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么的看见她蹲在树棵子后面尿尿,哗啦啦,像堵了的楼房水漏子捅开积水突然淌下。一只蝴蝶从她裤裆底下钻过,秀美的目光追随蝴蝶。
“是她吗?”老陶回头问身后的小九。
“没错儿。”小九松开摁弯的树枝,对他们说:“鲁秋肯定在屋子里,要干那事。秀美干那事前她总是要尿尿……”
“我们冲进那所房子。”老陶对张征、臧明杰说,他掏出枪那一刻,又对另一名警察说,“你先带小九回旅店。”
就那么的鲁秋被抓住。据说他连裤子都未来得及穿,就被摁到床上。
坐在返回三江的夜间火车上,小九、鲁秋分别被铐在卧铺的吊带子上。小九没事儿似的,还同小九比手铐子,他说:“我这副像是小号的。”
“怎么没到那边去?”小九问。
“‘老童’早给逮了……”
“别说话。”张征制止他们,“不准随便交谈。”
秀美一直坐在硬卧的边座上,目光注视轮流看押小九、鲁秋的警察。她就那么的默默坐一个晚上。
列车员打开窗帘,阳光蜂拥进来,她的鼻尖上有斑斓光圈跳跃,一条河在铁路桥下湍急流淌。她好像知道小九犯下弥天大罪,所以显得惊心掉胆。她在想孟定镇郊那所民房,激情在月光下的良辰美景。
“我们在这里要呆多久?”秀美有时很怀念城市,怀念喧闹,怀念赤橙黄绿青蓝紫。
“钱花光就走。”鲁秋多在夜晚伫立窗前,远眺绵绵青山。山那边是月亮,他们倾听无名小虫无尽的叙述。
从广州出来投奔过去贩毒时结识的“老童”,在孟定镇一家叫珊珊的小客店住下,他去找“老童”。
深宅的大门紧闭,他敲喊半天。震出来一个丑陋女人,她盯着外乡人说:“‘老童’掉脚了(被抓),你快走吧!快走!”
鲁秋废然而返,她猜到他没找到“老童”。
“这里不能住了,到镇外去。”鲁秋说。
他们后来找到靠近缅甸边境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妙龄男女的隐居生活有事可干不寂寞,也惬意。彭晓给他足够两个人花上一年半载的钱。
车窗外出现熟悉的景物,说明三江快到了。张征打开他们的手铐,将他们倆连结在一起重新铐好,准备下车。赵春玲带数名刑警等候在站台上。
老陶他们押着小九、鲁秋下车。小靳抓住秀美的一只胳膊。
“干吗?干吗?”秀美很不高兴。
“你真可悲。”小靳望着生着楚楚动人大眼睛的秀美,感慨道。
“说谁呢?”秀美迷惑。她以轻松的脚步在纵横观望的目光中走出火车站出口,竟朝观望她的一陌生男孩打媚眼。
鲁秋被逮回来的消息传到尚俐莉的耳朵时,她正抱着电热宝偎在床上等待张经纶派人送机票,动身的时间由机票决定。电话里她极熟悉的声音传来:“鲁秋给逮了,中午押回三江。”电话随即挂断。
电热宝还很热,她的胃预报冬天来临相当准确。昨天冬至,夜里,它制造出一条河流,撸声从去年冬天响过来。她感觉今年冬天比她经历中任何一年来得都早。忘在手里的电话听筒她放下,将滑到下面去的电热宝移上来,放平身子,让血液朝四肢流淌,她感到手脚有点儿发凉。
“远走高飞吧,我确实无能力保护你啦,今后我们会不会在一起要看缘分。”前天夜里电话里最后的声音比平素更苍老,坚定了她离开三江的决心。
