尚俐莉一根接一根抽烟,卧室浓着呛人的烟味。张克非被捕的消息她今早知道的。
“老七被逮了。”张经纶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她愣怔半天,蓦然哭出声来,“求求你,救救克非。”
“老四,老七的事上你什么都不要做……”张经纶下达了指令:你必须保持平静。
逮了张克非,她怎么能平静呢?他曾对她说过:“哪一天我进去啦,就再也出不来了。”说这话时他正抚摸她的脖颈,手立起当成刀,锯拉下她的脖颈,“掉脑袋。”
她停止了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胸脯,用嘴捂住他的嘴。“不准你这么说。”从他们相识起命运就规则好,他将为她付出生命代价。
尚俐莉少女时代喜欢警察,幻想自己长大当名警察。警察张克非走进她心里,是她一次怄气离家出走。
她在家写情书给位男生被当翻沙工的父亲发现,端铁水的粗壮大手抡圆,她挨打后绝望准备去跳水库自杀。她走到净月水库坝上,讯期巡查的工作人员盯住她,她无法实现沉入水底与鱼虾同眠的愿望。
父亲铁水味的大手,毁灭她的比生命更珍贵的爱的权力,她决心死去。大山环抱水库,她看到了希望,朝山上攀去,一处陡崖处,她看见水。那一刻月亮掉在水里,月亮照耀的世界令她无比向往。她开始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这也是她走向天国计划的一部分。
她在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刻爱香惜玉起自己来,臀部尚未发育丰满,胸部艰难地升高,但某种欲望却十分长进,正是受其驱使才给男生写信,最裸的一句话是:从后面解开我的裙扣,不过要轻。
在纵身跳下的瞬间,她呼唤她所爱男孩的名字,朝月亮扎去。她最后的记忆:砸毁的月亮碎片锋刃似地割划她,有点痛……她在漫长的黑色密林行走,看见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时,缠裹自己是套警服。
“你醒啦。”张克非正从吊在水库边篝火上的饭锅舀来热汤,一条很白的鲫鱼在那个晨曦里游曳。他说,“喝点鱼汤,暖暖身子。”
“我……”她神色惶遽,想到裸在警服里的躯体,感到羞涩。
“权当我是你亲哥哥。”张克非打消她的疑虑。他刚度完蜜月,来净月水库夜泳,救起十五岁少女,向她表白的,像清晨的露珠晶莹而纯洁。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在某个夏天傍晚飘然进公安分局治安科科长办公室,若无其事地坐在长条沙发上,张扬在短裙外的两条光滑的腿放荡地分开,她脸上露出渴求的神情,火辣辣地看着他。
他惊讶,女孩兴奋的眼神暗示的东西让他动心。
她看一眼门,他领会,去闩了门。
她便平铺在沙发上,像展开的一件衣服。
沙发上他们开始,一条暗河便经久不息地流淌很长。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奔腾,张克非是有妻室的警察。他想扔掉一件陈旧的东西——离婚,妻子说你离婚,我告发你长期霸占女中学生的丑恶行径。痛苦加愤怒的妻子说到做到。
“我巧妙杀了她。”张克非对女高中生说时,她以为他虚构一个侦破故事。稚气地鼓励他道,“别留一点痕迹。”
擦枪走火,消除障碍。但是他没让那条河奔腾光天化日之下,妻子娘家人盯着他,只要和尚俐莉结婚,他们要告状。此种背景下,河水岁岁年年默默暗流着。
美丽女人大胆的爱,张克非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掉脑袋!”她想着他的预言。她心里明白,一旦他的事暴露,十个脑袋不够掉。可也不能坐等吧,她决定求张经纶救他。
尚俐莉下楼,叫上杜大浩,说:“送我走。”她将自己车钥匙扔给他,“开我车去。”
杜大浩驾驶别克向东郊驶去。他悄悄观察尚俐莉的表情,沉默着,神色有些迷惘。换个女人,他会问:“你在想什么?”可是她,红蜘蛛总经理,三江有名的美人,自己是她的雇员、司机。田丰指示接近这个女人要格外小心。
车到开发区,出现岔路。
她说:“大回左转,去蓝狐养殖场。”
路旁已有树叶飘落,车轮辗上去发出晚秋的声音。杜大浩尽量躲避枯叶,实在躲不开,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辗过去。
蓝狐养殖场大铁门紧闭,车被两名保安拦在门外,问:“干什么?”
落下车窗玻璃,尚俐莉探出头:“找张总。”
“这里没有什么张总。”保安不认得尚俐莉,口气很生硬地轰撵,“走吧,走开。”
杜大浩回过头看尚俐莉,待她指令。她发怒的样子很骇人,薄薄上嘴唇粘在牙床上,像唇裂的患者,话里充满憧吓:
“找死呀你!”
