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果蝇计划

    在林彻依靠21世纪老电影搭建的非凡认知体系中，所谓“火锅”，就是指将各种好吃的东西全都扔进一个锅里，开火乱炖调配而出的神奇美味。

    没有能够烹调出食物的稳定明火，他果断在米维大厦的停机坪处偷了一辆卸货小卡车。

    号称亲近自然的米维大厦，连卸货的卡车都是食品级别的可降解材料制作而成。林彻开着这辆可以吃的拉风卡车，拖着滚蛋和小知，开了三个多小时，停在食品调配厂门前。

    22世纪中期，人类新生儿出生率不明原因地极速减少，在调查了基因、疾病、生育意愿等等所有的问题之后，还是没有找到缓解人口骤减状况的那根被剪断的刹车线，将目光投向食物完全是病急乱投医的做法，却得到了极大部分人的支持，毕竟吃进嘴里的东西是最易产生问题的部分。由此，食品调配厂应运而生。

    食品调配厂的所有权属于当权政府，食品加工线和包装线完全透明，对上游的食品原材料也会定期抽检，每年还有一次全线检查，以此确保人类吃进嘴里的食物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加载计时芯片和无辐射可燃材料的包装袋，杜绝了过期或细菌滋生导致的食物中毒现象，人类将自己圈养起来，小心翼翼地定点投喂同样的食材，以期许族群数量不会继续减少。

    为防不法分子和反社会组织对食物做些手脚，调配厂的安保系统相对要森严得多，也简单粗暴得多。门墙是一体浇筑后激光切割，关闭的时候严丝合缝，只能从内推开，从外部根本没有着力点。调配厂的安保人员都是最顶尖最专业的，专门负责年度安检时刻调配厂大门的开关，其余时候调配厂的大门都不会打开，食材和包装耗材从地底管道运输进去，成品以同样方式运输出来，机器全自动运转，三百六十度摄像头无死角监控，换言之，这是个没有人的“死厂”。

    林彻开门的手法也很“别致”，他用在米维大厦安保处顺的一把新式远程榴弹炮轰开了调配厂的大门，在警笛轰鸣声中光明正大地闯进厂内，拆下百来个甲烷喷气灶口和百来口高温高压除菌锅，截下流水线上还在制作加工的大批成品食物，一股脑扔在卡车后车厢内，然后开着卡车一路高歌猛进去了城外。

    在随后的两个小时里，在午后烈日下，滚蛋和小知就眼睁睁看着林彻将簇新锃亮的灶口依次拿出车厢，对着太阳排来排去排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

    “你搞什么？”滚蛋看着神神道道的林彻，不解，“拜蚯蚓神？”

    “蚯蚓？你瞎吗？”林彻不屑地从卡车上拖下一根长管道和一罐甲烷气，在灶下依次穿过，然后举起榴弹枪对着管口猛地一炮，锅仰筷翻，管道中溢出的甲烷被点燃，小小的火苗依次在排成扭曲图案的灶头下燃了起来。

    “看清楚了吗？这叫什么？”林彻挥舞着一口高温高压除菌锅，看着一字排开的小火苗，兴高采烈。

    “着，着火的蚯蚓？”没见识限制了滚蛋的想象力。

    林彻瞬间黑脸：“你见过这么大的蚯蚓？这是火龙！火龙好吗？！”

    “说得好像你见过这么大的火龙似的……”滚蛋忍不住吐槽，“何况……传说中龙不都得有爪子吗？你这顶多是着火的非洲巨蟒——”

    林彻不等她说完就哐当把她兜头罩进了灭菌锅里，对着一边不明所以的小知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一番莫名其妙的折腾之后，林彻梦想的“火锅龙”总算在星星之火上开了锅：

    百来束微弱如萤火般的火苗上顶着百来口十寸灭菌锅，当中盛着半开不开的水。小知跪在“火龙”的尾巴上，用白皙的胳膊压着数十捆大面额的纸钞——都是从米维的货车里搜出来的古董货——时不时抽出一沓来捻成卷儿，扔进火焰里给快要熄灭的火锅象征性加点柴，这些加热食物的甲烷灶都是为低温慢煮，保持食物营养成分最大化设计的特殊灶口，就算拿着鼓风机来吹，那火焰也大不起来。

    滚蛋高举着机械手臂，拖着一个货车后车厢盖改装成的超大托盘，将压制好的烤制面点一块块抖落进依旧冰冷的水中。回头看趴在“火龙”头部的林彻，他正将一大块已经化掉的冰激凌雪砖扔进微微冒泡的“火锅”里。