尚俐莉发现自己流泪了。过去她发现自己正像一朵花在青草丛中盛开。十六七岁,花瓣便在一个叫张克非男人的哺育下初绽。后来是他撺掇,间或自己为达某种目的,与市公安局副局长胡克艰上床。她冷静思考过自己美体的三种结局:一是激情化,去和一个或一百个男人做爱;二是商业化,用它换取自己梦想得到的一切;三是待岁月飘逝带走它的美丽,直到枯干、腐烂掉。她选择了第二种,坚持不轻易和男人上床,除非有了明确目的。胡克艰握有出国签证的权力,她和境外人员联手做着偷渡生意,一次次让她并不喜欢的男人狂暴自己,为给众多貌美女孩出国签证……她腰包渐鼓时,胡克艰帮她虚构了三江最美丽女孩到深圳打工,傍上香港大款,为他生下龙凤胎而奖赏她八千万元的美丽童话。
红蜘蛛夜总会,由编造的资金来源建造起来,成为三江“红灯区”,正像它的名字,吮吸着数十名美貌小姐的青春、鲜血……胡克艰仕途有个腾达的机会,为不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他不再为她办签证。再后来,比胡克艰更值得她分开玉腿的人出现……他就是前天夜里电话中枯藤老树一样苍老声音的人:“远走高飞吧,我确实无能力保护你……”
现在,她蓦然想到第四种结局:美体不能永恒,即使不等待,它也要老丑,终被人抛弃。她已深切体味到被抛弃的滋味儿,唯一不能抛弃她的人,倒让她给抛弃了。
马爽送来一个信封,说:“来人说让交给你,再没说什么,走了。”
“给我吧!”尚俐莉从床上伸过手,她知道里边是什么。待马爽走出去,她才拆开信封。一等舱机票,晚上十点零八分直飞海口。
她不需做旅途上的准备,近几天里已做了充分准备:一只小巧的坤包、现金、各种银行卡。只待飞机票一送到,立即动身。这一时刻来临了。她想在红蜘蛛到处走走。多日不下楼头晕乎乎,腿有些发软,三楼缓台处差点跌倒。
“尚总。”杜大浩手疾眼快扶住她。
“谢谢你,我自己走走,”她说,“你别跟着。”
他发现她的目光极其复杂,怅惘、眷恋、感伤、无奈……他揣测她要逃。
红蜘蛛某个角落有两双目光窥视她。尚俐莉一个楼层挨一个楼层地走完,最后走到大楼外边,仰头凝视楼顶的红蜘蛛牌匾。夕阳余辉中,那只蜘蛛如同刚饮饱血液,鲜红,鲜红。她泪光迷离地凝望红蜘蛛很久很久。
杜大浩正通过一个窗口,注视夕阳浸透的身影。他把这身影与残留记忆中的某个身影联结在一起……她云似地向他飘来,她说她叫程影。长发在他面前飘逸,他伸手去触摸,她却风一样刮走。
“大浩,”马爽站在他身后,轻轻地呼唤他。他转过身,情不自禁地拥抱她。
晚间九点十分左右,尚俐莉手提装红唇——鹦鹉的鸟笼子,对杜大浩说:“我们出去兜兜风,哦,开车。”
别克驶出红蜘蛛车库。尚俐莉上车后说:“照直往前开。”
杜大浩想到她让往前开的方向,城北。她很平静,看着红唇问他:“你喜欢鸟吗,大浩?”
他摇摇头。
“唉!”她不无遗憾地说,“我本想把它送给我最信任的人……红唇很乖,小鸟伊人。”
轿车快出城时,她说:“我们去机场。”
“你真的信任我吗?”杜大浩决定向她摊牌了,望着她问。
尚俐莉微微点一下头。
“你应该去自首。”车速减慢,他的目光充满期待。她神色顿然紧张起来,他说,“机场被警察完全封锁,你走不脱。从这到机场五十华里,车行只需二十几分钟时间。然而这二十几分钟时间里,命运的抉择权在你自己手中。”
尚俐莉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看出她惊恐万分。她浅声问:“现在去还算自首吗?”
“当然。”他的一只手覆盖住她放在椅背上的一只手,说,“我送你去!”
