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婚-爱情面前,妻妾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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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爱静秋吗?他爱她。他爱念蓉吗?他爱她。这太纠结,却并不矛盾。古时男人妻妾成群,哪一个妻,哪一个妾,都让男人爱得死去活来。

    爱情面前,妻妾平等。这才叫伟大的爱情。

    1

    楚墨与静秋的初恋,是从大学三年级开始的。

    楚墨很早就注意到静秋。他走过学校的林荫道,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面,静秋手捧一本书,安静地坐在那里。夕阳为她镀上一圈金黄色的美丽轮廓,静秋就像一个降临世间的女神。楚墨经过她的身边,女神抬头看她,笑笑,又低下头,翻一页书。一片银杏叶飘落下来,全世界的花儿在那一刻,齐刷刷地开放。

    于是对女神展开夏季攻势,又展开秋季攻势、冬季攻势和春季攻势,却收效甚微。楚墨的所谓攻势仅限于上前搭讪,“你好”、“你好吗”、“你好啊”、“你好哇”、“你好噻”、“你好不好”等等,至多配合上他拙劣的摘帽、点头、弯腰、鞠躬甚至单膝跪地。他造作并且夸张的表演非但毫无浪漫可言,简直让人厌恶透顶。

    直到大三那年暑假。

    大三暑假,莫高组织了一次单车跨省旅行。计划中本没有楚墨,但自从楚墨听说静秋也要参加以后,便死皮赖脸地缠着莫高,让他带上自己。莫高说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你能撑下来?楚墨说,撑到哪算到哪。莫高笑了。“我知道你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说,“就你这小破体格,能撑到市郊就不错了。”

    然而没有撑下来的并非楚墨,而是静秋。也许没有那个意外的话,莫高、阿芳、静秋和楚墨真的可以完成旅程,但是因了意外,他们的旅程,至市郊结束。

    四个年轻人骑行到市郊,休息片刻,合影。合影时楚墨非常想把手搭上静秋的肩膀,跟静秋商量,静秋二目圆瞪:“你敢?”楚墨当然不敢。四个人继续前行,至一条偏僻的土路,一辆农用三轮车如螃蟹般横行过来。三轮车在驶近他们的时候彻底失去控制,楚墨听到静秋高喊一声“妈啊”,回头看,静秋已经长出翅膀,飞落路边阴沟。阴沟里有污水,有石头,静秋栽在里面,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楚墨扔掉自行车,抱起静秋,一路狂奔。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后来阿芳说,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有如此之多的眼泪。

    静秋爱上楚墨,阿芳这句话起到关键性作用。但只有楚墨知道,他的那些眼泪,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因为太累。

    他是累哭的。狂奔途中,有几个瞬间,他甚至想放下静秋。后来他想,尚未牵手,便想到放弃,这显然不是爱情和婚姻的常态。然而,因为太累,所以放弃,却是爱情和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

    因了那次意外,静秋的额角多出一道淡淡的伤疤。伤疤月牙形状,楚墨喜欢吻那道疤。

    寒假时候,静秋带楚墨回家,楚墨第一次见到静秋的母亲康芳和父亲徐长征。徐长征躺在床上,歪着脑袋,淌着口水,冲楚墨一个劲地傻笑。静秋告诉楚墨,父亲瘫痪在床,已经多年。

    康芳礼节性地问楚墨抽不抽烟,楚墨傻乎乎地说:“抽!”康芳黑着脸去商店给楚墨买烟,楚墨追出来,响亮地说:“要‘将军’牌的!”康芳问商店老板:“有‘将军’牌香烟吗?”对方说:“有。来一包?”康芳说:“不。除了‘将军’牌,随便什么牌子都行。”

    晚饭时候,康芳没敢问楚墨喝不喝酒,楚墨就自己去商店,一会儿回来,一手提一捆“昆嵛”牌啤酒,一手拿一包“将军”牌香烟。“有‘将军’牌的!”楚墨兴冲冲地对康芳说,“刚才您也许问错了牌子。”

    康芳不喜欢楚墨,不仅因为“昆嵛”和“将军”,还因为静秋提前打电话回来,告诉她楚墨是学中文的。康芳不喜欢学中文的,她坚信“百无一用是秀才”这句古老的名言。她认为中文系毕业后肯定会摆弄文字,而摆弄文字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怜最可悲最可恨的事情。徐长征也是摆弄文字的,摆弄来摆弄去,不仅让全家人跟着受罪,还把自己弄成了瘫痪。静秋告诉楚墨,有一次父亲读了报纸上的一篇文章,骂了句粗话,仰面跌倒。这一倒,便再也没有起来。尽管后来醒过来,也是眼歪嘴斜,既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也写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是篇什么文章?”文学青年楚墨问静秋。

    “没有人知道。”静秋说,“报纸上那么多文章,谁知道哪一篇惹他了?”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乡村语文老师。”

    楚墨回去以后,康芳便开始给静秋张罗对象了。静秋问康芳:“楚墨哪里不好?”康芳说:“哪里都不好。”静秋把康芳的话转给楚墨听,楚墨耸耸肩,说:“我不就抽了几根烟、喝了几瓶酒吗?”楚墨近乎弱智的乐观和自信让他失去了挽救这段感情的最佳时机。

    康芳在街道工厂上班,一个同事的儿子常去接母亲下班,时间久了,康芳便喜欢上那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一次同事开玩笑说:“让你家静秋给我当儿媳妇吧。”康芳说:“那敢情好。”那个小伙子便是萧健。那时的萧健一边工作一边读着业余体校,他的二百米短跑成绩在县城无人可敌。体校老师说,假如萧健能将他的成绩再提高一秒,他这辈子,就有保障了。