杜大浩见一个熟悉身影跑来,他下车迎上前道:“天刚!”
“大浩,”天刚走到尚俐莉面前,说,“四姐,你进去吧,我在这陪陪大浩。”
尚俐莉气乎乎地走进院去。
天刚钻进别克轿车,对大浩说:“我欠你一顿烧乳鸽。”
哈哈哈,杜大浩大笑起来,说,“你还记着那事儿。”
“怎么不记得。”
到达外地前,杜大浩说:“到那住店,人家问你加不加褥子,你别说加,他们褥子暗指女人。”
天刚不信,说打赌。输了回三江请吃烧乳鸽。
郑家屯一家小旅店,女老板写完住宿登记薄后,轻声问:“晚上加褥子不?”
“加!”天刚说,“另加褥子多少钱?”
“一床,两床?”女老板先问数量,后说,“陪到天亮,统共二百元。”
天刚输了,他们身负特殊使命,他们不能加什么褥子。天刚在小城许下愿:回三江我请你!
尚俐莉走进张经纶打制银器的工作间,他没抬眼看她,继续敲打。明显向她表示自己的态度——不满意。
在张经纶面前,她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地矬下去。怯生生地站在一边。
许久,张经纶停下手中的活计,节奏很慢地说:“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到这里来吗?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
“不是……”听张经纶的话,她矍然失容,内心凛凛,“我……”
“别理由啦,说吧,找我做什么?”张经纶绷着脸道。
“克非,不,老七。”她有点语无伦次了,“他是否还有救?”
“有救没救看他的定数了。”张经纶说,“田丰不是冉江,他盯上你就像水蛭钻进血管里,即使能把它抠出来,恐怕你得缺块皮,少块肉。老七异地关押着,情况不明。”
尚俐莉感到血朝上涌,躁动不安起来。她说:“就是说老七……”
“还不能这么说。如果杀妻案子捡不起来,他还没死罪。李惠兰最多检举他包庇贩毒,没直接证据他贩毒,也就是判几年。”张经纶停顿一下,对始终站着的尚俐莉说,“搬个马杌坐过来。”
她胆怯地坐在他身旁时。他晓明厉害说:“杀妻子案不破冉江案子破了,掉脑袋的还有老五,你老四,除非你们不被他们抓住。”
“我想是不是找老爷子……”
“你不能去烦他。”张经纶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他说:“田丰逮老七不是只为贩毒的事,十有八九是冲冉江案子来的。老七死活不会招供的,他们必然围绕冉江的社会关系入手调查。”张经纶拿起刚打制完长命锁样的东西,欣赏一会儿说,“你回去多多留神,在三江还有谁知根知底冉江。”……
尚俐莉走出蓝狐养殖场大门,天刚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待她上车,说:“慢走四姐。”
尚俐莉脸色比先前好看一些,但仍然很灰暗,靠在座椅上,楚楚动人的眼睛盈满悲伤,忧心忡忡的样子。
杜大浩心里一直在想:尚俐莉来见的是什么人?天刚为什么把自己挡在院外?
52
沈放很后悔自己行动迟缓,让一个小姑娘从手里溜走。人海茫茫,再找到她不容易。那天从红蜘蛛出来,夜幕降临三江,他驾自己的车融入下班族的车流。只有这时把车子停在马爽住宅前才不被人注意。他事先已观察好这个居民小区的环境。
在这之前,他到农贸市场对静女孩的寻找,开始应该说漫无目标的,消失一段时间后,又重新出现,她到底做些什么?回到三江不是为了隐藏,中国这么大干吗非到对她来说最危险的地方躲藏。
然而,沈放毫无目标的寻找,实际上已悄然接近目标。他是从苦咖啡休闲屋出来路过农贸市场的。晚饭前购买高峰,人来人往,他挤过干菜摊发现马爽身影的。
那时她在青菜摊专心挑菜,只一种西兰花,沉坠在称盘里的西兰花估计有四、五斤。一个单身女子一次买这么多西兰花做什么?于是他放弃再到其他娱乐场合去寻找的计划,跟踪马爽,寻到他疑惑的西兰花答案。
职业杀手盯梢一个毫无戒备的人,被盯梢的人很难察觉。西兰花沉甸在马爽的手上后,她继续购买,直到两只手都坠着红、绿、黑塑料袋,才挤出市场。
