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认识楚歌,半烟就极少再去夜店。
她的那些夜晚,留给了楚歌。
那天,那夜,她坐好,楚歌拉开架式,为她画像。一会儿,她说:“我有点累。”楚歌说:“你随便动,无妨。”她去取一杯冰咖啡,喝一口,递给楚歌。楚歌喝完咖啡,说:“现在不能动了,我要画瞳孔。”半烟就不动,身体绷成弓。楚歌笑了,说:“但是你还可以呼吸。”
一会儿,半烟说:“我有点热。”楚歌说:“马上就好。”半烟起身,打开音乐,去卧室,稍后出来,清新剔透的黑色蕾丝睡衣将她衬托得妩媚性感。半烟问:“行吗?”楚歌咽一口唾沫,说:“太行了。”手里的炭条加了力气,断成两截。
楚歌让半烟斜视左下方四十五度,半烟却偏偏盯着楚歌,双瞳剪水,美目盼兮。似乎再也不需要说什么,楚歌站起来,将半烟拦腰抱起。半烟半仰起头,红唇微张,眼神迷离,小巧的锁骨熠熠生辉。她雪白的胳膊缠上楚歌的脖子,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罂粟般的幽香。
半烟不可抗拒,纵是柳下惠,也会为她勃起。——后来,很多次,楚歌这样赞美半烟。
他的赞美让半烟心里非常熨帖。
后来半烟给楚歌讲她的故事。她说她十六岁那年喜欢上一个男人,男人有高挺的鼻梁和苍白的皮肤,修长的手指和颓废的表情,男人三十八岁,弹并不好听的钢琴,画并不好看的油画,写并不浪漫的诗歌。她与男人约会,引诱男人进了她的屋子,上了她的床,脱了她的衣服。可是最后一刻,男人硬生生刹住。男人怕得要死。男人说我知道你只有十六岁。男人还说只需要一眼,我就能看出你还是处女。“我可不想负责任。”男人盯着她,无比坦诚地说。她如章鱼般缠上男人的身体,灵巧的舌尖迅疾地弹击着男人的耳台,她说我不要你负责任,我只要你要我。那天她成为世界上最无助最无耻的婊子,可是胆小并且固执的男人终没敢将她进入。男人是看着她的身体射出的,她的沾满浴液的手化妆成她紧密湿滑春雨霏霏的私处。一层薄膜有多厚?半烟说:“无限厚。”一层薄膜有多严重?半烟说:“无限严重”。也许这就是“膜拜”的由来,再加上“顶礼”,很多时,破处是一个庄严的仪式。
一整夜相拥而眠,甜蜜幸福。第二天男人离开,她追上去,从后面抱住男人。男人咬着牙,痛着表情,将她的两手解开,如同解开一条绳子。半烟说她永远记得男人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男人说,浴室的水是冷的,别洗澡。
“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半烟说,“从此以后,他拒绝再见到我。”
那个夜里她无比忧伤。她十六岁,她有权将樱桃般的身体献给一位成熟的男人,有权得到并且享受性爱。然而成熟的男人其实只有两种,一种不想负责任,一种只想负责任,前一种不敢要她,后一种她不敢给。然而她渴望性爱,渴望被她喜欢的男人冲击和蹂躏——性爱不仅是一种情趣,一种表达,更是一种拯救,一种信仰。欲望如同种子,生根,发芽,慢慢长大,越来越大,终长成另一个她,与她纠缠,与她撕扯,与她重合,将她吞噬,然后,开花,结果,落下新的种子,生根,发芽,慢慢长大,越来越大……
半烟突然无比悲哀地意识到,那层薄薄的可以证明她还是一个女孩的处女膜,竟成为她最大的障碍。
所以某一天夜里,她哭着将它捅破。她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剪了指甲,洗了手,找来纱布,买来消炎药,又在嘴里咬一条毛巾。可是破裂的瞬间她没有丝毫感觉——既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见到鲜血,更没有听到哪怕最轻微的清脆或者混沌的撕裂之声。一切发生得不知不觉,如同从她身体最无关紧要的部位飘走一片最无关紧要的早已死去的皮屑。半烟说她是哭着睡去的,然后,醒来,一种仪式结束了,她将自己化妆成真正的女人。
“然后呢?”
“然后我遇到你。”
“中间那些年呢?”
“没有中间那些年。”半烟拉着楚歌的手,捂上她的乳房,“我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我年近四十,你坐到我的身边。”
可是她不可能没有中间那些年。十六岁到三十八岁,之间,漫长的二十二年。
这恰好是楚歌的年龄。
2
念蓉对半烟与楚歌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她对半烟说:“楚歌还小。这个年龄的男人,最容易犯错。”半烟说:“你的意思是我在引诱他犯错?”念蓉说:“你认为你们之间会有结果?”半烟说:“过程就是结果。我们给予彼此所需要的快乐,就是结果。”念蓉说:“可是他是楚墨的弟弟。”半烟笑了,说:“有其兄必有其弟。”又感觉不妥,忙说:“刚才我开玩笑啊!”
念蓉知道她指什么。换成别人,也许她马上恼了。可是面对半烟,她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便去陆清浅的办公室送稿子去了。
念蓉的眼睛常年干涩痒痛,陆清浅便为她把每期的稿子打印出来。编辑部仅她有这个特权,水湄和幼仪只能头昏脑涨地盯紧电子邮件或者word文档。
面对水湄和幼仪的不满,陆清浅总是说:“念蓉的眼睛不太好……何况都是用废纸打印。”
“我乳房还不太好呢。”水湄说,“把我的办公桌加两个软垫?”
