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婚-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静秋向他打开,一点一点,就像河蚌,就像花儿,就像一艘充满弹性的船。静秋热闹并且寂寥,喧哗并且安静,滚烫并且冰冷,快乐并且忧伤……

    他再一次想起静秋。刚才与念蓉缠绵,静秋的影子就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现在云雨完毕,静秋的影子还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

    说不清。放不下。忘不掉。戒不了。

    1

    电话响起的时候,楚墨正在书房里翻杂志。是念蓉带回的最新一期的《深爱》,封面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放起风筝。

    念蓉鼾声渐起。城市安然入梦。

    调成振动的手机突然在桌子上跳起舞蹈,楚墨盯着它从桌面中央跳到桌面一角,然后在它掉落的刹那,将它接住。看到那串熟悉的数字,楚墨的手抖了一下。他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楚墨,抱歉把你扰醒……”

    楚墨感觉静秋的声音比他的手抖得还厉害。

    “别着急,慢慢说。”他起身,掩上书房的木门。

    “月月病了。刚才给莫高打电话,他关机了……”

    “月月是谁?”

    “我女儿。家里只有萧健。萧健说她发烧。我想她应该去医院……”

    “萧健……没打120?”

    “他说他刚给月月吃了一片退烧药,说再观察一下。可是我想她应该去医院……马上就去……”

    “静秋,你不要急,我这就去看看。”

    楚墨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问清静秋的住址。他开门,下楼,却发现将车钥匙忘在了茶几上。慌里慌张地回来,穿着睡衣的念蓉正站在客厅里,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这么晚去哪?”这是三天以来,念蓉对他说过的最长一句话。

    “有个朋友……急病……得送医院……我去看看。”

    “你朋友身边没有别人?”

    “现在没有……回来再跟你解释。”匆匆去茶几上抓了车钥匙,跌跌撞撞下楼,逃得像一只被追赶的鸟。他感觉念蓉的目光黏在后背,随他拐弯,拐弯,下楼,下楼,又变成灼热的火星,将他的后背,烧出一个个水泡。

    发动车子,将车子从迷宫般的停车场倒出,楚墨突然一脚踩下刹车。他想他这是干什么呢?两天前才发过毒誓永远不再欺骗念蓉,怎么转眼之间,连句实话也不敢说呢?静秋的女儿急病,静秋远在广州,静秋急需要帮助,老同学去帮一把,这有什么呢?

    ——越是偷偷摸摸,越是说不明白。

    楚墨跳下车子,重新上楼。客厅里的念蓉竟还在僵着,连姿势都没有变。楚墨站在玄关,说:“刚才我说错了。不是朋友急病,是静秋的女儿急病。静秋去南方考察,还没回来,她老公不方便……腿残了,坐着轮椅……她女儿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

    “最好送医院。”

    “那还不快走?”

    “你,去不去?”楚墨冲念蓉笑笑,说,“小孩子的事情,我懂不太多。”

    念蓉愣了愣。“我去,好吗?”

    “快换衣服吧!”

    念蓉换衣服的速度,远比楚墨快得多。楚墨说:“外面好像起风了,多穿上点。”念蓉说:“哦。”返回去,却不是添一件衣服,而是多揣上一千块钱。那一刻拨云见日,楚墨加着油门,既心焦,又欣喜。

    静秋一家租住在一个老式住宅小区里,那里既没有围墙,也没有门卫,楚墨想这个小区的年龄肯定大过自己。三拐两拐,上楼,敲门,走进去,屋子里逼仄昏暗,所有房间的门都被后来加宽——这当然是为了轮椅进出方便。坐在轮椅上的萧健冲楚墨笑笑,说,“静秋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你要来,我说不用,不过感冒发烧,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有需要的话,我会打120。”

    “孩子呢?”楚墨问。

    “真不用。”萧健说。

    “孩子呢?”念蓉问。

    “哦,里屋。”萧健说。

    楚墨和念蓉进去,见月月的一张小脸,红得就像煮熟的螃蟹壳。哪怕走在街上,哪怕身边没有静秋,哪怕只是匆匆一眼,楚墨也能认出这是静秋的女儿。她与静秋长得太像——眉毛、额头、鼻子、嘴巴……甚至,睡梦里的表情。六七岁模样吧?楚墨想,也许在他离开胡同深处那个小旅店的时候,她已经在静秋的肚子里落下了种子。

    楚墨将手背放上月月的额头,扭头问萧健:“有体温计吗?”

    “都烧成这样了,还要什么体温计?”念蓉焦炙地说,“快送医院吧!”

    “真有必要吗?”萧健嗫嚅着。

    念蓉不理萧健,命令楚墨:“背她下楼!”

    楚墨弯腰下叉,两眼圆瞪,似乎他要背起的不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是一颗七八十斤的炸弹。念蓉扶着月月的腰,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心地躲避着屋子里的二阶魔方三阶魔方四阶魔方五阶魔方六阶魔方……萧健摇着轮椅跟在后面,问念蓉:“我呢?”念蓉说:“我们先去吧!一会儿楚墨回来接你。”

    去医院打了一针,烧很快退了,但医生建议再拍个片子。“怀疑是呼吸道感染。”医生对念蓉说,“就算是也没关系,吃点药就好了……你女儿看起来体质不错。”念蓉看看楚墨,楚墨耸耸肩,笑笑,却遭了念蓉一个白眼。

    透视室上午八点才能上班,念蓉让楚墨先把萧健接过来,免得他在家里担心。这边有她照顾月月,肯定不会有问题。

    自始至终,月月没哭一声。她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坚强。

    将萧健接到医院,天已大亮。三个人守着睡熟的月月,这才感觉到有些疲惫。中间静秋打来好几个电话,有的打给萧健,有的打给楚墨。打给萧健时,语气是坚硬的,充满责怪;打给楚墨时,语气是柔软的,充满感激。楚墨说:“其实我也不懂……这件事情多亏了念蓉。”那边的静秋马上说:“方便的话,把电话给念蓉,我想谢谢她。”

    念蓉急忙冲楚墨摆手,示意她不想接。楚墨只好说:“念蓉刚被护士叫走了。”

    拍完片子,下午才能拿到结果。楚墨让念蓉回家休息,顺便向陆清浅请个假,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念蓉说:“好。”电话打过去,说她身体不舒服,倒把陆清浅弄得紧张起来。

    “你没事吧?”他说。

    “没事。”

    “在家?”

    “在家。”

    “楚墨在陪着你吗?”

    “是的。”

    “多注意休息。”陆清浅说,“一会儿和半烟去看看你?”

