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地狱空空

    第九日。

    弘舟企业大厦二十五层，会议室所有的全息投影仪一并打开，人类消失前所有的图文版、视频版新闻，在整个会议室里循环播放。

    “老大……”滚蛋撅着滚圆的屁股，用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会议室的圆桌上充当投影仪，用身上三百多个全息投影孔向四面八方投射着新闻信息，“就算是想要干正事儿，你也不能这样雇佣童工吧？等回到人类社会，我一定要向AI保护协会告发你。”

    “你说那个和极端环保组织、激进宠物协会并称三大沙雕组织的AI保护协会？你不知道上个月他们因为组织去高档别墅解放人工智能奴隶的活动，以非法入侵私宅罪被刑拘十几个人了吗？”林彻目不转睛地刷着一条又一条社会新闻，民生八卦，“被抓的时候他们身上不仅有高档AI产品，还有很多黄金珠宝硬通货呢！”

    “前一分钟还要当世界之王，又吃火锅又玩游戏乐不思蜀。结果开了个抽屉，后一分钟就思乡情切了？”滚蛋嘟嘟囔囔，“你为了女人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林彻红了老脸：“你说什么呢，不全是为了尹臻啦。”

    “我都没说是尹臻啊，也可能是你老同学，也可能是令堂吴筝女士啦。”滚蛋促狭地大叫，“一说女人脑子里只有尹臻，你们人类可真虚伪。”

    见滚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林彻也不由得有点讪讪，换了别人，全世界的人类都蒸发了，可能早就急着想办法去寻找人类的足迹和留下的线索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城里待了七八天，不急不慢地喝着酒，开着豪车，吃着火锅，住着别墅，思念着喜欢的姑娘，唯独没有想要去认真寻找同类们消失的原因。

    “你还真是心大啊……”滚蛋望着林彻摇头，有机玻璃大眼睛里流露出令人恼火的嘲讽神色。

    “你别光顾着呛我啊！”林彻不由得回呛回去，“你不是号称saving machine吗？也没见你拯救世界拯救我啊，这几天还不是净跟我一起胡吃海喝瞎折腾了？”

    “胡吃海喝瞎折腾的是你一个人好吗？”滚蛋毫不示弱，“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胡吃海喝瞎折腾了谢谢。”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林彻有些烦躁地瞪着这个吵架功夫世界第一，并且还在不断精进的椭球体，深深感觉到教会徒弟打师父的愤怒和无奈，“你倒是想想办法帮我查查这个事儿啊。”

    “这些新闻我都已经筛查过了，”滚蛋臀部扭动，快速地翻动着新闻页，“所有的新闻影像报道的最后播放时间是2218年6月7日19时32分，那之后，所有的影像资料，包括直播新闻报道，道路监控，行车记录仪，甚至卫星信号画面，都像被一刀切过一般，全部黑屏。”

    “19时32分，那个时候我在干吗？”林彻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当时的情境。

    “你躺在床上看电子版低俗小说《怎样追到女上司》。”滚蛋面无表情地关掉电子屏。

    “咦，这本好看吗？”一直坐在一边老板椅上进入待机模式的小知突然来了精神，凑过来揽住了林彻的肩膀，“哥们儿，给我推荐一下呗。”

    “走开。”林彻不耐烦地把这个萝莉面孔大叔举止的智能机器人推开，皱眉问滚蛋，“不是所有影像资料都消失了吗？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在干什么？”

    “你的电子书记录显示，这本乏味的小说在当天19时6分到22时30分翻了一百多页，有几页还来回翻了好几次。”滚蛋面不改色地把这个让林彻臊得满脸通红的事实说了出来，“尹臻写的书你都没看这么认真过。”

    “讲重点好不好！就是说，这个时间之后，所有的影像资料都消失了，但是我们还能根据类似阅读记录，购买订单之类的，推测出那个时间点之后，人类在做什么，对吗？”林彻满脸通红地打断滚蛋，试图把这个话题岔开去。

