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一场强台风正面来袭,狂风暴雨加上天文大潮,城乡受灾严重。
台风到来之际,刘克服去了湖洼地。当时为下午,台风外围开始影响县城,狂风阵阵,雨水扫来扫去。刘克服带着人上了堤岸街,一行人各自套着雨衣,站在石坝前观察,堤坝之外,南溪水流奔腾咆哮,迅速上涨,哗哗之声惊心动魄。堤坝之内,湖洼地全线陷于内涝,街巷到处积水,与民居相间的水塘坑洼全都涨满,一眼望去,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全是大水。
所谓水火无情,这种时候人很无奈,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官员首长。面对大水能做什么?堵堵不住,导哪里导,此刻人无法与水对抗,只能避水而逃,三十六计走为上。那天刘克服在湖洼地只问一条,人都走了没有?都弄到哪里去了?
镇街领导告诉刘克服,他们已经检查了数遍,此刻十室十空,全部居民都已从家中撤离。湖洼地低洼破落,属高险地段,历来大雨大涝,小雨小涝,民居破旧,一淹就倒,百姓早就练就了一大本事,最会逃命。由于本次台风预报及时准确,上级非常重视,一再强调加强防范,百姓都知道这个台风厉害,正面袭击,风强雨大,不是玩的,所以镇街干部一动员,大家很听话,收拾细软,四散走人。有亲友可投的投奔亲友,无处投奔的则听从安排,集中到安全地点防灾。
“主要安置在哪里?”刘克服追问。
有两个就近安置地点,一是农贸市场,二是县第二中学。两处安置地空间都大,可容灾民拉家带口,临时落脚。
刘克服顿时不安。
“二中行吗?”他问。
他们说没问题。一个多月前县里做防汛预案时,陈铭县长曾亲自带人到现场考察过,认为二中的礼堂可供应急,这礼堂有两层,二层空间不小,可以临时安置灾民。礼堂的结构还好,前两年经受过一场台风大水,学校受淹,该礼堂也在水里泡了几天,没出问题,岿然不动,顶下来了。
刘克服当即赶到县二中现场。
“那礼堂可不怎么样。”他说,“我知道的。”
还有谁比刘克服更有资格说话?当年刘克服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本县当中学物理教员,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县二中,几年后才离开湖洼地去了县政府办。他记得学校的礼堂是旧建筑,盖得挺结实,地基很深,地面之上砌有人头高的石墙,其上为砖墙,当年修建时显然已经顾及湖洼地特点,对洪水浸泡有所考虑。但是旧建筑年资已长,十分破旧,屋顶漏雨,墙体也有裂缝。当年刘克服在礼堂二楼教工活动室打乒乓球,扣球时猛一跺脚,楼板咚咚有声,墙体似会摇晃,感觉很不稳固。去年二中校长曾找他,请求为维修礼堂拨些经费,他给财政局长打过电话,请他们支持。那时他曾对校长感叹,说如果有钱,这礼堂应该重建,不是维修的问题。眼下台风大雨到来,把灾民安置在那里,不免刘克服心里担心。
他到了县二中,直接进了礼堂,时风更强劲,大雨如注。
二中校长在礼堂里等候。校长告诉刘克服,有百余居民安置在这边,目前情况稳定。去年维修后,礼堂屋顶已不再漏水。
“当时加固墙体没有?”刘克服问。
没有。给的经费有限,应急先解决屋顶,墙体还顾不上。
镇街领导问刘克服要不要上楼探望一下灾民,刘克服摇头:“先看看房子。”
他领人冒着大雨,绕礼堂走了一圈,那一圈走得他浑身冰凉。
如他所知,这礼堂墙体有裂缝,不止一处,有几条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湖洼地地质情况比较复杂,二中所在位置地下是一片古沼泽,楼堂建于其上,受沉降影响,墙体受力不均产生了裂缝,其程度虽不至于破坏楼房结构,也属一大隐患,大风洪水重击之下,可能支撑不了。
刘克服摇头:“恐怕不行,得考虑转移。”
身边随行官员面面相觑。城关镇一个头头说:“只有这里啦,没地方搬。”
刘克服拿出手机,给县政府办主任打了电话。
“你那个大会议室这两天有什么用?”他问。
主任报称大会议室正在整理布置,陈铭县长回来后紧接着要开庆功会,政府办安排工人给会议室挂彩灯,牵彩条,还有标语什么的。虽然台风来了,大人小孩没一个敢偷懒,眼下还在紧张忙碌。
刘克服说:“先停下来。湖洼地这里有情况。”
主任一听刘克服要拿政府大会议室临时安置灾民,大惊,连说能行吗?这么多人,吃喝拉撒,不能另找个地方吗?
刘克服告诉他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先应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让政府会议室充几天难民营。台风洪水会死人的,要是多死两个,还有什么庆功会?现在救命要紧,其他安排再说。
“要不要那个,”对方字斟句酌,“跟陈县长说一声?”
刘克服道:“你马上去会议室安排,其他的我处理。”
主任喏喏,再没说话。
此刻刘克服指挥全县抗灾,却不是老大,几个月前才从常务副县长提为副书记。本县两位主官眼下都不在县里,原副书记陈铭当了县长,此刻远在北京参加表彰会议,接受一个全国性的绿化荣誉称号,领奖返回后,拟立刻在本县隆重开会庆功,会场正在紧张布置,地点就是刘克服拟安置灾民的政府大楼顶楼会议室。本县一把手,县委书记应远走得更远,人在欧洲。应书记在年初市人大会议上已经当选为人大副主任,本县书记暂时还兼着,省人大组团赴欧洲访问,市里派他参访。两位主官在外,刘克服充大,负责县里日常工作,台风不早不晚,挑这个时候来凑热闹,让刘克服寝食难安。刘克服本不管抗灾事务,台风到来之前才被指定负全责,以往天塌了有高个的去顶,今天不幸死人的话,个个都要算到刘克服头上,所以他特别小心。
转移二中礼堂灾民时出了件事情,有一家人拒绝离开。
这是一大家子,八九个人,有老有少,在礼堂二楼占了一块好位置,待在活动室里边,有桌椅可以放东西,有空地躺着睡觉,比外头一些只能席地而坐的灾民舒服。他们不愿放弃既有优势,声称就待在这里,决不离开。工作人员再三劝告,说礼堂这里不安全,只怕顶不住,必须转移。他们埋怨,是政府把他们从家里叫到这个破礼堂的,为什么知道这里不安全还让人过来?既然来了就不走了,一切责任由政府负责,他们就是死给政府去埋。
那时外头风声大作,雨越来越大。奉刘克服之命紧急赶到二中礼堂协助转移灾民的县、镇干部,警察和武警官兵穿着雨衣在大雨中奔跑,接送灾民的几部大卡车停在礼堂外操场上,大部分灾民已经上车,礼堂二楼上还有一些灾民,除了声称坚决不走的那一家子,还有一些人在犹豫观望。
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了,他亲自上二楼劝说。但是没能走进二楼活动室去:有三个人把住大门,拒绝刘克服进入。三个均为男子,脸形相像,显然是三兄弟,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三十六七岁,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岁。一大一小两个人把在前边,居然手持家伙,是两支木棍,脸上都带着怒气,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应当是老二,徒手,面相看上去比较老实。这家人的老人小孩则坐在后头活动室屋内。
刘克服身边那几个人喊:“刘副书记来了,你们让一让。”
两个顶在前头的不让,声称不管谁来都没用,他们不走。
刘克服问:“你们家老人在里边吧?我看看他们。”
为首的汉子居然开骂:“少来这套,走开。”
一个随行干部即叫:“不要这样!领导是操心你们的命!”
“操心个鸟!”
无论怎么劝说,对方始终不让。这时怎么办呢?刘克服有经验,早在基层当乡长时,他就处理过这种事。当年岭兜乡移民新村遭遇泥石泥,刘克服发现情况不好,决定转移村民,也有一些村民死活不走,紧要关头没有其他选择,时间耗不起,只能采取行动,强制执行。
刘克服指着挡门的那两个人发了话:“拿下。”
有数个警察跟在他身后维持秩序,一听领导有令,当时一拥而上。两个汉子尽管手中持有木棍,吓唬各级领导可以,碰上专业人员就使不上了。不过半分钟工夫,两人均被制服,夺下木棍。
“抬上车。”刘克服说,“帮助一下里边的老人孩子,赶紧转移。”
几分钟后,礼堂的二楼全部清空。两个抵抗者被强力制服后,其家人听从劝告,放弃对抗,旁观者及其他滞留人员终于服从安排,迅速转移到车上。大卡车冒雨驶出湖洼地,前往市政府大楼安置。市政府大楼尽管是座老楼,已经有些年纪,却占有地利,位居龙首山上。龙首山是县城的制高点,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上去,只要不发生八级以上地震,大楼保证不塌,可保灾民安全。
刘克服又去了湖洼地农贸市场,该市场位于湖洼地边缘地带,是灾民的另一个临时安置点。跟二中礼堂相比,这里情况好点,是新建筑,框架结构,比较安全。
他在农贸市场接到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
“你那个湖洼地情况怎么样?”江平说,“老板很关注。”
江平所称的老板即纪全洲,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纪副书记很了解本县,知道这里有个湖洼地,情况恐怕不太妙,所以让江平打电话询问。
刘克服告诉江平,此刻全县大雨大风,县城湖洼地已经出现内涝。但是问题不大,情况都在控制之中。
“需要什么帮助吗?”江平询问。
刘克服感谢。他估计本市沿海几个县受台风影响比他这里要大,让领导格外操心。他这里目前还行,自己还能对付,有问题他会及时处理并报告。
“纪老板说,他们都不在,就靠你了。”江平道,“咱们再联系。”
纪全洲看来有些不太放心。除了对风雨灾害不放心,显然他也担心此间领导力量不足,书记县长两巨头眼下都在外边,由副书记刘克服顶着,又没有市领导督阵。本市属下各县区都确定有若干市级领导挂钩,遇有天灾,挂钩领导都会坐镇县里抗灾。本县应远书记是市人大副主任,已属市领导,还另有一位副市长挂钩。不巧应远不在,该副市长又刚接受一次癌症手术,还住在省城医院里。纪全洲所谓“他们都不在”指的就是这些情况。
刘克服让江平报告纪全洲,这里不会有问题,请领导放心。
“我们知道沿海县情况更危急,我们这边不要紧,不牵扯领导精力。”刘克服说。
“那好,就这样。”
刘克服以为这就了事了,哪里想到没那么容易,两小时后,纪全洲于如注大雨中驾临本县。来了一个纪副书记已经不得了了,哪想到他还只算陪同,有一个更大的领导随风雨而至,居然是林景瑞,省长。省长到本市指挥救灾,此刻由纪全洲领路,不吭不声直扑过来。
刘克服在他们到达前十分钟才接到江平电话。江平告诉他,他们的车已经开过本县县城外的大桥,马上就进入县城。
刘克服不禁失声:“怎么不早说一句?”
江平笑,让刘克服等一等自己去问领导。
“我马上赶过去。”刘克服说,“可能要一点时间。”
“你在哪里?”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这里已经一片泽国。车不能走了,他在一条船上。
刘克服请江平带领导到县宾馆休息一下,他会让县委办主任先过去接待,自己也会尽快赶到那边向领导汇报,听取指示。江平答应了。
“江秘你老人家千万关照,一定领他们去宾馆,别往其他地方走。”
江平并不老,比刘克服大不了几岁,称“老人家”只是套近乎。一听刘克服如此巴结,不由得江平奇怪,问刘克服为什么,是有些什么不敢让领导看到?刘克服苦笑,承认确实有一些领导不宜,尤其是大领导不宜。拜托了,见了面再细说。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真是一点不错。两小时前江平打电话询问灾情,刘克服煞费苦心,报称本县没问题,不似沿海各县那般严峻,为什么?只怕领导亲自前来关心。闹灾不是表彰剪彩,不需要高朋满座。大风洪水,墙倒楼塌,满目残破,给领导留下如此美好印象,不要也罢。加上书记县长此刻不在场,以刘克服的身份,负责做事可以,多嘴多舌不行,所以只求领导去关心他人。哪里想到人家这般厚爱,直扑进门,居然还是省市大领导联袂驾到,刘克服顿时手忙脚乱。
半小时后刘克服匆匆赶回龙首山,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林景瑞纪全洲没有在宾馆恭候刘副书记接见,他们直接去了县政府大楼,进了大楼里的防汛抗旱指挥部。江平知道刘克服有些情况,他帮了忙,力请领导到宾馆歇一阵子,人家不听。省长林景瑞是第一次到本县,情况不熟悉,市里纪全洲对这里却是了如指掌,这人性格强悍,下属哪里摆布得了。一进县城,不听江平多嘴,纪全洲带着省长直奔政府大楼而去。
也算刘克服活该,是他临时决定把湖洼地灾民转移,情急之下顾不着另找地点,直接先安置到县政府的大会议室。这会议室不在别地方,恰在政府大楼的顶层。灾民拖家带口,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不像公务员好管,暂避此地,多有不便,免不得这里叫那里嚷,找这个要那个,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弄得到处有声,大领导下车一看,哪有不吃惊的。
“搞什么名堂?”纪全洲恼火,“这是政府还是菜市场?”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的船上漂呢。跟在领导屁股后边团团转的县委办主任赶紧报告情况。一听说是灾民临时转移到这里了,领导不再批评,当即决定上楼去看望慰问灾民,于是直接去了顶楼。顶楼大会议室里当时一片狼藉,满地坐着人,到处丢着灾民的箱包细软,东一个西一个全是方便面盒和矿泉水瓶,政府各部门紧急抽了十几位男女干部到这里,穿梭灾民之中,倒水送药,调解纠纷,听取需要,提供帮助,大会议室乱哄哄真像个难民营,墙上空中的彩带彩灯显得格外滑稽。
刘克服赶到龙首山时,领导已经慰问完灾民,进了防汛指挥部。
“那边出什么事了?”纪全洲追问。
刘克服报称目前没出大事。湖洼地地势低,基础设施差,一雨就涝,刚才离开时已经一片大水,倒了些房子,但是未发现人员死亡。由于经常受涝,县镇街干部和居民群众抗灾经验丰富,情况不对拔腿就跑,千方百计往高处去,都知道怎么办。没什么大问题,领导放心。
“政府会议室成了难民营,还没问题?”
刘克服承认转移灾民到政府大楼是他临时决定的。灾民本安置在县二中礼堂,早年他在那个学校教过书,知道是个老家伙,怕它撑不住,所以安排再转移。刚才他从湖洼地回来时,二中已经进水,礼堂被水围困,但是没有倒塌迹象。因此他可能是过度反应,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保险为要。
林景瑞问:“人都撤出来了吗?”
刘克服报告,基本都撤到安全地点。
“没有问题吗?”
刘克服咬紧牙关:“没有问题。”
两位大领导看过灾民,问过情况,却没有离开,当晚坐镇于本县县城,密切观察台风动态,直接指挥抗灾。一宿风雨大作,刘克服守在指挥部里,彻夜未眠,忐忑不安。两巨头在侧,虎视眈眈,这时要是出事可就坏了。
还好没出大事。凌晨后风雨势头渐减,刘克服松了口气。
纪全洲问他:“现在确定没问题了?”
