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婚-在雨夜,两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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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从楚墨再一次出现,她就注定要把身体交付给他吧?她得为几年以前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为几年以前母亲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更何况,她知道,她内心的那团火并没有彻底熄灭。三两点火星,楚墨添一把柴,那团火便燃起来了,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1

    念蓉的生活是被一张房卡打乱的。

    夜里她一直在书房看稿子。厚厚一摞打印稿,她需要在睡觉以前看完。天气闷热,大雨倾盆,念蓉起身,去阳台关好窗子。楚墨还没有回来,两个小时以前她给楚墨打电话,楚墨说他正在与朋友吃饭。电话里声音嘈杂,隔着电话念蓉也能闻到浓重的酒精气味。念蓉问他:“要不要我过去帮你把车开回来?”楚墨大着舌头说:“我不开车,我飞回去。”

    半个小时以前,念蓉再一次给楚墨打去电话,楚墨告诉他,他们还在吃饭。电话那边出奇地安静,楚墨的喘息若隐若现,念蓉的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她看一眼窗外,雨如注,灰黄的夜景开始扭曲。

    念蓉怕雨夜,怕闪电,怕雷声。从小就怕,现在也怕。热恋时楚墨就知道。那时候,每至雨夜,楚墨都会陪着她。记得有一次他出差在外,便用一个长长的电话陪伴念蓉。他在电话里给念蓉讲了四个小时的故事,直把电话打成烙铁。念蓉告诉他雨停了,雨真的停了,他不信,仍然不挂电话,那夜里,楚墨变成一个可爱的饶舌的妇人。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念蓉对楚墨说:“我不能再怕打雷打闪了。”楚墨说:“就是。自然现象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念蓉就不高兴了。她说她不怕,并非真的不怕,而是因为她从此有了责任。蟑螂还只是小昆虫呢,你楚墨见了不也脸色煞白,呼吸困难?

    楚墨回来时候,念蓉刚好看完最后一篇稿子。她瞅一眼石英钟,凌晨三点。看来楚墨的确喝了不少,他在客厅里划着圈儿,问念蓉:“咱家洗手间在哪?”念蓉扶他去洗手间,他坐上马桶,命令念蓉:“开车。”念蓉苦笑。“怎么喝成这样呢?”她说,“别人不管你,怎么莫高也不送你回来?”

    念蓉扶楚墨上床,楚墨很快打起呼噜。沙发上堆着他脱下来的衣服,客厅里,一股难闻的酒精气息。念蓉洗完澡,上床,却睡不着。雨似乎停了,一滴雨水落到窗外的空调冷却机上,地动天惊。

    念蓉起身,将楚墨的衣服收拾起来。睡不着的时候,她喜欢做些家务。做家务并不能助眠,却能让难熬的时间爬得快一些。念蓉近来常常失眠,半烟说:睡不着的女人,必心怀鬼胎。

    念蓉从楚墨的口袋里往外掏东西。钱包,香烟,钥匙,名片夹,餐巾纸……钥匙和名片夹本该装在公文包里,餐巾纸本该扔在酒店的垃圾桶里,看来楚墨的确喝到神志不清。然后,念蓉的手里,便出现了那张房卡。起初她不过将它当成一张扑克牌,顺手一扔,房卡落进屋角的小垃圾桶。她将楚墨的衣服抱进洗手间,塞进洗衣机,加洗衣粉,打开电源,定时,启动,滚筒转起来了,泡沫四溢。她回到客厅,目光再一次落上垃圾桶。她看到那张“扑克牌”上写着五个字:山水大酒店。

    她愣住。心跳加速。

    ——很显然它代表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电视,有沙发,有空调,有厚厚的窗帘和一张舒适的大床。也许还有音乐,烛光,巨大的橡木浴缸,飘着玫瑰花瓣的洗澡水,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

    念蓉将房卡拿到书房,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房卡泛出暗红的颜色,如同女人漂亮的乳晕。突然念蓉感觉胸口发闷,呼吸急促,她站起来,打开窗子,将头探出窗外。雨彻底停了,然此时,念蓉的心里,电闪雷鸣。

