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合水渡,刘克服差点绊倒在这个坎子上。
合水渡是地名,古时候的一个渡口,地处本县县境东侧临江区域。所谓“合水”指当地有水相合,本县最重要的两条河流在该地汇流,其中自北向南的一条从县境山地流出,自西向东的一条自县境另一侧丘陵地带流来,于合水渡一带会合后,往东南方向流往市区平原,再长驱入海。合水渡一带水阔流急,水下地质情况复杂,水中多有旋涡。这个渡口历史上曾经很有名,是本省山区内地往沿海平原方向去的一个重要渡口,进入近代后,由于陆地交通发展,该渡口逐步废弃,上世纪七十年代合水大桥建成,摆渡木船从此绝迹,合水渡只余一个地名。
这年秋天,合水渡附近两个村庄间闹出一场风波,沸沸扬扬闹得几乎不可收拾。这两个村庄都属合水镇,在本地被称为“合水大社”和“合水小社”,亦称“大村”与“小村”。两个村历史上曾经同属一个行政村,后来拆分为二。大社有三千余人口,小社人口大约只其一半。两村相邻,大社位于合水渡下游,地势较平,土地肥沃,拥有大片香蕉园,经济状况较好,小社地处上游,丘陵多,地瘦,灌溉较差,村民多种地瓜、木薯,收入不高,为合水镇里较穷的村庄。
那一年的风波起自香蕉,时间在夏秋之交。当年天时不错,风调雨顺,大社的香蕉园郁郁葱葱,果实长得特别好,几乎每株香蕉的蕉串都有半人之高,长得好的,一串将近百斤,蕉农得立竹杆帮助蕉株支撑,才能承受住果实之重。偏巧这年香蕉的行情又特别好,卖的价钱比往年要高,蕉农喜气洋洋,经营香蕉买卖的商人,以及相关各级官员当然也很高兴。
免不了还有些人跟着一起高兴,这就是小偷们。世间任何喜悦都要有人分享,丰收之喜不好例外,光有蕉农蕉商和领导们的高兴,没有小偷的高兴,好像也不完整。于是小偷们理直气壮,悄悄摸进了蕉园。小偷的眼光很好,跟蕉农非常一致,总能看中最值得动手的蕉串,不畏劳累加以偷窃。本地蕉农通常以“弓”为计数单位,他们称一串蕉实为“一弓”,小偷帮助蕉农收成的香蕉,都是那种一弓几十斤重,果型尤其好,可以卖大价钱的蕉串。这种蕉串总是让它的合法主人特别喜欢,却舍不得一刀割下,希望它再长成一点,卖得更好,因此一旦被小偷掠走,任谁都会格外恼怒,暴跳如雷。被小偷严重侵犯的蕉农当然不会止于骂娘,除了向乡派出所报案,要求警方将盗贼绳之以法外,他们还彼此联络,协调行动,提高警惕,加强防范,努力捍卫自己的劳动果实。
偷割香蕉与入室行窃性质相当,情况却有不同。职业小偷通常更愿意撬锁钻窗,或者摸人钱包,没有哪个愿意半夜三更,开辆摩托,或者推个板车摸到香蕉地里偷几十斤重的东西。比较起来,这种活太劳累,近乎苦力,技术含量不高,效益也太低。因此偷割香蕉的肯定不是大偷巨盗,也少有流窜作案的外来务偷人员,基本多是名副其实的小偷,其偷不大,均为土造,是本地及附近人员,他们地形熟悉,业务熟练,有操作和运送工具,看得准哪弓香蕉值得一偷,还有办法让偷来的蕉串迅速脱手变现,卖个好价。这类小偷也多有其特定产地,合水渡一带,大社蕉农们一致认为,本地蕉园小偷都产于上游,在小社村子里。
蕉农们不是无端猜疑。小社与大社相邻,小社人对此间地形交通包括地里的香蕉长势了如指掌,他们想动手无须提前踩点。小社经济差,人穷,穷村刁民,该村出产小偷不足为怪。小社也有香蕉园,比大村这边少,因土壤、技术种种原因,那里的香蕉长得不如这边,卖的价钱也要低些。但是有蕉园就有蕉商做香蕉买卖,只要有收购点,偷来的香蕉串脱手就不困难。大社香蕉串被盗历年都有发生,没逮住的不好说,凡给逮住的,几乎都来自小社。
合水渡出事的那天晚间,有两个小偷摸进了大社蕉园。这两个人胆子很大,一般小偷通常光顾山园远地,边边角角地方,蕉主鞭长莫及,难以管顾到,偷来比较安全,这两个居然潜到大社村边蕉园来参与收成,因为这里的香蕉与边角地相比格外丰硕。俩小偷骑一辆旧摩托车,顺村道从小社方向而来。其时是半夜两点,村庄里黑洞洞一片,蕉园里静悄悄的,鬼都不见一个,这种时候最好下手。
小偷把摩托车开进蕉园的小路,停在路旁,下车就动手,几分钟时间,一弓香蕉到手,赤裸裸一串砍下来,扛了就走。俩小偷上了摩托,前边那个驾驶,扛蕉串的坐在后头,车子一发动拜拜。没想到刚要走开,近侧忽然响起锣声,“咣咣咣咣”,静夜之中锣鸣如雷,那声响称得上惊心动魄。
原来蕉园里有人守夜,虽然半夜三更,守夜的并未睡死,他听到动静了。当地蕉园地头搭有若干简易窝棚,是各户蕉农为守园值夜备建的。平日里窝棚大多放空,无人值守,其功能与稻草人相似,主要起吓阻作用。那一段时间因为香蕉屡屡被盗,蕉农相约加强防范,景象才比较热闹。守园人都备有棍棒等防卫性冷兵器,还有大锣,一旦有事,可以互相传唤,共同驱贼。
当晚蕉园里锣声骤起,不一会儿整片蕉园锣声响彻。被惊醒的其他守夜人跑出窝棚,一边拿他们手中的棍棒死命敲锣,一边联合围捕,围捕方位很清晰:蕉园里哪里有摩托车灯和发动机声,小偷就在那里。这一大片蕉园小路纵横,出口众多,想在此间围堵两个摩托化小偷并不容易,稍不留神人家的车就从哪条田埂窜上路口,扬长而去。不想当晚两个小偷狗运当头,他们一听遍地响锣,顿时心乱,慌不择路,没朝外跑,反朝里窜,想从靠大社村庄的另一边大路逃走,结果在路头处撞上了堵截者。堵截者把路旁几块条石搬到路中拦道,俩小偷骑着摩托车冲来,见到拦道石时已经来不及了,连人带车一起撞上去,翻倒在路上。
他们居然舍不得到手的偷窃成果,始终扛着那弓蕉串在蕉园里逃窜,人车俱翻之际,蕉串才甩脱小偷之手,在地上摔砸成几段。
当时路口上跑过来十几个抓贼的,因为路口靠着村头,村头住家村民听到动静,都爬起身跑到外头,大呼小叫,威吓小偷。一看摩托车飞窜而至,俩家伙携带他们盗窃所得赃物一头撞来,摔下车在地上翻滚,村民们怒火顿生,谁也顾不着客气,没有人问一声“吃了没有?”大家发一声吼,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棍棒齐下,痛打小偷。
俩小偷惨叫,求饶。这时哪里有用?一个小偷被当场打死于地头,另一个重伤,奄奄一息,被急救车送到县医院后死在那里。
不久天亮了。上午九时,事情到了刘克服这里,传递的方式比较特别。
那天刘克服不在县里,率队在市区开会。市政府召开乡财工作会议,会议规格很高,规模很大,各县县长率各乡乡长出席。刘克服只是常务副县长,本无资格率队参会,恰本县县长出访在外,县委书记应远决定刘克服去顶会,就这么来了。两天会议,头天大会传达,领导讲话,典型发言,第二天上午是讨论,讨论中出了事情。
岭兜乡乡长王毅梅的手机铃响,当时她恰在发言。她把铃声按掉,继续发言,只几秒钟,那铃声又响了起来,她再次按掉铃声,手还没放,又来了。刘克服当即摆手,让她赶紧出去接电话。
“这是哪个约会?”刘克服问,“这么缠?”
王毅梅脸红,说刘书记别冤枉人,是家里的电话。
“告诉你们家老吴,管太严了。”
她否认,说不是老吴,是老家那边。
王毅梅习惯管刘克服叫书记,早几年她和刘克服在岭兜乡班子共事,刘克服当乡长、书记时,她分别当过副乡长、副书记,刘克服走后她当了乡长。两人合作期间处得不错。本县最年轻的这位女乡长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端庄明朗,发型很整齐,衣着很正式,穿套装,总像是开乡人大坐主席台候选乡长时一般。市里会场里里外外打转,以众多男乡镇长们为陪衬,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很风采很醒目。
她跑到会议室外接电话。刘克服没在意间,突然听到外头“哇”地一声,有人在那边失声痛哭。
“谁啦?怎么回事?”刘克服不禁吃了一惊。
县政府办主任赶紧跑到外头查看,声音没有了,会议室里继续讨论。几分钟后主任进了门,悄悄走到刘克服身后,低下头说:“刘副能出来一下吗?”
“干什么?”
“王乡长。她有事。”
刘克服记起刚才那一个异常声响,知道别有情况,当时没声张,即起身出门。
王毅梅站在门外,眼眶红肿,一看刘克服出门,情不自禁“哇”一下又哭出声来。
“别哭。”刘克服即低喝一句,“这像什么话!”
她伸手把嘴巴堵住。
刘克服把她叫到一旁房间问,这才知道王毅梅家里出事了,不是丈夫女儿出事,是老家那边。她的侄儿昨晚突然死亡,说是被人打死的。
“才,才十九,呜呜。”她哭诉,“就,就一个。”
什么意思呢?这个侄儿是王毅梅大哥的儿子,她是孩子的姑。王毅梅有三个姐妹,只一个哥哥,一门男女婚嫁后,除了大哥生了一个儿子,其他都生女儿,因此这个侄儿是全家的宝贝,王家香火的唯一继承人。不说得亲生父母喜欢,王毅梅这个当姑姑的也特别疼爱。哪想突然给打死了,消息一到,对王乡长有如晴天霹雳。
她向刘克服请假,要求赶回家去处理。刘克服没有犹豫,当即批准。
“你冷静点。”他交代,“哭不顶用。”
她点头,呜咽,匆匆离去。
当时刘克服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当天下午会议结束,代表各自回县。刘克服因为隔天还有事要办,留在市区宾馆不动,没有回县。晚十点,他在市宾馆接到了县委书记应远的电话。
“你马上回来。”应远说,“合水镇出事了。”
刘克服询问是什么事?应远告诉他,昨晚合水大社村民打死了两个偷香蕉的,都是小社人。死者家属不服,把一具尸体抬到合水大桥头,堵塞国道,交通全面瘫痪,大桥两侧,车辆滞留了数公里之长。
刘克服立刻想起王毅梅,不觉脱口问:“是王毅梅的侄儿吗?”
果然,死者之一是王毅梅的侄儿。书记已经下令王毅梅立刻到合水镇配合做工作。
“你赶紧过去。”他交代刘克服,“陈副书记也赶去现场了。”
刘克服感觉有些棘手,因为他已经跟市财政局的局长约好明天一早见面,谈争取省财政转移支付事项,比较要紧。市财政局长本来要去出差,为刘克服特意留了一个上午,刘克服自己怎么好变?
