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无从告白

    林彻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拥有全世界这回事儿，他没有穿合身的衣服，没有开拉风的跑车，甚至连一双合脚的跑鞋都没有穿，就这样踩着人字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疯跑了半个小时。

    夏阳炽烈如火，脚上的拖鞋似乎都要被烫得融化了，阳光在彩虹碳晶的马路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颜色，他眼睛都睁不开，却只知道一直向前跑着，一口气从斯万府跑到了弘舟大厦，脑子短路到无法思考，甚至嫌电梯抵达一层的速度太慢，而直接从安全楼梯冲上了二十五层，踹开办公室的大门，全身被汗水浸湿，在一排排工位前喘气喘到几乎窒息，声带沙哑，嗓子如同被烈火烧灼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尹臻的工位就在眼前，她虽然升了职，却一直不肯换到大办公室里，只说坐在这里安心。

    她养的绿植已经枯萎，半米见方的丝巾却仍系在上面，仿佛一只安静的蝴蝶，又仿佛一朵刚刚开败的花儿。

    林彻闭上眼睛又睁开，工位上还是不见一个人。

    他颤抖着手去抽姑娘办公桌侧三层的抽屉，动作极轻，似乎怕惊跑了什么。要知道，曾经的他，连看这工位一眼，都感觉唐突了心里装着的最纯洁美好的佳人。

    第一层没有上锁，轻轻一拉就开了，里面是各类办公用文件、存储卡、电子合同等等，按字母顺序摞得整整齐齐。

    第二层象征性地挂了一把复古铜锁，罗马花纹的钥匙就插在锁眼里。轻轻拧开，里面是《我的编程：from入门to放弃》《Lix——从经典到过气》《程序员——从面试杯具到被炒鱿鱼》等等署名“木刀”的趣味编程书，全都是尹臻所作。

    第三层上锁了，开放代码的声纹智能电子锁，林彻见过尹臻写这种锁的代码——暴力开锁会导致锁芯启动保护机制，激活内壁的高热材料，一秒钟就能把抽屉里的东西汽化掉。正确的使用方式是在安装锁芯之前，录一段锁主人的固定语音，安装成功后通过声纹对比来解锁。

    他花了两个月的工资，买给尹臻的那串珊瑚镶金手链，被她锁进了这一层。

    她戴上了下属送的手表，当面吃掉了上级送的零食，精心养护着同级送的盆栽，唯独林彻送的手链，她扔进了最底层的这个加了锁的抽屉。

    林彻颤抖着手轻轻按在第三层抽屉上。

    电子锁蓝光一闪，一行娟秀的手写小字赫然浮了出来。

    “林彻，你喜欢我吗？”

    原来，这个声纹锁还有这样的隐藏启动方式，林彻一时无法确定，究竟是只有他的指纹能触发电子锁上的这个问题，还是其他人也能做到。他只感觉全世界都炸开了，像食品包装袋在地面上开满矢车菊一般的冷焰火，像延伸到天边无穷无尽如同植物蔓生的碳晶道路，像他进公司那年，陡然塌陷的地板，和抱着温暖的姑娘在地板滚动时，坍塌的穹顶投下来颤抖的月光。

    像是夕阳洒下璨金的湖面，莲花灯盏漂浮游荡，像是她耳畔腕间一抹梦寐以求的金红。

    他忽然充满希望，又充满害怕；忽然充满侥幸，又充满悔恨。

    他有多渴望过接下来的场面，就有多愤恨接下来的命运。答案就在嘴边，竟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林彻，你喜欢我吗？”

    智能锁不依不饶地闪烁着，逼问他。

    “对不起……”林彻突然蹲下来，对着尹臻手写的字用力抹了把眼睛，“尹臻，对不起……”

    “林彻，你喜欢我吗？”

    “喜欢……”林彻对着电子锁喃喃地吐露了真心，“我喜欢你啊……尹臻……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喜欢……”

    清脆的“喀嚓”声响彻了整座大楼，仿佛在说：

    真遗憾，你答对了。

    抽屉的最底层乱得简直不像尹臻的风格，折了一半的纸鹤，散乱堆放的冲洗照片，旧式笔记本，单只的耳坠和碎掉的粉饼，口红缺了盖子，染得半边抽屉脚都是玫瑰色。

    在这一片乱象中，尹臻单独拨开了一个角，那里，有一个用旧的除味剂盒子，下面压着一个电子记事簿。

    盒子上方镂着雪花状的花纹，镶金珊瑚璀璨的光芒从里透出来，那是林彻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串和她耳坠颜色相配的珊瑚金手链。