    重新回到客厅,念蓉将房卡塞进楚墨的钱包。钱包里,她和楚墨的脑袋靠在一起,笑得灿烂。

    2

    念蓉发誓她并不想追查这件事情。并非她不在意,而是她认为,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追查到底,不仅是自讨没趣、自讨苦吃,甚至是自我虐待。

    可是她还是去了。

    她想把楚墨喊起来吃早饭,楚墨却睡得像一头死猪。她用手轻轻拍拍楚墨的脸,唤他:“吃完早饭再睡?”楚墨翻一个身,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什么,眼皮都没动一下。念蓉独自吃完早饭,她把食盐当成白糖搅进牛奶。去书房,将一沓稿子塞进文件夹,稿子散落一地,忙弯腰去拣,一句话如砂子般硌进她的眼睛:每个女人都有两个版本——精装本和平装本。精装本是给别的男人看的,平装本是给自己的丈夫看的。婚姻中的男人只看到妻子的平装本和别的女人的精装本——这就是婚外恋的起因和动机。她瞟一眼作者:牧川。

    下楼,发动车子,左拐,右拐,再左拐,车子驶上公路。假如车子一路往前,四十分钟以后,念蓉将到达杂志社。可是当她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当红灯灭,绿灯亮,鬼使神差般,念蓉打一下方向盘。车子驶上另一条马路,一栋很有名的建筑等在那里:山水大酒店。

    念蓉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将车子泊在停车场,念蓉走进酒店大堂。她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她只知道此时,两条腿似乎完全不再属于自己。电梯在十二层停下,念蓉走出去,脚踩上厚厚的地毯,两腿软得抬不起来。她记得房卡上的号码——1210,那代表着一个封闭并且私密的空间:厚厚的窗帘,舒适的大床,飘着玫瑰花瓣的洗澡水,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

    后来念蓉想,她之所以来到酒店,也许只为给自己一个虚假的安慰。楚墨回家的时间是凌晨三点,现在的时间是清晨七点,四个小时里,纵是一个凌乱的足球场,也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似乎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在她的情人离开自己四个小时以后,仍然傻乎乎地守着一张大床。

    速战速决才是偷情的精髓吧?

    念蓉摁响门铃,里面没有动静。念蓉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念蓉长舒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她走出约十几米,身后传来“嘎吱”一声,回头,房间的木门被推开一隙,一个女人的半个身子从门缝里探出。女人眯着猫般的眼睛看看念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门被轻轻关上,念蓉被冻在那里。

    那张脸让念蓉几乎崩溃。

    她认识她。尽管她头一次见到她。

    至少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念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酒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车子开上公路的。当终于回过神来,她发现,她的两条腿和两只手,都在抖个不停。

    走进陆清浅的办公室,才发现稿子忘在了车上。忙下楼去取,再回来,陆清浅看着她的脸,问:“昨晚没睡好?”

    念蓉将稿子放到桌上,说:“还好。”转身就要往外走。

    陆清浅问:“哪三篇?”

    念蓉踅回来,翻动着稿子。“妖精的这篇……牧川的这篇……还有这篇。”

    “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陆清浅盯住她的眼睛,说,“如果太累的话,不妨先回家休息。等我看完这些稿子,给你去个电话。”

    “真的没事。”念蓉笑笑说,“我去工作了。”

    《深爱》杂志社租用了市妇联的四间办公室,陆清浅一间,念蓉和半烟一间,水湄和幼仪一间,紫苏和江雨霏一间。还是九十年代初期的老建筑,不仅房间很小,隔音也很差,念蓉常常听到水湄和幼仪在隔壁高声谈论着“LV”包、“毕扬”香水和“奔驰600”。

    “你怎么回事?”半烟被念蓉吓了一跳,“怎么跟个熊猫似的?”

    “没睡好。”念蓉笑笑说。

    “每天都要和楚墨‘复习功课’?”半烟说,“那也得抽空睡一会儿啊。”

    换在以前,念蓉肯定会在半烟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一下,然今天,她只是笑笑,坐下来,打开电脑。半烟为她冲一杯咖啡,又盯着她的脸研究半天:“和楚墨吵架了?”

