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刘邦-帝王魂归《大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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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布原是个骊山囚徒。如果按良民的标准算,他是不够格的。他好色贪鄙,无恶不作。可是在风云变幻时,这种人是最容易成事的。反秦战火中,他成了英雄,项羽封他为九江王。

    他像彭越一样,觉得这辈子行了,捞得一方诸侯算不错了。他安居六都,开始充分享受一方诸侯之福。他拥抱着几个美女,吃着山珍海味,对下属和将士颐指气使,觉得已达到人生的顶点。

    因此,当项羽拉他参与征齐时,他以病推脱,可是却被刘邦拉入楚汉相争的旋涡中。

    他本想自拔,可是愈陷愈深。等到天下平定,他又被刘邦封为淮南王,他估算了一下,觉得没有赔什么,还是一方诸侯。只是过去他巴结的是项羽,现在换成刘邦了!

    他对刘邦也像彭越一样,极尽奉迎之能事。据《史记》记载,每年他都往洛阳或者长安觐见皇上,甚为恪守臣礼。

    他没想到刘邦会收拾他。他曾经对属下说“那个刘邦呀,和老子一样,出身都不那么说得出口。什么皇帝,就那么回事罢了!从此,他当他的皇帝,我当我的诸侯王,各享各的福吧!”

    当韩信被杀并夷三族后,他感到恐慌。曾对左右臣僚说:“乖乖,刘邦够狠的,说把人干了就干了,还是秦始皇那一套嘛!

    是的,刘邦建国后就是实行的先秦法制,凡是犯了谋逆罪的臣僚都是枭首后,碎尸万段,然后分给各路诸侯,使他们“以儆效尤”!

    彭越被杀,英布胆战心惊。他坐不住了,把臣僚召集起来,叫大家谈看法。他们不敢批评皇帝,只说;“主公,现在大诸侯中就只有您了!”

    “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呢?”

    “大王自己想吧!”他的臣子也被吓破胆了。

    英布也没敢再与臣僚们讨论下去,默默地忍耐着。

    一天,他带领几个近臣到野外打猎,忽然有人把一大包东西送给他。他勒住马,两手捧着那包脏兮兮臭哄哄的东西端详着:“这是什么呀?”

    属下说:“是朝廷派人送来的,说是诸侯王每人一份!”

    他起疑了,交给身边一个侍卫说:“打开来!”

    侍卫下了马,把那个包裹放在一个树墩上,手忙脚乱地打开来,当全部摊开时,周围的人惊呆了,——那是一包碎肉!肉里有张绢条,上面写着:“彭越叛贼肉酱”。大家黄脸黄鼻子地看着英布。

    英布非常吃惊,骇得浑身颤栗。他想起了先秦的法律。

    从洛阳送到六城,一路几天,那包肉早已臭不可闻,不多时,就引来许多嗡嗡叫的绿头蝇……

    过了好久,英布郁郁地吩咐侍卫们:“那是梁王躯体的一部分,——你们找个地方把它安葬了吧。”

    “是,”几个侍卫又把那堆肉包起来,拿走了。

    属下有人问他:“大王,还向山那边去寻猎物吗?”

    “哪里也不去了,回家吧,回家吧……”英布眼含泪水说。

    当天晚上,英布把几个心腹找在一起,对他们说:“彭王与我一样,并没有什么过错。皇帝却把他杀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不姓刘!只要不是他家的人,你就是天天抱着刘邦痛哭,他也得收拾你!”

    英布算是把事情看透了。

    心腹们见大王把话说到家了,也就毫无顾忌,他们大骂刘邦不仁不义,是秦始皇再世……

    英布说:“别骂了,得赶紧想法子,要不,到时候就像羊儿似地被他牵出圈去,一刀宰了,那时,说什么也晚了!”

    于是大家开始议论,掂量着以淮南之力是不是抵得过刘邦?

    英布说:“那个刘邦所以能够夺得天下,不过是因了诸侯们的帮助,现在韩信、彭越已被他杀了,他能够指望的就是沛封、砀县那一伙,现在连他们也老迈了,还被易储一事弄得离心离德,我看,真正打起来,他还未必敌得过咱们!至多打个平手,那时,咱们就脱离汉朝,自成一国,永远不受他的鸟气了!”

    心腹们兴奋不已,一再地问英布:“咱们什么时候起事?”

    “再等等看吧,你们回去先准备起来!”

    从此,英布又开始招兵买马,训练士卒,并准备攻守器械。在淮南周围加强了巡逻,万一刘邦来剿,下决心绝不像韩信、彭越那样束手就擒!

    朝廷那边,却因为刘邦的生病,把对英布的防备耽搁下来,对英布的备战,他们略有耳闻,萧何只把手头的几万人马悄悄地调往东南一带。

    长安一有行动,六城就紧张起来,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是最容易出事的。

    正在这时,一件小事把导火线点燃了!

    英布有个十分宠爱的妃子,名叫姬韵。生得婀娜娇媚,她的本领就是一得空就像藤蔓一样地缠绕在英布身上。英布这赳赳武夫就是喜欢她这种味道,爱得心肝宝贝似的。她因为常常患病,几乎隔几天就往医生家跑。每次就医总是前呼后拥的惊动半个城。英布的中大夫贲赫的府第就在医生家的旁边,他为了巴结英布,觉得不去照应一下是失礼的,所以,姬妃每次看病,他都是在她左右伺候着……

    但日久天长,这位中大夫竟对姬妃发生了爱恋,姬妃呢,也对这位年轻潇洒的中大夫温情脉脉,因为他的确比那又黑又丑的英布有吸引力得多。

    起初,他们只是眉来眼去,后来忍不住了,就在帘子后面动手动脚,继之搂搂抱抱。如果时间稍晚,中大夫就置酒相待,喝得面红耳热时,他们竟公然在医生面前调起情来。

    贲赫明知这是玩火,可是抑制不住自己。

    这事终于被英布发觉了,曾对近臣们说:“这个贲赫呀,他敢偷本王的老婆,我早晚要掐死他!“

    贲赫听到后吓得要死,他觉得官没法做了,在六城也呆不下去了。就急忙到长安去找出路。英布知道后,派人去追,没有追上。

    英布的臣僚立刻想到韩信和彭越的下场,就齐集议事厅,请英布说话。

    他们说:“韩信、彭越都是由于家人和臣下举报得祸的,这个贲赫跑去长安,于大王不利呀!”

    英布也觉得此事不妙,就立刻令上下准备应对。

    贲赫到长安后,正如英布所料,他立刻向朝廷举报淮南王谋反,他除了揭露英布平日对刘邦的不恭外,还举出许多实例,说明英布在韩信、彭越被杀后,便时刻准备叛汉。

    英布的背叛,在朝臣意料之中。他们一边拘留贲赫,一边把他的举报上奏给皇上。

    这时刘邦正在病中,没有精力当面审理贲赫。他把萧何叫来对他说:“想想韩信和彭越是怎么回事吧?英布的这个贲赫是不是又想走同样的路?”

    萧何明白,皇上这么说,意思就是韩信和彭越未必真有心谋反,是他们的家人事出有因的诬陷才成谋反案的。这次是不是也一样?

    萧何琢磨皇帝的意思,他实在不想打这个仗。

    萧何是文吏出身,办案的经验何等丰富,他把贲赫提来一审就得出结论:此人语言夸张,未可相信。他把自己的看法向皇帝报告了。

    “汉朝建立后连年用兵,财力入不敷出,还是不动干戈为好!”萧何说。刘邦从病榻上欠起身,点点头。“那么,那个贲赫跑到长安来胡唚什么呢?”

    “我看他不是个好东西。恐怕他与淮南王有仇怨,存心陷害!”

    “那就先把贲赫关着,派人到六城暗暗地调查……”说完就又倒在榻上。

    如果英布知道刘邦与萧何的真实想法,他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可是贲赫的逃跑,使他坐卧不安了。他下令在全国征兵并筹集粮饷,弄得六城到处是兵营。

    长安派来的探子一看,正如贲赫所举报的,英布的确在积极地“阴勒兵马、准备叛汉”!就连忙回去报告了。

    长安来人,也被英布侦知。他想:既然想反,那就不如先发制人。他把朝臣集合了来,宣布从即日起脱离汉朝,自立为王!他给部下分析了形势,最后说:“皇上老矣,又卧床不起,他是不能率兵打仗了,只能从他的老班底中选一人挂帅,那一帮人里有谁是咱们的敌手?说句实话,刘邦的麾下除了韩信、彭越真有点本领外,其余的真不足畏,现在,这两个人都被刘邦杀害了,咱们还担心什么?”

    这话虽短,也说出了真情。所以,他的将士们信心十足。

    汉高帝十一年七月,他首先出兵荆国,兵锋十分凌厉……

    消息传到长安。

    朝廷慌成一团,臣僚们想去报告皇帝,可是刘邦的病正值发作,哪个人他也不见。他们只好求萧何做主想办法。萧何对大家说“皇帝病情正重,我看拖一两天吧!”“救急如救火,怎么能拖呢?”周勃说,“要不,我与灌婴将军先带兵前去迎敌?”

    “那不行,我做不了这个主!”萧何自觉现在的地位不行了,他说,“调兵的事,没有皇上允可,谁也不敢妄动!”

    灌婴说;“那就赶紧请示皇上呀!”他招呼周勃说,“老兄弟,咱们就冲进去见皇上吧!”

    可是他们被守卫在宫院大门的侍卫挡住了,他们声言:除非皇上允许,就是萧相国来也要挡驾!

    为了不打扰皇上休息,萧何将众臣召集到前殿,议论在不惊动皇上的前提下,怎么应对目前局势。

    可是大家默默无言。因为没有皇帝做出决定,谁也不敢多说话。

    灌婴大概熬不住寂寞了,他问:“那个英布为什么要造反呢?真是凭着好日子不过!”

    “大概他听说,有人举报,他害怕了,有时候,害怕也能使人铤而走险!”周勃给他解释。

    灌婴不服这话,他说:“有人举报,也得听一听朝廷怎么说呀,在萧相国看来,英布是没心造反的……”

    周勃斥他道:“没心造反?这不是打到荆国去了吗?”

    看样子两个人吹胡子瞪眼睛地要吵起来,夏侯婴站起来说:“别乱嚷了,大家心里都很烦,我找个明白人给大家分析分析吧!”

    灌婴说:“谁是明白人?还有人比咱们萧相国更明白的人吗?”

    夏侯婴给大家说:“我认识一个姓薛的老先生,早年曾是西楚的令尹,他曾经与英布同事项羽,很了解这个英布,找他来谈谈不好吗?

    萧何说:“好吧,你就把那个薛公请来吧!”

    夏侯婴走后,—会儿就领进一个人来。好像那个令尹就在门外等候着似的。

    夏侯婴给朝臣们傲了介绍。这人近七十岁了,须发皆白,面目秀顾。他给满朝大臣行礼后,萧何令给他设座,然后就请他说说英布造反的原因。

    薛公说:“如果站在英布那边说话,他当然是要造反的!前年杀韩信,去年杀彭越,诸侯谁不心惊胆颤?英布与他们两个人,可说是同功一体。两个人都被杀了,英布觉得就要轮到自己的了,他为什么不与大汉拼个你死我活?难道要英布这样的英雄,束手就擒吗?”

    薛公只说了这么几句,但言简意赅。道理就是这样。

    大家又沉默起来。沉默的原因不能不说同情的因素是存在的!

    薛公要起身告辞,萧何止住他说:“薛公请留一会儿,也许皇上能够接见你,你把这些话再对他说一遍。”

    正在大家焦躁地等待时,樊哙从北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英布那小子造反了吗?快想办法呀,去见皇上呀!”

    萧何见到樊哙,高兴地说:“好了,能够去见皇上的人来了!”

    他把樊哙拉到一边,把情况对他说了一遍,撺掇他说:“樊哙,皇上是你的连襟哥,你就冲进去,他也不能怎么样你,你就为大家,为大汉闯一闯吧!”

    樊哙说:“好,我就闯进去!什么时候了,只要还活着,就得出朝议事!”他又回头招呼满朝大臣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把皇上请出来!”

    来到刘邦的寝宫门口,侍卫们围上来拦阻,“小子们,滚开!”樊哙亮出佩剑叫道,接着几下拳脚,就把侍卫们打得东倒西歪,然后攘袖奋臂拿出当年冲击鸿门宴的劲头就冲进宫去了。萧何等大臣跟在后面。

    这时,刘邦正头枕着那个伺候他的小太监恹恹地卧在地上,听到有人吵闹,就睁开眼睛。“谁这么大胆?”

    “是我,皇上……”樊哙哭着跪了下来,“英布反了!群臣束手无策,皇上你不着急吗?”

    刘邦眼睛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没有做出反应。

    看到皇上这样子,樊哙、周勃等大臣更惶恐了,一起扶刘邦起来。

    樊哙说:“皇上!……当年皇上与臣下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陛下病重,臣下震恐,您不召集臣下议事,而与一宦吏相守在这里,您难道忘了赵高亡秦的教训了?”

    萧何等大臣也一起七嘴八舌地诉说目前大汉的困境,劝皇上抖擞精神,重振雄风,带领群臣将士,平定祸乱。

    刘邦的眼睛亮了,慢慢地站起来。

    “英布真的反了?”他问。

    “反了,他已经冲向了荆国……”周勃说。

    “他以为老子不中用了?”

    “是啊,他想浑水摸鱼!”朝臣们见皇帝又有了精神,放下心来。

    “那么,朕就出去与他较量一下……”

    听了刘邦的话,欢声骤起。“皇帝万岁!大汉皇帝万万岁!”……

    看到群臣对他的依赖,看到沛丰老臣对他的真情流露,刘邦十分感动。他决然而起,拉着樊哙等大臣的手说:“还是你们这班老伙计可靠呀!走,走,跟随老子平叛去!”