    “千万别。”念蓉急忙说,“你们要硬来的话,我就硬去上班。”

    楚墨、念蓉和萧健一直陪月月呆在医院,直到下午取了片子。果真没有大碍,开了些药,三个人领着月月往外走。这时静秋再一次给萧健打来电话,却说:“楚墨,我刚买了机票,我晚上就能赶回去。”萧健愣了愣,说:“我是萧健。月月现在没事了。”静秋说:“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她。我得马上回去。”萧健问:“骨汤店的事情,有眉目了?”静秋说:“以后再说吧。”

    旁边的楚墨,听得明明白白。偷瞟一眼稍远处的念蓉,念蓉正与月月有说有笑。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驶的念蓉突然对楚墨说:“我想盈衣了。”

    楚墨从反光镜里看看月月,说:“等思远回来,一起去乡下把盈衣和端阳带回来。两个小家伙肯定晒得像两个小黑猴。”

    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坐在后排的萧健,表情突变。

    2

    静秋回来以后,给楚墨打了个电话。楚墨问她月月怎么样了,静秋说:“能吃能喝能长肉。多亏了你和念蓉。”客气得让楚墨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因了这件事情,念蓉与楚墨的关系,又恢复到往常。两个人,顿顿四菜一汤,顿顿缺不了韭菜炒鸡蛋。楚墨开玩笑说:“再补就补炸了。”念蓉说:“祸害人的东西,炸了才好。”楚墨说:“现在我就要祸害你。”站起来,做拥抱状,念蓉说一句“想都别想”,就往浴室里躲。往浴室里躲,无非是洗澡,冲凉,或者往身体上抹润肤露,她的所为,似乎不是在躲着楚墨的“祸害”,而是在为楚墨的“祸害”创造条件。

    饭后,楚墨不忘为念蓉榨一杯果汁。苹果汁、雪梨汁、芒果汁、西瓜汁、橙汁、葡萄汁……超市里有什么水果,念蓉就能喝到什么果汁。念蓉对半烟说,她补得维生素都能从脸上掉下来。

    那段时间,楚墨深深体会到传说中“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小别”的是什么呢?两个人的肉体,以及灵魂。楚墨突然认为念蓉也许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不过跟她说了句实话,不过没有瞒她,就不计前嫌,就对他千般好,就耕为奴,织为婢,厨房为大厨,床上为妓女,假如当初错过了她,他的一生,必是遗憾的。

    那么,静秋呢?假如当初没有错过静秋,他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现在的他,是不是也有着他所不知的遗憾?

    他的生活会更好?会更坏?更好能好到哪里去?更坏能坏到哪里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静秋,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自静秋回来,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这种关系极为怪异,接近荒诞——离得近时,反而远了,离得远时,反而近了,似乎淡忘了,又似乎时时惦念。

    纠结至死。

    楚墨很鄙视自己。

    思远、思蓉和念蓉去乡下接盈衣与端阳回来,楚墨也想去乡下转转,偏偏这时候,公司来了生意。一家房地产公司要印刷二十万份宣传材料,通过莫高找到了楚墨。楚墨算了算,这笔生意做下来,最多能赚两千块钱。

    那也得做。

    虱子再小,也是块肉。

    排好版,打电话问念蓉哪家印刷厂更便宜些,念蓉说,你找陆清浅吧!做杂志这么多年,他对城里的印刷厂,了如指掌。

    去杂志社,陆清浅不在,却在念蓉和半烟的办公室里,遇到楚歌。楚歌坐在念蓉的位置,正用念蓉的电脑玩着“宠物连连看”。

    “你怎么在这里?”楚墨问他。

    楚歌看楚墨一眼,又将脑袋扎回电脑。“别吵,”他说,“最后一关了。”

    楚墨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他过关。

    “今天没课,就过来坐坐。”楚歌终于从一群宠物里拔出脑袋,说。他还是没能过关。

    “上班时间,不打扰半烟工作?”楚墨问楚歌。

    “怎么会呢?”半烟插嘴道,“他不来,我才心不安。”说着话,媚眼朝楚歌瞟啊瞟啊,直把楚歌瞟得心旷神怡。

    “亦可昨天又给我打电话了。”楚墨心想,干脆早点在半烟面前挑明了吧。“她说她十几天没有见到你了。”

    “那又怎样?”半烟仍然插嘴说,“楚歌又不是她养的宠物,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可是亦可是你的女朋友。”楚墨对楚歌说,“你答应过要娶她的。”

    “那又怎样?”半烟继续插嘴道,“订婚还能退婚呢!结婚还能离婚呢!谈个恋爱就必须坚守到底?”

    “我在跟我弟说话。”楚墨终于忍不住了,对半烟说,“你等我说完了,再插嘴行不行?”

    “那又怎样?”半烟横着眼说,“总统演讲还允许打岔呢。难道你比总统还牛?你是仙人掌?你是海胆?你是刺猬?你是豪猪?碰不得你?”

    “无理取闹了不是?”楚墨说,“我又不是故意过来吵架的。我来找陆浅清有事,正好碰到楚歌,当哥的说他几句……”

    “你想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既然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就应该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哦?道德卫士了还?”半烟站起来,瞪着眼,下巴冲天。“那楚墨你告诉我,我以后该怎么做?我渴望的时候去找你?你给我买个振动棒?我直接上食指?我像后庭那些可怜的女子一样忍着?我追求爱情有错了还?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了还?”

    半烟凶态毕露,哪壶不开提哪壶——楚墨当然知道半烟的“放火”和“点灯”是指什么。恰好此时陆清浅从外面进来,算是给楚墨和半烟各自找了个台阶。

    陆清浅将楚墨带进他的办公室,问明来意,翻出几张名片,排上桌子。他指着其中一张名片说:“这家不错。不仅质量好,速度快,价格也合理。”他给名片的主人打了个电话,对楚墨说:“下午他在工厂等你,你可以跟他谈谈。需要我陪你去吗?”楚墨忙说“不用不用”,起身告辞。

    转身的刹那,他看到陆清浅的桌子上,放着一盆浅红色的仙人掌。刚才他在念蓉的桌子上也看到了一盆粉红色的仙人掌。两盆仙人掌如此相似,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

    回家的路上,楚墨接到静秋的电话。“月月的事情,真的很感谢你和念蓉,”静秋说,“想请你们吃顿饭。”

    “不用了。”楚墨说,“又不是外人。再说念蓉这几天去乡下了。”

    心却无端地慌乱起来。

    “萧健也去。还有莫高。你再叫上楚歌。”静秋说,“大家凑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再说骨汤店的事情,还得请教你和莫高。”

    “我又不懂,就……算了吧。”

    “六点半,‘川国演义’,不见不散。”静秋说。

    3

    楚墨明白静秋的意思。她敢面对念蓉,至少说明她内心深处的坦然。或者说,她想借此机会给念蓉一个暗示,那就是:她与楚墨,再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于是再一次鄙视自己。

    按时到达,却只有静秋一个人在。

    楚墨冲静秋笑笑,坐到她的对面。

    “萧健死活不肯出来。”静秋无奈地对楚墨说,“他说他又不喝酒,不如在家陪月月玩。”

    “魔方还玩吗?”