    念蓉再笑笑。

    “那天我肯定没有看错。”半烟一边为自己冲着咖啡,一边说,“别人我或许能看错,楚墨我能看错?扒皮认识骨头。”

    念蓉有些头痛。半个月以前,半烟告诉念蓉,她在街上看见楚墨了。楚墨与一个女人走在一起,那个女人长得不如念蓉漂亮。念蓉对她说,这样的事情不必汇报。“难道我从没有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半烟说:“你再嘴硬,我也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那天晚饭时候,念蓉装作不经意间问起此事,楚墨说:“一个客户,开保健品商店的,叫田小甜,想做个户外广告。”楚墨的回答不假思索,干净利索,毫无破绽。念蓉笑笑,说:“你多吃点木耳。”

    一整天,念蓉心神不宁。那个女人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又顽强地钻进她的脑子,撕扯她的神经。一天里陆清浅过来三次,一次让念蓉将那三篇稿子排出次序,一次问半烟的插图画好了没有,一次问念蓉和半烟还有没有茶叶。半烟冲念蓉笑道:“他不放心你呢。”

    下班前陆清浅叫她过去,确定了三篇稿子的版面位置,又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念蓉说:“不用了。”陆清浅说:“不是特意的。正好去找一个朋友喝杯茶,顺路。”念蓉说:“真不用了。”陆清浅说:“你这种状态,最好别开车。”他有些过分的关心终让念蓉有了抵触,板起脸问他:“我什么状态?”陆清浅说:“我怀疑你昨天晚上一秒钟都没有睡着。”念蓉一边往外走一边赌气道:“我睡着觉也能开车。”

    陆清浅送念蓉下楼,如同一个跟班。念蓉发动车子,挂倒档,车子熄火。重新发动车子,再挂倒档,车子再一次熄火。窗外的陆清浅敲敲玻璃,念蓉打开车门,陆清浅轻轻拽她出来。“还是我来开吧。”他说,“看来你在驾校并没有毕业。”念蓉坐好,陆清浅发动车子,挂倒档,车子第三次熄火。陆清浅瞅瞅身边的念蓉,耸耸肩。“看来咱俩都是驾校除名,自学成材。”

    3

    回到家,楚墨已经做好了晚饭。油焖大虾、蜜汁苦瓜、海带排骨、莴笋木耳、紫菜鸡蛋汤,一瓶红葡萄酒摆在餐桌一角。念蓉问他:“忙了多长时间?”楚墨说:“一个下午。”念蓉说:“今天不是咱俩的生日吧?”楚墨在围裙上擦擦手,说:“都是你喜欢的菜。知道你昨晚没有睡好,烧几道好菜给亲爱的补补。”

    “你也知道我昨晚没有睡好?”

    “当然……”

    “我为什么没有睡好?”

    “我回来得太晚。”

    “还有呢?”

    “电闪雷鸣的。”

    “还有呢?”

    “你近来常常失眠。我想你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快吃饭吧。”

    “还有呢?”

    “没有了吧?快吃饭吧!”

    念蓉坐下来,拾起筷子。尽管她不再追问,尽管楚墨的回答仍然干净利索,但念蓉能够感觉他有些招架不住了。老实说楚墨的菜烧得色香味俱全,念蓉曾经在半烟面前吹嘘说,楚墨完全可以去酒店当大厨。然而今天,她把“色香味俱全”的菜吃得味同嚼蜡。

    “不喝一杯?”楚墨冲念蓉晃晃酒瓶。

    “怕喝醉了。”念蓉话中有话。

    “少喝点。”楚墨坚持着,“每人一杯。”

    “不喝。”

    “喝一杯吧。”楚墨不识时务,“有助睡眠。”

    “我说了不喝。”念蓉“啪”地将筷子拍上餐桌。

    楚墨无趣地将酒瓶放下。“那就不喝。”

    念蓉吃得很少,这让楚墨的四菜一汤基本保持着装盘时的模样。念蓉离开餐桌,去卧室,打开抽屉,准确地抽出一本影集。那是很久以前的影集,里面放着很多楚墨大学时候的照片。念蓉翻动影集,很快找到其中一张。照片上,四个年轻人手拉着手,身后,四辆并排的单车。

    楚墨跟进来,说:“你吃得不多……娘子翻影集干什么?”

    念蓉盯着照片,说:“想多年以前的你了。”

    楚墨说:“傻冒青年一个,有什么好想的?”

