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3:神秘人-海边的小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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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此时此刻

    “我想要问你一些事情。”格罗斯基说着,掏出一个露娜棒,撕开它的包装纸,如同一只狒狒优雅地剥着一个橙子。

    “这是你的权利。”米莉安大声咆哮。

    “一些关于你的……天赋。”

    “这不是一种天赋。”

    “好吧。告诉我们一点点嘛。”

    “这一点儿也不好玩。真是超级无趣。谈话告终。”

    韦尔斯傻笑了起来,这是那种当有人想要对你耍一下幽默,而实际上却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大蠢货时的笑容,“这真是一个好故事啊,布莱克小姐。”

    格罗斯基掰断了一块格兰诺拉燕麦棒——里面有巧克力碎片夹心,不过米莉安也捕捉到了薄荷的味道——然后他伸出手去喂她,仿佛在动物园喂一只动物一样。

    接着他开始吃剩下那一部分燕麦棒。

    她接过它,嗅了一下,扔进了嘴里。“露娜棒是给小女孩吃的,你知道吗?”她说道。

    “什么?”他说道,“不,才不是呢。”

    “本来就是。百分之百是的。它们的销售对象是女性。它们可能含有……雌性激素在里面。水中含有氟化物,而露娜棒里面则含有雌性激素。你可以看看包装。”

    他翻出了包装,把包装纸翻过来,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在——”但随后他停顿了一下,“啊,噢。是啊,看看这个。爱上你的美腿。黑色字样,粉色圆圈。哈哈。”他耸了耸肩,吃掉了它的其余部分。

    “你那男人的胸膛将会变得圆鼓鼓的,并且充满了乳汁。”她说。

    “你总认为我就像是一团死胖子。”格罗斯基说道,“但我向你发誓,我非常健康。在我妻子心中,我可是一个帅哥呢。我强壮有力。我坚忍不拔。”

    “你坚忍到可以吃下露娜棒,我可没有讽刺你。”

    “噢,拜托,看看你什么样。”格罗斯基说道,用手做了一个翻转的小手势,“骨瘦如柴,面色严厉。你浑身上下都是棱角。如果谁想要拥抱你,一定会流着血回去。”

    “你又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但也许你会告诉我。因为尽管你通过让我对你的羞辱做出回应来消磨我的时间,我仍然有问题要问你。关于你的天赋。”

    “好吧,去你大爷的,管他呢!”

    他凑了过来。这个距离如此之近,如果她想要抓住他,她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她可以坐直,去把他的眼珠抠出来——当然,她将会用她那被咬得只剩下柔软的指甲肉的指甲去完成这件事情。

    “你有没有用过你的天赋去……你明白的,去预测未来?”

    “你的意思是去中彩票之类的东西。”

    “没错,或者在体育比赛之前去赌博。”

    “我从来没有那么幸运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彩票号码,或体育赛绩。也许有一天我会看到,但到目前为止,未曾有过。”

    “不过,你一定看到过一些非常疯狂的未来。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看到过有人将在五十年之后的某一天陷入永久的灰色睡眠时段,你可能瞥见过……什么,会飞的汽车和机器人,嗯,我不知道,比如一些真正的类似《星际迷航》的什么东西……”

    “并非如此。我在那些预见的画面中倒是见过汽车。它们仍然是汽车的样子,我能认得出来。它们在道路上行驶。衣服仍然是衣服,而衣服的风格只是模仿过去几十年前的样子。大多数情况下,我看到的是病房。医院的房间都是一样沉闷,未来的它们和现在的它们并无二致,都一样令人作呕。关于未来,我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人们是怎样死去的。”

    “好吧,好吧。”他说道,“这可真遗憾哪!我想至少在五十年之内我们还能开开心心,笑口常开吧。全球变暖杀不死我们。”

    可我们其中的某一个人会被杀死,她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所以,当你发现某个人将要死的时候,你决定要去阻止这件事的发生,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亲自去完成那件血腥的事情,去杀死那个凶手。”

    她点了点头,“没错。”

    “真是胡闹。你有没有尝试过……不那样做呢?”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尝试过不杀人的干预呢?”

    “好几年了。很多次了。也许有一百次了。”

    “从没起过任何作用。”

    “不,不是这样。”她不喜欢他这样的方式,不喜欢他自作聪明地打断她的话语。她厌倦了这一切。她想问问他现在几点了,因为时间,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但他一直在喋喋不休,不断推进这个进程。

    “你就不能改变一下当时的环境,让杀戮变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浑蛋乔伊·蒂森打算要杀黑蓝玛丽·苏,他会用一把口径九毫米的伯莱塔来完成这场杀戮,你就可以把那把口径九毫米的伯莱塔拿走,付之一炬。”

    “命运会将自己重组,然后完成它的使命。比如,乔伊·蒂森会去拿到一个相同的武器。或者他会从那个火炉里将那把枪拿回来——我把那把枪扔进那个火炉里不久,火很快就熄灭了,你知道的,命运想要,必会得到。我想要去拯救玛丽·苏,乔伊必须得死。”

    “如果你打断了他的双手呢?用管子打断它们。”

    “他总会找到办法的。他能忍受得住那种痛苦。”

    “如果你……把他的手砍断了呢?”