    “还玩。一分十几秒吧。”

    “前几天莫高说他已经能玩到六十秒钟以内了。”

    “他近来状态不好,集中不了精神。”静秋笑笑,说,“楚歌怎么没来?”

    “说没时间。晚上得给半烟画肖像。”

    “莫高呢?”

    “一会儿就到。”

    正说着,电话响了。莫高在电话里告诉楚墨,突然来了个湖南朋友,实在走不开。

    ——明摆着给楚墨和静秋创造机会。楚墨在心里,将他臭骂一顿。

    “好像,只剩咱俩了。”楚墨挂断电话,对静秋说,“要不,各自回家吃面条?”

    “那哪行?”静秋说,“咱俩随便吃点。”

    静秋要了一份水煮肉片,一份宫爆鸡丁,一份灯影牛肉,一份鱼香茄子,一份野生菌汤,又要了一瓶长城干红。她问楚墨:“再要点啥?”楚墨说:“再要个人吧!这么多,光咱俩肯定吃不完。”

    都笑。笑完了,竟然都有些拘谨。

    菜很快上齐。四菜一汤只占着偌大的餐桌一隅,如此,楚墨得趴上桌子夹菜。静秋对楚墨说:“坐过来吧!”楚墨就过去。两个人并排而坐,楚墨的心,再一次慌乱起来。

    “骨汤店的事情怎么样了?”楚墨给静秋倒一杯酒。

    “还好。”静秋端起酒杯,旋转着。

    “吃了秤砣铁了心?”

    “总得做点事情。”

    “打算什么时候开业?”

    “谈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再去广州一趟,谈谈细节……店址选好了,这几天要装修……装修的时候,广州那边来人,统一店面……加盟店就这点好,少操心……跟着走就是了……”

    “店员呢?”

    “小店,用不了几个人。”

    “萧健呢?”

    谈到萧健,静秋低头不语。正当楚墨开始后悔他的鲁莽,静秋突然抬头问他:“知道萧健怎么残的吗?”

    楚墨摇摇头。

    “想知道吗?”

    楚墨点点头。

    “说起来难以置信。他从二楼摔下去,就残了。”

    “怎么会……”

    “知道大学毕业以后,我为什么一定要先回到县城吗?因为我爸。我爸常年瘫痪,我妈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她,我妈很可怜,很辛苦。我爸不仅瘫痪,还百病缠身,医生很早就判了他的死刑。在我上大学那年,他们就说,我爸绝对活不过两年,可是我大学毕业,他仍然活着。他活着,我就得照顾他,让他少吃苦,少受罪。其实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县城啊。可是你说,如果你去县城,大学四年就白读了。你还说,你有你的追求。还记得你的追求吗?你说你要成为大诗人,像海子那样的诗人,像泰戈尔那样的诗人,像李白那样的诗人,像仓央嘉措那样的诗人。我还记得你给我读仓央嘉措的诗歌:邂逅相遇的情人,是肌肤皆香的女子,犹如拾了一块白色的松石,却又随手抛弃了……因为心中热烈的爱慕,问伊是否愿做我亲密的爱侣,伊说,若非死别,决不生离……彼女不是母亲生的,是桃树上长的吧,伊对一人的爱情,比桃花凋零得还快呢!……住在布达拉宫中,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楚墨,这些诗,你还记得吗?直到现在,你也没有成为诗人……

    ……我知道你在等我,等我离开县城。可是,我不能。老实说那时萧健比你帅,比你强壮,比你懂事,比你有前途……其实即使现在,萧健也比你帅……现在,他只是落魄,颓废……别恨我妈,以我妈的经验,嫁给萧健肯定比嫁给你幸福……那时候除了写诗,你还会干什么呢?呵,抽烟喝酒,没事打打架,瘦得像个蚂蚱……

    ……即使如此,那时,对萧健,我仍然没有什么感觉。那时我的想法是,先在县城呆一段时间,咱俩很快就能在一起。我回去后的第二年,我爸突然病危。那是真正的病危,夜里,他的喉咙响得就像吹响一只哨子……后来虽然抢救过来,但必须继续治疗,这需要很多钱……楚墨,我跟你说过这些吗?我从来没有。我不说,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不说,还因为我知道你帮不上我,还因为我知道你连自己的生活都保证不了……可是萧健他帮了我。他拿出他所有的积蓄,又背着我和我妈,借了很多钱。我和我妈知道后,说了他几句,他说不怕,他很快就能赚很多很多钱……他的话也许是对的,那时他的二百米成绩,已经相当惊人……

    ……我爸的病情稳定下来以后,我妈就开始给我和萧健张罗婚事了。我当然不同意,跟我妈闹,可是,我仍然没有告诉你。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过来哭?你过来闹?你过来跟我妈要‘将军’烟和‘昆嵛’啤酒?那时我只想离开家,离开萧健,离开我爸和我妈,去你那里,和你一起同居,晚上陪你睡觉。楚墨,你相信吗?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可是接下来的一件事,让我不得不选择了萧健。后来我常常想,这就是命吧……

    ……星期天,萧健来我家,拖了地板,洗了抹布,换了坏掉的灯管。那天萧健特别高兴,他说他又将他的二百米成绩,提高了零点零五秒。特别高兴的萧健开始给我家擦玻璃,他先擦了卧室的玻璃,又开始擦厨房的玻璃。他擦着玻璃,我在旁边看着,吃着他给我买的巧克力脆皮雪糕,我记得那天,风很轻,云很淡,太阳很刺眼……他先擦干净里面的一面,又开始擦外面的一面。他将身体探出窗外,一边擦着玻璃一边给我讲笑话。说老实话,那些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他在玻璃上发现一个灰点,他将脑袋凑近玻璃,往玻璃上呵气。然后,他发出一声尖叫,我看到,他与那扇窗户,一起掉落下去……

    ……我冲到窗台,看萧健试图爬起来。我问他,你没事吧?他说,没事。我问他,摔坏了没有?他说,舒服得很呐。他还在试图爬起来,姿势无比滑稽。我跑下楼,去扶他。我甚至一边扶他一边‘咯咯’地笑……我和他都没有想到,那么低的二楼,就把他摔残了……这就是命。”

    静秋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着眼睛。楚墨递一张纸巾过去,静秋却并不去接。她端起酒杯,冲楚墨晃晃。“干了吧。”她说。

    “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你嫁给他的理由。”楚墨说,“你这算什么?伟大的自我牺牲?”

    “我决定嫁给他,只因为我妈的一句话。”静秋说,“当我妈知道萧健永远不能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哭了整整一天。然后,她劝我走。她说,家里有一个瘫子了,不能再有第二个……”

    “你妈开始反对?”