    朝会上,刘邦向樊哙等人问:“大家打算怎样对英布用兵?”

    樊哙叫道:“这还用多讲,把那小子抓来,坑了算了!”

    周勃也说:“他有什么能耐?不过就是个骊山囚徒!围起来一顿打,就把他打趴了!”

    别的将领也是扯着喉咙叫嚷。

    刘邦没有与他们拌嘴,只是听着。他心里想:你们这些莽夫,打了多年仗,怎么没一点长进呀!那个英布没有韩信的军事才能,也没有彭越的英勇善战,但如果论起冲锋陷阵,你们没一个是他的敌手!带领你们去平叛,我还真是没一点信心……

    夏侯婴看出刘邦的心事,就悄悄地对刘邦说“有个过去做过西楚令尹的老人对英布十分了解,何不找他来垂询一下呢?”

    “这个人在哪里?”

    “他就在外面等候。”

    “领他到偏殿去吧。”

    刘邦对群臣说:“大家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朕很受鼓舞,大家回去立刻准备平叛,不日发兵!”

    群臣散后,刘邦接见了薛公。

    薛公拜见后,皇上令给他设座。即刻问他英布的情况。

    薛公说:“皇上,刚才老朽已对大臣们说过,英布造反不足为怪。他是被韩信、彭越两案逼出来的!”

    刘邦点点头。“薛公,在你看来英布将会怎样动作呢?”

    “依我揣度,英布不过有上、中、下三策,如用上策,华山以东将非大汉所有;如用中计,胜败之数将未可知;如用下策,陛下可安枕无忧了!”

    刘邦看他说得这样笃定,就有点相信他了。就把座椅向前移了移,催他说:“先生可以把英布将用的三策说得详细些吗?”

    “好的,”薛公躬身道。

    他说:上策是东取荆王,西取楚王,兼并齐王,再传檄北方的陈豨等叛逆,固守其所,遥相呼应,如此,山东将全部沦陷,大汉危矣!

    中策是东取荆王,西取楚王,兼并淮阳王和梁王同时占据敖仓粮储,堵塞成皋之险,这是相持之计,双方胜败将来才可决定。

    下策是东取荆王,西取下蔡(属沛郡),以淮水为屏障而拒王师,最后必然归辎重于南越王,结盟于长沙王,如此,大汉可保无事。

    刘邦听了沉吟良久,又问:“先生估计英布会采取哪一策呢?”

    薛公知道回答的危险性,可是,他是否成功也在此一举。老头子想了许久,终于说:“老朽看,依英布之才,必用下策!”

    “你能判定吗?”

    “老朽断定……”

    刘邦说:“那就奇怪了,英布也是久历沙场的战将了,他为什么不用上策、中策,而用下策呢?”

    薛公笑笑说:“那个英布,其出身不过是骊山囚徒而已,在天下纷乱之际,才弄了个诸侯王,实在侥幸得很。他现在只想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一无长远眼光,更不会为老百姓着想。所以老朽断定他会采用下策,退保南方就是他的目的……

    刘邦想了想,觉得他有点张良之才,对眼前的平叛战争有点放心了。就点头称“善”封了他个千户,作为见面礼。

    第二天,刘邦正式下诏,废黜英布淮南王的爵位,封立他的儿子刘长为淮南王。这是决定向英布宣战的第一步。

    如果英布真像薛公所分析的那样,无论哪一策,他的矛头都是先对着荆楚,那么说,最先与英布交手的不是刘邦的兄弟就是他的儿子了。荆王刘贾曾经与卢绾一起在南方对项羽作战过,还可抵挡一阵,楚王弟弟刘交是个农民,不会打仗,幸而他的丞相陈婴还是反秦老将,又做过西楚的柱国,估计也能暂时支持得住。不过时间久了,怕都不是英布的对手。

    那么,拜谁为讨伐英布的主将呢?

    没有比早年在北方军团和韩信一起作战的曹参更有资格的了。他威望最高,军队中半数以上是他的老部下,于是刘邦即刻下诏,令曹参为大将军,以他来辖制各军。

    有了薛公的估计,又有了曹参给他将兵,刘邦真想留在长安再躺到他的病榻上去。

    可是萧何找他来了。

    “陛下真的不愿亲自出马了?”

    “是呀,老哥,你以为朕是装病吗?对你讲,朕不是当年了!”

    萧何看着刘邦佝偻的身子、消瘦的面孔,不想把话说透。

    “有话你就讲吧,老哥。”刘邦说,“朕觉得有曹参在前方总揽金局,有你在长安照应着后方,该无大碍了吧?”

    原来皇上是这样想的,那萧何非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可了。

    “皇上,参加这次平叛战争的各部队的主将都是您的兄弟儿子,他们都是您亲封的诸侯,您让曹参凌驾于他们之上,在体统上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刘邦恍然有悟,“是呀,是呀,朕倒忘记这一点了!”他搔了几下头皮说,“那就让刘盈以皇太子的名义挂帅,你看怎样?——这样该顺理顺情了吧?”

    萧何说:“臣下就按皇上的意思拟诏……”

    诏令一下,满朝惊诧。

    别看刘邦只是转了一下心思,可是其中经过周密考虑的。

    首先,他盼确经过一场大病,力不能支。在征讨陈豨时,他的老同乡,护卫周缫看到他上下战车很吃力,曾经流着泪说:“皇上,您就不能委托别人来代替您亲征吗?”现在的身体状况更不如前。

    令太子出来挂帅,进一层的意思是,他想看看刘盈到底有什么本领?如果他临阵畏缩,或者部署不当,闹出什么笑话,引起群臣怨怼,那更是提供了废黜他的理由。到那时,刘邦再提出易储的事,看谁再敢与他怨怼,那更提供了废黜他的理由。到那时在,刘邦再提出易储的事,看谁再敢与他啰嗦。

    可是在家里称病的张良看出了皇上的用心,他要为太子出招。

    刘邦的瘸,使张良看到刘邦的日子的确不多了,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投到了吕后与刘盈一边。

    他派心腹对吕后说:“太子从没上过战场,皇上派他出征,他要么毫无作为,要么指挥失当,都给了皇上易储的借口。太子是万万不可上阵的!”

    吕后一听,大吃一惊。起初,她还以为皇上派太子挂帅是件好事,原来有这样的深意呀!他立刻派吕释之深夜跑到张良府上去阀计。

    张良对吕释之说;“建成侯,张良的话已经很明白了!”

    “君侯说的是很明白,正因为如此,皇后才着急了,你得给皇后个具体招数呀,她怎样才能把太子救下来呢?”

    张良这时的心情是,不想管,又不得不管,管少了,惚当事人不得要领,管多了,又怕将来弄得不能全身而退。把几年来退隐的功夫全都废了!

    “您说呀,君侯!”

    没办法,张良便教了几招,要他转告皇后。

    吕释之临走时,顺便对张良说:“您推荐的那‘商山四皓’还有用吗?”

    “大有用呀,”张良说,“听到四皓来了,皇上不是把易储的事暂时搁置了吗?”

    “我看四皓徒有其名,我与他们谈了几次,觉得他们肚子里没什么货色!”

    “他们生得什么样?”

    “样子倒挺教人敬仰的,一个个方面大耳,白须垂胸……”

    “好呀,好呀……咱们用的就是他们这副模样,”张良高兴地说,“您要好好地养护着他们,要用的时候,我就通知您。”

    第二天一早,吕后去找刘邦去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皇上,你想过吗?你令刘盈挂帅,他能行吗?”

    “怎么不行呢?”刘邦故作惊讶地说,“老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坐过几次监狱,是村镇上谁也不敢惹的人物了!光让他蹲在长安不行,他得到风口浪尖去好好地历练历练!吕雉,你别光护着他呀!”

    吕雉说:“我怎能护着他呢?我觉得你是在为难他。你想,韩信、彭越已死,如今英布是天下最大的诸侯了。皇上派去征讨的诸将,几乎全是盈儿的伯伯叔叔或者是兄弟,再不就是你过去的功勋将领,你让盈儿去指挥他们,真有如使羊驱狼,他们能够听盈儿的吗?从英布那方面说,他最怕的是你,当他知道你已不能出征,便会改变据守淮河的战略,从而进取中原。那就出大麻烦了!”

    刘邦觉得皇后说得有些道理。

    “这样说,你还是逼我出征吗?”

    “不是逼你,皇上,而是谁也替不了你!”

    “吕雉,你只知道心疼儿子,就不疼你的丈夫,不疼我这个又病又老的人吗?”

    听到皇上这么说,吕雉伏在刘邦身上哭道:“皇上,你生病的时候,每天我都跑去看你几趟,可是你的侍卫让我进去吗?我只有带领嫔妃为你烧香祈祷……皇上,我是为咱们的大汉着想呀,你哪怕是躺在有帷幕遮挡的辎车里……只要你在前线,英布就畏惧你,将士们就不敢不用命,为了咱们的江山,你也得勉力自强啊!……”

    “好吧,好吧……”刘邦推开皇后,“当年,那个吕太公把你送给我,就是没怀好心……”

    刘邦什么时候也不忘开玩笑的。

    刘邦答应了,吕雉就放心了,她反唇相讥道,“刘老四,可别没良心呀,没有我尽心尽力的鼓励你,说不定你还是沛丰乡里的一个老流氓呢!”

    “吕雉,你竟敢骂皇上,不怕我把你给废了?”

    “不怕,我觉得你没生那个胆!”她笑嘻嘻地走了。

    刘邦想:吕雉是有保护刘盈的动机,可是她话的合理性也是无可置疑的。时隔几天,前线的形势就恶化了。

    刘邦本以为有着一定作战经验的荆王刘贾,依靠兵多将广,可以把英布堵挡一阵,但他根本不是英布的对手,他与英布军周旋了几天后,就为其打败,不得不退到富陵(今江苏盱眙)。但他没有站住脚,又被英布军打得溃散,死在乱军中。

    刘贾的败死,给汉朝打击很大,从刘邦而下,开始认真对付。

    听到刘贾战死的消息,刘邦痛彻心腑。他从病榻上下来,歪歪斜斜地从架上取下他的佩剑,对身边的侍卫说:“传朕的诏令:朕要御驾亲征!”

    英布军的攻势极为凌厉,在击溃刘贾军后接连夺取三郡五十余城,实力大增。他们渡过淮河矛头指向楚国。楚王刘交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就要退走,丞相陈婴说:“大王一阵未抵就想撤兵,皇帝要追究责任的!”

    刘交黄脸黄鼻子地说:“要打,丞相打吧,我先带着家眷离开……”

    陈婴与英布接战,且战且退,想在徐城与僮城间(今江苏泗洪南)筑起一道防线,可是他们的将士被英布军的勇猛吓怕了,几天后战线被突破,三军奔溃,东海、程城大部沦陷。刘交逃到薛城。

    这时,刘邦手下并没有多少人马,有人建议从北方调回守疆的部队一一那里有近二十万呢!可是刘邦坚决不许,他说:英布反叛,陈豨、匈奴正想与其呼应,若撤回守疆将士,将是剜肉补疮,坚决使不得!

    从这点看,刘邦是很英明的。

    那么,征讨英布的军队从那里来呢?

    这时,他想起秦末的章邯,他是发骊山囚徒以救急的,于是他也想效法章邯了。他下诏宣布大赦全国死刑以下的囚犯,令其从军立功。只长安周围他就到手了三万人马,各国被赦的囚徒,令其派专人送来,在灞上集结。加上原来的卫戍部队,他手上有十万人马了,就想带领这支部队出征。

    出发的日子到了。留守关中的萧何等臣僚一齐来到灞上为皇上送行。

    张良这天起了个大早,带几个侍卫等在那里。

    他见了刘邦后,眼含热泪说:“皇上,臣下理当同您一起出征,但因病情加重,不能遂愿……”

    刘邦也很激动,拉着张良的手说:“子房,往日征战有你在我身边,我总是信心十足的,如今……子房,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吧!”

    “皇上,英布军中大半是楚人,有些还是原项羽的将士,极为剽悍,行动又快,您千万不要与他们争锋逞强!”

    刘邦说:“我记下了……子房,我已是卧病之人,现在也不得不出征了!——你虽也是疾病缠身,但我想把太子交给你,你就是躺在床上,也要把太子辅佐好,拜托了!”

    这情景十分悲壮。刘邦已老,身上伤痕累累,又加大病未愈,一去不复返也是很有可能的。照这样看,他就有托孤之意了。

    张良见皇上对他这样信任,由衷地感动,他流着泪说“皇上如此重托,张良敢不鞠躬尽瘁!”

    为了使张良能够便宜行事,刘邦立刻下诏拜张良为太子少傅。

    本来张良在刘邦称帝后,是不接受任何实质性的官职的,在这艰难时刻,他也只能跪拜从命了。“谢皇上……”

    张良这人,如果他不受命的事,可以高高挂起,如果已经答应,他就认真起来。为了保卫都城和太子,他伸手跟刘邦要兵。

    “皇上,您把所有将士带走后,京都就空虚了,如果有人趁此作乱,那将无可措手足……”他说。

    刘邦叹口气说:“子房,你看我还有什么兵丁留给你呀!”

    可是张良能够骨头里榨油。他说“皇上,您就把原属周勃直辖的上郡、北地、陇西的车兵和骑兵给我吧!”

    “那,是很少的一点……”

    “那就再给我从巴蜀刚征调来的一万人马,这样加上中尉统率的部队,就有三万人马了。这三部凑成的军队命名为太子卫队,怎样?”