    大四暑假,康芳瞅个机会,让萧健与静秋见了一面。萧健一眼就喜欢上静秋,回去,竟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第二天他又提了礼物去拜访他的“康伯母”,进门就扫地,拖地板,修好漏水的水龙头,又带徐长征去县城最好的浴池洗了个澡,把徐长征舒服得像猪一样哼哼个没完,回来时,还不忘给静秋捎个巧克力脆皮雪糕。萧健走后,康芳问静秋:“这个萧健好不好?”静秋啃着雪糕上的巧克力脆皮说:“不好。”康芳问:“哪里不好?”静秋说:“哪里都不好。”康芳说:“我看小伙子不错。英俊,身体棒,能干活,孝顺老人,还知道心疼你。”静秋说:“楚墨也给我买雪糕。”康芳说:“我就没看出他有哪点好!瘦得像个蚂蚱,又吸烟又喝酒的,吃饭时把米粒掉得满桌子都是。再看看萧健,跑那么快,身体那么壮,一般人能比得上他?体校老师说了,如果他能把成绩再提高一秒,也许就能进国家队。进了国家队,啧啧啧。”不过,说归说,她一直不敢替静秋做主。假如静秋坚持,楚墨完全可以在几年以后将静秋娶回家。

    可是静秋没有坚持。

    毕业以后,静秋回到县城,楚墨应聘到一家报社做校对,业余时间继续他的文学创作。最开始他们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每次至少半小时,后来电话慢慢地少了,通话内容也变成简短的三言两语。再后来,自然而然地,电话被短信代替。其实大学恋情多是靠不住的,就像莫高与阿芳,虽然大学时阿芳就为莫高堕过胎,虽然两个人山盟海誓,死去活来,但毕业半年以后,还是做了纷飞的劳燕,各自有了新欢。

    企业管理系毕业的高材生莫高是这样解释的:企业与员工之间无所谓忠诚与否,重要的是能否彼此满足。男女之间,也是如此。他的话让青春单纯的楚墨赏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那记耳光让莫高终生难忘。

    因为楚墨不这么看。他与静秋相恋两年,除了吻过她的额头,两个人从没有越雷池一步。他认为静秋对他越来越冷淡全因了康芳。——康芳有一个需要照顾的丈夫,康芳只有一个女儿,自私的她希望女儿和女婿能够守在她的身边。

    楚墨不想失去静秋。

    他去看过静秋几次,每一次,静秋都哭成泪人。在胡同深处的小旅馆里,楚墨抱着静秋,直到静秋在他的怀里睡去。有那么一次,他试着将静秋剥光,然而静秋牢牢地守住她的最后防线,楚墨始终不能得逞。从那时起楚墨开始预感他将失去静秋,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他会失去得如此之快。

    不过两个月不见,静秋便成为新娘。新郎当然是萧健,萧健一年多来的殷勤,终于得到了回报。楚墨没有见过萧健,从伴娘阿芳的描述中,他知道萧健强壮得如同一头公牛。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始料未及的楚墨,甚至来不及哭泣。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静秋过来看他,挽了头发,穿了粉红色的旗袍。旗袍空空荡荡——匆忙之中做了新娘的静秋,没有及时长出新娘丰腴的身体。她的身体仍然如男孩一般扁平,她笑起来,嘴角仍然稍有些歪。他把静秋拥进怀里,吻她下巴上的眼泪,他眨一下眼睛,静秋便不见了。他在那个小旅店里闷了整整一天,喝掉三斤白酒,他想他醉死过去以后,也许永远不会醒来。可是当他醒来,他知道,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不可挽回——他失恋了,这是事实——他的女友成为别人的新娘,这是事实——他将永远失去静秋,这是事实——以后,无论他如何想她,念她,她都不再属于自己。她只属于一个叫做萧健的强壮如牛的男人,此刻,或许萧健正把静秋或粗鲁或温柔地压在身下,或许静秋正在或痛苦或快乐地将他迎合。楚墨冲了个冷水澡,甩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出旅店。他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辞掉他的工作,第二件事就是撕掉他的诗歌。他近乎偏执地认为,他与静秋的结束,与诗歌有关,与康芳有关,与徐长征有关,与萧健有关,与静秋有关,与他的贫穷与无能有关。

    后来他想,他其实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还与他所谓的“潇洒”有关。他明知爱情早就出现危机,可是他从不肯跟康芳好好谈谈,跟静秋好好谈谈,甚至跟自己好好谈谈。他认为美好的爱情没有迁就,没有低三下四。可是,换一个角度,这是否等于他并非特别在意这段感情呢?

    他不愿意承认,可是他必须承认。

    三斤白酒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那是无知男孩的习惯性表达。那样的表达不仅弱智,并且毫无意义。

    后来,念蓉便出现了。

    2

    再次与静秋相遇,因为弟弟楚歌。

    楚歌对楚墨说,早晨时候,他好像见到了静秋。楚墨边看球赛边问哪个静秋?楚歌说当然是你的初恋情人静秋,笑起来嘴有点歪的静秋。我不过在很多年前见她一面,便记住了。楚墨说你画画把眼睛画花了吧?要不是被亦可亲花了?楚歌说我想我不会看错。“在一家茶馆门口,袅袅婷婷。那个茶馆就叫‘静秋茶馆’。我还听到有人喊她‘老板’。”楚墨说:“扯淡。”眼睛不离荧屏,却再也没心思看球。他想起大学时,静秋曾对他说过,她想在毕业以后,开一间茶室。

    茶馆很偏僻。楚墨想找到这个茶馆,也许得用上放大镜。

    楚墨是一个人来的。推门,他看到收银台的后面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约三十左右,头发却白了一半。男人坐在轮椅上,无所事事地转动着手里的魔方。

    “喝茶?”男人问他。

    他点头。

    “一个人?”