    她翻了个白眼,“那样他很可能就死了,玛丽·苏仍然能去参加舞会,或是成为一名宇航员,或者其他她本该拥有的人生。如果他没有死,他也许会找到一种用嘴开枪打死她的方式,或者用他的脚,或者他妈的用一双机械手。命运会予以还击,格罗斯基警官。它如同你手中的一条蟒蛇一样在扭曲挣扎,你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在它咬你之前将它的脑袋拧断。我已经试过这样去做。你想要一个例子吗?好吧。让我给你举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向他讲述了黛利拉·库珀的故事。

    “那发生在我离开家的几年之后。我见到了这个女孩,她当时还只是个青少年,只比我小一岁。在这一点上,她是‘整个未来人生的画卷都铺陈在她眼前’的一个很好例子。她即将高中毕业,即将在那个秋天前往耶鲁大学学习环境法。她有一个英俊潇洒的男朋友。她有一个爱她、珍惜她而不是那种会把女孩锁在地下室的连环强奸犯的家庭。她的一生就如同这样满满一篮子小礼物的原潜力。然后,我与她相遇,我恨她,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见识过世界的真实面目了。然后我想,当现实生活瞥见这个女孩的时候,她将会很快被扔进一个带着隐喻含义的木材削片机中。你知道的,她会去上学,被欧治吸引,开始与她的一个教授约会,在她退学之后,她的父母将与她断绝关系,然后有一天,她会变得和我一样。”

    “所以,我想看看她会在哪里终结。比如,在阴沟里的某个地方,电车轧断了她的手臂?在别人车子的后备厢里?或者,也许只是在某个灰色模糊的小隔间里悲伤地结束了她的生命。所以,我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她的前臂——仿佛我试图在安慰我已经为她设想好的生命一般——然后我被打击到了。她在那天稍晚些时候就死去了。她在她那个貌似是运动型的黑色丰田里,驾驶速度过快,并且还给她那可爱的小男友发起了短消息,冲断了护栏,倾斜到马路的另一边,护栏被撞翻,然后‘轰’的一声,那辆车滚下了河堤,撞在了一棵树上。她还活着,但随后车子着了火,她无法脱身,被困在了那里——茫茫迷烟,滚滚热浪,安全带并不能保证火灾时你的安全,如果你相信,火开始透过通风口蹿了进来——火焰如同小手指一般在空气中挠着痒痒,熔化了仪表盘。她在车内被活活烧死了。这太可怕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沙哑。振作起来,米莉安,“顽强挣扎,惊声尖叫。头发在熊熊烈火之中燃烧成为灰烬,皮肤被火焰一寸一寸地吞噬。瞳仁的青春光芒在火灾中泯灭殆尽。”

    格罗斯基面色苍白。

    韦尔斯看上去却未受任何影响。

    “所以我想,我可以阻止这一切。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这件事情。她死在了她的车里,我们坐在一家冰冻酸奶店的外面,就在她的车外,然后我想,这简直太简单了。我可以拿走让她陷入死亡困境的这个设备,让死亡无法发生。然后,她去了洗手间,我出去,走到了车前,我拿出我的刀,蹲了下来,我开始划伤那些轮胎。或者,其实是我开始在尝试去——而刺破轮胎比看起来要困难得多,但我设法划开侧壁,它们开始咝咝地漏气。这时,有人发现了我,于是我的下一个也是唯一的举动便是像兔子一样抱头鼠窜。所以我逃跑了。”

    “你会告诉我那个女孩还是死了,对吗?”格罗斯基遗憾地问道。

    “嘿,插话狗,臭浑蛋。但是,你说中了。是啊。几个小时之后,我经过那个她本应该要离开的地方,停下来却只看到了警察、救护车,以及一具烧焦的尸体从一辆被烧成黑色的丰田里抬到了现场。”

    “她把轮胎修好了。”他说,“修好了一个轮胎。”

    “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也有那个可能。我花了那么久才将它们拼凑在一起,但实际情况是,她给她的孪生姐妹打了个电话。同卵双胞胎姐妹。你知道那个双胞胎姐妹开的什么车吗?”

    “一辆一模一样的车。”

    “太TM正确了,格罗斯基长官。那个双胞胎姐妹——莱拉——开来了她的车,然后她决定留下来,和一个可爱的男孩共享一个冰冻酸奶,所以黛利拉开走了她双胞胎姐妹的车。然后……同样的情形。发短信。撞上去。人被活活烧死了。”

    格罗斯基开始呼吸急促,鼻孔张开,仿佛他身临其境一般,“我明白为什么这会让你这样心烦意乱了。”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我那样做究竟正确与否,或者如果——命运介入进来,然后做出了一些重要的调整。也许我一直是她命运的一部分。也许她正发短信给她的甜心小男友说有一个疯了的臭婊子划破了她的轮胎呢。也许这是我促成的。这是另一个把戏,格罗斯基长官。当我以那种方式出现的时候,我成了那个支点。那个核心人物。如同我一定会出现在那里,尽管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参与。仿佛我是约翰尼·阿普尔西德的后续版本,在全国四处闲逛,要么引起要么阻止人们的死亡——”

    “你只能通过造成其他人的死亡来阻止这些人的死亡。”

    “是啊!”

    “你相当清楚这些为你准备的使命。”他说道。

    “我猜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这到底是真的吗?”

    “如果我的天赋——该死的——我的诅咒是真实的。”

    “啊——哈。”

    “闭嘴。我知道这是真的。”

    格罗斯基耸了耸肩,“因为也许你正在编造一切。也许你的大脑只是在发明一些什么东西来修补你精神层面的漏洞。创伤会将我们吞噬,米莉安。创伤后紧张性精神障碍对某些人来说如同常年立于刀刃之上一般。而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就像那把刀把一切都切得四分五裂,让我们困于现实之中。而当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某些部分的时候,我们开始用某些看似理智和现实的东西来填补精神层面的空虚,但却如此离谱……好吧,你开始与我这样的人来进行这样的谈话了。”

    “这些都是真实的。”她极力辩解道。她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但是,如果他是正确的怎么办呢?她赶紧把这个想法撵到了天边。

    “你知道谁可能说这种事情吗?”韦尔斯突然问道。

    “你这个头发毛糙的臭娘们儿。”米莉安说道,“难道是你吗?”

