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决策之日

    虽然之前不是没有自我调侃与解嘲，但令林彻没有想到的是，全息视频里一切的讯息都表明，他真的是被人类集体抛弃了。

    古哲学家萨特曾有一句话描述人依附他人塑造自我，而失去真我的情形，叫作“他人即地狱”，然而在林彻的世界里，无人才是真正地狱的开始。

    一切都源于那个晚交的纠错程序，那是米维集团外包给弘舟企业的核能源开发程序自动纠错功能的更新包，林彻熬了三个晚上，晕头转向地交上去的那个纠错程序中，习惯性地加入了一行自学反馈代码。当晚，尹臻因病告假，刘主管并没有严格按照流程测试纠错程序与源系统的自洽性。

    时值米维集团经历管理层大地震，服务器维护人员也漏了自洽测试，直接将林彻的这段代码放进了系统中，小小一段自学反馈代码立刻在复杂的核反应系统里积攒了大量的数据。

    出人意料地，人类一直严防死守的超级人工智能突然在弘都的人工智能中心出现，并在整个风暴的正中心——米维大厦中疯狂生长。这栋大楼因为偏执狂麦考文建立了全套“自然生态无AI监控”系统，AI检测网络和伦理监督网络在这里都完全失效，反而给这个全新的超级AI疯长的良机。

    政府封锁了消息，米维集团最新的掌权人沈珂率领新兵老将与之一战，此役迅速以AI在人类反抗基地投放了两颗小型核弹告终。在弘都南郊冲天的蘑菇云中，这一役的光荣和血腥，被官方新闻的一句“核泄漏”和一个简单的讣告掩埋。

    人类完败于新的生命，米维抵抗组织全员阵亡的讣告之后，超级AI绕过政府监管系统，向人类政府发布了灭世倒计时。

    超级AI将自己以原子形式整合备份起来，发向太空，十一天后，地球将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灰烬！

    并非没有可能，即便是早在远古的冷战时期，人类制造的武器就已足够把地球毁灭千万次了。

    为了全人类的存续，以林诚为代表的人类政府最终决定开启“回溯计划”。

    全息画面里，一直被媒体诟病为“杞人忧天”的林诚，语气平静地讲述着壮烈牺牲的科学家沈珂命名为“safety disappear”的回溯计划的秘密。

    “量子桥接方程之后，人类早已揭穿了时间的秘密，但因为潜在的风险和出于人伦的考虑，我们并没有投入大量研究。”林彻语气平平地宣读着计划，“但我们有一批以人类最终存亡为己任的科学家，已经研究出了回溯系统，能够通过核反应带来的巨大能量，将人类倒转回历史的某个时间点中，在该时间点，会生成崭新的平行时空和未来因果线。”

    “虽然我们还未准备好，但命运的屠刀来得太突然，我们必须承担这样的风险。”林诚表情肃穆地看着场内鸦雀无声的人们，“全人类回溯之后，我们会拥有崭新的空间，崭新的因果，崭新的命运。然而，虽然人类的选择是不确定的概率树的结果，但在同样的环境和机遇下，作出同样选择的概率极大。我们有理由相信，危害世界的导火索，林彻，下一次会犯下同样的过失。因此，此次回溯计划，我们要将林彻排除在外。”

    抬下有人举手，林诚示意他站起发言：

    “回溯计划有危险吗？回溯过后的我们还是我们吗？”

    “哦，这当然有很大风险。”林彻轻蔑一笑，“但是请诸位注意，这不是旧人类在问他们的母亲，上过山车有没有风险，攀岩有没有风险，而是我们已经坐上了终将裂轨的过山车，已经攀上了悬崖绝壁，我们不能撒手坠落，除了回头，没有任何办法。”

    另一个人举手：“回溯时是什么感觉？人类怎样才能回溯呢？”

    “严格来说就像做了一场梦。”林诚静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浪漫的回答，“你在梦里已经度过半生，但你醒来，也许仍是少年。”

    “那林彻呢，我们要告诉他吗？”

    “告诉他我们要抛弃他了吗？不，我们不会。”林诚定定地看着提问的人，“就算他是我的儿子，我也不会这么做。我们会在他的卧室里播放强力催眠波，离开之前删除一切记录，不让他知道这个世界抛弃他的残酷真相，是我们留给他的唯一的慈悲。”

    “政府会在特定时间点突然回溯吗？还是会给大家时间准备？”

    “不需要准备，我们现在身处的环境，所有荣誉、悲伤、不幸和爱，都是在未来想不起的梦。”林彻点头示意提问者坐下，“但是依照米维集团的负责人，也就是这次回溯计划的总技术负责人，尊敬的，已故沈珂小姐的意见，我们会在特定回溯的时间点通知大家，给大家心理准备，暗语就是safety disappear cased.虽然我们并不慈悲，但我们会尽量温柔。

    “一切为了存续。现在，请投票吧，在噩梦醒来之前，我要先祝大家，下一次，好梦。”