再怎么抗议,也没有用。到审稿时,陆清浅仍然会为念蓉将稿子打印出来。
“这期稿件的整体质量不错,”陆清浅说,“不过几篇重头稿似乎缺少一个大的主题,感觉稍有零散。”
“陆主编的意思呢?”
“你再辛苦一下,费费心。”陆清浅说,“找个大主题把几篇重头稿串起来。”
“那也许得换稿子。”念蓉说。
“那就换稿子。”陆清浅说,“感觉有难度的话,随时与我交流。”
说着话,他从屋角的牛皮纸包装袋里取出一小盆粉红色的仙人掌。“刚买的。”他对念蓉说,“回去摆桌子上,防辐射。”
“我已经有一盆了。”
“那就给它做个伴吧!”陆清浅笑笑,“电脑辐射很大……这几天我看你的皮肤,似乎有些干燥。”
念蓉感觉不到她的皮肤近来有些干燥,倒是能感觉到陆清浅近来有些疲惫。杂志发行量上不去,同类期刊不停地蚕食着仅余的阵地,身兼主编和社长的陆清浅,压力可想而知。
《深爱》原名《巾帼》,三十二开本,内容单一,印刷粗糙。杂志社本属于市妇联,每年上面统一拨款,旱涝保丰收。后来期刊市场不景气,杂志社便改制为企业,自给自足,自负盈亏。陆清浅就是在这时候走马上任的。他大刀阔斧,先将“巾帼”换成“深爱”,将三十二开本换成十六开本,又增加了市场部,紫苏和江雨霏一人负责广告,一人负责发行。最后,他果断地聘来了水湄、幼仪、半烟和念蓉,将杂志社仅余的几个中老年妇女全部换掉。他的行为当然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因为《巾帼》时代,社里除了几个临时工,还有两个混在体制内多年的市妇联的元老级阿姨。两个阿姨自作多情地以为,只要地球还在转动,她们就能够守着市妇联这个铁饭碗,从《巾帼》或者《深爱》这里分得一杯美妙的羹。
那是两年以前的事情,那时候,陆清浅刚刚离异。没人知道他与妻子分手的理由,水湄曾经旁敲侧击,陆清浅想了想,叹口气,说:“当我爬到梯子的顶端,却发现梯子架错了墙。”
《深爱》杂志第一期上市,陆清浅喝到酩酊大醉。他对念蓉和半烟说:“现在,《深爱》成为我新的爱人。”
然他新的爱人并不理会他的辛劳。两年来,《深爱》的销量一直不太理想,每一天,陆清浅心急如焚。
念蓉将仙人掌放上桌子。半烟看看仙人掌,抬头说:“跟我找刺?”
念蓉说:“你哪来这么多事?”
半烟说:“陆清浅送你的吧?他好像爱上你了。”
念蓉说:“滚!”
半烟说:“遵命。”起身,却没有滚。她为念蓉倒一杯水,说:“你的脾气,好像越来越大了。”
晚饭时,念蓉对楚墨说了半烟与楚歌的事情。楚墨问她:“你怎么知道?”念蓉说:“半烟说的啊!她从不避人,高调得很。她问我,知道我的皮肤为什么越来越好吗?我问她为什么?她说,爱情的滋润。然后她告诉我,她与楚歌,几乎夜夜笙歌。”楚墨想起亦可曾经打给他的电话,他确信在妩媚并且妖艳的半烟面前,楚歌已经彻底陷沦。
“我觉得你有必要跟楚歌谈谈。”念蓉为楚墨搛一筷子韭菜炒鸡蛋,说。
“这样的事情,没法谈。”楚墨说,“谁能干涉别人的爱情?”
“可是他们没有爱情!半烟三十八岁了!”
“娘子不能这样武断。”楚墨说:“难道所有的姐弟恋都没有爱情?”
“别人我不知道,半烟肯定没有。”念蓉说,“她从来没有认真过。”
“也许优秀的楚歌是个例外。”
“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弟弟?你们男人是不是从来不计后果,只觉得把一个女人压在身底下就算赚了?”
“有时被女人压在身底下也算赚了……”
“楚墨!”
“OK我投降。”楚墨举起双手,“我答应你,明天就找楚歌谈谈。可是我确信这毫无用处。恋爱之中的男人,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他起身,欲离开餐桌,念蓉喊一声:“坐下!”他就坐下。念蓉指指餐桌,说:“把韭菜炒鸡蛋给我打扫干净。”
楚墨说到做到。第二天,给楚歌打个电话,兄弟俩随便找个地方吃了顿午饭。楚墨问他,亦可怎么办?楚歌说什么怎么办?楚墨说你与半烟不是正打得火热吗?楚歌说这与亦可有什么关系?楚墨说有什么关系?你与半烟,难道只是找个乐子?
“不然还能怎么样?”楚歌说。
“半烟好像爱上你了。”楚墨说。
“我知道。”
“你不爱她?”
“你爱静秋吗?”
“你在学校里这样回答问题,老师不赏你两个大耳刮子?”
“你不敢回答?”
“你这样就很没劲了,楚歌。”楚墨身体后仰,靠紧椅背,“你与我不一样,我已经有了念蓉,有了盈衣,有了家庭——就是说,主旋律早已波澜壮阔,剩下的,不过是些小插曲而已。可是你呢?你选择谁,亦可还是半烟,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
“你幸福吗?”
“当然。”
“没有犯罪感?”
“什么意思?”