    念蓉说:“傻冒才代表纯真。”

    楚墨“嘿嘿”笑。

    念蓉说:“你好像告诉过我,这是你们大学暑假时的照片。”

    楚墨说:“确切说是大三暑假,当时我们本想一直骑行到西藏,哪想还没骑到市郊,便有人扛不住了。”

    “谁扛不住了?”

    “当然是我。”楚墨走过来,想把影集合上。

    “这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念蓉躲闪着楚墨,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女孩。

    “我告诉过你。”

    “我记不清了。”

    “静秋。”

    “你确定她叫静秋?”

    “当然。”

    “不叫田小甜?”

    “田小甜?”楚墨有些汗如雨下了,“她叫静秋,我的大学同学。”

    “还是你的初恋情人。”

    “可是后来她把我甩了,我成了淘汰品,还好被你收留。”楚墨转过身,说,“我跟你说过好几次的。我先去收拾碗筷。”

    念蓉盯着那个叫做静秋的姑娘。似乎,现在的静秋更漂亮一些。照片上的静秋虽然青春靓丽,却又瘦又黑。然清晨的静秋却丰腴秀美。即使只是远远一瞥,念蓉也能从她晨起的慵懒之中,看到她的优雅、安静与迷人。如果说大学时候的静秋是尚未成熟的酸涩的李子,那么现在的静秋,已经变成为熟透多汁的水蜜桃。

    熟透多汁的水蜜桃对楚墨这个年龄的男人有着致命的杀伤力。更何况是楚墨曾经弄丢的水蜜桃。

    再拣回来,便放不下了吧?

    念蓉将影集收起,走进客厅,打开收音机。楚墨还在厨房里刷碗,清洗剂涂抹得到处都是。收音机里传来思蓉的声音,念蓉对楚墨说:“等一会再刷吧。先听我姐的节目。”

    “音量调大点。我边干边听。”楚墨说。

    楚墨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躲避着念蓉。内心有鬼或者内心有愧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确在躲着念蓉。楚墨出轨几近事实,念蓉听到一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古代的婚姻形式对女子很不公平。”收音机里,思蓉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时叫做‘掠夺婚’或者‘匪婚’——汉代的《白虎通义·嫁娶篇》中说:“婚姻者,何谓也?昏时行礼,故谓之婚也。”古人为什么要在昏暗之中娶妻呢?只因为那时的男子并未征得女子及其亲属的同意,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征得同意’、‘两情相悦’等这样的意识。只要他们看上某个女子,便会采用掠夺的方式强娶,而掠夺女子只有在昏暗的黑夜才容易得手,所以便有了‘婚’之说……”

    是一档叫做“古今围城”的节目,每周五期,每期两个小时。思蓉会在节目里与听众分享与探讨有关爱情和婚姻的任何话题,比如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古今中外的爱情名言,古今中外的婚姻观点,古今中外的婚姻形式,等等。当然,这档节目最主要的任务是接听听众电话,为他们所遇到的爱情和婚姻问题出谋划策。电话内容千奇百怪,比如今天,电话里的男人伤心欲绝。

    “我们分手了,我提出来的,我心如刀绞哇!”男人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可是您为什么要与她分手?”思蓉的声音,充满了“母性的光辉”,“您应该先找出分手的理由,然后再去想这个理由是否成立,是否值得。并且,您能确定您还会遇到比她更好的女人吗?”

    “你误会了。”男人说,“他不是女人,他是男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把他甩了,我心如刀绞哇!你说我该怎么办?”

    念蓉冲楚墨笑笑,说:“也许我们该救救场子。”

    楚墨说:“同意高见。”

    念蓉把电话打通,然后擎着电话,等着。她盯着楚墨,楚墨还在往盘子上挤着清洗剂。念蓉笑了,说:“楚墨,你要把一瓶清洗剂都用光吗?”

    念蓉想起一句话:所谓厌倦,就是一个人吃完盘子里的食物以后,对盘子的感情。

    假如她是一道菜,无论如何色香味美,也终有被楚墨吃完的时候。到那时,她就会变成沾满油污的盘子。

    之前,楚墨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刷盘子。

    电话被导播导进去,思蓉的声音响起来。“您好。”

    “您好。”念蓉拿着电话,站起来,走进厨房。“我怀疑我老公有了外遇,我想请教您,我该怎么办?”