    “岂止是反对,她简直怕得要死。可是楚墨,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走啊!我得像我妈照顾我爸那样照顾萧健,对不对?况且那段时间,萧健的情绪很不稳定。每一天他都要死要活,我想如果我走了,他也许会选择自杀……或者,就算不自杀,他的一生也不会再有任何希望……”

    “你顾忌太多……”

    “你能想象一个被称为‘小城飞人’的狂妄的年轻人突然之间不能站起来并且永远不能站起来的感受吗?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帮他的女朋友擦玻璃。这实在太窝囊,太残忍。楚墨,县城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把我当成他的女朋友,我怎么办?”

    “所以你嫁给他?”

    “所以我嫁给他……”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想你不会理解……我还记得那个旅店,我们最后一次相拥……楚墨,我的心都碎了。”

    “可是你的牺牲太大了。”

    “我知道。”

    “你后悔吗?”

    “大约半年以后,我开始后悔……你说的对,我的牺牲太大了……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怀了月月……我就想,等把月月生下来吧……可是月月生下来,我又想,等月月断奶吧……月月断奶以后,我又想,等月月再长长吧……就这么拖着,拖啊,拖……楚墨,你不是我,你不会懂……”

    “可是这并不妨碍你们……虽然这很残忍……也许我不该说……我想说,这世间每天都有离婚的夫妻……你不能为了他的一场意外,就押上自己一生的幸福。”

    “我挺幸福。真的楚墨,我挺幸福。他那么爱我……”

    “你在欺骗自己……我不是指萧健的残疾,而是当初,你错误地选择了他。当然选择我也不一定正确,但你选择萧健,肯定是个错误。”

    “也许吧。其实直到现在,萧健的家人对我也不是太好。虽然他们知道萧健的残疾完全因为意外,可是他们固执地认为,这一切,根由在我……楚墨,我不是嫁给了萧健,而是嫁给了一个怨声载道的家庭……这真的是命。”

    虽然静秋一直在哭,却没有哭出声来。一滴泪滚到下巴,静秋忙用手去擦,却没有擦到。眼泪滴落酒杯,楚墨伤感得想要跳楼。

    “为什么离开县城?”楚墨问。

    “因为父亲去世了。大前年。笑着去世的。很安详。似乎没有痛苦。现在,母亲的身边,一个瘫子也没有了。”静秋再一次抬起手背,擦擦眼睛。

    “为什么要来这里开茶馆?”

    “总得找点事做。”静秋说,“萧健残了,我不能也跟着残。最初时萧健拒绝来茶馆,我知道,他不想见人……自从他变得残疾,性格就完全变了……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自卑……他喜欢魔方,我想,他在用另一种方式与时间赛跑……以前,用他的两条腿;现在,用他的十根手指……”

    无语。静秋开始轻轻抽泣。

    “抱抱我吧。”静秋软绵绵地说。

    楚墨就抱住她。很轻。

    “用点力。”静秋说。

    楚墨就一点一点加着力气。他听到静秋的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感觉静秋正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融化。他想起那个雨夜。

    他低下头,无限怜爱地吻去静秋嘴唇上的泪水。

    静秋说:“不要。”

    楚墨说:“好。”却裹住了静秋的双唇。

    两个舌头拥抱,摔跤,纠缠,你来我往。

    天地苍凉。

    楚墨将静秋抱起。静秋说:“不要。”楚墨说:“嗯。”楚墨将静秋抱上餐桌。静秋说:“不要。”楚墨说:“嗯。”楚墨将静秋放平。静秋说:“不要。”楚墨说:“嗯。”楚墨褪去静秋的衣衫。静秋说:“不要。”楚墨说:“嗯。”楚墨伏下身体,亲吻静秋的脖子。静秋说:“不要。”楚墨说:“嗯。”楚墨亲吻静秋的耳台,静秋的锁骨,静秋的肩膀,静秋的每一寸肌肤。静秋说:“不要。”楚墨说:“嗯。”

    他们的身边,一份水煮肉片,一份宫爆鸡丁,一份灯影牛肉,一份鱼香茄子,一份野生菌汤,一瓶红葡萄酒,两只倾倒的酒杯。餐桌开始旋转,静秋微张双目,淡蓝色的屋顶变成天空,渐渐远去。

    静秋向他打开,一点一点,就像河蚌,就像花儿,就像一艘充满弹性的船。静秋热闹并且寂廖,喧哗并且安静,滚烫并且冰冷,快乐并且忧伤……远处传来“鼟鼟”的击鼓之音,又夹杂了锣,铙,钹,笙,埙,号,编钟,唢呐,琵琶,古筝,长笛,单簧,响板,三角铁,萨克斯,木琴,胡琴,竖琴,电子琴,马头琴,手风琴,小提琴,大提琴……乐声蹊跷,缥缥缈缈,浅浅淡淡,安静,悠远,虚幻,灵异,又渗洇月光里,撕撕扯扯,飘散得到处都是。

    楚墨喊一声“静秋!”泪飞如雨。

    4

    乡下多日的盈衣和端阳果然被晒成两只小黑猴。念蓉挺起小胸脯,对楚墨说:“我妈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晒黑!”似乎小孩子被晒黑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成功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

    盈衣带回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满满的都是蝉蜕。“六百多只!”盈衣对楚墨说,“每天晚上,我和端阳哥哥都要去小树林里拣!”

    “姥姥不陪你们去?”楚墨问盈衣。

    “不用姥姥陪!”盈衣学着念蓉的样子挺起小胸脯,自豪地说,“我们长大啦!”

    楚墨便有了小不快。他知道那片小树林。沿着河滩,带子状,环绕四分之一个村子。夏天时候,逢雨,河水暴涨,两个小孩子毫无顾忌地在那里拣蝉蜕,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你妈怎么也不跟着?”楚墨说,“那么大的水。”

    “怎么知道我妈没跟着?”念蓉回击道。

    “盈衣说的。”

    “妈偷偷跟着他们你能知道?”念蓉不满地说,“我和我姐都是妈带大的,小时候出过事?你看我和我姐,肌如凝脂,浑身上下连个小伤疤也没有。”

    “晒得也太黑了吧。”楚墨将盈衣扒光,硬把他往浴盆里摁,“夜里不龇牙哪能找得到?盈衣先生,我现在去关灯,等我喊一二三,你就龇牙……”

    “黑是健康色你不知道?”念蓉说。

    “腿上这伤是怎么回事?林子里的刺槐划的吧?晚上出去,姥姥也不给你们穿条长裤?”