“既然你的主旋律波澜壮阔,还要小插曲干什么?再美的小插曲对主旋律来说也是干扰和噪音,是不是?可是我不一样,我单身,谁都可以成为我的主旋律。”
“总之你是想玩到底了?”
“不是我想玩,是亦可一直在玩。”楚歌说,“在一起这么多年,嘴都不让吻一下,换成是你,你早熬不住了。”
“你们可以早点结婚。”
“问题是我不想早点结婚。”
“这不应该成为你婚前出轨的理由。”
“婚前出轨,这顶帽子扣得好啊。”楚歌虽然笑着,却似乎有些伤感,“可是我从来没有入轨,谈什么出轨?女孩坚守自己的身体,往往会失去自己的爱情。这逻辑很混蛋,却是事实。”
“你的意思是她早该对你宽衣解带?”
“你没有权力教训我,哥。”楚歌点起一根烟,说,“嫂子对你那么好,你还不一样背叛她?”
“我没有背叛……”
“全世界都知道了。”楚歌摊开手,笑着说,“你该知道,《古今围城》很受欢迎。”
楚墨打一个寒噤。本来一直心怀愧疚,然此刻,他对念蓉,竟有了怨恨。
——因自己的过错而怨恨别人,很多男人都会这样做。
电话突然响起,来电显示:静秋。接起来,静秋说:“有时间的话,见个面。”语气如同冰凌,带着锋利的棱角,楚墨感觉耳朵被划出了血。
“有什么事?”楚墨想起那一千块钱。
“把钱还给你。”果然如此。
楚墨看看楚歌,长叹一声:“凶多吉少。”楚歌问:“什么凶多吉少?”楚墨便将他让莫高找人去茶馆消费的事情,告诉了楚歌。
“我陪你去吧!”楚歌说,“起码她不会当着我的面,赏你两个大耳刮子。”
3
“静秋茶馆”突然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任谁都会怀疑。而当静秋那天终听到几个可疑的茶客在茶室里低声谈论着“莫高”和“楚墨”的时候,她感觉受到了侮辱和伤害。
她知道,想出这种办法的,必是楚墨。
她到茶馆门口,偷偷给楚墨打一个电话。回来,便遇见她最不愿遇见的一幕。那一幕如同锐利的刀子,将她的心脏,剺割得鲜血淋漓。
事情是由两个时髦的女孩引起的。她们站在那里商量了很久,点了白茶。那是茶馆里最不受欢迎的茶,摆在收银台后方的茶架上。静秋在外面打电话,萧健对两个女孩说一声“稍等”,放下魔方,正正轮椅,抻直腰,拿茶罐。茶罐摆放的位置稍高,即使萧健用尽力气,也仅仅让指尖勉强触到茶罐的底沿。他试图抬起屁股,然稍一用力,身体失去平衡,萧健险些摔倒。
两个女孩捂起嘴笑。
萧健转过头,问她们:“笑什么?”
两个女孩吐吐舌头,止住笑。
萧健重新挺直身体,努力将身体努力拉长,再拉长。指尖触到茶罐,茶罐开始摇晃。忙用另一只手去扶,身体却再一次失去平衡。轮椅上的萧健就像一个滑稽的不倒翁,两个女孩心花怒放地看着他杂耍般的表演。
一个女孩终于憋不住了。她端起肩,“咯咯咯”地笑起来。
萧健问她:“很好笑吗?”
女孩说:“我来帮你吧。”
萧健说:“我问你,刚才很好笑吗?”
女孩急忙解释:“你两次都差点跌倒。”
萧健说:“差点跌倒很好笑吗?”
女孩说:“对不起。”
萧健不依不饶:“我问你,是不是很好笑?”
静秋忙不迭地跑过来,取下茶罐,带两个女孩进到一间茶室。再出来时,她看见萧健将头扎在收银台上,肩膀轻轻颤抖。
静秋走过去,一只手轻轻搭上萧健的肩膀。“你想太多了,”她对萧健说,“她们绝没有恶意。”
“我知道。我有点累。”
“要不你回家休息一会儿。”
“我有点累,别打扰我。”萧健抬起头,恳求静秋。他哆嗦着嘴唇,牙关紧咬。他早已泪流满面。
如果说之前静秋还在为是否将茶馆坚持下去摇摆不定的话,现在,当她发现楚墨自以为是的弱智之举,当她看到萧健脆弱的自尊遭到两个年轻女孩的践踏,她终于发誓将茶馆放弃。
她知道,三十岁的萧健,终成为弱不禁风的婴儿。
静秋在步行街一家冷饮店里见到嬉皮笑脸的楚墨,她将一个信封甩给他,甩头就走。楚墨一溜小跑跟在后面,说:“静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静秋停下来,问他:“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意思?”楚墨张了张嘴,却挤不出一个字。此时骄阳似火,楚墨汗流浃背。
回去的出租车上,楚墨对楚歌说:“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你嫂子。”楚歌说:“我又不是傻子。”楚墨说:“也别告诉半烟。”楚歌说:“那当然。”楚墨说:“你发誓?”楚歌说:“如果我告诉半烟,我是孙子。”
然后,半小时以后,半烟就从楚歌的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情。
然后,两小时以后,念蓉就从半烟的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情。
念蓉下班回来就钻进厨房做饭,楚墨大爷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等一会儿有鱼有肉,有荤有素。少顷念蓉出来,却只煮了一碗鸡蛋肉丝面。楚墨看她的神情,感觉情况不妙,忙学着京戏里小生的调腔说:“娘子,家里揭不开锅了?”念蓉夹一根面,吹吹凉,说:“你有钱,出去吃馆子吧!”