“跟他打个电话,改期,以后再说。”应远毫不含糊,“合水镇这种情况,我考虑陈副不太方便,你上比较合适。”
还有什么可说的?刘克服即回答:“我马上动身。”
当时宾馆房间里不只刘克服一人,县政府办主任也在,两人一起商量明天去财政局的事情。刘克服接完应远电话,抬头看了一眼,那位主任正盯着他,情不自禁张着嘴巴,一张脸上全是惊讶。
“怎么了?”刘克服问。
“你,你,你不舒服?”主任指着地上问。
刘克服一低头,这才发觉是自己失态了。刚才他坐在宾馆沙发上,一边接电话,一边下意识地给自己倒茶水。他的手发抖了,水壶里的水洒在茶几桌面上。这会儿已经迟了,茶几面洇了半边,茶水顺茶几脚流到了宾馆的地毯上。
刘克服不禁摇头:“这他妈的。”
他告诉对方自己没事,身体一切正常。但是合水渡出事了。
“很要紧吗?”主任问。
刘克服回答,不是要紧,是要命,所以搞得地毯一摊水。这不是吗?一接电话止不住手抖,那叫恐惧,或者叫害怕。
主任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话。
刘克服匆匆收拾行李,连夜返县。他没有进县城,直接赶往合水镇。知道合水大桥受阻不通,他绕了远道,从下游另一座桥过江返县。还在半路上就有几个电话追来,其中有副书记陈铭,他在合水镇政府里,坐镇指挥。
“刘副要不要到镇政府碰头一下?”陈铭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镇政府有陈副坐镇,调度指挥,他还是直接到现场吧。
“这样好。”陈铭说,“只好劳驾刘副,你比较有把握。”
刘克服称不敢自认有把握,试试吧。
“我有前科,只怕人家不认。”他自嘲道。
他到了合水大桥,公路早被滞留车辆挤得水泄不通,他让司机走小道,进了合水大社。合水镇一位副镇长守在村头等候,在那里刘克服弃车步行,由副镇长领着,靠两只手电筒照明,摸黑穿过一片蕉园,到了公路边的一座小山头,此刻这里成了前线指挥部,合水镇几个头头,大社小社的村干部以及警察、路政部门人员都聚在这里,黑天暗地站了一片,等待刘克服到来。
刘克服找一个人:“王乡长呢?”
他问的是王毅梅。王毅梅是岭兜乡乡长,合水镇村民闹事本来没她的事,只因她是合水小社人,两个死者中有一个是她侄儿,眼下她的乡亲在聚众闹事,所以应远书记征用她过来配合县镇领导,参与做工作。
现场人员都摇头,不知道王毅梅在哪里。刘克服估计她可能是随陈铭守在镇政府那边,他即交代镇干部给镇政府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这里。
现场人员报告情况。今天凌晨,乡派出所接到合水大社报案,得知蕉园失窃,村民打死两个小偷。民警迅速赶到现场处置,死者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果然是小社村民。两个都很年轻,是村中的问题青年,小混混,不学好。据说当晚他们偷香蕉的直接动机是摩托车加油:车去加油,钱没带够,欠了人家油钱,两人可能嫌回家要钱麻烦,不如到大社偷一弓香蕉,换几个钱补上。于是就摸过去了,不料撞进锣阵,死于非命。其中死在村头的那个才十七岁,王毅梅的侄儿死在县医院,今年十九岁,这小子平日并不缺钱花,但是从小得家人骄宠,缺乏管教打理,长成歪瓜裂枣,在本村本乡惹事生非,居然也混得在全县小有名气:去年,该小子满十八岁,其家人动员他报名应征,其姑王毅梅通过各种关系,想办法让小子得以通过,入伍当兵,希望通过军营教育,逼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不料小子新兵没当几天,吃不了苦,居然擅自离队跑回家来,后被部队以退兵处理,成为本县十数年第一个受到退兵处理的应征青年。这小子回村后破罐破摔,胡乱闹腾,终至酿成今天事端,自己惨死。
此时情况相当严重。两青年因偷窃惨死后,小社村民不服,认为俩孩子偷窃有错,罪不至死,大社人下这种毒手是丧尽天良。死者亲属无法接受现实,特别是俩死者于夜间遭众人棍棒拳脚群殴,活活打死,头破腰断腿折,死相极惨,全无人形,让亲属不敢正视,旁人也看不下去。第一个死者抬回村时,全村人见了个个落泪,群情激愤。等到县医院传回消息,知道第二个也死在那边,更是火上浇油。死者亲属用门板抬上村里这个死尸,前往大社理论,村里人呼大唤小,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奔对方而去,要讨公道。却不料大社那边早有准备,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已经全村动员,举着锄头砍刀列阵于村头,禁止对方人员进入本村。镇干部和乡派出所民警随即赶到,力劝双方停止对峙,各自回去,通过调解和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小社这边毕竟人少,无法强行突破,一怒之下就转向公路,把死者尸体抬到合水大桥桥头,堵塞交通,声称不得公正处理,不把杀人犯逮捕法办,他们绝不离开。县、镇、村大批人员到现场劝导群众,群众不听,始终不走。从上午十点到晚间此刻,已经十三四个小时过去,公路交通全面中断,全县公安交警紧急出动,从两头疏导,引开车流,维持秩序,却仍有大批车辆滞留,进退不得。因为阻塞的是国道,交通枢纽,事件已经惊动省、市领导,上级严令迅速解决。
刘克服特别询问大桥头尸体到底是一具还是两具?得知王毅梅的侄儿还在县医院太平间,并未抬回来凑热闹,他放心了。
“王乡长到底在哪里?”他追问。
经联络,她不在镇上。陈铭副书记也在找她。
刘克服当即打开手机,给王毅梅挂电话。对方电话已关机。刘克服挂王毅梅家的电话,家中无人接听。想一想,挂了王毅梅丈夫的手机,电话通了。
“我是刘克服。”他问,“王毅梅怎么样?”
原来她住院了。今天上午王毅梅从市区赶回县城,在县医院看到侄儿的尸体,当时痛哭流涕。家人唤她出来商量事情时,她忽然身子一歪昏倒于地。当乡长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见过的活人不计其数,死人应当多少也见过几个,居然一碰到自己的侄儿就撑不住,那孩子死了,她跟着也死了过去。医生说她可能是疲劳,加上悲伤过度,情绪过于冲动,忽然就休克了。下午醒过来后,她还是不吃不喝,浑身发抖,医生要她休息恢复,给她打了镇静针,她现在还在昏睡。
刘克服问:“应书记要她到合水镇来,她不知道吗?”
知道。从下午到现在,一个又一个电话,不停地来。侄子给人打死了,自己伤心成这个样子,还不放过,难道要把她弄死才成?
刘克服问:“她现在死了没有?”
对方叫道:“你什么话!”
刘克服告诉他,如果王毅梅还活着,有一口气,那么就马上把她弄起来。如果她醒不过来,那么就去找一副担架,抬上车,立刻送到这里。
“老吴你当过我的领导,你懂。”刘克服警告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他把电话挂了。
王毅梅的丈夫是谁呢?老吴,吴志义,货真价实,当过刘克服的领导,县政府办副主任。当年吴志义总挑剔刘克服不会写材料,努力表达对该年轻人叛变投敌,娶了苏心慧的不满,迫使刘克服夫妻下决心离开。吴志义曾经娶过一个乡下老婆,后来离了,跟王毅梅结婚,当时王毅梅还没从政,在县防疫站工作,吴副主任则春风得意,正在势头上。他们夫妻俩年龄差了十几岁,老夫少妻,吴志义以“老牛吃嫩草”名闻一县。这么些年过来,情况大变,刘克服上去了,王毅梅也成了乡长,吴志义却止步不前,眼下在县档案局当局长,其中有些原因。这人牢骚满腹,仗着资格不浅,当过刘副县长的上司,此刻通电话没太客气,照样牢骚。刘克服对他也一样,没太亲切。
这时候不能指望别人,刘克服决定自己上。镇书记有些担心,说黑灯瞎火,好不好上去?弄不好让县领导稀里糊涂挨一顿棍棒石头,可就坏了。能不能等一会儿,天亮了再试试?
刘克服苦笑:“有那么舒服?耗到天亮,咱们都该撤职走人了。”
他执意抓紧,不惜挨一顿黑揍。于是领着镇村干部及几个相关人员下了小山包,穿过车阵人群,走到了桥头。
这儿黑压压聚了数百村民。深夜时分,疲困交加,男女老少均席地而坐。桥头横着那条门板,门板上一条毛毯把死者从头到脚裹了起来,门板边还放有一个香炉,香炉上插着燃香。
刘克服的到来即引起惊动。围在门板边的死者亲属一起站起来,围上前。周围听到动静的村民呼啦啦一阵,一片片站起在暗夜里。还好,没有暗器飞来。
刘克服让随行人员打亮手电。不照别个,照他,让村民知道是刘副县长来了。有谁想扔石头,也好有个目标。当着众人的面,他从死者亲属手上要了一束香,让镇干部用打火机点着,他自己亲手把它插在香炉上。
“孩子的父亲是哪个?”刘克服问。
是个四十多岁中年农民,人很瘦,一双眼睛全是红的。
刘克服问事主是否认识他,事主点头。刘克服问事主让自己的孩子这么躺在野地里好吗?事主咬牙切齿,只说要替孩子讨命,杀人要偿命。刘克服告诉他,替孩子讨命不好在这里,应该另找个地方。
周围的村民围了过来。刘克服指着镇村干部,让他们一起劝说。他自己盯住事主,坐在死者门板旁边一块石头上跟其父交谈。死者其他亲属围着他俩,七嘴八舌,又哭又说。也许因为疲乏困倦,此刻大家的情绪已经比较低落。
刘克服建议村民回村商议,不要在公路这里。这里堵车时间越长,情况越严重,麻烦就会越多,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今天这件事很不幸,怎么处理才公平,大家可以说,他到这里来,还有这么多镇村领导一起来,就是要跟大家商量一个公平的处理办法,大家一起到村里谈吧。
劝说了近一个小时,死者亲属情绪渐渐稳定。刘克服即起身指派,让身边三个年轻力壮的镇干部过来,加上他自己,一起去抬那副门板。死者的父亲还不想松口,镇村干部在一旁七嘴八舌一起发话,强调县领导亲自前来为他抬人,这么大的面子,几辈子才能碰到?不听说不过去的。
死者的父亲掉下眼泪,说他不是不讲理,他是要讨个公道。
刘克服再次拿手电筒照自己的脸,让对方看他的眼睛。
“你们记得的。”他说,“这两个眼睛一样大。”
死者亲属最终听从。
刘克服没让别人替,自己亲自动手抬门板。门板被抬下桥头。死者亲属尾随着,一起放声大哭。
事件至此终于折转,开始向好。半小时后村民渐渐散去,车辆开始通行,一小时后国道线恢复通畅。
刘克服于清晨离开合水小社,当晚彻夜未眠。
事件后续事项由合水镇负责处置,县委副书记陈铭亲自过问掌握,刘克服没再介入。当晚他到闹事现场属应急上阵,任务完成之后自当退走。
有一个后续事项的处置他没法绕开,就是王毅梅的处理。王毅梅在事发一个月后被免去乡长职务,调县计生局担任主任科员。王毅梅时为本县最年轻的女乡镇主官,已经进入相关程序,拟重用为乡镇书记,却因家乡这起事件彻底栽倒。据县里相关部门调查,合水小社村民闹事时,县里有数位领导分别打电话要求王毅梅返乡,协助县镇领导做村民工作,她因自己侄儿之死闹情绪,以种种理由为托词,拒不到场。合水大桥堵塞十几个小时,造成恶劣影响,上级严令彻查,重处。王毅梅对该事件虽不负领导责任,但是其行为性质也很严重,难逃处分。
刘克服是出事当晚下令王毅梅到场的县领导之一,刘克服给王毅梅之夫吴志义打电话,提出只要王毅梅还活着,有一口气,哪怕醒不过来,也要去找一副担架,抬上车送到现场。对方没有听从他的警告。
但是到了研究处理的时候,他却为王说话,主张放她一马。
“她侄儿偷东西有错,罪不至死。她也一样。”刘克服说。
应远书记很不高兴:“这是把她打死吗?”