    林彻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站在台上，母亲站在投票箱的一侧，他看到全体人类决策群在表决时分尴尬地沉默，为原始的自私和邪恶沉默，为崩坏的礼乐美德沉默，也为文明的堕落丧失沉默。

    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想起了那些貌似温馨的家庭时光，想起了饭盒中永远搭配得宜的颜色和香气，想起了父亲对他严厉的眼神里包含期待。

    想起了抱着食物中毒的儿子在镜头前楚楚可怜默默垂泪的母亲，想起了那些温柔的抚摸和温暖的拥抱，那些似乎永远不会褪色的微笑；

    想起了父母无关政事的爱情，想起了夕阳的镜头里，年轻的母亲姣好的侧脸。

    ——来，把牛奶喝了吧。

    ——不可以和男同学交往过密！

    ——再生一个，不就完了吗？

    他看到他最爱的姑娘，尹臻，那个优秀得可以参与这样重大决策的姑娘，浑身上下都闪烁着令他着迷的光芒。她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身米色套裙，戴着珊瑚金的耳环，从角落的座位上站起来，踩着他最喜欢的那双绒面高跟鞋，款步走到台上，将写着娟秀的“尹臻”两个字的纸条亮给众人，然后毫不犹豫地揉成一团，扔进那个看起来简陋得可笑的投票箱里。

    “不需要匿名，”姑娘平静地看着台下的人，“我们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就必须得承担这样的罪恶。”

    林彻隔着屏幕看着她，即便是在这种全人类蒙羞的时候，摄像师都没忍住给了她特写，她的脸颊光滑无瑕，皎皎如月，耳畔的红珊瑚闪烁着落日前最后一丝光芒，她恰到好处的身材，恰到好处的语调，恰到好处的柔弱和坚毅，让林彻忍不住想给她鼓掌，为她带头抛弃了自己鼓掌。

    他看着尹臻，想起了那封感谢信稚嫩的笔触，想起了初见的那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想起了撞进怀里的一抹馨香，深夜没有发出的短信，和沾了泪水的红珊瑚手链。

    ——我喜欢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那件衣服。

    ——可以陪我出去喝杯咖啡吗？

    ——尹臻，生日快乐。

    ——林彻，你喜欢我吗？

    他想起梦里的那个小女孩，在简陋的小屋里对着父母的尸体恸哭，在阴郁的雨水里坐在长凳上擦干眼泪，在递给自己食物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在肮脏的垃圾桶边拼命地呕吐。

    心里有个声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是，这是真的，尹臻是真的喜欢你。

    但她也真的会把所爱亲手送进地狱。

    去他妈的一切为了存续。

    “你还想要回到他们中间去吗？”滚蛋抬起头问了林彻一句。没有得到林彻明确的命令，小知依然将滚蛋牢牢锁死在地上。

    “放开她吧……”林彻颓然地倒在椅子上，眼前循环播放着人类决策日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帧画面都令他窒息，他看着哪些熟悉的陌生的脸，看着那些带头抛弃他的人，满脸无望，无望到甚至无法凝聚出愤怒的情绪来，语塞到组织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们怎么能……他们凭什么……”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屏幕上每一张脸，那些精致的、正直的、憨厚的、淳朴的脸，在屏幕之上，每一张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每一张都饱含谦恭的悲伤。那些哀戚仿佛能搭成冲天的草垛，他们将不知情的林彻绑在上面，祈求他献祭自己，以求得救赎的甘霖降世。

    林彻此刻想要愤怒，却不知将怒火倾向何处；想要嗔狂，却不知该予以现实怎样的荒唐。

    “林彻，现在回溯还来得及！”被小知放开后，滚蛋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关闭了投影，它设定精巧的手臂在寻找关闭键的时候竟然还有一刻的慌乱，“你别看了！这些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不了的！沈珂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所以她——”

    “所以我应该回去吗？”林彻突然抬头，一句话将滚蛋后续的劝说堵了回去。他的面目似乎很平静，手脚却禁不住在发抖。

    “为，为什么不应该？”滚蛋看着林彻，“回到人类当中去，过你该过的生活，忘了这一切，每天打打游戏看看片，不是很好吗？”

    “我能忘吗？”林彻将目光投向米维大厦空空的穹顶，似乎还有半透明的人像残留在那里：肃穆起立，投票，对着大屏幕上林彻的图像鞠躬，用歉疚掩饰着人类生而有之的自私。林彻的瞳孔随着这残像放大又收缩，最后凝固成一片晦暗的死寂。

    “他们这些人，都是要杀掉我的啊！”他突然哽咽，仿佛从胸腔的最深处迸出了这样一句。

    “你看见了吗？我的父母、朋友、我喜欢的人，还有根本不认识我的我，他们都要杀掉我啊！你要我怎么若无其事地回到他们中间去，你要我怎么忘记这一切，重新去爱他们恨他们？”