    正在卖力地刷着盘子的楚墨被吓了一跳,一边低声说“别跟你姐开这种玩笑”,一边要抢过电话。念蓉退着,躲闪着,盯着楚墨,眼珠瞪得比眼眶还大。

    那边停顿一下。很显然思蓉辨出了念蓉的声音。“听声音您应该比我小,我就叫你妹妹吧。”思蓉的声音似乎有些抖,“妹妹,首先你只是怀疑,而不是事实。怀疑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真的有了外遇——或在清醒的时候,或在不清醒的时候,或策划良久,或突如其来,或两情相悦,或逢场作戏;其二,这只是你的假想。其实据我所知,很多婚姻内的‘出轨’事件,都是夫妻单方面的假想。或者说,它是虚构的,不存在的。这时候,很多人便自以为是地充当了感情世界的稻草人。但其实呢?根本没有偷吃的麻雀。”

    念蓉攥着电话,不出声,她想听姐姐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其实,就算真的有了外遇,只要夫妻间还有真爱,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思蓉接着说,“婚姻的基础当然是爱与忠诚,但有时候,在某些特定的时间与环境,在某些瞬间,爱与忠诚,也许可以分开。虽然我们并不鼓励这种忠诚与爱的分开,但事实是,这世界真的存在,并且很多,否则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美满的家庭。比如你万一出轨的丈夫,也许他只是经受了一次难以抗拒的诱惑,也许他只是个没有玩够的小男孩,骨子里,仍然向往着婚前的那种自由。其实婚姻是什么呢?婚姻就是给自由穿上了一件棉衣,虽然活动不便,但会非常暖和……所以妹妹,你可以试着与他沟通……夫妻间最难的是沟通,最容易的,也是沟通……”

    楚墨终于刷完了盘子,走过来。这次他没有试图抢下电话,而是静静地站在念蓉对面,示意念蓉将电话挂断。念蓉也觉得玩得差不多了,冲思蓉说声“谢谢”,放下电话。

    “干什么呢?”楚墨说,“别吓坏了你姐。”

    “刚才不是说救场子吗?”念蓉笑着说,“那个男人心如刀绞,让我也试试心如刀绞。”

    有人敲门,楚墨去开,楼上陈老太太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老太太捧一个大汤盆,对楚墨说:“晚上熬了银耳粥,吃不了,送些给你们。楚墨你烟抽得太凶,得经常清清肺。”

    楚墨接过粥,说:“阿姨进来坐。”

    陈老太太进屋,对念蓉说:“你也得常吃点银耳粥。”

    念蓉说:“我又不抽烟。”

    陈老太太说:“二手烟更厉害。熬银耳粥很简单的。哪天没事,我来教你。”说着话,目光在念蓉的脸上瞟过来瞟过去。

    念蓉问她:“我脸上有银耳粥?”

    陈老太太说:“念蓉你没事吧?”

    “我就知道除了银耳粥,您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念蓉笑着说:“刚才您听我姐的节目了吧!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心如刀绞’,我和楚墨替我姐救场子呢!”

    “只是救场子?”

    “当然。”

    陈老太太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开始责怪念蓉和楚墨。她说你们开玩笑可以,但千万得有个度,万一影响到思蓉的节目,就不好了。“谁听到这样的事都紧张。”陈老太太说,“别说你姐,连老丙都坐不住了,非要我捧盆银耳粥过来看看。”

    老丙是她的老伴,楚墨和念蓉习惯称他陈老先生。老先生和老太太住在九楼,没事喜欢在小区里打太极拳,打羽毛球,踢毽子,抖空竹,身体硬朗得就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和小伙子。远亲不如近邻,三年前儿子盈衣出生,老太太几乎每天陪在念蓉身边,烧饭,洗衣服,跑超市,讲年轻时与老丙的那些往事。对陈老太太和陈老先生,念蓉充满感恩。甚至,她早将两位老人当成了自己的父母。

    临走以前,陈老太太握着念蓉的手说:“我猜思蓉一会儿肯定要来。这样的玩笑,谁听了都肝颤。”

    老太太猜得没错,她刚刚走,思蓉和思远就到。与老太太不同的是,思蓉并没有旁敲侧击,而是直奔主题。念蓉说:“我与楚墨有些无聊,正好替你救救场子。”思蓉问楚墨:“这是谁的主意?”楚墨说:“当然是亲爱的念蓉。”思蓉说:“救场子也不必说自己的老公有外遇啊!你可以说……”

    “我可以说是我有了外遇,我心如刀绞……”念蓉说,“请主播思蓉指点迷津。”

    “没个正形。”思蓉说,“我和你姐夫还真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情,下节目就一起跑过来,饭都没顾上吃。家里有吃的没有?”