沈放判断,她可能乘坐公共68路汽车,也有可能到停放自行的地方取她的交通工具。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判断的偏差。马爽走出市场后继续朝一条街巷走去,她的住宅离农贸市场很近。
马爽进入居民小区,他加快了脚步。楼门没安声控灯之类很黑暗。他在三楼缓台看马爽将钥匙插进锁孔,这时本楼有人上来,他不得不离开缓台朝下走,而没看清马爽打开门的瞬间是否有张脸出现。
沈放绕到楼的另一侧寻找四楼的窗户,厚厚的窗帘只把灯光变得暗淡些。企望寻找的目标掀开窗帘往外瞧,让你看清她的脸简直是最愚蠢的想法。转回楼口去,马爽两手空空的身影正从一盏路灯光波及的地方走过。这次她到街对过的223路公共汽车站点,那条线路经过红蜘蛛夜总会。
一个人回到家开灯,走时关灯是常识。如果屋内有人便不会关灯。他重新转到楼的另一侧,分毫不差地站在原来的位置上看四楼。窗帘后面的灯光振奋了他的精神,黑暗中便有了狰狞的笑声。他隐约感到自己离静女孩越来越近。
确定马爽屋内藏着静女孩,是他连续两天夜里的观察结果。第一夜他从红蜘蛛回来,那时马爽正在大堂值班,而她家四楼亮着灯。第二夜,上帝有意帮助他,鬼使神差有人掀开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背对着灯光簇拥难看清脸,头型看是个女孩。
敲门她肯定不开,弄到钥匙直接进入方案最佳。他寻思起马爽来,她藏匿静女孩吗?据自己对她的了解,她与公安毫无来往,就因为给患者做体毛时吻了阳物才身败名裂的,流落风尘。交办她几件事,干得都挺出色,深得老四尚俐莉的赏识。静女孩只能说寄居在她这里,或是同在红蜘蛛当过小姐,因友谊收留她。
找马爽要钥匙,再度违背自己的意愿。他向她发誓,再不来找她,包括任何事。可眼前的事情,不找她不行。马爽否认屋里藏着静女孩,他完全想到了。女孩间恪守某种秘密也是常有的事。他不要非逼她承认或有或无的事实,只要钥匙。得到钥匙后他同马爽在红蜘蛛包厢里品尝拼盘、喝饮料。与其说叙旧,不如说拖延时间,选择夜色就选择了安全和成功。
红蜘蛛的某高级房间内,她与面前这位骨感很强的男人床上七天。那是疲倦的七天。慵懒床间观察窗帘:灯光照耀窗帘,花纹水一样的流动;阳光照射窗帘,花纹深深浅浅神秘莫测;月光照射窗帘,花纹朦朦胧胧。窗帘的花纹在不同光源照射下无穷变幻,这也和七天里她的心情相融合……他床上来劲把她生活打开缺口,但注定不会美满。虚假小鸟伊人的她,制造一种悬望的效果,他对她充满好感。在一个月光照耀的夜晚,杀手危险地炫耀了自己杀掉女刑警。
他不想对媚人的女孩隐瞒什么。换句话说,用讨她喜欢来打发床间养精蓄锐的枯燥时光。他说:“驮子踮起脚尖杀了他,男刑警个子很高。”
那个话题没深入下去,他忽然觉得深入下去违背杀手原则。当风尘女子讲十分隐秘的事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立即封了口。她没再追问,不能火急知晓结果。
两个曾经睡过的人坐在一起,旧事像河水一样在两心间缓缓流动,省略许多男女相互凝望中的种种猜测,目光早已熟读了彼此的身体,且很仔细,肉体某位的特征,比如胎记、黑痣、瘊子之类。
“我常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沈放让旧事的河流漂上花瓣。
“是么。”塑料细管探入饮料瓶很深,她的声音平稳而冷淡。
他们的话题被服务生冲断,马爽处理完客人砸桌子回来,先前的话题接续不上。她下楼,他内心盘旋静女孩的事,闲聊几句,沈放要去做他的事。
“有空就来坐坐。”她随他下楼时说。这样便给他留了下次相见的伏笔,他当然乐于此事。
夜幕重垂前的蓝瓦瓦颜色中,沈放在辘轳街口目睹一场车祸。是一辆东风牌卡车制造的。他不清楚傻子崔大侠身体像薄饼似的贴在柏油路面上,交警得用铲子一类的东西才把那摊软瘫的人形撮起。车子堵塞耽搁一会儿,后来他暗骂这场车祸,耽误了宝贵时间。
他打开防盗门,回身关上。屋内很黑,电灯开关在什么地方不清楚,凭经验过厅的灯开关应该设置在门附近。
摸索到后摁开了灯,屋内没一点生息。物品摆放整齐,显然刻意收拾过。他在茶几上发现张便条,上面写着:
爽姐,请原谅小妹不辞而别,我到北京去了,别想我。静。
