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彻来到御书房,看到她正在专心看奏折,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疼惜。宁氏私底下的动作,他们其实都知晓,当初他那么执意要逃离皇宫遁引山林也是不想有朝一日亲自面对这场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的质问和哀求,如今好了,母亲无声无息的躺在床榻上,曼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宁炀与朝中勾连的大臣隔开,并将所得证据一样一样公布,眼下那些平日里唯宁炀马首是瞻的朝臣们已自顾不暇,有些人甚至保命已站出来出卖宁炀了。
这个女子,当真是好计谋。先前一直稳着,后面看情形不对便颁出一道圣旨,要尊奉宁贵太妃为皇太后,以他对母妃的了解,母亲心中必定喜不自胜,毕竟母亲此生最想做的事就是有朝一日成为太后,凤仪天下。
一道圣旨便稳住了以宁炀为首的反动臣子,她在暗中安排一场戏,让猝不及防的宁炀孤立无援,而后再将那些欲奔走营救宁炀的人分化,各个击破。
她很聪慧,是个帝才。杀伐凌厉,筹谋算计,足以让她成为一代贤君。
“为了扳倒宁炀,死了那么多人,值得么?”
曼罗听见他的声音,头也不抬,“不扳倒宁炀,将来死的人会更多。”
曼彻看着她,良久,幽幽一叹,“三妹,你变了,变得我几乎不认识了。”
“人都会变,变的又不止朕一人。”曼罗抬头看向他,目光直击他的内心,“你先前那样不顾一切也要离开皇宫,而今你回来,是为皇位而来吧?”
曼彻的身子猛地一僵,果然未能瞒过她的眼睛。他嘴角噙出一抹苦笑,“我需要兵力为汐儿报仇。”
“黑甲军不是还在你手中?”
“那是给你的,我不能再要回。”
“这曼国江山也是你给我的,为何如今又想要回?”
“我不要帝位。”曼彻看着曼罗摇头,“我只是想从你这里要一支军队,去对抗死灵,又有几座城池成为空城,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我从未坐视不管。”曼罗放下手中朱笔,凝香顿时很有眼色的为她递茶,曼罗接过浅饮一口,“血影已经在抵挡死灵了,只是数量相差悬殊,眼下尚未有起色,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再持续了。”
曼彻听不懂,睁着疑惑地眼睛,问道:“什么?”
曼罗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皇帝的确不是我一个弱女子能坐安稳的,我如今大刀阔斧的要铲除宁家,也是不想你日后为难。即便如今是你坐这皇位,倘若有意剪除宁氏羽翼,招来的定然也是一场不顾舅甥之情的叛乱。你我都知晓,宁家迟早是个祸患。”
此言不假,宁炀此人,私心最重,一心念的都是如何稳固自己,而不会过多去想宁贵太妃母子的安危。
“处理了这件事,我便要御驾亲征了,此去凶险,多半是回不来了。这曼国江山,我能托付的人唯有你了。”
曼彻摇头,“战场驰骋从来都是男人的事情,你坐镇帝都,打仗便交给我来做吧。”
曼罗摆手,示意凝香退下。
“这次不仅是打仗的事情,你可知晓,要对付的不是寻常战争中的人,此番对付的是死人……”
“正是因为此战艰难,关乎天下苍生,我才不能让你去。”曼彻看着她那血色曳地的龙袍,仿佛又看到了那日杨默汐被死灵带走前身上流的血,那样猩红刺目。他别过眼,说道:“我要去为挚爱报仇。”
“你去不了的,血影只听从我的指挥。”曼罗嘴角微翘,“我去为嫂子报仇,况且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不知为何,曼彻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抽打了一下。他看着曼罗,瞧着她安稳静好的样子,问道:“何事?”
曼罗翘翘嘴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明日早朝,我便昭告文武百官,鲁王叛乱中你并没有死,皇家不需要解释太多。随昭告,我会一并告诉他们,我将皇位禅让于你。”她抬眼歉意地看向他,“做皇帝很累,你要多辛苦一些了。”
曼彻仍旧摇头,“我不想要皇位,难道你当真不知晓?”