    “好吧……”

    “皇上,有这支部队驻扎在灞上,就不怕北方的陈豨、匈奴突然袭击了!”

    刘邦笑着说:“子房,交给你做的事,总是万无一失的。”

    战局的发展没有像薛公所料,英布没有采取他估计的下策。他在击溃荆楚三军后,没有据淮自保,而是长驱直入,大有问鼎中原的劲头。

    刘邦对夏侯婴说:“你那个薛公简直是个老骗子!……”

    “那就把他的官儿和食邑削夺了吧!”夏侯婴也很生气。

    “不,不,那样,人们会认为咱们也是一群糊涂虫!——叫他享几天福吧,好在他快死了!”

    那时候,像薛公这样的人到处是,他们一无所有,只凭着一条巧舌和一张厚脸皮就到处混饭吃。

    但身为齐相的大将军曹参动作很快,几天内他就集结了十几万人,其中车、骑、步各种兵种齐全。他们立即出击,由博阳循泅水而下。在打了几场胜仗后,拦腰截断了英布军西进的兵锋。

    英布大大受挫,他这时才悟到汉军中不是没有与他比并的大将!

    几天后曹参的齐军与刘邦率领的军队会师,使整个平叛战役有了很大的转机。

    “曹大哥,曹大哥……”刘邦高声叫着向曹参扑去。

    曹参一时没认出向他急步走来的那个又瘦又老的人是谁,愣怔了一会儿。当他认出那就是皇帝时,眼泪唰地流出来了!

    两人抱在了一起。

    “皇上,才一年不见,您怎么就瘦成这样?”

    “曹大哥,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都是我们做臣子的不好,叫你受这样的灾难!”

    不光皇上与曹参,双方士兵也1拥相拖,说不出的亲热。英布的造反,使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连点缝隙也没有了,这就是胜利的起点!

    汉高帝十二年十月(公元前196年11月)汉军与诸侯联军在蕲县西郊的会甄与英布军展开决战。

    刘邦登上汉军营垒的堡壁观战。远远地看见英布军的阵形很像当年项羽的布置,有些不吉利的感觉。心想,英布最崇尚的还是他曾经投靠过的楚王。

    大概英布发现了他,便拍马向刘邦跑来。

    原先,英布听说刘邦要亲自挂帅,还以为只是传说,现在真的看到了刘邦,怎能不跑来说几句话呢?

    “皇上……”英布在马上向刘邦拱手。

    “英布,”刘邦大声地招呼他,“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造反呢?”

    英布说:“我若不造反,韩信与彭越就是我的下场!”

    “韩信、彭越……朕有他们谋反的真凭实据,是有人举报的!”

    “不是也有人举报本王吗?”

    “朕根本没有相信,”刘邦说,“咱们两个出身一样,经历相同,朕又事事厚待你,你为什么要造反呢?——至今,那个贲赫还关在狱里!”

    “嘿嘿,”英布笑笑,“是的,也许你当时没有相信,可是,以后我还是脱不了是你俎上肉,你是不会要我这个异姓王的!”

    “即使如此,朕也会好好地安排你,不违朕与诸侯共享天下的诺言!”

    “皇上,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再说,我英布还想尝尝做皇帝的滋味呢!”

    今天,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下面,没有好话说了,刘邦就大骂英布本是骊山囚徒,生就一副贼骨头!并说:“朕已布下天罗地网,不日就可拿你归案,你也脱不了像韩信、彭越一样,落个碎尸万段并夷三族的下场!”

    英布不想与刘邦对骂,就喝令身后士卒向刘邦放箭。听他令下,满天箭镞就像蝗虫齐向刘邦飞来,刘邦身边的护卫纷纷中箭倒地。刘邦有病,身子不灵活,也被射中肩肘。他像在鸿沟中箭时一样,忍痛迅速把箭拔出扔掉,并佯装没有受伤,继续与曹参等将领一齐指挥作战。

    那次会战,双方人马相当,可是刘邦在夏侯婴、周缫等将领的护持下,端坐营垒之上,起了不可估量的振奋军心的作用。曹参、灌婴、周勃等大将跃马挺枪带领部下杀人阵中,于是将士个个奋勇当先,把英布军的大阵撕得粉碎,又加原先被英布裹胁的荆楚军纷纷临阵倒戈,英布军开始溃乱。从早晨杀到午后,叛军终于不敌,向后败逃。

    曹参跑到刘邦面前问候:“皇上,伤势怎样?”

    “你不用管我,别给英布喘息的机会,追击穷寇!”

    “是!”曹参回到军中,挥军追杀。

    在以后的几天中,曹参、灌婴、周勃等大将引兵穷追猛打,使英布站不住脚,无法整顿败军,从竹邑、相城、萧县、留城一路溃退下去。最后,英布身边只剩数百亲随,过淮河向南去了。

    他的一个谋士流着泪说:“兵败如山倒呀,大王的十几万大军几天就没了!”

    英布却似乎不以为意,冷笑起来。

    “大王还有心笑吗?”

    “我是笑那刘邦呀……”

    “他还是大汉皇帝,有什么好笑的?”

    “他这时一定想:英布那小子逃到淮河边时,身边只剩几百骑,很像当年的项羽,他还有脸活着吗?”

    “咱们的英布大王,可不像当年的项羽……”这回轮到那谋士笑了。

    “是呀,我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囚徒,弄得这样,也不会为了这张老脸而自杀,再说,南方,还有我的朋友呢,谁说我就没有重整旗鼓的机会呀!”

    英布远遁,夏侯婴与周缫劝刘邦下垒休息,刘邦却站不起来了,眯着眼似乎昏厥。他们小心地将刘邦抬下营垒,找个干净的地方让他休息。

    时值隆冬,滴水成冰。他们给刘邦盖上几身皮裘,想在屋里生火。可是又怕生烟。夏侯婴终于想出了妥善的办法:找几个侍卫,一一脱光护在刘邦身边。

    医生赶到了,他要给皇上疗伤,夏侯婴却说:“皇上刚刚睡着……”

    “那也不行!”医生嚷道,“等伤口化脓那就难治了!”

    刘邦醒来了,他却说:“医生说得很对,令他给朕疗伤吧!”

    周缫赶走光身的侍卫,慢慢地把刘邦扶起来。可是,刘邦的铠甲已被鲜血粘住,脱不下了。医生决定用利刀把铠甲割碎。

    “这是一副好甲呀,结实轻软,还是早年项梁送给朕的呢!”刘邦说。夏侯婴哭了:“皇上还心疼这副甲干什么?如果国家有事,有我们这些将领,再也用不着您御驾亲征了!”

    等医生小心地把衣甲割碎,找到伤口,查看了许久后说:“恭喜皇上,伤势无碍,几天后可保痊愈!”

    听了医生的话,刘邦觉得欣然。笑着说:“看样子朕还能回到长安去……”

    几天后,当夏侯婴等为皇上安排回京都时,刘邦忽然说:“这里离沛县近了,你们陪朕回老家看看吧!也许今生就这一次机会了!”

    他说得有些伤心,夏侯婴、周缫等人都不敢劝谏。

    第二天一早,刘邦上了他的御辇,由夏侯婴亲自驾车,周缫护驾,几百士兵护卫向沛县进发。

    这是自兵败彭城后,刘邦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到沛县。临近沛城,他精神好了些,指指点点,给随从们介绍着故乡的景物。

    深冬季节,到处冰天雪地,原野里的树木就像钢勾铁画,指向苍茫的天空,气氛肃杀。在别人看来无可欣赏之处,可在刘邦看来,一景一物无不联系着许多过往旧事,不由得感情涌动起来……

    夏侯婴也感慨万端,这不仅是因为这里是“龙兴之地”,只封立的彻侯就出了几十个。这也是他浴血奋战的地方。他的热血曾经几次地洒在这里。

    建国后,刘邦见老父亲整日郁郁不乐,曾在长安郊外模仿老家丰邑建造了一个小村落,用来安慰老父思乡之情。可是,那只是个摆设,怎能慰藉游子的寂寥、落寞的心呢!

    大概是夏侯婴早早派人通知了沛县的地方官,他们还没到达沛城,迎接的群众就站满了城门外的郊野,并且锣鼓喧天。

    欢迎的规模当然比不上通都大邑,可是那浓浓的亲情是别地方所没有的。不等御辇停下,上万群众就包围上来,叫喊声中,称呼刘邦什么的都有。

    “啊,刘四哥回来了,四哥下车呀!”

    “老四,咱们是一家呀,论班辈,你还得喊我大叔呢!”

    “皇帝老哥,可把你盼回来了!”

    “能在坐了龙廷后,还回家来看看,就是个好皇帝!”

    “听说您做了皇帝,那些老兄弟还叫您沛公,是吗?”

    刘邦听了这各种各样的叫喊,他没有厌烦,相反的,他感到亲切,感到激动,当他从车辇中探出头来时,已是满脸泪水了!

    夏侯婴把护卫调上来,将御辇围了几层,然后才与周緤一起,轻轻地把刘邦扶出来。可是几百侍卫挡不住老乡们的“冲击”,只一会儿,他们就不成阵形了。

    刘邦情感激荡,他大声地喝斥侍卫们:“你们要干什么,挡住朕和老乡们见面?怕这里面有坏人暗害朕吗?不会的,绝不会的!朕就在他们中长大,沛城有一大半人认识我刘邦!我们在一起保卫过沛城,我们的血是流在一起的!没有沛城的老乡,就没有我刘邦的今天!”

    刘邦的话极为动人,许多人围着皇上泣不成声。

    几位老人走上前,大声地问刘邦:“还认识我们吗,老四?”

    “认识,认识,扒光了屁股我也认识!小时候,咱们可是无恶不作呀!”刘邦说,“我还记得咱们趁夜偷人家的狗,煮了下酒吃……”

    “是呀,记着就好,那晚上你可喝得好醉呀,简直是滩烂泥!”

    刘邦与他们一一拥抱。

    这时老乡们又议论起来:“从家里走时,还是个俊哥儿,回来时怎么成了老头儿了?”

    “是呀,还又老又瘦!”

    “看样子当皇帝也不是好差使!”

    “操心哪,你们说他领兵打了多少仗呀!”

    “听说,他又娶几十个嫔妃,那些女人都会作践人的!”

    “是呀,老四见了女人什么也不顾……还不把身子淘垮了!”

    泗水郡守和沛县的县令很会办事,他们早晚等皇上与乡亲们亲热得差不多了,才拥到刘邦面前恭行君臣大礼。

    刘邦问他们:“这几年沛丰地区的收成、生活怎样?”

    他们早就准备好应该回大答的话:“托皇上洪福,沛丰地区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五行八作,百业兴旺。老百姓们家家安居乐业!”

    “那就好,那就好!”刘邦说,“你们看朕回家来了,乡亲都想见朕,朕也想好好地接待他们,没有够大的地方怎么办?”

    泗水郡守是个精明人,他说;“为了皇上省亲,微臣早就建筑了一座足够大的沛宫,如果稍微再做些准备,在那里宴请皇上的乡亲满可以了!”

    其实,在他到任前,那位已经谢职的郡长就建成了。他建好了沛宫,等待着皇上返里,可是等到他谢任,等到死,他也没把皇上等来。

    “沛宫?什么沛宫呀?”

    两位地方官请皇上再上御辇,跟他们前去沛宫,他们告诉他:沛宫并不远,就在沛城南郊。

    果然,一会儿就到了,刘邦下了御辇,面前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飞檐层层,拱门重重,楼阁遏云,回廊如龙。刘邦站在那里慨叹道:“啊,这比长安的未央宫还豪华呀!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好的宫阙呢?”

    “这都是为了皇上您来省亲呀!”郡守这么说。

    刘邦摇摇头,“如果朕早知道的话,是绝不允许的!”他有些不高兴了,“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呀,朕知道乡亲们都是不富裕的。再说,朕还能再来吗?”

    看到刘邦就要发脾气了,周緤连忙说;“皇上,您不要责备他们,沛丰地区是您的龙兴之地,怎能不留点以壮观瞻的东西呢?将来,您的子孙会常回来省亲的,不能让他们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呀!”

    刘邦点点头,长叹一声走进去了。

    从第二天起,刘邦就在沛宫一批批的设宴招待沛城的乡亲们。郡守与县令知道刘邦很爱歌舞,就从沛城找了一百二十个男孩组成歌舞队,稍加训练,要他们在宴会上歌舞助兴。

    刘邦又想起他的戚姬来,对夏侯婴说:“如果戚妍在这里就好了,她从没到过沛城,曾问朕数次,沛城是什么样子。”

    酒过半酣,乡亲想起刘邦原是歌舞的行家里手,就怂恿他下场表演。

    周缫对他说:“您现在是皇帝了,尽管高兴非常,也不可放浪形骸!”

    刘邦点点头:“朕只给歌舞者击筑吧!”

    可是他击了一会儿意兴就上来了,他再也不管周缫的劝嘱,手持佩剑下场起舞。他舞了几趟,就昂首高声唱起歌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起兮云飞扬,

    壮志已酬兮归故乡,

    老之将至兮心悲伤!

    刘邦激情满怀,顺口吟出了千古绝唱,如果他不是涕泪纵横,也许还能多唱出几段。可是夏侯婴等连忙向前把他扶了下来。

    周緤要他回到后面宫中休息,可是他说:“朕见到乡亲们实是不易,宴会没散,朕怎能回去呢?——乡亲们,朕虽然建都关中,但万岁之后,朕的魂魄还是要回来的!”