走啦?去北京。沈放不能一下子相信这张便条,需坐下来仔细想想,他打开冰箱取听饮料,坐在沙发上边喝边琢磨。
女孩小巢的布置,使他感觉里出现某些变化,思绪朝另外一个方向流去。卫生间传来滴水声,他眼前出现裸在浴盆里的马爽,她背靠浴盆边坐着,蜷局的双腿露出水面,两只乳房半浸在水中,周身沾满洗浴液的泡沫,像只刚拱出壳的小鸡雏。
“你身体总洋溢月样之光。”他赞叹道。在红蜘蛛厚窗帘遮挡幽暗的房间里,她的肌肤格外明亮。
“作为女人,身体是构成男人眼里美丽的一部分。”她见他情意绵绵,又说,“身体不过是一堆肉,你们男人喜欢。”……
他开始在室内翻动。最先打开柜子,里边展现外人不易看到的属于女孩的私物。他不是喜欢女性贴身衣物的变态佬。睹物思人,他在玩味穿着这些衣物的心爱女孩。他走进卫生间,浴盆上方挂着她极小的,薄如蝉翼的衣物……
他将那张纸条放回原处,懊恼地离开。
53
田丰接到一封署名姿势的举报信:说杀害李婷的凶手是个叫五哥的人。举报人还说他亲眼见到了那把六四式手枪。
这是封怪怪的举报信。署名就够耐人寻味的。姿势,假名字可以确定,百家姓中尚未发现姓姿的。单就姿势一词,可以让人联想许多内容,粗俗的,高雅的,人每时每刻都呈现各种姿势。写举报信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义愤?同伙反目?骚扰公安机关?问号一大串。“五哥”引起田丰的注意。五哥是什么人?江湖、团伙中才拜把子排行,五哥可能是某一团伙中的人。
“包组,”田丰将举报信给包俊海看,“听听你的高见。”
举报信出现在逮张克非之后,不能排除原知情人对公安机关态度的转变。或许他清楚杀害缉毒警察的内幕,等待观望中,见公安机关打击黑恶势力的决心,才用写举报信的形式提供线索。
包俊海说:“用六四式手枪与我们现场提取的弹壳符合,举报信中写枪嘴抵到脑袋开枪也相符。因此可以肯定举报的真实性。五哥嘛,不妨和银制徽章联想到一块。”
“对呀!”田丰高兴差点墩碎手中的杯子,“‘鹞鹰’说过杀害李婷的凶手有个银制徽章,图案是狼,狼在动物棋中排列第五。”
“找他核实一下就清楚啦。”包俊海说。“找到写举报信的人,我们可以获得更多线索。”
“眼下人手不够,以后再查。”田丰说。专案组现在没一个闲人,赵春玲和老陶继续查阀门线索,娄扬和臧明杰去雁滩市提审张克非。吕淼、佘凡晓配合杜大浩行动不能动。举报信线索比较重要,没人手只能往后放一放。他说,“啃张克非这块骨头,非钢牙铁齿不可,刑警出身的人罪犯,知道怎样抗拒审问,他是块花岗岩石头。”
“是块金钢石也得啃。”包俊海下定拿下张克非口供的决心,“必要时我们俩冲上去。”
“也许石头能说话。”田丰对顽固不化的张克非已不抱什么幻想。
那天,张克非走出红蜘蛛手机便响了,是田丰局长打过来的,说有人打电话举报毒贩今晚交易。让他召集缉毒支队全体成员开会研究行动。
他在红灯的空隙打电话给手下一名刑警,让他通知全体队员归队。然后开车进公安局大院,大厦少数几个窗户亮着灯,没有全局大行动夜间不都亮灯的。
“不会是诱捕吧?”踏上台阶时他疑心起来。过去他参加过诱捕一个杀人的罪犯,大家都埋伏好,等猎物走进陷阱。他仿佛从那人身上看到自己被逮的狼狈姿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这样想便镇定自若了。他平静地走进田丰局长办公室,局长等他。
“坐吧!克非。”
“田局。”张克非坐下,对自己的平静很满意。他说,“遵您的命令,全队已集合待命。”
“举报人讲是境外的毒枭,与本地一位驼背人接头……”田丰局长发现张克非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继续说,“毒枭乘零点火车来三江。”
张克非内心充满惊愕,田丰的目光使他有点紧张。徜使真的交易,恐难逃出抓捕。驼子怎么没向自己透点口风,也许是大老板的主意,不让自己参与。
“举报人说驼背人有枪,考虑到安全,我通知刑警队派人支援。赵春玲一会儿到,我们一起研究行动方案。”田丰看看表,故意给他一个通风报信的机会,观察他怎么做。他说,“时间还早,我有份文件看看。你吃饭没?”