她略略作思考说:“去公安局!”说完,她如释重负,身子轻轻靠向座椅,闭紧双眼,喟然一声长叹。
杜大浩调转车头,始终跟在后边的轿车也调了头。他捺几声喇叭,告诉那辆车什么。别克靠边停车,吕淼的车靠过来。
“尚总,同他们去吧。”杜大浩送她到吕淼的车上,“交给你们啦。”
“大浩,一起回枣树街专案组吧,”吕淼凑近杜大浩,俯在耳边低声说,“大家等待看‘鹞鹰’真面目呢。”
“我去红蜘蛛接一个人,我们回头见。”他目送吕淼的车向枣树街开去。
72
是夜,枣树街专案组沸腾了。尚俐莉投案自首,揭开冉江被杀的内幕。
她和向专案组叙述两个多小时,最后说:
“我实在困啦,我想睡一觉。”
“给她准备最好的房间。”田丰吩咐赵春玲说,“生活上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尚俐莉像卸掉背负良久的重物,忽然轻松起来,她说:“有热水么,我想洗个澡。”
“跟我走吧!”赵春玲带走她。
在走廊上尚俐莉问:“杜大浩到底是不是警察?”
赵春玲注意到尚俐莉两次提到是杜大浩劝她自首。她没回答这个自己想了许久的问题,尚俐莉的疑问验证了她猜想的正确,纪律,严明的纪律不允许探寻这个秘密。
……冉江被杀那个夜晚,一天的大雾始终没散去,从早晨到傍晚三江埋没在雾气里。冉江的心情也因大雾缠绕,变得乌濛、沉闷。晚饭后,他被一个电话叫到一幢私宅,柴副市长在等他。柴副市长挺拔在真皮沙发上,想着一件事情,今晚的话题围绕这件事展开。先后几个人劝冉江,放弃一项决议:在全省范围内三江率先开展打黑、收缴枪支代号为“雷霆”的行动。冉江固执坚持:决不能手软。“雷霆”行动即将开始。更令柴副市长恼火和惴惴不安的是,冉江上报市委的行动方案中,竟有一条“打击黑恶势力干扰三江经济轶序”。他认为这条是冲着自己来的,在三江市政府分管经济多年,刚刚分工去管政法。冉江要算老账,揭疮疤目的是搞跨搞掉自己,他好当副市长。省内大部分地市都是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冉江一定窥视副市长这个位置。他按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柴副市长准备亲自找他谈谈。
“柴市长。”敲门后,冉江走了进来。
“坐,坐吧!”柴副市长将果盘推到冉江面前,“吃什么,随便。”
冉江也没客气,揪粒葡萄放入口中,咀嚼,觉着很酸涩。
谈话青葡萄味道似的,始终很涩。柴副市长没能说服冉江,他像一块石头一样坚硬。
临出门,柴副市长捡几枚火龙果装进纸口袋里,“拿着,给孩子吃。”
盛情难却,带着这袋稀罕物——火龙果,冉江离开别墅,驾车回公安大厦,他去取些东西。
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铁卷柜,一个鼓囊囊袋子滚落下来,他拾起,在手里沉甸些许时候。
昨天邱老六把它送到办公室来,说:“冉局,手下留情。”放下装有三十万元现金的黑塑料袋就走了。他当下就召开了局党委会,举着黑色塑料袋道,“黑恶团伙如此猖厥,公然贿赂到公安局长的头上!‘雷霆’行动邱老六手下几个人的枪必须缴,问题要彻底查清。”
冉江把塑料袋扔进铁卷柜,下楼回家,他准备明天将钱交到市委。
夜空十分高远,这是他走到生命尽头前的最后眺望,今夜三江的天空安宁平和。他下了出租车提着那袋火龙果上楼,他想妻子和女儿都睡了。子夜归来是经常的事,为不打扰她们母女睡眠,开开防盗门后他没开灯,哈腰摸黑脱鞋的时候,给隐藏室内的杀手一个机会,他的嘴被蘸着药液的毛巾堵住,尼龙绳勒住他的脖子……尸体放在室内已被勒死的妻子、女儿身边,杀手打开煤气阀门和自来水龙头,逃离现场……