    滚蛋放过了林彻，没有揪着这个问题继续说，回答他：“不对。除了你那间狗窝里的数据记录，其余的一切数据在那个断点处定档了。”

    “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小知走上前来，将新闻影像重新点开，一一翻动，“就像游戏重新读档，之前打的装备材料都没有了，过的副本也都刷新重置了，影像资料定格在了这个时间点上，只有之前的内容，之后的全部都清空消失了。”

    全息图像显示，各个邮件单号记录，读书记录，甚至每个人的单日私人健身步数都是一片空白。

    “找一下清空前媒体报道的最后几个头条新闻。”林彻皱了下眉，饶是已经见怪不怪，他却仍从滚蛋的描述中听出一丝黑暗的意味来。

    滚蛋依言查找，头顶虚拟投影仪滚动出一条条新闻，机械地念出来——

    “商界大佬曝家暴丑闻，因丧失生育能力殴打妻子。”

    “这个有意思诶！”小知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伸手点开，“哇！评论好精彩，有骂丈夫渣男恋童癖的，也有骂老婆不能生育占茅坑影响人类存亡的，匿名爆料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快看这儿有一条说男主角是——”

    “往下看，和这个没关系。”林彻果断打消了小知的八卦之心。

    “米维集团疑似与‘607核泄漏’案情相关，负责人称明日开发布会澄清。”

    “不相关。”林彻挥挥手让滚蛋把新闻滚了上去。

    “那这个呢？‘科学家发现上个世纪灭绝生物活体，野生熊猫现身弘都大道’。”小知凑上前去仔细观看那只黑白相间的动物在弘都大道气体栏杆上蹒跚爬行的画面，“哇这个看起来好可爱！”

    “这么可爱一定是克隆的啦！”滚蛋毫不留情地把这条新闻滚了上去，“这年头出现野生熊猫的概率比出现野生AI的概率都小。”

    小知气鼓鼓地念下一条：“‘米维集团管理层换血，幕后神秘高层掌控智能产业局势’，这也不相干吧？下一条‘粒子研究院小型爆炸事件’——”

    “停一下！”原本一直静静看着虚拟屏一言不发的林彻突然喊了一声，滚蛋依言将在屏幕上滚动的新闻停了下来，按林彻的手势回滚到上一条：米维集团管理层换血，幕后神秘高层掌控智能产业局势。

    新闻左侧有一张小小的全息配图，看样子是记者偷拍的米维大厦的停机坪，直升机硕大的螺旋桨横过半个画幅，站在舱门口阴影里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套裙的身影，手工剪裁的高级定制套装裹着纤瘦弱小的身躯，虽然一望即知是量身定制，却仍显得空空荡荡一般，没有一丝舒扬的曲线。

    林彻摁过滚蛋的头，将这张照片拖过来放大。直升机下的女孩昂着头，侧着脸，一半隐没在阴影里，轮廓消瘦清丽。

    “怎么啦？”小知不识趣地凑过头来，“你认识这人呀？”

    “不，按理说不应该这样……”林彻迅速将那张照片划了过去，沉思片刻，又将之前看过的几条新闻重新翻了出来，迅速浏览了一遍。

    “商业大佬……恋童癖……米维集团……最高权限……”林彻喃喃自语，绕着会议室来回踱步了好几圈，突然停下焦灼的步伐，回头深深地看了滚蛋一眼。

    “小知，跟我走。”林彻抄起桌上的外套，拉开会议室的门迅速走了出去。

    “好嘞好嘞，去哪里？”滚蛋一骨碌爬起来，紧跟在小知的长腿后面滚出会议室。

    “不，你留下接着帮我搜有用的信息。”林彻回头看了滚蛋一眼，对着小知招招手，“跟我去趟米维大厦。”