“行动完再吃吧。”张克非端坐在椅子上,尽量不让田丰看出他烦躁不安。他见田丰真的打开文件夹,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说,“田局,时间来得及,我去对面吃盒饭。”
“来得及!”田丰声音明显高了,“快去快回!”
张克非走出局长办公室的门,双臂被两个陌生人架住,赵春玲上前给他戴上手铐。
张克非回身向田丰干笑几声,田丰眼前矗立块顽硬的石头。
田丰和包俊海讨论石头的时候,局办公室电话找他,说有个人自称有重要信件要亲自交给田局长。
“哦,举报不断。”包俊海起身要送送田丰,被挡住,田丰说,“研究石头吧,我去去就来。”
滕老大爷假肢哐啷放在办公桌上,田丰的心像谁用锤子敲击一下,他问:“您找我?”
“找你。”滕老大爷掏出封信来,“我外甥女嘱咐当面交给你。”
“你外甥女是谁?”田丰一边拆糊得牢靠的牛皮纸信封,一边问。
“程影。”滕大爷又想收回自己说出的话,“反正你不认识。”见田丰愣眉愣眼,他气愤一句道,“让你们的一个警察给甩啦。”
“能告诉他是谁?”田丰觉得装假肢的老头,满肚子话没说出来。
“修理不着他喽,早被你开除啦。”滕大爷站起身准备告辞,说,“可惜我外甥女的才喽,医学院大学生,到广州打工去了,这封信托人带回的。田局长,信上她没说给我更换假肢的事吧?”
田丰以极快的速度扫遍信的内容,这是宋佳音写给公安局的遗书,与滕大爷说他外甥女装什么假肢不搭边儿,他判断宋佳音写好这份遗书后存放在朋友处,让她在什么时候交给公安局。滕大爷以为是他外甥女程影的信,恐怕保管此信的程影也不知道其中内容。为不使滕大爷失望,他说:“没说,或许下封信能谈到。滕师傅。感谢你送信来。”他叫司机用车送滕大爷回去。
田丰坐下来读这封用散文笔法写的很有文采的遗书。这封遗书当散文来读不为过。尤其对月光的描写,在田丰所读到的散文中,他认为这是最好的一篇。如有些句子隽秀、诗意:“我是月光女孩,”、“我吻过月亮”、“月光挂在我家屋檐如水般的清亮”……钟情月光的女孩在月光处投水,让人看到生命悽然灿美。
遗书说明她为什么杀邱老六……
三江,又是一个月色宁静的夜晚。
月光穿越窗玻璃,赵春玲泪水无声流淌,她看完宋佳音的遗书含泪离开枣树街专案组办公地的。
今天的日子很特殊,若干年前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在堆满书籍的陋室里,散发着两个人完美和谐的气息。她头枕着本很厚的精装书,让爱潮水一样漫涌。他说:“你枕在月亮上。”
她后来发现那本书叫《月》,作者正是王平安。尽管自费、印量不大的书,他暴露了写作的秘密:看着她的生活照写成的。他把103页上一段话念给她听:她枕在月亮上,我用生命去爱!
月光成为他生活的组成部分,只要有月的夜晚,他们就不撂窗帘,沉浸在美妙的情景中。
分手后,她更换窗帘,到夜晚就放下,挡住月光。有月光,她很难入睡。昨夜她做个梦,他走到她的床边坐下,她枕他腿上,仰面去望洒满月光的屋子。听见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因为月亮休假回来了。”……醒来,她没立即睁开眼睛,延续着梦境。
办案,她为办案兼昨夜的梦来找他。办公室的人说他感冒了,在家休息。她想到他一感冒就高烧,打点滴什么的都不见效,只有喝姜加红糖熬的汤,出身透汗才好。她对老陶说:“你先回专案组,我去看看他。”
赵春玲到菜市场选块老姜,她要亲口尝一尝,要辛辣的那种。单身男人不一定储备红糖,她到超市买包红糖。
连成片的楼群中她望见那个熟悉的窗口,自动晾衣架还是她亲手安装的呢!就在她想晾衣架闲置时,王平安出现阳台上,开始往上面搭衣服。几件女人的衣服鹤立鸡群一样鲜艳里边,藕荷色的裙子,玩笑似的贴粘他的脸上,他在召唤什么人的名字,一张女人的脸葵花似地向阳着他,帮他移走湿漉漉的裙子。
全天候保洁的工人推着车子从赵春玲身边经过,她顺手将装老姜、红糖的塑料袋子扔进垃圾车。她回到枣树街专案组,读到宋佳音浸满月光、令人伤感的遗书。
秋天的风隔着厚厚窗帘无终止的叙述。那夜对赵春玲来说相当漫长,她在漫长的往事中行走。
54
月光濛濛细雨似地飘落在别墅区,这里幽幽静静。
净月度假村的一座别墅里,二楼一间密室,五十九岁的柴副市长深埋沙发里,一脸的倦意,他听见敲门声,坐直身子。他向来人道:“坐吧!”