刘克服表示不敢松懈。
情况向好,领导也显得亲切随和些了。刘克服陪吃早餐时,林景瑞脸上有了笑容,居然问起刘克服的个人事项,他显然已经听说了一些情况。
“有一个儿子是吗?还好吧?”他问。
刘克服汇报:他儿子在本县一中就读,成绩不错。孩子的母亲前些年不幸车祸身亡,这几年主要靠外婆和大姨带,她们很疼孩子。
林景瑞指着纪全洲交代:“这个你们要关心他。”
不是关心刘克服的儿子谁带,是关心刘克服找老婆,续弦。纪全洲告诉林景瑞,这件事不必上级领导操心,让刘克服自己解决。关键是眼睛要亮一点,不要挑花了。狐狸精不能要,刻毒鬼不能要,贪财乱政的尤其要提防。
林景瑞决定去下边乡镇了解抗灾情况,用罢早餐大家立刻动身。出门上车时,刘克服打开一辆越野车门,请林景瑞和纪全洲上这辆车。
“越野车底盘高,下乡抗灾好跑。”他说,“临时给领导换个车,保险一点。”
这辆车挂的是武警牌照,为县武警大队的车辆。两位领导上了越野车,江平坐助手位陪同。刘克服自己则上了领导的轿车,跟在越野车后边。同车的还有随同省长前来的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刘克服与这位领导是初识。当天出行除动用武警越野车和省长轿车,还安排一辆警车开道,县委办主任坐警车打头,整个出行安排特别是乘车安排尽为刘克服精心设计。
如他所担心,车队出门时出了事情。
开道警车和越野车顺利经过大门,驶下龙首山。刘克服所乘这辆轿车则滞留于后,滞留原因是开车之际刘克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打开车门向站在车旁送行的常务副县长交代,然后才匆忙开车追赶。结果恰如所防:前边领导的两部车过去了,刘克服这辆车在大院门边突然受到了拦截,有二十几个人从大门附近一拥而上,挡在轿车的前边,他们挥舞双手,要求停车。人群中有人抓着一些纸张晃动,居然还扯出一条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为油漆涂写:“厝拆桥起,人像水鸡。”
于森副秘书长大惊:“这是谁!”
刘克服说:“是灾民。”
他拉开车门跳下车去。
“是我。”他大喊,“大家有什么事?”
于森也下了车。灾民们看到车里除他俩和司机,再没其他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被刘克服安置在会议室的灾民,此刻冲省长而来。昨天省长慰问过他们,由于是突然相遇,一时仓促,双方没有更多接触,回过神之后,他们非常懊恼。这么大的官是容易见的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够放弃?知道省长昨晚并未离开,今天一早他们聚集在这里,要拦车求见,表达自己的诉求。他们没想到省长轿车里坐的却是刘克服。这个人他们认识,把他们从湖洼地捞到龙首山的就是他。
于是没有太费劲,灾民没想跟刘克服过不去。刘克服告诉他们,台风大雨正面袭击,省长指挥全省抗灾,这时候正忙。灾民有问题,可以另找时间向县里反映,也可以用合适方式向上级反映。刘克服介绍于森是随省长下来的领导,眼下急着赶到下边抗灾,灾民如果准备了递送省长的状子,可以交给于秘书长,秘书长会把他们的情况和请求带给省长。
灾民果然准备了状纸。他们听从劝告,把材料交给于森,而后让出道路,让轿车开过去。刘克服陪于森步行走过大门,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昨天守在二中礼堂二楼活动室,不愿转移的那一家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两个男子。这两人今天手中没有木棍,拉的是白布标语。
几分钟后刘克服撞到了领导手上。
那辆武警越野车并没有走远,就停在龙首山下拐弯口处。刚才出门时没有受到拦截,领导却注意到门边聚集的人有些异常,他们居然也看到了那条白布。于是没急着走,把车停在下边等刘克服了解究竟。刘克服赶到时,纪全洲黑着一张脸,非常难看。
“跟省长报告,这是搞什么名堂?”纪全洲责令。
刘克服承认自己做了小动作,让省长换车是他刻意安排,因为担心有人拦省长的车,发生问题,他承受不起。他有意自己坐省长的轿车,有意拉开一段距离滞留在后边,一旦真有事,领导在前边已经走远,没有直接目击,影响可能小一点。没想到省长还是发现了。
“那条白布是什么意思?”省长追问。
刘克服说,所谓“厝拆桥起,人像水鸡”是土话句式,讲的是房子拆了,桥建起来,人跟青蛙一样。本地土话“厝”即房子,“水鸡”则指青蛙。这些灾民来自湖洼地,被他转移到龙首山。灾民反映的是老问题,布条上说的那座桥就是进入县城必经的南溪大桥,这座桥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修桥时征地动迁的主要对象都在湖洼地,当年采取了一些强制手段,一些群众利益受到损害,问题未能妥善解决,一直遗留至今,快三十年了,反映不断。
此时没法细说,刘克服概要而言,省长却不轻易放过。
“你强调是历史问题?”领导追问。
刘克服承认,不能都推到过去。灾民布条上表现出来的,除了对当年修桥遗留问题耿耿于怀,也对当前境况不满。眼下湖洼地一片汪洋,人都成了青蛙。
“我们工作没做好。”他检讨,“我们有责任。”
省长当即决定改变行程。原打算下乡视察救灾情况,现在不去了,就近安排,让刘克服弄一条船,他要亲自去湖洼地看一看,了解一下什么叫做水鸡。
那一天的视察过程非常沉重。灾景触目惊心,领导严词重责,所有当事者均痛苦不已。刘克服运气不好,官没在那个位子,倒是事摊上了,骂也赶上了。
后来本县得到一笔救灾款,数额远多于其他受灾县。但是本县一大建设项目也因为这场台风和省长的视察被一枪毙掉。
台风期间安置了大批灾民的县政府大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做了三十多年全县权力中心,历经风雨,已经显旧,面积不足,办公拥挤,楼体结构也发现问题,急需全面整修。县里考虑,与其费时费钱修修补补,不如破旧立新,原地推倒重建,盖一座新大楼。新建办公楼事项由县长陈铭直接抓,报告早在台风来袭前半年就报送上级部门。由于情况属实,加上多方努力,上级相关部门已经表态,程序基本过完,即将批准。却不料来了一场台风,到了一位省长,见了一群灾民,看了一洼水鸡,这就完蛋了。有人把情况反映到省上,省长亲自过问,在反映材料上做了亲笔批示,要求查一查,问一问,当地领导想要大兴土木建一座新办公楼,他们没想到身边还有一个湖洼地吗?
一票否决。刘克服难辞其咎。事情弄到这步田地除了运气,也确实怪他。如果他没把灾民转移到龙首山,让他们得以与省长短兵相接,接下来这些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特别是台风大雨之后,县二中礼堂岿然不动,未曾倒塌,更显得当时刘克服紧急组织力量,费尽吃奶之力转移灾民十分可笑,毫无必要。
王毅梅给刘克服打来一个电话:“刘书记有好事了。”
刘克服感叹:“我还敢指望吗?”
王毅梅被刘克服力荐到新区,当合水镇书记后相当出彩,这女干部为人很好,做事认真,工作努力,去了后很快打开局面,特别是合水渡大社小社的结子解得相当好,上下都比较满意。前些时候恰逢新区调整班子,要用女干部,她被提为副区长。刘克服到市里省城开会,途经王毅梅管辖地盘,常会给她打个电话,向“土地婆”报个到,此刻王毅梅给刘克服打电话报好事,其实也是调侃:几天前纪全洲到她那里视察,闲谈中忽然问王毅梅有没有合适女青年,给刘克服介绍一个。
“我说手上有一大把呢。”王毅梅说,“可以排个队任刘书记去挑。”
刘克服告诉她,人家领导不是关心,是搞笑,同时应付差事。台风那回,林景瑞省长有交代,让纪副帮助给他儿子找后妈,纪副已经表过态,要刘克服自行解决,强调有几个不能要,例如狐狸精、刻毒鬼、贪财乱政的,等等。
“人家纪领导说了,让我当作重要任务。”王毅梅说。
“他知道咱们熟,开玩笑呢。”
“我听到传闻,好像要让你动一动。”王毅梅说。
“我也听到了,不可能。”
几天后不可能居然变成了可能,刘克服被列为考核对象,进入提拔程序。本县应远书记一身二任已经多时,拟卸去所兼书记一职,专任市人大副主任。县党政主官为省管,市里向省里建议由县长陈铭接书记,让刘克服接县长。不料一个月后情况生变,提议让刘直接提任书记,陈铭留任县长。省里研究,同意如此安排。
纪全洲起了重要作用。纪全洲与陈铭有姻亲关系,陈是纪的妹夫,涉及陈使用事项,纪必须回避,但是关键时刻他表达了个人明确意见,强调出于公心,主张用刘。为什么?与省长林景瑞有关。林省长前不久到该县指挥救灾,对湖洼地现状很不满意,而后还就修办公楼事项做过批评。这两件事情中存在的问题,陈铭作为县长必须多承担责任,刘克服虽然也是领导班子成员,主要责任却不在他。那一次抗灾,刘克服让林省长印象很深,事后省长曾几次过问刘克服的情况,包括他的使用。省长说这个干部有特点,丧偶、儿子由老人带,对领导做小动作,防备灾民拦车,胆子不小。有一点还好,挨批时检讨诚恳,没有以自己并非一县主官推诿。还有一件事让省长印象最深,认为特别应该注意。
“省长问我,你身边还有哪一个人会把一堆水鸡捞进政府大楼里?”纪全洲说。
刘克服因此得委重任。这一结果任谁都没有想到,包括刘克服自己。
2
死人事件发生在刘克服动身前往省城之前,颇具象征意味。
那一天清晨,县城管大队集中执法力量突击整治湖洼地堤岸街,这里的农贸市场周边具结市之便,活动着大批流动摊贩,属市场秩序比较混乱地段。城管大队人员几乎倾巢而出,动用了十数辆三轮摩托,采用包围阻击战术,从堤岸街的两个路口和一处台阶一起突进,试图把流动摊贩围堵于现场,不让他们这边赶那边跑。却不料堵出麻烦,有一个卖沙蜊的从堤坝翻下河去。
沙蜊是什么?一种普通淡水野生贝类,本县县城西南江畔沙洲一带多产。沙蜊的外观颜色淡青,有的偏灰,个体不大,成人拇指盖大小已经算是上品,多见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农贸市场上论斤出售,一斤沙蜊能装小半个塑料袋,里边少说有几百个。这种贝类壳多而肉少,本地人主要拿它烧汤喝,下点油放片姜,加盐就行,不用鸡精,汤淡而味鲜。据说沙蜊汤比较清凉,有助退火,特别是退肝火,无论甲肝乙肝都用得上,各项指标正常者,喝一喝也有保肝之效。这是民间说法,未经医学临床验证,大家聊信而已。“沙蜊”之称也是土话,本地人都这么叫它,大家约定俗成,知道是那个东西。刘克服没有考证过它的准确学名是什么,毕竟只是本地江畔沙洲所产寻常贝类,有如地沟里到处钻来钻去的蚯蚓,与广大干部群众经济社会文化GDP什么的都牵扯不上,不需要特别注意。
没想到它闹成了一起事件。
出事的卖沙蜊小贩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的摊子就是一条扁担,两个蛇皮袋和一把秤。汉子把蛇皮袋口翻卷,摆在堤岸街东头路旁,蛇皮袋里装有半袋沙蜊。城管人员的摩托突击队冲到之前,其地流动摊贩已经各自抓起买卖家私夺路奔逃。类似猫鼠游戏不时上演,摊贩们早就经验充分,任何时候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做买卖一边东张西望,一发现情况不对,跑得比耗子还快。卖沙蜊的汉子迟了一步,被城管执法人员逮个正着,其迟走不是因为耳聋眼瞎,或者胳膊腿不利索,是因为贪心:当时恰有个妇人买了他的货,过秤后该付三元七角,妇人掏了四个硬币,其中三个为一元一个为五角,她声称身上只剩大票,没有零钱,想赖汉子两毛。汉子不同意,非要人家付足货款,妇人磨磨蹭蹭满身上找钱,恰好城管摩托冲到。此时如果汉子放弃两毛之利,蛇皮袋一抓走人,也许还可逃脱,至少不算在交易现场被当众逮着,他却不愿放弃妇人那两毛钱,一念之差错失良机,被城管执法人员抓住了秤把。
这把秤被作为违规交易物证当场收缴。城管执法人员吩咐:“东西拿过去。”
他们让汉子把蛇皮袋放到他们的三轮摩托车上。汉子点头表示接受,却趁执法人员不备,挑起扁担拔腿就跑,从堤岸街东头逃向西头。执法人员大叫,发动摩托追赶。由于附近人多,做买卖看热闹的一拨一伙,摩托车在人群中闪来闪去,不敢开快,眼看要让卖沙蜊汉子逃掉了,恰有一辆参加行动的执法摩托从另一头冲过来。卖沙蜊汉子被两边夹击,心知不妙,前进后退都没有路,情急之下,从街边一跃而起,跳到堤岸街边的石坝上。
这条堤岸街实际上就是江边的堤坝,集街道堤坝两功能于一体,堤岸街北侧为普通民居和商铺,街南侧挨着江岸,沿街筑有一条高出路面近一米的石坝,可供游客倚岸观赏江景,也防来往人员意外落水。卖沙蜊汉子慌张之际跳上街边石坝,扁担两头还拽着他的两半袋沙蜊。石坝不算宽,也有将近半米,胆子大点,可以在石坝上跑一跑,比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容易多了,卖沙蜊的汉子敢跟城管人员玩逃跑,敢往坝上跳,胆子绝对小不了,却不料一支扁担两个蛇皮袋加上袋中沙蜊作祟,这人跳上石坝后重心不稳,脚步踉跄,突然后跟一滑摔倒于坝上,在众目睽睽中翻下堤岸滚落江水。
几个城管人员跟着跳下水去,这时已经不是为了控制事主执法整治,一变而为下水救人。却不料那段江流水深,汉子被他始终舍不得放弃的扁担蛇皮袋和袋中财产缠绕拖累,没入水中竟不见个影子。城管执法人员追击流动商贩可算行家里手,下水救人的业务比较生疏,几个人大呼小叫,水上水下忙活半天,最后终于在江流下游把落水者找到,从水里捞了起来。这时哪还有气,早就灌得肚腹如鼓,死翘翘了。
这起意外事件发生得很不是时候。时上级有关部门要来本县做文明县城创建检查,城管大队为迎接检查组织集中整治,湖洼地一带是整治乱摆摊乱设点的重点区域。这一地带位于县城西南低洼地,由于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加上一些历史因素,此间民居水洼相嵌,街道弯曲不平,房屋低矮破败,城市基础设施薄弱,是县城环境卫生比较恶劣的区域,居民主要为城镇低收入群体和外来务工人员。这种地方自然多流动商贩,每天清晨黄昏,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摆摊设点,卖鱼卖菜卖地瓜,小五金老鼠药盗版书黄色光碟,倒腾什么的都有,占道经营,阻碍通行,影响市容和卫生,却很难管理,因为这种地方出产流动摊贩,就跟美国华尔街出产CEO一样,属自然天成,责任部门平日里基本管不了,需要时集中力量搞一搞清理整治,例如眼下迎接文明县城创建检查。整治之后情况会有所改观,而后总是会迅速恢复原状,有待再次整治。
没想到这回整出人命来了。
消息迅速传到龙首山上,县长陈铭亲自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书记上路了吗?”陈铭问他。
刘克服告诉陈铭他还没动身,此刻在政府大楼外。
“出事了,他妈的。”陈铭骂了娘。
陈铭性子偏急,在刘克服面前却不常骂娘,毕竟眼下刘克服是书记,一把手,互相交谈还得注意言辞分寸。一时忽然失态,显得事情足够讨厌。刘克服没有吱声,听他把情况说了一番,知道了来龙去脉。
“死者姓康,流动小贩,城管的老客户,被处理过几次。”陈铭告诉刘克服,“这回可能跟他的秤有关,那把秤做过手脚,一斤只剩七两,被执法人员缴了,可能怕给重罚,所以拼命要跑。”
刘克服问:“你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在湖洼地了。
刘克服让陈铭亲自掌握,首要一条是死者问题。所谓人命关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会弄到这种程度?情况要搞明白,责任要弄清楚。死者的后事,其家人的安抚,相关问题的处理,请县长亲自过问,不要引发其他问题。
“我一听头就大了,他妈的。”陈铭再次骂娘,“这帮家伙都是怎么搞的!”