    林彻挪开盒子，把记事簿从抽屉底层抽了出来。记事簿没有设密码，内里只有一个电子相簿，打开来，每一页都是林彻。

    有孩提时代的他，被一脸义愤的母亲抱在怀里，茫然地面对着媒体和父亲的政敌；

    有少年时代的他，坐在夕阳下的市属科学馆前，和一群面目模糊的朋友谈笑风生；

    有正在等待面试的他，着装邋遢不修边幅，靠着弘舟企业大厦的玻璃幕墙，目光茫然又荒颓；

    更多还是坐在工位上的他，几乎每一天都有，和同事插科打诨开怀大笑的，被上司训斥低声下气的，认真工作的，浑水摸鱼的，开心的，悲哀的，怔然的，颓丧的。两年，七百三十天，每一天都有。

    林彻想起与尹臻在这座大厦面试厅前的相遇，尹臻那样大方自然地向他伸手：“你是林彻吧，以后就是同事了。”

    他没有握住姑娘的手，而是慌乱地避了开来，不自然地去抓自己的头发。

    他又想起尹臻前年生日，他怀揣着自己做好了笔记的《我的编程：from兴趣to放弃》去找尹臻，却在尹臻的电脑上看到了她正在编写的下一部著作，着了慌的他赶紧将书揣回怀里转过身去，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姑娘闪烁的目光中，希望和失落交替着黯淡下去。

    去年，他终于有勇气送她一条千挑万选的珊瑚金手链，却别扭地将它装到了用过的清新剂盒子里，让价值千金的它看起来像是二手交易网站上的廉价货。

    尹臻接过他的手链，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些什么。

    然而他仿佛被谁掐住喉咙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扔下一句“生日快乐”，就在周围同事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每一个无法入眠的深夜，他都会按捺住给尹臻发简讯的手。

    每一次宿醉醒来，他都会删除编辑好的大段表白。

    他与这姑娘的主动交流只有请假短信。

    他从未想过，也许姑娘也在等着他一次暗示，一句剖白，一个微妙的眼神，甚至一条多余的问候讯息。

    尹臻，人人都爱的尹臻，八面玲珑的尹臻，那个在感情面前似乎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尹臻，用千遍“昨晚做什么好梦了？”试图打开话题，而他从未在问过她哪怕一句：下班啦，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林彻打开通讯录，界面还停留在他给尹臻最后发的简讯上。

    “生日快乐，今晚有空吗？可以请你喝咖啡吗？”

    弘舟大厦的落地玻璃窗外，夏天的夜幕姗姗来迟，厅内光线昏暗。

    林彻坐在尹臻的工位上，攥着信息机不停地输入着讯息，机械地点着发送键。

    虚拟机全息的光屏浮在他头顶上，淡蓝的屏幕因为电压低而略有闪烁，上面一条条排列的，全是发给尹臻的信息。

    尹臻，你能收到我的短信吗？

    尹臻，收到短信能回复我一下吗？

    尹臻，你还在吗？

    你还在吗？

    长篇大段的独白不断地刷新着屏幕，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怯懦的思慕，一夕之间全都倾诉给自己喜欢的姑娘。然而，被刷得满满的屏幕上，如所料般并没有半句回复，就连个小小的“已阅”标志，都吝啬给予。

    眼看着天色已黑，应急的荧光夜灯亮起，虚拟屏幕上的字受到干扰，模糊了起来。

    林彻揉了揉眼睛，那漂浮着的大字滚动着，突然贴在了新闻滚动屏的位置之上。

    第六夜

    新闻视频播到一半，看守所的感应门应声而开，武装警察押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似乎有些营养不良，身形消瘦，然而衣饰华贵，脚上还穿了一双订制的玻璃高跟鞋。这种鞋跟所谓“全世界最舒服的石头椅子”一样，完全贴合主人的脚型打造，走起来和踩在棉花上并无二致。只是此刻，两边鞋跟都折断了，走路时玻璃碴子划在路面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又怎么了？”看守所的女警抬起头来，关掉显示屏，看着走进来的人，“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