    点头。

    在男人的指示下,楚墨进到一间茶室。茶室不大,装修尚好,墙上挂一幅《对弈图》,两个闲人坐在地上,半光着膀子,酒葫芦翻倒旁边。古琴曲《潇湘水云》飘起来了,小小的茶室里霎时云水掩映,烟波浩瀚。楚墨的心,也如同潮水般翻滚起来。

    女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踢踏踢踏,踢踏踢踏,楚墨侧耳细听,他认为那不是静秋的脚步声。

    果然,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陌生女人。楚墨点一壶铁观音,问她:“收银台那位,这里的老板?”女子说:“嗯啊。”楚墨问:“他的腿一直这样?”女子说:“嗯啊。”楚墨长舒一口气,我确信楚歌真的看错了。

    他不知道此时应该失落还是应该解脱。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奇怪,他来,希望见到静秋。可是他来,又害怕见到静秋。匆匆喝两口茶,拍下三十八块钱,走人。三十八块钱随便喝,茶馆的消费,低得吓人。

    回去,总想着茶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两天后再去,男人一眼把他认出。

    “又来了?”男人两手飞快地转动着魔方,“一个人?”

    “一个人。一壶铁观音。”楚墨说。钻进一间茶室,《潇湘水云》的曲子再一次飘起来。

    掏出香烟,弹一根,点着,深吸一口,心里兵荒马乱。从旁边的报架上抽出一本杂志,封面上写着两个字:深爱。

    似乎到哪里,都避不开念蓉。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脚步声由远至近。楚墨的心狂跳不止。似乎,那是静秋的脚步声。

    推门,进来,往桌子上放茶壶,放茶杯,放茶盘,放茶托,放茶洗,放茶针,放茶勺,放茶夹,放保温壶,静秋头也不抬。楚墨盯着近在咫尺的静秋,他看到碎发,伤疤,雾蒙蒙的眼睛,细蒙蒙的汗滴,红唇,均匀的脖子,微微翘起的下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的小小阴影。他看着静秋,既不动,也不说话。心中瞬间云水掩映,烟波浩瀚,一叶轻舟驶进云水深处,渔歌唱晚,彩霞满天。

    静秋放好茶壶,放好茶杯,放好茶盘、茶托、茶洗、茶针、茶勺、茶夹……静秋一直低头垂眼,客人面前,她像个忠实的奴仆。静秋轻轻问他:“需要帮你冲泡吗?”楚墨不说话,他看着静秋的手,那双手仍然又瘦又长。楚墨曾开玩笑说那双手为弹钢琴而生,而现在,细长的手指之间,只有茶杯叮当作响。

    一线淡黄色的茶汁点进茶杯,杯口激起极微小的浪花。茶香四溢。

    突然静秋顿住动作。甚至,楚墨闻不到她的呼吸。她仍然垂着眼,只是楚墨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少顷,静秋抬起头,四目相对,静秋的嘴角,轻轻抽动一下。

    “你……”

    “是我……”

    “怎么会……”

    “是我。”楚墨站起来,将茶壶碰翻。茶壶滚落地上,发出一声钝响,砂片飞溅。一生里从未如此慌乱,楚墨变成手足无措的小男孩。

    外面喊,“怎么了静秋?”静秋回一声“没事”,跑出去,拿了抹布,想将桌子擦干净,却越擦越花。楚墨弯腰将碎片拣起——不错的一把紫砂壶,片刻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一番忙乱之后,静秋终在楚墨面前坐下。小指刮一刮头发,伤疤轻盈地闪现。

    “几天前我来过。”楚墨说,“你不在。”

    “有事。邻居过来帮忙……”

    “偶然路过,就感觉这茶馆是你开的……不相信是你,果然是你……”

    静秋笑笑,为楚墨的茶杯续茶。

    “好好的茶壶,就碎了……”楚墨说。

    “是它的命。”

    “还好?”

    “什么?”

    “这些年,还好?”

    “还行。”

    “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

    “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前年。”

    “茶馆呢?开了多长时间?”

    “两年多了。”

    “那男人,谁?”

    “萧健。”静秋眼神黯淡,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残六年了。”

    楚墨没有追问。他不愿,不敢,不忍碰触。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残六年了”,四个字,残酷至死。

    两个人聊得很少。似乎没有可聊的话题,又似乎话题太多,却总是寻不到进入的切点。只好聊莫高,聊阿芳,静秋说,她现在和阿芳仍然有联系。

    感谢阿芳,让他们挺过了一个小时。

    离开时候,收银台前,静秋为萧健介绍了楚墨。“我的大学同学,楚墨。”她这样对萧健说。萧健伸出手,笑着眼,楚墨却感觉后脊生风。

    “我妈提起过你。”萧健说。

    “你妈?”楚墨愣怔。

    “确切说是静秋她妈,康芳。”萧健的另一只手里,仍然抓着那个魔方。

    “喜欢玩魔方?”楚墨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

    “魔方就像生活,看起来混乱不堪,却有其规律和秩序。”萧健说,“如果你不急走的话,我给你表演一下。”他将魔方打乱,让静秋帮他计时。他的手飞快地转动着魔方,他令人不可置信的灵巧与熟稔让楚墨眩晕。少顷他将魔方猛地拍上桌子,魔方已经被神奇地复原。他问静秋:“多久?”静秋说:“一分钟四十八秒。”他看着楚墨,说:“今天发挥得不好,我的记录是一分钟二十九秒。”