    “你干什么？”滚蛋回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冷水泡烤面好歹能泡开一点点，他再这么胡闹下去，就连吃点烤冷面都成了奢望。

    “你又不吃，管我？”林彻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从身后的食品袋里翻出一双可食用筷子，在半冰半火的汤锅里捞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

    面条一半绵软一半死硬，一半烫嘴一半冷冰，又甜又咸，说不出的奇怪滋味。才咬了半口，信息机就滴滴滴地响起了好几条提示：

    食物未按标准程序加工。

    热量超标。

    胆固醇超标。

    细菌超标。

    林彻把面条吸进嘴里，无视信息机抗议般的震动，囫囵吞了下去。小知惊讶地捂住嘴，滚蛋却是冷眼旁观：“你就不怕和七岁那年一样得肠胃炎？这次可没有医生来给你看急诊了。”

    “你偷看我的电子记事簿！”林彻横了滚蛋一眼，冲它挥舞起拳头。

    “谁偷看了？我们这种高级AI是很尊重人类隐私的好不好？我只不过扫了一眼你的就诊记录，谁让我过目不忘呢？”滚蛋摊了摊机械手臂，怼了回去。

    “吃这么点就生病，人类的身体真是娇弱啊。”小知拿着一把钞票叠成的扇子用力对着火锅阵扇风，“哥你先等会儿，我再加把火，熟透了再吃。”

    “不必了。”林彻望着天上炽烈的焦阳，一脚踢翻了盛满水的大桶，清水顺着挖成的管道沟渠一路流下去，弯弯曲曲的“火龙”挣扎了两下，还是熄灭了。

    最后一道火苗刚刚熄灭，天边已经有细微的嗡嗡声传来，一群带着垂直震动小翅膀的东西蜂拥而至。它们是“果蝇”的进化版“蜂鸟”，无声隐形，自带小型液氮灭火器，嗅觉也更具灵敏，哪里有私人烹制的食物，它们半小时内就能抵达现场。

    “蜂鸟”们在刚刚变成一堆灰烬的“火龙”旁绕了两个圈子，象征性地在余温未冷的汤锅里喷了点杀菌用的双氧水，之后留下一地黑暗料理，排成行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你知道食监局的蜂鸟会来？”滚蛋不解地看着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林彻。

    “我当然知道。”林彻没有说出关于“蜂鸟”的议案是就他父亲林诚提出来的。他伸出手，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蜂鸟”在他手心里无力地扑腾，应当是归队时被林彻截下的。“蜂鸟”头顶上的微型天线发出淡淡的蓝光，那是在给食监局的稽查小队发送被困信息，然而，这个世界上却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回应它了。

    对于林彻这代人来说，食品监管是全民健康计划中最为严格的一环，自从自动化AI大兴其道，政府完全接管了食材的产出、食物的制作之后，全民健康指数直线上升，人均寿命也有显著提高。

    然而，过于干净精细的食物喂养出来的肠胃也极为娇贵，小作坊和私人的卫生环境完全没办法达到最低安全标准，大规模食物中毒事件频频发生，大多是因为贪图便宜或者口舌之快食用了私下制作的食物。除此之外，黑作坊没有全自动AI生产线的成本，全靠明火煎炸煮烤，极易发生火灾等大型消防安全事故。

    为防止此类现象一再发生，议会通过了“果蝇计划”提案：由微型智能机器人“果蝇”携带处理装置巡城，发现并扫除私人食品加工作坊。提案刚刚出台时一片反对之声，人们纷纷抱怨称政府配发的食物价格居高不下，口感单调乏味，远不及民间烹调经济实惠有情趣。然而，林彻的父亲林诚却力排众议，强行让方案试行一周。

    结果，一周内，政府就通过“果蝇”关停了千余家食品加工黑作坊，其中包括国内好几家重量级的食品公司，“果蝇”上配备了电子复眼，拍摄出的私人食品加工厂内的卫生环境极其不堪，污秽横流，令人触目惊心，一时间舆论大哗。

    彼时，林彻刚满七岁，被母亲吴筝哄着灌了大半升牛奶，一阵上吐下泻之后人事不省了整整一周。他只记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在难受中偶尔睁开眼，就只看见身前的一排镜头和陌生记者的脸，耳中听见的是母亲对无良食品制造商声嘶力竭的哭诉。