    “你到底有完没完?”念蓉说,“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像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我知道,就算我妈做得再好,你对她也不会满意。亏我妈对你还那么好,回去这几天,天天念叨你怎么没有回来,知道你爱喝茶,就吩咐我给你带回来这么多东西。干菊花、干金银花、干蔷薇、干银杏叶……都是她自己上山摘的。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给盈衣洗完澡,拿浴巾包了,让他去睡觉,盈衣却甩开浴巾,光着屁股,骑着拖把,客厅里策马扬鞭。他不睡,念蓉与楚墨也不能睡,客厅里坐着,电视机调到两个人最不喜欢的农业频道,竟都没有发觉。后来盈衣终有了睡意,却赖在楚墨的怀里。“等我睡着了,你才可以把我送到小床上。”他说。

    “先龇牙。”楚墨说。

    盈衣终于睡着。楚墨以六十分之一秒的速度关掉电视,牵念蓉去卧室。好几天不见,他特别想好好表现,然他那天的表现,接近糟糕透顶。念蓉每一声夸张的呻吟都是那般刺耳,他想那不是对他的肯定和赞美,而是对他的讽刺和挖苦。念蓉睡着以后,他将沙发上的盈衣抱上小床,然后钻进书房,点一根烟。他再一次想起静秋。刚才与念蓉缠绵,静秋的影子就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现在云雨完毕,静秋的影子还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

    说不清。放不下。忘不掉。戒不了。

    打开窗子,扔掉烟蒂,黑暗之中,烟蒂拖出一条红色的尾巴,杀进窗外的冬青丛。

    他想起淡蓝色的屋顶,巨大的餐桌,以及餐桌之上,轻轻旋转的柔软的雪鳗一般的静秋。

    5

    静秋再一次远赴广州,莫高送她到火车站,回来,给楚墨打了个电话,约他喝一杯。楚墨向念蓉请示,念蓉说:“快去吧!”那时念蓉正心花怒放地教盈衣唱儿歌,她管不了楚墨那么多。

    她对楚墨越是信任,楚墨内心越是不安。

    是一个很小的饭店,只有厅,没有包间。饭厅的墙壁上挂满饭店老板天南地北的照片:在云南,在黑龙江,在西藏,在新疆,在印度,在苏格兰,在阿曼,在赞比亚,在赤道几内亚……莫高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摇头晃脑地研究那些照片。见到楚墨,他傻笑着说:“照片是PS的。我研究过好几次了。这里有痕迹这里有痕迹这里有痕迹这里也有痕迹。这个老板,也许没有出过山东。”

    莫高的下巴上杂草丛生。莫高的双眼皮变成了双双眼皮。莫高的衣领油渍斑斑。莫高的领带就像穿过多日的袜子。

    “利比亚难民?”楚墨说。

    “三天没回家了。”莫高又灌下一杯酒,眼神开始发直,“你脑门上怎么长了个肚脐眼?”

    “跟冬玲吵架了?”

    “知道吗楚墨,我见到阿芳啦。”莫高突然笑出声来。

    “哪天?”楚墨吃了一惊。

    “静秋请我吃饭的那天。我骗你们说,来了一个湖南朋友……”

    “不够意思了。”楚墨说,“不让我见她,怎么也得让静秋见见她。”

    “她来是为了见我,又不是为了见静秋。”莫高抓起酒瓶,说,“知道吗楚墨,阿芳离婚了。”

    “为什么?”

    “一起过够了呗。”莫高说,“她老公是什么单位的出纳,天天跟人民币打交道。阿芳说,回家时看她的表情,也像在寻找金属防伪线和水印。吃饭前不洗手,吃饭时爱剔牙,吃饭后爱打嗝。睡觉前不洗澡,睡觉时打呼噜,流口水,放屁,磨牙,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闭着眼睛到处摸烟。不爱运动,抽烟,喜欢看广告上的美女。口头禅是‘妈拉个巴子’,听听,多妈拉个巴子的让人讨厌!妈拉个巴子的他以为自己是张大帅啊?”

    “好像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吧。”楚墨说,“再说阿芳以前不知道这些?”

    “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阿芳没有料到的是,这些毛病在结婚以前,虽然讨厌,却也小有趣,起码可以原谅,可是结婚以后,竟会让她忍无可忍。反正是离了。谁知道为了啥?也许这些都是借口。也许挺而不硬,坚而不久……”

    “这与你三天不回家不刮胡子不换衣服有什么关系?”

    “我与阿芳做爱了……”

    “所以你就不刮胡子不洗脸?舍不得洗掉香吻?”

    “我跟冬玲坦白了。”

    “什么?”楚墨吓了一跳,“冬玲发现蛛丝马迹,然后给你灌辣椒水上老虎凳?”

    “蛛丝马迹我可以死不认账,辣椒水和老虎凳我可以宁死不屈。”莫高摊开两手,说,“问题是,骁勇善战的冬玲,将我们捉奸在床。”

    “捉奸在床?”

    “我把阿芳领回家了。”莫高将酒杯拍上桌子,说,“我哪知道冬玲还会杀回马枪啊?”

    对莫高,楚墨突然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哪有把女人往家里领的?妈拉个巴子你以为你是张少帅啊!

    “不敢回家了?”

    “回家一次战斗一次。盘子碗都摔光了。”

    “你们可以用锅吃饭。”

    “你这样幸灾乐祸不怕遭雷劈?”

    楚墨耸耸肩膀。

    “楚墨,你说,在我们之前,男人出轨了,结果会怎样?”

    “在我们之前男人很少出轨。”楚墨说,“男人渴望出轨容易出轨喜欢出轨,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

    “《福音书》里有一句话:现今的事早已有了,过去的事也已经有了,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们的事情不在阳光之下。”

    “你和静秋的事情也是在阴暗之中?”

    “闭上你的臭嘴。”

    “其实,放眼世间,我们所做之事,太过正常。”莫高说,“世间所有雄性动物的一生,都是追逐的一生。追逐不过两件事:一,食物;二,交配。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狼,狮子,猴子,章鱼,河豚,蚂蚱,苍蝇,蛇……是不是?食物,交配……”

    “那就可以胡乱交配?”

    “谁知道跟谁交配是正确的,跟谁交配是错误的?”莫高说,“答案在哪里?标准在哪里?裁判在哪里?万一我和冬玲的交配才是错误的呢?”

    “你们是合法夫妻……”

    “万一连婚姻也是错误的呢?”

    “你们有过一段情,才结的婚……”

    “万一连那段情也是错误的呢?”

    “这些留着你慢慢想吧。”楚墨抢过莫高手里的酒瓶,说,“现在,我陪你回家?”