    “一个连环杀手。一个发明创造了一种复杂的超自然理由让她可以继续杀害和救助的愧疚行为的连环杀手。一个开始相信自己是一个在命运与自由意志的宇宙大战中被俘虏的超自然特工的连环杀手,只有她可以让潮汐消失,解除命运的险恶力量。”

    “真是诗情画意啊!”米莉安情绪迸发,“而曾经,我真的很担心,也许这一切都是我脑海里上演的虚假幻想。但你们会看到的。你们俩都会看到。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当这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你们就不会怀疑我了。”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威胁。”韦尔斯说道。

    “也许是这样的。”

    “好吧,好吧。”格罗斯基敲着桌子大声嚷嚷道,“让我们继续吧。所以,米莉安,你需要打一个电话。我想要知道:你会给谁打电话呢?”

    22 察觉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热浪如潮,仿佛被攥在一个满手是汗的拳头之中。米莉安站在基韦斯特东北方向的门罗郡看守所外面,这是她可以想象到的阳光最充足的监狱大楼:如骨骼般苍白,被海洋泡沫的蓝色缠绕。海就在不远处,海水拍打在海岸上的声音传入了她的双耳。一只鹈鹕在附近的一个标杆上打着小盹儿,铲状的鸟喙埋入了被潮湿的羽毛覆盖的胸膛。

    快要落山的太阳在一辆正在驶来的汽车上投下了闪耀的余晖。

    一辆绿松石颜色的雪佛兰迈锐宝如同一条晕了头的鲨鱼一般在那个小地方原地绕着圈,在最后一圈结束的时候,车停在了她的身旁。

    伊芙琳·布莱克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的母亲。

    上帝啊!

    那个女人一直都如同一只迈着小短粗腿儿的黑色小麻雀——一块人类胆结石,一粒苦涩的苹果籽,或是CT扫描片上一块黑色癌症阴影。她还是那个留着黑色头发(现在夹杂着灰色的条纹)和刘海的女人,那刘海看起来仿佛是被人用野营斧砍断了似的。她戴着深色墨镜,噘起的嘴唇仿佛她刚刚干吞下了一片阿司匹林,努力想要让它咽入她的喉咙。

    然而她衣着打扮也充分体现了佛罗里达的特色:海滩风的桃红色T恤上印着一棵棕榈树,卡其色短裤,一双人字拖。

    人字拖。

    这就仿佛是看着魔鬼把他的脚指甲涂成了粉色。

    她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之间隔着一海洋未曾说过的话。米莉安来回磨蹭着她的牙齿。她的母亲开始说些什么,但随后那些话语变暗,消逝,如同葡萄变成了葡萄干。

    最后,米莉安开口说道:“嘿,妈妈!”

    她的妈妈点了点头,“你好,米莉安!”她的目光瞟向那幢拘留人的建筑物,随后她朝着车子径直走去,“门没有锁。”

    “好极了。”

    “很好。”

    “真是太棒了。”

    23 我们到了吗

    选择变成了这样:

    米莉安听到了自己脑海中加比的声音——他们将自己强加于其他人身上——她心想,是的,这是对的。她是一个诅咒,一个武器,一个惩罚。一只缠绕在脖子上的信天翁。于是,她问自己:她想要去惩罚谁呢?谁应该被鞭笞,被刀割呢?

    路易斯,好吧……她已经厌倦了去伤害他。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放弃、投降,准备成为为她扭曲的世界观服务的一名杀手。但是,这不是他的本性。他不是一个杀手。他已经为她杀过一次人了。如果她了解路易斯,她就会知道死亡与他如影随形,永远想要将他吞噬。

    她给那个可怜的浑蛋带去了无尽的伤害。她将自己的名字嵌入了他的花岗岩中,如果她再去伤害他的话,将可能摧毁掉他的整个根基。想想他曾让她的灵魂一会儿下沉一会儿腾飞,填补了她的心脏与那生长着惊慌的蠕虫与爱情花瓣的腹部之间的空洞,而实际情况是,她太过于在乎他,以至不想再去伤害他了。

    (尽管现在这个紧要关头是她需要拿起电话给他打过去,这样她就可以向他哭诉所有的这一切了。)

    啊。但是她的母亲。

    她那残酷的、保守的母亲,拜读《圣经》的母亲。那个用一盒火柴、打火机油,在一圈石头堆旁烧掉了米莉安潜藏在家中的书籍、漫画和CD的母亲。会做祷告的母亲,喜欢评头论足的母亲,心怀内疚的母亲。

    始终心怀愧疚。

    这样一来,选择瞬间变得易如反掌。

    妈妈做过伤害米莉安的事情。

    所以,也许现在是米莉安去伤害她报复她的时候了。

    现在,她坐在迈锐宝的乘客座位之上,鬼鬼祟祟的目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瞟来瞟去,这个女人声称是她的母亲,然而实际上可能是一个披着偷来的她母亲躯壳的外星生物。

    因为事情并没有与事实吻合起来。

    桃红色的衬衫、卡其色的短裤、人字拖。

    这只是一部分。

    她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讲究、有品位的时尚女人。或者说曾经是那样的。长大后,如果米莉安在房子里留下了泥巴脚印,她便会被罚跪几个小时,以此彻底洗刷掉那些污点,而她的母亲则在一旁看着,轻轻地摇晃她的脑袋四处嗅着,当米莉安觉得污渍终于无影无踪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会屈膝跪下,用她那过度紧张兮兮的神经仔细搜寻地板上那些污渍的鬼魂。

    每一块泥土,每一粒微尘,都是一名敌方战斗人员。她如同一个摘着虱子的猴子妈妈。挑拣,挑拣,不停地挑拣。

    不过,那辆车……

    这真混乱。

    杯架上有一个古老的咖啡杯。有些邮件堆积起来放在后座上——通告、优惠券和穷人报纸。朦胧的尘埃在风挡玻璃与仪表板之间的夹缝中堆积汇聚。

    还有一个烟灰缸。

    它放在那儿,一半露在外面。

    它装满了烟蒂。

    她心想,这一定是别人的车。

    它必须是别人的车。她可以闻到车内烟雾的味道。这让她想抽烟。而她只是凝视着某个地方出神,凝视着这个冒名顶替者,这个身披她妈妈皮囊的神秘女人。

    她们一言不发,两个人都心怀警惕地看着对方。当米莉安觉得她的妈妈没有看向自己的时候,她看着她妈妈。而她的妈妈也在她觉得米莉安没有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去看米莉安。而她俩都在看着对方。她们都心知肚明。终于——

    “你需要我在哪个地方把你放下吗?”她的母亲问道。

    她眨了眨眼睛。“我的车被扣押了,我需要去处理一下,但是扣押的地方今天不开门。”反正这辆车已经坏了,我可以用那笔钱啦,“所以,啊。呃,不用。不需要。”

    “我可以带你回我家。”

    “好的。是啊,真好!”米莉安清了清嗓子,“你的,啊,你的房子在哪儿啊?”