按照县里分工,本次县城整治由县长陈铭挂帅主持。文明县城检查牵涉到县城整个环境治理,包括改进道路交通卫生防疫市容市貌诸多方面,不只是整治流动摊贩一项,所以要县长来挂,既表示重视,也能强力推动。既然挂了头,好事坏事都会算到头上,所以陈铭一听堤岸街出事就往湖洼地赶。刘克服虽不具体管这件事,作为本县一把手,所有事情不管由谁分管,最后都要归到他这里,所以他也不能掉以轻心。刘克服很清楚湖洼地怎么回事,从接到陈铭电话那一刻起,他心里就隐隐不安,摆脱不了一种感觉,觉得真不是好兆头。
那一天刘克服计划前往省城办事,行程已经预做安排,相关人物已经联系妥当,事情比较要紧,不宜临时改变,他只能照原计划行动,把湖洼地这起事件先交给陈铭。陈铭是县政府首长,对类似事项具有处置权力与资格,所以刘克服在电话里也不多说,只能点到为止,请他特别注意。
这时县委办主任跑过来,请书记过去一起合影。
当天上午,刘克服没有一早动身,不是有意磨蹭,待在县城听候堤岸街一个卖沙蜊汉子于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为的就是这一项业务:合影。刘克服是在政府大楼外接陈铭告急电话的,那时大楼外已经聚集了大批人员,一排一排站在台阶上,前排摆有十几张靠背椅,为领导席,满满一排已经坐好,只待刘书记入座。
今天县直机关召开表彰会,表彰范围很宽,涉及所有县直机关单位,领域则非常窄小,表彰的是“先进方志工作者”。这种事本不需要县委书记亲自动手,由分管县领导发一发奖牌就行了,但是李健出面找到刘克服,刘克服即爽快答应出场。
李健是刘克服的老上司,当年刘克服刚起步,在岭兜乡当科技副乡长时,李健是书记,两人很投缘,是他言传身教,手把手把刘克服带出来。后来因为陆金华办厂征地事项没能按县领导意思办好,李健被调离,回原籍西河镇当人大主任,两年后又调到县方志办当主任,一直干到退休。李健对方志工作很热心,退休后还帮助做事,包括参与组织这次表彰。他跟刘克服说,方志编撰工作琐碎繁杂,很不起眼,不受重视,却是哪个单位都要配合,缺不了。该项先进多年才评一次,不容易,还是希望书记拨冗关心,能够参加表彰会给大家发发奖最好,或者一起合个影以示关怀。
刘克服说:“行,听老主任的。”
于是刘克服前往省城办事的动身仪式就多了一个合影程序。本县分管方志工作有一位副县长,刘克服特地交代他,让他把合影地点安排在政府大楼外。副县长面露难色,因为他们原定在大会场外空地上合影,已经叫人摆好了合影专用的几排人员站立铁架。改到政府大楼这边,得让几十号人动来动去,挺麻烦。刘克服还是让他把地点移过来:“龙首山这里意义比较特殊,该动就动吧。”
刘克服说,既然都搞方志工作,眼下在龙首山立此存照,当属特别有意思。
于是就改过来了,在县政府大楼外台阶上照相。县政府大楼是俗称,这座大楼实为全县的权力中心,除县政府机关外,县委和人大政协机关也都在大楼里。大楼坐落于龙首山上,顺山势而上,扼于县城制高点,从县城各个角落,抬头都可瞻仰。大楼有一点年纪了,外观已显灰暗,但是体量还大,借龙首山之势,雄踞于山下城区道路新起大楼之上,于一县之内,依然还算雄伟,作为一次方志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合影背景,也还十分够格。
刘克服入座照相。没等摄影师按快门,他的手机又响了。那时顾不着把两手放在小肚子前做抱腹状,刘克服赶紧掏口袋。因为此前陈铭告过急,只怕堤岸街死者又有什么意外。
这个电话却不是陈铭来的,是市人大副主任应远,本县的老书记。
应远说了件事:有人把一封匿名告状信寄到他那里,告的是本县新城区建设规划决策有重大失误,其中的南溪治理和行政服务中心两大启动项目都有严重权钱交易,官商勾结问题。匿名者点名道姓,直指刘克服,言辞相当激烈。
刘克服说:“这封信我也收到了。”
该举报信刘克服早已拜读,确实是指名道姓,言辞激烈,说刘克服为了个人政绩,大肆捞取政治资本和开发商钱财好处,强奸民意,一意孤行,压制下级,欺骗上级,要求省市领导派得力人员认真调查,严厉惩处。等等。
“你那件事恐怕得稳妥点,来者不善。”应远说。
“我知道。谢谢主任。”
身边身后都是人,这种时候没法多说。刘克服收了电话,坐直身子,两手捧腹,认真投身于合影活动。摄影师很敬业,为确保成功连拍四张,才宣布活动结束。
刘克服站起身子,即叫住前边一个年轻干部追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时政府办大楼前聚了不少人,除了受表彰的,还有看热闹的。受表彰的都站在合影队列里,看热闹的则分散在周围,有几个挤在摄影师旁边。看热闹的有外来人员,也有大楼里的干部,看到这里聚了一堆人,好奇,凑过来看新鲜。被刘克服叫住的年轻干部是团县委的,年轻人很活跃,刚才大家照相,他在摄影师身边挤眉弄眼,指挥大家作“茄子”状。刘克服见过这个人,记得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刘克服叫住这个年轻干部,其实意在不远处另外一个人,此人站在年轻干部身旁一棵树下,不声不响,抽烟看热闹,是吴志义。
刘克服不直接喊吴志义,他叫住了吴志义身边的年轻人,板起脸问他干什么?年轻干部在刘克服面前发窘,称自己不干什么。
“正经事不做,看什么好玩?”刘克服问,“茄子怎么啦?手拐了还是脚瘸了?”
年轻干部一张脸顿时涨红,站在一旁的其他人哪里还敢再看热闹,当即一哄而散。
吴志义坚持不动,站在树下继续抽烟,冷眼观看。
刘克服没去管吴志义,训完年轻人,起身就走,他的轿车已经等在一旁。接下来他们得尽量赶路,把增加出来的合影议程所耗掉的这一段时间追回来,才能完成预定在当天完成的各计划项目。刘克服上车,砰地关上车门时,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懊丧。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当众训斥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一股火哗啦就窜了上去?是因为堤岸街落水身亡的那个人,应远的那个电话,还是吴志义?
事情都凑在一块了。
半小时后轿车驶过合水大桥,出了本县地界。刘克服在桥头吩咐停车,让司机小许把车停在国道路边上。
“休息会儿。”他指着路边一座庙问,“听说这庙最灵?”
随行的县委办主任点头:“民间传得挺神。”
刘克服抬脚往庙里走。合水桥头的这座庙俗称合水大庙,占地并不大,可能因为此地还有更小的庙,所以称大。说这庙灵,看过去里边却没有几个香客,可能因为不到时候。县委办主任年轻,人很机灵,进庙之后既不请示,也不报告,即自主安排,交代跟在身后的司机小许去“办一办”。
办什么呢?寻常事项。所谓“入乡随俗,进庙上香”,小许掏钱在庙门边服务台买了一束香,拿打火机点上,插进香炉里。
刘克服看着小许“办一办”,笑笑,问了县委办主任一句:“有用吗?”
主任感叹:“心诚则灵啊。”
刘克服没再说话,在庙里走了一圈,走出门去。
主任追出来问:“要不要给王毅梅打个电话?”
刘克服摇头:“算了,这回不打扰土地婆。”
一行人驱车赶路。上午十一时二十分后到达省城,直接前往省政府大楼。
有几个人在省政府大楼外的广场上集中等候,均为刘克服下属,包括一位副县长,几个大局长,他们已经在省城活动数日,与省政府各相关厅局汇报接洽。今天刘克服专程赶上来,率队一起向省政府于副秘书长汇报,这一汇报很要紧,事关成败。
他们要办的是件什么事呢?就是行前应远在电话里提到的,被匿名举报者指为刘克服谋求个人政绩和利益,官商勾结,钱权交易,欺上压下的“腐败工程”。该所谓腐败工程的标准称谓是“县城新城区建设规划”,为刘克服就任县委书记后提出来的一个重点项目,具有牵动全县之地位,也被视为关乎刘克服本人施政成败。该项目的提出与研究论证已经有一年多时间,目前到了能否进入实施的关键时刻。
备受关注的这一规划说起来挺复杂,也很简单。规划出自上海交通大学专家组之手,形成的文本有数十万字之多,文字图表数据厚厚几大本。要点却很明了,它其实就是县城西南湖洼地一带的改造计划,要让县城环境最差最不景气的该区域脱胎换骨,开发其间大片破烂民居以及鱼塘沙洲水洼地潜在价值,使之变为发达新城区。这一目标的实现有赖于两个启动项目,一个是南溪整治,一个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
南溪是从县城南边流过的那条溪流,其源头在本县西北部山地,有五条较大支流,流经县城后注入黄溪,在下游合水渡与青溪汇流,再流向市区入海。南溪上源在山区,集水面积广阔,水量充沛,流到县城后,由于地形开阔,溪面顿时加宽,溪流中部淤积形成狭长大沙洲,溪水在沙洲两侧分流,内侧一支水小,称内河,沿县城南端湖洼地流过,另一支称外河,是主流,从沙洲外侧流过,到沙洲下端两支水流又汇成一股。南溪整治方案的要点是在沙洲上游水分两支之处筑一座内河水坝,把内河这一股水截住,让河水都从外侧河道过,这样有助于防涝,还可以变内河为内湖,让旧河道、水洼地及大片沙洲成为可改造利用的新增用地,大量提供给街区房地产开发以及绿化、公园等公益事业。
刘克服新城区规划的另一个启动项目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这是一种委婉说法,所谓“行政服务中心”实际上就是县里的办公大楼,当年这座楼只差一点就上马了,不幸来了场台风,来了个大省长,还去了湖洼地,最终否决了那座楼。两年过去了,现在刘克服旧事重提,又要操心盖楼,但是这回有重大改变,不在龙首山原地重建,要在湖洼地划一块地,盖办公大楼以及附属设施,把全县权力中心下迁。龙首山旧有的政府大楼、附属设施和大片地皮则拟另行开发利用,整座龙首山可以辟为公园,供县城百姓休闲健身。
刘克服赶赴省城之前,特意把一个表彰合影安排在龙首山上,政府大楼外头,那不是随心所欲。先进方志工作者的这张合影很可能具有某种方志意义,成为龙首山作为全县权力中心的一个纪念。而后这一页将被合上,新的一页将要开启。
刘克服的新城区规划以及两个启动项目都算得上大手笔,大得不免令人生疑。以湖洼地及其周边的条件,有可能建为新城区吗?在那样一种地方耗费巨大财力物力有必要吗?南溪两股河水各行其道,怕是几千几万年了,截住一股有没有科学依据?会不会闹出生态灾难?本县自宋代建县,千年以来县衙门一直设于龙首山上,为什么要另起炉灶,将权力中心从山上迁到洼地?即使很有必要,意义十分重大,理由非常充分,大手笔都需要大投入,对一县来说,该工程之大,比得上当年秦始皇修长城了。使出吃奶之力,集中全县之财去做,有必要吗?还让不让大家吃饭?把这些钱拿去盖医院建学校,或者干脆全县干部群众人人发几百块补助款,岂不是更好?
刘克服得回答这些问题。从规划提出,方案讨论开始,他不断在回答这些问题。今天他率属下几员干将到省政府大楼来,同样也需要回答。
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在他的办公室会见刘克服一行。他告诉刘克服,省长对刘克服这件事很重视,领导在刘克服事先呈送的报告和信件上做了批示,转给他,要他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所以他约刘克服来谈。
刘克服说:“谢谢领导。”
于森问:“好像又有些不同反映?”
刘克服承认。有一封匿名信到处散发,称他们的新区规划是“腐败工程”。这种情况不奇怪,不做事没人说,做事就有人讲,不管怎样,总还是需要做点事。
于森开了句玩笑:“给我说说你怎么拍的脑袋。”
刘克服强调该工程不是他拍脑袋拍出来的。湖洼地环境问题长期困扰本县,多年来想过许多办法,一直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苦无良策。这一次大家商量,本事不够,只好求教高手,所以才委托上海交大来做规划。人家果然有水平,大手笔,提出了现在这个思路。他觉得很好,决定按这个办。一些领导成员起初有些顾虑,担心弄不起来,经过仔细论证,有关问题都有了切实的解决方案,目前认识已经统一。项目已经得到市里认可,省发改委、建设、国土、财政等部门也都表示支持。
于森说:“你们怎么想出个行政服务中心?很会起名字嘛。”
刘克服承认,实际上是要盖一座新办公楼,以这个名目比较不敏感,新建办公大楼属严控范围,担心上级不批准。他们也曾考虑办公大楼不迁,不盖新楼,单纯搞新城区规划,经过论证,不行。政府不迁下来,新城区很难搞活。行政权力中心搬到新城区,相关行业都会跟进,投资商才有信心,新城区建设才会热起来。政府搬到湖洼地后,对当地困难更有感受,只为保证自身正常运转,也要下大力气解决基础设施问题,包括道路交通排水环保等等,当地面貌会因此迅速改变。
“钱呢?你们这个方案像什么?空手套白狼?”
刘克服不否认,确实很多人认为他们的集资方案是空手套白狼。其实他们还是有依据的。建新城盖大楼需要大量资金,钱从哪里来?他们认为可以从地里生。南溪整治后会出现大量新增土地,县机关办公大楼迁建湖洼地后,新的权力中心周边会成为开发热区,原本非常低贱的地价会成倍抬升,这就有了运作的可能与空间。
“于秘书长对我们的湖洼地和龙首山印象一定还很深。”刘克服说,“现在这个办法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不需要财政太多负担,可以有一个新城区,一座新办公楼,还有一个新增长点。只要于秘书长支持就能实现。”
于森笑,表扬刘克服很会说话,特别在关键关头。两年前那场台风时,他陪省长到刘克服那里视察,当时就留下很深印象。
刘克服也笑,称自己其实并不擅长表达。
“你是比较擅长做事?”于森问。
刘克服说:“领导面前不敢自我表扬。”
“你有些特点。好像是左撇子?”
刘克服自嘲:“我使筷子时跟人不太一样。”
那天谈得比较充分,花了领导一个来小时。谈完之后于森只说还要再了解研究一下,没做明确表态,但是与刘克服握手时明显比进门时要热情有劲。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立刻打道回府。
还在半道上,他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
“往回走了吗?”方文章问他。
刘克服还管方文章叫“方书记”以示尊重。他一边回答自己已经在返程路上,一边心里暗自惊叹,因为方文章如此关注,消息还如此灵通。
方文章说:“你别急着回县里,路过市区停一下,一起吃个饭。”
“方书记有事?”
“没事就不能吃饭吗?”