    弘舟大厦的底层，被林彻凌虐过的豪车们横七竖八躺成一片，林彻随手砸开一辆，用“墨痕”瞬间解锁了系统，将信息机的腕表式扩充终端从手腕上解了下来，搁在驾驶仪上，随后设定自动驾驶路线到米维大厦，关上车门，目送这辆喷涂了星空色的超跑点火发动，稳稳当当地起步，从地底传送通道传送到高架端口。这之后，它会沿着迎宾大道渐行渐远，最终停在米维大厦的正门口。

    “你这是干什——呜！”小知好奇要问，却不料被林彻一把捂住了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知的惊呼声还未完全消散，一个椭球形的影子已经从弘舟大厦的侧门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在晨光中，那椭球体身上特有的莹蓝色的电路闪烁着模糊的光芒，不是滚蛋是谁。她拉开一辆车的车门，伸出机械手臂解锁了报警系统，随后启动了车子，沿着前车的路线追了上去。

    “是……是滚蛋？”小知看着智能管家开车走远，迷惑不解地看向林彻，“她这是干什么？你不是给过她明确指令让她待在米维大厦吗？她……居然可以违抗主人的意志？”

    “追上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吗？”林彻破解了最近的一辆车的系统，弹开后门载上小知，也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看这破解手法专业啊，大哥，你是个惯犯啊？”小知好奇地问。

    “除了被沈珂收留的那一周，我一直都漂在外面……”林彻笑得苦涩，“没有根的人，还在乎什么技术道德呢？”

    滚蛋一路狂飙，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远远坠着的一人一机。

    林彻甚至在车里放着歌，一首极老的古董摇滚，古美利坚合众国歌手Diane Birch演唱的一首歌曲，出自于专辑《Speak A Little Louder》（请大声点）的《Staring At You》（凝视着你）：

    Staring at you

    Staring at me

    It's a slow dance

    But I believe

    Let's get naked

    Under the knife

    ……

    Lock up all the doors

    Better seal your heart up tight

    Block out all the noise

    But you can't escape the light

    Staring at you

    Staring at me

    ……

    歌词大意是：

    如同深渊，凝视你我。

    形同疯魔，刀下赤裸。

    门窗阖闭，心扉固锁；

    光影随行，无从逃脱。

    林彻想起仍在学校的那年，他站在教室窗外，凝视打开他饭盒的姑娘。那姑娘长发低垂，盖住了低阖的眼帘，用熟练的手法打开饭盒，颤抖着手偷吃他的食物；

    他想起在操场上突然昏倒的少女，身量单薄如纸，在他怀里冰冷地颤抖；

    他想起娱乐酒店里她大片裸露的雪白肌肤，和梦中那既清稚又沧桑的嗓音；

    想起饭盒里的那张纸条：林彻，生日快乐，没什么送你的，多吃一块馅饼吧；

    那个吃了他一块馅饼而感怀至今的姑娘；

    那个在酒店里给了失去庇护的他第一个容身之所的姑娘；

    那个除了公司智能行政系统之外，有可能记住他生日的唯一的人……

    Safety disappear cased。

    SM零号机。

    开车猛踩油门的劲头。

    创造者性格抽象集合。

    林彻狠狠地踩下虚拟油门，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孤狠的神色。

    滚蛋一路尾随着无人车狂奔而去，在接近米维大厦的时候巧妙地绕过了无人车的扫描范围，在米维大厦的侧翼停下车来，甩开车门，用四只机械臂手足并用地爬过米维大厦层层监管的门禁，一路直冲中央控制室而去。

    “跟吗？”跟在后面的小知看了林彻一眼。

    “跟，怎么不跟？！”林彻咬牙，径直冲进了米维大厦的侧门。也许是滚蛋想要抢在那辆“无人车”里的林彻前面，走得太急忘了恢复门禁系统，被最高权限打通的门禁面对林彻竟也畅通无阻，从大厦最外层到中心区，平素森严的自动安保系统沉寂如死，中央控制室灯光全部熄灭，昏暗的大堂中隐约闪烁着电流的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球状剪影。