    “德拉海滩,要开车过去。”

    “要开很久吗?”

    “挺久的。要四个小时呢。”

    “噢。”反正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好的。”

    又一段七英里的沉默旅途。

    “那么,你一直在忙什么呢?”她的母亲开口问道。这个问题如同一个被缓慢抛掷出去的垒球,这是一个你会问一个半年未见的旧识的问题,而不是问一个在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女儿。

    噢,你知道的,和平常一样,看看人们都是如何死去的,从他们那里窃取所有金钱,或者通过杀死别人来拯救他们的生命。我是一个流浪汉和小偷。现在,我是一个对抗命运的通灵杀手——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觉得无聊了?它是如此平凡,我明白的。但是,嘿,这是一个工作,我非常擅长这个,所以你终于可以为我感到骄傲啦,亲爱的妈妈。

    而她却回答道:“旅行。”

    (仿佛你问约翰·韦恩·盖西:“你最近一直在忙什么?”他回答说:“娱乐儿童。”)

    “噢。挺好的。”

    “是啊。对了,呃,你最近怎么样?”

    “我搬到了佛罗里达。”

    “我知道这个。”

    “是啊,当然。”她的嘴唇形成一个小小的噘起的笑容,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我做了一些关于国际仁人家园的工作,当然我主要还是……还是在这里退休养老啦。挺好的。”

    “好热啊!”

    “这可是佛罗里达啊。”

    “可是现在是冬天啊。”

    “你涂防晒霜了吗?”

    “什么?没有啊。我觉得涂上防晒霜之后,自己就像被黏糊状的液体所包裹覆盖了一样,一整天都闻起来像果汁朗姆冰酒一样。真恶心!”

    “你应该涂一下的。你皮肤那么白皙。你会被晒伤的。”

    “呃。”

    “然后再喷一些蚊虫喷雾。这里蚊子特别多,并且它们已经开始传播登革热了——”

    “但是蚊虫喷雾的气味比晒黑乳液闻起来更加糟糕,就像脱衣舞女郎喷的香水一样,当然它也足以杀死飞虫。”

    “你现在是短发啊。”

    “是的。去年挺长的。”

    “噢,还染了一些……颜色。”

    “那是因为……”米莉安举起了她的手,“因为,我不知道,我TMD就是喜欢这个颜色。”

    米莉安扔下了一句“TMD”只为了看看她母亲的反应——你这个假装正经的女人,但她并没有退缩或者做出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盯着前方,然后说道: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并非如此。我还是曾经的那个女孩,我表里如一。”她的母亲看了她一眼,没有生气,只是有些难过。

    “你来佛罗里达做什么?”她的母亲突然问道。她小声地补充说:“除了醉酒和被逮捕。”

    啊!啊!就是这个。还有那些评头论足。木槌开始敲打。刽子手的斧头沉重地落在了地上。哈哈!“我来这里工作,妈妈。”

    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人想给我传递一个信息,不过我还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消息。

    “你的穿着看着不像来工作的。”

    “你说话的方式听起来不像是我的母亲。虽然你现在已经开始听起来像她了。”

    “这样说来我们俩都和以前不同了。好吧。”

    “好吧。”

    “好吧。”

    接下来三个半小时的旅途都处于沉默之中。

    插曲 失去父亲的女孩

    “我想去看看他的坟墓。”米莉安说道。

    她的母亲从厨房餐桌上抬起头来,这个女人——她每个月都会有一次这样的情况出现——低下头去,算算她面前积累的一大堆支付账单。

    她的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了她一个古怪而恼火的眼神。

    “其他女孩在学校里总是拿我开玩笑。”米莉安说道,仿佛在解释什么。

    “我难以想象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爸爸。”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拿一个没有爸爸的人开玩笑,米莉安,别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回到了她的账单之中。

    然而米莉安仍然坚持。

    “他们说我是一个孤儿。也有人说,爸爸离开我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也有人说,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还有人说,你是一个女同性恋——”

    听到这里,她的母亲突然竖起了耳朵,她的眉毛如针织一般拧绞在一起,“不要对我说那句话。上帝不会允许那种生活方式存在,他也不允许我们承认它的存在。”母亲搁下了手中的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的心情变得像被黑色水彩涂抹过一样灰暗,“孩子们总会找到一个方法来取笑你,任何事物都有可能。你的名字、你的衣服、你说话的方式、你吃饭的方式。这只是意味着他们内心自卑,他们试图通过把内心的虚弱传递给他人来让自己好过一点儿。正如我所说的,别放在心上。”

    米莉安心想,说当然比做要轻松许多。

    谈话应该结束了。

    米莉安十二岁了。她知道事态的发展。她的母亲已经因为她的打扰而生气了。

    她不应该再强加什么。

    然而在反抗的这一罕见时刻——

    她继续坚持。

    “我还是想去看看他的坟墓。”她说道。

    “不,你不能。”她的母亲说道。简短的话语,清脆利落,终结语。

    然而米莉安还在继续。

    “你说他死于癌症。”

    “是的,肠癌。这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那么我应该可以去看看他的坟墓。我们为什么不去他的坟前放一束花呢?他在哪一天去世的?我们没有为他祈祷。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的母亲如同弹簧一般跳了起来,“不要管他,他已经死了,我们还要背负他的医疗费。他没有照顾好自己。死亡会降临在那些拒绝担负责任的人身上,米莉安。”

    “你在生他的气,你因为他的死而大发雷霆。”

    她的母亲伸出一根短小的手指戳在了她的脸上。

    “再给我多说一个字,女儿,你今晚睡觉前就别想吃饭。我要把你锁在房间里,我自己吃饭。你应该祈祷你将来会节制地说话,要不然小心你那小舌头就没有了,我会祈求上帝把它授予合适的人。”

    米莉安吓得嘴巴都忘了合拢,泪水在她的眼角凝聚。她到底应不应该说话?哪怕是一个肯定的回复?一句“是的,妈妈”?一句“上帝保佑”?