刘克服笑,感谢,不再多问。
“黄金圈”案子之后,方文章受到审查,却没有证据表明他受贿。该案关键人物陆金华是境外人士,案发后藏匿于外,无从取证,方文章因此给挂起来,调离本县,赋闲在家,继续接受调查。后来时过境迁,案子结了,他又给重新安排工作,当了市政协的秘书长,只是年纪差不多了,六十将满。
刘克服心里有点数,知道方文章可能是有些什么事。
到市区已是傍晚,刘克服去了市宾馆,在那里与方文章见了面。
方文章对刘克服说:“不是我要请你,是人家要见你。”
这位“人家”是谁?不是别个,就是陆金华,“黄金圈”案发后一跑了之的陆老板。几年过去,风声平息,没人再追究,他又回来了。
“怎么说中国人得爱国啊。”他跟刘克服打哈哈,“特别是想念刘书记。”
刘克服也哈哈:“我们也常念叨陆老板呀。”
他们俩也算老交情,打过多年交道。几年不见,眼下陆老板把方文章请出来牵线,又拟重温旧情,跟刘克服再打一回交道。
“刘书记大手笔,空手套白狼,为什么不把我也套一套?”陆金华问。
刘克服道:“陆老板可惜。这回还是晚了一步。”
“不够意思。”陆金华抗议,“你那个湖洼地有谁比咱们交情深?”
陆金华冒将出来,表现出参与湖洼地开发的浓厚兴趣。但是有如当年他染指苍蝇巷打造黄金圈一样,都晚了一步。陆金华这回晚一步有不可抗因素:前案未了,他躲在境外不敢回来,待到跑回来无恙时,可以占的地盘早让别人占了。陆老板却不因此止步不前,这人擅长进攻夺取,风格一如既往。
刘克服建议道:“陆老板可以考虑一下其他项目。”
他说:“当年我只看中那个苍蝇巷。眼下一样,就是湖洼地。”
恰在其时,县长陈铭给刘克服来了一个电话。
县里再出意外。卖沙蜊的汉子于市场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后,经县长和相关部门领导多方劝说,并当即提供一笔现金抚恤,死者之妻同意听从政府安排,死者尸体被送往火葬场。却不料死者的两个兄弟不接受,纠集十几个人于中途拦截,把死者灵车开往县城管大队办公楼,声称要抬尸讨说法,惩办逼其兄弟落水的凶手。县公安交警部门接报后迅速应对,把人和灵车挡在半道上。陈铭已经赶往现场处置。
刘克服急了:“千万要掌握好,不要失控。”
“这家人麻烦。”陈铭说,“就是那三个兄弟。”
“水鸡?”
“是他领头。”
刘克服不禁唉了一声。
3
这年九月,刘克服的内河水坝以及行政服务中心两大项目隆重剪彩,宣告开工。
当年的新办公大楼如今以行政服务中心为命起建。为什么别人手上被否决的项目,到了刘克服这里却办起来了?因为他动了脑筋,改个名字不是要害,关键是把这座楼从一县人仰视的龙首山上迁下,南进到湖洼地去,与整治南溪的内河水坝一起,成为建设新城区的拉动项目。如他求见省政府于森副秘书长时所强调,这个方案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让湖洼地得到彻底改造,让机关有个新的办公地点,大量经费还能自筹。这个说法把领导打动了。
于森起了作用。于秘书长的后边就是林景瑞,省长最终点了头,而后一路绿灯,终于水到渠成,诸事俱齐,筹备完成,隆重开工。
不料内河水坝的开工典礼很顺利,行政服务中心的仪式却出了意外,这意外并不独特,说来很平常,是下雨,不可抗因素,属老天爷的职权,非人力所能及。
眼下组织大的活动都要选个好日子,刘克服未能免俗,本县两大项目开工具有标志性意义,不能随便行事,大家研定,选的是九月八号,谐音“久发”,大好。但是老天作祟,日子一到忽然变脸,九月八日一早,气象预报本县是阴天,但是县城上空乌云密布,似乎大有雨意,让刘克服等领导很是不安。类似典礼的时间都是早经确定,时候一到,领导嘉宾云集,无法随机改变,因此好日子里的乌云特别折磨人。当天上午九时天似乎开了一点,大家匆匆按计划行动,内河水坝如期顺利开剪之后,领导嘉宾们移师湖洼地为行政服务中心剪彩,非常不幸,大雨应声而下。这时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雨中行事。领导们嘉宾们在工作人员雨伞的遮蔽下执剪,端盘子拉彩绸的礼仪小姐们无从举伞,个个给浇成落汤鸡,她们所穿的大红旗袍湿漉漉粘在身上,吸引周遭许多热切目光,成为当日一景。场下准备的锣鼓和舞狮舞龙队无法施展,组织来参加盛典的观众连同众多看热闹者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四处躲避,仪式草草收兵。
刘克服说:“老天爷真是很厚爱啊。”
他的话略有酸意。这种时候当然也需要表达一种理解,刘克服跟前来参加典礼的上边领导下边干部说明,本地有一种看法,认为此刻下的雨不是一般的雨,是“财水”,一下子给了这么多财水,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想要都要不来,所以该表示感谢。
开工典礼上的这场雨成了全县上下一个热门笑谈,此后屡屡被人提起,供大家捧腹,直到后来变成一种公认的天象预兆,表明刘克服全力推动的这一项目注定不可能风调雨顺,从一开始就险象环生。
相比起来,项目开工之前以及开工典礼上的麻烦还算其次,到了雨中执剪,“财水”漫天而下之后,真正的麻烦才告开始。此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及其相关周边,事情连连不断。
工程刚刚进入全面推进阶段,那里发生了一起严重暴力对抗事件,事件中,有两位执法人员惨受重伤。事情起因是违章搭盖,地点在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外围区域。本县新办公大楼设计时,刘克服提出尽量避开现有民居选址,因此最后确定的地点在两个水塘之间,南溪整治完成之后,这两个水塘有一个将被填掉,一个将保留并辟为公园水面,成为新办公大楼相邻一景。由于避开民居,行政服务中心大楼的征地搬迁没费太大劲,很快就搞定了。但是大楼所配套的交通、下水道等设施以及随之而来一哄而起的周边开发,直接触及了湖洼地旧有的一地破烂,引发了大量征地拆迁内容。于是就有人鼓捣违章搭盖,以求在列入拆迁时多拿点面积补偿。湖洼地一带旧有的违章建筑多如牛毛,时日久远,已经成为一种现实,是拆迁时不能不有所补偿的存在,这些人却不是拿旧有违章建筑要钱,他们是大干快上,做新搭盖,于众目睽睽下公然违章。
那里有一家人弄得出奇了,居然在他们所居屋子的门边围地抢建,被他们围进自家地盘的不是寻常空地,却是一条小巷,为该巷住户来去通行的道路。这家人自充泥水匠,用自己的搭盖占领半边巷道,十分慷慨地留下另半边不占,因为还得讲点道理,让一巷居民包括自家人有路可走,推个自行车尚可行动。
这一处离奇搭盖招来了一队城管人员,此间类似项目归他们执法。城管人员赶到时,搭盖者还在公然违章,用一把瓦刀给他的新建筑添砖加瓦,努力使已经立于巷中的半堵墙更高一些。执法人员即吆喝,叫停,说不能在这里盖东西!
事主是个中年人,他说:“不能盖?来拆吧。”
真拆吗?没那么简单。里边有个年轻点的男子冒出来,手中抓着一把卷尺,要求执法人员帮助量一下面积,然后他们自己会把房子拆了。只是帮助量一下面积吗?也不是,需要出具一张证明,表明拆除某人家多少平方米的房子,请相关部门按标准给予补偿。
城管部门当然不能出具如此证明,他们坚持违章建筑必须无偿拆除。事主则寸步不让,不给证明就给钱,两个都没有就走人,别在这里妨碍他们盖大楼。双方争执之际,围观人群一层层拥上来。占道建筑影响了巷里通行,一些居民居然还站在违章者一方,有人在一旁起哄,主张违章者把巷中大楼盖五层高,政府要拆,就拿一座别墅来换。他们还声称准备群起仿效,各家各户都把门前巷道圈起来建大楼,再换给政府。新城区建成了,全巷老小都住别墅。
这时有人大喝:“都闪开!”来了个城管中队长。该中队长当天带队检查,在湖洼地另一侧,听说这边有人不理劝阻,公然违章,立刻带着几个人,开动三轮摩托匆匆赶了过来。
他说:“好啊,胆子真是大啊!”
他命令事主停下,事主依旧不予理会,继续砌墙。
“真是不听吗?”
事主答了一句:“不听。有种过来拆。”
中队长恼怒道:“知道你横,别以为我们怕,今天就收拾你。”
这个人很硬,当时一声令下,让他的人动手,八九个执法人员一拥而上。对方只有两个,年轻的那个把手中卷尺一丢,从地上抓起一支锄头企图抵挡,只一瞬间就被城管人员抓住,夺下锄头推到一边。中年事主也被从墙边推开,驱到一旁。而后执法人员七手八脚拆除违章建筑,仓促抢建于巷道中的所谓“新大楼”其实就是一堵薄砖墙,很不结实,比纸糊的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十几分钟就被执法人员推倒摧毁。
离开之前,中队长下令收缴作案工具,这是常规动作,有如整治市场时收缴违章流动摊贩的扁担箩筐。违章搭盖现场这里有什么作案工具?一把锄头,还有一把瓦刀。执法人员把锄头扔到他们的三轮摩托上,然后收缴瓦刀。瓦刀丢在地上一堆破砖边,泥水匠事主坐在破砖上抽烟,一声不吭。
执法人员过去收缴瓦刀时,事主突然有了动作,迅速从地上拾起瓦刀,顺手一下,把它捅进收缴者的肚子里。旁边另一个城管队员冲过来制止,又被一瓦刀扎进胸部。场上人员包括围观者当时全呆住了,作案者来不及从对方胸口拔出他的凶器,松开手跳起来,转身就跑,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几分钟后,城管执法三轮摩托发动起来,冲出巷口追赶作案者,作案者已经上了堤岸,没等执法人员赶到,他即从堤岸翻下河去。
当天下午,刘克服赶到县医院看望伤员。两个伤员都已经接受手术,被捅伤腹部的城管队员伤势相对较轻,术后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右胸受伤的那位因伤及肺部,大出血,生命垂危。刘克服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死人。
离开医院时,刘克服在门诊大楼外的停车场意外受阻: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从人群中跑出来,突然跪在地上,拦在他的面前,嘴里叫唤不止。刘克服身边的随行人员赶紧上前,把两个老人扶了起来。
他们喊冤,要求刘克服主持公道。原来两位老人也属当天事件的事主,用一把瓦刀刺伤两个城管队员的人是他们的大儿子,此人案发后逃跑,翻下堤岸落水,目前下落不明。老人的另一个儿子即当天案中拿卷尺抡锄头者,目前已被刑事拘留。这家人原本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已经不在了,不是别个,就是那位卖沙蜊汉子,在城管整治市场行动时于堤岸街落水身亡。
这家人真与刘克服有缘。从当年那次台风转移灾民起彼此有了牵扯,当年他们参与拦车,拉出一条白布,最终把刘克服送上了本县的权力顶峰。刘克服前往省城汇报项目,争取上级支持他的新城区规划那时,这家老二出事死亡。此刻风波再起,还是这家人,两兄弟一跑一关,两个老的跪地喊冤,不找别人,还是抓住了刘克服。
刘克服问:“哪里冤枉你们了?”
老人说,他们哪里都冤。
刘克服说:“行,我听你们说,上我的车。”
老头老婆子面面相觑。他们可能从没坐过类似轿车。刘克服安慰他们,说这车没什么,跟板车、三轮车差不多。上吧,车上好说话。
医院停车场那种地方人来人往,确实不是喊冤谈话的合适所在。刘克服让随行人员让位,把两个老人请上车,坐后排,自己坐在助手位上,匆匆离开。
毕竟彼此有缘,刘克服早就了解过这家人的相关情况。这家人姓康,老头叫康畚箕,原为县城近郊菜农,当年自有一座农宅,屋子前后都是菜地,家境可数小康。三十多年前本县兴建南溪大桥,康家菜地和房屋被征用动迁,一家人转为城镇户口,康畚箕本人被安排到一家集体企业做工,不几年就下了岗。修桥拆迁时他们拿到一点补偿,由于当年强调为国家建设做贡献,补偿标准很低,加上康家老大老二都已降生,康畚箕的父亲又得了场重病,治病送终,几个补偿金很快花完,一家人再无门路,只能挤在动迁临时安置的破旧公房里,一直到今天。
当年南溪大桥的遗留问题不只涉及康家,湖洼地沿江有近百户居民被动迁,不少居民不满征地拆迁补偿低,不愿离开,最终被强行搬迁。一些居民动迁后无处可去,如康家人一样被临时分散安置在旧公房旧库房里,其中有二三十户人家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得新居,在亲友或安置地的破房里住了近三十年,产子生孙,至今未能离开。多年来相关居民上访不断,也曾闹过事,因时日已久,加上一些政策因素难以解决,成为本县历届政府的一大难题。
康家人屡屡生事,与当年这一笔“厝拆桥起”老账相关,从小康之境落入贫困,难怪他们耿耿于怀,认定被政府亏欠,很不公平。以刘克服观察,康畚箕夫妇虽怀怨气,人还厚道,并不胡搅蛮缠。他们的儿子却不一样,尤其是老大老三两个,逆反情绪很重,不合作,敢出头,怒气一上有失理智。例如当年台风时,持棍把门就他俩。康家老二则老实,以卖沙蜊为生,通常不爱惹事,不幸逃跑落水,死的偏偏是他。
当年康老二那场事闹得很大。康老二已婚,有一子,死后他的两兄弟拦灵车,冲城管,要求惩办凶手,被交警拦在路上。当时刘克服刚从省城赶回来,被方文章留在市区与外商陆金华吃饭,接到县长陈铭报信电话后匆匆离宴,连夜回到县城。后来刘克服亲自过问该事件处理,由于康老二是在整治流动摊贩行动中,因躲避失足落水,城管人员执行公务中并未发现严重不当行为,死者家属的“惩凶”要求不能满足,刘克服让相关人员多做说服,想办法多给点钱,没有挂得上的名目,就用特殊困难补助方式通融。最终康家两个老人和康老二遗孀被说服,接受了条件,康老大和康老三虽还不服,毕竟没有足够理由再闹,事态终于平息。
所以这一次康老大拿瓦刀连捅两个城管人员,不仅仅是一时相争,实在也跟上一回康老二事件中与城管结怨有关。康老大伤人之后逃跑,从堤岸翻身落水,其落水地点离当初康老二亡命之处相距不过百米,但是这个人性命无忧。康老二大名康顺水,绰号“沙蜊”,以捞沙蜊并流动售卖为生,常在河边沙滩走来走去,却不会水,入水就如秤砣只往下沉。康老大不一样,水性高超,称得上浪里白条。此人以泥水为业,能把瓦刀当匕首用,他的大名叫康顺基,绰号却与水性有关,就叫“水鸡”,即青蛙。
康老大伤人逃跑,其父母跪地喊冤,这里边有什么冤枉?刘克服把老汉老婆子请上车,听一听,原来人家是为老三喊冤。康老三叫康顺成,绰号“成仔”,今年二十九岁,未婚,初中没毕业即辍学,在湖洼地当小混混,有些劣迹。当天事件中,他曾持锄头阻挡城管人员拆墙,终被夺下工具,推到一旁。康老大挥舞瓦刀时,康老三并没有参与斗殴,更没有伤人,案发后没抓到老大,把老三抓去顶事,这是冤枉。
刘克服问:“还有什么冤,尽管说。”
这一说就多了,从三十年前厝拆桥起,到眼下动迁安置,怎么弄都冤。
刘克服一边让康畚箕说,一边指挥司机开车。从医院动身,先出城,到了郊外南溪分岔处。刘克服请康家老夫妇下车,看一看正在修建的内河拦水坝。而后返城,开进湖洼地,去看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最后在小巷里七拐八折,把两位老人送回家去。
刘克服不是没事找事,领两位事主参观游览,他是着意而为。他询问康家有无佛龛,康妻说他们家灶台有一个,里边请了一尊观音菩萨,每月初一十五她都会上香拜菩萨。刘克服请康妻回家后帮助他烧两炷香,有事相求。他是县委书记,不好亲自动手,所以请康妻代办。
两炷香求什么呢?第一先求保命。眼下有一个城管队员躺在医院,生命垂危。请观音菩萨一定要帮一把,支持医生全力抢救,别让这人过世。这人要是死了,康老大一案就有人命,任谁也救不了。如果这人给救活了,只要康老大回来投案自首,还有望得到从宽。所以这条命他县委书记非常需要,康家人也一样非常需要。另外一炷香应求来日,让内河水坝顺利建成,行政服务中心顺利完工。行政服务中心说到底是座衙门,对康家人有意义吗?有的。有了这个东西,康家人眼下挤住的破房子会被拆平,他们有望得到新居,一些历史旧账也有一次性还清的可能。他考虑,新城区要解决当年修桥时留下的几十户特困人家居住生活问题。可以用低租,或者无偿方式给每户人家一个店面,让他们能据以谋生,改善处境。康家人有理由有资格要求得到这个。但是如果大家都像康家老大老三那样,违章抢建,抗拒执法,以致拿起锄头瓦刀伤人,新城区能做起来吗?康家人和他这个县委书记还能有什么指望?