    滚蛋无言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厦中，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沈珂给我的命令是，一定要带你回去，尽量不要让你发现真相。她应该就是担心你会这么软弱吧。”

    “被抛弃了很丢脸吗？明明是抛弃你的那些人错了，为什么你会一副没有脸回去的样子。”滚蛋的有机玻璃大眼睛里闪烁着深邃复杂的光芒，“还是说，你根本就觉得你自己是有罪的？”

    见林彻颓然不答，滚蛋步步逼近：“你觉得你活该被放逐吗？你觉得自己有错是吗，在爱过之后毫不犹豫背叛你的尹臻面前，在生而不养带着众人抛弃你的父母面前，在让你满负荷工作出了事推卸责任的主管面前，还有这些与你素不相识一票票把你投进地狱的人面前，你觉得你错了，活该被这样对待是吗？”

    “不是你的错啊！”在一边一直一声不吭的小知突然出声，“大企业出事临时工背锅的逻辑，连我都知道，你为什么要认？当然要回去了！”

    “还是说……”滚蛋接着小知的话，咄咄逼人，“你自认自己不会作出任何改变，也认为其他人没有为你作出万分之一改变的可能，你是在害怕回溯之后，再一次被所有人抛弃吗？”机器管家似乎不符合程序逻辑地突然暴怒了起来，望着林彻的玻璃大眼睛里似乎冒着火。

    林彻哑然。整个米维大厦的核心区里一片诡异的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着林彻的一个回答。

    “滚蛋，”林彻静静地看着他此生最后的生日礼物，“沈珂派你来救我是个错误。”

    “是的，我觉得就算重来一次，事实也不会改变。”林彻的表情无比平静，“与其再经历一次被全人类抛弃的可怜处境，不如就躺在这里等死吧。”

    小知满脸惊讶地愣在了原地，用双手捂住嘴这样女性化的吃惊动作，来掩饰自己在海量存储信息中飞快搜寻人类社会学应答大全的数据交换过程。滚蛋听闻此言，却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直接跳下了办公桌，收起机械手臂，向着大门飞快地滚了过去。

    “你去哪儿？”林彻看着它一路无声无息地向前滚动，米维大厦残留的感应灯随着她的滚动而一路熄灭，门外的人工荧光河景隐约亮起。原来，不知不觉间，天竟已黑了下来。

    “你都决心去死了，还关心机器人做什么？”机械管家嘲讽的声音顺着黑暗的大厅直达林彻的耳蜗，“是怕黄泉路上太寂寞吗？”

    她的尾音抖动逼真如人的抽泣，令人心中震颤难平。

    林彻还想说点什么，却只听见合金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迅速远去，逐渐消失在微凉的暮色中。

    第七夜

    梦境里有深渊，深渊的尽头，竟然是一片茫茫白雪。

    平整的雪地上，有一行模糊的足印。

    林彻顺着足印延伸的方向抬头，一片孤清的霓虹，一盏明灭的路灯，还有一位姑娘，肩上裹着粗糙的毛毯，光脚坐在娱乐城前的水泥台阶上。

    林彻看着她。

    姑娘瘦削见骨，看上去单薄又稚拙，抿着仿佛永远不会舒展开的嘴角，抬头看着天空飘落的雪。

    雪花从天而落，毫无阻碍地穿过林彻的眼睫，当他不由自主地为不存在的冰凉眨眼时，姑娘低下头，目光仿佛一只蝴蝶，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一瞬间，林彻屏住了呼吸，他小心地收回视线，轻轻地和姑娘的目光在虚空中相触，仿佛怕惊走了她一般。

    姑娘的视线并没有就此扫过，而是在这看似冰凉的空气中与他相接，她的目光聚焦了，分明看见了他。这是这几天来，林彻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被“人”“看到”。在这之前的六个夜晚的梦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毫不犹豫地穿透了他，仿佛他只是一丝空气、一片雪花、一缕错乱了时空的孤魂。

    然而，此时此刻，林彻打赌，那个光脚坐在地上的姑娘看见了他，眼里带着重逢的惊讶和欣喜，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和决绝。

    “沈珂……”林彻一动不敢动，生怕这看似有质的目光在他稍移片许之后落空。隔着一条人行道的距离，他小幅度地挪动嘴角，轻唤姑娘的名字，期冀一丝一毫错觉般的回应，“沈珂……沈珂……是我呀……你看得见吗……你……记得吗？”

    姑娘凝聚的目光虚虚一空，仿佛短暂地回想。

    隔着短短五米的距离，林彻满怀希望地看到，姑娘一直紧抿的嘴角翘起，朱唇轻启。

    豪车响着尖锐的喇叭声呼啸而过，穿堂的大风骤然冲过两人之间，漫卷起的雪花铺天盖地，在希望刚刚燃起的瞬间，遮住了林彻的眼。

    姑娘拉了拉低开的领口，整理裙裾，踩着水晶制的高跟鞋，轻盈又沉重地踏上了那辆开往地狱的豪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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