    “让你来,就是这个意思。”莫高满意地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掏出一块钱硬币塞给服务员,硬着牙帮说,“不用找了。”

    冬玲并没有大吵大闹。那天,她表现得极其温柔体贴。她给莫高递上一双拖鞋,再递上绞净的毛巾,又钻进厨房,给莫高榨了一杯解酒的萝卜汁。“莫高肯定说我河东狮吼了吧?”冬玲笑盈盈地对楚墨说,“我这么有素质的职业女性,怎么会呢?是不是莫高?我是职业女性,又不是职业杀手。”说着话,走到莫高身边,又是捏肩又是捶背。莫高龇牙咧嘴,看不出是舒服还是痛苦,放松还是紧张。

    第二天一大早,莫高再一次找到楚墨,垂头丧气,语气中带着哭腔。他告诉楚墨,昨晚楚墨走后,冬玲就上床翻杂志去了。待莫高洗完澡,冬玲已经睡着,胳膊压着杂志。他将杂志拿上床头柜,见打开的那页上杀气腾腾地写着:如何惩罚出轨老公。旁边,画着一把很大的剪刀。那把剪刀让莫高胆战心惊,一秒钟也不敢睡过去。天快亮的时候,冬玲起身去洗手间,莫高往她的枕头底下一摸,好家伙,一把巨大的剪刀似乎要随时杀出。莫高再也没敢在床上呆一秒钟,他爬起来,抱了凉席,魂飞魄散地在阳台上对付到天亮。

    “要阉夫呢!”莫高说。

    “真够野蛮。”楚墨说,“毒蝎女人啊。”

    “谁说不是呢?”看起来,莫高仍然心有余悸。

    “我的看法是,其实冬玲完全可以换一种温柔些的办法,比如给你抹点中药。”

    “抹点中药?”莫高摸摸脑袋。

    “不见血光,自然脱落。”楚墨拍着桌子,笑得眼歪口斜。

    6

    亦可给楚歌打电话说:“中午没事,到我宿舍来,我煮水饺给你吃。”楚歌说:“中午我得给别人画肖像。”亦可说:“是不是一个叫做半烟的美编?”楚歌说:“就是她。”亦可说:“那你也先过来。吃两个水饺,再去。”

    楚歌想了想,便去了。亦可知道了这件事情,说坏也坏,说好也好。大不了跟亦可摊牌,说他仍然爱她,只是因为她不给他,只是因为半烟的诱惑,所以他与半烟有了肉体上的关系。亦可伤心,痛苦,寻死觅活,认为天塌下来,都没有关系。他劝劝她,好好认错,从此疏远半烟,甚至“戒掉”半烟,事情也便罢了。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呢?相比那些在大学里便妻妾成群的男孩,他楚歌,算是守身如玉了。

    半烟算不了什么。就像楚墨说的那样,半烟只是小插曲,他与亦可才是主旋律。他相信,他与亦可的感情,绝不是半烟这样的女人有能力破坏的。

    半烟只是他的充气娃娃。或者他只是半烟的充气娃娃。一回事。

    即使有爱,也是主人对充气娃娃的感情。

    他与亦可,却不一样。他与亦可什么感情?鱼水情。不是楚歌是鱼,亦可是水,也不是亦可是鱼,楚歌是水,而是楚歌与亦可同为鱼,他们的爱情是水。他们都不能够离开他们的爱情而独立存在,假如没有了爱情的滋润,两个人都会干渴而死。

    比方是亦可打的,话是亦可说的。楚歌深为赞同。

    亦可的宿舍桌子上,就有两条鱼。半年以前楚歌和亦可经过一家水族店,亦可突然说:“这么漂亮的金鱼!”两腿就迈不开了。金鱼就这样买回来,连同那个心形的漂亮鱼缸。两条金鱼体形硕大,楚歌说这两条金鱼就像我们。亦可问:“像我们吗?”楚歌说:“鱼水情深嘛。”亦可歪着脑袋问:“那你说,哪条是你,哪条是我?”楚歌说:“红的是你,黑的是我。”亦可笑,两颗可爱的虎牙闪现。笑完,给楚歌剥一粒葡萄,填进他的嘴里。

    两人在街头相识。楚歌在街头给行人画肖像,亦可从他身边经过,四目相对,火花飞溅。楚歌为亦可画了一张头像,收了她五十块钱,又马上用这五十块钱,请她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在饭间,他们发现竟然就读同一所大学并且喜欢在同一个食堂的同一个用餐区吃饭。缘分就是这样奇怪,以前,校园里的无数次擦肩而过也没有引起彼此的注意,黄昏时,校外的匆匆一瞥,便让他们深陷进去,不能自拔。就这么好上了,清晨或者黄昏,大学校园里,时时可见两个人成双成对的身影。

    与楚墨和静秋不同的是,大学毕业以后,亦可就变成了楚歌身上的那根肋骨,楚歌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为此亦可不惜放弃她攻读了四年的专业——她的专业是“海洋经济学”,这门学科充满魅力。

    然对亦可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抵得上楚歌的魅力呢?那样的挺拔的身材,那样的随意的穿着,那样的浓浓的眉毛,那样的方方的下巴,那样的淡黄的眼珠,那样的半遮了眼睛的乱发,那样的颓废的表情,那样的独特的思维……迷恋的结果可能是痴恋。痴恋会让一个女子失去自我。亦可也在失去自我,却并不彻底。楚歌是她的神,她会在、也只会在新婚之夜,将她的身体祭献出来。

    爱情是亦可的信仰。性爱也是。性爱与爱情,与婚姻,密不可分。

    楚歌赶到时候,亦可已经将水饺煮熟。水饺大得如同包子,盛在精致雅宜的骨质瓷盘里,形状完美,褶皱动人。楚歌挠挠头,说:“只有两个?”亦可莞尔一笑,说:“是一对。就像你我。”

    “只有一对?”

    “一对一对来。”

    ——亦可喜欢把任何成对的东西比喻成她和楚歌。比如鸳鸯,比如鸭子,比如蛤蚧,比如癞蛤蟆,比如眼睛,比如耳朵,比如花瓶,比如烧饼……比如,水饺。

    水饺是衣食富足的象征,以前是,以后也是。水饺与日子有关,与爱情无关。

    “一起吃?”楚歌拾起筷子。

    “你先吃。”亦可坐到他的对面,托着香腮,含情脉脉。

    楚歌笑笑,夹起一个水饺,吹吹,送进嘴里。他想水饺以后,还会有什么等着他呢?两个煎蛋?两只鲍鱼?两块点心?两杯奶茶?他想亦可会给他包什么馅的水饺呢?羊肉馅?牛肉馅?芹菜馅?三鲜馅?虾仁馅?楚歌轻轻咀嚼,咀嚼,然后,突然顿住。

    “怎么这味?”

    “嗯?”

    “什么馅?”

    “肉馅。”

    “什么肉?”

    “鱼肉。”

    “什么鱼?”