康畚箕不信:“真的给个店面?”
刘克服说:“你们要信我。”
他告诉两个老人,这种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给就得给,不会因为康老大康老三做过什么就不给了。这一点他说到做到。他知道康家人因为以往一些旧事,心怀怨气,认为不公平。有这种感觉的人不仅他们,还有当年修桥留下的困难户,还有湖洼地这里的一些人。他自己在湖洼地生活过,很能理解。以前他没有足够气力帮他们一把,现在当书记,比较有可能了,他会想办法解决一些问题,给他们一个公平。
“你们要信我。”他再强调。
他把康畚箕夫妇送回家。当晚康老三被释放。几天后医院报告,经全力抢救,受重伤的城管队员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康老大没有回来投案,警察将其列入网上追逃名录。刘克服还是松了口气,因为人命保住了,案件烈度有所降低。
他相信康家老婆子这些天给菩萨上香,一定格外勤劳。
却不料这边刚刚平静,那边波澜再起: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民工二死二伤。事故原因是施工人员违反安全操作规定,在吊装材料时升降机钢索断裂坠落,造成现场人员死伤,死伤民工均为本县城关镇草寮村人。隔天,死伤者家属及该村数百村民包围工地,与施工单位理论,工地全面停工。
事件发生时,刘克服不在县里,远去省城开会。县委办主任在第一时间向他报告了情况,刘克服非常恼火,立刻给县长陈铭打电话,让陈铭亲自过问,务必解决清楚。陈铭也非常气恼,又在电话里骂了娘。他说这帮人都是饭桶,一伙死人,安全安全,反复强调,没一天不讲,他妈的还出了事情。工地上钱没少花,炮没少放,找这个找那个,有什么做什么,都什么屁用,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铭是行政首长,行政中心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是他,出了事首当其冲,当然着恼。陈铭责怪施工单位,他所谓“有什么做什么”讲得比较含蓄,那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本地盖房子有习惯,开工前都得“做一做”,也就是花钱请个高人,备上猪头,抬出四色供品,排罗庚算流年,敲锣打鼓,放炮烧香,跳神驱鬼,以求神明保佑,施工平安。类似活动可属迷信,农民百姓自家修猪圈盖茅房可以大做,政府修建行政服务中心做起来就多少有些尴尬,但是出于安全第一考虑,各位领导睁只眼闭只眼,施工单位具体操办,本工地还是入乡随俗,不落人后,悄悄做了。哪想工作如此细致,程序如此完整,已经有什么做什么了,没个屁用,还是死了人。
刘克服说:“看来咱们命该如此。”
陈铭叹气:“开工剪彩那场雨下得真不好。都说阴气太重,不假啊。”
当晚王毅梅把电话打到省城,找到了刘克服。
“重要任务还没完成呢。”她说。
所谓重要任务就是给刘克服介绍对象。她手头有一个对象挺合适,特地要了人家一张照片,准备拿给刘克服看看。
刘克服告诉王毅梅,眼下他在省城,再怎么合适的对象,远水不解近渴,回去再说吧。王毅梅即笑,报称此刻她也在省城,她的车就停在刘克服开会的这座宾馆楼下,她先打这个电话相约,然后就把照片送上来请刘书记过目审阅。
刘克服挺吃惊:“有这么巧?”
当然没那么巧。不一会儿王毅梅敲门进来,哪有什么对象什么照片,只有王副区长自己。所谓介绍对象完成重要任务原来纯属玩笑,王毅梅找刘克服另有要务。王副区长已经不在本县任职,找刘克服谈的竟是本县事项,而且是刚发生的工地安全事故。她也不是到省城办事顺便一访,是知道刘克服在这里,专程驱车前来的。
“刘书记要小心。草寮村这件事可能闹大。”她警告。
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发生安全事故,草寮村民工二死二伤,这件事能闹什么?最多闹点赔偿吧。却不是,有人要闹施工单位,认为施工单位资质有问题,中标过程存在黑幕,涉嫌暗箱操作。其实这也是表面事项,真正要闹的是刘克服。闹刘克服什么呢?已经又有举报信到处寄了,说刘克服当县委书记后,一意孤行搞所谓新城区,修水坝建办公楼,置广大干部群众的利益和生命财产安全于不顾,一心只想制造个人政绩,提拔升官,对工程所有问题,包括工地死人,都应负主要责任。
刘克服摇头:“这也告得太玄了吧?”
王毅梅说:“你不知道草寮村那些人?”
刘克服当然清楚。草寮村位居县城近侧,人口近六千,包括两个行政村,是城关镇也是本县的第一大村。这个村有地利之便,到县城打工的人多,因此哪个工地出事死人伤人,常有该村人士。这个村也出了一些干部,目前县里有一位人大副主任,几个政府局长出自该村,都有些影响力。
王毅梅说,闹工地的草寮村民背后有人支持,除了出自该村的那些县里干部,还有其他人,包括若干领导。村民闹工地是泄丧亲之怒,也希望为死者家人多争赔偿,他们背后的人要的可不止这个。刘克服力推新城区建设,有人支持有人反对,特别是把办公大楼从龙首山迁到湖洼地,中上层干部中明里不说,暗中不服的不少。本县自唐代立县,县衙门一向高高在上,设于龙首山,官员们公认那里风水好。相比起来,湖洼地一地破烂,频频内涝,不说阴气太重,起码湿气足够,哪有风水可言?除了历史和风水,干部们还有实际情况:单位宿舍私家住房大多分布在龙首山周围,上下班近,有事好跑,工作生活都方便。一旦办公大楼迁往湖洼地,距离远了,来来去去跑东跑西就增加了困难。万一碰上灾害,这里淹那里涝,大家都得下水当水鸡,哪有守在龙首山上舒服稳当。
“还有陈县长。他的情况大家都清楚。”
县长陈铭职位原在刘克服之上,应远走后本该他接,结果却换上刘克服。陈铭曾力主在龙首山原址新建办公楼,未成,让刘克服来另辟蹊径。因为这些缘故,陈铭对刘克服这一套虽不明确反对,表现得却不甚积极,大家都看在眼里。
“听说上边领导也听到不少意见。工地这件事闹起来会是个由头,可能很不好。”王毅梅说,“刘书记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刘克服点头,“谢谢。”
“谢什么呀。”
王毅梅起身告辞。刘克服送她进电梯,一起下楼。
“说实的我很担心。”王毅梅在电梯里说,“当初很想劝劝你,就是没说出口。”
刘克服笑了笑:“你知道说了没用。我是左手。”
当初王毅梅没说,对刘克服提出劝告的人却也不少。舍龙首山就湖洼地,这个动作确实比较大,牵动不少人利益,特别是干部自身利益,会产生很多障碍,弄不好会有风险。这些情况不必他人指教,刘克服自己清楚。清楚为什么还干?因为他想干。
“以前也想,没法干。忽然让我当书记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当然要干。”他对王毅梅说,“我这个书记当得挺意外。你也清楚,本来轮不到我,来了一场台风,湖洼地内涝,领导视察,出了个水鸡白布条,然后是我上来了。当年我在湖洼地当中学老师时,哪里想到自己能有今天,因此总觉得自有玄机,让我走到这里,应当是要让我在这里做点事情。更大的做不来,我就做这个吧。”
王毅梅问:“刘书记要我帮点什么吗?”
刘克服往天上一指,提到浙江东头有一座普陀山,那其实是个岛,位于东海上。听说普陀山的菩萨特别灵,王毅梅能不能去那里走一走?帮他烧一炷香?
王毅梅顿时发急:“还开玩笑!”
刘克服也笑:“那就不必劳驾。”
他告诉王毅梅,大半年前,他的两大项目尚未获批,有一天他带着人到省里汇报项目,经过合水大桥后,曾经特意进了她那个合水大庙,司机小许在庙里烧了一炷香。他问县委办主任管用吗?主任回了一句:“心诚则灵”。
“那时真是很希望得到老天爷的支持啊。”他说。
“然后老天爷就帮你了?”
刘克服没有直接回答。他感叹,人在老天爷面前经常会感到无助,但是人总是千方百计,依旧执著。
他把王毅梅送上车去。
有一个问题他们俩心照不宣,刻意回避:王毅梅副区长漏夜赶到省城,谈的是刘克服县里的敏感事情。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是从何得知?其中原由王毅梅绝口不提,刘克服同样,一句也不问起。
省里的会议开了三天,会议结束当晚,刘克服赶回县里。隔天一早他来到湖洼地,去了行政服务中心工地。这里已经初具规模,主楼上到四层,一旁附属楼也已打好地基,进入地面施工阶段。此刻升降机坠落伤人事故尚未妥善处置,草寮村村民还驻扎于工地内,施工处于停顿状态。
刘克服到达之时,陈铭、几个相关县领导和负责部门官员,以及刘克服亲自点名的几个人员均已到场。大家看过现场,在工地外找个地方,开了个碰头会,决定搞一个应急处置工作小组,直接对书记县长负责,由碰头会的相关领导和人员组成。这里边包括刘克服特别点将请来的县人大一位副主任和几个县直中层领导,他们都是草寮村民的乡亲。刘克服让工作小组认真听取各方意见,合情合理,提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细节问题可以多花些时间商谈,现场处置必须尽快,两天之内要让村民先撤出工地,恢复施工,具体办法由工作小组自己考虑。刘克服说,在座的都是领导,都处理过群体事件,工地这件事并不比以往碰到的困难,关键只在负起责任。
“无论大小,哪一个思想不通都可以说,说完还得去做,做不好还得处理。”刘克服说了重话,“小道理得服从大道理,要谁谁就得上。谁不明白这个,处理不了这种事,谁就没有资格当领导,包括我这个县委书记。不想干不能干就不要干了,后边排队等着提拔的人有的是,不怕找不到。”
这时候谁还敢推?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草竂村民这么闹工地,与背后一些干部推波助澜,煽风旺火相关。现在刘克服把旺火的人推出去,让他们自己去灭火,虽然不予说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心知肚明,都得掂量掂量。好玩吗?能玩吗?小小县城,有个一官半职也不容易,以毕生之努力不过如此,能轻易丢弃吗?
刘克服做了一项特殊安排,把县档案局长吴志义也抽出来,派到工地指挥部协助日常工作,同时参与应急处置小组。就是让他先参加处理事件,完了还继续留在工地。
吴志义的老家也在草竂村。
“办公室负责通知,让他明天过来报到。”刘克服交代。
当晚吴志义找到刘克服办公室,拒绝接受安排。
“刘书记高兴的话,干脆把我免掉算了,不必这样。”他说。
刘克服问:“你想通了?”
“没什么想通想不通的。”
吴志义资格老,曾经在县政府办当领导,当时管着刘克服,两人相处得并不好。这个人后来不太顺,碰到一些事情,屈尊去当档案局长。他始终不服,一遇机会就四处活动,要求很高,心很大,想调到财政、交通、人事一类强势部门任主官,管人管钱,掌握一点权力。他已经接近县里中层干部退居二线的年龄线,依旧不甘寂寞,锲而不舍,不时要求。刘克服对吴志义很了解,以往基本不跟他打交道,吴志义也不找他。刘克服当书记后不一样了,权力在手,矛盾无法绕开,人家要求重用,书记得有个态度,给还是不给?刘克服不仅不给他好位子,还把他派去下工地,他哪里能够接受。
刘克服说:“老吴,这事看你自己。”
刘克服强调,如果吴志义坚决不去,他不会强求,也不会因此免吴志义的职,吴志义可以继续待在档案局,时候到了该退再退。工地上草竂村民的工作,可以让别人去做,不必劳驾老吴。不帮忙没关系,有一点却要注意:无论如何不要试图利用,掺和进去,推波助澜。特别不要为了个人目的,试图利用领导层的不同意见和矛盾,说东道西,左右鼓捣,这样做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大家都有教训。
吴志义眼睛里腾起一股阴火。刘克服虽然语音平和,却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警告,所谓“大家都有教训”讲的就是他。吴志义有前科,当年他在县政府办工作期间,书记县长两位主官失和,吴志义当官心切,掺和鼓捣其间,给这个打小报告,跟那个说挑拨话,双方矛盾越发尖锐,最终他自己也没捞到好处。
吴志义当即质问:“因为我不去工地,刘书记就可以无端怀疑人?”
刘克服说:“你最不该怀疑。是吗?”
“刘书记把草寮村出的干部都派过去,这么信任大家,不担心工地底朝天?”
“不要紧,就让你们去弄个底朝天。”刘克服说。
吴志义称不必他去。有句老话叫“天怒人怨”,要他看差不多了。
谈话不欢而散。但是吴志义终究没敢坚持不去,隔天他前往湖洼地,遵命报到。
两天后工地事态平息,草寮村村民撤出工地,行政服务中心恢复施工。临时处置小组所有相关人员包括吴志义费尽吃奶之力,终于在刘克服设定的时限内完成了任务。
几天后市里开会,刘克服碰上了王毅梅。王毅梅远远见到他,抽身往一边走。刘克服当场把她喊住。
“王副区长不认识我了?”他问。
她闷声回答:“谁不认识谁了?”
“把你得罪了?接受不了?”