    回去的路上,楚墨伤心不已。现在,那个县城里跑得最快的小伙子,只能够长年累月地坐在轮椅上,靠玩魔方赢得一点所谓的尊严。

    3

    一个月以后,楚墨第三次去茶馆。只是这一次,他有意拉上了莫高。有莫高在,气氛变得轻松欢快,静秋的话也多起来。静秋当着莫高的面给阿芳打去电话,电话的那端,阿芳“咯咯”地笑个不停。

    似乎阿芳对她的过去,对这个世界,永远没有遗憾、嫉妒与怨恨。她和莫高甚至在电话里策划起同学会,楚墨听到阿芳边笑边说:“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临走前,莫高夸张地拥抱了静秋,又推推楚墨,让他也抱她一下。楚墨看看静秋,静秋轻抿嘴唇,扬开双臂。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相触,却让楚墨的思绪再一次飞回七年以前的那个小旅店。仅有的一次,他顽强地将静秋剥光,静秋却深弓着腰,顽强地护住她的私处。那是一道闸——关紧那闸,她与楚墨清白无辜;开启那闸,她与楚墨便成了罪人。

    那时的静秋干瘪扁平,现在的静秋丰腴柔软。楚墨能够感觉到她乳房深处的滚烫。

    那段时间,楚墨坐卧难安。念蓉以为他的生意遇到难处,劝他多休息,又在星期天带他去公园散心——这让楚墨每天都挣扎在内疚与不安之中。他总是梦见桃园、玫瑰园、结满果实的银杏树、一树一树的梨花……他的梦总是与爱情有关,与青春有关,与流浪与逃离有关。那时他与静秋还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可是自他再一次遇到静秋,他深信,他和静秋,必将插翅难逃。

    他怕。他渴望。他怕。

    他承认亲吻静秋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可是他发誓他只想吻她一下,仅此而已。他单独约过静秋,静秋总是找借口拒绝,他便知道静秋不想给他机会,也不想给自己机会。于是那天,他路过水产市场,干净利索地买下两条红鲤鱼,一条扔进自家菜盆,一条送到茶馆。他对萧健和静秋说,野生的红鲤鱼越来越难得了。静秋说这怎么家长里短的?萧健笑,楚墨也笑。随后静秋带楚墨进到一间茶室,泡一壶铁观音,陪着他,慢慢喝,慢慢喝。静秋说这里这么多茶,你怎么只喝铁观音?楚墨说:“因为喜欢。”话里有话,静秋不理他。

    是与收银台仅一墙之隔的茶室。所谓墙,不过一张薄木板,楚墨甚至能够听到萧健将魔方拧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静秋不想给楚墨任何机会。她心细如发。

    “阿芳的同学会有进展吗?”楚墨问。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话题总是别别扭扭。

    “她说着玩的。”静秋说,“你还当真?”

    “是莫高当真了。”楚墨说,“他盼着见阿芳呢。”

    静秋低头沏茶。

    “生意还好?”

    “很差。”

    “我看也是这样,”楚墨说,“似乎我从没有见过除我以外的茶客。”

    静秋笑笑。

    “可以上几台麻将。”楚墨说,“我认识一些生意上的朋友,让他们过来捧场。”

    “我讨厌麻将。”静秋皱皱眉,说,“萧健也讨厌。”

    静秋给楚墨斟茶,手一抖,一滴茶溅出来,烫到楚墨的手背。楚墨吸一口凉气,静秋急忙放下茶壶,轻轻问他:“没事吧?”楚墨不说话,只将手递给静秋。静秋犹豫一下,接过楚墨的手,未及看,楚墨就绕过桌子,猛地将静秋拥进怀里。

    静秋开始挣扎。那是真正的挣扎,楚墨从未想到静秋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气。她越挣扎,楚墨拥她越紧,两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旋转扭打,静秋压抑着喘息,泪眼朦胧。突然静秋张开嘴,猛地咬住楚墨的胳膊,楚墨倒吸一口冷气,却把静秋抱得更紧。最后一刻,静秋收住了力气。她甚至没有将楚墨的胳膊咬破,后来楚墨想,那时的静秋,与其说是撕咬,不如说是亲吻。终于静秋不再动,楚墨低头,他看到静秋的眼睛里,充满怨痛与乞求。

    楚墨的嘴,裹住静秋的双唇。

    静秋开始第二轮的挣扎。更凶,更激烈,如囚笼困兽。她摇着头,躲闪着,旋转着,可是楚墨的嘴如同一个强劲的风洞,她的双唇如旗帜般飘起来,飘起来,飘进去,飘进去,再也不能逃离。她和楚墨的周围挤满了挂画、椅子、保温壶、茶壶、书报架、茶盘、茶托、茶洗、茶针、茶勺、茶夹……只要她稍不留意,便可能弄出声音。一切都在无声与压抑中进行,静秋终被楚墨挤到墙上,紧锁的牙齿被楚墨的舌尖不屈不挠地撬开。静秋无处闪躲,她想号啕。

    隔着薄薄的木板门,萧健近在咫尺。他与静秋的距离也许只有三十厘米,二十厘米,十厘米,五厘米,两厘米……他的两手飞快地转动着魔方,魔方被卡住,动弹不得。萧健骂一句粗话,手上加了力气,魔方瞬间分崩离析,散落一地。

    静秋悲哀地发现自己落入楚墨的陷阱——这里也许是楚墨唯一可以强吻她的地方——这里胜过世界上所有最隐秘的场所——无论如何,她绝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顺从需要条件。比如现在。

    楚墨的蛮强至少持续了两分钟。然后,他放开静秋,绕过桌子,去他的位置坐好,拿起保暖壶,慢慢为茶壶续水。静秋剧烈地喘息着,牙齿咬得“咯崩崩”响。终于,两腮绯红的她张开嘴,说一句话,虽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型明明在说:你混蛋!

