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丞相段献出列发问前,曼罗挥手让凝香当朝宣布禅让帝位,她则面无表情的宣宁王进殿。群臣看着那个步履沉稳的男子,恍然以为花了眼,可再定睛去看,不正是“英年早逝”的宁王么?
群臣再回头去看站在高位上的女子时,竟只来得及瞧见她一抹嫣红的背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位更迭,竟这样简单?
那日后,谁也没有再见过那个烈焰红裳的女子,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那日后,曼彻登基称帝,改号天元。他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命令曼国上下撒种血色曼陀罗,态度之强硬,行事之诡谲,让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背。
清奕与清河得知主上不见了后,几乎采用了所有联络方式,均未成功。二人几乎调动手下全部力量寻找,终究无果。去找夫人时,赫然发现夫人自那日离开朝堂后,再也没人见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桃花岭和凝梦阁的人疯了,二主一同消失,先前一点征兆也无,更是未留下只言片语,清奕、清河二人站在黑夜中的屋檐上,被风浮动的袍子增添了此刻他们眼中的萧索。主上武功倾绝天下,可再是厉害,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个不曾看透其武功之深的古怪老头。
主上与夫人一同消失,万不要有危险才好。
凝香自从接替离尘来到曼罗身边后,便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眼下这情形她心里半点底气也无。主上日夜捂着心口疼的脸色煞白的样子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她焦躁的在屋顶上来回走着,踩落的青瓦一片片滑下去,她也不理会。
清河看着她六神无主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般走来走去,晃的人头晕,你可否安静些?”
凝香去忽然停住步子,抬起眸子看向他们,半晌,嗫嚅道:“主子最近被噬心蛊折磨的越发难忍,前几日夜里她疼的死去活来时曾对我说,她过几日可能就要死了。现在就是过几日……”凝香眼中挂着一滴眨不落的泪,哽着声音问他们,“主子是不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她临死前的样子,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清奕的眸子微不可察的紧了紧,他咽了咽喉咙,强行压下心中那点鲜少出现的悲痛之意,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凝香,“主上与夫人在一起,夫人不会死。”
“可他们发誓要同生同死……”清河的声音凉飕飕的飘过来,却犹如一根灌了强劲内力的鞭子顿时抽打在几人心坎上,有什么东西骤然被那一鞭打的沉入谷底。
主上曾不止一次说出要与夫人同生同死的话,眼下又是夫人口中的过几日就会死,他们一同消失,难道真的是共同赴死去了?
清奕一下子蹲坐屋檐下,动作幅度之大,四周青瓦几乎悉数滑到地上。屋子里的灯亮了,同时传来一阵咒骂声和叫喊抓贼的声音。
清河不耐烦的扔到地上两锭金子,“借你们屋顶一用,再叫喊烦我,我就杀了你们!”
咒骂声戛然而止,屋主捡了金子,两眼立即放光,奔回屋里再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此时的沉默就像是一把生了锈的刀,在几人心里来来去去的磨。他们这些几乎寸步不离主子们的人,心中自然也都知晓两位主子这一路走来究竟都经受了什么磨难。那从极北之地带回来的赤链蛇,终究是只能暂时缓解噬心蛊的侵蚀,这法子也不过是以毒攻毒,以命赌命的法子罢了,而且赤链蛇之毒一旦压制不住噬心蛊毒,夫人的体内便又多了一种毒,便又多一层折磨,离死亡就更近一步……
而主上呢,他体内的催龄蛊已经一日一苍老的开始侵蚀他年轻有力的生命,才不过短短事多日,他原本那头黑丝已渐变成灰白的发,只差几绺便是全白了。
像主子们那样骄傲的人物,能忍受疼痛、忍受屈辱、忍受任何难以想象的困难,可他们总是难以忍受失去心中挚爱。他们的心,就像一汪沉寂了千万年的寒潭,他们睥睨天下,步步算计,鲜少将什么看进眼里,放在心上。可那寒潭一旦起了波澜,便会倾尽全力想要去暖这一方的寒,就会渴望阳光的停留。
若是留不住唤醒冰冷之心的暖,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继续曾经的山河永寂,再不心动分毫;要么就会追逐阳光,哪怕结局是亿万水滴散尽于半暖的天空之中。
他们不愿再沉寂,难道真的选了第二条路,心向阳光,而人间蒸发?
清奕的心头一跳,跟在主上身边十多年,他不敢说真的了解主上,却也知晓主上看似如阳春三月的微风,嘴角常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可他心里的冰寒,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都是曾经尘封的寒潭,再相遇的那一刻既然没有错过,就注定要成为彼此的日光,彼此的温暖。清奕抬头看了一眼泛着淡黄光晕的月亮,日光的后面便是出现在黑暗中有光却无丝毫暖意的月光?
难道日光要散去,黑暗要来了么?
清河看着皇城内的某一处,淡淡说道:“夫人是从金銮殿出来消失的,曼彻会不会知晓她去了哪儿?”