“老爷子,注意身体啊!”张经纶落座。瞧眼摆在茶几上的准备服下的药片,说,“一次吃这么多药。”
“没听说五十九岁是做官的坎儿年嘛,就是说只有一年的权力,看怎样使,怎样用啦。”柴副市长数数药片,放进一只药瓶盖内,扬脖子倒进嘴里,接过张经纶递来的水杯子,漱下药片。他说,“我在三江干了二十多年,还有最后一年,我不想出什么事而毁掉一生,你说呢?经纶。”
“老爷子的话我明白,我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全是您提挈的结果。”张经纶从柴副市长的话中听出弦外之音来。
一般说来,没有特殊要紧的事情,柴副市长不会轻易准许到这所秘宅来找他。别墅是张经纶下属一房地产公司开发的,他赠给柴副市长的。他家住在市长楼里,房子大部分时间空着。约张经纶来,柴副市长有话对他说,张经纶猜到了。
“你的八大金刚逮起几个啦?”柴副市长问。
“一个,朱良失踪,老六死于意外。”
“被盯住几个?”柴副市长口气严厉,这个问题不需要张经纶回答,他说,“胡克艰同软禁有什么两样?明是破案,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说不准还有谁谁已被田丰盯上。”
张经纶觉得柴副长说中要害,他说:“公安两个内线被扯断,一时我们难掌握他们的动向……专案组的情况更是一点也不清楚。他们对外宣称重破冉江旧案,却先抓了张克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哇。”柴副市长老谋深算,他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冲你我来的嘛。”
张经纶诚惶诚恐道:“田丰真难对付,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狠起来。
“不行!你们做事很少计后果。”柴副市长责备起张经纶做事鲁莽,老用刀枪说话。他说,“冉江一案闯下大祸,杀市级公安局长,惊动公安部,下令督办此案。你们的胆子也太大啦。”
“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补救……”
“屁,狗屁!”柴副市长勃然大怒,认为张经纶是对指挥那场暗杀错误的辩解,他差点指着张经纶的鼻子臭骂一顿,“冉江的案子一破,阳光集团还能存在吗?”
在三江也只有柴副市长敢训斥他,恐怕市委顾书记他也不服。这与张经纶的发迹有关。从他称柴副市长为老爷子看,显然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他明白柴副市长找自己绝不是来当面训斥一顿,重要的还有指令。
“你不是说阳光集团是块电子表吗,从今天起,把电池给我拆下来,分秒都不能朝前走。你明白不?”
“我已部分停下,主要人物我安排他们隐藏起来了。”张经纶把近一段停止贩毒,不让沈放、驼子露面的安排说一遍。
柴副市事长听着脸浮上满意的神色,他亲自剥个火龙果递给张经纶。问:“王平安表现怎样?”
“我派人盯着呢,量他也不敢乱说。”张经纶咬一口火龙果,略微一寻思明白柴副市长的意思,给他一个定心丸:“他敢说一句不利您的话,让他永远闭上嘴巴。”
“他知道不少我们的事,时刻警惕点好。”柴副市长仍不放心冉江的案子,“三江有没有知情人?”