    “陈阿姨刚刚送过来的银耳粥,还有我们吃剩的四菜一汤。”楚墨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去帮你热热。”

    “别麻烦楚墨了。”思蓉吩咐思远,“你去吧。”

    思远就钻进厨房,与楚墨嘀嘀咕咕,两个男人发出一阵怪笑。思蓉问他们:“嘀咕什么呢?”思远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说:“我在向楚墨请教韭菜炒鸡蛋的做法。”思蓉说:“韭菜炒鸡蛋很可笑?”思远的脑袋刚刚缩回厨房,思蓉就听到他极力压抑的“哧哧”的笑声。思蓉问念蓉:“韭菜炒鸡蛋怎么让两个男人笑成这样?”念蓉说:“壮阳呗。”思蓉撇撇嘴,说:“那也不至于笑得嘴巴咧到耳朵后面啊!”

    即使在晚上,思蓉的嘴唇也红得灿烂。

    思蓉不太喜欢眉笔、眼影等化妆品,却对口红情有独钟。有一次念蓉在她的抽屉里发现至少三十支口红,口红们排列整齐,如同挤满抽屉的妖艳的士兵。这也算怪癖吧?电台的直播间里并没有摄像机,她抹再漂亮再动人的口红,也不会有人看见。

    “刚才真把我吓坏了。”思蓉说,“导播小强说,我的脸都吓白了。”

    “不至于吧。”念蓉说,“就算是真的,也是楚墨出轨,而不是姐夫出轨。”

    “我是不放心你。”思蓉说,“从小就小心眼,有什么事又都在心里憋着,从不肯告诉我和妈。楚墨真要出什么事的话,还不把你气炸了?”

    “真出什么事也不怕。”念蓉学着思蓉的声音说,“我可以试着与他沟通。夫妻间最难的是沟通,是容易的,也是沟通……”

    “去你的。”思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砸下一拳。

    思远将饭端出来,思蓉一边吃一边跟念蓉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思远坐在沙发上翻一本过期的《深爱》杂志,却每隔一会儿就要抬头看一眼思蓉,眸子里似水柔情。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会背叛自己的爱人,思远也不会。他综合了好男人的所有优点,除了还可以再帅些。这是两姐妹对思远高度一致的评价。

    思蓉和思远走后,楚墨重新扎进厨房。这次他要为念蓉榨一杯西瓜汁,他说天太热,喝杯西瓜汁去暑。念蓉不理他,去浴室洗好澡,出来,楚墨已经将两杯西瓜汁榨好。

    “我想你误会我了。”他将一杯西瓜汁递给念蓉,“你肯定在我的口袋里发现了房卡,以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事。”

    念蓉往杯子里插一根吸管。

    “是这样。昨天我和静秋,都喝得有点多。饭后本想打个车送静秋回家,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出租车。陪她走了一会儿,雨又下起来,越下越大。那时我们正好走到山水大酒店,就进去避了一会儿雨。雨总是不停,静秋喝得太多,吐了一地,又睡着了,我和服务生都喊不醒她。没办法只好开了个房间,让她在那里休息一会儿。把她安顿好,我马不停蹄……”

    念蓉喝着西瓜汁,不说话。

    “开始没打算叫她。可是饭桌上有个朋友想做茶馆生意,正好我知道静秋想将茶馆转出去。给她打电话,她就来了。”