    她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母亲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然后那个女人回到了她的茫茫账单之中。米莉安跑去楼上放声大哭。多么熟悉的一个流程。

    24 罪人不许睡

    米莉安斜倚在铺着菠萝床单的床上,感觉她的血液在她的耳畔悸动,她的皮肤发热,感觉像是长了痱子,或是被毒藤缠绕,或是被看不见的蚊蝇叮咬了一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呈一个旋涡状的竹吊扇默默旋转,想想她的母亲,以及那个女人让她多么愤恨不已。

    她突然意识到,她给她母亲造成的影响并没有她母亲给她带来的影响那么大。

    哎呀!

    米莉安睡了一小会儿,梦到了那片黑暗的水域,梦到那条曾试图淹死她的冰冷河流。雷恩的脸出现在那片阴森之中,一直被埃莉诺·考尔德克特那如木乃伊一样的手紧紧抓住。埃莉诺那被鱼嗑噬残缺的嘴唇张得很大,一大口鼓着泡泡的话语消失在河水之中,然而却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回声回荡在米莉安的脑海里:命运有它自己的途径,你介入进来,你通过结束别人的生命来改变命运。中毒的女孩、被损坏的女孩、被摧毁的女孩、变成了毁坏者的女孩。她的惊声尖叫穿过混浊搅拌的河水,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没有牺牲相伴的好东西!

    然后米莉安醒了过来,他们处在德拉海滩中部的一个小房子里,这是一个被潮湿的、耷拉着脑袋的悲伤棕榈庇护的小小的、米白色的两居室。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几个老年木乃伊遛着一条患了关节炎的狮子狗,步履蹒跚。

    他们走了进去,屋子里的一切都流露出一种英国殖民装饰的凯马特[5]风格的气息。黑暗的树林、棕褐色墙壁、人造竹子,装电视遥控器和其他杂物的编织篮子,苫垫(不是毛绒地毯)。所有这一切都透露着廉价的光泽,如同“史蒂夫·麦克斯”那个租赁房屋的廉价版本。

    这个房子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乱七八糟、不堪设想。

    不过它也没有一尘不染。

    吊扇上积满了尘埃,炉灶布满污渍,餐盘堆积在水池之中。

    然后,还有一条狗。

    一只体形小小的、年幼的、拖把头约克郡小猎犬,像一辆拔锚了的碰碰车一样在木地板上滑来滑去,小爪子四处挠抓——那只小狗围着她转圈,哇哇乱叫,声声咆哮,不停地打转绕圈,分不清它对米莉安到底是喜欢还是憎恶。然后它跑开了,在角落里撒了泡尿,最后窝在了一个沙发枕头里美美地小憩了起来。

    多么美好的时光!

    母亲除了说了一句“你的房间在这里”以外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她带领米莉安前往第二间卧室。

    这就是她现在斜倚的地方。

    她翻身,然后又翻了回去,试图找到某种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突然惊声尖叫了起来。

    路易斯躺在她的旁边。

    他那只被毁的眼睛没有被任何东西遮挡,如同土地上挖出的一个洞。丰富、肥沃的泥土从那个洞穴之中撒落出来。亮晶晶的甲壳虫在尘土飞扬之中搏斗。他露出了微笑,“家,甜蜜的家。”

    “你TMD吓死我了。”

    “你似乎很厌倦。我觉得你可以找一些东西陪你。”

    “请你吃掉一麻袋微熏的阴茎。”

    他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如同尼古丁染色壁纸那般泛黄,“你有工作要做。”

    她的手臂、双手、脖子后面突然萌发了一阵肌肤的刺痛感。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你说这句话了。”自从考尔德克特学校有女孩开始死去之后就没有再听到过了。

    “这很重要。有人想伤害你。”

    “我敢打赌,你一定知道他是谁。”

    他完好无损的那只眼睛眨了一下。

    “告诉我,告诉我事情的全部。我会去的。我会去处理的。”

    “那样很有趣吗?”

    “我可以抉择哪些对我有用,而哪些没有用。你不是我的老板。你更不是我的父亲。”

    路易斯端坐了起来,更多的尘埃从眼眶里撒落出来,这一次携带着被分成一段一段的面包虫,落到了菠萝床单之上。“也许我就是你的父亲。你真的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或者你一直被告知如此。也许我是他的鬼魂,回到我的宝贝女儿身边,在这个多事之秋来给予她一些指导与帮助。”

    “也许你是我的父亲,也许我并不关心。”

    “你应该关心一下的。”他说道,“因为如果你不赶紧处理这件事,你所知道的一切、你所珍爱的一切都将会被四分五裂。你知道你需要做的是什么。你要找出究竟谁租了那幢房子?”

    她的母亲有一台电脑,客厅后墙的一个角落里坐落着一个电视柜,而它旁边盛放着一盒茶叶罐。米莉安在那儿的角落里发现了这台电脑。那个恶魔只知道它连上了互联网——她很难想象她的母亲使用互联网。还是那句话,关于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够和那个女人产生共鸣。这就像在别人的房子里一样。

    米莉安正要说些什么,然而——

    香烟的烟雾袅袅升起。

    这是它的幽灵。

    新鲜的烟雾,并不陈旧。

    从那个破损的窗口飘了进来。

    一位邻居,她心里这样觉得,但随后她听到她妈妈回来的脚步声,她正在同那只小狗说着话,那只小狗的名字显然就是鲁珀特,“去吧,去拿你的曲奇。鲁珀特,曲奇。鲁珀特,曲奇!”