“如今要不要,都由不得你了。”
入夜,曼罗去了康宁宫,那连着几日昏迷不醒,甚至已传出死讯的宁贵太妃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不顾婢子递来的水,只虚弱的问道:“今日是何日了?”
不待婢子回答,一道清冷的声音便在康宁宫响起,“明日便是尊奉皇太后的大典了。”曼罗走到榻前,微微屈膝,笑道:“参见皇太后。”
一整殿的婢子刹那间脸色惨白,皇上不是已经取消大典?
宁贵太妃苍白的脸上露出喜色,“哀家睡醒的正是时候,皇上快免礼。”
曼罗站直身子,浅笑,“朕今日来,是想告诉太后两件事。”
宁贵太妃想要坐起来,婢子搀扶着才勉强让她半躺着,她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皇上,请说。”
曼罗亦不卖关子,直言道:“明日的大典朕看您始终昏迷不醒,便下旨取消了。”
宁贵太妃脸色一僵,刚要说话,便又听曼罗说道:“宁炀杖杀百姓,勾结东北大营意图谋反,朕已下令押入大牢,择日处斩,株连三族。”
宁贵太妃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震惊地半点人色也无,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曼罗的袖子,“曼罗,你怎么能……”
“朕怎么不能?”曼罗幽深的眸子直盯着宁贵太妃的眼睛,“你难道不知晓宁炀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你难道不知晓他早就有谋逆之心?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置皇家权益于不顾,不还是想靠着家族在这宫中更加煊赫?”
“不,宁氏一族,满门忠烈……”
“明日朕便要将皇位禅让给宁王曼彻,倘若是他做皇帝,你可还容许宁炀这般胡作非为?”
彻儿?宁贵太妃微微一愣,惨然一笑,“彻儿已经死了,你如何将皇位禅让给他?”
“他没死。”曼罗语气笃定,“眼下他就在宫中,曾悄悄来看过你许多次。”
宁贵太妃犹自不信。
然就在此时门外走来一个素衣锦袍的男子,那模样像极了曾经的宁王曼彻。宁贵太妃一时看的痴了,半晌她忽然坐直身子,伸直双臂,欣喜道:“彻儿,彻儿,是你来看母亲了么?你是要来接母亲走了么?”
缓步而来的曼彻看着宁贵太妃形容枯槁的模样,不由阵阵心疼,眼睛酸涩,视线已然模糊,却仍旧伸手拉住宁贵太妃的手,哽咽道:“母妃,儿臣回来了。”
这真实的触觉,真实的声音,宁贵太妃猛地一愣,随即不可置信地问道:“彻儿,真的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曼彻点头,“母妃,是儿臣。”
宁贵太妃一阵狂喜,她的儿子没有死,她那个惊才绝艳,最得皇上疼爱的儿子没有死。她喜极而泣,哭着哭着似乎想起什么便一把拉住曼罗的胳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宁炀要谋反,杀了宁炀,杀了宁炀!”
曼罗看了看曼彻,面无表情的离开。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曾经用自己两位兄长的命换取蝶妃一命,以保父皇江山稳固的先太后。皇宫里的女人为了儿子的前途,真的是多么狠绝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如今便是回光返照的宁氏,听说曼彻要当皇帝,也能狠心说出杀死自家兄长的话来。
所谓母心,便也只能是如此了吧。
可为何,她就没能摊上一个为她也能不顾一切的母亲呢!