    西瓜汁已经喝完,念蓉将吸管吸得“嗞嗞”直响。

    “见到静秋,很偶然。前些日子和楚歌去一家茶馆喝茶,竟然见到她。茶馆是她和她老公的,已经开了两年多。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多想。再说,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静秋现在只是我的朋友,我总不能每交一个朋友,都要向娘子汇报吧?静秋是我的初恋,这不假,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当初再旺的一团火,也早熄灭了。昨天晚上,真的没打算叫她。楚歌和莫高都在,你不相信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

    “我信。”念蓉将空杯放上桌子,站起来。

    “我知道你不信。”楚墨说,“换成我,我也不信。深更半夜的,一男一女喝醉了,去酒店开房……”

    “可是我信了。”念蓉走进卧室,踢掉拖鞋。

    楚墨不说话了。似乎念蓉的态度跟大吵大闹没有任何区别。悄无声息的吵闹,风声鹤唳的和谐,柔声细语的惩罚。现在,娇小的念蓉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楚墨跟进卧室,念蓉已经躺下。楚墨替她关掉台灯,紧挨着她躺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楚墨支起身体,看看念蓉,伸出手,轻轻抚摸念蓉的肩膀,念蓉转过身去,给楚墨一个冷脊梁。楚墨俯下身体,亲吻念蓉的肩膀和后背,念蓉既不躲闪,也不迎合,冷淡得就像一条冬日的鳗鱼。楚墨的嘴唇沿着念蓉的腰畔往下滑动,终吻上念蓉的脚踝。黑暗里的念蓉将脚抽开,说:“还想不想让我睡觉了?”声音里竟有几丝厌恶。楚墨僵住了,嘴唇却仍然保持着亲吻的姿势,黑暗里,要多可笑有多可笑。他叹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躺下,双手抱紧抱枕。

    其实最后一刻,念蓉几乎动摇。她非常希望楚墨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细想来,每一个字又都那般可疑。即将睡着的时候,念蓉想,在这件事情上,她也许有些太过分了。当然不是对楚墨过分,而是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过分。就算楚墨真的在外面招惹女人,错只在楚墨,或者只在那个被楚墨招惹的叫做静秋的女人,跟姐姐与姐夫有什么关系呢?跟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犯得着往电台打电话?她有什么资格让毫不相干的人跟她担惊受怕?

    似乎太过自我了。又似乎有些矫情。

    半夜里,念蓉被她的梦吓醒。梦里的静秋忽而变得花枝招展,忽而变得凶神恶煞。静秋点燃一团烈火,冲楚墨招招手,楚墨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她看到楚墨开始燃烧,皮肤爆裂,表情扭曲……

    醒来汗湿全身。月亮爬起来,月光下,身边的楚墨,大睁着两眼。

    4

    楚墨想送念蓉上班,却被念蓉拒绝。“前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昨天晚上你没有睡好,你应该多睡一会儿。”说完念蓉就后悔了。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纠缠不休。

    因为纠缠不休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已经决定给楚墨一次机会。

    楚墨的确没有睡好。在经过一整天胆战心惊的煎熬以后,他开始后悔。他说的那些都对:吃饭前没请静秋,有人谈到茶馆,他打电话喊来静秋,醉酒,打不到车,步行送静秋回家,雨越下越大,去酒店避雨,静秋吐了一地,迷迷糊糊睡过去,无奈之中开房,与服务生送静秋去房间……这些都对。他向念蓉隐瞒的是后半部分。后半部分,在那个挂着厚厚的窗帘、开着橘红色落地灯的房间里,静秋及时醒来,然后他与静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然而他并不快乐。或者说,当他终将赤裸并且柔软的静秋压到身下,当他用了八年的时间终将静秋俘虏,他并未迎来期待之中那种天崩地裂水乳交融的快乐。随之而来竟是惆怅,伤感,恐惧,无边无际的忧伤……

    送走念蓉,他想了很久,还是给静秋打去电话。静秋的声音很小,显然她正在茶馆里,显然萧健距她不远。他问静秋方便说话吗?静秋说还好。他问静秋方便出来吗?静秋说不太方便。他说我有事情想跟你说。静秋说电话里不能说吗?楚墨想了想,说:“还是当面说吧!方便的话,我请你到‘二嫂面家’吃午饭。”

    “二嫂面家”是一家非常小的面店,口味也很一般,它被几家饭店挤在角落,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这正是楚墨选择这里的理由。