    乡亲们听他这么说也十分感伤,一时抽泣之声嘤嘤不绝。

    刘邦抹干了眼泪又说:“我是从沛县起义,反秦讨楚后而得天下的,今后,沛城就是我刘邦的汤沐邑。我当着父老们宣布:从今往后,沛县的民众都将免除徭役,世代不受征调……”

    在场的父老一起给刘邦跪下,口呼万岁!

    几天后,刘邦已宴请了几批几百名乡亲,那百余名童子已把《大风歌》唱起极为流畅,每次宴会,他们都要唱上几回,苍凉悲壮的《大风歌》用清亮的童音唱出来,别是一番情昧。因为这首即兴的歌充分反映了刘邦的心情,也得到了老乡们的喜爱,沛城的民众已人人会唱了。

    在这些老乡中有两位特殊的客人,她们就是当年供给刘邦白吃白喝的王媪和武媪。宴会中从她们看刘邦时的眼神,就明白她们对皇上还有其特殊的期望。因此,宴会散后,刘邦把她们留下,引她们到一内室中。

    两位老太太哭起来。

    当年,她们都曾为刘邦吹嘘过,说他是真龙降世,不唯供给他衣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还充当过他的情人。

    刘邦说“你们以为我刘邦忘了你们吗?我说过将来飞黄腾达后会报答你们,说吧,你们有什么要求?”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哭。哭得刘邦也忍不住眼泪。

    后来王媪先止住了泪水,她说:“我们来时商量过,我们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要能看到你,说上几句话,就心满意足了!人都老成这样了,还要什么呢!”

    是的,先不说脸上的皱纹,当年的满头青丝也像落满了银霜。

    “都老了,都老了……咱们还能再见面吗?”

    武媪这时也擦干了眼泪,她说:“你那天回来时,我们正在人丛中,当你从御辇里探出头来,我们立刻就哭成泪人儿了……”

    “是呀,伤心呀!”

    “啊,我们看到当年风流倜傥的刘郎一下子变成了老而且瘦的老头儿,谁能受得了呀!——刘郎,当皇帝是不是很累,很操心,不如做百姓好呀?”

    “是的,做皇帝是很累很操心,可是也很荣耀呀,你们看,如果我没做皇帝,乡亲们如何能跟着我沾光呀!”

    刘邦问她们身下有些什么子女,年龄多大,并一一记下来。“你们让他们跟我回长安吧,我要看情形给他们安排些事情干,干得好了,少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临别时,刘邦赏赐她们每人千金。

    在沛城,刘邦虽充分地抒发了自己的激烈的壮怀,动人的悲情,但总的来说是愉快的。他与乡亲们济济一堂,回忆起许多往事和熟人,有说有笑,无拘无束,把朝廷上的拘谨和心机都忘干净了,就像鱼儿回到水里一佯。当夏侯婴等提醒他要注意休息时,刘邦哈哈大笑:“你们担心什么?没看到吗?朕年轻了,什么病也没有了!”

    是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候,有时连自己的皇帝身份也不在乎了,一会儿称“朕”,一会儿又称“我”,全看他的意兴怎样。

    十数日后,在夏侯婴、周缫等近臣的催促下,刘邦与乡亲们依依惜别,乡亲们几万人围住他流着眼泪挽留。

    刘邦说:“乡亲们,当皇帝有些事也不能自由,长安有一大堆破事等着朕去办。你们就在家好好地过日子吧!如果有什么事,就派个人到长安去找朕,朕会给你们一一办好!只要是咱们的天下,一切都好说!”听了他的话,乡亲们都跪下来,哭着高呼:“皇帝万岁,万万岁!”……

    已经走出十数里了,乡亲们还是跟着他,连一冬下的雪都踩没了。

    刘邦只好又下了辇,对大家说:“乡亲们,刘邦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带来的人太多,父老兄弟供应不起呀!”

    乡亲们高喊道:“托皇上的福,去年的粮食还没吃完呢,把你的朝廷搬沛城来吧,咱们欢欢喜喜地一起过!”几句话引得刘邦哈哈大笑。

    没办法,刘邦又令地方官在野外扎下营帐,答应在那里再住三天。

    老乡们欢呼雷动,纷纷回家捧了牛羊肉和老酒前来相送。整个沛城好像搬到这里来了。就在这里,沛城的老乡提出了一件事,使刘邦为难了。

    他们说:“沛城有幸蠲免了徭役,您的老家丰邑却没有蒙此恩典,’请陛下哀怜他们,也降福给他们吧……”

    刘邦不高兴了,他说:“丰邑是朕出生长大的地方,朕怎么能忘记呢?只是想起他们曾跟随雍齿降魏反我,朕就不想施恩于他们了!”

    可是沛城父老再三恳求:“丰邑的老乡虽然有错,但他们那时也是迫于无奈呀,希望皇上忘记他们的过失,只想着家乡的深情吧!”

    刘邦却不过沛城人的真挚请求,就答应了:“好吧,丰邑也照沛城之例,今后免除所有徭役!”

    刘邦终于离开了故乡。

    他坐上御辇后对夏侯婴说“看到了吗?天下最爱刘邦的还是家多的人哪!”

    可是家乡人有一件事也使他甚为不快,就是他们在欢迎他的同时也挂牵着相国萧何。在谈话时,他们常常问起萧何,称赞他是周公、管忡、乐毅一般的人物。是大汉真正的当家人!在宴会上祝酒时,他们也从不忘记向没在座的萧相国祝酒,好像萧何与他一起回来了!这触动了刘邦近年来的心事,相国的权力太大了,威信太高了,如果他想起事,那是比韩信、彭越、英布更可怕的人物!即使他在自己活着时,有所忌惮,那么在自己死后呢?他还听从少年皇帝吗?

    在他生病时,他躺在床上再三思量的就是这事。

    萧何是块“大石头”,他一时还搬不动他,实际上也离不了他。

    可是这已是他的心病了。

    东征英布时,刘邦曾一再地派心腹回长安探听萧何在做些什么?家乡之行,乡亲们对萧何的怀念更似触痛了他的伤疤。

    “周緤呀……”他掀开辇车的帘子叫道。

    在御辇一旁骑马走着的周緤,听到刘邦呼唤,赶紧下了马,跑了过来,躬身听着。

    “你头前回长安去看看吧。”

    “看什么呢,皇上?”

    “看看萧相国在干什么?”

    “是……”可是周缫仍不懂刘邦的意思,“咱们很快就回去了……”

    “咱们在路上总要走十几天或者几十天,朕要你几天就赶回长安!”

    “是,臣立刻就上路。”

    “到了长安不要见任何人,就暗暗地察访。”

    “臣记住了……”

    刘邦一行走到鲁地附近时,前此派到长安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向刘邦报告说:萧相国变了,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刘邦十分诧异。他问:“萧相国变了?,他怎么变的?”

    探子们说:皇上离开长安后,萧相国大敛其财,甚至损公肥私,强买强卖。奇怪的是别的贪官总是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他却大张旗鼓地干,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给他家送礼的人门庭若市,长安的人都惊叹地说:没想到清廉了一辈子的萧相国一夜之闻变成了个大贪官!……

    刘邦听了不仅不生气,还呵呵大笑:“整日忙忙碌碌,不知苦累的萧何也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好啊,好啊……”

    在刘邦身旁的人,都不明白刘邦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侯婴说:“皇上,别听他们瞎说,萧相国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夏侯婴,你不懂得,人总是会变的!”

    从此,刘邦的神情开朗了许多。

    长安来人,还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从淮河溃退的英布跑到他的老朋友长沙王吴臣那里求其庇护,吴臣假装收留他,然后派人把他杀死,把他的头颅装在木匣里送到长安,以表忠心。一是镇守北方的边将报告说,陈豨的余部已被消灭,匈奴也已远遁了。

    这两个消息都使刘邦精神焕发。他对赶来的兄弟,楚王刘交说:“形势这么好,朕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咱们还忙着回长安做什么,找个地方再玩上几天好了!”

    “那就到曲阜去拜一拜孔圣人的庙好了!”

    “远吗?”

    “不远,离这里就一天多的路程。”刘交说。刘交原是个农村老“土”,可是从小笃信儒学,跟着村里的老师读了几天“子曰”、“诗云”,就自诩为孔家门徒了。

    但刘邦与秦始皇一样,崇尚的是法家,认为治国还得韩非那一套。不仅这样,他对那些儒冠高耸、宽袍博带的儒生没个好印象。见了就想损他们几句。

    “算了吧,”刘邦说,“他们那些玩艺儿朕不欣赏。”

    “那不好呀,哥,”刘交说,“法家主张严厉治国,儒家主张礼义驭民,道理是一样的!”再深的道理刘交也讲不出来了。

    “我看不一样,”刘邦说,“我信不过那些咬文嚼字的家伙!”

    “哥,就是像你说的,他们不一样,你治国多一套办法不也很好吗?多一些帮手比少一些帮手总是好吧?”

    刘邦正在犹豫,刘交派侍卫到前哨说:绕道曲阜!……

    这样刘邦就被刘交强拽到孔子的老家去了。

    听说皇帝要来祭孔,乐得聚集在曲阜的几百儒生忘乎所以,他们奔走相告,屁颠屁颠地准备起来。

    到了曲阜后,地方官迎接着,稍微休息后,刘交就把刘邦引到孔庙里去。

    本来,他们为皇帝准备了馆驿安歇,并选了许多美女伺候他。可是刘邦恨不得立刻回头就走,所以就想急急地把过场走下来。

    那帮儒生可不这样想:他们以为皇帝渴望见到孔子的圣像,以沐礼教恩泽,故跟随着迫不及待地跑进孔庙去了。

    在祭孔的雅乐声中,刘交搀着皇帝一直走进大殿,后面尾随着地方官员和上千儒生。

    刘邦仰头看着,见孔子的塑像是个并不魁伟,漏睛裂嘴的老头儿。就笑着问刘交:“这老头的脸,原就是像刚从锅灶底下爬出来的吗?”

    刘交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被香火熏的吧?——哥,快拜一拜呀!”

    “就拜这么个家伙?”

    “哥,既然来了,就要尽礼,不然,儒生们可不高兴呀!”

    “他们不高兴算个鸟!”

    “不是这么说,”刘交十分着急,“你在这里一拱手,儒生们就感恩不尽,从此,他们都是你的人了!”

    刘邦听刘交说的也有理,就学着刘交的样子给孔子拜了三拜。每拜一次,他就问刘交一回:“行了吗?孔老二的门徒高兴了吗?”

    回头往外走的时候,刘交不住地请求:“哥,你得说上几句,说上几句!”

    “我说个屁,我没的说!叫老子骂他们几句么,张口就是!”

    “哥,你可别这样,你就拣好听的说上几句,咱就走!”

    走到殿外的台阶上,刘邦大声说“儒生们,朕要对你们说上几句……”

    一听阜上要对他们讲话,儒生们跪下了一大片。

    刘邦是很会说话的,可是由于他言不由衷,就结结巴巴了。“嗯,是这样,朕刚才参拜了孔老夫子……嗯,他这个人哪。不管怎么说,是个圣人!他有他的一套,就是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社会秩序一点都不能差!谁差了就是乱臣贼子,那么朕就对他不客气了!朕就说这些,希望你们都要按孔子的话去做,为朕尽忠,为大汉出力!完了,你们各人回家吧!”

    由于这是刘邦第一次公开表示赞成孔子的主张,儒生们激动万分,跪在地上连呼万岁,直喊得口干舌燥满脸是泪,等他们向上谢恩时,刘邦早坐上御辇跑了。

    路上,刘邦半天不说话。

    刘交问他:“哥,你怎么的?”

    “老子来这儿的事……可千万别说出去!”

    汉高帝十二年十二月(公元前195年1月)刘邦一行顶着满天风雪回到了长安。

    萧何等大臣排队在长安东门跪迎,可是刘邦既没有停步,更没有下辇,就风驰电掣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回未央官去了……

    宫门前,吕雉带领嫔妃宫女们迎候。

    刘邦一被扶出车辇,就对吕雉说:“快扶我进宫,什么话也别说!”

    吕雉看到刘邦疲惫不堪的样子,就知道他累坏了,就令嫔妃姬妾们散去,他与戚妍扶着刘邦慢慢地向后面的寝宫走去。

    进了寝宫,刘邦连声喊冷,“你们生了火盆了吗?为什么不早早生好?”

    吕雉嗔他道:“你嚷什么?火盆生了好几个呢,都很旺!”

    刘邦爬上御床,戚姬把几床厚被盖在刘邦身上。刘邦便眯着眼睛养神。大家看着皇上这个样子,也都屏息敛声地不敢说话。

    半个时辰后,刘邦才睁开眼睛。对他们说的头一句话就是:“在家里真好呀!”这句话惹得宫里的人都笑了!

    “你们笑个屁,”刘邦说,“你们做女人的,虽然在夜里伺候男人辛苦点,可是不像我们男人成年累月地在外面打拼不止!”

    吕雉见他又要胡说八道,就打断他说:“皇上,你是为大汉江山打拼,是为子孙万代打拼,不值得吗?别说了,别说了!”

    戚妍没说什么,只是把手伸进被窝紧紧抓着刘邦的手,脸上淌着抹不干的泪水。

    刘邦足足三天没出宫门。

    第四天大早,宫使就来报告说:未央宫前跪了一大片人……

    刘邦问:“是些什么人?”

    “许多是长安城的父老,还有些底层的官吏。”

    “他们要干什么?”

    “上告相国大人贪赃枉法!”

    “是这样?”刘邦乐了。心里想:你萧何不是一直以自己是廉吏自居吗?现在你也是一身污水了!“他们都有诉状吗?”

    “有,他们个个头顶状纸!”