曼罗离开后不久,便听到宫中敲响了丧钟,宁氏死在这个时候,应该不算绝望吧。
“你终究做不到狠心决绝。”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滑进耳中,曼罗不用回头也知晓是祁渊。她抬头望向夜空,“此番顺利扳倒宁炀,还要多谢你从中相助。”
她再一次领教了他的势力之庞大,赵五竟是他早先安排的暗桩,此番能扳倒宁炀,赵五功不可没。还有那流水一样送到她面前的宁炀罪证,桩桩件件都有人证物证,而这不过大半日的时间。他便能做到如此。
她忽然说谢,祁渊心头一跳。心中有些不喜,一个谢字便能拉开一段距离,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无论生死都用不到这个谢字。
“七儿……”
“我听说你发兵云国了,天狼军一路过关斩将,直抵云城。真想看看云池此时慌乱的模样。”
璟国发兵云国,便能牵掣云池调不出兵力辅助古怪老头。眼下云池若是自顾不暇,便也没有那么多坏心思了。云池掌握权力不久,喋血卫虽然强悍,可到底势力有限,他手上没有一支强劲的军队,想要夺取天下,他似乎只能与外邦合作。原本他想与曼国联合,谁知曼罗竟恨他彻骨。
古怪先生在他冥思苦想时找到他,无异于久旱逢甘霖,却没想到与古怪老头的所谓合作他竟渐渐成为附庸。
早先云池已让桃花岭诸人散播言论,离间云池与古怪老头,倒还算凑效。古怪老头虽不屑,可他亦不屑向云池解释,二人渐行渐远,云国受创,云池才会干脆回云国。
可他不知古怪老头的厉害,他既已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古怪老头又岂会轻易叫他抽身而去。那些死亡的士兵渐渐被变成死灵,云池才终于感觉到恐惧。兴许这未来大势并不像古怪老头先前承诺他的一样。
此时祁渊微微一笑,“我说过,以天下为聘,娶你为妻。”
“娶我为妻,以我为棋?”曼罗扭头看向他,质问的眼神尚未来得及落到他脸上,便赫然看见他已灰白的头发,这才不过几日,他的头发竟已灰白成这样?她猛地捂住心口,这种触目惊心的疼痛竟比她当初看到自己满头白发时还要痛。
韩筱依,你到底使的好手段!
祁渊听了她方才的话,猛地一颤。脸上划过一丝沉冷,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是的,那是一种来自眼底深处的冷,一种仿佛经过了千万年的寂寥之冷,他微微垂下眼睫,声音再淡不过,“直到如今,你仍觉得我是在利用你么?”
不过刹那,曼罗已恢复常态,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祁渊,嘴角噙出一丝似冷非冷的笑意,“你我之间,难道不是一直在相互利用么?你的势力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渗透到我的朝堂,而且很深。我冥思苦想不敢擅动的宁炀,竟被你轻而易举的在半日之内便连根拔除,眼下只差一道我下旨杀人的召令。难怪你久不在璟国,却仍旧能成为璟国实际主宰。祁渊,你的心机,让我心惊,也让我觉得……可怕。”
祁渊的身体再次一震,她竟说他,可怕?
他眼中闪出幽寒的光,沉默了良久不说话,似乎是在感受曼罗说这番话的真假,可当他看到曼罗毫不回避的目光,看着清冷无波的眼眸,忽然觉得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重生之身,前世之忆,娶之为妻,以之为棋。”曼罗冷笑,“莫姚临死前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与周素死前的话一模一样,祁渊,他们想用死亡来告诉我什么?”
祁渊的目光仍旧寒冷,看着曼罗的眸子,沉而有力地说道:“离间。”
曼罗哂笑,“我可不这么认为。”她抬起额眸子,冷而锐利,“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祁渊的瞳孔猛地抽缩,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他的视线仿佛要将曼罗盯穿,“原来你我之间,这么容易就被离间,原来别人一句话就可让你不信我!”半晌,他点头,带着负气的口气,冷然一笑,“好,我走。”
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曼罗断然出手,一枚银针扎在他的后颈,他或许从未想过她会对他出手,就那么轻而易举的中招,他只来得及发生一声闷哼,那白衣翩翩的身影便倒向地面。
曼罗出手接住,看着他眼眸紧闭,已现苍老的脸,喃喃说道:“渊,你我别离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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