她一声不吭。
“我是为他好。”
王毅梅掉头走开。
王毅梅是吴志义的妻子。她告诉刘克服的那些情况,可能是吴志义无意中提起,也可能是她察觉到的。这人心眼好,担心刘克服大意吃亏,特地赶到省城找他谈了。她绝口不提消息来源,除了因为刘克服与吴志义不对路,肯定也因为吴志义本人已经卷了进去。刘克服当然心里有数,回县后收拾局面,毫不手软,把吴志义一并收拾了。所谓“打狗也看主人”,王毅梅认刘克服是老同事老上级,称得上仁至义尽,刘克服是怎么领情的?如此对待吴志义,作为妻子她怎么能够接受。
所以免不了“天怒人怨”,如吴志义所预言。
4
冻灾降临,刘克服倍觉寒冷,预感不妙。
这年冬天本地天气怪异,入冬之后一直气温偏高,到处惊呼暖冬,从气象专家到卖冰棍的,都要求追查罪魁祸首。专家骂二氧化碳,百姓骂娘,说是“人不按本子,天不按甲子”。却不料腊月将尽,春节将临之时,一股强劲寒潮猛烈南袭,本地气温骤降十余度,顿时天寒地冻,山区居然出现降雪,为本县有气象记录以来所仅见。
强寒流影响本县一星期时间,一星期里刘克服寝食难安。冻灾第一天,本县北部山区国道一座桥梁的桥面结冰,一辆客车行驶打滑失控,被身后一辆载重卡车顶撞,冲断桥栏落入桥下水中,客车司机和前排两位旅客当场身亡,后边二十余人受伤,其中重伤六位。所幸桥不算太高,加上冬季少雨,河水较浅,否则伤亡更其惨重。事故发生后,国道交通梗阻,大量车辆滞留于途,时值春运高峰时期,无数返乡过节旅客被困在车里,进退不得,饥寒交迫,情势非常严峻。市县两级官员和相关部门领导迅速赶到现场,救死扶伤之外,赶紧疏导交通和旅客。不料难以奏效,当夜气温再降,雨加雪一起落下,桥面结冰更趋严重,本地公路工程人员从未碰过冰雪,对桥梁路面冰冻处理缺乏经验和手段,采取各种除冰措施,包括大锤敲打,浇油放火,效果均不理想,交通阻塞越发严重,情况越发困难。
刘克服那几天一直待在现场。他是一方主官,这种时候调兵遣将,非得老大不行。刘克服把县领导和机关干部大量调往现场,分段包干,送饭送水,安排照料滞留旅客,救助老人小孩和伤病员。另外抽调一批干部下到乡镇,参与乡镇抗灾。县直部门几乎抽空,刘克服仍不放过,想尽办法继续调人调车调钱,倾全力而上。只留一处例外,人车钱一样都不动,这就是内河水坝和行政服务中心那边。
那时候抗灾现场人力物力吃紧,陈铭想把湖洼地的施工队和机械先调过来应急,刘克服没有同意。
“抗冻不只要衣服,还得求房子。”刘克服说,“让那些人在湖洼地少穿两件衣服,多出点汗,抓紧盖房子吧。这也是支援抗灾。”
那时他已经有预感了,天时不对,形势不妙,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不是寻常景象。他一边寸步不离,盘踞在抗灾前方,一边接二连三电话催促,鞭打快牛,逼留在湖洼地盖楼建房的那些人全力以赴,加快进度,于寒风中挥汗苦战,用一种抢建方式,力争提前落成。
所谓命比人强,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没能抗过命运。
一个多月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的施工机械戛然收声。经全力突进,办公大楼及附属土建工程量都已经过半,此刻突然一起下马。
意外生变,肇事者首推老天爷奉献的这场冰冻之灾。
本县受灾严重。寒风肆虐之际,被阻滞于国道上的车辆和旅客引发上下关注,吸引无数眼球,让大家疲于奔命,但是比较起来,只算冻灾奉献的一份附加礼品。真正伤筋动骨,带来灾难性影响的是遍及全县,烙入骨髓,影响长达一周的寒冷。本县气候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乡村大量种植亚热带经济作物,出产香蕉、菠萝、龙眼、荔枝等水果,是省内有名的水果大县。亚热带作物多怕霜畏寒,例如香蕉最不经霜。以往本县香蕉种植区只分布于沿江平原一线,地势高的地方易受冻害,无法种植。近十几年来情况变了,所谓全球变暖,气温持续升高,霜日在本地变成罕见稀客,香蕉等亚热带经济作物种植区渐渐从沿江平原扩展到山区全境,成为山区农民一大收入来源,本县一大产业支柱。哪里想到突然来了一场强劲冻灾,持续时间虽只一周,影响已经绰绰有余,全县山区平原尽被扫荡,香蕉等亚热带草本作物基本死光,荔枝龙眼等木本作物也未能幸免,整株整株枝叶发黑,成片成片有如火烤,漫山遍野,全军覆没。
冻灾发生第四天,经全力抢救,国道阻滞情况缓解,车辆开始通行,刘克服匆匆从通行现场脱身,转赴基层乡间,陷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冻灾害现场。下乡视察,放眼看去满目凄凉,惨不忍睹,汇总上来的全县灾情统计更是触目惊心。
这时刘克服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为姚育玲,姚经理,陆金华的女下属。
“刘书记有空吗?”姚育玲说,“陆老板想请你吃饭。”
刘克服问陆老板准备在哪里请?加拿大还是大家拿?或者在香港?姚育玲说此刻陆老板确实不在本市,但是他一直注意这边的消息,知道刘书记那里死了一地香蕉龙眼,很操心。刘书记准备什么时候跟陆老板吃饭,陆老板立刻就会飞过来。
刘克服问:“他打算捐一笔救灾款吗?”
姚育玲发笑,说刘书记怎么成了讨债鬼?刘书记搞新城区,那么多工程,那么大地盘,没容陆老板插一根针。老天爷有意见了,下了场雪,刘书记才又想起了陆老板。
刘克服追问:“这么说陆老板没打算捐款赞助?”
“只要刘书记开口,陆老板什么不做?”
刘克服这才表态,说看起来陆老板姚经理还有诚意。其实他没指望陆老板拿钱赞助,县里受灾,一靠自救,二靠上级,善款当然欢迎,以自愿为原则。救灾有如救火,此刻情况吃紧,一时顾不了其他,感谢陆老板想念,吃饭另找时间吧。
“刘书记的办公大楼还盖吗?”
“受几天冻,你们的企业就不办了吗?”
姚育玲笑,说刘书记真厉害。
隔天,纪全洲到了本县。
纪副书记前来基层视察,指导抗灾。纪全洲已经在全市各县跑了一圈,这场冻灾范围广大,全市城乡不同程度受灾,有四个县灾情严重,本县属其中之一。冻灾初起,国道梗阻当天,纪全洲已经亲临过现场,时隔不久,他再次前来。
刘克服与陈铭陪纪全洲跑了一天。当晚纪全洲召集县委县府两套班子成员开会,听取汇报,研究各抗灾具体事项,会后住在县宾馆。隔天一早,纪副书记匆匆动身,前往邻县继续视察。按照惯例,刘克服与陈铭把他送到国道口上。
他在上车后突然提出顺道先去一个地方看看,然后再走。
“去湖洼地。”他说。
刘克服和陈铭陪同前往。到工地时还不到八点,机关还未上班,这里已经轰隆轰隆,到处是机器声,升降机上上下下,汽车来来去去。
现场指挥人员解释,工地正在倒楼板,马不停蹄,已经连续加班两昼夜。
纪全洲对刘克服和陈铭问了一句话:“你们还有脑子吗?”
两下属面面相觑。
纪副书记是强势领导,批评起来倒也细致。他把书记县长指责在一块,表现得不偏不倚。陈铭与他是姻亲,所以格外得这么讲,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刻他只问刘克服。刘克服是不是没脑子了?
刘克服回答:“是我的责任。”
刘克服承认是自己做的决定,却绝口不说明自己的脑子是怎么回事,也不表示此刻自己将如何表现得更有脑子一些。
纪全洲没再说话,上车走人。
两天后,省里主要领导签发的一份明传电报到达本县,是关于加强抗灾的紧急通知,提到全省各地冻灾形势严峻,各级各部门必须全力以赴。通知要求采取若干应急措施,其中有一条:冻灾严重县市不得新建楼堂馆所,必须把人力物力财力集中于救灾和安排人民生产生活。
陈铭很担心:“咱们恐怕得先停一停。”
刘克服说:“咱们坚决执行,没有问题。”
他们俩一事各表,各自讲各自的意思。陈铭认为按通知要求,湖洼地新办公大楼可能得先停工。刘克服则认为省里通知不得新建楼堂馆所,湖洼地在建中的大楼此前已获批准,工程量完成近半,不属于新建范围。行政服务中心也不能简单归为办公大楼,作为湖洼地改造,新城区建设的关键项目,它与一般楼堂馆所情况大不一样。因此坚决执行上级通知,不再加盖新办公大楼,这就对了,不必涉及湖洼地工地如何。
原来刘克服不是有没有脑子,是脑子里的某一根筋给拧住了。大楼改称“中心”,这就不是大楼了?说它不属新建,难道它原本就有?刘克服那般理解上级通知,有些强词夺理,起码是自以为是。此时此刻,上边有令,下边有情况,没必要纠缠是中心还是大楼,是新建还是旧建,赶紧先停下来,以后再说,这就对了。
刘克服却不松口。
几天后,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给刘克服打来一个电话。
“有一份急件,你们赶紧研究一下。”
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情况:省领导接到了一封措辞激烈的群众来信,反映本县遭受严重冻灾之际,县委书记刘克服置上级三令五申于不顾,视人民生命财产生产生活为儿戏,为了制造个人政绩,谋求升官,不全力以赴于抗灾,却千方百计抢建违规办公大楼。大批抗灾物资和专项资金被挪用投入于楼堂馆所,致天怒人怨,群情激愤。来信请求上级领导派员调查,严肃查处。
刘克服报告:“这封信我这里也有。”
“你们要重视。”
于森告诉刘克服,领导在群众来信上做了批示,要求市里认真对待,迅速查处。批示已经急传市里,同时也给县里一份,要求县里配合调查。
刘克服说:“这座办公大楼的前因后果,于秘书长最清楚了。”
“所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于森说。
于森要求刘克服组织自查,准备相关材料,尽快呈送。他强调了一句:湖洼地这座办公大楼经上级批准建设,并未违规,但是目前情况已经有些变化。
他说得比较含糊,刘克服却听明白了。什么叫“情况有些变化”?一个是天,老天爷往这里吹口冷气,酿成了一场严重冻灾,这是新情况。还有一个新情况涉及人:本省省长林景瑞前些时候已经离开,荣调他省任书记。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林省长点过头,现在他已经走了。
当天晚上,刘克服召集县领导开会,学习上级批示,讨论贯彻落实,那封告状信也印发参考。刘克服告诉大家,此前已经有人跟他当面提起过“天怒人怨”。看起来这次本省遭受大面积冻灾,是他在湖洼地盖办公大楼招惹来的。他的本事真是不小。
与会者多当场表态,认为这封信反映失实,写得太离谱了。
当天会议反复讨论研究,确定由县委办主任牵头,组织相关部门人员自查,形成材料,就告状信反映的各个问题,包括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是否违规,本县各级领导抗灾是否不力,抗灾物资和资金是否挪用到湖洼地工地,以及本县把办公大楼从条件很好的龙首山搬到条件很差的湖洼地的原因理由,做出概要说明,提供翔实数据,给上级分析判断做参考。但是工程不停,目前情况下,更需要特别抓紧。只要上级没有直接下禁令。
“当然还有其他选择,咱们压力会小一些。”刘克服说,“比较一下,事到如今,赶紧弄完才是上策,至少做到封顶。”
隔天,陆金华亲自给刘克服打来电话,陆老板直截了当,表示关切。
“听说天上下雪,还有人给刘书记抹盐巴?”陆老板问。
刘克服问:“陆老板在哪里呢?”
陆老板在大洋彼岸,加拿大,耳朵伸得真够长。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什么大不了的,办事情要经得起下雪,还有盐巴。
陆金华说,他近期会从加拿大回国走一趟,到时候请刘克服赏脸,一起吃一顿饭,也把老书记方文章一并叫上。这顿饭不为救灾捐款,却可以为刘克服帮点忙。当然他也有些想法,希望得到刘克服支持,先打电话给刘克服挂个号。
“你那边的新城区开发,我还有兴趣。”
刘克服说:“这件事咱们谈过,陆老板确实晚了一步。”
陆金华说:“事情总会变的,有时候还会变得很大,是不是?”
陆老板话中有话,显然内有缘故。此后不久,事情果然如其所言发生了重大变化。
国家经济部门一个大型业务会议在本省省会召开,中央和全国各地大批重要人物与会。会议隆重开幕当天,有百余上访群众突然汇集于会场外,拉出横幅,打出标语,声称“天灾惨烈,人祸殃民”。他们散发材料,提及本县遭遇百年不遇的冻灾,民生艰难,县里头头极其腐败,不知体恤百姓,大灾之下,拒不执行上级决定,执意为制造个人政绩大兴土木,建造豪华办公大楼。请求上级领导予以严惩。
这批上访人员来自本县,目的不只在反映诉求,更在扩大影响,他们选择的地点和时机都非常专业。上访事件突然发生后,虽然大会组织者及相关部门迅速处置,毕竟事情发生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与会代表看到了上访群众的聚集与标语,有的还拿到了材料。影响极其不好,省领导非常生气。
消息迅速传到刘克服这里,当时刘克服正在前往湖内乡的公路上。湖内乡不种香蕉,却有大批果树,主要是龙眼和荔枝树,本次冻灾中损伤惨重。县里集中一批农技干部在湖内开现场会,做灾后果园整治技术指导,刘克服亲自前往。还在半路,县委办主任的告急电话到了。
“上访主体是湖洼地那些人,领头的姓康,叫康顺成。”主任报告。
刘克服不禁一愣:“康老三?绰号‘成仔’?”
主任说:“是的。”
此刻在省城的上访人员已经被劝离会场外,请到省信访局。信访局工作人员正在接洽,并通知本县迅速派员参与处理。县委办已经让本县驻省城办事处人员紧急赶过去,也通知县里相关领导立刻前往省城。
刘克服下令:“陈县长在省里开会,把情况告诉他。请他就近设法做工作。”
刘克服赶到湖内乡现场会地点时,陈铭的电话到了。他已经赶到省信访局,经他和省、县工作人员的劝告,上访群众已经同意返回。
“这事有些蹊跷。”陈铭说,“不简单。”
怎么蹊跷呢?百余人员上访时,会议中心外广场上一站,浩浩荡荡,有些规模。请到省信访局后就开始走散,到陈铭赶过去时只剩不到二十个,打头的就是康老三。
“走掉的那些人干什么?藏起来,准备继续上访?”刘克服问。
似乎不像。据陈铭初步了解,上访人员里有不少陌生面孔,操外地口音。可能不是本县人,是上访组织者就近临时雇请的打工仔和社会闲杂人员。
“还有这样的事!”刘克服不禁惊讶。
陈铭已经安排把康老三他们送回县,也安排人注意了解走散离开的上访者情况。
刘克服问了一句:“康家还有谁去了?”
目前没有发现。康家老二去世,老大在逃,父母康畚箕夫妇没有参加。
刘克服感叹:“这么说还是有点成效。两个老的还是听劝的,愿意新城区搞成,有他们一个店面。康老三也不该闹啊,不知道是在毁自己的利益吗?”
陈铭说:“这回事情小不了。咱们可能得考虑清楚。”
刘克服没有吭声。陈铭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当天下午,刘克服在湖内现场会上接到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
“纪副交代了,让你和陈铭两人明天到市里汇报。”江平说。
刘克服走到会场外接电话,他告诉江平,陈铭还在省城开会,并处理群众上访事项,他本人则在乡下抓灾后生产自救。市领导需要他们汇报什么?能不能拖一两天?
江平当即否决。他很硬,强调刘克服陈铭两人最迟必须于明晚到市里。纪副不仅要他们汇报情况,还要具体措施。他们县行政服务中心的事眼下闹到省里,影响来自全国各地的会议代表。省里领导已经给市里打了电话,领导很生气,要求县里必须有一个明确态度,迅速采取坚决措施。
“什么措施呢?”刘克服问。
“你不知道?赶紧停,先下马。”
刘克服苦笑:“这不好。没法接受。”
“都这样了,你还坚持?”
刘克服说:“江秘你老人家知道,房子盖到这种程度不好停,这是常识。”
“你自己跟领导说吧。”
收了电话,刘克服没进会场继续开会,在会场外一条石板凳上坐了会儿,那时候满心沉重,忽然想找个谁说一说话。
他给王毅梅打了电话,挂的是手机。对方铃响了好一阵,没有接。
这种情况以往罕见,刘克服真把她得罪深了。自从吴志义被派到工地之后,她就再没跟刘克服联系过,该女领导不乏很情绪化的时候。
刘克服关了电话,起身要走,手机铃突然响了。
“我在开会。”电话里王毅梅闷声闷气,“刘书记什么事?”