    不过一天没见,静秋似乎瘦了很多。见到楚墨,她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随意,却多出几分慌乱。隔着窄窄的餐桌,楚墨对静秋说:“前天晚上,我喝得有点多。”

    静秋笑笑说:“我好像也丢丑了。”

    楚墨说:“我竟然把房卡揣回了家。”

    静秋不安起来。

    “可能被我爱人发现了。”楚墨笑着说,“不过她并没有对我严刑逼供。”

    静秋不安地搓着一张纸巾。

    “静秋,真的对不起。”楚墨握着静秋的手,静秋的手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鸽子,“我发誓我仍然爱你,我发誓我每天都想看到你,可是我们没有权力伤害无辜的人。我爱人,念蓉,她是无辜的。你爱人,萧健,他也是无辜的。”

    “难道你以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只是没有意识到偷情如此艰难。”楚墨努力开着玩笑。

    可是“偷情”两个字还是狠狠地刺中静秋。事实上,假如没有楚墨的死缠烂打,现在,他们完全可以当着念蓉或者萧健的面,毫无顾忌地开着彼此的玩笑。

    四个月以前,楚墨再一次遇到静秋。三个月以前,楚墨给了静秋一个结实的拥抱。两个月以前,楚墨对静秋说,他仍然爱她,像大学时候一样爱她。一个月以前,楚墨将静秋拥到怀里深吻。两个人天真地认为他们都会守住最后的底线,然而,在对方的身体面前,他们不堪一击。

    或许从楚墨再一次出现,她就注定要把身体交付给他吧?她得为几年以前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为几年以前母亲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更何况,她知道,她内心的那团火并没有彻底熄灭。三两点火星,楚墨添一把柴,那团火便燃起来了,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对不起。”楚墨说。

    这也是前天夜里楚墨将她进入时,所说的话;这也是前天夜里当楚墨离开她时,所说的话。可是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对不起我要和你做爱?对不起我要让你做一个背叛丈夫的女人?对不起我要让可怜的萧健戴一顶绿帽子?对不起我和你做完爱以后就要抽身而退?静秋闭紧眼睛,她有些呼吸困难。

    “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静秋说。她想不到会是怎样的结局?是终与楚墨发生关系的结局?是发生关系的同时即结束关系的结局?她该释然还是该失落?她该怨恨楚墨还是该感激楚墨?偷情——她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她想起清晨出现在走廊的女人。她相信那个长发飘飘气质不凡的女人,必是楚墨的妻子。

    她感激她。她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捉奸在床,没有任何试图将事情闹大的举动。她感激她。

    是这样。现在,楚墨怕了,她也怕了。很多时,所谓比生命还重要的情人,所谓比生命还可贵的情感,其实不值一提。当它碰触到彼此的家庭,当它可能影响到彼此的家庭,就变得无足轻重。与彼此的家庭相比,它是那般渺小,它应该没有条件地做出牺牲。

    何况她与楚墨,算得上彼此的情人吗?

    初恋情人也算情人吗?

    往回走,经过喧闹嘈杂的步行街,他们遇到一个卖玫瑰的男孩。玫瑰还剩下两朵,楚墨想全买下来,男孩却只肯卖他一朵。“我必须留一朵给我的女朋友,”男孩说,“每天我都会送她一朵玫瑰。”楚墨问:“每天都送?”男孩点点头。楚墨说:“你可真浪漫。”男孩腼腆地笑笑。楚墨说:“可是作为过来人,我相信你坚持不了三年。”男孩说:“你说的对。她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一年。”楚墨看看男孩的脸,他相信男孩没有说谎。楚墨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想开个玩笑,男孩大度地笑笑,说:“玫瑰还要吗?”

    楚墨买下一朵玫瑰。玫瑰沾着虚假的露水,却并不影响它在阳光下愈发鲜艳娇美。楚墨将玫瑰递给静秋,静秋微微一怔,说:“还是送给念蓉吧!”楚墨说:“一会儿经过别的花店,我再给她买一枝好了。”“可是就算你送给我,我也没地方放。”静秋伸出手,却不是接过玫瑰,而是用手掌往外推了推,“能放在哪里呢?家里?茶馆里?”她笑笑,笑出一条皱纹。她收住笑,然而那皱纹,却永远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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