“我哪有钱……”小生的声音越来越尖,就像小猫被夹了尾巴。
“你太有钱了。”
“我的钱就是咱俩的钱……”小生有些底气不足了。
“我可从来没有允许你把咱俩的钱送给静秋。”念蓉擎着那根孤零零的面条,说,“晚上你也别在家里住了。你有钱,去住大酒店吧!‘山水大酒店’依山傍水,环境优雅……”
“你听我解释……”小生受到惊吓,回归成楚墨。
“好啊,我洗耳恭听。”念蓉放下筷子,两手拽长耳朵,“你解释吧!”
“静秋的茶馆,生意一直不好……”
“门口老王头水果店的生意也不好,要不要发动一下咱们的亲戚,每人每天去称两斤桃子?”
“可是静秋是我的大学同窗。”
“还是你的初恋情人。”
“那是过去……”
“现在呢?”
“现在她有困难,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你还有这种义务?她包给你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该怎么说话?”
“什么叫她包给我了?”
“明摆着的啊!”
“真是无理取闹!”楚墨“腾”地站起来,“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你激动什么?”念蓉说,“我还没激动呢,你激动什么?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却拿咱俩的钱去讨好她!电闪雷鸣的,我在家里担惊受怕,你却跑出去和她偷情!楚墨你敢否认?你敢说你没有?你敢说她只是你的初恋情人?”
“我懒得跟你说!”
“你他妈不敢!初恋情人?狗屁!就是情人!”念蓉站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卧室,拿枕头掩住脸。伤心欲绝的“呜呜”声在她冲进卧室的同时挤进客厅,楚墨的心情,烦躁到极点。
去书房坐了一会儿,抽掉两根烟,念蓉还在哭。去客厅,打开电视机,看了半场球赛,卧室里的念蓉,变得毫无动静。楚墨轻轻拿开枕头,见念蓉似乎睡着了,泪水将熟睡中的她变成铜锤花脸。想起她还没有吃下一口饭,楚墨心软了一下,去厨房,拌了盘凉菜,煮了两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他重新去卧室,见念蓉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不过大睁了两眼,直直地瞅着天花板。楚墨说:“念蓉,起来吃点饭吧!”念蓉既不答话,也不动,似乎旁边的楚墨只是一缕空气。楚墨说:“吃点饭,再睡。”说着话,伸手去拉念蓉。念蓉“噌”地坐起,躲到一边,说:“别碰我!”楚墨说:“我不碰你,你起来,吃点饭,洗个澡,再睡觉。”念蓉却重新躺下来,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楚墨叹一口气,去书房,点一根烟,拿起电话。尽管他非常不愿别人参与他的家事,可是现在,似乎,他必须搬来救兵。
天太晚,他没敢惊动楼上的陈老太太。他把电话打给了思蓉。
4
思蓉第二次在节目里读了牧川的稿子,牧川一定要设宴感谢。几番拒绝之后,牧川说:“那我送朵花给你吧!反正总得表示一下。”思蓉说:“真的不必了。以后继续支持我工作就行。”
思蓉拒绝牧川,因为她看出牧川的窘迫。靠文字生活不容易,每一分钱,都代表着一个累死或者累得半死的脑细胞。
去电台前,她为思远煮了水饺。每次思远出差,家里最后一顿饭,必是水饺。“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思蓉将古老的风俗过成了日子。
匆匆吃几个水饺,思蓉又一遍打开箱子,检查思远是否漏掉什么。思远一边往碟子里倒醋一边说就算漏掉什么也没有关系,在外面买就是了。思蓉说:“那倒是。”却仍然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
然后,出门,思蓉往左走,去电台,思远往右走,去机场。即将有七八天两地分居的日子,现在,思远尚未走远,思蓉便有了牵挂。
经过导播间,导播小强和刚下节目的小美正在卿卿我我。小美说:“我梦见你给我买雪糕了呢。”小强问:“什么牌子的?”小美说:“好像是伊利的呢。”小强说:“等下了班,就给你去买。”小美说:“我可没跟你要呢。”
思蓉笑了。恋人之间自作聪明的小伎俩,也是那么甜蜜。
“当我们抱怨婚姻无趣、乏味或者不幸的时候,其实我们都在犯着同样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我们往往将婚姻不幸的根源指向了婚姻本身而非我们自己——这是一个误区,也是我们的可悲之处。是谁制造了不幸的婚姻?是我们自己——幸与不幸,全在自自己……”
思蓉在她的节目里,侃侃而谈。
下了节目,刚要走,导播小强把她喊住。“蓉姐有人找你。”小强指指电话,“他说他是牧川。”
“怎么把电话打到电台?”思蓉稍有不悦,“再说这么晚了。”
“你又读了我的稿子。为表示感谢,我想请你吃宵夜。”牧川似乎永远精力旺盛。
“宵夜就算了。”思蓉说,“刚吃完晚饭。”
“可是我总得表示表示。怎么说呢伙计?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思蓉苦笑不得。
“一起宵夜?”牧川仍不死心。
“宵夜真的算了。要不你送我一朵花吧!”思蓉突然想跟他开个玩笑,“不过我有两个条件:一,不能送玫瑰;二,让花童送到我家。”
“方便?”
“方便得很。”
“我向你保证,一个小时以后,花童会敲响你家的门。”
“才怪!”