    然后她听到了嘴唇含着烟嘴发出的声音。吸气,呼出。

    她的母亲正在吸烟。

    “我一定要看看这个。”米莉安说道。她的手指开始发痒,急需夹一根烟来缓解一下这种不适感。

    “时间正在从指缝间溜走。”入侵者用路易斯的声音说道。但是,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却发现是本,她高中时期的男朋友,那个夺走了她的贞操,给了她一个宝宝,然后他的母亲用一把红色雪铲将宝宝带离了人世的男人。此时此刻,本与当年的他做着相同的事情:他拿着一把枪,斜抵住他的脑袋,嘴巴张开,枪管伸到口腔上颌——

    手指一阵抽搐——

    米莉安的哭声消失在枪声之中——

    砰。

    她本能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侵者已经消失了。

    25 分享就是关爱

    “这个得记在记录簿上。”米莉安说道,走出来,穿过庭院门,来到一个小阳台上。母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细小的手指夹着一根长长的香烟。约克郡的鲁珀特开始“哇哇哇”乱叫。

    “我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伊芙琳·布莱克说道,如同一只饥饿的蚊子吮吸着鲜血一般吸着烟。她朝着那一片有着高高的篱笆与粉色爬墙花的八英亩小院子呼出了一口烟。

    “我说的是你。你在抽烟。”

    “我在你出生之前就抽烟了。”

    “你少说一些狗屎吓唬我。”

    “不要用那种词汇。谢谢!”

    “当然,如果我说‘你在对我拉屎’,这是不一样的。”

    “那就完全不要说出来嘛。”

    “我只是说说而已。”米莉安说道,在凳子旁边徘徊,“我很难想象你那个时候吸烟是什么模样,或者永远无法想象。即使你坐在那里抽烟,我也觉得很难想象,你干吗要抽烟呢,就像你觉得你不会马上得癌症似的。”

    然后她心想,去触碰她,看看她会怎样死去。她心中有一种想法迫切想要知道。这是一种报复。但这也让她感到恐惧。她害怕看到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害怕去钻进那个黑洞,去看看等待在那里的究竟是怎样的剧毒恶怪。她憎恨这个女人,反正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不过“想一想”与“行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突然,她的大脑后部传来入侵者的声音——

    她是你的妈妈。可怜的小女孩米莉安并不想知道她那老女人母亲是怎样步入坟墓的。

    “我没有得癌症。”她的母亲大声嚷嚷了起来。

    “给我一根。”

    “什么?”

    “香烟。”米莉安捏响了她的手指,“拜托了!”

    “我不会把烟给我女儿的,尤其是那个不知道如何说‘请’的女儿。”吸气,呼气,“我的女儿可比你有教养多了,年轻的姑娘。”

    真的吗?

    “好吧。请给我一根烟。”

    “我不。”这个回答真他妈贱,仿佛这能让她获得快感。

    “那我就抽我自己的烟吧。”米莉安说道,从她后面的口袋里抽出一个皱巴巴的盒子,“但是,我要提醒你一下,你违反了成立于19世纪后期由斯莫基·冯·斯莫金顿先生和他的妻子埃斯梅拉达·坎瑟菲斯共同颁布的吸烟者代码,他们宣布吸烟者在吸烟的时候应该像那些友善的小猴子一样一起分享香烟。”

    米莉安点燃了她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愉悦的快感在她大脑中绽放——这是一种让她身体中所有的恐慌与沮丧都抛之脑后的肾上腺素。

    “你怎么这么粗鲁,这么奇怪?”母亲说,“你简直不像是我养大的女儿。”

    “你也不是那个把我养大的母亲。”

    “你太没有礼貌了。”

    “粗鲁,奇怪,没有礼貌。关于我你还知道什么呢?离家出走。这显然是一个错误。你还是好好享受你的香烟吧。”

    她转身,甩开了庭院的大门。

    “等等。”她的母亲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等待。

    暂停了一下,然后,“对不起!”

    “现在我知道你真的是一个外星人了。”

    “请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刻薄。”米莉安听不到这些字眼背后的怒火。这句话多么软弱无力,多么忧郁辛酸。这是一次诚实的认罪。

    米莉安只能回答:“好吧。”

    “你会和我坐在一起吗?”

    “是的。”她感到五雷轰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她甚至不了解这个女人。米莉安告诉自己,她留下来只是因为她的好奇,仿佛她在阅读一本书,只是想知道结局而已。

    她去了。她坐了下来。她们一起吸烟。

    那只小狗跳到了米莉安母亲的腿上。它舔着女人手臂上的肝斑,仿佛它尝起来如同冰淇淋一般清爽可口。吧嗒吧嗒吧嗒。有点儿恶心,米莉安想要说些什么,但在那么罕见的一瞬间,她在精神上管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母亲终于开了口:“你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知道。”

    “那个男孩……”

    “本。”

    “我不清楚你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你知道的。他——”她险些吐出了“他把我抵在树上和我做爱”这样的话语,不过她还是在这些字眼飞出嘴巴之前将它们抓了回来,“我们发生了性关系,我怀孕了。”

    “但是他自杀了。”