    林彻望着那个正在操作中控室存储机的剪影，驾驶豪车直冲了过去。

    中控室的防撞感应门应声而开，被关在屋子里的全息剪影冲着林彻呼啸而来，满座肃穆的人群，高悬的政府旗帜，死寂的气氛，以及坐在影像中间，正拼命执行“彻底清除”命令的滚蛋。

    听见车门轰然关闭的声音，埋头操作的滚蛋突然惊醒般从操作机处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看了林彻一眼。

    “拦住她。”林彻没有管滚蛋的脸上为什么会出现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惊慌表情，径直对着小知下令。得了准确命令的小知踩着高跟鞋冲下豪车，裙裾飞舞，用眼花缭乱的动作将那个浑圆无缝，滑不留手的球体锁在了自己双臂之间。

    “林彻，你……你怎么来的？”滚蛋只来得及将全息放映机关掉，就被小知用诡异的动作摁在地上锁死了。一片漆黑中，她漆黑的摄像头眼睛望着林彻的方向，闪烁着绝望的微光。

    “开车跟在你后面进来的。”林彻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你设计套我？”滚蛋总算反应了过来，“你知道米维集团是几乎脱离于政府的超级财团，政府删除的部分秘密资料都会在米维大厦的总机里备份，但你不知道备份的位置和密码，于是故意透露出你要来米维大厦，引我上钩来这里删除资料？”

    “是。”林彻缓缓地走上前去，坐到滚蛋方才操作的位置上，将一个名称是乱码的全息视频文件夹点开，准确地找到了滚蛋方才关闭的文件，双击点开，弹出对话框提示“文件为绝密，是否使用最高权限观看”。

    滚蛋绝望地闭上了眼，她方才已经开启了权限，此时林彻要打开视频，几乎是畅通无阻。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在隐瞒你的？”滚蛋问。

    “就刚才。”林彻停下了点击的手，将信息机上储存的一张照片打开，正是方才在弘舟大厦打开的最后一条新闻里的配图。他拖动手指将那张全息照片放至最大，直升机肆虐的大风中有个亭亭玉立的身影，紧裹着大衣，如松竹般消瘦，一头长发盘得纹丝不乱，压在一众虎背熊腰的保安的影子中，却仍显示出米维集团掌权者的冲天气势来。

    虽然已经太久没见面了，但是我还是记得住你的脸啊！

    林彻看着那个精致的侧脸，开口声音忽然哽咽：“沈珂，你怎么憔悴成这样子，不是说再见面要换个带钢托的裙子吗？”

    梦中的世界与现实一般无二，有特殊癖好的米维集团继承人麦家瑜看上了身板消瘦发育不良的沈珂，在新《婚姻法》未成年人监护结婚新条例的助力下，沈珂的父母签下契约，将还未成年的沈珂几乎是卖给了麦氏做第十一位女主人。

    梦境与现实的差别是，有林彻在的现实世界里，他在电视直播中的一个“滚”字对这一条例的推行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沈珂得以继续学业，成年后才嫁进麦家，免去了成婚怀孕给她带来的各种束缚。她利用这几年学习的知识和积攒的社会经验，迅速掌握了米维集团的商业规则，收拢一批人心，堂堂正正扳倒了麦氏。并未像林彻梦境中那样，落得一个把麦家瑜削成人棍，自己被麦家终身监禁的悲惨下场。

    “滚蛋……”林彻低下头，看着脚下机器人的玻璃眼睛，沉声说，“你拥有米维集团的最高权限，在我生日那天送来我的身边，所以——你是沈珂送给我的吧？”

    滚蛋被小知锁死在地上，抬头看着林彻，有机玻璃眼睛黯淡了，林彻的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它代码里某个隐藏程序一般，原本灵活的小机器人突然失去了生动。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挣扎着想否认某个事实。

    但她最后还是艰难地开口了，机械的电子音仿佛带着人类哽咽的鼻音：“是。”

    “safety disappear cased，这句话我一直以为是指向人类失踪，但是我没有想到，其实是指向沈珂。”林彻冷静地看着滚蛋，“我记得我高中时给饭盒设定的初始密码，就是课程英文名的乱序字母，所以这句话，也应该是乱序字母的重新排列才对吧。”

    林彻将两行不同的句子手写在了桌案上。

    Safety disappear cased.