“那就等着瞧,伙计。”牧川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在五分钟以内查到你家的地址。”
牧川说完便挂断电话。思蓉对着电话直喊“喂喂喂喂喂”,直到小强指指直播间,又对她做一个“嘘”的手势,她的“喂”才停了下来。
忙拨他的手机,提示关机。此时的思蓉,开始后悔刚才的玩笑了。她想这个疯狂的牧川不会真能查到她的住址吧?更不会真的找个花童为她送花吧?再想,还好思远不在,否则花童深更半夜过来送花,怕是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回家,开门,进屋,思蓉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思远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嘿嘿”地笑。电视机开着,一场足球赛正杀得难解难分。
“飞机误点了。机场方面说,至少还得五个小时。”思远说,“机场呆着无聊,不如回家,正好看场球。”
思蓉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的身子紧挨着思远,心“怦怦”地跳。她确信一会儿将有一个花童按响门铃,他会手捧鲜花站在门口,他会说这是牧川先生送给思蓉女士的花,请您签个名。思蓉紧张地盯着防盗门,感觉到一场地震即将到来。
她想她今天晚上做错了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做错。牧川呢?牧川什么也没有做错。可是只要有花童按响门铃,那么,她和牧川,都将被拉进一个可笑并且荒谬的错误之中。
“你先上床休息一会儿吧。”思蓉说,“等时间到了,我喊你。”
“我看球。”思远指指电视,说,“三比二了。”
思蓉站起来,把思远往卧室里拽。她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已经不再温柔,而是接近于野蛮。可是思远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他说:“就这点时间,不想睡觉了。”
“那你去洗个澡吧。”
“去机场前不是洗过吗?”思远说,“你怎么好像怪怪的?”
有人按响门铃,思蓉从沙发上跳起。她动如脱兔,却差点被木地板滑倒。将防盗门打开一隙,她看到一朵向日葵和一朵紫丁香。两朵花被粉红色的彩带捆绑在一起,花朵上滚动着花店用自来水制造的虚假露珠。
花由一位花童抱着。花童的脸显得有些呆傻。
花童说:“这是牧川先生送给思蓉女士的花。请您签个名。”
思蓉说:“你弄错了,这上面的地址不是这里。”她想关上门,可是那个弱智的花童拼命往里挤。他一只手紧抱花,一只手挡住门,他前腿弓,后腿蹬,做出准备随时拼命的模样。他的动作熟练流畅。他身经百战。
他保持着拼命的姿势,借着楼道里的灯光飞快地瞟一眼手上的贺卡,然后抬起头来。“这是牧川先生送给思蓉女士的花,请您签个名。”他固执地说,“这是我们送您的贺卡,请您收好。”他口齿清晰,目的性明确。
思蓉感觉身后的思远从沙发上站起,正狐疑地朝这边走来。他的拖鞋在地板上敲出巨响,每一声巨响都撞击着思蓉可怜的心脏。他站在思蓉身后,思蓉闻到他身上浓浓的烟草气味。那气味让她惊恐,几近昏厥。她听到思远对花童说:“把花给我吧。”他隔着思蓉的肩膀接过了花和贺卡。他盯着贺卡仔细地看。他看了肯定不止一遍,因为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给花童签了名字,并付给他十块钱小费。“是送错了,”他说,“不过我们先替她收下吧……谢谢你啊。”他拿着花往回走,边走边说:“下次晚上有人按门铃,你得先问问是谁再开门。”
思蓉说:“是送错了。”
思远说:“当然是送错了。咱俩赚大发了。两朵花,只给了十块钱。不过也好,当我已经出差回来,买了两朵花,送给你。”顿了顿,他说:“思蓉,把花瓶找出来吧。”
思蓉就到处翻找花瓶。她从客厅找到卧室,从卧室找到厨房。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想抱着思远大哭一场。她想,以后的日子,她纵是可以背叛整个世界,也不能背叛思远。后来她终于想起花瓶可能被放在了阳台,她去阳台上翻,电话却在客厅里疯了似地叫。
她听到楚墨无助地说:“快过来劝劝念蓉吧!”
5
思蓉与思远赶到的时候,念蓉再一次睡过去。泪痕仍然挂在脸上,熟睡中的念蓉可怜兮兮,就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猫。
思蓉陪着念蓉,思远陪着楚墨,直到很晚。后来思远不得不赶去机场,临走前他对思蓉说:“晚上就住在这里吧,别回去了。这么晚,不安全。”
其实那时,天快亮了。
楚墨送他去机场,路上,两个男人一言不发。临近机场时,思远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楚墨:“真有那事?”
楚墨扶着方向盘,说:“让你见笑了。”
思远说:“牡丹就是牡丹,芍药就是芍药。只能去看,不能去比较。”
楚墨说:“我比较什么了?”
思远说:“那个初恋情人,真比念蓉好?”
楚墨说:“我只是帮她。换成你,也会那样去做。”
思远说:“也许吧。不过我肯定先征求思蓉的意见。”
楚墨说:“她不同意呢?”
思远说:“她肯定同意。”
楚墨说:“万一她不同意呢?”