“我正查。”张经纶自认为此事没问题,他提到关押在异地的张克非。
“死猴子的尾巴。”柴副市长说。据载:老猴一死,活着的猴儿一个个围着它凄然泪下,然后一齐动手挖坑掩埋。它们把死猴尾巴留在外边,风一吹,猴尾巴一动,猴儿高兴地把死猴挖出,百般抚摸,盼能复活……他说张克非是死猴子的尾巴,就什么都说明了。
“红蜘蛛那边是不是安排好了?”柴副市长问。
这两年中,他陆续接到几封寄自泰国芭堤雅属名“漂泊都市边缘的女孩”的检举信,说她们是被红蜘蛛以劳务输出之名骗卖到东南亚当妓女……做为主管政法的柴副市长扣压了这些信件,没转给公安机关。
“昨晚最后一批送广州的女孩乘火车离开三江,今后不再做这业务。”张经纶说。
柴副市长眼里仍然漾着忧惧。他对阳光集团或者说对“蓝雀”黑恶势力所做所为看得一清二楚,贩毒、偷渡、组织卖淫、干扰三江的经济秩序、暗杀……许多事张经纶仗势着自己的权力去做,因此被他捆在一条船上朝漩涡——极危险处航行。想到这些他心惊胆颤。当然,他并非终日惶恐不安,也有放松舒服的时候。某个夏风沉醉的夜晚,他与张经纶特为他安排的三江美人坐在别墅的楼顶,遥望月空下的净月水库旖旎风光,想想官场的得意和女人的贵重,感到格外滋润。五十九岁,舒舒畅畅的五十九岁啊。
为官多年,省里有些裙带。省委内部消息传来,根据中央的统一部署,本省已拟定了代号“风雷”的打黑除恶行动,并把三江做为重点,多年没解决的黑恶势力干预经济的顽疾一并解决。他预感“风雷”像北方第一声春雷,冰冻全面化开,三江将有一场厮杀,你死我活……前景他不敢想像了。柴副市长不能把自己全部担忧说出来,但还是向张经纶透露一点省委内部消息:“经纶啊,现在全国开展的打黑行动声势很大,我们省也在积极部署,三江很可能成为试点城市,这一点你要及早有个精神准备。”
“是,是是。”张经纶头点得如琢木鸟叩树。官场上的事,老爷子比自己城府深,懂,得听他的。
“哦,对啦,”柴副市长想起张经纶前些日子打听的朱良的下落,现在完全弄清了,他说,“在省城武警一个支队的院里。不过,找不找他没什么意义,他要是说也就都说了,杀了他也没用,没说呢,圈了几个月,也就不能说啦。”
“以后再收拾他。”张经纶视朱良是祸害,决心除掉他。
“那是以后的事。”柴副市长说,“朱良是个小人物,能知道的不过阀门那点事儿。有些局长们则不然,自来水场工程、二环立交桥、靠山镇开发区的房地产……这些亿字号的工程,一旦有人捅出去,恐怕就不好收场。”
张经纶明白柴副市长说的“局长们”指的是那些权力部门的人。他心里有底,这些握权的甲方代表,红包、好处没少得,个个屁股有屎,量他们也不敢引火烧身。当然,也有像王平安这样傻狗不吃臭的……
净月度假村别墅两人阴谋到深夜。
然后准备分头乘车离开。走到院内的小花园旁,柴副市长顺手提下只精制鸟笼,吩咐道:“带给她吧,那次她来时它刚会吃食,鹦鹉名是她起的,叫红唇。”
张经纶听出柴副市长对一个女人的深深眷恋,接过装鹦鹉的笼子,说:“方便的话,让她过来陪陪您。”
“算啦,到什么时候了,我还有那心情?”柴副市长说。
55
派吕淼到约定的地方——白领咖啡屋等他。
“专案组已决定近日抓捕沈放。”吕淼问,“你接到指令了吧?”
“包组让你详细对我谈。”杜大浩说。
吕淼转达专案组布置抓捕沈放的决定。专案组要求杜大浩尽快弄清沈放的落脚点,活动规律,和什么人在一起。
“半月前我见过他。”杜大浩说,那天在红蜘蛛见到沈放,以后再没见到他。亮眼睛已歇业,一家经营矿泉水的公司租下那个房子,事实上亮眼睛婚纱影楼已从三江消失。因此沈放不可能住那儿。他说“目前不清楚他住在哪里。”
“考虑他在‘蓝雀’团伙排座次第五位,是主要干将,专案组分析他眼下有两种可能。一是蛰伏某一处,二是受指派盯梢某个人,如你、王平安……”吕淼告诉杜大浩,专案组认为沈放盯梢王平安的可能性极大。指令赵春玲、老陶找王平安,一边继续调查阀门案子,一边密切注视沈放的出现。
“在净月度假村邱老六有幢别墅,他们叫西山。贩毒团伙主要成员有三四个人在那里,表舅,就是那个驼子也在,说不准我们要找的人也在那里。”杜大浩说。他向吕淼详细介绍了西山的情况,别墅的内部结构,客厅、卧室、厨房、门卫寝室的位置……他说,“陌生人进入非常困难,得有充分理由。”
“公开进入别墅必然打草惊蛇。寻个由头进去,也不可能逐层逐室地找人。”吕淼说得很客观。