刘克服念头全失,决定什么也不说。他打了个哈哈,称很久没听到王副区长的声音,打电话问个好,了解一下王副区长的重要任务进展如何,没其他事。
她一声不吭。再无合适女青年对象可供介绍,更无照片提交审阅。
刘克服把电话关了,起身走开。他没再进会场,让司机小许把车开出来,出去走走。乡书记赶上前问他去哪里?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叫个谁跟?刘克服摆手,让他们该干嘛干嘛,不必操心他,而后自己上车走人。
轿车顺着乡政府后边的土路往山里开,走了二十几分钟,在路边山坡上停了下来。
这里空无一人,下午四点来钟时分,阳光还照在山间,路两侧山坡上的果园连片干枯焦黑,有如山火燎过,在夕阳下尤其触目惊心。一座只有半人高的土地庙孤零零建于山坡上,小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砖砌的供台,台上摆着一个石头香炉,香炉里满是土。小庙里外全是尘土,显然不得照料已久。
刘克服向司机小许要了支烟。刘克服不抽烟,小许抽,身上有烟。刘克服点着那支香烟,滤嘴朝下,插在小庙供台的香炉里。这是做什么呢?聊表意思吧。
他的手在发抖。此刻什么感觉?非常无助,依旧执著?他还能再执著吗?
他坐在小庙旁,独自面对满山焦木。坐了许久。小土地庙香炉里的那支烟早已燃尽,只剩一节插在灰土里的滤嘴,道路上忽然传出响动,一个小伙子从坡顶走下来,肩膀上扛着一段树干。小伙子杠树干的动作有些怪异,走到轿车边,看到坐在土地庙旁的刘克服,眼睛里露出惊奇。
他站住脚歇息,略弯身子,把肩上扛着的树干往前一蹿,垂下一头顶在地上,树干身还倚靠在肩头。
刘克服问:“这什么树?”
“是种在山上的龙眼,冻死了。砍了扛回家烧火。”
“都死了吗?”
“差不多。”
刘克服问山上的竹林怎么样?小伙子说竹林还好,没大事,但是龙眼树死得差不多了,那几天真冷。家里唯一一头老牛也抗不住,死了。牛车没牛拉,所以拿他当牛使,用两个肩膀把木头扛下山。
“没冻坏人吧?”
“人没冻坏怎么啦?有人没钱,吃木头?”
小伙子喘过气,继续扛木头下山。他弯下腰蹿树干时,刘克服才意识到为什么这小伙子的动作感觉怪异:原来是残疾人,两个袖筒里都只有半节截肢。
刘克服不觉惊讶,仔细端详,问了句:“你是阿福?”
小伙子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有个母亲?弟弟?还有继父?”
“都在山上砍树呢。”
刘克服招手,让司机小许过来。
“你帮他一下。”
司机支支吾吾:“那书,书记你怎么办?”
刘克服说他不怎么办,坐在这里等。要是早先还行,有点力气,可以帮这小伙子一把。眼下怕是扛不动这木头了。
小许不敢再说,跟小伙子两人一起,一前一后扛着木头下山,村庄就在山坡下边不远处。刘克服继续坐在土地庙旁,天渐渐暗了下去。
手机铃响,纪全洲亲自给他挂了电话。显然他从江平那里听到情况了。
“你怎么回事?”纪副语气极重,“你还等什么?”
刘克服报告,他已经通知明天上午县领导开会,正式研究确定。
“我问你的态度。”
刘克服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还想使你的左手,不知道事情严重吗?”纪全洲怒问。
刘克服苦笑,说知道自己哪怕两个左手也不行了,无能为力。此刻没有更多想法,只想找地方买一头牛,送人家拉车去。
“什么?”
“大事做不成,办点小事吧。”
当晚他赶回县城。第二天上午的会议做出决定,新城区建设继续推进,内河水坝继续抓紧,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则全面暂停。
5
事情进入拐点。此后几个月不断发展,至当年九月发作,有如雪崩。
九月上旬,刘克服拉上县长陈铭,一起跑了省市几个重要部门,面见相关领导,提出县里的一份整改计划,请求上级同意本县重新启动行政服务中心建设。除了原先那几条建设理由,刘克服特别强调,行政服务中心工程的暂停已经使周边开发受到影响,原本争先恐后的开发商一起驻足观望,再拖下去势必影响湖洼地改造和整个新城区建设。该工地停工主要因为本地遭受冻灾,需要集中力量抗灾,目前灾后重建初获成效,已经有条件重启行政服务中心建设。
刘克服的服务中心只让老天爷看不顺眼,要来冻它一冻吗?显然未必。施工暂停之后,已经有人提出投建这一项目是严重错误,要求追究刘克服决策失误的责任;有人更极端,建议将已建半截楼房炸毁拆除,以示彻底改正;还有人提议改变该行政服务中心用途,拿去办医院、学校或者酒店,化废为用。如此状态之际,提出重新上马现实吗?谁会同意?刘克服心里很有数,知道眼下绝无可能。他更多的还是以进求守,争取事情不再往坏里走,直到转机出现。
不料没等到转机,等到了又一场灾害,是台风,本地常客,不似冻灾百年不遇。
这个台风于九月中旬不期而至,比当年把刘克服送上本县权力顶峰的那次台风时间略靠前。与当年相比,这个台风不是正面袭击,风力没有当年那次猛烈,雨水也不如那回强劲,加上本县整治南溪,内河水坝开始发挥作用,湖洼地内涝缓解,本次台风灾害形势不似早先严重,却还是出了大事。
台风来袭前一天,刘克服去了岭兜乡,岭兜有一个移民新村,是刘克服当年在乡里任职时移建的,建成后曾遭遇过泥石流灾害,死过人,成为他一块心病。近年该村情况比较稳定,应对措施有所效果,未再发生严重地质灾害,但是一旦刮风下雨,刘克服总是放心不下,情不自禁要叫上车到岭兜去,就近看紧,以防万一。
那一天似有预感,他在离开县城前让司机小许先拐到湖洼地,到工地看了看。那时天下大雨,风并不大,地上也无积水,几个月前机器轰鸣的工地一片寂静,萧条于雨中,主楼外边的脚手架依然如故,脚手架上下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人影来去。刘克服心情很差,让轿车在工地里转一转,即转身离开。
他在路上给陈铭打了个电话,请他注意一下湖洼地工地情况。他刚到那边看过,没见几个人,整个工地死了一样,怎么可以?施工只是暂缓,还要有足够的管顾,以备长远。特别在刮风下雨时候,应当格外注意。刘克服让陈铭安排人过去检查,督促留守人员加强值班防患,有问题才能及时处置。
陈铭答应立刻过问。他同时感叹,说这事真叫发愁,接下来怎么办呢?
如果没有年初的冻灾和事后的折腾,该行政中心主体建筑此刻当已封顶,努力一点,今年年底有望大体弄完,过了年就有新办公大楼可用。现在大楼在那里烂尾,前景不能确定,真是鬼见了都愁,别说各位领导。
刘克服说:“发愁事小,不死就好。”
哪想会一语成谶。
隔日台风来袭,刘克服待在岭兜乡听风看雨。雨不小,但是风势不大,老天爷还算体谅,没为刘书记雪上加霜。全县报过来的消息不错,没有太严重的动态,县城湖洼地还能行车,不必像以往一样,依仗冲锋舟乘风破浪。
下午三时,县委办主任给刘克服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慌乱。
“刘,刘书记不好了!”
“别慌,慢慢说。”刘克服喝了一声。
湖洼地发生重大险情。
以往这种时候,那里发生的多是危房倒塌,伤及居民一类灾祸,这回不同,老百姓没有太大麻烦,倒是停建状态下的行政服务中心办公大楼,计划中的未来全县权力中心涉险。当天下午两点,工地留守值班人员听到了主楼西侧附属楼传出异常声响,由于雨声很大,楼体结构异动声响在雨中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晰。两点半时,有留守人员轮班,骑摩托冒雨从外边进工地,经过附属楼时偶尔一暼,意外发现楼体外的脚手架与往昔不同,模样怪异,像是有些倾斜。值班人员很诧异,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看走样了。这人心细,当即停下摩托车再看,这一看不觉大叫:哪里是脚手架倾斜,是整个附属楼楼体发生倾斜,把脚手架拽歪了。
情况马上报告到县里,县长陈铭立刻赶过去,县委办主任赶紧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刘克服说:“我回去。”
没有一秒钟耽搁,刘克服即刻动身返县城。
这时已经回天无力。刘克服还没赶到县城,工地再传巨响:附属楼倾斜越发严重,终于超过承受极限,支撑不住,于大雨中轰然倒塌。时陈铭等人均在现场,大家目瞪口呆,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顷刻间荡然不存,化成一地破碎。而后刘克服到了工地。整个工地又是泥又是水,一地狼藉,犹如美国“9·11”恐怖袭击后的世贸中心塌毁现场。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颤,眼睁睁看着,说不出话来。身边人见状大惊。连唤“书记!”,他毫无反应,竟像是没听到一般。
那时真是悲哀,非常无助。
“书记!书记!”
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问了句话:“主楼怎么样?有问题吗?”
施工单位负责人垂头丧气,回答简略,实事求是:“不知道。”
塌毁的附属楼设计功能主要是会场,以及相关后勤服务设施,设计为三层,盖了两层半后停工。附属楼东侧就是办公大楼主楼,主楼设计九层,盖到六层后停工。昨天刘克服前来查看时,主楼附楼两座建筑一高一矮,都是半截子,在雨水和冷清中相互依托,周身为脚手架团团围困,上边不再生长,看上去虽颇显无奈,也还暗存希冀。转眼之间矮的这座倒了,剩下高的这座形单影只,岌岌可危。
刘克服下令立刻加强技术和施工力量做应急处置。附属楼为什么会倒?主楼有没有危险?有什么应急手段可用?都需要以最快速度给出答案,采取措施。
“陈县长你负责。”他交代陈铭,“让大家抓紧。”
他自己坐上车,掉头离去。
他直接给纪全洲打电话报告。纪全洲一听楼倒了,当即发火:“你们怎么搞的!”
刘克服苦笑:“真是不知道怎么搞的。”
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把它咽下肚去。
这座楼本该已经落成,而不是毁成一摊。
隔日风停,雨也渐渐平息。湖洼地工地终于没有再传巨响,在附属楼不幸倾倒之后,半截子主楼光秃秃一个,岿然不动于一地残破之中。
但是专家意见却不似普通眼睛所见乐观。
一组工程技术人员进驻工地,对倒塌的附属楼废墟和主楼状态进行检测评估。专家们对附属楼的倒塌原因做了调查分析,观点比较一致,认为湖洼地一带之下为古泥沼区域,地质情况比较复杂,行政服务中心这两座建筑设计时已经充分考虑了地下特殊情况,采用了较好的地基处理方案,附属楼倒塌与地基及沉降关联不大。从倒塌现场情况看,这座楼的施工质量和使用材料也都符合要求,并非豆腐渣工程。
这就奇怪了。地基稳固,施工可靠,本建筑这么难得,该是到哪一级行业学会去获个什么建筑大奖,怎么忽然间倒成了一地破烂?专家们给出一个答案,用他们的技术术语阐述起来挺复杂,通俗点说,罪魁祸首是水分,这楼吃水太多,让水弄倒了。
楼又不是牛,怎么会去牛饮,还喝多了?因为这座楼只盖了一半,未曾封顶,没有屋顶挡雨泄水,整个建筑包括半截墙体都裸露于外,直接面对日晒水淋,经风雨见世面,所以有了吃水问题。楼房施工暂停后,虽然施工单位采取了若干防护措施,花了不少钱,效果实在远不如一个屋顶管用。毕竟是额外开支,加上心存尽快恢复施工的期待,确实也很难用上更多更彻底的防护手段。今年上半年本县多雨,这座半截楼已经饱经水分浸润,反反复复,楼体内外包括地下室早给泡软了,台风再来拜访,大量水分至天而下,加上风力相助,它终于没能撑住。
类似情况其实不属深奥学术问题,常识而已。在建楼房于封顶前经雨水破坏倒塌事例时有发生,本附属楼并不格外特别。所以年初本地发生冻灾后,刘克服不顾各种阻挠,坚持抢建,试图尽快封顶,不只因为他是左手,不按常规出牌,确实也是骑虎难下,楼成半截丢下来风险大增,相比起来,弄上去才是上策。这情况大家都清楚,当时却无法支撑下去。指望楼房暂停后能较快解决问题重启,却未能如愿,恰又赶上雨季、台风,这就完蛋了。
附属楼如此,主楼情况如何?主楼更高,体量更大,完成的工程量更多,支撑力当然也会更强一些,所以附属楼倒了,主楼健在。但是情况远比肉眼所见复杂,据专家检测,这座楼也有轻微倾斜,结构内部已经遭到严重损伤。这里有水分浸泡原因,也与倒塌的附属楼有关。附属楼紧挨着主楼,由于风向和地质等特定因素,它的倒塌方向是东南,直接砸向主楼,倒塌过程中对主楼楼体形成了巨大冲撞。
刘克服听了情况报告,一时只觉浑身发冷。
“这是什么意思?没救了吗?”他问。
如果本县领导和干部职工们打算坐在一座从落成之日起就属危楼的大楼里办公,那自当别论。比较根本的解决办法应当是拆毁重建。
刘克服摇头道:“不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情况应当是另一个样子,至少还应当有一个办法。付出这么多努力,已经做到这种程度,这个结果不公平。
但是事情终究还是自行其是,并不在乎对谁是否公平。
两个月后,刘克服接到了江平一个电话,通知他当晚到市里,纪全洲约请谈话。
“这是喜鹊叫呢,还是乌鸦叫?”刘克服问。
江平声称他不知道,让刘克服直接去问纪老板是喜鹊还是乌鸦。
还用得着问吗?眼下不必请半仙,刘克服的命自己会算。
江平没话找话,问刘克服这两天干什么?都好吧?刘克服笑了笑,答称自己还能干什么?垂死挣扎吧。
接江平电话时,刘克服不在办公室挣扎,也没在乡下跑,他在县城的南溪边。南溪内河外河两岔之间有一条长沙洲,上游内河水坝已经建成拦水,内河成了内湖,沙洲规划为江滨公园,这天刘克服带规划建设几个部门人员到沙洲上实地勘察。他们一直走到沙洲外沿,这里挨着外河,由于多日无雨,河水减退,有大片浅滩出露。当天为晴日,阳光照耀浅沙滩,沙滩平平展展,表层尽是细细的河沙,细沙面上,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到处分布着细小的洞眼,大小不一。
刘克服兴之所至,指着浅沙滩问身边那些人:“知道沙面上的小洞怎么回事吗?”