    “好了,你去把状纸收来,就说朕要亲自处理……”

    不一会儿,宫使把一大摞状纸捧进来,放在刘邦的御案上。

    刘邦整整半天,细细地看着上告萧何的诉状,乐得哼起歌儿来。“萧何呀,萧何呀,这回轮到你老哥糟心了!”

    吕雉走进来,抻着头看了几页。

    “看什么,你的萧何相国这回可要栽跟头了!”

    “都是上告他的吗?”吕雉问。

    “可不!”

    “那你还犹豫什么,赶快下诏把那些刁民抓起来呀!”

    “那怎么行?人家都是依法上告的嘛!”

    “你打算怎么办呀?”

    “你说呢,我的皇后?”

    吕雉想了想,“如果刁民抓不得,就从国库里替相国赔上,也好给他挽回面子。另外赶紧给他加封,再给他几千户的封邑!”

    “去去去!”刘邦生气地说,“女人不要来这里干政!国家大事,我自会处理得当的!”

    刘邦东去平叛,萧何便尽心竭力地为刘邦筹集粮草、军饷,这是个很大的数目,干起来十分操劳。就在这时,那位召平公又来了,他悄悄地对萧何说:“老相国,您快要遭灭族之祸了!”一句话吓得萧何头冒青烟。他连忙问:“祸,祸又来了?从何来呀?”召平说:“找个去处,容老夫细细对您说。”

    萧何放下手头的工作,把召平领回家。

    召平对他说:“您位居相国,分封时又功居第一,您还能晋升吗?但是从您随汉王入关以来,十余年一直执掌国家大权,许多地方已只知您萧何,不知有皇上了!就连朝廷之上,也有人把您看得比皇帝还高,您想这不是十分危险的事吗?”

    萧何点点头,吓得浑身是汗。召平继续说:“您功德高超,贤名远播,大部朝臣对您俯首听命,就是老夫是皇上,也不能不忌惮你呀!”

    萧何立刻向召平跪下,请教自救之策。

    召平将萧何扶起来,对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自毁您在朝廷、公众中的形象,把自己弄成个毫无大志、碌碌无为的庸人……”

    “那可难了。”萧何说,“一个人的形象不是一天树立起来的,也不是一天能毁掉的。”

    萧何说得很是。

    召平想了想说:“那就把自己弄成个贪官污吏吧,那还容易些。”

    萧何留召平吃饭。席间,萧何说:“上次受教后曾到郊外找过先生,可是没有找到。先生的仙居到底在哪里呢?”

    召平说:“我是乡野之人,云里来雾里去的,您找不到。我该来的时候,自然会在您面前出现的。”

    饭后,召平老人又与萧何商量了许多避祸之法,直到黄昏才告别。

    萧何依计而行,用赊欠贱买的办法强行霸占了许多民田民宅,又接受商贾的贿赂,接纳属吏的馈赠。他这“大门”一开,求他办事的人和有求于他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了。他又故意把这些别人隐蔽不迭的事,暴露给好事者,不几日,萧何就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贪婪恶浊的当权者了!

    “把萧相国给朕叫来!”

    听到皇帝召唤,萧何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宫来了。

    “皇上,老臣来了!”

    “萧何!”刘邦冷着脸,这一次他不称萧何为大哥了,“朕离开长安东征,你在家干的好事呀!”

    听到皇帝这样说,萧何抬起头来,他见刘邦那阴沉的脸就像要滴下水来。连忙磕头:“皇上,老臣……”

    “把这些东西拿去,叫萧相国看一看!”

    一个宫使把御案上的一摞诉状捧给萧何。

    萧何两手抖嗦地接过,只看了一两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回答刘邦说:“老臣是为了子孙在老朽身后有碗饭吃!……”

    “你位居相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朕又给了你丰厚的封邑,难道不够你一家吃用的吗?”

    萧何不说话。

    “朕念你一直忠心为国,过去又功劳卓著,这次就不给你处分了!要保持自己的晚节呀,萧何!”

    “老臣年迈昏庸,请皇上……”

    “算啦!”刘邦说,“你自己去向长安百姓谢罪吧!”

    “是,谢皇上洪恩!”

    萧何觉得自毁声誉的“阴谋”已成,该开始干他相国应干的事情了,就顺便向刘邦上奏:“臣有一事,想请求皇上恩准?”

    “说吧,”刘邦想:这老哥得了赦免,还不快走,啰嗦什么?

    “皇上,长安地狭,上林(皇家园林)中空地很多,如今都在荒着,是否可让出来给无地少地的百姓耕种?”

    刘邦听了忖想,老家伙,原来弄出那些劣迹来是为了瞒哄老子,心里还是一心为民请命,这样下去,你还是个民众拥戴的好国相!——他十分生气。

    “萧何,”刘邦又拉下脸来,“你收受商贾贿赂,又强占民田,朕没有责罚你,你倒回过头来算计朕上林的土地了,真是可恶!”

    萧何见皇帝震怒,连忙跪下来磕头。但已经晚了,刘邦叫道,“来人呀,给萧何戴上狱具,关起来!”

    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立刻跑进几个手拿木枷的侍卫,把萧何上了枷,就拖走了。

    老相国被捕,在朝野引起巨大震动。因为他一直是群臣的榜样,民众的偶像。即使最近有些逾距行为,大多认为这是他年纪大了,一时糊涂,他的形象在臣民的心目中还是金光闪亮的。

    吕雉认为这是君臣间的小小呕气,一会儿就会过去,再说群臣就会上书为相国声辩,倒是怕刘邦是难以“下楼”了,所以,她没有出面说话。

    令她奇怪的是一连几天却没有动静。

    原因是深刻的。

    曹参远在齐地,论说在朝的老臣如周勃、夏侯婴等是该出来说话的,可是他们这几年也深受刘邦的忌刻,常常不明不白地遭到训斥,弄不好就有引火烧身的危险。所以他们躲在家里缄默不语。那些以战功得到封赏的朝臣,早就嫉妒萧何的无战功而得高禄,更不出头为萧何讲情了!

    但无论什么人,都在紧张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张良的家人说:“在这时候,您是不是出面为萧相国说几句话呢?”

    张良说:“说什么,好叫皇帝下台吗?我可不去帮他!放心,萧何没事的!”

    刘邦呢,正像张良说的,张望着空寂的朝堂,也很着急。怎么就没人出来替萧何争一争呢?这些狗娘养的!——这萧何关在狱里,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就这么拖着吗?……

    一天,刘邦闷得不行,就把来向他回事的一个姓王的卫尉留下了。“你先别走,陪朕下盘棋吧!”

    卫尉(皇宫的卫戍长官)是九卿之一,是大官了,这年轻人又是刘邦新提拔的,所以对他说话很随便。

    走下了几着后,刘邦叹口气说“怪了,怎么没人为萧相国上书喊冤呀,难道他们都认为萧何有罪吗?”

    王卫尉立刻就摸到了刘邦的心事,装作无意地问道:“皇上,相国有什么大罪,您把他当作重犯对待?”

    刘邦说:“朕听说李斯在做丞相时,有善举都归功于皇上,有过错都自己揽过来,所以,他被秦皇信任,执掌大权。萧何呢,自己收受贿赂强占民田,做了许多恶事,又反过头来装出为民请命的样子,所以朕要惩治他!”

    王卫尉说:“臣下可以为这事说几句吗?”

    “你说,你说!”

    “萧相国一直是关心百姓的,这,天下人都知道。至于他最近收受贿赂、强占民田等恶迹,大概是事出有因,皇上不妨另做调查。”

    “怎么啦?难道他贪赃枉法还事出有因?”

    王卫尉说:“皇上,他是相国,知道怎样对民众有好处,就怎样做,这是他认真负责的表现。但……那些事……怕是装出来的吧!”

    “你怎么这样想呢?”

    “皇上,当年您与项羽在荥阳、成皋相争数年,近年陈豨、英布又接踵叛乱,陛下都亲自出征,全是相国留守关中,为您筹措一切。如果萧相国有二心的话,则武关以西,早非陛下所有了!试想,他连这么大的利益都不贪求,怎会贪图商贾、行贿者的蝇头小利呢?”

    刘邦点点头。

    卫尉又说:“秦朝是因从不反省自己的暴政而亡国的,李斯为皇帝担戴罪名有什么值得称赏的呢!”

    “那么,萧何为什么……呢?”

    “臣下不是说过么,那是另当别论的事,但您可别怀疑相国的忠贞!”

    刘邦本想因此扳倒萧何的,听了卫尉的话很不高兴。他把棋子儿往棋盘上一摔说:“算了,朕没心下棋了,你走吧,走吧!”

    卫尉走后,刘邦想,连我新提拔的人都认为我对萧何不公平,遑论满朝文武了。于是他派一使臣持了他的符节到监狱里把萧何放了出来。

    萧何在狱里度日如年。回想几十年来对刘邦的鞠躬尽瘁,冤枉得直掉泪。现在一下子又得赦书,大喜过望,把一切对忘了,顾不得回家,就急急忙忙地往宫里跑去。

    到了未央后宫,他又把帽子扔掉,把鞋子甩掉,跑进去跪下向皇上恭谢圣恩。

    “起来吧,萧何,”刘邦斜着眼望着相国,“你为民请命,要朕的园子,朕不给你,是桀纣那一类的昏君了,你却是周公那样的贤相,你向朕谢什么恩!”

    萧何见刘邦这么说,知道他还是一肚子怨怒,就连忙说:“皇上对老臣的惩诫还是应当的,应当的……”

    “那是朕故意将你抓起来的,好让天下百姓知道罪过在朕哩!起来起来……”

    “那么……”

    “别‘那么’了,相国还是你的!”

    老相国被皇帝抓进狱里,本就稀里糊涂,现在又被放出,也是迷里恍惚。朝臣们谁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现在大家都放了心,整个朝廷又像平常那样运转起来。

    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刘邦又把易储的事突然提了出来。

    原来那时的皇权,还不能一人独断。皇帝对诸王的封立、大臣的任命,都得走一走九卿举荐这一手续,不是下个诏令就可以的。刘邦是天下诸侯拥立的,后来他逐渐地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把他们撤的撤,换的换,杀的杀,都得找出相当理由的。太子的事也是这样。他得先提出更换太子的理由,然后再由大臣上书称颂如意的许多好处,刘盈的许多缺点,最后才可下达废立的诏书。但现在群臣大多不愿更换太子,群臣上书搞不出来,刘邦的易储动议就被卡住了!

    上面已经说过,刘邦之所以非得易储不可,绝不是像史家所说,是只因了宠幸戚姬,爱护如意所致,而有其更深刻的原因,那就是他怕大汉江山在他死后落到异姓手里!

    朝廷上,现在无人敢出来阻止了。许多要害部门已换上了刘邦宠信的年轻人,老臣都被刘邦整治得人人自危,而过去有点威信的萧相国由于在大牢中待了几天,也被弄得心有余悸了!

    吕雉又忙起来,她去找萧何那班老臣,但没一人敢于为这事替皇后太子出头。没法儿他只好再去求张良。

    “张先生,”她哭着说,“您是太子少傅,能够保护太子的就是您一人了!”

    “不是还有个太子太傅吗?”他指的是那个老儒生叔孙通。

    吕后说:“他算什么?他连个彻侯也不是。”

    张良想让叔孙通去打一打头阵,就说:“皇后,先让叔孙通去碰一碰,看看事情的深浅,咱们再想办法。”

    于是,吕雉去求叔孙通。

    叔孙通这老头儿竟锐身自任,他对皇后说:“老臣是太子的师傅,我不出头保护太子,谁去呢?于是他跑到皇帝面前高声叫道:“皇上,您的易储之议,老臣以为不妥!”

    “为什么不妥?”刘邦瞪起眼来。

    过去,叔孙通来奏事,刘邦尊重他是太傅,总是让人给他个座位的。这次皇帝虽没说,叔孙通以为也是如此,就回头转影地到处看。

    “看什么?”刘邦喝道,“跪下!”

    叔孙通这才知道皇帝发怒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跪下。

    “皇上,”他说,“春秋时,晋献公因宠信骊姬的缘故,废太子,立奚齐,因此晋国内乱数十年,使天下人耻笑。秦始皇因为不早立扶苏为嗣,致使奸臣赵高趁机篡权,弄得国家都亡了。这些事,陛下都是知道的。现太子仁孝,天下皆闻,吕后又与陛下同甘共苦多年,皇上岂能……”说着哭了起来。

    “老家伙,你懂什么?”刘邦生气地说,“老子是看你在立朝仪上有点功劳才给你个官做,你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叔孙通见皇帝这样瞧他不起,也豁出去了,他以头碰地,高声说道“皇上,陛下若一定废黜太子,老臣也不想活了,请皇上先把老臣杀了!”

    刘邦见这老东西要和他拼命,想了想,事情刚刚开始,还是不把朝堂弄得鲜血淋漓才好,就忙说:“你先别碰头,你的话,朕考虑考虑!——来人,把他拉出去!”

    本来朝臣们想在叔孙通“冲开一条路”时,自己再跟进去,见叔孙通额角碰得通红,满脸汗水地被拖出来,知道事情不成,也就各自散了。

    刘邦易储的脚步继续走着,他一拨一拨地召见朝臣,向他们说明理由。吕雉又去找张良,对他说:“那叔孙通根本不行,皇上怎会听他的,张先生,您还是赶紧出面吧,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张良想了想说:“好的,这事,皇后可不用管了,我将与建成侯具体谋划。”

    建成侯吕释之很快来到张府。

    张良问:“那商山四皓现在怎样?”

    “除了吃饭喝酒,就是胡扯。”

    “现在用上他们了,走,到他们那里去!”