刘克服坚持己见,建议给个处分,留任原职。
“过得去吗?”应远说,“市领导的意见你知道的。”
刘克服主张想办法向上级说明利害。他所谓的“利害”比较特别,指王毅梅是合水小社人,她那地方风水不好,眼下只出她这么一个官。该村风水还有一个特点,最会计较,老百姓不计较钱多钱少,很计较眼睛大小。他在这个村碰过事情,知道那里村民不服,要求最强烈的只一条:两个眼睛一样大。
应书记制止道:“不说了。”
最终没保住,王毅梅黯然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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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水小社村民闹事时,刘克服远在市区开会,隔天另有要务,县里还有副书记陈铭等人可用,为什么应远非把刘克服叫回来应急不可?如刘克服自己所说,他有前科,在这个村碰过事情,知道一点情况,有一些基础,所以让他上。
刘克服的前科相当特殊。
那一年春天,刘克服接到来自合水镇的一封群众来信,用大信封寄达,厚厚一迭。信的内容并不特别多,其厚度主要在落款,连着几页,为该镇合水小社各家农户户主签名,名下均按有手印。浩浩荡荡汇集了这么多签名手印,反映的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生死攸关的大事,涉及的只是该村小学的一项称号,叫“革命老区荣誉小学”。
所谓“老区”是本地一个专有概念,与历史相关。上世纪三十年代前期,也就是历史教科书上的土地革命时期,本地曾为红色根据地的边缘游击区,先后有多支红军小部队和游击队于本地活动,许多贫苦农民参加革命队伍,在这一带开展武装斗争,与前来“剿共”的白军及地方保安队作战。此后武装斗争几经起落,一直延续到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后,当年革命队伍活动区域被视为“革命老区”,当年支持革命队伍,为之付出大量牺牲的老区人民得到了相关政策扶植。由于历史具体情况,本地老区多位于交通不便的边缘山区,一些丘陵、平原地带农村也因当年革命队伍活跃而被列入,例如合水镇的一些村庄。
为了培养老区人才,发展老区教育事业,本市相关部门制定实施了多项措施,命名“老区荣誉小学”为其中之一。合水村小学符合条件,被列入荣誉名单,这所学校位于合水大社。当地还有一所小学叫合水村第二小学,位于小社,这所学校未曾得牌。合水小社村民因此愤怒不已,联名上书,指责市县有关部门处置不公。
刘克服接到的这封信是复印件,估计发放的份数当不会少。信件语气激烈,在责怪有关领导和部门大小眼时,竟然指名道姓,抨击县委副书记陈铭,说他不公,造假,滥用职权,以权谋私,是罪魁祸首。写信者怒气冲冲,要求重新审理,让合水村小学摘牌,给合水村二小授牌。荣誉牌不应当挂在合水村小学,应当挂在合水村二小这边,因为当年小社是有名的“红社”,大社是出名的“白社”。命名不公,颠倒红白,是让当年杀人魔头九泉之下洋洋得意,让革命烈士英灵难得安宁,政府教育主管部门必须为此向村民道歉,责任人必须处分,包括陈铭。如果无视他们的意见,他们将上访,打官司,不惜到中央告状。
刘克服把信件转给政府办,请他们注意。刘克服是常务副县长,主抓经济工作,教育和老区建设不属他分管,情况不了解,加上信件告了陈铭,不属刘克服可以处置的范围,不好批具体意见。这种信也可以在看完之后归档,不做任何处置,因为它是复印件,估计县领导人手一份,书记县长那里不会没有,他们自会处置。但是刘克服还是转给了政府办,因为信件语气激烈,而且有所警告,不敢掉以轻心。
几天后,政府办主任向刘克服反馈,说同样的信件他们手中有好几份,有直接寄给他们的,也有领导批过来的。他们已经要求信访部门和合水镇政府深入了解情况,化解群众情绪。根据已知的情况,信件反映不准,比较偏激。合水村大社小社早年同属一村,是老区村,后来拆成两村,两边还都应当算老区村。合水村原来只有一所小学,拆村后才建了合水村二小,目前也不是完小,只有低年级。教育行政部门早就规划将两校合并,只因小社村民不同意,还未实施。因为不是完小,还准备合并,所以未把合水村二小列为老区荣誉小学,也属情理之中。
“说是全村人的意思,其实也不是。”政府办主任报告说。
他们研究得很细,还请警察帮助做了鉴定。告状信里,有一些签名字迹是相同的,还有一些手印也相同,一些签名笔迹和手印像是小孩的,写信者可能是找来几个小孩凑数,才炮制出这份材料。
刘克服说:“即使不是全村,哪怕只有几个人,情绪也该注意。”
主任表示明白。
那天也巧,王毅梅给刘克服打了一个电话。当时还在香蕉园事件之前,王毅梅还没遭灾,侄儿依然健在,她本人也还在岭兜乡乡长任上,她从她的乡长办公室打来电话。当天是星期五,接下来是双休日,因为乡里有事,她不能回县城家中,打算让女儿到岭兜她那里玩一天。县城里的小孩天天读书上学,看的都是电视里的东西,电视之外的东西没见几个,她女儿上小学了,还没见过牛怎么走路,所以想让她到乡下看看。
“我干儿子好点,看过牛走路,但是没听过牛叫。他说过想听一听,大领导太忙了,管不到,交给我一天好吗?”她问。
刘克服爽快答应,没问题,批准,交王乡长做乡土教育。
他们讲的是刘克服的儿子,这孩子比王毅梅的女儿大几岁。王毅梅管刘克服的儿子叫干儿子,那是开玩笑,并不真有那么回事,就跟她常说的两家要结亲,让刘克服把儿子给她当小女婿一样,说说而已,却让刘克服感觉挺近乎。刘克服与王毅梅在岭兜曾为同事,后来是上下级,工作中合作挺好,但是因为各自一些人际缘故,彼此间也没有太多个人关系。刘克服不幸丧偶,妻子苏心慧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刘克服事多,管顾不了,儿子主要放在亡妻的娘家,由孩子外婆和大姨帮着带。他妻子死后,王毅梅常在节假日以认干儿子,招小女婿为名,把他儿子带到外边,跟她女儿一起玩,搞些好吃的,让他吃个腹胀如鼓。这个王毅梅实心眼,不太会虚情假意巴结逢迎,她是真心关爱丧母儿童,也同情刘克服。
刘克服忽然记起王毅梅的籍贯。
“你老家是合水镇吧?”他在电话里问,“大社还是小社的?”
王毅梅说她从来不敢跟大社攀。小就小了,不敢图大。
“是小社的。”刘克服点头,“听说过你老家小学校那件事吧?”
她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当即在电话里抱怨,说再怎么有钱有权有势,最多也只能欺负人,不能去欺负鬼。这么颠倒黑白,老家人不服,她听了也非常不服。
“你们领导大小眼,也不能大小到这种程度。”她说。
刘克服问:“这是说我吗?”
王毅梅一口咬定:“你也是。”
刘克服想一想,人家说的也没错。老区荣誉小学名单好像是县政府办公会上通过的,当时没有谁注意大社小社这个事。他是常务副县长,当然也有一份。
“王乡长这么不满,”刘克服问,“跑回去跟乡亲们一起按手印了吗?”
王毅梅称自己脑子还清楚。她一回家,大人小孩找她发牢骚,她都是劝告大家,从来不敢有一句出格的,只怕村民闹起来,对群众不好,对领导也不好。她在县领导面前从不谈老家那些事,因为官小气短,只怕陈副书记听了会有意见,把她骂死。但是跟刘书记不一样,可以说。她知道刘书记手上有老伤,左手右手不一样,但是他的两个眼睛一样大,她最服气。
“这就好,脑子还得更清楚些。”刘克服交代,“记着你不只是个女乡亲,你还是个大乡长。”
王毅梅叹气,说觉得自己很没用。
王毅梅这个电话让刘克服心里挺惊讶,因为她表现出来的情绪。他知道这个人情绪容易上来,却从来是个明事理的干部,心善,好相处,并不争强好胜。让她意见这么大,不会是一般的不讲理。
刘克服悄悄找人了解背景,果然有些情况。
原来合水大社与小社两社面水相邻,曾同归一村,却渊源有别。小社村民以姓王为主,大社则以纪姓为多。由于地理环境和其他因素,大社一向富庶,小社比较贫穷。富裕村庄读书人多,人才辈出,历朝历代,大社外出经商做官的人一茬一茬,村庄里碑坊古屋座座相接,可见旧日显耀。明朝时,这里有一位子弟学业有成,高中状元,以后官至尚书,名列史册,最为显赫。小社光景则不同,历史上出家奴、苦力、佃农,以及刁民,读书做官经商出人头地者不多。所谓富易骄横,穷则思变,大社人以往看不起小社人,一些有钱有势者恃财弄权,欺凌对方的事例屡见。这就引发小社人的不满与愤恨,两边屡起纠纷,积累了不少旧怨。上世纪三十年代“闹红”,奋起造反,参加红军游击队的,以小社贫苦农民为多,所谓土豪劣绅则集中于大社这边,红军游击队打土豪分田地,土豪劣绅们则联手出钱出枪,修筑“土围子”,组织保安队,倚仗“剿共”正规军与红军游击队作战,在本地打出了一些残酷战事,其中最惨烈的一次,“剿共”部队和保安队在小社后山一带遭游击队伏击,死伤十数人,他们认为小社“资匪”,与游击队共谋,连夜包围,血洗村庄,痛加报复。村民逃跑藏匿未及者三十多人被杀,包括妇孺和老人,史称“合水惨案”。所以才有所谓当年小社是“红社”,大社是“白社”之说。
解放后,乡村政治经济格局发生巨变,合水大社小社间的历史旧怨得到根本缓解,但是双方感情上还有痕迹,不时还有些纠纷。早些年把合水村拆成两村,让大社小社各自管理,也是顾及以往和现实情况。如今两村之间落差还比较大,大社这边除了经济状况好,人才优势尤其明显,这个村出外读书做官有传统,至今强盛,粗略统计,从这里出去的,目前在省市县领导机关工作的有近百人,握有实权的重要领导干部数得上十几个,他们为家乡办了不少事,大社修桥铺路盖教室安自来水,办什么都有人关照,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小社在这方面相形见绌,因此不满,他们的不满以所谓“大小眼”说为代表,认为大社有钱出官,事事都被看中,小社无钱少势,就被人漠视,不当回事。这些言辞当然不乏情绪化,有所放大。此刻小社的不满情绪因小学校荣誉称号集中爆发,如王毅梅所说,再怎么有钱有权有势,最多只能欺负人,不能去欺负鬼。小学门口的一面荣耀牌,牵涉起历史上的事情,包括“闹红”时的三十多个死者,比什么都让村民不能接受,很可能酿成大事。
因此刘克服就多了嘴。
那天县领导开会,会间休息,闲聊时陈铭提起小社村民的那封信件,很不高兴。陈铭说写信的不算刁民,起码是告刁状。他根本不知道老区荣誉小学那件事,从头到尾没问过一次,怎么就把他扯上了?指名道姓,说他不公,造假,滥用职权,是罪魁祸首。上级领导看了,还以为他管得宽乱插手。事情这么多,工作这么重,今天蓝的绿的都管不过来,哪里管得着昨天红的白的?这些人简直就是诽谤。
刘克服开玩笑,让陈副书记息怒。如今当领导的,哪个没给告过?写几封信不要紧,别闹起来就好。
陈铭说:“这还有什么闹的?道理很明白。”
陈铭比刘克服年龄还小一岁,是从市里下来任职的,跟刘克服一样老家在市区,本与什么大社小社无关,不幸该领导不只会做重要讲话写重要批示,还娶了一个重要老婆,籍贯为本县合水大社,所以就有关系了。陈铭是白净脸,戴眼镜,激动起来,脸会发红,他的职位比刘克服高,年龄资历却浅,两人常会开点玩笑,这天刘克服一看他脸红就打趣。
“建议陈副书记今后不要戴眼镜。”他说。
陈铭追问为什么?刘克服说,陈铭是四个眼睛,加上镜片太厚,让老乡们观察起来很吃力,所以不免有误会。以后把眼镜摘了,这就一目了然,到底是不是大小眼,不用多说,看一眼就知道了。
陈铭也笑,说旁人一目了然没关系,他怎么办?眼前一片模糊,栽跟头吗?
刘克服又多了一句,主张陈铭不摘眼镜也行,但是还应该想点办法,让老乡知道他的眼睛很正常很明亮,这才好摆平。刘克服说,告状信他也看了,情况有所耳闻,他觉得小学校挂个牌子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后边那些因素不太简单,试着从人家的角度看,免不了会觉得厚薄有别。
陈铭很惊讶:“你也这样说?”