    “金鱼。”

    楚歌这才发现桌子上的鱼缸里不见了那两条金鱼。两条无辜的金鱼,一红一黑,象征着他和亦可的不可离分。红色的金鱼是亦可,黑色的金鱼是楚歌。

    他“嗷”一声叫,将嚼碎的水饺吐出。水饺跌落地面,他看到两只绝望的孤零零的眼睛。他踉跄着冲向洗手间,却险些被一盆君子兰绊倒。他听到亦可柔声说,你小心些。

    他在洗手间里呕吐,昏天暗地。他将手指捅进喉咙的深处,他试图吐出自己的胃。他不停地漱口,漱口,漱口,冰凉的自来水让他的牙齿结成了冰。他听见外面的亦可小声地唱起莎拉·布莱曼的歌: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男孩问好,他曾经是我的爱人。请他为我做一件棉衫,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不能有接缝,也不能有针线,他就会成为我的真爱;请他为我找一块地,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地要位于海水和海岸之间,他就会成为我的真爱;请他用皮制的镰刀收割,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用收割的石楠扎成一束,他就会成为我的真爱……

    楚歌冲进客厅。“你太过分了!”他在转眼之间变成一头暴怒的狮子,“你想干什么?”

    “你的样子怪吓人。”亦可笑着说。她将另一个水饺夹起,吹吹,咬去一半。她津津有味地咀嚼,她甚至给自己配上一杯品质优良的干白葡萄酒。

    楚歌看到冒着热气的被腰斩的金鱼,胃里翻江倒海。

    亦可喝下一口酒,开始吃另一半。她吃得隆重并且满足,她甚至小心翼翼地择掉金鱼细小的针刺,又用她洁白整齐的牙齿,剔掉金鱼几近透明的腮。

    她在享受一条死去的金鱼。

    “你知道吗?”亦可面色酡然,“我把它们从鱼缸里捞出来,它们拼命挣扎,誓死不从。你知道鱼也会叫吗?惨叫。像人那样惨叫。你知道鱼也有表情吗?惊恐,绝望。像人那样惊恐绝望……我把金鱼包进水饺,一条包一个,不大不小,正好……鱼很滑,眼睛凸出很高,嘴巴一张一合,又不安生,拼命扭啊扭的,嘴巴啄着我的手指……两条活着的金鱼,完整的金鱼,没有开膛破肚,刮鳞去鳃,我想让它们死得有些尊严……鱼也是有尊严的,就像人,是吧楚歌?水饺下锅,我听到两条鱼同时发出号呼,很凄厉,很凄惨,我看到水饺一凸一凹地变幻着形状,很活泼,很神奇。当然也很残忍……可是楚歌,没有办法的。谁让它们是两条金鱼,谁让它们代表了你我?你吃掉的是红色那条,我吃掉的是黑色那条,正好……你抛弃了我,我得替你把两条金鱼解决掉……”

    说完,抽一张纸巾,细细擦拭着嘴角。

    亦可变成了魔鬼。她整齐的牙齿足以撕裂世间一切,她的胳膊如同章鱼丑陋的触须或者吸盘。她在初秋的正午谋杀并吃掉可怜的金鱼,也许她不为维系她的爱情,她只为报复。

    她浅笑着,表情可爱单纯。“楚歌,你猜我会不会偷偷打开天然气?”

    楚歌连滚带爬跌进厨房,他看到一切完好——窗子半开,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天然气阀门紧闭。他冲出厨房,指着亦可,他张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金鱼也是这样。”亦可扔掉餐巾,再抿一口酒,“你生气的样子就像金鱼。黑色的那条。”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抛弃我。”

    楚歌盯着空荡荡的鱼缸,颓然坐下。“你的猜测是错误的。”他说,“我与半烟,只是逢场作戏。”

    “哪出戏?”

    “什么?”

    “是哪出戏?《铡美案》?《状元媒》?《秦香莲》?《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天仙配》?”

    “亦可,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你不能用这种恐怖的方式……”

    “这次,是代表你我的金鱼。”亦可死死盯住楚歌的喉咙,说,“下次,如果有下次,下次,楚歌,你说下次,我找点什么好呢?”

    楚歌看着亦可整齐的牙齿,脖子上凉风阵阵。

    7

    即使静秋在这个城市,楚墨也很少见到她。但假如她不在,楚墨便变得忐忑不安。

    他曾经躲在洗手间里,偷偷给静秋拨过电话。电话拨通,静秋却总是不接。楚墨想现在,那边的静秋肯定也像他一样盯着电话。盯着电话,矛盾着,踯躅着——接还是不接?这是个问题。

    仅有的一次,电话拨通,那边的静秋,冷淡冷漠。楚墨问她怎么样了,她说还好,楚墨问她什么时间回,她说这几天,楚墨问她要不要我去接你,她说不用了。一问一答,干净简短,就像新闻发言人答记者问。不用看,楚墨也能猜到静秋此时的表情——她的表情,必是冰冷的;不用问,楚墨也能猜到静秋此时的心情——她的心情,必是纠结的,挣扎的。陌生的城市,孤零零的女子,倾其所有的赌注,家在远方。现实这般残酷,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实实。

    静秋回来以后,很长时间没与楚墨联系。她不主动给楚墨打电话,楚墨也不主动给她打电话,两个人被一根线牵着,然那线松松垮垮,不负责任。但她回来,她在这个城市,她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至少,楚墨的心是安的。

    再一次接到静秋的电话,是在一个午后。静秋告诉楚墨,骨汤店即将开张营业,茶馆也要在这几天彻底转让出去。接手茶馆的老板想把茶馆变成棋牌室,已经有三张麻将桌搬了过来。

    “大学时曾那样向往开茶馆的日子,如今呢?好端端的一个店,说关门,就关门了。”静秋似乎有些失落。顿了顿,她接着说:“还剩一些好茶,礼拜天你找些朋友,一起过来喝掉吧!”

    “喝茶,还是算了吧。”楚墨说。

    “一起聚一聚吧!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茶馆,总得请大家喝杯茶。”静秋说,“上次请客他们都没来,这一次正好补上遗憾。你们一家人,莫高,还有你的朋友半烟和陆清浅,都叫上吧!”

    说到上一次的遗憾,楚墨心乱如麻。回忆突然回滚,绞痛。

    想了很久,他认为这一次,念蓉还是应该去的。毕竟他与静秋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毕竟他总得将自己交还念蓉,将静秋交还萧健,将现在的爱恋交还曾经的过去。能见见面,一起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彼此的心里,也便坦然了吧。

    问念蓉,念蓉说:“行啊。算是对‘静秋茶馆’的最后祭拜。”话说得很是随便,根本没有多想,然而楚墨听来,总觉得她本想说“算是对静秋的最后祭拜。”

    问陆清浅,陆清浅思忖片刻,说:“到时看看有没有时间。”楚墨说又不是呆一整天,只是去喝喝茶,凑个趣,几个小时而已。陆清浅说:“那好吧!正好这期的稿子也审得差不多了。”

    问半烟,半烟问:“楚歌去不去?”楚墨说:“没邀请他。”半烟说:“那就好。”楚墨问:“什么叫那就好?”半烟说:“楚歌没跟你说吗?我们拜拜了。”楚墨暗自高兴,却装出惊讶的表情,问:“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拜拜了?”半烟盯着他的鼻子,说:“你挑拨的。”楚墨说:“我可不敢挑拨。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能上吊的梁。”半烟说:“你敢保证你从没有在那个亦可面前说过我的坏话?”楚墨说:“我当然敢保证。有一次亦可问我怎么楚歌天天去找那个杂志社的美编,我还替你抵挡了呢。”半烟问:“怎么抵挡?”楚墨说:“就说你只是楚歌的一个学生,他得每天教你画素描。”半烟说:“那我怎么谢谢你?”楚墨说:“大恩不言谢。”半烟说:“小心我把你的名字写到内裤上,放屁崩死你!”