    楚墨耸耸肩,为静秋倒一杯茶。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喝掉一壶茶,然后静秋起身,意欲离开,却又站定,转回头,凑近楚墨,压低声音问他:“我的脸还红吗?”

    楚墨点点头。“红得像猴子屁股。”

    离开时,萧健甚至没有看楚墨一眼。他说:“欢迎再来。”眼睛仍然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魔方——他的抽屉里,也许藏了一百个魔方。

    楚墨发动车子,他看到小臂上,静秋为他留下的牙痕,清晰可见。

    他爱静秋吗?他爱她。他爱念蓉吗?他爱她。这太纠结,却并不矛盾。古时男人妻妾成群,哪一个妻,哪一个妾,都让男人爱得死去活来。

    爱情面前,妻妾平等。这才叫伟大的爱情。

    这番话,是他酒后对莫高说的。莫高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男人总会为自己不当的所为寻找借口。”莫高说,“再说你还想妻妾成群?”楚墨说:“不是借口,是事实。”莫高说:“事实?别告诉我你和静秋已经上床了啊!”楚墨说:“怎么可能?”莫高问:“永远不可能?”楚墨说:“不可能。”却明显少了些底气。

    “就算可能也没有关系。”莫高说,“你情我愿,卿卿我我,寻找七年之前的影子,犯法?男人靠什么活着?不就是为了弥补以前的一个个遗憾?只要别影响到你和念蓉的感情就好。”楚墨说:“肯定不会。”莫高灌下一口酒,险些从椅子上滑下。他重新坐稳,幽幽地说:“我想阿芳了。”

    4

    雨夜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让“肯定不会”变成“肯定会”。

    几个男人去酒店吃饭,边喝茶边等人。谈起投资,一个男人说:“或许棋牌室生意好做些。”楚墨马上想到静秋。静秋曾说过希望将茶馆转出去——她不想守着空荡荡的茶馆,赔光她和萧健的最后一分钱。

    跟那个男人说了,男人说:“不妨请过来谈谈。”楚墨给静秋打电话,静秋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来了。那几天恰逢萧健不在,他的弟弟萧强过来看他,顺便接他回老家住了几天。萧强对静秋说,爹和妈都想萧健了。

    转让茶馆一事虽然没有谈成,静秋却多喝了几杯酒。最开始她并不想喝,楚墨说:“喝一杯吧!上次我们一起喝酒,还是七年以前。”静秋就喝掉一杯。楚墨再给她倒一杯,说:“再喝一杯吧!算是你七年后终于回来,我给你接风。”静秋就又喝掉一杯。楚墨又给她倒一杯,说:“这一杯,算我的赔罪酒。如果我以前伤害过你,我今天给你道歉。”静秋就干掉第三杯。三杯酒喝完,楚墨不再给她倒,她就自己抢过酒瓶。“你要是不让我再喝,我就跟你拼了。”静秋红着醉脸,往楚墨的酒杯里倒酒。“我得回敬你三杯。”她说,“第一杯,我把你弄丢了七年,此刻我找回来了……”

    男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此刻他们的存在,多余并且可恨。

    包括楚歌和莫高。

    楚墨的电话响了两次。第一次,一群人的确在划拳,在喝酒,在疯癫。第二次,楚墨与静秋,已经云雨完毕。莫高、楚歌、楚墨与静秋一起往回走,大雨再一次下起来,四个人躲进“山水大酒店”避雨,静秋吐得一塌糊涂。此时莫高建议给静秋开个房间,让她休息一会儿再走。楚墨说这样不好吧?莫高说:“我和楚歌都陪着。”可是客房尚未开好,他便冲楚歌挤眉弄眼,表情无比复杂。是楚墨与服务生将静秋扶进房间的,那时的莫高与楚歌,早已经不知去向。

    楚墨给静秋喝水,静秋将水杯推开。楚墨给静秋擦脸,静秋将毛巾推开。楚墨说:“你先睡一会儿,我给念蓉打个电话。”电话掏出来,未及拨号,静秋再一次吐起来。忙扶静秋去洗手间,才发现可亲可敬的楼层服务员已经替他们备好了洗澡水。很大的橡木浴缸,弧线完美,水面上漂着橘红色粉红色淡红色大红色紫红色的玫瑰花瓣。静秋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说:“楚墨你出去,我想泡个澡。”

    楚墨说:“你喝太多了,不能泡澡。”

    静秋说:“我没事。”人往浴缸里跨,却连衣服也没脱。

    “还是简单淋个浴吧!”楚墨拦住她,“你喝这么多,真不能泡澡。”

    晚了。静秋跌进浴缸,水花四溅。楚墨急忙将她抱起,她已湿透全身。她的身体上沾满玫瑰花瓣,静秋成为烂醉如泥的玫瑰女神。

    楚墨抱她走出洗手间,却找不到将湿淋淋的她放下来的地方。没办法,再抱她回到洗手间,将她轻轻放到缸沿。“两个选择:”楚墨说,“一,你穿着衣服泡澡,我在旁边看着;二,你脱光衣服泡澡,我到房间里去等。不过,你得唱歌给我听。”

    “我凭什么要唱歌给你听?”