    张良去见皇上,他说已请到了天下闻名的商山四皓。

    刘邦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多日前,朕就听说他们到了长安,可是一直没有见到,原来他们在你那里!他们去先去找你,也对,大概咱们朝中,除了你子房外,没有他们钦敬的人了!”

    “可是,他们现在到太子那里去了……”

    “子房,那是干什么?”

    “他们说是……来长安的目的就是为了辅佐太子的!”

    “扯淡扯淡,老子还健在,得先辅佐老子才行!——朕现在就设宴招待他们,你快去请他们来!”

    张良去了,和“四皓”们又做了些准备,好使他导演的戏尽量演得天衣无缝。

    等太子、四皓和张良到达长乐官时,刘邦与戚姬已等在那里了。他们向皇帝、戚姬行了君臣大礼。然后,皇上赐宴。

    太子没有入座,侍立在四皓身旁。

    刘邦抬头看时,只见四皓面如冠玉,目如星盏,五绺长须垂挂胸前。他们身着宽大的袍子,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刘邦不禁肃然起敬。

    刘邦欠身垂问:“四位长者从哪里来呀?”

    四皓躬身向前,各个向刘邦介绍了自己。虽说得不太流利,但还算过得去。张良却急出了一身冷汗。

    刘邦大惊道:“啊呀,是你们呀,朕早就听张先生说起过你们了,派人找了你们几年没有找到。如今,老先生们怎么想到要出山跟随朕的儿子了呢?”

    四皓中比较会说的东园公向前回答皇上:“我们四个山野之人虽没见过皇上,但听说陛下瞧不起读书人,见了就骂他们,臣等不愿受辱,所以就远远地在山中藏起来了。后来又听说太子为人仁孝,恭敬天下才智之士,致使四海才俊都愿意为太子尽其忠忱死而后已,所以我们就来追随太子了!”

    由于东园公领头,其他三人也大起胆来,按照张良给他们说好的路子也帮着说了几句。直到张良给他们使眼色才住下。

    刘邦听了四皓的话,满脸失望,半天没有说话。

    张良怕冷了场,说不定会露什么马脚,就指使四皓给皇上敬酒。四皓一一做了。

    刘邦叹口气对四皓说:“今后,就烦劳四位老先生,好好地为朕调教、指点太子了!……”

    四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事先张良没有估计到皇上会很快地改变易储主意,将太子交托给四皓。没办法,张良立刻暗暗地指使他们向皇上告退。

    等张良、太子、四皓依次退出后,刘邦指着他们的身影对戚姬说:“看到了吗?我想着易储,可是天下闻名的四皓却尽力辅助太子,太子的羽翼已经丰满,没有办法!看来,那个吕后将要真正成为……汉朝的主人了!”

    戚姬再也忍受不住这一沉重打击,伏在刘邦身上抽泣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刘邦扶起她,“今后,咱俩就凑合着过吧。你为我起舞,我为你唱歌,相拥相扶着度过余年吧!……”

    刘邦也极伤心,说着起身为戚姬唱起歌来: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当可奈何!

    虽有缯缴,

    尚安所施!

    这首歌的意思是:鸿鹄(传说中的大鸟)高高飞起,一举就是千里。它已羽毛丰满,展翅即可超越四海,已经成了这样的局面,你有什么办法呢?就是你有带绳索的专门射鸟的箭,又怎么向它施放呢?刘邦虽是顺口吟出,但充满悲伤无耐的诗情,是好诗。欧洲一位哲人说:愤怒出诗人(愤怒可做激情解),一点不错!联系到他的《大风歌》,刘邦这一浪子确有无可置疑的诗才!

    史书上记载他“歌数阙”,当是还有没记下来的,甚为可惜,若不,一定有人为他辑录成集了!

    刘邦且唱,戚姬且哭,最后两人抱在一起。

    刘邦的易储之议,到这里划上了一个无奈的句号。

    历史记载“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把这笔账算在了张良身上。

    可是,刘邦仍然为戚姬母子的将来担忧。戚姬有个侍女,名叫贾佩兰,史书上留下了她的许多回忆。她说刘邦与戚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说到他们的爱子如意,戚姬垂泪,刘邦叹气,“几半日无言”,她说:有时戚姬击筑,刘邦高歌,情景十分凄怆。商帝摄后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又过了些日子,刘邦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对戚妍说:“看样子刘盈就要代替朕了。刘盈除了无能外,心地还是好的,朕给他留下一封书,嘱他照顾你们母子……”

    这是无法中的一法。

    那封《敕太子书》开头先写了自己从小没有好好读书,是终生遗憾,希望太子多读些书。又说太子能够罗致四皓这样的大贤,是太子的本领,再次确认刘盈为太子。他又扯到自己的书法不好,虽然曾向高明者请教,至今也没写好。嘱咐刘盈好好地练习,有事自己动手,别找他人代笔。他说萧何、曹参、张良、陈平都是儿的长辈,要太子好好地尊敬他们……

    最后才郑重地说:我把如意母子托付给你,你要尽心地照顾他们。别的儿子我就不说了,如意太小,是十分可怜的……

    这些话虽然平常,但可以看出,刘邦是流着泪写给刘盈的。

    刘邦的生命快要走到终点,他已深深地感觉到了。可是他很是不幸,历史没有让他在安静中悠闲地离开这个世界,从北方又传来燕王谋反的消息。

    燕王卢绾,与刘邦关系特殊。他们是同村人,年龄也一般大,从小在一起成长,相互情投意合,有如兄弟。刘邦起事后,他立刻参加,始终不渝地跟随着他。不仅沛丰、砀郡一帮,就是整个刘邦集团都知道他是皇帝最最信得过的人之一。何况有人传说刘邦有卢太公之子的嫌疑,有可能他们实际上是亲兄弟呢!

    陈豨谋反后,首先出兵的诸侯是卢绾。他不仅亲自临战,而且派出亲信张胜到匈奴去说服单于不要帮助陈豨。

    有时候积极性过分就会适得其反,卢绾也是这样。

    那张胜是个匈奴通,他在老燕王臧荼麾下待过,关系还不错,后来,臧荼被刘邦收拾了,他就投到新燕王卢绾这里来。卢绾用他对匈奴熟悉这一点,常派他到匈奴去办些贸易之类的事。

    这一次,他衔燕王之命到匈奴不久,就遇到了老朋友——逃到匈奴来的,臧荼的儿子臧衍。他们便倾心交谈起来。

    臧衍劝张胜说:“汉朝那边靠不住,你也自己打算一下吧。”

    这话使张胜有点吃惊,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臧衍说:“你瞧,刘邦做了皇帝后,正在逐个地收拾那些异姓王。你们的燕王也保不住!”

    “为什么呢?”

    “你动动脑子吧,老朋友。”臧衍说,“燕王所以能够存在到今天,完全是因为诸侯接踵叛汉的原因,现在卢壬为消灭陈豨派你来劝告单于不要出兵,实际上是在害自己。你想,等陈豨一灭,就轮到你那个卢绾倒霉了,将来你们都是刘邦的俘虏!”

    张胜觉得老朋友的分析很有道理,就问臧衍,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应该怎么办?

    臧衍说:“你应该劝告燕王不要急于攻打陈豨,另外与匈奴暗暗地拉上关系,为以后的不测做准备。——陈豨的存在就是燕王安全的保障,将来汉皇如果真韵要整治燕王,卢绾也可以依靠匈奴来保有燕地。”

    张胜听了,擅自改变自己来匈奴的使命,由臧衍引见,拜见了匈奴单于。单于待他很隆重。张胜求匈奴帮助陈豨狙击燕军。这样,张胜就构成了叛逆大罪。使团中有的成员不同意张胜的作为,立刻悄悄地使人报告了卢绾;卢绾又怒又惊,为了撇清自己,他上书刘邦,请以谋反大罪,把张胜在内地的家属全部处死!

    就在这时候,张胜却回到了燕都蓟城。

    卢绾把他叫到面前,愤怒地斥责他叛国投敌。

    张胜眼睛望着卢绾镇静地说:“大王,我有密事想单独报告……”

    卢绾想了想,就把周围的侍卫等人撵了出去。

    张胜便把在匈奴遇到老友臧衍,并把臧衍所说的道理转述给卢绾听了。

    默然良久后,卢绾问他:“张胜,你真的见过单于?”

    “是的,我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就替大王把这事办了,臣下认为多留几条路好。——大王如果认为这就是谋反大罪,把臣下杀了好了!”

    卢绾又默然。

    第二天,卢绾派快使拿了他的信去见刘邦,信中说:前一举报是弄错了,与匈奴人勾结的不是张胜……

    刘邦说:“幸亏朕事情多,忙得顾不上,还没有派人去拘杀张胜的家人。”

    这事就算过去。可能是卢绾想把这条路开拓得更宽一些,他派张胜继续前往匈奴,并常驻那里,又派自己的心腹赶到陈豨军中,告诉陈豨说:请放心,燕王不会把你逼到绝路上去的……

    事情到这里,卢绾表面上虽无叛逆的行动,但他的谋逆大罪已成。

    可是以后的事情并不像卢绾所盼望的,那个陈豨抵挡不住樊哙的凌厉进攻,挣扎月余就溃散了,陈豨逃到匈奴。

    在审问俘虏的时候,陈豨的一个裨将请求将功折罪。

    “你能立什么功劳?”樊哙问他。

    “我能举证燕王谋反……”那将军说。

    樊哙没有听清楚,可也不敢问了。他把周围的人都赶出营帐,又拉过那降将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有充分的证据,举报燕王卢绾造反!”

    “你不要胡说!”

    “在下不敢乱说。”

    “那你就把证据说出来!”樊哙点着降将的额头说:“你可知道,你弄错了,我可要把你碎尸万段的!”

    “在下绝不敢诬告……”

    于是降将就把燕王卢绾派张胜常驻匈奴和派密使与陈豨联络的事,原原本本地对樊哙说了。樊哙真恨不得自己的耳朵聋了!

    樊哙不相信卢绾会谋反,也真心希望没有这事,因为卢绾与刘邦的关系太好了。如果他都想反,还有谁不可以反的呢?再说刘邦知道了这事,还不气死!

    他把那俘虏的口供在怀里揣了几天,但事关谋逆,他也不敢长期隐瞒,就派快骑送到了长安的廷尉王恬开的手里。现在掌管司法的都是刘邦新提起来的少牡派,他们只知对皇帝忠诚,别的什么对不管。

    廷尉王恬开当即面见皇上,把卢绾谋反的事上报了。

    “什么?你奏报卢绾造反?”刘邦大叫起来“朕听错了吗?”

    “皇上,千真万确!”王廷尉说,“燕王派密使交接匈奴和叛贼陈豨,阴谋谋逆!”

    “是谁告诉你的?”

    “是前线的樊哙将军。”

    “好,把他的举报给朕!”

    刘邦把樊哙的举报反复看了几遍,有些放心,原来这是一个归顺的陈豨的老部下举报的。“嘻嘻,王恬开,你别紧张,朕太知道所谓举报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想到了韩信、彭越、英布的家人对他们的举报,那不过是无中生有罢了。

    “皇上,臣下身膺廷尉之职,只要有人举报,就要认真办理!”

    “你是对的,”刘邦说,“可是卢绾与朕有如兄弟,他能造反吗?”

    “不,不,皇上,”王恬开执拗地说,“臣下办事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

    刘邦心想:你娘的,如果你手里有朕的“罪证”,你还要办朕不成?

    刘邦把自己想法咽下去,对他说:“王恬开呀,你听朕说……”

    “臣听着……”

    “有人举报当然要办,可是称也不能只听举报的,也得把举报调查清楚,”皇上说,“你看这样吧,朕派人到燕地去,把卢绾召回京都来,朕要当面问个清楚,好吗?——朕与卢绾兄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朕还想他了呢!”

    当即,刘邦派出一名钦差,持皇帝的符节到蓟城去了。刘邦不相信卢绾能造反,所以钦差走后,他也就把这事忘记了。

    几天后,钦差回来了,他向皇上报告:卢绾称病不回京都。“咦……”

    刘邦奇怪地叫了一声,“真他妈的想鬼,鬼就有了!你见过燕王吗?”

    “见过。”

    “他真的有病吗?”

    “臣说不上,纵然有病,病是在脏腑里的,臣怎么见得到呢?”

    “滚!”刘邦不想再与钦差啰嗦了。

    其实这事十分简单,当卢绾接到刘邦召他回长安的诏书后,因为心里有鬼,十分惊慌。他与臣下商量。他们都说:“千万不能回长安,韩信就是前鉴,不可重蹈!”

    卢绾也想:我得等等看看,绝不能贸然回京。怎么办呢?惟一的理由就是装病。

    卢绾没有奉召回来,刘邦被逼得认真起来。因为卢绾与刘家关系密切,他便与吕后商量起来。吕后也不相信卢绾会谋反,但她说:“派两位大臣到燕请他回来吧!”她推荐了她早年的情人审食其,因为审食其与卢绾也是很熟的。

    审食其现在是辟阳侯,是汉室老臣。刘邦又给他找了个新搭挡,那就是他最信任的新秀御史大夫赵尧。刘邦令他们衔皇帝之命前往燕国,、请燕王卢绾立即回长安觐见皇帝。

    卢绾躲在家里对这来人做了分析,审食其是皇后的心腹,而赵尧呢,是皇帝的新贵,新任御史大夫,这个组合就显示了皇上对这事的重视。他更害怕了,立刻把几位信得过的老臣接到家里密商。

    “看来皇上不放过我了,怎么办呢?”

    丞相孔偃说:“没别法,大王还是装病吧。”

    太尉丕弱说:“钦差如果要到家里来问候呢?”