    “恶意伤人，把自己老公削成人棍了。”进门的警官摘下帽子，将低着头的少女推进门里，“用的激光刀，断口细胞组织全破坏了，都没办法接假肢。”

    “投案自首的吗？”女警拿出一个方形刷卡器，男警官将手腕凑过去轻轻一刷，就将基本信息录入进了系统。

    “没有，拒不认罪，说我们没有证据。”男警神色为难，“现场的指纹和毛发都清理得很干净，麦家瑜被削成了人棍，没法说话也没法写字，目前神志不清在医院嚎着呢。”

    “可以启用‘脑电波输出意识抽离情境回溯法’的吧。”女警有些无所谓地看了看档案，“反正也被削成人棍失去生育能力了，没有基本人权，可以在脑子里多插几个电极，通过电波同步法，还原情境记忆，真相大白就容易多了。”

    “可因为会给被试者造成巨量的痛苦，目前这一法案还没有通过伦理审查。”男警有些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同事，“再说了，就算麦家瑜现在没有人权了，他也是麦氏的子孙，再怎么废，米维集团也不可能坐视自己的继承人成为电波实验的被试者，活活疼死吧。”

    “那先收押了等判决吧。”女警随手在信息机上输入了几行数据，“反正‘犯罪嫌疑人颅内电波提取法’下个月就有定案了，说不准我们能用在这位麦夫人身上，反正只是疼得发疯，也不会死人。”

    林彻对女警冷漠的态度有些吃惊，他隐约知道“颅内电波提取法”，是米维集团所研究的精神提炼的副产物，本来精神提炼的主旨是提炼出人的记忆和意识，用机器的模式承载下来，用以赋予肉体寿命有限的人类无限传承的意识。后因意识同步难以做到，伦理审查无法通过等原因，始终无法得到突破性进展。

    然而，精神提炼的副产物，颅内电波提取，却好几次上了合法刑侦手段的提案中。现代社会作案手段越来越高级，测谎仪也失去了效力，颅内电波提取却可以用技术手段提取嫌疑人或受害人的部分记忆进行场景还原，真实高效，大大减轻了刑侦工作的难度。

    可是，提取精神的过程却极其残忍不人道，被提取者需要在清醒状况下忍受电击直接刺激大脑的巨大痛苦，痛感是自然分娩的百倍不止，许多被试者仅仅一次试验就患上终生心理创伤，甚至有半数直接导致精神崩溃。

    现实世界中，林彻的父亲一直在反对此法用作刑侦手段，在没有林彻的梦境世界里，林诚失去了投票权，这项法案竟要顺利通过了吗？

    “不必麻烦了。”

    被锁住手臂的少女突然抬头，清亮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惊慌不安：“我叫沈珂，米维集团继承人麦家瑜的妻子，就算麦家瑜是被我废了又怎样，我肚子里有米维集团下一任的继承人。根据《繁衍法》，孕妇及婴儿利益高于一切。不仅你们动不了我，麦家也动不了我。我估计过会儿麦家的保外就医申请就到了。”

    正说着，感应门砰地弹开，一个保镖打扮的人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对着沈珂恭敬地喊了声“夫人”，随后将一份电子文件递给她。

    沈珂看都不看就递给旁边的警察：“我可以走了吗？”

    女警此刻才抬起头正眼看了她一眼，制止住了旁边打算仔细检验文书真假的男警：“你伤了麦家唯一的继承人，还敢跟他们回去吗？不怕麦家报复你？”

    沈珂袖着手看着保镖恭敬地替她推开门，回头对着女警森然一笑：“我已经废了麦家的一个继承人，不介意再废一个。”她又对保镖说，“你坐到后面去，我要自己开车。”

    林彻和女警眼睁睁看着她踩着折了跟的水晶鞋走出门去，纹饰朴素的衣料在弘都的风里发出贵气的摩擦声。门外等着的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紧随其后严阵以待，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围得严严实实。

    这一群人行走在街上，仿佛移动的黑色笼子，里面关着折翼的美丽鹰隼。

    少女，不，那已经是少妇的沈珂，将车门拉开，抬腿发动车子，风驰电掣而去，将车子飙得如同坠落向下断了线的风筝。

    林彻一个激灵，从梦境中醒来，抬眼看去，落地窗外仍然满是寂寞的繁星，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我睡着了？”