贩毒分子的巢穴,不亚于狼窝虎穴。杜大浩初到西山,偌大的客厅和二层几个房间,让他觉出神秘。驼子怪癖似的住在耳房里,本来那些耳房是供佣人们住的,铺高级地毯和摆高档家具的卧室都闲着。有怪癖的人都非常可怕。驼子还有个习惯嚼槟榔,一刻不停地嚼,像嚼口香糖,是除口臭还是治水肿脚气?他一副肿胀的肉眼泡,三角眼射出夜间猫眼一样的绿光,令人望而生畏。
他有一次机会进入驼子住的耳房,往窗前一站,便明白他住耳房的目的。从这扇窗子,可望见草坪、花木构成的整个院落,一只老鼠从铁大门进来,都可看得清清楚楚,假若开开门,又可窥两间卧室的门。那夜他和小九住的房间正对着耳房的门。驼子一双目光一夜没离开他们的房间。他说:“唯一的办法到度假村的后山去,选择个地方,监视别墅里的人活动。”
“别墅里的情况不明,我们监视到最后,再没有目标出现……”吕淼说那样做太浪费时间,躲在秋天的山间树林又很麻烦。他说,“还是得想出办法。”
“我去趟西山,以找小九为名,因为小九经常住在那里。”杜大浩说,他这样做有点铤而走险的味道。邱老六生前规定没他召唤,任何人不准随便出入西山,违者要受惩罚。邱老六死了贸然闯一闯,就当投石问路。弄清驼子还有什么新的规矩。
吕淼觉得进入西山这样重大行动得请示包组长。于是他打包俊海的手机。正在通话,他只好等。
他们只顾说话,咖啡凉了,杜大浩伸手移开拉门喊服务员,递出咖啡壶道:“加加热!”
服务员红色工作服火一样燃烧,他有股靠近篝火烘烤的感觉。
咖啡屋装有音响,女人庸俗不堪的歌唱声,鼻塞的声音很重,像是在做用力的事情吭吭哧哧。咖啡壶被一只香肠一样胖手递进来,杜大浩随即拉严门,隔断女人粗俗歌唱。
吕淼打通包俊海的手机,所有的指示清晰进耳鼓,一直到那个清脆的句号。是先喝面前的热咖啡,还是传达包组长的指示后再喝,吕淼犹豫着。
“刚加热,喝吧!”杜大浩推过杯子,替他做了选择。
“包组不同意你去西山,”吕淼喝第三杯热咖啡时说,“让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专案组决定,连那个小九也一起抓。”
“小九好找,他和小九合住在红蜘蛛的地下室里。”杜大浩说,小九天天在他面前晃荡。回红蜘蛛他大部时间坐在大厅的软凳子上,瞄向哪个女服务员的臀部或大腿死盯着不放。女服务员在读懂他瞄着的含义后,用力摆动大腿或晃晃悠悠臀部。三天前,新来的灰布围困臀部的女服务员,赤裸裸的目光望着他,招展、挑逗着什么。他对杜大浩说:“我两天内把她拿下。”
小九拿没拿下灰布女服务员,杜大浩不得知,这种事谁也不会敲锣打鼓去做。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一直见没小九的影儿,灰布女服务员他看到了,那一刻她正盈盈走过大厅,一脸的欢愉和满足。他想起篇“性爱的美容作用”的文章:说性爱能使女性别具风韵,根据是性爱能促进血液的循环并加快呼吸节奏,使体温升高,这有利于改善皮肤的外观,并能排除体内的毒素,从而使肤容格外姣美……灰布女服务员是受性爱的催化剂作用变得姣美、魅力吧?
“我先回红蜘蛛,看看小九在不在,然后再找马爽,或许她知道沈放的下落。”杜大浩说。他觉得出来时间不短了,离开红蜘蛛不能太久,说不定尚俐莉什么时候就要坐车出去。
近些日子,她突然不自己驾车,虽没明确杜大浩是她的专职司机,每每出去都让他开车。还有一次,她嘱他带枪,这一反常态的举动暴露了她的弱点,或者说露出小破绽:她处在极度恐惧、惶惑之中。能够完全取得她的信任,和她零距离相处,是专案组交给他的新任务,其意义通过她,早日弄清“蓝雀”大老板的真面目。
“今晚我和佘凡晓到红蜘蛛投宿……”吕淼说。他让杜大浩先走,自己坐一会儿。
也就在小包厢剩下他一人时,红衣服女孩飘进来,瞟他的目光充满老练的挑逗,打个使男人心动的媚眼。
吕淼决定迅速撤离包厢,独自一个男人在包厢里最容易引起小姐们的注目。红衣女孩在他挤出包厢窄门时收下腹,却高耸了某个部位,迫使他紧贴香味而过时,感到碰上什么软胀的东西,秋波在她脸上荡漾。
吕淼逃离白领咖啡屋,周身产生一种湿漉漉的感觉,仿佛刚从雨帘中走出。他开车回林业局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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