刘克服解释,没有其他意思。他跟陈副没法比,陈副是贵人,福星冲天,他不一样,这些年没少磕碰,死了老婆,伤了孩子,免不了要自责,总在检讨自己。所以他主张设身处地,好事做好。
应远书记摆手招呼:“别说了,接着开会。”
应书记人很沉稳,不多话,却是什么都听在耳朵里。两天后来了个外商,准备在本县搞项目,刘克服陪外商去下边工业开发区看地,期间接到应远的一个电话,让他送走客人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有事。
刘克服去了应远办公室。不见书记在办公室,他的秘书对着刘克服把手往天花板上一指。刘克服点头,明白了,即走上楼梯,直去办公楼顶层。
应书记在顶层,做什么呢?打乒乓球。
那天顶楼上有个年轻干部陪书记打球。见刘克服到,年轻人自觉下场,把位子让给刘副县长,自己掩门离开。应远笑了笑,告诉刘克服:“这年轻人也是左手。”
刘克服也笑:“应书记用人别具一格。”
应远果然一边打球一边用人。他跟刘克服讲合水镇,说小学校荣誉称号那件事没处理好,合水小社不太平静,想要刘克服尽快去过问,跟镇里领导商量一下对策。
刘克服感觉挺突然,因为他并不挂钩合水镇,也不分管教育、老区建设等工作,跟合水小社这件事不太搭界。
应远解释:“我考虑你比较合适。”
他告诉刘克服,合水镇这件事已经惊动上头,市里纪副书记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要求派出得力人员,迅速处理好,防止激化。他考虑,陈铭出面不太合适,交别的领导处理当然也可以,但是他还是倾向于让刘克服去,估计群众比较容易接受。
“你主张设身处地,这个对。好事不能办成坏事。”他问,“是你说的吧?”
刘克服说:“是的。”
应书记用的是商量口气,刘克服却不能推辞。说到底,这件事也是他自找的,如果他自觉置身其外,不去多嘴,可能就没他事了。
打完球回到办公室,桌上有一份急件,需要刘克服签意见。他在靠背椅上坐下来,从笔筒抓出支笔,那时突然手抖,他能听到笔尖在笔记本的纸面上不停地抖动,但是并没有写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这就是恐惧,或称害怕。
他去了合水镇。
果然如他所料,根本不是来听听情况发表一点意见,几乎已经是要应急处置了。合水小社村民联名上书之后,县镇相关部门都曾到村了解情况,做种种解释,村民觉得来的人只是敷衍,并不把他们的反映当真,小社无钱无势,没让人放在眼里,因之情绪更大。村民们已经准备绕开县、镇,集体往市政府上访,不行的话再往上走。他们在告状信里已经表明过这一态度。
刘克服问镇领导:“你们都做什么了?”
镇里已经向县里急报信息,也派出干部下村说服。给小学校授荣誉称号不是镇上能决定的,镇干部无法明确表态,所以难显效果。
刘克服当机立断,带着镇领导,直接去了合水小社,在那里与村两委及村民代表座谈。当面沟通,以求平息事端。
刘克服以往多次到过合水镇,情况并不陌生,直接处理合水村事务却是第一次。他发觉这个村的人和事比较特殊,如本地话形容,比较“个样”,很容易情绪化。为了本村小学比邻村小学少挂一块牌子,居然会闹得这般激烈,县镇领导出面商谈,他们也不顾忌领导脸面,态度强硬,很难通融,协调起来特别吃力。
刘克服表了态,明确承诺把合水村第二小学列入老区荣誉小学名录。这件事批准权在上边,但是他保证县里以及他本人会全力支持,一定会做到。他了解过历史情况,合水小社在革命战争年代确属老区,当年村民为革命做出过重大牺牲,这是历史事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剥夺该村小学校享有相应荣誉。村民反映“大小眼”,他能理解,这件事确实存在考虑不周,工作不细的问题,伤害了小社村民的感情,应当想办法弥补。无论是活者还是死者,如今的小社村民以及他们村历史上的烈士都不应当被伤害。
他表现出了极大善意,村民却不接受。他们不只要求自己要有,还提出对方不能有。当年小社是红社,大社是白社,大社人领着白军杀红军游击队的小社人。如今要评老区学校,当然红社该有,白社不该有。应当把合水村小学已经挂上的荣誉牌摘下来,将该校从荣誉名单上除掉,这才公平。
刘克服劝告村民不要过分计较,还是应当两个眼睛一样大。据他了解,当年“闹红”,小社的贫困农民是主力,大社则有保安队与白军站在一起。但是情况不只一方面,小社这边,也有叛徒出卖自己人,大社那边也有参加红军的。当年这一带一支红色游击队以小社人为主,领头的游击队长出身于地主家庭,识文断字,却是大社人,末了牺牲了。所以小社学校荣誉称号应当给,也不能剥夺大社那边小学校的荣誉资格。
这一点村民没有过度坚持,尽管有情绪,毕竟还得讲理。但是他们抠住一个细节事项,死活不愿松口。
当时市里主管部门下发了一笔专款,扶助老区荣誉小学盖教室,凡列入名单者,每校有二十万元,专款由市里下到县里,将由县主管部门拨到各校。按原先名录,大社小学将得到这笔钱,刘克服保证小社学校在列入名录后同样也会得到,村民不能接受。他们认为历史事实是明摆的,理在他们这边,命名已经搞错了,发钱绝对不能再有先后。别家拿多少钱,他们不能少一分,别家什么时候拿到钱,他们只能更早,不能拖后。刘克服让了一步,同意由县里想办法先拿钱垫付,跟上级给大社的专款同时下发,让小社同步盖教室。村民还不同意,他们不要没名堂的钱,不管多少,要只要上级给的老区荣誉小学专款,那笔钱不能给大社,必须给他们。县里愿意拿钱垫给谁他们可以不管,荣誉学校的专款只能给他们,这才叫分清事实。
钱是上级戴帽下达的专款,定给哪家必须给哪家,县里哪能随意处置。但是以此推托,村民哪里能服。刘克服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一放,答应回去与有关部门研究,为大家想一个都能接受的办法。村民对刘克服表示认同,承认刘副县长没有大小眼,确实想帮他们解决问题。他们答应听从劝告,继续商量,妥善解决问题,不走极端。
刘克服匆匆返回,当晚即召开县里相关部门协调,最后拍板,决定将市里下拨给合水村小学的二十万元一分为二,大社小社两所小学各十万,由主管部门以扶助老区荣誉小学的名目分别下达两家。县里另外再拿二十万,一家补给十万。这样处理两家都有名堂,总量也不少,但是操作上挺麻烦,这边要扣那边要补,节外生枝。
据说成语朝三暮四与哄猴子有关,猴子听说早上三颗晚上四颗就起哄,换成早上四颗晚上三颗可以吗?猴子接受了。大社小社如此分钱,跟猴子分食物也差不多,实际还不都一样吗?刘克服说不管一样不一样,人家是要名正言顺,要公平。只怕哄得了猴子哄不了人,人家还不接受。
他给王毅梅打了电话,让她放下乡里的事,回村去一趟,帮助做工作,说服她的乡亲接受县里这个方案。
“我是岭兜乡长,怎么让我管合水镇的事?”王毅梅问。
刘克服反问:“合水镇的事不是咱们县里的事吗?”
她叹气,问刘克服为什么要去管这个事,如果是她,死活都不管的。
刘克服说他不管也成,但是过不去。为什么?王毅梅清楚。
王毅梅闷声道:“好吧。”
她回到村里,当晚给刘克服打了电话。经她劝说,村民接受了。
“他们要一口气,不能总让人压着。”她说。
“这口气要到了没有?”
王毅梅说,许多村民还感到有气,但是他们记住了刘副县长的眼睛。
事情终告了结。
半个多月后,刘克服到市里参加外经工作会议,会议期间,于会场外见到市委副书记纪全洲,刘克服问候纪全洲时,领导很严厉,劈头盖脑批评他。
“你胆子不小哇。”领导说。
刘克服吃了一惊:“是哪里不对了?”
“哪个大小眼?谁伤害谁?什么意思你?”
刘克服一时张口结舌。
“你以为你是谁?打抱不平的?眼科医生?”
纪全洲身高一米八以上,人们私下里管他叫“纪大个”。纪全洲不止个大,这人从基层起家,当过乡镇书记、县委书记,目前为副书记兼副市长,是本市排在书记、市长之后的第三号人物。这位领导很厉害,资历深,本事大,手握重权,加上性格强悍,直言不讳,批评起人不留情面,下级很怕他。市县官员中流传六个字,叫“第一恶,纪大个”,说的是本市上层领导中,数这个纪最凶。如此形容虽含贬义,却很传神。纪全洲是合水大社人,为该村所产众多当今杰出人物中的代表性人物。本县县委副书记陈铭不是合水人,却被归为合水一路,这与纪全洲有关:陈铭娶的是他的妹妹,他是陈铭的大舅子。
刘克服第一次见纪全洲,还是在当年岭兜乡移民新村落成仪式上,当时纪全洲是副市长,刘克服只是乡里的小副书记,彼此连话都说不上,只记得纪全洲曾看过他一眼,眼光锐利有如锥子。刘克服进了县常委班子后,有了接触市领导的机会和可能,但是直到介入合水渡事务之前,他跟纪全洲几乎没打交道,只限于开会见面问好,没有个人接触,从没被所谓“第一恶”恶着过。处理“老区荣誉小学”让他一头撞上纪全洲。显然有人把意见反映到纪全洲那里去了,让纪副书记觉得所谓“大小眼”一说有影射他之嫌。纪全洲是本市最高级别的合水籍领导,如果真有厚此薄彼,当然会追及他。
“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敢胡乱扯?”他训斥刘克服。
刘克服说明,他在小社表示要一视同仁,并没有说谁大小眼,没有自命为治疗大小眼的眼科医生,更没有涉及上级领导的意思。即使以往有什么问题,对小社村民有所伤害,也是下边县和镇的责任,包括他自己。不是上级。
“你还知道责任?”纪全洲不放过,“要把那两个村搅起来,我看你找哪里哭!”
刘克服不说话了。
刘克服并不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包括纪全洲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纪全洲起自乡间,毫无疑问堪称爱乡,多年来为家乡做了许多事情,大至修桥铺路,发展产业,小至村民儿女读书上学,凡找到他,几乎有求必应,不计亲疏远近。但是他也不失规矩,并不姑息纵容亲属。纪全洲有一个在老家当农民的亲哥哥,前几年他哥哥的儿子因恋爱挫折,一怒之下扼死女方,被逮捕起诉,办案人员知道案犯是纪副书记的亲侄儿,非常为难,外界高度关注。当时纪全洲在一份相关报告里批了一行字,要求严格依法办事,绝不手软。这起案子办得很轰动,最终他的侄儿伏法,被处死刑。
对家乡大社小社之间的关系,纪全洲很清楚,也很留意,总说大社小社都在合水渡,都是他的父老乡亲。纪全洲为家乡办的不少事既有利大社,也惠及小社。修桥铺路之类事项,总是周边都好。早年小社搞自来水,镇里找上他,他一手帮成。小社村民子女读书务工,求到他头上,他也视同本村乡亲相求。包括这一次,得知小社群众对老区荣誉小学问题大有意见,准备闹事时,他直接给县委书记应远打电话,要求高度重视,迅速派得力人员,妥善解决。所以指称他在老家事务上厚此薄彼大小眼,对他无异于严重冒犯。但是现实情况摆在那里,大社小社间利益得失差别明显,强弱分明,大小失均,不因纪全洲个人为对方做过什么就不存在了,否则小社村民包括王毅梅这样的基层官员会有那么大的落差感?
刘克服却不能跟纪全洲论理,他是下级,人家是上司,号称“第一恶”,下属官员谁敢跟纪副书记多嘴。刘克服明白该领导担心触及所谓大小眼、受伤害,会挑起两村百姓间的旧怨,激化两村的矛盾,要真是这样,刘克服真会哭都找不到地方。当着纪全洲的面他不敢多话,返县之后更不敢懈怠,除了要合水镇当地领导注意掌握,稳住大社这一方,他还着意让王毅梅起作用,帮助稳住小社一方。如土话所说,小心无大差,合水渡学校之争终于平稳度过。
刘克服暂时未曾寻无哭处。纪全洲却把他记住了。
3
合水渡两个小社青年因盗窃香蕉被大社人打死,引发抬尸堵桥阻碍交通事件。最终刘克服借其当年处理小学校纠纷的影响,再次以“两个眼睛一样大”方式化解了事件。事后不久,纪全洲驾临本县,在县级领导干部会议上高调提及,说到了刘克服。这一次是先表扬,再严词训斥,真是语重心长。
纪副书记说刘克服值得表扬,但是不需要多表扬,为什么?大家是什么身份?领导干部,这种时候,哪怕让你去死,你也不能有二话。干得好是应该的,干不好是不应该的。这回谁没干好?合水镇当地领导处置不力,反应迟缓,没在第一时间阻止事件发展。还有女乡长王毅梅,关键时刻经不起考验,不能摆正位置,把自己的私家情感置于大局利益之上,可恶。
“这里边谁没有侄儿?”他问,“因为死个侄儿就闹情绪,不认职责,不听召唤,不服从命令,指挥不动,这种干部有什么用?不撤还行?”