“那我就放弃。”思远说,“婚姻是很脆弱的。就像一件瓷器,做好它很困难,打破它很简单,收拾起那些碎片,又很麻烦。所以,我们得牢记包装箱上的那句话……”
“轻拿轻放,切勿倒置。”楚墨说,“我在思蓉的节目里听她说过。”
“所以说家庭的幸福需要夫妻两个人的共同努力,而破坏它……”
“而破坏它,一个人足够。”楚墨将车子泊到停车场,“这句我也听她说过。”
“多想想念蓉的好吧。”思远下车,从后备箱里提出他的旅行箱,说,“年轻不了几年啦。”
送走思远,楚墨并没有着急赶回家。他想多给思蓉和念蓉一些时间,他知道,在姐姐思蓉面前,念蓉永远是个长不大的丫头。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也只有思蓉的话,她能够听进去一些。
楚墨独自在机场的咖啡馆里喝掉两杯浓咖啡。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感觉熬到天亮如此困难。
回去的路上,顺便买了早点。进门,发现念蓉正在厨房里打豆浆。
“娘子起来了?”楚墨没话找话。
“她根本没睡。”思蓉接过早点,对楚墨说,“暂且再给你一次机会。”
楚墨笑笑,挤过念蓉的身体,取出平底锅,打开燃气灶,倒油,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嗞啦”,一个鸡蛋饼煎得外黄里嫩。
吃饭时候,思蓉接到思远的短信。她对念蓉说:“思远已经下飞机了。”
“这么快?”楚墨看着念蓉,继续没话找话,“你说思远的屁股下面是不是装了火箭?”
“快吃饭吧!”思蓉用筷子敲敲碗沿,“你现在就是把赵本山和憨豆先生都请过来,念蓉也不会笑。”
念蓉和思蓉吃完饭,手挽手出门。楚墨无聊地喝了一会儿茶,决定去公司一趟。路上他接到莫高的电话,莫高知道他要去公司,马上说:“一会儿我也去。”楚墨没好气地说:“你去干什么?”莫高说:“拿钱啊!静秋退你的钱里面还有我一千多块呢!”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楚墨说,“你的钱被我扣了。”
莫高说:“你穷疯了吧?”
在楚墨的办公室里,楚墨问莫高:“你怎么知道静秋把钱给我了?”
“静秋说的啊!”莫高瞅瞅楚墨,说,“不会因为这事,后院着火了吧?”
“你见到静秋了?”
“没有。早晨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去广州了。”
“去干什么?”
“考察骨汤店啊!”莫高说,“本来还拿不定主意,被你这么一搞,现在她铁了心开骨汤店。”
“你的主意?”
“我只是建议。”
“你觉得能行?”
“生意这东西,谁敢打包票?”莫高说,“你还曾经给我描绘过‘水墨广告公司’的宏伟蓝图呢!结果呢?”
楚墨的确给莫高描述过他的宏伟蓝图。自从他烧掉他所有的诗稿,他就真的再没有写过一首诗。他先去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再去另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如此几年以后,在莫高的帮助下,他自立门户,“水墨广告公司”挂牌营业。莫高曾经对他的广告公司产生过怀疑,楚墨硬是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将莫高忽悠得心花怒放。公司到现在还有莫高四分之一的股份,可是莫高说,他对公司还能盈利,已经绝望。
换句话说,莫高已经放弃掉他的四分之一股份。他对莫高说,公司盈利,与他无关;公司亏损,别再忽悠他继续投资就行。
“萧健怎么办?”楚墨问莫高。
“如果骨汤店最终开起来,他愿意去帮忙就去,不愿意去帮忙就在家闲着。”莫高说,“据说他的魔方已经玩到一分钟以内了。”
“真是进步神速。”楚墨站起来,走到窗前,点一根烟。刚要给静秋打一个电话,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想就这样吧!从此以后,无论静秋是好是坏,是贫穷是富有,是幸福是不幸,都与他无关。可是似乎,这又有些残忍了。——假如半烟遇到困难,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帮她,为什么静秋遇到困难,他就不能去帮她呢?初恋情人或者情人,怎么反而成为陌路甚至仇家?
楚墨吸一口烟,茫然地盯着窗外。窗外是一片火热的建筑工地,据说城市里最高档的酒店将会在两年之内建成。他看到,脚手架上,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农民工正努力将一注又长又细的尿液射向天空。
6
尽管仔细化了妆,念蓉的黑眼圈还是没能逃过陆清浅的眼睛。不过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问。他对念蓉说最新一期杂志今天要下印刷厂,如果念蓉有时间,能不能跟他过去一趟。“可能版面会做一点微调,”陆清浅说,“你帮我掌掌眼。”
“我可以帮你掌眼。”水湄扭着她的小蛮腰说。
“让念蓉去吧。”陆清浅说,“版面上的事情,念蓉更有经验。”
到印刷厂才知道,所谓“微调”,其实是从两个封面方案中确定一个。这件事情完全可以在编辑部里完成,念蓉知道,陆清浅带她出来,其实是想让她借机休息一下。
果然,离开印刷厂,陆清浅对她说:“反正编辑部也没什么事情,不妨送你回家休息。”念蓉想了想,说:“也好。”车子经过一个保健品商店,陆清浅让念蓉稍等,下车,回头一个怪笑,钻进商店。隔着玻璃,念蓉看到他在满货架的安全套与自慰器之间来回穿梭。念蓉有些心慌,不知道陆清浅要搞出什么名堂。一会儿陆清浅从药店出来,手里却拿着两盒“21金维他”和两盒“脑白金”。“提高免疫力,帮助睡眠。”陆清浅上车,系上安全带,说,“你近来气色不是很好。”
“没睡好吧。”念蓉支吾其词,“天太热……开着窗子,噪音又大……似乎睡得很浅……”
“总是浅睡眠可不行,会影响到身体健康。”陆清浅换到二档,车子开始爬坡,“就像浅婚,会影响到家庭的健康。”
“浅婚?”