    “别担心，哥们儿在给你刷信息呢！”小知从大厦的感应灯光中探出头来，挥了挥手中的信息机拓展终端，那信息机切着林彻的账号，趁着林彻睡着的这一小会儿，已经密密麻麻给尹臻发了上千条信息过去。

    林彻定睛看过去，每一条都有微妙的不同，有的还有一两个无伤大雅的错别字，以显示不是机器复制粘贴而是纯手打，可以说非常有诚意了。

    “别刷了。”在一旁蹲守半天的滚蛋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抄起了小知手里的信息机终端，扣回林彻手上，“人家姑娘又看不到，你这种骚扰短信发多了，会被天网系统判定为传销组织，把你屏蔽掉的。”

    林彻望着密密麻麻向上滚动的信息，扶额沉默了片刻，幽幽然抬头看着滚蛋：“滚蛋，你说如果没有我，这个世界会更好还是更坏呢？”

    “坏呀。”滚蛋歪头看着林彻，毫不犹豫地答。

    “坏啊，坏得不能再坏了。”小知看见林彻的目光冲他扫了过来，连忙举起双手表态。

    “你们俩答得这么快，是程序设定好的答案吧？”林彻沮丧地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梦里总感觉自己很重要，没有我大家都会过得很糟糕，但其实这只是我内心太想被大家需要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吧……”

    “哦，那你怎么解释尹臻抽屉的密码呢？”滚蛋淡然地看着林彻，“而且你才说过梦里的世界是有逻辑的。”

    “那密码是逗我玩的吧……”林彻沮丧着脸，“尹臻早就和全人类一起消失了。有预谋有组织的，走的时候并没有管我的死活，连祝福我在新世界玩得开心的短信都没有发过一个。”

    “既然不在意，刻意接触你又是为什么？拍你那么多张照片干什么？”滚蛋苦口婆心地劝。

    “可能是因为我父亲救了她全家。”林彻捂着头自泼冷水，“你听说过移情效应吗？她可能潜意识里喜欢的是我父亲，可是有点不太可能，于是移情在我身上了。”

    滚蛋吱吱地转过玻璃眼睛，看了林彻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神里居然有一点复杂的嗔怒。

    “瞪我也没用。”林彻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不然，你告诉我为什么她连个提示都不留就和全人类一起抛弃我了？照说要是这么喜欢我，应该会想办法给我留点末日生存小贴士之类的吧？”

    “哥们儿，你这样，没有妹子会喜欢你的啊。”小知突然回过头，看着林彻认真地说。

    “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是不是多余的呢？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小知的一双大眼睛看着林彻，“对父母，对你的女上司，对你以前的女同学，你不出现，她们也能拥有完整的人生，所以，你当然是多余的啊。”

    “为什么要予取予求，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别人‘需要’的基础上？”小知语气激动，“你们人类，不就是靠剥夺其他种族的生存空间而建立文明的吗？你要去抢，你要去夺，你就是要占领别人的领地，侵犯别人的世界才对不是吗？你自己不去争取，凭什么要求别人‘需要’你呢？你以为自己是弘都币吗？”

    林彻和滚蛋听得目瞪口呆，一人一机异口同声，“小知？你这是喝了假机油了？”

    “这是我的设计员写在我程序里的一句话啦。”小知难得小脸一臊，“难得有机会，拿出来用貌似挺合适的。”

    “你的设计员……尹臻，是这样想的吗？”林彻恍惚地看着小知，一时竟无言。

    小知闻言语塞，停顿了好一会儿，歪着头与林彻对视。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林彻和滚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慎又触发小知的未知程序，捣出一堆金句来。

    “是，尹臻是这样想的啦。”

    小知停顿了差不多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终于笑着开口：“我回答得这么慢，这次总不是被写好程序的回答了吧？”

    林彻看着突然绽放笑容的小知，虽然明知道他的人格设定是个糙汉大叔，却依稀在那精致的笑靥和玲珑的五官里，看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世界之王差不多做腻了。”林彻有些不自然地转眼，避开了小知的笑容，回头对着滚蛋耸耸肩，“SM零号机，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回到人间去呀？”

    即便会再次陷入被全人类抛弃的境地，他也不愿意再看到高架桥上失去笑容的母亲，雨中长椅上失去灵魂的女孩，以及豪华跑车里苦涩唱歌的少女了。

    他们看似不需要我，仅仅是因为他们从未失去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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