出乎专案组的意料,尚俐莉晓知暗杀冉江内幕,并全交代出来:三江不只是柴副市长一人要杀他,胡克艰也要杀他。他从刑警支队长提拔做副局长时才三十多岁,冉江在前面挡着,一挡就是十二年,现在自己已近五十岁。他认为官场上二把手想弄走一把手让其倒位置,一是捧,二是坏。这两条他都试过了,没效果。他最后来狠的,杀掉他,腾出局长位置自己去坐。对杀冉江他没决定权,他只在确定杀冉江时,设计了缜密的杀人计划。“蓝雀”——张经纶指挥杀冉江,原因更复杂了些。他的手下八大金刚,胡克艰排在第一位,阳光集团在三江细菌一样成长并且闪闪发亮,胡克艰功不可没,细菌生长需要温床,全靠他。胡克艰请求除掉冉江,应助他一臂之力。就在这时,冉江的“雷霆”行动出笼,他疑心冉江可能要毁掉自己的势力。除此,张经纶耳鼓灌满对冉江的怨恨声,有来自尚俐莉的,也有张克非的,最重要有老爷子的。所以张经纶发出除掉冉江的指令。
小九的口供也于当晚拿下。
他交待了抢劫并强暴出租车女司机高露雨、贩毒……和他参于暗杀李婷、黄宁和王娜的全部过程。他说:“胡克艰把我和表舅(驼子)、五哥(沈放)叫到保龄球馆,安排我们去东大桥……五哥对女刑警头部开枪,表舅对男刑警……”
两起命案就此真相大白。
倪厅长主持会议,研究部署逮捕犯罪嫌疑人。名单是张经纶、胡克艰、驼子、沈放……一大串。他铿锵声音令全体参战干警精神振奋:“‘猎鸟’行动收网!”
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风的夜晚,蓝狐养殖场小红楼的二楼一房间内,一场被称为血誓的仪式刚刚开始。没有开电灯,昏暗的蜡烛灯光气氛了整个房间。桌子上摆放四个玻璃酒杯,酒已斟满,张经纶首先拿起那把锋利的尖刀刺破左手中指,鲜血滴进酒杯使酒鲜艳夺目。
驼子也抓起那把刀,扎入自己中指时脸浮现一丝笑意,他的血颜色发黑,在酒杯中烟雾一样散开。
胡克艰的动作与前两位不同,他伸出中指,挺向桌子上尖刀的刃口,血滴向杯子前有两滴落在桌面,两朵小红花绽开。
沈放表现出狼的秉性,他没有使用那把尖刀,用牙齿咬破中指,血刷刷滴进杯子,杯子液体顿然呈紫红色。
张经纶举杯,另三只杯子随之举起,他们没有誓言,将血酒一饮而尽。整个过程红色和阴沉在运动着。
此刻,蓝狐的叫声访问了他们的耳朵,像是某人临死前凄怆的呻吟。喝完血酒后,三个杀手分头去寻找自己的预定目标。
杀手寻找目标的同一时间里,警方也在寻找他们,火车站、长途汽车站、机场布满警察。
杜大浩寻找一个人,两天前他就在寻找了。送尚俐莉去机场,半路劝尚俐莉到专案组去自首,先后不到半个小时,待他返回红蜘蛛时,马爽已不在那里。
保安员小安说就在几分钟前,她匆匆忙忙离开了,上了一辆等候在红蜘蛛楼前的轿车,一直没回来。
“不好,马爽可能被绑架。”杜大浩觉得不对劲儿,他们有约在先,不管谁离开红蜘蛛,必须相告一声,他想:一定是沈放或者驼子架绑了她……绑匪肯定要与我联系,他们要除掉的是我。
杜大浩的分析很对。“蓝雀”团伙已确定杜大浩是警察,卧底警察!绑架马爽蓄谋已久,趁杜大浩送尚俐莉去机场的空档,冒险去红蜘蛛绑架马爽,其目的杜大浩已猜到——用她钓自己上钩。
“沈总!”马爽接到沈放的电话十分惊诧,她依然使用旧称呼。
“突然吧?”沈放干笑两声,说,“因上次香湘楼失约,你生我的气啦,好好,给我个机会吧,我们一起宵夜。”
“我们?”马爽疑问。
“噢,我的一个朋友,外形困难了些……”
马爽心里一惊,已寻找驼子数日,当得知杀害黄宁的凶手是驼子,复仇的计划即时形成,一定亲手杀了他。她说:
“是个驼子!”