    “因为你喝多了。我得确知你没事。”

    静秋非常配合。楚墨还没出去,她就唱起来: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静秋的声音轻柔婉转,珠圆玉润,略感伤感和凄美。楚墨走出洗手间,再一次想起念蓉。现在他必须给念蓉打个电话。他知道雨夜里,独自在家的念蓉,肯定非常害怕。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的春秋和冬夏。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掏出手机,刚想拨号,洗手间里的歌声戛然而止。楚墨喊:“静秋!”没有动静。再喊:“静秋!”还是没有动静。楚墨扔开手机,冲进洗手间,却发现静秋仍然穿着衣服。米黄色的连衣裙如一朵巨大的花瓣在浴缸里绽开,静秋看着他,笑。

    “我很听话,”静秋眯着猫般的眼睛,“既没有脱衣服,又唱歌给你听。”

    “你疯了……”

    “反正已经湿了。”

    “静秋……”

    楚墨弯下腰,试图将静秋抱起,静秋轻轻一拽,楚墨跌进浴缸。浪花飞溅,花瓣落上静秋的额头,楚墨轻轻一刮,花瓣滑到静秋的鼻尖。楚墨凑近静秋,他用嘴唇将那片花瓣摘掉。

    那一刻楚墨产生错觉。他相信浴缸里的花瓣来自静秋的身体。静秋是一朵玫瑰,现在,她在飘零。

    他亲吻静秋的额头,眼睛,鼻翼,脸颊,下巴,脖子,乳房……他分不清打湿双眼的,是雾水,汗水,还是泪水。

    ……曲径通幽。鸟静花喧。上弦月。下弦月。青草地。篮球场。夕阳西下。二十岁的单车……

    他拥着静秋,温水里睡去。

    直到电话响起,他才知道,今夜,他还欠念蓉一个电话。

    电话里,他欺骗了念蓉。他说,他们还在喝酒。

    他将自己擦干净,将静秋擦干净。

    他抱静秋上床。

    他轻吻静秋的眼睛。他对静秋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挣扎着走出很远,你一个眼神就让我回到原地。”他说。

    他唤来服务员,将两个人的衣服洗净,烘干。

    他为静秋盖上毛毯,替静秋关掉所有的灯。

    他离开,忘记了口袋里的房卡。

    他在路边的烧烤摊上喝掉半斤白酒。他要为念蓉制造出一副烂醉如泥的假象。

    可是他真的醉了。

    那夜里,睡得很沉。念蓉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用餐,什么时间离开,他浑然不知。

    醒来,头痛欲裂。想起昨夜,他开始后悔。

    后来他发现钱包里的房卡。

    匆匆去酒店,静秋已经离开。

    一整天,胆战心惊。

    他永远不会想到,念蓉对他的惩罚竟从一个电话开始。

    这是不是等于,他与静秋的偷欢,已经被念蓉不动声色地公布于众?

    5

    楚墨拿着玫瑰花,却找不到花瓶。明明记得上次买百合时还用过,可是现在,就算他把所有的屋子倒过来拍打,也寻不到花瓶的踪影。楚墨吓了一跳:多长时间没给念蓉买花了?半年?一年?一年半?两年?婚姻中,似乎大葱和白菜,远比玫瑰花重要。

    他庆幸今天,带回一朵玫瑰花。

    晚上念蓉回来,楚墨对她说:“这个周六,我想带你去野外烧烤。”念蓉问:“怎么有此兴致?”楚墨说:“你不是早想去野外散心吗?正好近来有时间。好像咱们很久没去野外玩了。”念蓉问:“怎么玩?”楚墨说:“烧烤,聊天,喝茶,牵手,采野花,赏风景,还有……”念蓉说:“野合?”楚墨摊开两手,说:“娘子你真下流。”

    念蓉这才发现桌上的玫瑰。玫瑰插在胖胖的罐头瓶里,美丽大打折扣。心还是稍软了一下,问:“打算叫上谁?”

    “就咱俩……”

    “别就咱俩啊。”念蓉俯下身子,嗅了嗅玫瑰。“多叫上几个人吧,一起聚聚。我姐,姐夫,半烟,楚歌,亦可。莫高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再问问……陈阿姨吧!”

    其实本想说“再问问你的大学同学静秋”。嘴张了张,还是忍住了。她不想把家变成战场。

    何况战争已经过去。

    “陆清浅呢?你们的主编。”楚墨问。

    “他就算了。”念蓉走进厨房。

    尽管楚墨不想带上这么多人,可是人多的话,气氛毕竟会轻松些。只有他和念蓉两个人才是危险并且难堪的,万一他哪里做得不好,念蓉再翻出他与静秋的事情,如何招架?

    整整两天,楚墨一直为野外烧烤做着精心准备:啤酒、可乐、矿泉水、水果、遮阳伞、帆布椅、烧烤料、木炭、铲子、绳索、红药水、紫药水……还瞅空给念蓉买了一条“始祖鸟”牌登山裤。念蓉问咱们是去烧烤还是去打仗?楚墨说:“你腿型好,配这条裤子。”

    半烟就有一条“始祖鸟”,不过她买它不为登山而为去夜店。穿上“始祖鸟”的半烟野性十足,玩到亢奋处,她喜欢蹿上桌子跳舞。她蹿上桌子,那些女孩们就算晃断了脖子,扭掉了大胯,也是仙鹤面前的鸡仔。

    准备得越充分,楚墨越有自信。哄念蓉开心,以后的日子,便好过了。

    ——做了亏心事,总要付出代价。

    念蓉刚将楚墨的打算告诉半烟,牧川便不请自到。他说他路过妇联大楼,发现《深爱》杂志社原来藏在这里,就顺便买了些水果,过来感谢念蓉编辑和陆清浅主编的厚爱,云云。

    牧川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撰稿人。他有非常薄的嘴唇、非常尖的下巴和非常细长的眼睛。半烟当着他的面说:“你就像一只狐狸。”