    “关门拒绝,”御史大夫施屠说,“反正就是这样了,就别担心他们会怎么想了!”

    “那以后呢?”卢绾问。

    “以后……”丕弱说,“咱们就孤注一掷吧!咱们燕军在全国诸侯军中算是强大的了,如果皇上来剿,咱们能与其打个平手,他要想把咱们平灭,还得从别的诸侯那里调集人马。那不是容易事,这几年诸侯相继叛离,皇上已难于应付了!”

    卢绾考虑再三,只下令让朝廷来人在馆驿内安歇,好好招待。并说因身上有病,不能出面接见。

    正如卢绾想到的,审食其立刻登门以老朋友的身份请求进宫问候。没想到,连老朋友也被拒之门外。理由是燕王怕见生人。这与前些日子皇帝的病情一样了,审食其觉得里面真的有鬼了!

    审食其只好去拜见丞相。

    老丞相孔偃对审食其说:“大王的病真的很严重,老臣几次想见他,都被拒绝了,真是使人揪心哪!”

    王府很是紧张。每天夜里,卢绾都把心腹召到他的内室,与他们紧急磋商。他发牢骚说:“皇上待我如兄弟,绝不会想伤害我,就是他那个老婆不是好东西!”他竟怀疑事情的根源是吕雉,“现在异姓王只剩下我与长沙王吴臣了。前年淮阴侯族诛,接连梁王、淮南王被杀,全是那个吕雉的主意!如今皇上生病,朝政都是皇后把持,我看她非把诸侯和功臣斩尽杀绝不可!”

    太尉丕弱说:“那就更不用怕她了,一个女人,她能有什么本领!”

    御史大夫施屠却不那样看,他说:“真正掌握大权的还是皇上,是他在有计划地清除异姓王的!”

    看样子,燕王是不想与朝廷的使节相见了。赵尧与审食其十分着急。

    他们想:如果燕王真想谋反,在蓟城里必然会看出蛛丝马迹,于是他们便悄悄地在朝臣中,在侍卫中,在与小朝廷相近的人中展开调查。真凭实据的东西没有搞到多少,可是卢绾斥骂皇后的一些话却透露出来了。审食其与吕雉现在仍有感情,是忠实的皇后派,他对赵尧说:“有这些恶毒的话就够了,皇帝与皇后是一体的,他詈骂皇后就等于攻击皇上!

    回到长安,审食其向皇上汇报时,又一番添枝加叶,刘邦十分愤怒。只卢绾的拒不奉召,不跟着朝廷使节回到长安这一点,就把刘邦气坏了。

    审食其把卢绾的辱骂告诉吕后,吕雉更是暴跳如雷,她找到刘邦,哭闹道:“卢绾那家伙真的反了,你还犹豫什么?派兵进剿呀!”

    刘邦叹道:“这是怎么弄的……连卢绾也想造我的反!”

    “皇上,说来说去还是自家人可靠呀,差一点也不行!”

    刘邦说:“我是不能临阵了,那么叫谁去燕地呢?”

    “樊哙还是可以指望的,”吕雉说,“他是咱们妹夫,说什么他也会为咱们出力的。”

    刘邦沉思好久,明白现在身边可用的将领就是樊哙和周勃了。周勃刚到西北地区巡查,不能马上回来,就只有樊哙好用了。

    汉高帝十二年二月下旬,刘邦给樊赊一个相国的名义,派他率军出征,并统一指挥调集的各路诸侯的兵马,到燕地去平叛。

    刘邦又下诏令废黜卢绾的王位,另立儿子刘建为燕王。

    刘邦共八个儿子,除了太子刘盈外,其余七个都封立为王了。至此,异姓王只剩下长沙王吴臣了!朝廷派兵进剿,就明确昭示卢绾是叛贼了。

    这事使满朝文武皆惊,大半的人对这事很是疑惑。就连征讨大将军樊哙,直到率兵上路也是半信半疑。

    他们由卢绾想到韩信、彭越、英布和张敖。这几位诸侯真的曾经谋反过吗?现在,连几乎是亲兄弟的卢绾也成了叛贼,那么谁还不是叛贼呢?

    刘邦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下了一道诏令,企图向全国上下解释,以扫除他们心中的疑团。

    诏书中说:燕王卢绾是朕的老朋友,老同乡,关系一直很好,朕待他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有人举报他交接匈奴和叛贼陈豨,有谋反行为,朕不相信,几次三番地派人请他来京晤谈,可是他拒不来京,充分证实了他心怀异谋。燕国的百姓、官吏是没有罪的,因此朝廷决定凡是六百石以上的将吏晋爵一级,曾经跟随卢绾的人,只要归顺大汉,朕既往不咎,也给他们加爵一级……

    为了批驳有人说皇帝要清除异姓王的“传言”他又下诏说:长沙王吴臣、南越武王赵佗并不姓刘,朕照样封他们为王。再三表白他没有清除异姓王的打算。但这都是欲盖弥彰的事。

    听说朝廷已派大军来进剿,卢绾又怕又悔。

    说实的,从骨子里他并不想背叛刘邦。至于他与匈奴、陈雅的勾结,的确是为自己开了一条后路,因为他被韩信、英布、彭越等人的下场吓坏了!至于这条后路有没有用处,他想不想走,都没有认真考虑过。

    忽然,他却被推到谋反的泥淖中去了!

    他那一帮心腹朝臣又围着他,不住地怂恿。

    御史大夫施屠说:“事到如今,咱们只有一反到底了!”

    “不,不,不!”卢绾瞪着眼连忙摇手。

    “那就像陈豨、彭越那样,先宣布独立?”

    “不,不,不!”卢绾还是摇手。

    大兵压境,他却不反,别人就没话说了。

    有个名冯陉的郡守说:“大王如果不想造反,那就抓紧时间,向皇帝解释,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不,不!”卢绾再次摇手。

    到底怎么办呢?既不造反又不认错,卢绾究竟打算怎样呢?臣下一筹莫展了。

    这充分表现了卢绾已处于两难的境地。造反,他不想也不敢,束手待毙,他又于心不甘。宝贵时间在一点点地流失……

    后来领兵的太尉先走了,他要去整饬人马,作大战的准备。

    燕地被包围了,在他周围有朝廷派来的相国樊哙,有齐国丞相曹参,还有赵国丞相周昌。他们互相没有商量过,但都按兵不动。

    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过去他们与卢绾的关系太好太密切了,他们不相信卢绾会造反,甚至觉得皇帝也不会把这个往日的兄弟置之死地。他们盼望着这件事最终以和解结束……

    所以只要卢绾没有挑衅的争军事行动,他们就绝不动手!

    这样相持了许多日子。

    一天,刘邦召赵尧议事,赵尧问刘邦:“皇上,以往在平定英布、彭越时,十几天后就能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现在为什么却没见动静呢?”

    刘邦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反问赵尧说:“你说呢?你认为燕王真的会谋反吗?”

    已经下过诏令,又派兵征讨了,皇帝怎么还这么问呢?这不是怪事吗?但赵尧摸得清刘邦的心思。他也用反问的语气说话。

    “皇上,如果燕王无心造反,在您发兵后,就该立刻前来京都,向皇上解释或者负荆请罪的呀,他为什么不来呢?”

    一句话,使刘邦勃然而起,他骂道:“卢绾小子真的反了!樊哙不行,说不定他还在与卢绾眉来眼去呢!”

    赵尧像一切政坛新锐一样,对那些老功臣总是忌刻甚深。他把听来的一些流言对刘邦说了。他说他手下的几个御史听说樊哙对征讨卢绾事很不以为然,曾经发狠地说;打算趁皇上病中,帮助吕后诛杀戚姬和如意,以绝后患!“有这等事?”刘邦把眼瞪得有牛眼大,额上青筋绽出。

    赵尧十分害怕,忙说:“皇上,这肯定是流言,因为您易储的事在朝廷上引起非议,而皇后也是愤愤不平的!”

    “赵尧,你不用安慰我,这事肯定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皇上……”

    “赵尧,你不用管了,朕会处的!——樊哙小子,你们想趁朕长病谋害朕?告诉你们,朕临死前也要杀尽器你们!”

    几天后,正巧周勃从西北回到长安,他立刻派他去代替樊哙。并派陈平助之。刘邦命令他们说:“你们交割后,立即将樊哙就地诛杀!”

    周勃、陈平吓得满脸蜡黄。周勃抖抖地问:“皇上,这是为什么?”

    “交接叛贼,按兵不动,贻误军机,还不该杀吗?——快,别愣着了,到御史府那里拿了诏令上路!”

    在去燕地的路上,周勃默默无语,陈平问:“君侯,你说皇上真的要杀樊将军吗?”

    周勃不说话,憋了半天说:“有诏令在……”

    陈平说:“樊将军现在有相国的名义,又是彻侯,最重要的他同皇上是连襟兄弟。也许在气头上,他下了这样的诏令,以后会反悔的,为了保险,依在下看,还是只把他逮捕吧,将其押回长安,再由皇上发落。你看怎样?”

    “就这样办吧!”周勃不想在这事上多说话,既然陈平这么提议,也就同意了。

    周勃与樊哙见面后问:“怎么样,那卢老兄真的造反了吗?”

    从这问话里看出周勃也怀疑这事。

    樊哙这直性人也变得狡猾了,他朝周勃笑笑说:“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得回长安了!”

    前线一切事宜的交割,也同往常办这类事情一样,没什么特别。可是等所有应办的事办完后,陈平拿出了皇上的诏书,喊道:“皇上诏书,樊哙跪下!”

    陈平向樊哙读完诏书后,喝令带来的卫士将樊哙上枷。

    樊哙虽是英雄,这时也满面泪水,表情怆然。他感慨自己为大汉忠心耿耿几至肝脑涂地,竟落得如此结果!

    陈平说:“樊将军,我与周勃将军商量……暂不执行皇上‘就地诛杀’的诏令,将你押回长安,那时,你再与皇上说话……”

    樊哙又向周勃、陈平跪下道:“谢谢二位周全……”

    在这一过程中,周勃始终没说一句话。

    他是因为自己与樊哙是至交朋友呢,还是因为觉得皇上有点太绝情?樊哙为大汉出生入死,功勋赫赫,封立彻侯,只因一个不明不白的小错,皇上竟说杀就杀……

    周勃不敢怠慢,他立刻向燕地发动了进攻。汉军几乎没遇到什么认真地抵抗,士兵都是拖着长矛走路的。

    消息传到蓟城后,卢绾吓得魂不附体,在宫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

    他的臣子又来到他的身边。

    太尉丕弱急得头上冒火:“大王,敌人已大举侵入,咱们该迎敌了!”

    “绝对不!”卢绾喊道,“你们怎么想的?我能与皇帝公然对阵吗?”

    “那么,咱们举国投降?”御史大夫问。

    “你们看着办吧,我得走了!”

    卢绾不顾众臣僚的劝阻,在几百骑从的护卫下,带着几个家属跑了,一直跑到燕国的北部边境。

    卢绾的弃城逃跑,证实了皇帝给他加上的谋反罪名是错的,于是燕地有些官吏、士民出于义愤,自发地组织起来与汉军对抗,可是他们怎能抵挡周勃的大军?几日后蓟城陷落,周勃像项羽一样有屠城之癖,他对着老朋友卢绾的不战而下的城池,竟下了秋毫勿犯的命令。在那里驻了几天后,周勃派人押解着燕国的一班臣僚如御史大夫施屠、太尉丕弱、丞相孔偃等回长安。他继续引兵追寻。

    到长城边时,部下对他说:“已经确切地探知卢绾在那里了,只要派一骑队就可把他捉住!”

    周勃想了想,却下令回蓟城了。

    路上,他的一个贴身侍卫问他:“君侯,捉住卢绾就如探囊取物,为何却功亏一篑呢?”

    “我捉住他干吗?见了他我怎么与他说话?”

    这就是平定卢绾之乱的整个过程。

    卢绾的宁愿弃城出走,也绝不与汉军交战,更使人怀疑他谋反的真实性。渐渐的朝廷上也无人骂他是反贼了。

    卢绾的反叛给刘邦打击是最最沉重的。因此周勃回到燕都蓟城后,他也没有追究他纵敌于法外的责任。

    说实的,病人膏肓的刘邦也顾不得这些了。

    吕后代刘邦下诏令各诸侯来长安侍疾。

    刘邦张开泪渍渍的眼睛望着站在病榻周围的儿子,见除了刘肥正当盛年,刘盈刚刚成人外,别的都是小孩子。

    “有什么嘱咐孩子们的,就说吧!”吕雉对他说。

    “你忙什么?”刘邦瞪着吕雉,“我还死不着!”

    保大汉江山依靠这帮小孩子吗?——他在问自己。

    那是绝对不行的!那么谁行呢?还是他们,还是得把身后的一切交给他们!

    他指的是沛丰、砀郡那一班功勋老臣。

    英布、彭越的反叛没有给他的心里造成什么大的伤害,说到底,他们的谋反,是他一手“造”成的,为的是清除内部的隐患。卢绾的反叛就不是了,那等于从他心头剜去了一块肉!

    有了这件事,那帮功勋老臣还会信任我吗?

    经过深思熟虑,刘邦认为他们还会像过去一样团结在他的周围。因为大汉是他们和自己亲手缔造的,他们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地爱护大汉的!

    那么,怎么才能使功勋老臣们和他的家族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呢?