    有了好几例儿童中毒这样的大招，几家私制食物的黑作坊被“果蝇”拍摄到污浊不堪的卫生环境为铁证，还有几个送到医院洗胃得以捡回小命的个例作催化剂，加之还有几场因私加工食物引发火灾被“果蝇”及时发现从而挽救了人命和财物的大事件推动了一波舆论，最终，果蝇计划得以顺利推行，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种微型智能机器人升级成为“蜂鸟”——全自动规模化分区域按时扫荡，减少了人工干预，增加了识别能力，也完全杜绝了小作坊通过巡城的时间差提前灭火灭灶逃避检查的可能。

    林彻成年后才在网络视频中看见母亲坐在医院病床前，抱着迷昏不醒的他在镜头前控诉的经典镜头，母亲泪盈于睫，泣不成声，眼中的神色却只有身为儿子的他才能读懂：那里面有属于政客的冷定坚决，有身为林诚妻子要支持丈夫政治理想的孤注一掷，却唯独少了属于母亲的焦虑悲伤。他不敢深究其中意义，但母亲劝他喝下那一大罐牛奶的话，却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

    “来，把牛奶喝了。”母亲看着他，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句话成为了林彻难以磨灭的人生噩梦。

    “我梦见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尹臻。”林彻似乎是在对小知和滚蛋说，又好像只是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他拨拉着灭菌锅里糊成一坨的汤汤水水，“她在‘果蝇’计划里两头拿钱，先骗取私人食品作坊里的人的信任，转头又把他们卖给当局。前脚吃了人家的饺子，后脚就砸别人的饭碗，又奸诈又可悲，完全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尹臻。”

    “哥你担心个啥？不过是个梦嘛。”小知看着锅里的东西似乎是不能吃了，扔下手里成捆的纸钞，勤快地关了甲烷灶，将锅里的东西倒掉，再把锅灶摞成一摞。一边忙得不可开交，一边还不忘安慰林彻几句。

    林彻却皱了皱眉：“很奇怪，我竟然觉得梦里那个尹臻也是真实合理的。”

    “不都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吗？尹臻小姐冰雪聪明，单纯善良，二十多岁就事业有成，为人也正直大气，怎么可能又奸诈又可悲呢？”小知不遗余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创造者，“现代人工智能在创造过程中多多少少会加入创造者的一点个性，能创造出我的人，想必不会是什么坏人吧？”

    “加入主人的一点个性？”滚蛋的吐槽模式被瞬间激活，“你是说尹臻是个异装癖？”

    小知瞬间黑脸：“你这是歧视！你诋毁人类！你不怕被净化系统洗脑吗？”

    “讲逻辑呀！”滚蛋摊开细长的机械手臂，做了个不甚标准的耸肩动作，“你说你在制造过程中加入了主人的个性，我看你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异装癖啊，所以推测你主人有异装癖有什么问题吗？”

    “等等！”林彻眼中灵光一闪，突然转头看向滚蛋和小知，“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尹臻是个异装癖？”滚蛋歪着头凑上前来，被林彻一巴掌打得转了个圈儿：“滚蛋！”

    “滚蛋应该被送去洗脑？”小知趁机撺掇了一句，被滚蛋挥舞拳头吓得捂着脸缩了回去。

    “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滚蛋掰着指头一句句对着林彻数，“讲逻辑？”

    “逻辑！就是逻辑！”林彻恍然大悟，一把拽过滚蛋，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用力地摇晃她，“梦里的世界不像平常的梦那样混乱，虽然和我的世界完全不同，可是却又逻辑严密，十分合理，所以我不觉得是假的！”

    麦考文草坪上种植的矮麦冬，明星护肤广告的全息广告牌，这些都还只是可能存在于脑海深处潜意识里的细节，但逻辑，是无法做伪的！

    “如果我没有出生，我的父母就会被剥夺政治投票权，果蝇计划一定会推迟执行，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完成升级，那么在尹臻十岁的时候，食品加工的黑作坊就应该还没有完全被政府扫除干净！”林彻手忙脚乱地翻出了信息机，在搜索栏里迅速地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查一查当年果蝇计划试行一周里，因为吃了私人烹制的食物而患病被及时发现送去医院的人，还有险些被大火烧死的黑作坊主，大概就能明白真相了。”