纪全洲有资格说这个话,他自家恰好也曾死过一个亲侄儿,死罪当毙,该领导态度坚决,绝无二话。
这一天纪副书记到县里开会,主题并不是表扬刘克服批评王毅梅,为香蕉园事件做总结表彰。他只是借题发挥,拿它当引子,为另一件事做足铺垫。这件事同样牵扯到合水渡,需要强调服从命令,所以纪副书记声色俱厉,拿表扬和撤职作他的关键词。
这是件什么事呢?区划调整,事关大局,本县合水渡正面临切割。
刘克服所在的这个县地处内地山区与沿海平原过渡地带,县东南合水镇一带与市区和邻县接壤,旧称三县地。市里出于中心城市经济发展需要,经上级同意,决定从相邻县区各划出若干地域,增设一个区级行政单位,由市直管,合水镇将划出本县版图,归属新区。合水镇是个大镇,拥有大片平原和水面,历来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因接近市区,工贸比较发达,经济状况较好,是本县数一数二的富庶乡镇。把这个乡镇划出去,县里很多人不能接受,有人开玩笑,将其比之为当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的割让台湾。这种比喻虽属不当,却也表露大家心里的懊丧和不甘。
纪全洲是市里负责协调新区建设的领导。纪大个身份高,既是副书记,又兼副市长,手握大权,可以协调各方,做出相关决定。他的个性强悍,处事坚决,号称第一恶,谁都怕他,有利破除新区设置过程中的种种障碍。他又是本县合水镇人,他来负责,本县与合水镇的事情好摆平。纪全洲经验丰富,他到县里开大会,一上来给个下马威,表扬刘克服服从大局,严斥王毅梅不服从命令,以撤职警示,会场上都是领导干部,谁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当天刘克服为受表扬对象。没过多久,他就摔在合水渡这个坎子上。
事情还是发作于合水小社。与上回争荣誉学校的方式相同,该村村民联名上书,盖了数页手印,把上书状寄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机关,提出了一个特殊要求,反对将本村随合水镇全镇划往新区,要求单独留在本县行政区域里。
纪副书记大为恼火,下令追查,如发现哪个官员背地里做手脚,铁定严惩。
这里头有些情况。
市里筹组新区,提出划合水镇并入新区之后,本县作为下级,大的方面必须坚决服从,决策过程中,在还没有拍板定案之前,也有权根据自身情况,对与本地利益攸关事项提出意见建议,供上级决策参考。行政区划调整是大事,主要领导亲自掌握,书记县长直接过问,副书记陈铭和一位分管民政事务的副县长配合处理。刘克服作为常务副县长,具体的不归他管,重大事项却要参与研究。在县里头头讨论时,刘克服提出了一个建议,主张大处服从,小处争取,同意把合水镇交出去,但是把其中的两个行政村留下来,并入相邻的本县另一个镇。留下的两个村就是古合水渡边的合水大社与合水小社。刘克服的这一主张得到了县里头头们的赞成,认为可以一试。
合水渡两个村人口地盘都不算大,其中小社相对还穷,为什么县里想留?因为两村地位比较特别,它们位居江畔,扼于旧日合水渡的渡口边。渡口早已废弃,并无交通利益,不需要特别考虑,留这两村主要考虑的是取水,合水渡为当地重要水源地。
合水渡一带汇流的两条河流水质有别,自北向南的一条称“青溪”,出自山区,水量丰沛,水质较好。自西而东的一条从丘陵出,水质略差,颜色显黄,被称为“黄溪”。二十多年前市里于合水渡投建引水工程,取水地点设在汇流处之上,取的是青溪的优质水。所取水被导入引水渠,出合水镇后分为两支,一支向市区供水,一支则流向本县另两乡镇,是当地数万人口饮用、数万亩土地灌溉的主要水源。水利向称命脉,淡水在世界范围内已成稀缺资源,县里出于保障辖下两乡镇居民饮水灌溉出发,希望把取水地留在自己辖区内,今后掌控得住,不必受制于人,从一县角度考虑无可厚非。
但是水源区划给新区,等于市里直接管住,对市区当然更有利。因此县里的主张不为认同,市里相关协调部门认为,新区承担对城区供水任务,水源地归进来为妥,县里两个乡镇的饮用灌溉需要,可以由市里协调解决。
双方意见不一,纪全洲下令:“可以听听当地意见。”
纪副书记很有经验,也高明,他心里有数,不急着强做决定,只要求分别开开座谈会,听听合水镇及相关村当地干部群众的意见。这意见还用听吗?基本一边倒,支持划归新区,特别是镇村干部。区级财政一般较县级为好,各种待遇较县里为高,不说别的,村级主干的经济补贴差别就很大。划给新区之后,比照目前市郊标准,村主任的补贴顿时可以多近一倍,大家何乐不为?
于是意见基本确定,县里的提议被否决,合水镇还拟整体划归新区。
这时忽然枝节横生,合水小社村民变卦了,联名上书,反对划入新区,要求留在本县。纪副书记非常恼火,认为不正常,背后可能有人捣鬼。如果是县里官员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打民意牌,对上级施加压力,性质就严重了,纪大个哪里允许。
一天下午,临下班前,应远给刘克服打电话,问他走了没有?刘克服告诉他自己还在办公室。应远说:“过来吧,顶楼。”
刘克服顿时心情沉重。
他去了办公楼顶层,乒乓球室里只有应远一个人,独自练发球。刘克服在屋角落柜子里找出自己常用的那把拍子,握在手里比了两下,两人各自站好,开始练球。来回推挡几下,书记即发觉异常。
“你怎么了?不舒服?”应远问。
刘克服苦笑,看着自己的手:“不太得劲,手抖了。”
“为什么?”
“紧张吧。”
“紧张什么?”
刘克服表示不只是紧张,是有些恐惧,害怕。书记球技太高,抵挡不过。
应远不吭声。好一会儿,他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刘克服说:“书记也难。”
他们说的是球吗?不是的,他们以球说事,讨论眼前的棘手事项。合水渡这件事怎么办好?作为负责官员确实两难。所谓屁股指挥脑袋,坐在县领导位子上,如果不为本县利益相争,必然遭到本县群众怪罪,被视为只听上头只顾自己不顾辖下百姓。但是过分相争肯定有不服从大局之嫌,会招致上级的责难,最终对自己不利,特别是碰上“第一恶”,哪个不头痛?如何在两端之间把握,有如接受大考。应远是第一把手,主要责任人,首当其冲。他还有个特殊情况:本市在任县委书记里,他的资格最老,年纪最大,有传闻说即将提拔到市人大当副主任,要紧时刻碰上这种事情,让他格外为难。如果不尽力为本县一争,下边意见大了,可能影响上进。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让市里领导不满意,机会也可能失去。
这时候能怎么办?应书记打个电话,把刘副县长叫到了顶楼。刘克服一握球拍就显得紧张,自称是恐惧。应远让他放松,别紧张,可以先分析一下情况。
分析哪方面情况呢?合水小社。应远认为刘克服比较熟悉,让他说。刘克服分析,合水小社村民联名上书,看起来很异常。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为什么小社村民反是就低不就高?这里边的因素并不奇怪:小社与大社有历史纠葛,一向为所谓“大小眼”不平。他们可能担心划到新区后还被大社压住,所以不如借此机会分开,各归各的,不再你大我小。分开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从心里说,他理解,也同情。
“你觉得市里会同意吗?”
刘克服认为不可能。小社虽穷,位置却重要,偏于上游,青溪引水工程取水口在小社地界。不把小社划入新区,等于没掌握水源地,市里不会接受。尽管市里不会接受,刘克服认为本县还应当再争,即使不成,也能促进上级,包括今后的新区更多照顾小社村民利益,以及本县的利益,有利确保今后本县下游两个乡镇的用水。
应远点头。
他做了决定,要调整分工,加强力量,增派刘克服挂钩合水镇,同时负责协调该镇行政区划调整事项。应远要求刘克服尽快介入,去合水镇了解小社村民上书情况。然后去市里向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汇报。江副秘书长负责协调新区筹建工作,直通纪副书记。
刘克服苦笑,称自己今天握拍子发抖,怕的就是这个。
应远说:“这种时候需要你这种人。”
刘克服终于接受下来。
刚打完那场球,有一个电话到,是王毅梅。
“刘书记还不下班?”她问,“打算以办公室为家?”
昔日王乡长如今是王主任科员,这大半年诸事不顺,她不时找刘克服诉说,通常都以开玩笑开始,模样很开朗,如今天夸奖刘克服以办公室为家。但是谈到最后多半会抹眼睛,泣不成声。毕竟是女干部,感情不比男士坚强。
刘克服问:“你在哪里?”
她说在刘克服他们家小区下边兜风。看到楼上没灯光,估计刘克服还没回来,所以打一个手机问问。
“你别走,刚好有事问你。”刘克服说,“我马上到。”
他收起桌上的笔记本,匆匆离开。
十几分钟后到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外,自己下车走进大门。进大门后东张西望,没看到王毅梅的影子,他径直上楼,在楼梯转角口碰上了。
那儿没灯。王毅梅黑糊糊一团贴墙站着,悄无声息。刘克服还在转角处拾级往上,她就在上边发笑:“你别怕,是我,不是杀手。”
刘克服问:“我是谁?”
她说她知道,刘书记爬楼梯从来都这样,脚步很重。
刘克服自嘲,说好在没干坏事,不怕杀手躲在这里下手。
他掏钥匙开门,请王毅梅进门。
王毅梅还是收拾得很清楚,发型很整齐,像是特意去梳理过,衣着很正式,穿套装,还像当年开乡人大坐主席台候选乡长时一般。只是额头上已经隐约有风霜起伏,眼神不再那么明亮,笑声有些勉强,不像当初那般确切。
她来送一份材料,说要听一听老领导意见,请求老领导关心。刘克服看了一眼她送的东西,厚厚一迭,题目是《请求落实干部政策的个人申诉》。刘克服翻都不翻,当着她的面把材料一撕两半,扔进沙发前的废物篓里。
她的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她拿纸巾擦眼睛,就那么哭,不说话,也不出声。
“这材料还没送出去吧?”刘克服问她。
她点头。
“你还算有头脑。”刘克服说。
她抽鼻子,说了话:“可是太不公平。”
刘克服斥责:“这就公平了?”
他指着废物篓里那份材料,问她这是谁的主意,谁替她写的?是不是她丈夫?
她点头。
“告诉你们家老吴,这一套不管用了,不是什么落实政策的事。”他说,“让他不要瞎掺和,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他的智商不比你高。”
她表示她不服气。
“不服也得服。”刘克服说,“不知道吗?”
他给王毅梅倒开水,开水壶一提,里边还有小半壶,倒到杯子里却不行,已经没热气了。王毅梅把眼泪一抹,起身要去烧开水,刘克服把她唤住。
“算了,不管它。”
“你还没吃吧?”她问,“我干儿子呢?”
刘克服告诉她,儿子在外婆那里。吃饭什么不着急,他有事问她。
刘克服打听合水渡情况,王毅梅听到老家什么动静没有,村民联名上书,不进新区,为什么?还是“大小眼”吗?
王毅梅点头。
“刘书记问这个干嘛?”她问。
刘克服告诉她,应书记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他。王毅梅大惊:“你怎么就接了!”
她替刘克服着急,因为知道事情挺麻烦。这种时候哪里可以去管合水镇!以刘克服这种脾性,不想被村民骂死,就得让纪大个压死。凭什么好事都是别人,坏事才想起他?书记县长,他们为什么自己不去应付?怕挨上级批,怕在百姓中留骂名,他们怎么也知道让别人去挨批顶骂名?还有陈铭,号称副书记,浑身都重要,时候到了只会躲在后头,让刘克服去顶枪子儿,这算什么东西?
刘克服制止她:“说什么呢。时候到了,总得有些不怕死的。”
“为什么该你不怕死?”
“因为我是左手,死过老婆。”他自嘲,“所以该我。”
“你心里有东西放不下。”她说,“也不必这样找死嘛。”
刘克服不禁失语,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你最清楚,有前科。”末了他苦笑,“命中注定。”
王毅梅反对,认为刘克服不能这样。他不怕死,她怕。刘克服要是死了,她找谁说?她的事谁还会管?