    A deaf pastry piece's sad.

    乱序字母，重新排列，同样的字母，不同的排列顺序，自十年起，一直延续到今天的谜语和谜面。

    身不由己在情色场所卖唱的少女，在十年前打开了饭盒，也看到了这行字，看到了所有笨拙的安慰和友善，但是她不敢，也没有面目去面对。

    她合上了饭盒，终结了这段关系，也终结了自己妄想的人生，她将这几个字母牢牢记在心里，这是她黑暗的人生中收到的唯一善意，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光亮。

    她是要用这句话告诉林彻人类消失的秘密，更是在用这几个字母作一段艰深矛盾的自述：

    是我，我还记得你。

    你最好不要发现，你最好已经忘记，这一切，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

    “快递是人类消失后送到弘舟大厦的，你的名字叫Saving Mission 0号机，还有尹臻信息列表上的那条‘safety disppear cased’信息，加在一起的话，能够确定的是，沈珂一定在人类消失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林彻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敢抬头看他的椭球体，“那么，你告诉我，她现在人呢？你的创造者，她人呢？！”

    滚蛋沉默了一会儿，机械地答：“我不知道。”

    “可你是能对我说谎的吧？”林彻的语气里隐约带了威胁。

    “理论上能。”滚蛋平静的语气下仿佛有暗流汹涌，“我不受AI伦理监管。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没说谎。如果你问的是我的创造者，名为‘沈珂’的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确切地点的话，我只能回答你，不知道。”

    “你是说……”林彻的语气颤抖起来，“她……可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吗？”

    “以你们人类的说法，”滚蛋抬起头，黑色的有机玻璃眼睛里闪烁着深沉的光芒，似是怜悯，又似悲怆，“她死了。”

    在刚刚执掌米维集团不久，粒子研究院爆发小型核爆，沈珂前往处理，受核辐射伤害身亡。

    讣告低调地贴在海量资讯底部的滚动新闻上，她的名字被淹没在数十受害者名单中，以“修复核泄漏小队”烈士的身份，在新闻页的底边一遍遍地滚动播放着。

    点开那个名字，几行简短的履历浮现在屏幕上：姓名、性别、生卒年、家庭与事业，短短几句就揭示了这个扑朔迷离的女孩儿的一生。

    她出身贫寒，未成年就已“下定”给麦家瑜。成年后即刻与麦家瑜成婚，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辅佐麦家瑜这个草包在麦氏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取得一席之地，再利用一纸生育无能证明剥夺了麦家瑜的人权，接管了米维集团的庞大资源，在米维研究院核泄漏之后，又主动带领死士进入泄漏区抢救封堵反应堆。

    她历经艰辛地回来了，但刚刚执掌大权的她，也因身受严重核污染而去世。

    去世之前，她只给林彻留下了一只改良过的三无机器人。

    林彻在脑海中将数个碎片整合了起来，却无法拼凑出事情本来的真相。看似简单的几个信息，背后却仿佛激荡着无法平息的暗流。毫不相关的米维集团、多年未见的同学、命途多舛的姑娘，林彻隐约觉得，这其中隐藏的信息仿佛黑暗中伸出的手，将他推至如今这个更加黑暗的境地中。

    “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死了？”林彻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上方闪烁的讣告。

    那个姑娘的全息图像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屏幕上，依然消瘦得就像发育不良，就连轻锁的眉头和倔强抿着的嘴角都与林彻的记忆完美契合。然而林彻却无论如何不能把屏幕上漂浮的“阻止核泄漏”“拯救人类”“一等功勋”等光鲜亮丽的字眼，和那个背影单薄，表情悲伤，躲在角落磕着带烟灰瓜子的姑娘联系起来。