    “他……是的。”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因为……”突然,她开始咆哮,然后开始咬她的拇指关节,并且心想,我一点儿也不想坐在这里谈论这个。相比较而言,她觉得表现得尖刻、卑鄙,用锋利的字眼去刺激她的母亲反而更加容易一些。而这种真切的谈话,她和母亲未曾有过,她记忆中真的从未发生过。然而现在,它来临了,如喷油井、间歇泉一般,她是无力去阻止的,“因为他是一个浑小子,他来自一个混乱不负责任的家庭,因为我对他来说非常可怕,因为我们都是激素分泌旺盛而且思想欠成熟的青少年,我们有着关于生死的浪漫想法——现在她想用情感纱布塞住胸部的伤口,然而,噢,天啊,血不断涌出。这是我的错,我是个浑蛋,并且这个词甚至都不足以来彰显我的恶行。我不是浑蛋,我是一个怪物,在某种程度上,只能成为一个遭人唾弃的尖刻少女。接下来我知道的便是,他已经死了,我怀孕了。然后……”接下来的话语消失在她的嘴里,因为如果她继续说下去,她肯定会哭出来的,她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流下一滴眼泪。取而代之的,她开始抽烟,凝视着某处,瑟瑟发抖,“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想杀了她。”伊芙琳说道,“我想杀了那个可怕的女人。”

    哇哦。

    米莉安坐得笔直,“我……我不知道,你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我想过这个问题,你知道的。”米莉安的母亲抬头凝视着她们头顶上方颤抖的棕榈树叶,“我想去那儿,然后……用她打你的方式去揍她。我的小棚屋里有一把我平时使用的园艺铲。我可以把它带到她家。我去敲门。然后,我就把她往死里揍。因为她夺走了你身上的一块肉,而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

    “上帝啊!”米莉安说道,然后意识到因为这些,她的母亲将会被亵渎刺痛,于是她赶紧嘟囔着道了一个歉,但她的母亲似乎并没有听到。伊芙琳·布莱克只是坐在那里,夹在她的V形手指之间的香烟越烧越短。那段烟灰却变得越来越长,如同一个巫婆弯曲的手指,“啊,在我离开之后,本的妈妈怎么样了呢?”

    “她进了监狱。他们在医院里采集了你的证词。”

    “我记得。好像是的。”她还记得吗啡。

    “他们在不久前把她放出来了。那个监狱已经人满为患了。”

    “噢!”

    “我希望她在她儿子身上学到了一个教训。我希望他们那把猎枪还在,我希望她愿意像她从你身上带走你孩子的生命那样将她自己的生命带走。”

    她子宫内的一阵小小的绞痛让她险些哭了出来——如同一个开瓶器那样的螺丝锥刺穿皮肤,扭曲旋转。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听到她母亲嘴唇发出了某些声音……

    “就是这样。”米莉安的母亲突然说道,“一切都会向前发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一下,我们需要某个东西。”

    她走进了屋内。

    米莉安坐着,心脏怦怦直跳,肠道抽搐搅动,嘴唇干燥。她听到了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孩子的哭声,几栋房子以外的地方,而且这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伊芙琳·布莱克拿了两个玻璃杯回来。

    以及一瓶薄荷甜酒。

    这个女人选择的饮品。

    这就是那天晚上当她去小树林与本约会之前偷的她母亲的那个饮料。他们喝了下去。他们做了爱,非常笨拙,并且他们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嘴巴尝起来有着薄荷的清甜味道。

    她的母亲不记得这些了。这太残酷了。一个邪恶的纪念。当那杯酒递过来的时候,米莉安接了过来,凝视着它,她的母亲倒出了几指宽的液体——如同小精灵的血液一般的饮料——一种不可思议的绿色。米莉安的母亲与她碰了一下杯,米莉安喝了一口。薄荷太甜,她不由得噘了一下嘴,恶心如轮船的甲板上棍棒鱼一般在她体内翻腾挣扎,但她一直不停地喝着,因为她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机会与母亲共饮将会是什么时候了。

    然后她的母亲触碰了她一下。

    手碰到了她的袖子,不是皮肤,只是接触到了布料而已。

    米莉安想用手指去触碰一下——也许不经意之间,或者伊芙琳以一个庄重的姿态去握住女儿的手。那么死亡的通灵幻象将会快如闪电一般呈现,然后米莉安就可以看到这个女人究竟会遭遇怎样的悲惨结局——

    然而米莉安的母亲马上撤回了她的手。

    “我们向前展望。”她的母亲说着,“我们向前迈进。八年也不算长,一眨眼就过去了。你的前方还有一整个未来。你可以……遇到一个好人。你还可以……再生小孩——”

    “妈妈——”

    “因为我想要孙子孙女——”

    “妈妈。”

    她的妈妈望着她。

    “他们告诉我说,我不能生孩子。”

    她的母亲凝视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又不是……我不明白。他们告诉我那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但是,但是……”

    “他们告诉过你,他们肯定告诉过你。你刚刚是没有在听吗?”

    “这是一个困难时期,米莉安,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

    米莉安的牙齿咬住了玻璃杯的边缘。她真的不想谈论这个。她感觉自己要吐了。她的舌头舔湿了她的嘴唇,她用双手拿住了香烟与玻璃杯,“它死在了我的内心深处。”因为它,别的东西获得了生命,“当他们把它取出来的时候发现了……问题。感染。我……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仿佛神游一般,医生在那里,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那个疤痕……它……”她松开了她的双手,仿佛防御着什么一样举起了它们,“我不会再有孩子了。好吗?”

    “咱们可以领养的——”

    “我不……我不能。”

    “你有很多选择。”

    “我不想要他们!”米莉安激动地说道,“我不想要孩子。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是一个好妈妈。我TMD将会是一个可怕的母亲。我如果走运的话,将会有一个女儿,我会像在一次晚会上毁一条漂亮的裙子那样将那个孩子毁掉。她会恨我,我也恨她。冤冤相报何时了?”