“你还有什么事?”刘克服说,“落实政策?别指望。”
“有这么不讲理的?”
“这种事没理可讲。当时怪你自己,现在认了,就这样。”
她又掉了眼泪,还说自己非常憋气。
“人都有坎站,你得过这个坎。”刘克服说,“我也一样,都得过去。”
她擦眼泪,不服。刘克服说不服也得服。他这里可以让她哭,其他地方不行,不能这样表现。她一边哭一边点头,表示明白。几分钟后哭够了,她起身告辞。走之前她打开带来的包,那包挺大,不是一般女士挎的。她从包里掏出个纸袋,纸袋外裹着塑料袋。她把纸袋留在茶几上。
“这是啥?”刘克服问。
她没说话,开门走了。
刘克服看茶几上的东西,是一只盐焗鸡,包着锡箔纸,里边还是热的。
当晚就吃那个,没煮粥。一只鸡让刘克服全部吃尽。
第二天他带着几个人去了合水镇。
一星期后,他到市里,找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专程汇报情况。江平管新区筹建,事前刘克服跟他通过电话,约好两人先谈。哪想到了市政府,情况变了,江平跟他握手时笑了笑。
“纪副说,他要亲自听。”
刘克服大惊。
所谓是祸跑不过,这种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刘克服跟着江平去了纪全洲的办公室。门一关上,纪全洲当头一棒,给了刘克服一个下马威。
“你脑子里还有几个馊主意?”他指着刘克服问。
刘克服不解:“纪副书记,这是什么意思呢?”
纪全洲问刘克服,建议留下合水渡两个村子,起初是不是刘克服提出来的。
刘克服承认,是他,他在县常委会上提出的。
“现在你准备鼓捣小社,再当眼科医生?”
刘克服表示自己没那水平。小社的情况很复杂,纪书记最清楚。
“你还说过什么鬼话?比如割让台湾?”
刘克服否认。他没把划走合水镇与当年清政府割让台湾相比。他知道有人这么说,虽然是牢骚话,也属非常错误,很不妥当。
“你觉得自己有多大?”纪全洲问。
刘克服表示自己很小,常务副县长,任职经纪副书记等市领导研究过。
纪全洲说,在一个县里,常务副县长这个乌纱帽不算小了,含金量很足,许多人看得脖子酸,也还看不上一眼。古时候打仗,有时候需要砍一两颗违令将官的脑袋,警示激励将士。如今法制社会,以人为本,不好就砍脑袋,那就砍乌纱帽吧。他已经准备好了,有谁敢不听号令,暗中鼓捣,立刻砍乌纱帽示众。
刘克服咬紧牙关听训。
“现在你清楚了吧?”纪全洲问。
刘克服点头,他清楚了。
“说吧,什么情况。”他让刘克服汇报。
这还敢说吗?建议上级考虑一下小社村民的合理要求?为下边再争取一点利益?此时此刻不是找死是什么?但是刘克服是哪一种人?他这种人是干什么用的?应远为什么不叫别人上顶楼打乒乓球?
刘克服谈了情况,提了要求,没有松口。整个汇报期间,纪全洲盯着他看,一声不吭,没有训斥,也没有插话。
“纪副书记有什么指示?”末了刘克服问。
他把手一摆:“你走。”
刘克服感觉到自己脖颈间快刀落下的凉意,不禁身子发抖。
半个月后,合水渡出了大事。事情发生于晚间,位于江边的青溪引水管理处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有人趁夜色把一包炸药从围墙外扔进院内,炸药在院墙边炸出一个洞,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财产重大损失,却震惊四方。公安部门迅速介入调查,两天后破案,是小社一个年轻人干的,原因是工程纠纷。
青溪引水管理处建于合水小社地界内,当年征地建设过程中,工程部门与当地群众留有一些利益矛盾。管理处为市属单位,上级部门考虑需要加强与地方协调,特地派了一位合水籍干部到这里当头,这人却是合水大社人。管理处常有维修渠道等工程,这些年多由合水大社的施工队承接,小社这边人有意见,认为管理处设在小社地界,有活却用大社施工队,可见大小眼。这一次管理处又有一个维修项目,小社有人想揽活,最终还是大社人拿走。未揽到活的人年轻气盛,一怒之下找来一包私藏的工程炸药,点着火扔过墙,制造了一起爆炸案。
这起事件与正处于胶着状态的区划调整事项联系起来,纪全洲下了重手。
他赶到县里召开领导班子成员会议,宣布市里决定,即日起刘克服停职检查,接受相关调查。
为什么拿刘克服开刀?因为刘克服挂钩合水镇,负责协调区划调整事宜。引水管理处爆炸案的表面原因是工程利益纠纷,深层次原因在于区划调整特殊时期领导不力。刘克服身负重任,只顾局部利益,没有服从大局,不能摆正位置,没有正确引导群众,没有妥善化解群众情绪,反而助长错误倾向,激化两村旧有矛盾,造成思想混乱。责任不可推卸。
纪大个果然如其所称,砍乌纱帽警示激励,号令三军。
刘克服黯然无言。
4
几个月后,合水镇再度生事,时为秋末冬初,又当蕉园收成季节。
事件出在星期六,其发生似非偶然,有蓄意策划之嫌。
收蕉时节,合水大社蕉园如历年一样,香蕉串屡屡被盗,蕉农再次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园头地角的看园窝棚夜夜有人,棍棒响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贼而起。
这一天很特殊,偷蕉贼不是在半夜三更趁黑摸进蕉园,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窃,一车两人,摩托车马达轰隆作响,于下午三点来钟大摇大摆进入蕉园。他们选中了靠路边的一片蕉园,下车后猖狂行窃,既偷又毁,一弓香蕉被他们砍下扛走,旁边的几株香蕉也遭了灾,株上所挂蕉串遭他们乱刀横砍。小偷和摩托车的体力都有限,通常一次只能偷一弓大蕉串,无法多多益善,按照蕉园小偷以往之不成文规则,偷走了算自己的,偷不走的还应当留给人家合法主人,不好欺主太甚。眼下这两个小偷连这个规则都不要了,偷不走就毁,行径极其恶劣。
下午时分,蕉园并不是无人之地,到处有蕉农劳作。被窃蕉园的主人当时也在园里,只是大意了,跑到邻近蕉园的窝棚跟人喝茶。后来有一个人进来,告诉主人蕉园那头有动静,主人跑出去一看,顿时大叫,敲锣。两个贼听到锣响并不慌张,立刻发动摩托溜走,没忘记扛上他们砍下的蕉串。
由于是白天,光线很好,有利小偷驱车逃跑。白天时蕉农防范意识反倒薄弱,连锣声也不如晚间激动人心。几分钟工夫,蕉园里还乱哄哄沸腾一般,小偷的摩托车已经窜出蕉园,冲上大路,顺着小社方向扬长而去,蕉农们只看到摩托车后头鼓起的尘土,还有两顶黄色的安全头盔。
这时能怎么办?自认倒霉,权当让小偷玩一回吧。主人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在蕉园跳脚,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两个小偷立时拍死在眼前,因为他损失的不只是一弓香蕉,居然是毁了一片。很快主人的姐夫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小舅子姐夫两人怒气冲冲,坐一辆摩托冲出蕉园,直扑合水小社而去。
所谓兵贵神速,捕贼也差不多。两个小偷毁了一片香蕉,扛着一弓蕉串跑掉,此时不可能跑远,肯定还在他们的贼巢。香蕉串不是什么细软,它又重又大,不可能藏在裤衩里边,更不能一直扛在肩膀上,小偷需要为它赶紧找一个去处。生鲜货品不是收藏品,也不是自己要吃的,最好能迅速脱手变现,小偷很可能会直接把它送到蕉商的手上。小社那边也有若干蕉园,有几户经销商,可以协助小偷销赃,被盗蕉串此刻可能已经丢在经销商家的院子里了。赃物在它的销赃处不可能待太久,慢则一两天,快则几个小时,蕉串就会被运走,远销外地,那就无从寻找了。
因此失物主人快速行动,跟踪追击,捍卫自己的私有财产。蕉农一天到晚在自己的园地里劳动,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一天天成长,蕉串有如他们的亲生儿女,其大小长短全在脑子里,在成堆蕉串中一眼认出它没有任何问题,就像从放学拥出校门的小学生里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女一样。追贼追赃需要证人和帮手,被盗蕉农找来他的姐夫,这是个合适人物,他姐夫三十来岁,年富力强,会一点拳脚,还有个特殊身份,是大村一个村委,在村委会里分管治安和社会稳定,防盗事项他管得着。
两个人心急火燎,奔小社而去。还没到村口,远远的居然就发现了嫌疑对象,一辆摩托车,两个年轻人,摩托车架在小社村头路边,两个年轻人站在路旁喝矿泉水,他们戴头盔,头盔是黄色的。但是没看到蕉串,不知道是藏在什么地方了。
失主开足马力,朝两个疑犯追过去,打算问个明白。没待他们靠近,疑犯把矿泉水瓶一丢,上车走人。后边这两个一看,顿时疑心大增,所谓做贼心虚,不做贼跑什么?于是奋力前进,穷追不舍。两部摩托车一前一后,穿村而过,直往山边而去。
山边是小社的腹地,附近有两个小山包,山包前是田野,村道沿山而修,村道边建有一幢幢农舍,有平房,也有两层楼房。村道另一头向山包延伸,山包后边就是河,青溪流水哗哗而过。虽然大小两社相邻,外村与本村毕竟有区别,地形不够熟,追赶者的摩托车驶到山边,发现前边逃窜的人和车忽然都不见了,不知藏进哪个旮旯里。追赶者失去目标,却不气馁,没有轻易放弃,他们顺着村道继续往前,不时停车,向路边过往村民询问是否见到两个戴头盔的人骑车过去。问着问着,就到了一座二层砖房门口。
这是一幢尚未完工的新农居,房子的主体结构已经完成,门窗也都安好,还未泥墙,主人已经拿它派上用场,屋外空地上停着一辆小货车,旁边地上放着几弓蕉串,还有一架地磅,一望而知,是一户蕉商。
两个追赃者注意到了这一座砖房,他们停了摩托车,仔细查看地上的蕉串。蕉串不多,就四五弓,失主仔细辨别,没看到他们家的“被盗拐儿童”。
屋主人在场,在场的还有主人的儿子,是开那辆小货车的。看到来的两个眼神蹊跷,主人询问他们干什么。两人并不多话,转身想走,其中小舅子眼尖,看到屋主人身后半掩的铁门里,屋子的厅堂地上也堆有香蕉串。
他们不走了,提出要进屋看看。主人一听两人是大社人,园里蕉串丢了,跑到他这里查赃,顿时把脸拉了下来。
“凭什么说东西在我这里?”他问。
两人说在不在看了就知道。
主人哪里肯放他们进了,双方当即吵了起来。吵了好一阵,失主的姐夫脸色变了,他发现不对头,村道两侧出现了一些人,往这边蜂拥而来,其中不少人手里操着家伙,有短棍、砍刀之类。
毕竟是村委,在村里管治安和社会稳定,事到临头,知道怎么处置。当下姐夫紧急行动,把小舅子一把推开,不让他跟蕉商父子理论。这时两边通道被堵,已经无路可跑,姐夫将小舅子一把推进主人家的大门,自己随后钻进去,没待主人父子反应过来,咣一下把铁门关上,将自己和小舅子反锁在人家的房子里。
这农宅还没住人,眼下只当仓库,厅里堆着许多蕉串。小舅子失物焦急,进门还想寻找“被盗儿童”,姐夫大叫,说要死了!别管那个!他们把厅里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部推到铁门边,堵住那门,以防外头人破门而入。那时外边已经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一片杀声。
姐夫带着手机,两人慌慌张张,紧急报警。
半小时后,消息到了刘克服的耳朵里。同去年香蕉园打死小偷时一样,又是县委书记应远直接打来电话。
此刻很难办,省里开全委扩大会,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去了省城,不在县里。本县第三号人物陈铭回市区家中过双休日,已经通知他立刻赶回县来。但是陈铭有所不便,他的妻子是合水大社人,他戴眼镜,因为以往一些情况,许多合水小社村民认为该领导镜片后边的两个眼睛有毛病,一大一小,所以不太听从。眼下他在现场出现,只怕效果不好,弊多利少。
于是还要刘克服去。比较其他县领导,刘克服更了解情况,处理过那里数起事件,号称“两个眼睛一样大”,此时应急,让他去说服那个村子的百姓,当然最合适。