“我自己乱想的,不一定对。”陆清浅笑笑说,“何谓浅?主要有四种解释。一,时间短。比如年代浅;二,不热烈。比如颜色浅;三,程度弱。比如主题浅;四,不深入。比如浅睡眠,浅阅读,等等。而浅婚,基本综合了上述四点的特质——时间短:多七年以下,所以便有了‘七年之痒’;多不热烈:日子平淡、单调、乏味;多程度弱:看不清婚姻的本质,幻想着彼此的未来,却惦记着对方的过去;多不深入,容易被打断,被打乱,被惊扰。就像浅阅读、浅锻炼和浅睡眠。当然,浅表性胃炎就算了。”
“陆清浅呢?”念蓉笑道,“这算什么浅?”
“逢衣浅带吧!”陆清浅笑着说,“反正基本就是一个废人。”
“读书人怎么是废人呢?”
“百无一用是秀才。”陆清浅打着方向盘,说。突然想起来楚墨也读过中文系,也做过文学青年梦,忙说:“我只是说我自己,你家楚墨例外啊!”
说到楚墨,念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此时车子恰好来到小区前,念蓉提着“21金维他”和“脑白金”下车,对陆清浅说:“上来坐坐?”陆清浅说:“不了。你睡一会儿吧。今天没什么事的话,不必去编辑部了。”说完,发动车子,车子竟再一次在念蓉面前熄火。陆清浅笑着从车窗探出头来,说:“这算不算浅驾驶?”
念蓉冲了个澡,睡了一会儿,梦里兵荒马乱,鸡飞狗跳,醒来,头昏昏沉沉,梦里的所见,竟然什么也记不得。想起陆清浅说的“浅睡眠”,为自己倒杯水,吃一粒“21金维他”和一粒“脑白金”。又想起陆清浅说的“浅婚”,吓了一跳——好像梦里所有,都与“浅婚”有关。
中午时接到楚墨的电话,楚墨问她晚上想吃什么,说他正好路过城市里最大的农贸市场,想去顺便挑点柴鸡蛋、跑山鸡、红鲤鱼、野蘑菇什么的。念蓉说,她什么也不想吃。又说:“你中午最好别回来,免得打扰我休息。”楚墨问:“你不在单位?”念蓉懒得搭理他,直接将电话挂断。
小睡一会儿,醒来,脑袋似乎不那么沉了。感觉无聊,给思蓉打个电话,一会儿思蓉便抱着瓜子和水果出现在她面前。两姐妹嗑着瓜子,吃着水果,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突然思蓉问念蓉:“知道向日葵和紫丁香各代表什么吗?绑在一起的两朵。”
“向日葵代表爱慕,紫丁香代表羞怯,绑在一起可能是‘羞怯地爱慕’。”念蓉说,“谁送你向日葵和紫丁香了?”
“那个狐狸呗。”思蓉说,“说我在节目里读了他的稿子,他要表示感谢。”
“表示感谢就要‘羞怯地爱慕’?”
“他哪懂这些?”
“不懂才怪。”念蓉“啪”地嗑开一粒瓜子,说,“天下男人一般色。”
“不能这么说他。”思蓉说,“送我两朵花,说明不了什么。”
“思远知道吗?”
“知道,也知道是他送的。”
“什么表示?”
“什么表示也没有。本来就没什么的。”
“你确信牧川不会影响到你和思远的感情?”
“你想到哪里去了?当然不会啊。”
“这个死楚墨,搞个破野外烧烤,竟搞出这么多事情!现在,不但牧川缠着你,半烟更是像八爪鱼一样天天缠着楚歌。”念蓉又“啪”地嗑开一粒瓜子,却是坏的,苦得她皱眉咧嘴,跑到洗手间,又是漱口又是刷牙。
“没那么夸张吧!不过一颗坏瓜子。”思蓉笑着。
“一颗坏瓜子,坏了一下午的胃口。”念蓉恶狠狠地说,“你个死楚墨!”
“还生着气呢?听我说念蓉,楚墨这次,真的没什么的。就像男人打麻将输了钱肯定不会回家汇报一样,他是怕你生气呢。”
“他认为能瞒得过去?再说,你真以为我是为这点钱生气?我生气,是因为他对我不忠。他把我当什么了?三岁小孩?菲律宾女佣?充气娃娃?”
“知道你还想着房卡的事情。”思蓉说,“也许你真的误会他了。”
“误会个狗屁!我不愿再追究,只代表我大度,不代表我傻瓜。”念蓉说,“我敢确定那天夜里,他与静秋,肯定不清不混。还要什么证据呢?他口袋里揣张房卡,早晨,那个静秋竟然还睡着……”
“知道么念蓉,其实男人出轨,真的可以原谅。”
“原谅个狗屁!思远出轨的话,你也可以原谅?”
“我可以。”
“那是你知道他不可能。”
“念蓉,你可以这样理解,男人有了外遇,其实是他在外面贪玩,忘记了回家的时间。这时我们能做什么?锁紧大门?把他往外撵?不再理他?都不对。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找到他,然后把他领回家……”
“我的姐,现在你的全身上下都闪烁出圣爱的光辉。”念蓉揶揄道,“但问题是,他还没有玩够,他根本不想回家。”
“不会有这样的男人。”思蓉说,“楚墨也不是。”
“你知道现在的婚姻,为什么如此脆弱吗?”念蓉突然问道。
“为什么?”
“因为浅婚。浅婚,不深入,不热烈,容易被惊扰,被打乱,被干涉,被打断。浅婚几乎是所有家庭面临的问题,也是这个社会正在面临的问题。换句话说,浅婚就是炸弹,当条件适合,‘轰’!”