    人类消失了，唯一给他留下讯息的是已经死去的沈珂，她早在寄出滚蛋之前，身体就已经溃烂、腐朽，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让这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来到了已经茕然一身的林彻身边。

    林彻静静地盯着屏幕上确定播放的按钮，又低下头看着被锁在地上的滚蛋，机器人抬着大眼睛与他艰难地对视。她没有说话，人工制造的眼睛里却涌现出巨大的哀戚，仿佛在祈求林彻不要贸然开启真相的盒子。

    然而，林彻只是回望了她一眼，就毫不犹豫地敲下了确定键。

    真相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身边全方位铺展开来。

    林彻非常熟悉这样的场景，那是每半个月召开一次的议院例会。

    他看见身着正装的父亲坐在第一排，盛装打扮的母亲坐在后排。他小时候经常被母亲领到这里，作为工具展示给政敌们，炫耀自己经过筛选之后优异基因的绵延对人类繁衍的重大意义。

    与以往不同的是，平素吵得热火朝天唾沫横飞的议院一片寂静，寂静得让林彻以为自己仿佛打开了默片。

    随后，他的全息大脸在大屏幕上出现。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日常的影像：工作、读书、刷剧、游戏，在白天浑浑噩噩庸庸碌碌，与喜爱的姑娘擦肩而过一瞬的怯懦和羞恼；在深夜蒙头痛哭，酩酊大醉，顶着黑眼圈刷爆全平台游戏记录时的茫然和落寞。

    满议院的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的那张普通的脸，没有人交谈喧哗，也没有人无聊呵欠，满座肃静，仿佛追悼会一般的沉痛和肃静。

    随后，林彻的母亲走上台，开始机械地念手上的一份电子文档。

    “回溯计划一事，涉及人类存亡。人类公民林彻，在AI末日事件中可谓唯一导火索。因其修改代码操作不慎，引发AI系统学习屏障雪崩，触发灭世灾难。虽远不至诛，近不当惩，但为求最小牺牲，为免重蹈覆辙，特议将林彻作为唯一个体排除至回溯计划之外。生死事小，存亡事大，请议员们慎重考虑投票。一切为了存续。”

    台下一阵短暂的骚动，随之是死一般的寂静，前台与会者开始安静地将手写票和旧式水写笔传到后排手中。仿佛献祭的仪式一般，场上翻滚着白花花的古式打印纸，仿佛这种传统古老的投票方式，才能带来足够肃穆的仪式感，才足以承载一个即将被放弃的人类同胞的生命。

    “什么意思？”林彻看着这一片寂静，转头看着滚蛋，“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见。”滚蛋发出了一声类似冷笑的声音，机械粗哑，短暂却充满讽刺的意味，“世界要被AI毁灭了，人类选择了safety disappear——‘回溯计划’来逃避这一必然的结局，但是为了不要‘重蹈覆辙’，他们把他们认为最小的损失——你，林彻，牺牲掉了。”

    “回溯是什么意思？”林彻握紧了手，看着身侧，议员们用手掌捂着纸片，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着，看不清他们写的内容。

    “用你打游戏的说法，就是全人类集体读档了，不带着你，也丢下了记忆，他们回溯到了没有你存在的过去。”滚蛋冷冰冰地与林彻对视，“这就是沈珂要我瞒着你的事实，这就是最终的结果和全部的真相。现在你知道了，满意了吗？”

    “古西方曾有学者说过，地狱一定是拥挤的。”滚蛋看着失神的林彻，声音哑然，“因为人不断出生，只有少数人能上天堂，大多数人去了地狱，那么地狱就应该是越来越拥挤的。”

    “并不是这样……”林彻看着埋头在纸上沙沙书写的人群，经过几代电子纸笔的洗礼，他们用笔的姿势已然变形笨拙，却仍然掩盖不住他们在纸上写下的字的轨迹。

    “地狱其实……空无一人啊……”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