但是有一点极不合适:刘克服还在停职之中,正在接受调查,事情并未了结,此刻他的身份与处境都非常尴尬。
刘克服被调查的范围相当广泛,翻出了不少旧事,与大社小社的纠纷相关。例如老区荣誉小学那件事,上级下达给合水村小学的二十万元专款,经刘克服拍板决定,其中的一半给了合水村二小,明确体现在账面上。细究起来,有悖于专款专用原则,涉嫌擅自挪用专款。去年香蕉园打死小偷事件后,县里处理王毅梅,刘克服提出各种理由,替她说话,试图放她过关,有人反映王毅梅认刘克服的儿子为干儿子,两人私交很深,涉嫌私而忘公,徇私讲情。新区筹建过程中刘克服的言论、态度和行为也受到特别注意,从所谓“大处服从,小处争取”,提出留下合水渡两村,到所谓“卖国割台”之类怪论,刘克服明里暗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调查人员找了各方面知情者谈话,认真收集材料,很严肃很正规,绝非走过场。
撞到枪口上,陷入这种处境,刘克服非常痛苦。县里干部包括主要领导对他都很同情,应远一再交代他要沉住气,事情总会过去,在上面也帮他说话。刘克服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接受调查之际,他也东找西找,多方申诉,以求不要栽得太惨。刘克服碰上的这种事比较特殊,不确定因素很多,根本不知道最终会弄成什么样子,事到临头只好自认倒楣,说到底能怪谁?还是他自己。
此时此刻,以他这种情况,能去合水渡吗?那地方是他的一个坎子,一道难关,大社小社间历史纠葛深重,眼下事件突发,情势凶险,弄不好要死人,严重的话死人会不止一个两个。类似事件特别难办,处理好了算不上有功,干坏了又添一过。因此以安全计,绝对不能接手,一定要绕开。
刘克服发抖,咬紧牙关,止不住全身哆嗦。不是一般的害怕,是恐惧。
他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我去。”
他赶到合水渡时,太阳西下,已近黄昏。
情况很不好。大社那两个人还被困在山边砖楼里,被小社村民团团围困。接到他们的求救电话后,大社村民倾巢出动,试图前去解脱,却因山边地处小社腹地,小社村民阻拦对方人员进村,大批大社村民被拦于村口。有一部分大社村民从蕉园闯出一条路,把摩托车骑上山边后头的小山包,这里远远可以看见两个受困者困踞的砖房,下山的道路却被对方村民阻断。现场形成了两村村民互相包围的状态,一旦打起来非常危险。接获消息后,镇干部和派出所警察迅速赶到现场,分别布控于小社村头和山边附近的山包上,尽量把两村村民隔开。由于担心局势失控,县公安部门调集警力,包括武警消防的应急力量,全速赶往事发现场。
刘克服直接进入事件中心区域,到了山边附近的小山包上。镇干部领他走了捷径,坐一条小木船从上游顺流而下,在小山包处停船,翻山到了现场,这里位于两村村民对峙中心,山下前方就是被困村民藏身的砖楼。
这时候情况比较明朗了:今天发生的事件与去年小社两青年偷香蕉被打死有联系。当年那起事件发生后,死者家属愤慨不已,抬尸堵桥,要求惩办打死人者。公安部门介入调查,却难以捉捕哪个,一来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小偷该打,打小偷不算什么,当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在场人手一份。二来因为当时天还没亮,众人摸黑乱打,谁能知道哪个拳头重?哪一脚踢死人?所以没法确定伤害首犯。这里还有一个特殊因素:小偷挨打之前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他们除了行窃,还涉嫌违反道路交通安全规定,没戴头盔,法医认为两人头部致命伤情可能出于摔伤。因此案子最终没抓人,相关部门协调各方,给死者家属筹了一笔补偿金,如此了结。事后小社这边人尤其是死者家属怨气很大,认为还是大小眼,大社上边有人,所以打死人无罪。他们屡屡放声,说人不能白死,公家不给公平,就私家去讨。
今天这起事件很可能就属“私讨”。今天被盗蕉园的主人是普通蕉农,没有什么特别,他的姐夫却是村委,管治安和社会稳定。去年打小偷时,这个人在场,是指挥捕盗者,有人说他也出手了,他会几下拳脚,出手很重,没准打死人的就是他。有人分析,认为这回小偷偷蕉毁蕉可能是故意的,他们知道这村委是蕉主的姐夫,设计要把人引出来痛打,报去年的仇。如果不是当姐夫的机警,一看不对拉了就跑,把自己和小舅子两个反锁在楼里头,也许早给打成了肉饼。
这个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两个被困者弄出来。该任务很紧迫很复杂,与去年异曲同工。去年刘副县长在合水渡漏夜处置,是要把一具死尸抬出人群,该死者因偷窃被打死,属小社一方。今年不同,需要弄出人群的是两大活人,为捕盗者,属大社一头。去年不能尽快抬出尸首,交通将阻塞不通。今年不能及时弄出受困者,两大活人可能会变成两具尸体,另一方也不知要死几个,事件将越发恶性发展。
在刘克服到来之前,镇村干部已经百般劝说,让小社村民撤围放人,对方始终不听。小社村民说,这两个家伙太横,当初在自家村口打死人,眼下居然闯过地界到别人家里闹事,活该给打死。
两个被困者目前依然存活,因为及时躲进了那座砖楼,暂无生命危险。这座砖楼还未完工,却因主人经商有用,安的是铁门,窗子也有铁栏,可以抵挡一阵。藏进楼里后,姐夫小舅子找到两根铁管,各拿一根防身,守在窗后与外边包围者对峙。外头人除了叫骂,踢门,拿石头往窗子里扔,暂未发起进攻。如果他们破门破窗硬攻进来,两个人肯定打不过,他们可以退据二楼,守住楼梯口和二楼窗户,还可以抵挡一点时间,但是不可能太久。
楼里的情况是两个被困者用手机传出来的。由于惊慌,两人受困后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求救,长时间通话,手机电池耗尽,现已经与外边失去联系。两人的亲属因此极度恐慌,守在小社外围的大社村民也异常焦虑。此刻天已暗下,情势格外急迫,既怕围屋小社村民趁夜攻楼,也怕外围大社村民摸黑冲村救人,双方发生大规模械斗。
刘克服把现场县镇村干部和警察叫在一起商量,紧急部署。他下令调车,要一辆警车,设法弄到小山包这边。眼下立刻要一个人,必须是小社本地人,地形熟悉的,信得过的,不怕死的。
于是就推出了一个年轻人,是警校毕业生,通过招警考试了,尚未正式分配工作,县里安排在镇派出所见习,恰为小社山边人,家在前边山脚。这年轻人不错,表现很好,听说这边发生问题,跟着全所干警一起赶到,这种时候,没有害怕。
“不敢去或者不想去,你尽管说。”刘克服说,“不怪你。”
年轻人很镇定:“我是本村的,他们不会跟我过不去。”
刘克服认为可用,当即表扬,把小伙子派了下去。年轻人目前身份,劝说村民起不了大作用,却可以干其他的。刘克服命人当场征用一部手机,配上备用电池,找块布包结实,让年轻人带下山。
见习警察到了现场,声称奉命查看情况,村人没跟他为难。年轻人凑到砖楼窗前,向里边喊话,问楼里人怎么样,没事吧?喊话中趁机把手机扔了进去。
被困者与外界的联系恢复了。围聚在村头山边的大社村民得知两个人还活着,目前没事,激奋情绪稍稍平稳,没再吵吵嚷嚷,声称要立刻冲进村去。
这时县委办给刘克服打来电话报告,已经按他的要求把名单列出来了,也按要求通知了名单上的所有人,目前正在集中赶往合水镇。
刘克服这个时候搞什么名单?合水小社籍干部名单。刘克服受命救急时,一边赶路一边给县委办主任打电话,让他立刻搞这一份名单,把在县直机关事业单位里工作的合水小社干部全部列出来,通知他们全部赶回合水镇,帮助劝说群众,化解危局。
刘克服心里有数,这份名单不会太长,一两张纸而已。以职务论,他所知道的,县一中有一位副校长是合水小社人,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也是,机关科局里还有十来个,基本都是非领导职务,以及一般干部。这是小社的现实,假如要的是大社籍干部名单,无疑辉煌百倍,只怕要列个七八张纸,几乎个个显耀。
所以也不能总怪此间村民不平。
此时此刻,刘克服不问其他,只追一个人:“王毅梅通知了没有?”
办公室主任报告:“通知了。”
“是不是通知到她本人?”
他们报告,电话是王毅梅的丈夫吴志义代接的。
刘克服直接给王毅梅家里挂了电话。王毅梅被调职后心里不服,手机经常不开,联系多用家里电话。
果然又是吴志义接电话。吴志义一听是刘克服找,没有一句客气,当即发牢骚。
“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给人吃的时候想不到,要人死的时候才记起来。”他嚷。
刘克服问:“老吴你嚷谁?这里谁有吃的?谁要死了?”
“不是说你,是说他们。”
吴志义对县委书记应远不满,牵扯到一些往事。当年应远在本县当县长时,与书记方文章处不好,吴志义是政府办干事,却在两位领导间做小动作,以谋求得书记看重。应远调走后,他被提为县政府办副主任,顶替给撤掉的苏心慧。但是方文章其实并不欣赏他这种人,吴志义在政府办总没上去。几年后政府办一件机密文件丢失,吴志义隐瞒不报,被查,最终待不下去了,调档案局当局长。其后他千方百计,活动不止,总想换个地方,到有权的局任职。方文章在位时,曾经答应有机会给他考虑,却不料“黄金圈”事发,方文章走了,应远又回来当书记,吴志义彻底没了戏。吴志义认为应远记仇,会报复,包括处理王毅梅也是在报复他,同时也迁怒于刘克服。刘克服跟吴志义夫妻俩的关系比较特别,吴志义当年不是他的好上司,他和亡妻苏心慧跟吴志义都不对路。王毅梅却是另一种情况,她的为人性情跟丈夫完全不一样,所以刘克服跟吴志义并不融洽,与王无论做同事还是上下级都处得很好。
此刻刘克服找吴志义,没待张嘴,吴志义满腹牢骚就出来了。刘克服也没跟他客气,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吴志义有什么资格跟刘克服讲吃的要死的?无论如何,谁都知道本县该人死的时候肯定有刘克服,有好处时倒不一定。但是刘克服也不多说,此刻火烧眉毛,先得料理急事,他只追一条:“王毅梅呢?她还在家吗?”
吴志义闷声道:“敢吗?早就走了。”
刘克服放心了。
这时有一个电话挂到刘克服手机上。刘克服接电话时吃了一惊:是纪全洲。纪大个从市里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纪全洲问。
刘克服报告,他在合水小社山边北侧小山头上。
纪全洲记得那座山,山前是村庄,山后是河流。
“情况怎么样?”他问。
刘克服说,目前还在控制中,但是很危险,天已经黑了,尤其危险。
此刻确实危险。天黑下来后,村庄外围农居和路灯均已亮起,但是山边一带黑糊糊的,有人把这一路电停了,被困砖楼上一片黑,楼外包围者打着手电,有人把两个被困者丢下的摩托车点着,连同一条沾了汽油的旧轮胎,扔在砖楼门外燃烧,火焰升腾,烟雾和臭味到处弥漫,气氛更添紧张。聚到小社四周的大社援救村民担心对方下手,想办法在村外施压,他们把骑过来的数十辆摩托车发动起来,车灯全部打亮,照向对方村庄。村里村外,轰隆轰隆,氛围有如大战。
纪全洲说,他在电话里听到现场声音了,看来不太妙,现在靠刘克服。他已经给赶到合水镇的陈铭打了电话,下令他掌握住大社群众这一方,无论如何,不得冲进村抢人。小社这头要刘克服掌握住。
“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决?”纪全洲问。
刘克服说,他会想尽办法,争取处理下来,不给市领导添麻烦。
“有情况赶紧汇报。”纪全洲说。
“好的。”
刘克服没有什么需要纪大个帮助解决的吗?有的,此刻有一个很要紧的事:他是由纪全洲亲自宣布停职的官员,以停职官员身份指挥处置群体事件,这不太好吧?所以除了由县委书记应远口头授予现场处置权外,纪副书记是不是也应当表个态?