    信息机的全息蓝色界面在空气中展开，林彻在搜索框上虚点了几下，一长串名单登时出现在屏幕上，林彻走马观花地拖动名单，最终在一个名字前停了下来：尹肃。

    林彻屏息凝神点开那个名字，一长串资料在窗口跳了出来，置顶的是一张全息动态照片：病房里，一位重度烧伤看不清面目的中年男性和一位中年女性并排躺在病床上，生命监护仪曲线平稳，床前放着“早日康复”的鲜花。一旁的长凳上，伏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披散着长发，蜷在狭小的凳面上，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校服裙摆上满是汤汁和药水留下的污迹，上衣的胸章上纹着两个方正的字：

    尹臻。

    林彻望着这张全息照片，看着十岁的尹臻熟睡的侧颜，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现实中，竟是他以狂喝过期牛奶食物中毒的方式，间接救了尹臻一家人的性命。

    如果没有他上吐下泻的那几天，没有母亲冷静的利用和控诉，果蝇计划在他七岁那年就会搁浅，没有“果蝇”巡逻，尹臻的父母私制食品引发火灾会被烧死，变成两具焦黑的尸体，静静等着放学回家的尹臻看见大火时那一声绝望的惊叫。

    梦里的世界有着精致而残忍的逻辑，林彻没有出生，失去倚仗的尹臻就只能行走于仇恨与黑暗之中。林彻已经无法说服自己梦中世界只是脑内虚幻的投影了，那些梦境，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存在的。眼前的这张照片几乎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他不清楚现在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虚妄了。如果梦里的世界才是真实，往好了想，他从未被全人类抛弃过；往坏了想，他甚至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我靠。”林彻盯着那张全息照片怔了好久，终于轻声骂了出来，“这他妈是在玩我吧！”

    第四夜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林彻在米维的货车车厢里靠着一堆锅子半梦半醒时，曾拼命祈祷各路神仙，千万不要让他经历尹臻父母暴亡的场面，他只想浑浑噩噩在有他没人、有人没他的两个奇葩世界里当一只安静的吃瓜群众。

    然后一睁眼，他果然就看见了烧得整个天空一片通红的民居小区。这可真是“求仁得仁”，托梦都没有这么灵的。

    林彻飘在滚烫的火焰上方暗暗骂了句脏话，从大火蔓延的方向和时间来看，尹臻的父母已经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林彻捏着鼻子走入还未熄灭的火场，私人厨房的汤锅里晾着已经熬干的半锅猪骨汤，水槽边打包好的饭盒放在“鲜花礼品”的伪装盒子里，吸在冰箱上的信息机还没有烧坏，不时还有订单的滴滴声响起。

    种种迹象表明，尹肃夫妻就是靠生产黑外卖为生的，这种原本就干餐饮行业的人，在政府统一配给食物后没有了正当谋生手段，无法负担政府配给的食品，只好做起了违法勾当，最终因为制作工艺太粗陋而殃及了自己。林彻退出令人窒息的火场，心中一阵悲哀，甚至莫名有些想笑。

    小区转角处隐约传来了歌声，清脆稚嫩，仿佛黄莺婉转。林彻听过二十六岁的尹臻在公司年会上献歌，嗓音略低带着磁性，远不如现在这般清亮高亢。

    有那么一刻，林彻想冲过去抱住她、阻止她、拉着这个小姑娘的手，带她远离不见天日的黑暗未来，然而在动身的瞬间他终于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眼前这个女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和他毫无关系。

    尹臻走过转角，一眼看见冲天的大火和慌乱的人群，惊愕、尖叫、恸哭，悲剧一如想象那般如期发生，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倾慕的姑娘人生崩坏的一刻，甚至无法伸出手去替她抹掉眼角的泪珠。

    她向着燃烧的高楼猛冲过去，却被消防员拦了下来，人们用不耐烦的语气安慰着这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少女，一面警告她不要上前，一面不断把她拽出警戒线外。

    直到两个消防员抬着一具焦黑的尸体从楼道里冲了出来，一声爆炸的闷响，楼门被炸飞，热浪轰然涌向一旁拥挤看热闹的人群，混迹其中的林彻明显闻到了一股肉类焦糊的味道。

    烤肉味儿，是的，恶香扑鼻，蛋白质变性和脂肪融化升华的惨烈味道。

    死命往楼里冲的小姑娘在这股味道的侵染下瘫痪在地，手脚发软，怎么也脱不开地心引力，张开的嘴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果能重来一次，”林彻俯下身子，对着跪地痛哭的小姑娘耳语，“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把那罐牛奶全部喝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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