“你很会猜。”沈放说,“车已在你楼下等你。”
她走出红蜘蛛,沈放从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探出头,叫她:
“上车,爽!”
马爽觉得应该让杜大浩知道自己的行踪,她想向目送她出来的小安说:“我和沈总去宵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开车的是位她从未见过面的年轻人,一双死鱼眼睛空洞地看她。她心里有些动摇,但是轿车已驶入大街。坐在身旁的沈放警惕的目光,让她心里直打鼓。车朝城外驶去,她声音发颤地问:
“我们去哪儿?”
沈放凶相毕露,可怕的声音骤然降落下来道:“老实坐着,不准出声!”
马爽觉出硬冷的东西顶着,左肋处隐隐作痛。突然出现的变故,使她惊慌失措。
车在一个废弃的水泥厂停下,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黑乎乎的庞大墙体骷髅一样耸立着。她感到这里漾着可怕的东西。
“上去!”刚才开车的学军态度生硬,朝上推她。
铁楼梯横在面前,很窄很陡。她踏上去发出哐啷的声音,楼梯微微摇晃,说不定会訇然倒塌。到了像似曾经做过车间的屋子,学军打开电筒,灰尘如无数小虫在光柱中飞舞。
她被捆绑在一根粗铁管子上,再用胶带堵她的嘴之前,她问:“沈放呢?”
“今晚哥们儿陪你啦!”他用胶带把她要说的话封在嘴里,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黑暗淹没她的同时,也淹没了他。风走过近处的金属巨物,实实地蹬踹一脚,咯噔声很响,声音令她惊骇万分。空洞中就剩自己在这里吗?
一个红火亮一明一暗地闪着,那个她嫌憎的人在抽烟。她希望他一直抽下去,捆绑得很紧,动一动都困难。霍然一道强烈的电筒光射来,她眯着眼睛躲避着。她仿佛听到白晃晃的光柱顺着下颏滑落的声音,停留的地方产生一丝痒痒的感觉。光柱这一夜射来多次,每次都在她的胸前停留些许。她现在已不痒痒,倒像股微风吹到上面。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早晨太阳虫子似的在脸上爬,惊醒了她。昨夜发痒的地方纽扣被解开。她猜想一只手在电筒照耀下劳作。她没愤怒就为了接近他。她平静地说:“请你把它系上。”
学军系扣子的手很笨拙,大概他解钮扣时也这么笨拙?她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善良。她问:
“绑我做什么?”
73
丁丁!笃笃!敲打银制品的声音从小红楼传出。张经纶换上一套过去年代的涤卡中山装,帽子是的确良草绿色单军帽,套袖满新的。他在一个小铁砧上打制件圆形的东西。从中午到黄昏,敲打声一直未间断。
一个保镖突然闯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张总,几辆警车朝我们这开来。”
“把狐狸笼门全打开。”张经纶停下手中的活计,平静地说:“你们都举手出去。记住,手里的枪扔掉。”
两个保镖茫然地望着他,目光哀哀。
“去吧,照我说的去做。”张经纶重复他的指令。
黄昏的时刻,张经纶敲打银制品的声音在风中飘扬。丁丁!笃笃!像是在夜阑人静谁人的脚步,在空旷中悠然走去。风一如既往吹拂树林,萧萧的声音水似地流过。一片叶子同另一片叶子相撞,残体蚊虫似的飞舞飘落。
咔嚓!遽然一声树枝折断,他听到一种熟悉的响动。周围仍然静悄悄。他没停下敲打,在追怀往事中敲敲打打。
丁丁!笃笃!丁——丁!笃、笃!