    “多谢夸奖,伙计。”牧川说,“可是朋友们都说我像土拨鼠。”

    半烟“咯咯”地笑。笑完了,也不请示念蓉,自作主张邀他参加野外烧烤。念蓉感觉不妥,轻轻咳嗽一声,半烟白她一眼,说:“你咳嗽也没有用。”又转向牧川,“到底去不去?”牧川说:“我肯定赏脸,伙计。”

    牧川走后,念蓉对半烟说:“咱们跟他都不熟,你也不怕到时尴尬?”半烟说:“我跟你开始就熟?”念蓉说:“长得还那么难看,真跟个狐狸似的。”半烟说:“是土拨鼠。”念蓉说:“喜欢上了?”半烟说:“最多让他打个啵。”念蓉摇头苦笑。“我的姐姐,你啥时能长大呢?”

    半烟比念蓉整整大出十岁。

    周六那天,思远来了朋友,亦可需要加班,说好的八个人,便只剩下六个。半烟说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吧?拉上牧川,正好充充场面。念蓉指着一片小树丛说:“你们现在就去打啵吧!”半烟不满地咧咧嘴,说:“你真变态。”

    几个人坐在太阳伞下优哉游哉地喝着啤酒和饮料,楚墨却站在毒辣的阳光里大汗淋漓地为大家烤羊肉。烤的远远供不上吃的,特别是牧川,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简直就是一台吃肉机器。

    “我在节目里读过你的稿子。”旁边的思蓉递给他一瓶啤酒,“题目我忘了,从哪里转摘的也忘了,不过内容还记得,关于‘闪婚’的……”

    之前念蓉给他们介绍,只说“这是牧川,这是我姐。”

    “伙计您是……”牧川停止咀嚼,“思蓉?”

    “《古今围城》主播,”半烟插嘴道,“电台台花。”

    牧川慌忙扔掉烤肉,擦擦嘴角,站起来。都以为他要与思蓉握手,想不到他扑倒在地,作势要亲吻思蓉的脚趾。吓得思蓉“嗷”一声叫,跳起来,躲到莫高背后。

    “原来您就是思蓉!”牧川的嘴角流出澎湃的口水,“我每天都要收听您的节目,您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梦如初醒,拨云见日……”

    “但是你可以站起来说话。”莫高说,“气顺些。”

    “多谢指点迷津,伙计。”

    爬起来,坐下,两眼直勾勾瞅着思蓉。

    “既然这么喜欢,不妨多支持我工作。”思蓉小心翼翼地坐下,对他说。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可以给我的节目写点稿子。”

    “有稿费吗伙计?”

    “象征性稿费。千字十块钱。”

    “钱财粪土,文学无价。”牧川说,“稿费不会拖很久吧?”

    “两个月。”

    “快把电子信箱给我……”

    半烟见他们聊得火热,起身,坐到楚歌身边。她与楚歌也是第一次见面,之前她只知道楚墨有个会画画的弟弟。

    “你吃得好像不多。”楚歌对半烟说。

    “省点给那个男狐狸。”半烟瞅瞅牧川。

    “想减肥?”

    “也算是。”

    “不用减。”楚歌笑笑说,“这么棒的身材。”

    “听说你画画?”半烟将她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混饭吃。”

    “大学刚毕业?”

    “两年了。”

    “油画?”

    “油画。”楚歌说,“不过我更喜欢素描。感觉黑白灰更纯粹,更有张力、表现力和说服力。”

    “听念蓉说你做家教?”

    “做家教,也画素描头像。”楚歌说,“一节课一百块钱,一张头像一百八十块钱。艺术便宜到家。”

    “知足吧你!”半烟说,“那个狐狸才千字十元。”

    楚歌笑笑,替半烟咬开瓶盖。“你是美编吧?”

    “学过三年画,会画俊男靓女图。”半烟“咯咯”地笑,“我是混日子的,你是搞艺术的,没有可比性。”她喝一口酒,皱皱眉,说:“这酒怎么这味?过期了吧?楚歌你尝尝。”

    她把酒瓶递给楚歌,楚歌接过来,瓶口位置的唇印隐约可见。楚歌就着瓶口喝一口,又喝一口,说:“没喝出特别。”

    半烟接过酒瓶,看看。“你吃了我的唇膏。”她玩着头发,一脸坏笑地对楚歌说。

    “我在杂志上见过你的画,真的不错。”楚歌将目光转向别处,“简约流畅,无拘无束……”

    “打住!”半烟站起来,“我去拿些烧烤。”

    回来时,手里却只擎着两串。“都被狐狸抢走了。”半烟说,“我又抢了他的。”

    楚歌晃晃手里的酒瓶。“多喝点。”

    半烟就多喝点。喝光一瓶,又喝光一瓶。她和楚歌每人喝掉五瓶,再站起来,就成了横行的螃蟹。她问楚歌:“今天晚上为我画张头像,行吗?”楚歌说:“太行了。”“黑白灰。”半烟冲楚歌傻笑着,“简约流畅,无拘无束。一树梨花压海棠……”

    楚歌的脸微微一红,说:“我去给你拿瓶矿泉水。”