    “如果你没有……”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吞掉了接下来的话,她抱起了那只小狗,让鲁珀特坐在了她的腿上。

    “如果只是什么?说出来。”

    “如果你没有……用你的方式,对那个男孩。”

    “本。”

    她的母亲轻轻地点了点头。

    米莉安站了起来,“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奶奶的,呸!”她端起那杯薄荷甜酒,把它泼向地面,冰滚到了草坪上,然后她把玻璃杯也狠狠地摔了下去。

    “米莉安!”她的母亲抬起头,一脸惊恐。

    “我应该早就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你不能就……像这样。”

    “你怪我。所有的一切,你都要怪我。”

    “如果你曾对他好一点——”

    “噢,那全是一些表面光鲜亮丽的瞎话,不是吗?你在这件事里面,难道看不见自己的影响吗——因为你头上套着这个狗屁袋子,是吗?让我把那个袋子摘下来,然后告诉你,我所看到的:我看到一个差劲的母亲把我的美好生活变得异常糟糕。”

    伊芙琳起身,眼睛湿润,闪烁着光芒,摇了摇手指,“我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米莉安,我试着教你正确的价值观——”

    “价值观。价值观!价值观?噢,去你大爷的。你让我去祈求神灵,结果他什么也没有给予我们。你根本不会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任何信息。你烧掉了能给我带来乐趣的所有宝藏。第一次我有机会跑进树林里和一个男人做爱做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你表现得那样震惊。你认为你教了我什么样的价值观?因为我学会了无知、愤怒,以及自我憎恨。还有愤怒之上的愤怒!不要因为我内心有着这个日本摇滚乐一般的恶魔而感到惊讶。就像他们说的那个老浑蛋药商一样:我看着你的一言一行长大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她将烟头弹进了附近的一个水盆里。刺刺刺刺。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她的母亲起身,“米莉安,你给我走出去试试——”

    “来,让我们统一一下意见,我们都让彼此失望了。对吗?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再也生不出孩子而我很高兴吗?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会变成像你这样的女人,而我的孩子会变成可怜的我。晚安!”城堡被夷为平地,土地一片干涸,她如风暴席卷一般回到了屋里。

    暴风雨打碎了茶杯。

    插曲 此时此刻

    “你把她弄哭了?”格罗斯基问道。

    “我把她弄哭了。”米莉安回答道,把那个烟灰缸推来推去,如同两个守门员之间被推来搡去的冰球一样。她闭上了双眼,试图清空忘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噪声、所有的记忆。她试图忘记那个故事的结局,然而怎样才能做到呢?这是一个被太多怪物阻拦守护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曾把我的母亲弄哭过一次。”格罗斯基说道。现在他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走动。米莉安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脚步很轻盈,仿佛他更像一个不倒翁气球,而不是一个肉肉的鹅卵石,仿佛他的骨头是空心的,就像如果他想要快速移动,他一定可以做得到。“当时我十七岁,我以为我自己非常顽强,我对她说了那个带有女性生殖器的肮脏字眼。我甚至都不记得到底是为什么了。也许是她不让我出去和那些家伙一起玩还是什么别的破事。于是我对她说了那句脏话。她掴了我一耳光,自那之后,我就觉得我脸上将会一直有一个手印,直到我毕业,直到我举办婚礼,甚至直到我的葬礼。她打了我之后,倒在了厨房的桌子上,默默抽泣。”

    “这真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这难道不是诺曼·洛克威尔[6]的一幅名画吗?《矮胖儿子骂快乐妈妈遭耳光》?20世纪50年代真是一个天真的年代。”

    格罗斯基这一次并没有笑,他只是用他那褶皱的眼睛看着她。韦尔斯插了进来。

    “所以,你怎么办了呢?”这个有着一头如泼墨涂鸦的黑发的女人对米莉安说道,“你把她弄哭了,然后呢?”

    米莉安说:“我走了进去,躺在床上,等待着。我的妈妈……还待在外面,好像会永远哭下去。那不是普通的哭泣,而是怨声号啕,上气不接下气,淹溺在自己的伤悲之中,无法自拔的那种悲恸哀鸣。我想过要回到那里,但我明明刚给自己找了一个安全出口,为何还要去毁了那个剧院呢?我仍然处于精神错乱之中,所以我等她出来。她走了进去。最终躺到了床上。然后,我找到了她的电脑。”

    “为了去找出究竟谁租的那幢房子?”韦尔斯抢先猜道。

    米莉安点了点头。

    “然后呢?”

    “我找广告就花了一些时间——但是你在火炬岛上找不到太多的房屋租赁。最后,我发现了它,然后给那个人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好人。也许是一个同性恋。我编造了一个关于我和我的男朋友彼得·莱克在那儿拍摄一部色情电影的草率瞎话。我说,全都非常有品位,大多是肛交,我觉得很有趣。他却不这么认为,这是关键所在。他生气了,然后我解释了一下,是啊,噢,我也很生气,因为那个导演逃离了那个小镇,并欠我们一张支票——然后我说,我们都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但我只有他的号码,他却不接我的电话。这样,嘿,你能不能帮助这个色情明星腾出一点点时间,给我他的另一个电话号码?然后他就给我了。”

    “你喜欢撒谎。”格罗斯基说道。

    “其实并非如此,真相往往更有意思。”

    “但是,你撒了很多谎。”

    “真相是一把锤子,而谎言是一把螺丝刀,一个更为优雅精致的工具。但是有些时候,你只是想撬一个锁,不想把窗户弄碎。尽管打破窗户会带来更多的乐趣。”

    韦尔斯掏出一根烟,点燃它,把它递给米莉安,然后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烟,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脑袋斜靠在她的手上,“所以,你打了那个电话。”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

    “然后呢?”

    “那是一个俱乐部,在南海滩。一个叫‘飞碟客’的夜总会。”

    韦尔斯突然神经紧绷,就是这个,“飞碟客。”

    “啊哈。”

    “所以,你做了些什么呢?”

    “你觉得我做了些什么呢?我去了迈阿密。”

    “那么你在飞碟客遇见了谁?”

    “拜托,凯瑟琳。我想你肯定知道。”

    现在韦尔斯真的陷入了紧张之中——下巴离开了她的手掌心,胳膊肘离开了桌子——有那么半秒钟她的眼神如此炙热,仿佛要把米莉安钉在墙上一般。但随后格罗斯基歪了一下脑袋,看着她,然后韦尔斯假笑着恢复了正常,“不,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会问你嘛。”

    “我在那儿遇到了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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