警车打破常规,没有尖厉地怪叫,以轻捷的步子走到蓝狐养殖场前,大门依然紧闭。众目光和枪口朝着一个方向——蓝狐养殖场院内。
现场指挥官是包俊海、田丰,他们每人手里拿着喊话筒,待特警、武警、警察各就各位,最后冲进去前,准备朝大门里喊话。
“里边情况不明。”田丰和包俊海紧急地磋商对策。
“蓝雀”在里边,他身边有多少人?多少武器?对顽固抵抗必须有充分的估计。
“还是先喊话。”田丰说。
包俊海举起话筒刚接近嘴边,黑色铁大门蓦然打开了。田丰急忙举起右手,向全体干警下达命令:
“不要开枪!”
蓝狐养殖场院内有三、五个人双手放在头顶上,投降的姿势走了出来。数名警察迅速上前搜身,确定没有武器,铐住他们。田丰问:“你们还有多少人在里面?”
“一个人。”
“张总自己。”
“再没任何人。”
出来的人回答口径一致。但是田丰他们仍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他有武器吗?”田丰问。
“从来未见过他带枪。”一个保镖模样的人说,“有我们这些保镖,他带枪干吗?”
“你们的枪呢?”田丰问。
“扔啦,小红楼的院子里。”
田丰朝小红楼望去,那里很平静,丁丁笃笃的声音细水一样流泻。他问:“这是什么声音?”
“打制银器。”
打制银器的人显然是张经纶了。田丰指挥第一突击小组冲过铁大门。这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一院狐狸跑动,蓝色的皮毛汇聚一起,海水一样奔腾。
抓捕组无法越过狐狸到达小红楼前。吆喝、轰赶、开枪惊吓,只有这样选择。但是狐狸形成的一道蓝色屏障依然阻挡刑警的脚步。
正当几位指挥员商量办法时。一只雄壮的黑鹰掠过养殖场上空,巨大的翅膀飓风一样刮过,一条蓝色绸带似地飘舞的狐群,旋即消失。
“冲进去!”田丰下达命令。
小红楼被枪口簇拥,里边没一点反应。
丁!笃!丁丁笃笃敲打声依旧。
特警冲上楼,大喝道:“不许动!”
张经纶举起的锤子僵在空中片刻后,树杈被风刮折一样掉落下来。他望眼小铁砧上的圆形银制半成品,很遗憾地说:
“可惜,活儿没做完!”
这是“蓝雀”大老板——张经纶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到他被处以极刑,没再说一句话。
74
杜大浩接电话,绑匪声音很陌生,他问:“你是谁?”
“我们一起做过事的。天塔水泥厂你知道吧。”绑匪横横地说,“你自己来,我发现多一个人就立即杀死她,马爽她不想死呦。”
“驼子。”杜大浩猜到是驼子,此人心狠手辣,说到做到,绝非吓唬人。他犹豫告诉不告诉专案组这一情况。就纪律而言,应及时报告,由专案组做出行动安排。他想到报告后,大批警察包围废弃水泥厂,然后喊话,劝说停止作恶,放了人质。但是,他比专案组更了解驼子其人,他会毫不迟疑杀死马爽,然后自杀。
“我自己处理此事。”杜大浩横下一条心。
驼子拿马爽当人质,逼自己出现在他的枪口下。他会毫不迟疑地抠动扳机了解积怨。只要这样,她才可能活下来。她该活下来,一个女孩承受了那么多本不属她应承受的东西,活着对她是最大的补偿。
“蓝雀”团伙覆没在即,徜若说我杜大浩卧底起到重大作用,功劳该记在她的身上。没有她的帮助,自己能顺利打入“蓝雀”团伙内部吗?一个女孩出生入死卧底,去为被害的恋人寻找凶手,令人钦佩。
杜大浩检查那支微冲,还有些子弹。他驾驶车朝郊外废弃的天塔水泥厂开去。
专案组得到赵春玲的报告:胡克艰可能隐藏在市检察院家属楼里。