“谁说的?”
“陆清浅。”念蓉瞟一眼茶几上的“21金维他”,对思蓉说,“提高免疫,帮助睡眠。来一粒?”
7
电台门口的路灯下,很意外地,思蓉见到牧川。牧川穿一件仿文革时期的大汗衫,汗衫的正面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花收到了吧伙计?”牧川一脸得意,“五分钟内查到你家住址,我没吹牛吧?”
“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思蓉板了脸,郑重地对牧川说,“否则的话,以后朋友也不要做了。”
“没这么严重吧?”牧川变了表情,“不过两朵花,并且征求过你的同意。我记得你说,方便。”
“那也不行!”思蓉大着嗓门,“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分不清轻重?”
说完,头也不回走进电台,只剩下牧川尴尬地站在夜色之中,如同一个无所事事的鬼。
突然觉得,自己无权这样对待牧川。牧川从未说过“我爱你”、“我喜欢你”等等这样别的男人为占有女人而挂在嘴边的屁话,牧川仅仅是诚恳地邀她吃顿饭,牧川不过在她的允许之下给她送了两朵花——牧川没有错,错在她太敏感。
想着这些,脸上表情严肃。上楼,经过导播间,小美刚下节目,正往小强的身上缠。见思蓉进来,小强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说:“蓉姐,怎么上班比上坟还沉重?”
思蓉挤出笑,喝一口泡了胖大海的白开水。
她听到小美说:“我梦见你送我戒指了呢。”小强说:“金的还是银的?”小美说:“反正镶一颗钻石呢。”小强说:“钻石恒久远,一颗就破产。”小美说:“你还向我求婚了呢。”小强愣了愣,说:“你答应嫁给我了?”小美说:“我可没有答应呢。”
小恋人之间,即使连篇废话,也是甜蜜可爱。
节目中间的广告时间,思蓉看一眼手机短信,思远说:我很想你。思蓉跟他撒娇,回过去:想我什么?思远很快回:高山流水及其它。思蓉“噗”一声笑,竟忘了是在直播间。还好广告还在继续:山水大酒店,依山傍水,环境幽雅……
下了节目,想着刚才的短信,边走边笑。小强又一次发出惊呼:“蓉姐,怎么下班比下蛋还开心?”
走出电台大门,发现牧川竟然仍然候在那里。见到思蓉,他颠颠地跑过来,说:“对不起伙计,昨夜我送花……”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思蓉说,“刚才我有些过分了。天这么晚,你早点回吧!”
“请你宵夜?”
“又来了。”
“陪你走一会儿?”
“嗯……好吧。”
两个人穿过夜市,牧川从一个摆地摊的年轻人那里买了一本书。“正版的。”牧川冲思蓉扬扬手里的书,得意地说,“却只花了盗版的钱。”思蓉问他为什么,他说:“文学不值钱呗。”
出了夜市,思蓉再也不让牧川往前送了。她说她现在坐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家正好。思蓉上了车,牧川恋恋不舍地冲她招手,突然冒出一句:“一起宵夜?”
这句话让思蓉想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将他饱揍一顿。
8
那几天,楚墨无比难捱。
虽然念蓉再也没有与他吵闹,但楚墨觉得,念蓉以那样的方式对待他,远比大吵大闹让他痛苦。
因为念蓉对他凛若冰霜。
吃饭,无话。看电视,无话。睡觉,无话。半夜里,楚墨用手指在念蓉的肚皮上写字,念蓉被惊醒,穿上睡衣,将自己包裹得像一个粽子,又骂一句:“你有病?”楚墨偷偷摸摸积攒起来的兴致,顿时消失殆尽。
实在受不了,再一次向思蓉求援,思蓉说:“没事。念蓉跟我说了,惩罚你一个月。”于是楚墨盼星星盼月亮,天天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却是数来数去,才刚刚过去三天。
楚墨这才体会到冷暴力的可怕。火热的变得冰冷,繁茂的变得荒凉。家像冬日的草原,像草原上的沙砾滩,像沙砾滩上的耗子洞,像耗子洞里的两只老死不相往来的毫无关系的挤在一起的耗子。
还好只是暂时的惩罚,不是永远。
度日如年。
几乎每一天,楚墨都有给静秋打个电话的冲动。他想告诉静秋,千万不要以南方店的经营状况作为是否开店的标准。南方人喜欢煲汤,喜欢喝汤,北方人却不喜欢。北方人喜欢喝高度酒,生吃大蒜,南方人却不喜欢。同样规模同样装修同样口味的骨汤店,在广州可能顾客盈门,在咱们这个城市可能就做不下去。生意不去做,起码不会赔本,一旦选错,且押上本钱,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如此这番话,心中对静秋说过多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仍然不敢拨通电话。咬咬牙,干脆删掉静秋的电话号码,然那号码早已烂记于心,即使闭着眼睛,即使仅凭感觉,也能从手机键盘上敲打出来。
却终是忍住了。那个号码,不能碰。
这世上,有些东西,不能碰。
男人与男孩的区别,就是前者不可以随心所欲。
大丈夫与丈夫的区别,也是如此。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可碰,有可不能碰。
一定不能碰。千万不能碰。
可是他绝没有想到,那个深夜里,静秋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更没有想到,这个电话,让念蓉对他的惩罚,从一个月,改判成三天。
他最没有想到,这个电话,让念蓉对他的惩罚,又从三天,改判成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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