这几个人都年轻,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知道究竟。
刘克服当即脱掉鞋子,挽起裤管走下浅滩,这里接近水面,用力踩一踩,水就从沙里渗出,涌进沙滩上的脚印里。刘克服弯下身子,看准一个沙面上的洞眼,拿食指从洞眼近侧往下用力插,再勾起来往上提,洞眼下的一个小东西被他勾在指头弯里挖出沙滩,是一粒淡青色贝类。
他把该贝类放在手中,让大家传阅。这一看都明白了,是沙蜊,小小个头,只有小孩的小指甲盖大。这东西生长于浅滩,沙面上的洞眼是它为自己构建的呼吸通道。
这时恰好手机铃响,江平电话到。
刘克服接完电话,忽然改主意了,不再接着勘察,临时决定征用大家一点时间,为本书记服务一回。做什么呢?让大家脱了鞋子,像他刚才那样,下浅滩挖沙蜊。
“我拿它烧碗汤喝,沙蜊汤退肝火。”刘克服说,“这时候最用得着。”
有个年轻人跟刘克服开玩笑,说大家为刘书记服务,刘书记打算一斤付多少钱?刘克服批评年轻人只是初学,业务不熟,只怕一小时挖不足二两,卖不了几个钱,无法糊口谋生。湖洼地本来有一个姓康的,叫康顺水,绰号康沙蜊,以挖卖沙蜊为生,是这方面专业人员,业务非常熟悉,可惜已经死了,不能请过来给大家做做示范。
“刘书记业务也挺熟的呀。”
刘克服告诉他们,他是市区人,家住江边,祖上本是走船的。他从小在江边长大,小时候常跟同伴下河滩挖沙蜊。师范大学毕业到了本县,在湖洼地的县二中当老师时,他也曾跑到这片沙洲上挖这东西烧过汤。
“我这书记一大特点,就是总记着自己的老底。”他说。
当天晚上,刘克服如约前往市区,在纪全洲的办公室拜见了领导。
这次谈话不轻松,刘克服心里有数。这两个月里,刘克服已经给湖洼地倒塌的一地破烂弄得疲惫不堪,肝火如炽。估计市领导们也很难受。
处于停建状态的县行政服务中心发生重大建筑事故,附属楼倾倒损坏,伤及主楼整体结构,已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毁于一旦,这一事件引起了上下广泛关注。无论知道多少内情,没有人认为这种事可以接受,没有谁不认为应当追究责任。刘克服作为县里的第一把手,毫无疑问第一个应当被追究。县里在事件发生后迅速组织人员进行调查,迅速将情况上报市里和省相关部门,尽管心里有许多不甘,刘克服还得亲自在汇报报告里补上一句话,称不管有多少主客观原因,发生这种事情,县领导班子特别是他本人应负主要责任。
事件一发生,马上又有人向上级寄发举报件,要求严肃查处刘克服。举报件没有提出更多新的东西,却精心编写了几段顺口溜,列举刘克服十条罪状,特别强调他欺上瞒下,漠视群众,贪污受贿,决策严重失误,造成国家财产巨大损失,弄出一裤屎。所谓“天怒人怨”再次出现在该举报信的顺口溜里。
此时刘克服面对的确实称得上是一裤屎,或称一屁股屎。工地上一倒一危,投入项目建设的巨额款项成为一地废物,事故如何认定,怎么追究,该处置哪个,项目款哪里核销,工程款怎么结算,废墟和危楼怎么处理,对上级和群众如何交代?都是巨大问题。这个行政服务中心至此差不多已告完结,很难再予指望,原因很明白:哪怕上级终于同意县里再建办公大楼,同时县里搞到足够的钱,也不可能把眼下行政服务中心的半截危楼拆掉,原地重建。有了这么些惊险过程,死过人,下过马,倒过房,瞎子都能看出该地风水大大的坏,各位领导广大干部职工哪一个愿意再让自己舍龙首山下湖洼地,弃高就低去身陷死境?所以这个行政服务中心不必等哪里一纸决定,此刻差不多已经给“拍死”了。
让刘克服疲于应对的还有震荡于湖洼地及其周边的连锁反应。行政服务中心一垮,当初因其而起的周边项目顿时陷入被斩首的境地,湖洼地几个大的房地产项目原先都以接近未来本县权力中心为开发题材,许多干部出于自身上班方便考虑,决定在这里就近购买住宅,一些自身运作与政府部门关联较大的企业单位也都在附近购置办公用房,加上以炒作谋利为目的的外来大笔资金进入,一段时间里,湖洼地地价持续上升,房价节节攀高,成为本县县城开发热点,也成为刘克服“空手套白狼”,筹集新城区和行政服务中心建设资金的一大来源。此刻一切都变了,购房者要求退房,炒房者赶紧撤资,开发商开始退却,新城区开发迅速冷却。
凡利益链条断裂之处,必有渣滓浮出。湖洼地工地出事,该地房地产价格迅速波动向下之际,一起相关腐败窝案突然爆发,有若干开发商和一批中层官员被查,本县已经有一位副县长涉嫌受贿,被带往市里审查。这起窝案与新城区开发的土地招标相关,涉案官员收受开发商大笔钱财,利用职权偷做手脚,帮助相关开发商以欺诈方式入围中标。却不想湖洼地开发前景突变,开发商面临破产,铤而走险,卷款潜逃,办案人员在追查中发现官商勾结线索,受贿官员因此卷入案件。案子还在查办之中,县城内外议论纷纷,传闻时起,一会儿说这个领导出事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刘克服有一两天没在公开场合露面,机关里马上就有传闻,说刘书记也进去了。
这种情况下,无论刘克服如何执著,如他自己所明白,都属垂死挣扎。今晚纪全洲约请刘克服谈话,毫无疑问凶多吉少。
当晚纪全洲却一改常态,没有直截了当说话,他跟刘克服闲聊,绕了个圈子,一绕远去几十年,绕到刘克服小时候去了。
“听说你不是天生左手?是右胳膊小时候受过伤?”他问。
刘克服承认,是那样。右胳膊受伤后才习惯使左手,这才成了左撇子。
“听说左撇子拿右脑想事,右撇子拿左边脑子考虑问题,是吗?”
刘克服认为这种说法可能不准确。
“你用脑子跟其他人一样吗?比如从龙首山搬到湖洼地?”
刘克服听出来了,纪全洲正在接触实质事项。他琢磨自己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讲远一点。他告诉纪全洲,他知道领导今晚找他一定有重要事项,他也想借这个机会讲点心里话。关于把办公大楼从龙首山迁到湖洼地这件事,促进新城区开发是主要考虑,确实也还有其他因素。当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二中当教员,生活在底层,每天晚上仰望龙首山上的灯光,感觉自己就像砂粒一样沉落在湖洼地,与龙首山上高高在上的人相距遥远。当时他就曾设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走出去了,上了那座山顶,他要把那座大楼从龙首山搬下湖洼地,跟此间平头百姓共处,这样才公平。这个念头他从没忘记过。
“凭什么说这是公平?”纪全洲问。
刘克服提到纪全洲亲自经历过的拦车故事,当时湖洼地居民打出布条,称自己“人像水鸡”,他们对自身经济、生活等各方面处境极为不满,认为不被公平看待,比较情绪化,却也表现出某种状况。他能理解当地百姓的感受,把县里的权力中心迁下去,有助于改变这种状况。早先他人微言轻,想做也做不了,后来有机会渐渐走上来,掌握一点权力,有了一定可能,他觉得自己应当这么做,以示公平。
“理解可能有些牵强。”他说,“不过确实是这种心愿。”
纪全洲询问他怎么看待这一次的经验教训,刘克服表明自己一直在分析检讨。年初冻灾发生后不久,康老三等百余人员突然到省城上访,制造出巨大影响,工程被迫暂停,形势为之转折。当时很多人都感到困惑,因为湖洼地改造,当地群众应当是主要受益者,他们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事后查实究竟,意外发现除了康老三等人,许多上访者居然是被雇用的,闹事者背后竟有企业资助,据说资助者出价更高,答应给康老三更多的钱和铺面,只要把事情闹大。这个推波助澜的企业其实也只是傀儡,其背后还有人,竟然与外商陆金华有牵扯。陆老板曾经几次三番试图染指本县新城区开发,没能如愿,有所不满可以想象,出人出钱,介入这么深,如此搅局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我本也认为陆老板不可能这样插足,现在知道是真的。”刘克服说。
为什么呢?原来陆老板最近正在出手,从退出湖洼地的开发商手里收购项目,悄悄进入。湖洼地的房地产开发目前陷入谷底,陆老板就此抄底。陆金华这种商人重利轻义,利用甚至拿金钱操纵闹事,设法“做空”,迫使原有开发商退出去,自己挤进来接手,这种事他干得出来。此刻别人跑之唯恐不及,这个陆老板为什么偏要进入湖洼地?显然该外商也看到了湖洼地的前景,认可这一块新城区极具商机,目前虽然处于低谷,长远一定看好。这人虽然不是左手,思维方式也与旁人有别。
“这也表明我们决策改造湖洼地开发新城区没有错。从龙首山下迁到湖洼地,从长远看应当也是对的。”
“你都对,为什么是这种结果?”
刘克服检讨自己并不都对,能力不够,掌握不好,运气看来也确实不行。付出无数心血,眼看有所成效,忽然功败垂成,导致眼下这种灾难性局面,想来非常痛心。但是他觉得还有努力空间,给他机会,他会想办法做好善后,然后再行谋划。
“纪书记了解,”刘克服自嘲,“我有毛病,很执著,改也难。”
“心情可以理解,你觉得现实吗?”
刘克服不吭声。
纪全洲这才说明了他今天约谈的用意。原来今晚不是他找刘克服谈话,是市委书记要亲自跟刘克服谈,书记让他先跟刘克服聊一聊,做点铺垫。刘克服县里这些事很让上级关注,要求认真查处。刘克服继续在县里任职不利于相关事件的调查和善后处置,也不利于工作开展,因此需要调整。当初纪全洲曾经力荐刘克服当县委书记,今天他要跟刘克服说四个字:来日方长。一个人碰上点事没什么,不要让自己像工地上那座楼一样倒掉,他就还有机会。
“你自己当县委书记,你知道有时候有些决定不是你愿意做的,但是处于当时当地种种情况,只能这样决定。我们也一样。”
刘克服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想?不公平?”
刘克服说,这个结果他已经估计到了,出了这么些事情,需要有人承担责任,需要有一个处置,对上对下做出交代。虽然有这个心理准备,他还是觉得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当然,反过来想想自己年轻时在湖洼地看着龙首山的情形,想一想自己在岭兜乡建移民新村时犯的错,当时哪里敢想能有今天,能够掌握一点权力,做一些想做的事情。所以自己应当算很幸运的,不应当怨天尤人。但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他难以接受。
“觉得很丢面子吗?”
丢面子还在其次。这些日子回想既往,他发觉自己有些奇怪,凡遇到工作调整,几乎没有一次自己甘愿离开。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太投入了。现在也一样,有很多想办的事情还没办,包括他的一些承诺。例如绰号“水鸡”的那家人,他承诺给那家人合理安置,提供店面谋生。康老大已经回来自首,他的承诺却未兑现。
纪全洲摇了摇头:“交给别人去吧。”
刘克服问:“已经决定了?”
纪全洲说:“明天上会。”
刘克服又是好一阵不说话。末了问了一句:“让我去哪里?”
准备让他跟江平对调。江平到县里接书记,他到市政府当副秘书长。
刘克服摇头:“我不去。”
当晚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随后刘克服跟书记谈话,一直谈到深夜。第二天市委常委开会,研究若干干部任职事项,包括刘克服和江平。县委书记为省管干部,程序上,要由市里提出建议。这个建议于第二天做出,两天后省里研究决定,免刘任江。
刘克服去了市残联。本市残疾人联合会即将换届,原任理事长到龄将退,决定让刘克服去接,作为提交本市残代会选举的新一届理事长候选人。
刘克服待在县城的最后几天里电话不断,一个又一个人用电波聊致问候,并予劝慰鼓励。打电话的有老同事老朋友老熟人,也有见过面办过事甚至连一面之交都没有的陌生人。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电请刘克服有空到省里走一趟,他要专门请刘克服吃饭,与刘理事长叙旧。应远、方文章两位老书记分别打了电话,他们都要刘克服撑住,再图将来。陆金华远在加拿大,没有直接出面,让他的姚经理打电话问候。除了大量亲切问候,也有幸灾乐祸者打电话嘲笑辱骂,说刘克服活该,还宣称在刘克服离开本县之际,将烧符放炮送瘟神,欢送刘书记刘理事长走好。
也有一些往昔熟人保持沉默,出于他们各自的理由。其中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动静,一声不吭,让刘克服特别伤感,如一团闷气堵在胸口上。在他的感觉中,无论如何,事到如今,这个人不做更多表示,也该来个电话,多少有个声音。
但是没有,人家自有理由。
刘克服离开县城时不要人送,自己一个人动身,司机小许开车。当天早晨,新任书记江平和县长陈铭陪他吃早饭,而后彼此握个手,上车走人。出县城时隐隐约约,他听到鞭炮声,不知是人家拿他送瘟神,或者是谁家在迎娶新娘。
轿车驶上合水大桥,过桥是合水镇,已经离开本县县境。有一辆白色轿车停在合水大桥那一头,合水大庙外边,车旁站着个人。刘克服忙叫小许停车。
是王毅梅。
就是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让刘克服特别伤感。原来王副区长不是一味记仇,那般绝情,人家不打电话,却准确掌握了刘克服的动身情报,守在这里恭候迎接。合水镇属王副区长辖下地盘,她是这里的土地婆。
他们站在王副区长的地盘上聊了会儿。王毅梅问刘克服要不要再进大庙走一走,让她替他烧一炷香?刘克服摇头,称现在不必了。有时候人会感觉非常无助,非常希望得到各方面的支持,他曾有过这种感觉,现在都过去了。
“想来也是老天弄人。”他说,“来了场台风,我上去了,又来了场台风,轮我走人。中间是开工典礼一场雨,冬天里雨夹雪,百年不遇让我遇上了。这么好运气,水里来水里去,没话可说。”
“你丧气了?”
刘克服称自己有毛病,改也难。他有一种理解,他被推上去做事,他的事功败垂成,都跟气候有关。所谓气候不是表面上的刮风下雨,指的其实是天时,也就是时候到了,或者没有。时候不到做不好事,时候一到就可以了,所以不必丧气。
王毅梅问:“他们让你去市政府,为什么不听呢?”
刘克服告诉她,眼下这个安排是尊重他个人意愿,因为他强烈要求。他希望还让他当县委书记,否则就让他去残联,其他地方不要。他不是想以此博取同情,是真心实意,认为自己去那个单位应当比较合适。他右胳膊有毛病,大家清楚,他处理过县民政福利厂的残疾人安置工作,把大美李美英安排到民政局工作,大家也都知道。几个月前还有一件事:他在湖内乡意外碰上一位故人,叫阿福,双手残疾,是六岁时被一枚挂炮炸坏的,这枚挂炮后来炸成湖内事件,成了他从湖洼地走上龙首山的一个契机,世事说来奇妙。这回重见,阿福已经长成青年,家里困难,一头牛冻死了,他很同情,设法给这家人送去一头牛,帮点忙。看起来他跟残疾人事业还是比较有缘。
“说啥呢!赌什么气!”王毅梅批评。
刘克服不承认自己赌气。他问王毅梅:“你怎么搞的?看起来比我还差?”
王毅梅显得憔悴。这人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在众多男性同僚中很亮丽很醒目。几个月没见,此刻突然碰上让刘克服很吃惊,因为她气色灰暗,表情疲惫,状态很差,好像那座行政服务中心附属楼不是倒在湖洼地,却是倒在了她这里。
她这才告诉刘克服,她已经与吴志义离婚了。
“什么!”
他们没声张,他们夫妻间那些事一言难尽。有一点要说的,她发现许多举报信都出自吴志义之手,那些“天怒人怨”。
刘克服看着王毅梅,难以置信。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
她竟然朝刘克服发作:“你让我怎么样!”
刘克服不再说话,看着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好一会儿,她忍住了。
“嗨,”刘克服低声道,“王毅梅你得撑住。”
她低头抹了下眼睛。
“我没事,就是特别为你不服。”她说,“走吧,我送你。”
那一刻刘克服身子发抖,止都止不住。不是因为痛苦,或者无助,堵在他胸口的那团闷气此刻烟消云散,有一丝暖意掠过了心头。
他想起当年,苏心慧被解职去了茶叶门市部,他特地上门买茶,告诉苏心慧他相信世上应当有公平,他这种人比别人更需要相信。他还说人间有的东西像烟一样见风就散,有的温暖却会一直留在心里。多少年过去了,苏心慧已经远在天外,事情忽然像在重演,只是倒了个位置,轮到王毅梅向他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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