“检察院小区居民反映,有一个男人白天呆在撂着窗帘的室内,晚夜出去,行为可疑。保安还说他在三江电视新闻节目中见过他。”赵春玲画了一张检察院家属楼的平面图,她说明道,“这座七十年代的建筑共六层,十个楼门,左数第六个楼门,是批捕处的家属。”
“他怎么弄到这套房子的?”包俊海问。
“现在还不清楚。胡克艰可能在六楼门六层左侧……”赵春玲说,“应冲进那间房子。”
“可能不行,必须确定他在,我们才能采取行动。”包俊海说,“我请示下倪厅长。”
胡克艰的确躲藏在市检察院家属楼里,沈放带他到此。他认为此处很安全,便潜伏下来。
郊外废弃的天塔水泥厂那声爆炸他没听见,上午九点至十点他踏实地睡了一觉。醒来启开瓶啤酒,铺开一张白纸,一边用铅笔画张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草图,不停地在某处勾勾圈圈。这张草图两小时后落入刑警手里,它上面有血迹,人们大吃一惊:他将田丰活动规律掌握得毫厘不差。
现在,草图摆在胡克艰面前,他要对某个细节——行动路线作修改。他就这样做着,第二瓶啤酒刚启开,举瓶到嘴边,手便僵在空中。楼顶有轻微的脚步声,像野猫经过楼顶。他判断脚步在楼檐处停止。特警可用绳索系在通风口上,竖下人来朝室内射击。他曾指挥过一次成功击毙顶楼顽抗的杀人逃犯。
他放下啤酒瓶,拎枪蹑手蹑脚到门旁,耳朵贴在门上,听楼道里的动静。果真有众多脚步声上楼。他悄悄运动到窗前欠开条小缝,街口横着警车,楼前的街道封闭了,没有行人,也没一个车子驶过。
他慢慢坐下来,将那瓶啤酒一口气喝完。他惊奇死亡的火焰燃烧时竟那么美丽。他想做一件事,给妻子打个电话。关闭许久的手机打开,拨了号,是妻子接的,他只说了简短几个字:“好好照顾儿子!”
特警果真竖下人来,慢慢接近挂着帘子的窗户,听见室内一声沉闷的枪响,踹开窗户冲进来。胡克艰头仰在沙发上,手中的枪还冒着烟……
带着血迹的草图放在田丰面前,他惊叹不已,感慨道:“称他为三江的侦探奇才不为过。”
驼子到达废弃的天塔水泥厂前,马爽在问绑她干什么时,看护她的学军盯住她的前胸。
他说得一丝不挂:“想知道?把你那个东西给我。”
她身子紧缩着,他要的东西她清楚。显然昨晚他就想要啦,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没要,身材魁梧的他对付捆绑着的自己易如反掌。
“想知道不?”学军逼近,痴痴地、火辣辣地望着她。
必须知道他们绑架自己的真实目的。她在想利用他解开绳子的机会逃走。于是她说:“你先告诉我。”
学军朝她走过来,伸手撩撩盖在她脸上的一些头发。说:“诱杀杜大浩。”他的声音很低,却猛烈地从她心头穿过。
“为什么?”她问:
“给我那东西!”他还再要,要他渴望的东西。
“行吧?松松绳子,我的手脚都僵了。”
“我不要手脚,要那……”学军的手从她腰部开始解开裙扣,很快把她的粉红短裤拉到膝盖处。他惊呼一声:“妈呀,真白呀!”扑上去,手指代表某件东西,继尔风雨一样猛烈。
她闭上眼睛,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渐渐听见自己身体如踩秋天枯树叶的咕咕嗞嗞声消失。有人正往自己身上包裹什么。
“他卧底。”学军抹去额头汗水。
“你能阻止杜大浩不到这里来,东西永远给你。假若我活着。”她已失去了心爱的黄宁,决不能再让大浩遭暗算,她想千方设百计。
学军细细咀嚼她的话,那个美仑美奂的东西很诱惑。他犹豫彷徨之际,蹬踏铁楼梯声传来,驼子的头蹿上来,手拎一只蛇皮包。
学军掩饰他的手。驼子看破那只手先前都干了什么。他勃然大怒,拽过来学军,问:“你对她动手了?”