    没有人会被放屁崩死,所以那几天,楚墨过得挺安生。

    陆清浅、半烟、莫高、楚墨、念蓉和盈衣按时赶到。盈衣赖在萧健面前,让萧健教他玩魔方。盈衣不耻下问,萧健好为人师,不大一会儿,盈衣就将其中一面的颜色对齐。对齐一面,盈衣并不满足,又缠着萧健教他把六个面的颜色都对齐。“这个等以后再教你吧!”萧健夸奖他,“你可真聪明。”盈衣扬扬下巴:“本来就不难嘛。”

    思蓉和思远想趁礼拜天去念蓉那里蹭饭,门敲了很长时间,直把楼上的陈老先生和陈老太太敲下来,也没能将门敲开。给念蓉打电话,念蓉告诉他们,在外面喝茶。

    “把他们俩也喊过来吧!”静秋一边给大家沏茶一边说,“听过思蓉的几次节目,我和萧健都是她的粉丝。”

    念蓉问思蓉:“来吗?”思蓉说:“方便就来。”一边的静秋说:“当然方便啊!”思蓉说:“那我们一会儿就到。”

    静秋的女儿月月也在茶馆,两个小家伙竟然一见如故。他们不停地跑进跑出茶室,让茶室的气氛轻松融洽。后来两个孩子跑到茶馆门口玩,盈衣慷慨地将他的薯条和魔术飞车分给月月。楚墨出来接一个电话,见两个孩子已经兴高采烈地玩起了“过家家”。

    盈衣对月月说:“你当妈。”

    月月说:“你当妈。”

    盈衣说:“我是男的,男的不能当妈。”

    月月说:“谁说男的不能当妈?你没听大人说‘又当爹又当妈’?”

    楚墨笑。他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在众人面前,念蓉完全一副贤妻良母的形象,对静秋更是礼貌有加。来之前楚墨还担心念蓉看静秋的眼神或许会有些凌厉,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完全多余。

    静秋的表现更是得体。念蓉说话时,她静静地听,浅浅地笑,似乎她与念蓉,已是相识多年的好姐妹。

    刚跟两个孩子聊了几句,思蓉和思远就赶过来了。楚墨领他们来到茶室,几个人的话题已经从宇宙黑洞转到了古典诗词。古典诗词的话题被简单的介绍打断,然后继续。

    “据说很多人的名字,都能找出一句或者几句相对应的古诗词。”莫高问楚墨,“你的名字是哪两句?”

    “我好像没有吧。”楚墨说,“你的呢?”

    “我又没写过诗。”莫高说,“不像某人,研究诗歌那么多年,竟连自己的名字都对不上号。”

    楚墨笑。

    “我的,能不能对上?”念蓉问楚墨。

    楚墨摇头。

    “思蓉呢?”

    楚墨摇头。

    “思远呢?”

    楚墨摇头。

    “《诗经》里好像有一句:视尔不臧,我思不远。”陆清浅说,“不过我记不太清了。”

    思蓉就问思远:“你爸给你起名字的时候,是不是参考过这句诗?”

    思远说:“怎么会?我爸一个农民,可能连《诗经》都没听说过。”

    “那你以前知道吗?”思蓉问他。

    “不知道。”思远说,“我哪知道古人还对我的名字感兴趣?”

    “看看人家陆主编,才华横溢。你呢?”思蓉说。

    思远“嘿嘿”笑。

    “静秋呢?”念蓉来了兴致。

    “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陆清浅说,“这句记得清楚,不会错。”

    “就一句?”

    “彤霞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陆清浅笑笑说,“纳兰性德的,大学时我疯狂地迷恋过他。”

    念蓉看看静秋,静秋笑笑,说:“名字是我爸给我取的。我爸是语文老师,也喜欢纳兰性德。”

    “亦可呢?”念蓉兴致盎然,全然不管旁边的半烟。

    “这个似乎很多吧。”陆清浅说,“东方欲曙花冥冥,啼莺相唤亦可听。韦应物的《听莺曲》。”

    “难不倒你了啊。”念蓉愈来愈兴奋,“陆清浅呢?”

    “疏影横斜水清浅。林逋《山园小梅》里的一句。不过与思远的老爸一样,名字是他随便给我取的。我想他参照的是老家那条小河,而绝非林逋的诗。”

    都笑了。

    半烟问:“我呢?”

    陆清浅说:“暂时想不起来。”

    “一夜残烛一夜酒,半边黄花半边烟。”半烟说,“没听说过?”

    陆清浅说:“真没有。”

    “没听说过就对了。”半烟笑起来,“我现编的。”

    “我知道你有个女儿,叫做陆芳蕤,这名字是你给她取的吧?”念蓉问陆清浅。

    说到女儿,陆清浅的目光,突然变得柔软。“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我喜欢陆机的这篇《文赋》。”陆清浅看看念蓉,说,“咱们的杂志,就是需要像《文赋》中所说的那样的好文章。”

    “出来喝杯茶也谈工作,你们俩可真够无聊。”半烟打一个哈欠,对陆清浅说,“我就不信难不倒你。现在我改名叫‘玉体横陈’,你给我找首诗出来。”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楚墨抢先朗诵完毕,又说,“杂志社的美编,心思都用在插图上,可以没读过李商隐,我们都不笑话你。”

    “放屁!”半烟瞪瞪他。

    “还有吃的,土豆煮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不会连毛老人家的也没读过吧?”楚墨乐不可支。

    呛得半烟差点把一口茶全喷出来。

    “月月呢?”念蓉看看静秋,问,“您女儿是叫月月吧?”

    “步月。”一直摆弄魔方的萧健抬起头来,说,“静秋给取的。”

    “步月?”念蓉愕然。

    “步月。”萧健说。

    念蓉、楚墨和静秋的脸色,都变了。

    因为念蓉的儿子,叫做盈衣。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酔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李白兄在《自遣》里,醉眼朦胧地说。

    短短一首诗,两个孩子的名字,怎么解释?

    念蓉咬着嘴唇,问静秋:“有开水吗?”

    静秋说:“泡绿茶,最好别用开水……”

    “我不想泡绿茶,”念蓉说,“我想把开水浇到楚墨头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