    6

    野外烧烤那天,楚墨一滴酒都没有喝。他是大家的厨子、仆人、司机、保镖、向导、清洁工,念蓉很满意他的表现。她认为对楚墨来说,这样的小折磨不但有必要,并且非常有必要。

    不过她真的再没有提起那个雨夜。日子如同河流,泛一个很小的波澜,又开始静静往前,念蓉喜欢这种生活。

    整整两个星期,楚墨没有与静秋联系。没有联系不等于没有消息,莫高告诉他,静秋的茶馆,仍然门可罗雀。“再这样下去,她和萧健非赔死不可。”莫高说,“你也不替她想个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楚墨说,“现在我们连面都不见。”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莫高说,“你肯定把她睡了,然后假惺惺地对她说,静秋,我不想因此影响到彼此的家庭……”

    “你的嘴巴越来越臭。”

    “捅到痛处了?看来我一语中的。”

    “你可以让你的狐朋狗友们去静秋的茶馆里消费。”楚墨说,“三十八块钱一位,反正不贵……”

    “开半天车就为去喝壶茶?”莫高说,“如果那里有麻将,还能凑几个人去摸两圈,问题是,那里没有麻将……”

    “她讨厌麻将。”

    “我还讨厌喝酒呢。为了生活,不一样得陪人灌?”莫高不满地说,“生活里哪有底线可言?”

    “生活里没有底线?”

    “底线是可以改变的。刚结婚那会儿,我想我的底线是‘可以肉体上背叛冬玲,但不可以灵魂上背叛冬玲’,可是现在呢?”

    “现在灵魂上背叛冬玲了?”

    “似乎有那种苗头。这几天,我满脑子都是阿芳……”

    “你到底肯不肯帮忙?”

    “给钱!”莫高伸出手,说,“五十块钱一位!跟张艺谋的《幸福时光》学学,我找几个朋友去捧场。”

    “是三十八块钱一位。”

    “汽油不用花钱?”莫高翻翻眼睛。

    楚墨盯着莫高死鱼般的白眼,他想一拳将莫高的鼻子打歪。

    事情就这样放下了。楚墨既没有自己掏钱让莫高找朋友去消费,也没有替静秋想到摆脱困境的办法。几天以后再遇到莫高,莫高问他:“知道静秋为何迟迟没有将茶馆转让出去吗?”

    楚墨说:“没有合适的下家。”

    莫高说:“当然不是。是因为萧健的自私。”

    “因为萧健的自私?”

    “静秋一直想开个骨汤店,但萧健不让。萧健害怕面对太多人,他不敢向太多人展示他的残疾。”

    “茶馆里不一样吗?”

    “毕竟人少些。”莫高说,“并且,假如他不坐在轮椅上,没人知道他残疾。”

    “骨汤店也可以。他照样可以坐在收款台里……”

    “或许他害怕静秋成功吧。如果静秋成功了,他会更加自卑。说白了他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对他与静秋的婚姻没有信心……”

    “你猜的?”

    “静秋对我说的。”莫高说,“前几天,我拉了几个朋友过去喝茶。”

    楚墨无语了。他想不到会这样。萧健这算干什么呢?自己残了,就得让妻子白天和夜里都陪着他?就得守着一个赔钱的茶馆得过且过?就得靠自我封闭来得到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楚墨拿出一千块钱,递给莫高。“先帮她渡过难关。”楚墨对莫高说,“你多找些人,坐久些,别跟故意去送钱似的。”

    “楚大善人……”

    “也别一窝蜂,抻着点,省得露馅。”

    “我的经验远比你丰富。”莫高说,“我至少已经在静秋那里花掉八百块钱了。你以为我那些哥们真喜欢喝茶?都是我出钱,然后像押俘虏一样把他们押过去……”

    楚墨摆摆手,示意莫高别再说下去。他知道这绝不是办法,可是似乎,这是他与莫高现在能够想出来的唯一办法。他希望莫高能找萧健谈谈——中国有六千多万残疾人,有接近八百八十万肢体残疾人,他不过是众多肢体残疾人中的一员。

    这世上绝没有人轻视和嘲笑他。静秋更不会。

    送走莫高,楚墨接到亦可的电话。随便聊了几句以后,亦可告诉他:“楚歌近来对他,似乎有些冷淡。”

    楚墨苦笑。楚歌与亦可相恋六年,但亦可仍然不让楚歌碰她的身子。亦可的理由是两个人得先结婚才行——她必须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留到新婚之夜。“这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亦可当着楚墨的面对楚歌说,“只有在新婚之夜给你,你才会一生珍惜。”

    如今这样的女孩太少,值得赞美、敬佩甚至敬畏,但不管谁是她的男友,都会受到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饿汉时刻面对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却只能看,不能吃,这种滋味,可想而知。

    楚墨甚至想,相恋了六年,仍然碰不得,热情不慢慢冷却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对一个饿汉来说,一碗难以下咽的炖大菜要比一只虽色香味俱全却只可看不可吃的烤鸡更有吸引力。

    但不管如何,楚墨仍然不希望楚歌遇到那碗炖大菜。楚歌还小,他有资本挑食。

    简单安慰她几句,念蓉就回来了。楚墨说饭还没来得及做,人就往厨房钻。念蓉说:“半烟给了两张电影票,咱俩去街上随便对付点,然后一起看场电影。”

    念蓉正在努力让他们回归到那个雨夜之前。楚墨知道,雨夜虽然过去,但总有一些东西永远留在念蓉的心底。比如一张房卡,一道闪电,一滴水,一句话,一缕若有若无的气味……

    看电影的时候,楚墨与念蓉的手,轻轻牵到一起。楚墨想这一次,他与静秋也许真的结束了。如果老天让他们再次相遇是因为他们缘分未尽的话,那么这一次,他们的缘分,真的应该到此为止了。做普通朋友不挺好吗?这对萧健,对念蓉,对他与静秋,都有好处。

    可是他用那样的方式帮助静秋,不出问题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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