    依靠儒家那一套君尊臣卑的那一套吗?刘邦对自己摇摇头。

    利用法家那办法立下严酷的律条吗?刘邦还是摇头。

    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江湖义气和共同的利益最为可靠。

    几天过去,他精神好些后,下诏把沛丰、砀郡老臣一起请到太庙里去。当他们看到已早早地坐在那里的刘邦形销骨立的病体时,都呜呜地哭了。

    那浓浓的亲情又把他们团结得无缝无隙了!——有时候,眼泪是世界上最牢固的粘结剂。

    哭完后,刘邦对他们说:“老兄弟们,你们的老哥就要走了,就要离开人世了……”

    听了他诀别的话,大家又嗡嗡嘤嘤地哭起来。

    “别哭了!听皇上对咱们说话!”夏侯婴大叫一声。

    大家跪下来,听刘邦说下去。

    “今日,对着祖先说一说在朕身后的事……”他一挥手,侍卫们拿出上百个大碗,一一倒上了酒。

    就在这时,外面几匹白马咴咴哀叫。大家回头看时,它们已被宰倒在地,鲜红的血汩汩地流进预先放好的大盆里。侍卫们将马血端进来,一一地给各个大碗都倒进了一点,黄色的米酒立刻变得绯红……

    庙堂里的气氛立刻变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咱们盟个誓吧,”刘邦说,“朕把自己一家都交给你们了,你们当如何呢?”

    他的话音刚落,庙堂里就像雷声一样地隆隆响起:

    “誓死保卫大汉天下!”

    “为刘氏天下粉身碎骨!”

    “谁想谋逆就把谁碎尸万段!”

    “谁阴谋篡权,谁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

    萧何站在供台下面对大家招招手:“肃静一下,听我说几句!皇上既然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大家,大家也表达了对皇帝一家的忠贞之心,但总得有一个誓辞才行!”

    “那么,你就给大家写几句吧!”大家又吼。

    笔墨是现成的,萧何就着桌案迅速地写了几句,拿给刘邦看。

    刘邦点头后,他就念给大家听:“大汉功勋老臣向皇帝一体表示:在皇帝万岁之后,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誓辞虽短,但说尽了刘邦所需要的。

    萧何又跪下带领诸位老臣望着皇帝宣誓。声音震得庙宇嗡嗡响。

    誓毕,萧何将写着誓辞的纸烧了,然后将纸灰收起给每碗血酒都撒上一些。大臣们端起碗,一饮而尽。

    从表面看,这誓辞是老功臣们对刘家忠贞不渝的表示,其实也是对老臣应得权力的保证。“非刘氏不得王”是对刘家的,而“非有功不得侯”是对功臣们的承诺。前些时候,刘邦提拔了几十个政坛新秀,毫无疑问是对老功臣权益的侵夺,他们早就很不满意,有了这誓约,就永远根绝了无功者踏人权力圈的可能性!

    “白马之约”以后,刘邦仍不放心,惟恐这帮老功臣或个人或集体背叛刘家,他又用诏书的形式,布告天下,让“天下贤德功臣”皆知之。从而形成自下而上的有效监督。

    这诏书在历史上被称为“同安辑令”。

    诏书大意说:

    朕拥有天下,成为万民之主,已十二年了。这江山是天下豪杰贤士与朕共同得来的,因此,朕也想与大家一起享有天下。功劳最大的朕已裂土封王,功劳稍小点的,朕也封他们为列侯,他们都食有封邑。那些功勋卓著,国家倚重的大臣,待遇更加恩厚,其家人亦封为列侯,并允许他们自置官吏,有征收赋税的特权。有的还与皇家结为姻索……所有当年追随朕到蜀汉开拓,或者还定三秦的老将士,也得到了世代免除劳役的奖赏。

    朕于天下贤士,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如果有人不仁不义起兵为乱,人人共讨之,共诛之!

    朕为此布告天下!

    刘邦在“白马之盟”后身体完全垮了。但他萦绕于心的还是他亲手创立的大汉江山,对他的生死却置之度外。

    这点与秦始皇是迥然不同的。始皇到了晚年,最怕的是死,像将淹死的人抓住稻草不放似地仍然派人天上地下地给他寻求长生仙药。甚至“恶言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死……

    刘邦却不在乎死。当吕雉到处派人寻找“良医”为他治病时,他笑嘻嘻地说:“你瞎忙什么呢?我就是良医,什么都清楚着呢!”

    一天,一个费好多事请来的“良医”围绕着他忙了一大阵后说:“皇上安心吧,您没事的……”

    吕后拉他到一边问:“大夫,皇上的病到底怎样?”

    “疾可治……”医生回答说。

    “你娘的胡说什么?”刘邦喊道,“老子提三尺剑取天下,这不是天命吗?命是上天决定的,你就是有扃鹊那样的本领也白搭!滚吧,别烦老子了!”

    吕后只好摆摆手令医生退下去。

    刘邦又觉得这样对医生不太好,就对吕后说“追上他,给他五十金吧,他也是好心,以后可不许再给我找这样的‘良医’了!”

    临死的刘邦脾气好了许多。

    他拒绝就医服药后,病情更加恶化。可他还是挂牵着他的戚妍和国家。戚妍哭得两眼通红,老是抓着刘邦的手不放。可是,周围都是吕后的人,她也不好说什么。对戚妍对他的依恋孤苦,刘邦心知肚明,他呻吟似地说:“戚妍,没事的,谁也不敢把你怎样!我把你托付给了太子,他会很好地照顾你们母子的……”

    吕后一天几次地跑进来。问这问那。

    “皇上,”一次,他见刘邦的精神好些,这样问,“陛下百岁之后,萧相国也就死了,你看相国一职,由谁担任呢?”

    “曹参吧,他可继任……”

    “在曹参之后呢?”

    刘邦说:“王陵可以……他有点憨,可以让陈平协助他。陈平心术过多,难当重任。周勃为人老实、朴实,不好诗书,是大缺点。但安定刘氏天下的将是此人也可以让他任太尉。”

    吕雉还要问下去,刘邦却不答了,他说:“以后的事,你也别管了吧!”就是说:你还活那么久吗?

    吕后呆在那里。没想到刘邦又回头对她指指戚姬说:“她和如意是我最不放心的,……你要给我好好地照顾他们……”

    “放心吧,皇上,”吕后冷冷地说,“一个国家,一个戚姬,我都给你看觑着,哪个也跑不了!”

    刘邦也许没有听出其中的言外之意,戚姬可听出来了,她也不敢声张,眼泪可如断线之珠抛洒下来了。

    刘邦直到最后,也是极明白的。他对身后执掌国家大权的人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一旁有夏侯婴和樊哙,他听到刘邦的话一定会感到抱屈。他们的战功和才能已在过去的连年征战中得到公认,地位一点也不比萧何、周勃等人差。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被提到呢?

    夏侯婴,刘邦以私下里对他有了安排,那就是在他死后,仍由他担任刘盈的太仆,把太子了给他来照顾。那个樊哙现在却成了刘邦最不放心的人物了!

    原因在哪里呢?

    刘邦估计在他身后,来个吕后专权的时代是可能的,那么,吕后最最可靠的人就是她的妹妹吕须,而樊哙恰恰是吕须的丈夫。刘邦已把樊哙划到吕雉的亲信中了,试想,刘邦为什么只为一点小事,就想把樊哙就地诛杀?原因尽在如此。

    刘邦心事被新进的御史大夫赵尧揣摩到了,正巧有个“材料”在他手边,他瞅了个空子,来到了刘邦的病榻前。“皇上,臣下有一大事想密奏皇上……”

    刘邦睁开眼睛看看,认出是赵尧。“是……关于什么的?”

    “有人谋逆……”

    这几个字,如重锤击在刘邦胸口上。

    “赵尧,你还想让朕多活两天吗?”

    “如此大事,臣不敢不奏。”

    “他是谁?”

    “有人举报陈平……”

    “陈平又怎么啦?”

    刘邦让赵尧把他扶起,给他背后堆上一摞棉垫、枕头,然后他说:“讲吧,朕听听是怎么回事?”

    赵尧跪在地上,正要上奏,刘邦又招手说:“来,来!站起来说,离朕近些!”

    赵尧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躬身对刘邦说:“……陈平到了前线,并没有执行您的敕令,将樊哙就地处死……”

    “说下去!”

    “陈平只是将樊哙逮捕,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朕替你说出来吧,他们是在等朕死!”

    “皇上,是不是派……”

    刘邦一口痰涌上来憋得难受,他向赵尧两手乱摇。

    赵尧不知怎么办好,想去叫人,又被刘邦拉住。

    等他气平了些,指着赵尧的鼻子喊道:“赵尧,你们一班年轻人都是朕提拔上来的,就像朕的孩子一样,你们可都要对我忠心呀!”

    赵尧赶紧跪下,泪流满面地对刘邦表示“自己的忠心可昭日月。”

    不等赵尧说完,刘邦说:“下诏,下诏!令周勃率兵再次出征,给朕把卢绾捉回来!令陈平将樊哙立即处斩!诏令拟好后立即用玺,并送来让朕过目!”

    赵尧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刘邦叫道:“快去呀,去呀!”那眼珠眦得就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赵尧爬起来跑了。

    汉高帝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公元前195年6月1日)刘邦这个风流浪漫、放荡不羁、老谋深算,又可称雄才大略的皇帝病死在长乐宫,享年六十二岁。

    他大概是早上死的,当吕后跑过去时,还难以确定他是否咽气。因为刘邦老是张着嘴巴、瞪着眼睛。

    吕后十分镇静,她立刻下令封锁未央宫的后宫院门,然后派人将两个御医找来,要他们给刘邦做最后的诊断。两个御医当然一眼就可看出刘邦是完了,但他们还是在他周围忙乱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一起向吕后跪下,哭着说:“皇上升天了!”

    戚姬一听这话,忍不住号啕起来。

    吕后拽了她一把,叱她道:“不许哭,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戚妍仰起头,她看到的是吕后那刀锋似的眼光,就像有人掐断她的喉咙似地一声不出了。

    有几个刘邦身边的侍女用两手捂着嘴抽泣,吕后喝道:“谁哭就给我掌嘴!”她们也就屏息敛声了。

    回头她对两个御医说:“你们只好在一旁的偏殿中过些日子了,不准出去!你们要走也行,我令侍卫把你们送进大狱去!”

    两个御医吓得连忙给吕后磕头:“小的听皇后安排,不出去,不出去!”吕后又令侍卫将未央宫与长乐宫加强守卫,不准一个人进出。谁如果把皇上宾天的消息透露出去,杀无赦!

    回头她对戚妍说:“皇上生前是最宠爱你的,这大敛的事就交给你了——你给他把身子擦净,然后穿好敛衣!”

    “皇后,这也得皇后看着才行……”戚姬说。

    “你干吧,我还有别的事呢,——你若不懂,就问问这宫里的老宫人……”

    回到寝宫,吕后立刻把哥哥吕释之找来,对他说:“他走了。以后的这几步,你得帮我走!”

    吕释之听到“他走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格登一声。他看吕雉眼睛里竟没有一点泪光,却像窜着两朵火苗。

    “外……外面都知道了吗?”

    “我怎么让他们知道呢?等咱们把一切安排好后再说……哥,这几步走好,这天下是咱们的,要不,咱们就得血洒未央了!”

    听妹妹这么说,吕释之知道事情极其严重,就说:“一家人都听你的,就随你支派吧!”

    “听我说!”吕雉的话有如斩钉截铁,“现在未央宫,甚至长安城都是新人掌权,如果,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天下就大乱了!”

    吕释之不明白,傻愣愣地瞪着眼睛。

    吕后说:“我没工夫对你详说,先与你说个大概吧……”

    她说:刘邦对咱们的防范是甚为严密的,在未央宫、长安城,他把一切大权交给了他新提拔的臣子,如赵尧之流,如果咱们有什么动作,他们是不会对咱们手软的,即使咱们在京城里得手,那些在外的老臣必然会领兵回京,咱们还是个死!……

    “皇上多心了,”吕释之说,“他归天后,是太子继位,那还有什么风波呢?”

    “你真糊涂!”吕雉说,“皇上死前最挂念的是易储,就是把刘盈废了,换上他钟爱的如意。你以为随着皇帝的宾天这事就完了吗?没有,至少在他的亲信那里没完!如果他们将来得逞,这天下就是如意的,就是他母亲戚妍的,就是她戚家一门的!那咱们呢?或者人头落地,或者被逐出朝廷,懂了吗?”

    吕释之吓得抽了口冷气。

    “反过来说,如果刘盈能够顺利即位,这天下就是咱们的,就是咱们吕氏一门的!咱们一家就可安享荣华富贵!那就天下一切太平!懂了吗?”

    “懂了懂了!”吕释之说,“妹妹,你说吧,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别害怕,有利的条件还是很多的,首先,太子还是我儿,就是新派,他们也得规规矩矩地拥立太子继位,其次,我是皇后,当前朝廷中的一切还得听我的,手中有这样的大权,如果运用得好,就能稳操胜券!”

    经吕雉这样一分析,吕释之心理笃定了,他问:“这第一步……”

    “第一步就是先把新派拉过来,拉过他们就掌握了长安城和宫中的权力,以后的一切就可从容进行!——这件事,你去与他们联系。”

    “他们听吗?”吕释之指的是新派。

    这时,新派的赵尧是御史大夫,他那一整套机要班子就在未央宫中办公,什么事也瞒不了他。郎中令(相当于宫廷保卫司令)是王恬开,就是他做廷尉时,把彭越处死的。中尉(相当于京城卫戍司令)是戚鳃,京都南北军的指挥大权都在这人手里。在他们周围还有数以几十计的掌握权要的年轻人。所以吕释之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

    吕后说:“他们都是聪明人,在这关键时刻,他们也在窥测方向……我瞅准了,他们也是一帮唯利之徒!你就放心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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