“我去问过了,他似乎很忙,匆匆见了我,只说不知道,他作为主子兄长在听说了主子失踪的消息后只是微微一愣,竟然没有慌张,没有担忧,亏得主子竟然还要将皇位禅让给他,真是白瞎了眼。”凝香用脚踢着青瓦,碎碎念道。
清河冷笑,眼中尽是鄙夷,“夫人已为他排除万难,白捡了一片大好河山,他有何事好忙的,他有法子对付死灵大军么?”
清奕的视线从月亮处收回,缓缓站起身来,长风缥缈,他微微眯起眸子,“死灵大军,接连破城,死亡百姓已不计其数,主上不会想看到我们为寻他而打破先前筹划的进程。每一步都是经过主上深思熟虑的,不能白费。眼下咱们大张旗鼓的寻人,一来影响既定策略的进展,二来也会将主上与夫人消失不见的消息传出去,依我看,眼下咱们执行主上先前决策,同时联络赤炎家族赶去前线,再拖下去,百姓会死更多。”
凝香脸上更是着急,“可是主子们怎么办?”
清奕沉了沉气,轻叹一声,“暗中寻找。”
且说此时曼罗带着昏迷的祁渊一路奔去苍荡山,她早已将清苒送去了那里,眼下她长奔过去,心中带着几分焦急、几分欣喜,可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马车急速行驶着,而她则紧紧抱着祁渊,她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也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这个如风如玉、嘴角时常挂着一抹淡笑、温文尔雅、丰神俊逸、谈笑间挥一挥衣袖便能变动天下局势的男子,再过几日就不是她的了。
曼罗忽然发现,他们从相互试探、算计,到相爱相守竟快五年了。
原来她从未来穿越到过去,从死亡中重生竟已有五年了。五年来时光匆忙,要做的事情太多,她竟不曾停下来好好看一看这张惊艳了天下的脸。英挺的眉似一把锋利的剑插往鬓角的方向,但那剑却又不刚硬,似缠在腰间的软刃一般,不刚硬又不失英气,带着些许温雅的韵味;那双如黑曜一般的眸子,沉静内敛,有时像装着风,有时又要被冰雪覆盖的幽潭,一眼望不到边际,仿佛那里还装着一个别人看不透的世界;不高不矮的鼻子挺立着,让他的无关看起来更生动立体,微微转换的一个表情便能带出万般浮想;薄厚适中的两瓣唇,此刻毫无意识的合在一起,仿佛张开就有世间万般话语要说,可偏大又不是个多话的,其实真论起来,他的唇瓣是稍稍薄了些许的,这又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来,这两瓣唇开开合合便能说出定天下或乱天下的话来。
他素来淡定沉着,嘴角一抹化不开的笑,仿佛就主宰了这人世沉浮。
祁渊,这是她的祁渊。曼罗沉静的眸子微弯,她伸手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指腹触到那已有了皱纹的眼角,她的内心刹那传来一阵钝痛。
那原本如玉一般的肌理,如今竟不再平滑,原来这世上竟有一种苍老是这样的,在你明明正是年轻有力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态度强硬地给他的脸划上皱纹,给的背脊压上重担,甚至加速他五脏六腑运转的速度,让他在最有力的时候轰然倒下……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开那只让人生厌甚至憎恶的手,卸去压弯了他的脊梁的重担,亲手毁灭那催人苍老的催龄蛊。
韩筱依,此生成为你的女儿,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曼罗微微俯身,唇瓣浅浅掠过他的唇瓣、鼻梁、眉眼,最后在他额头停留片刻,这种接触让她的一阵颤动,脑海中不由浮现那夜他与她交缠时的轻柔。嘴角不由上扬,却很快又耷下来,眼中尽是歉意。
渊,我终究是没能保住那个孩子,此生,终究是没能为你生一个像你我的孩子。
有眼泪掉落,曼罗快速伸出手掌接住,泪滴迅速侵入掌中的纹理,以为看不见,却侵染的一大片。
渊,你曾发下誓言,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倘若我真的没有办法救你我,你我便同生同死,可倘若我还有办法救你时,又怎会带你一同与我赴死?
天下尚未死灵践踏,你我总得有人活着,前去摧毁奸人的阴谋。
不管是她筹谋了二十年,还是他筹谋了八十年。这场霍乱带来的屠杀,到如今便也该结束了。
马车一顿,曼罗的心陡然一颤。
前方车夫的声音传来,“启禀主子,苍荡山,到了。”
曼罗出神的看着帘布,仿佛看到了今日之后这天下的种种变换。
该来的,终究还会来。
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
车夫以为她没听到,便又在外面重复了一遍,“启禀主子,苍荡山,到了。”
嗯,是到了。曼罗看着怀中的人,脸色微白,却表情安稳的睡着。
渊,你我终究要失去彼此了,愿来生不再托身为人,愿你我不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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