“没有。”学军心慌道。
“撒谎!”驼子拽过学军的手,嗅他的右手中指,骂道:“妈的,都什么时候啦,你还碰那晦气的东西!”
驼子撇件东西似地将学军摔得很远,头撞在一块锋利的三角铁上,血泉似地朝外涌。
“我说过,见女人就迈不动步的男人干不成大事,你死!该死!”驼子冲奄奄一息的学军疯狂地喊,声音震落棚顶灰尘如雨一样纷纷扬撒。
学军头部的血流淌一片,他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马爽终于近距离地看见杀她恋人的凶手,仇恨的火焰顿时燃烧,可是手脚捆绑着,难以复仇。
“一会儿还有一个人躺在这里。”他恶狠狠地说,手枪上满子弹掖进腰间,而后从蛇皮包里取出两枚手榴弹,打开保险,将拉环套在自己左手的小手指上。很快这两颗手榴弹便垂吊在她的胸前,他将手放她肩头上,解开绑绳,推她到一空洞前,从那儿可望见一条路朝这里延伸。
手榴弹,手榴弹?悬挂在胸前的手榴弹让她看到复仇的机会。
“你说,他会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吗?”驼子问。
马爽轻蔑地一笑,心里说:“你已死到临头啦!”
杜大浩出现在这条路上,阳光在他身上跳跃抖动。
“别动!”驼子警告她说,“你一动,手榴弹就爆炸。”
杜大浩停住脚步,望见那个空洞——窗口,灰尘篡改了她的脸,块块灰白像白癜疯病人。那两颗手榴弹在阳光照射下格外显眼。
“放了她!”杜大浩高喊。
“你走上来,我就放了她!”驼子提出了放马爽的条件。
杜大浩朝楼梯奔去,驼子拔出手枪。
马爽看到危险,她突然大喊:“别——过——来,大浩!”然后对驼子说,“你杀了我爱的人黄宁,我要为他报仇!”说罢,扭动身体……
“不!”杜大浩使出生命全部力量似的大喊,他见她身体蛇一样扭动,随着“黄——宁,大——浩”的呼喊声,手榴弹“轰隆”地一声巨响,回音在三江的天地之间……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杜大浩的太阳穴,沈放狂笑道:“卧底大英雄,可惜你没机会去佩戴公安英模奖章了!”
“砰——”骤然一声枪响。应声倒下的不是杜大浩,而是杀手沈放。赵春玲慢慢收起枪。
“马——爽!”杜大浩呼喊着向弥漫着硝烟的楼上跑去。
眼前血肉模糊两个人,残体重叠着,他抱住马爽,泪水奔涌而泻。
先前赵春玲在街上偶然看见杜大浩的皇冠轿车正朝城外急驶,令她迷惑。
“杜大浩有点不对劲儿。”赵春玲把自己的怀疑对包俊海说了。
“他一定有了马爽的消息。”包俊海见赵春玲怔怔望着自己,吩咐她道,“你和老陶快去支援,一定要保护好他!”
“杜大浩他?”老陶错愕。
“‘鹞鹰’……”包俊海正式告诉专案组全体干警:杜大浩就是卧底的鹞鹰。
赵春玲、老陶立即开车出去。寻找中,听从南郊回城的一位出租车司机说,他听见那声巨响好像天塔水泥厂方向。他们赶到时,杀手沈放正枪口对着杜大浩,千钧一发之际,赵春玲击毙了沈放。
杜大浩托着马爽走下楼,泪水满雨一样肆流,径直朝厂区外走去。他不是送她去医院,而是走向一个洁净的地方,水泥厂内太脏了。
赵春玲、老陶默不作声地跟在杜大浩的身后,他托着马爽的身影走向淡蓝色的天空,走入萧森冬色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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