刘克服什么都没有提起。
十来分钟时间后,王毅梅赶到小山包这里,跟她一起的还有四五个机关干部,都是小社人,凑起来就一小撮,格外势单力薄。
刘克服问王毅梅:“知道让你来干什么?”
她知道,有两个人被困在那边了。
“你听说了吧?其中有一个人参加打死你侄儿。是吗?”刘克服问。
王毅梅说:“我不知道。”
刘克服说:“你现在知道了。”
她回答:“刘书记放心,是你在这里指挥。”
刘克服当即肯定,知道就好。里边那两个人不能被伤害,伤害他们反过来会更加伤害王毅梅自己的乡亲。谁都不应当受到伤害,任何人都不应当受到不该有的伤害。
王毅梅说:“我知道该做什么。”
刘克服下令,让王毅梅带着那几个小社籍干部,先不下山进村,让他们往山包另一边跑,从山头这里跑到青溪江边,然后往回,再往山上跑,回到这个地方。使劲吃奶的力气,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要偷懒。
她大惊:“这干什么。”
“让你跑就跑。”
于是便跑,有如开运动会。几分钟后几个人回到山头上,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马上下山,要快,冲下去。”刘克服下令。
几个人由王毅梅领头,如百米赛冲刺般往山下村庄冲下去。跑到人群聚集的砖楼外时,几个人都跑不动了,接二连三坐在地上。
村民们围了过去,一看都是本村外出干部,天气已凉,居然一个个跑得浑身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特别是王毅梅,几乎要昏倒在地。村民乡亲全急坏了,有人大叫,说不能坐,要搀着走,缓缓气。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人扶起来,在村道上走。还有人叫唤,要矿泉水,要开水,快拿过来!
王毅梅人还晕着就急忙开口:“大大大家听听听我说。”
刘克服在山头上观察,下了决心:“车,行动。”
刘克服调来的警车早已在一旁守候,听到命令立刻启动,缓缓驶下山包。
刘克服下令给困在砖楼的两个人打电话,让他们立刻动作,把他们堵在大门后边的障碍物搬开,要抓紧,悄悄干,别让外边人发现动静。然后让他们守在门后,听到命令就开门跑出来,上车撤离。
接电话的那个人居然哭出声来,说他们害怕。堵门的东西一搬开,万一走不脱,人家闯进来,他们都得死。
刘克服着急:“告诉他们,听话,他们的命我负责。”
这时手机响了,是应远从省城挂来的。
应书记非常不安,询问现场情况如何。刘克服告诉他,正在采取最后措施。天黑了,拖下去非常危险,他决定行动,孤注一掷,也许可以弄下来。
应远说:“你要确保里边两个人安全。”
他告诉刘克服,他刚听到情况:被困两人中那个姐夫,在合水大社当村委管治安的那个人情况比较特殊,是纪副书记的亲侄儿。纪副书记的哥哥已经过世,他哥哥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当年犯案,纪副亲批严办,被枪毙了。现在这个是小的。
刘克服大惊。原来如此,难怪大领导亲自打了电话。
应远告诉刘克服,纪全洲也给他打了电话,却没直说。他是听出一点异常,才特地找人了解内情。这一打听真是分外着急。
刘克服感叹道,眼下有什么办法?哪怕困在里边的是纪副书记的亲爹,这时候也一样,看运气了。
开下村庄的警车没有受到阻拦,一直缓缓前行至砖楼外边,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中掉了个头,停在楼外。砖楼门突然开启,困在里边的两个人窜出大门,没命逃奔,飞也似的钻进警车里。
王毅梅在人群中大叫:“别管他们,大家听我说!”
警车启动,全速驶上村道。
除了挨几个矿泉水瓶袭击,没有其他意外。解救行动圆满告结。
刘克服坐在地上,只觉上下汗湿,浑身发抖不止。
5
作为停职干部,刘克服还得接受处理。
合水渡发生意外,两社差点爆发械斗,经多方努力,事态终于平息。刘克服奉命处置该案,关键时刻冒了点风险,事后证明措施正确。但是救一次急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该他面对的他跑不掉,并没有一笔勾销,例如擅自决定挪用专款,处理王毅梅失职时态度暧昧,以及参与行政区划变动时的种种行为。
市里派来的调查人员基本实事求是,他们就事论事,没有添油加醋。形成的材料跟刘克服见面,刘克服没有异议。几位调查人员更多的是在帮他澄清情况,根据他们的材料,刘副县长有些工作失误,存在认识差距,问题不是太大,有些具体情况,应当于今后改进。
刘克服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否符合初衷。当初纪大个严厉斥责,很有杀鸡教猴的意味,确实是想砍落一个乌纱帽,警示全县领导干部不得屁股重于脑袋,必须服从指挥。事情查到后来,火力渐渐减弱。所谓雷声大雨点小,这件事会不会不了了之?刘副县长这般忍辱负重,在合水渡拼命为领导排忧解难,搭救了人家硕果仅存的一个侄儿,纪副书记会不会就此手下留情?
市里一位同僚给刘克服打来电话,说听到传闻,一些领导对刘克服有看法,认为他虽然能做点工作,在新区建设这件事上起的作用不好,就现有调查情况,恐怕还不必严厉处分,但是不宜继续待在县里,调整一下工作为妥。领导正在考虑怎么安排。
刘克服立刻找了县委书记应远,表示难以接受。目前听到的只是传闻,他很担心。估计上级处置他之前会征求县委书记意见,书记可以帮他说上话。应远听了刘克服的申诉,口气很轻,问了一句话:“调整一下不好吗?”
刘克服回答,这样离开很丢脸,感觉很难受。
应远说:“人有时需要另一块天地。”
刘克服表态,他宁愿挨个处分,不甘心这样离开。他是市区人,大学毕业分配来当教员后,已经认准一辈子在本县过了。这里有他的家,妻子苏心慧死在这里。
提及苏心慧,应远也黯然:“小苏可惜了。”
他答应帮助。
几天后,刘克服专程到市里求见纪全洲,表达个人诉求。明知第一恶很恐怖,谈不好可能更糟,事到临头,硬着头皮还得去找。
纪全洲听了申诉,不开尊口,只问:“就是你个人这个事吗?”
刘克服说:“还想谈另一件事。”
是关于合水镇。刘克服说,新区方案已经基本确定,合水镇将划归新区,包括合水渡的大社小社,目前已经没有疑问。合水镇划出去后,本县不再需要去管两个村子间的纠纷,它们却不会消失,反可能越发激化,因为新区初建,可能管不过来。纪副书记是市领导,也是合水镇人,不会愿意家乡总是风波不断,结子越结越多。
纪全洲问刘克服,合水渡的事情眼看不归他们县了,为什么还要讲?
刘克服称放不下,合水渡是他的一个坎子,不讲心里过不去。合水渡事情屡发,总是牵扯所谓“大小眼”,涉及公平。这一说法不管对不对,已经成为现实症结。纪副书记曾问他是不是自命眼科医生,他也曾想试试,现在检查,自己没做什么,充其量只算救火队员。他非常希望自己不是救火队员,是眼科医生。在合水渡几次应急救火,虽然没有解决要害,体验却越发深,总靠救火队不是办法,那里需要救火队,更需要眼科医生。眼下确实需要一个办法,或者说,需要找个合适的人去治那里的症结。他斗胆向领导推荐一个人,可能行。
“谁?”
王毅梅。刘克服建议把王毅梅调到合水镇工作,直接重用为镇党委书记。王毅梅是小社人,让她到那里主政,她不会伤害自己的乡亲。小社人会认为受到重视,他们的利益会得到保护,双方的落差感会减小,有助于协调和消除隐患。王毅梅有工作经验,原任岭兜乡长,本来已经准备转任书记,资历能力都可以胜任。她本人可靠,头脑也够,不会也不可能倒过来倚小欺大。这人素质不错,足以信赖,这一次风波中,如果没有她及时赶到,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纪全洲看着刘克服不出声。
刘克服说,他这个想法也跟应书记谈过。县里没法办。合水镇已经决定划归新区,近期干部不出不进,这是规矩。王毅梅本人是合水镇人,通常不能在本籍地任主要领导。加上她本人去年受处理,眼下只是计生局的主任科员,县里无法做这个安排。所以他直接向纪副书记推荐,建议根据特殊情况做特殊安排。
“你跟这个女干部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克服说,他跟王毅梅共过事,上下级相处时间也不短。这位女干部救过他的命。当年他在乡里任职,辖区移民新村所在的大畅岭发生一场泥石流灾害,房倒人死。他带乡干部上山抢救,给压在倒塌的房子里。王毅梅年轻,刚当副乡长没多久,当场吓傻了,别人四散逃开,她没跑,一边哭一边喊人扒土,把他从泥堆里挖出来。
“我替她说话,主要不因为这个,是因为她合适。”刘克服强调。
“死个侄儿,甩手不干,很合适?”
刘克服说,经受过摔打,有过教训的人可能更有用。他认为王毅梅合适去合水镇处理眼科,关键两条:有一颗心,给一点权。有心可以理解诉求,有权可以维护公平。
纪全洲直截了当:“现在不讲她。”
为什么不讲她?因为目前还不到考虑镇一级官员的时候,那不是市里管的事情,应当交由今后区里去研究。现在市里考虑的是区级官员配备。纪全洲牵头搞新区筹建,干部事项也在他考虑之列。万事开头难,新区麻烦多,根据他的观察,他认为刘克服处理得了,准备提议把刘克服调过去,职位可以安排得比县里更高一些。
“这还有意见吗?”他问。
刘克服大吃一惊,原来外边传闻不是假的,领导确实要让他走,确实要砍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但是人家还要再还他一个,居然比现在这个更大一些。
他当即明确表态,感谢关心,希望念及他一再请求,不要让他离开本县。
“为什么?”
他提出几条理由,包括他妻子死在该县,等等。纪全洲听了摇头,认为没有任何一条理由站得住脚。
“你们书记都替你说了。”他说,“都不是实话。”
刘克服苦笑,强调应书记也愿意他继续留在县里。
“他的情况你不清楚吗?”纪全洲问。
刘克服知道。此刻应远的提任已经没有悬念,基本定局。应书记曾经面临两难之境,既要服从上级,又要为本地争取利益,一旦处理不当就会伤及自身。此刻困难境地已经安然渡过,难得他把握得当,也亏得他会打球更会用人。没有刘克服硬着头皮艰难抵挡,承受压力,品尝苦果,提供缓冲,结果很可能不是这样。
“是不是因为他要走,你觉得有机会了?”纪全洲问。
刘克服否认。眼下他只图平安,不敢奢望,所以不愿离开。
纪全洲紧追不放。他让刘克服说老实话,到底为什么,应当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刘克服终究没有抵挡住。他承认自己是出于恐惧,或者说是害怕。他在基层工作犯过错,他与王毅梅遭遇的那场泥石流背后有些情况:那座移民新村是他建的,纪副书记曾经出席过新村落成仪式。当时图好看,想表现,心存侥幸,把新村建在地质薄弱地方。新村遭受泥石流灾害,死了四个人,因为一些具体情况,也顾及他进入危房救人险遭活埋的表现,后来没有处理他,他自己始终心惊胆战。这些年那个地方做了很多除险加固防范工作,但是至今刮风下雨,他还是最担心听到那边的电话。所以他很怕离开。
“感到自己有前科,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心理负担很重。”他说。
这情况纪全洲也知道一点:“让你走,也是帮你解脱。”
刘克服觉得永远无法解脱。留在县里,随时注意可能还好,只怕一离开就要出事。
“真是这么想吗?”
刘克服提到了自己的亡妻。他说,老婆不幸死亡对他打击很大。那以后有个念头让他一直无法摆脱,总怀疑自己是在遭受报应,接受惩罚,因为自己的过失。他是个小领导,大学读的是物理,不是哪个乡旮旯里的无知老妇,这种念头却怎么也无法摆脱。所以他恐惧害怕,却不敢怕死。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但是有些东西无论什么都无法弥补。
“行了。”纪全洲打断他,“你刚才说个什么?心啊权啊?”
刘克服瞠目结舌,不知道纪全洲怎么忽然问岔了。
原来纪全洲是联想起刘克服推荐王毅梅时的所谓“有颗心,给点权”了。他说,看来刘克服也属有心,是不是还缺点权?有这两条药方就管用,天下公平万事大吉了?
刘克服无言以对。
一星期后,王毅梅调任合水镇书记。
刘克服留在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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