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黑影身手敏捷地翻过屋墙,跳上房顶,弓着身子走到一处。其中一人观察四周动静,一人轻轻挪开瓦片,另一人往里探瞧,总算松了口气,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摸到司马懿的卧室了。
司马懿躺在席榻上看书,他的妻子张春华缩在他的臂膀下伺候着他,昏昏欲睡。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管状物,凑近嘴巴,使劲一吹,不偏不倚,射在司马懿的右腿上。
这是特制的管针,射在人身上,只会留下暗红色的小点,不会流血,但其劲道足可让一个魁梧的壮汉疼得翻滚。三人凑拢,等待着司马懿的反应,但是一刻钟过去了,司马懿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张春华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难道真得了风痹?
其中一个身材低矮的人拍了一下射针之人,示意他再试试,可能没有射中。那人又取出管状物一吹,这次射在了司马懿的肚子上,依然没有反应。三人眼光一对,翻身下楼,隐遁在夜色中。
“这么说,司马懿没有骗我?”曹操双臂抱胸,喃喃自语。
“小的那针一般人想忍都忍不了!司空尽可放心。”
“你们下去吧!”
“是!”
这个司马懿到底怎么回事?从许都回去,也就两三天的光景,一个活蹦乱跳的壮小伙竟然变得肢节麻木,走路困难,换作谁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派人试探的结果的确如司马朗说的那样。要说那管针的厉害,我最清楚,司马懿竟然无动于衷,难道他真的没有骗我?还辞了上计,归家养病。
或许是真的吧。曹操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点点头,右手按了按前额,一急起来,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以往有华佗在,他开的药还能缓解缓解,华佗死后,再也没有人能帮他舒缓,头疾看来是痊愈不了了。
司马懿……司马懿……
曹操一边念叨着他的名字,一边躺在榻上准备打个瞌睡,但这一睡竟至黄昏,醒来时看到不知是谁在自己身上盖了条被子。他叫来近侍问谁来过,近侍回答三公子来过,他即刻让人叫来曹冲。
一见到扎着总角,乖巧可爱的五岁小儿,曹操乐乐陶陶地将他从保姆手中抱到自己怀里,逗了会儿趣,然后将他放下,拉到榻边坐下,问起被子是否是他替自己盖上去的,曹冲点头道:
“父亲为军国大事操心费神,日理万机,儿子年岁尚幼,力不能扛,不能替父亲分忧,可这点小事儿子还是做得来的。”
这个孩子真是懂事,别人都说我偏爱何晏这个外子,那些个庸人,真是一点都不长心,我对何晏好,那是可怜他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怎么能跟自己的亲生儿子相提并论。
儿子就是儿子,谁都代替不了,尤其是冲儿,真是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是寄予厚望,由此想到了其他儿子。曹昂阵亡,曹熊早逝,曹铄病死,曹勤、曹乘、曹微、曹矩夭折,目前剩下的还有曹丕、曹植、曹彰、曹彪、曹整、曹据、曹宇、曹衮、曹峻、曹茂。
曹峻、曹茂、曹衮尚在襁褓;曹宇、曹据、曹整天资一般;曹彪出娘胎后,足足哭了半个多时辰,痴迷枪棒,长大后可以做个武将;曹植出言为论,落笔成文,是个文章高手,却不似文人那般文弱扭捏,倒有慷慨大志,不知以后如何;曹丕年岁最长,善骑射,好击剑,只是他从小跟随自己四处征战,武备虽盛,文事不足,就快到束发之年,却还不懂得稳重潜藏,还需多加历练。
比来比去,还是曹冲最让曹操称心,他想,也许自己百年之后,唯有冲儿能为曹氏一门顶起门楣。
转眼又是一年,节在谷雨。
为了修筑阳渠,连接汴、淮之间的水运,使之能上达河洛,下通江淮,为将来南下,一统天下做准备,曹操已忙碌了半个多月。
这日,他在司空府的前衙里跟一班掾属商讨是否在阳渠附近再修建支渠,荀彧提着袖口快步走来,向曹操呈上叠成方块的帛书,说道:
“细作来报,袁绍病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辛毗的眼皮跳了几下,嘴角抽搐了一下,虽然因为特殊目的才到了袁绍身边,但毕竟相处有年,一听他死了,多少有些感触。他看了看曹操,曹操脸上的表情说不上特别,只是问了一句:
“病死了?他的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就病死了?”不等荀彧回答,自己乐道,“大概是被我吓死的吧。”
他抖开帛书,大致一扫,复还荀彧,来到放置于右边墙上的舆图前,指着邺城所在说道:
“袁绍一死,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司空切不可大意,袁绍虽然死了,但他的三个儿子还在,实力不可小觑。”
“荀令君过于谨慎了。我看他那三个儿子,没什么本事,老子尚且败于我手,儿子能有什么作为,而且辛毗说过,他大儿子和小儿子为争夺嗣子之位,闹得不可开交,袁绍在时尚且如此,他这一死,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也许没等我去攻打,自己就灭亡了。对了,说起这事,细作也没有通报究竟是谁继嗣,你即刻着人让细作速速报来。”
“话虽如此,但有些事也不得不防。”荀彧坚持自己的看法,“目前袁氏四州之地一处未失,随时可再征募军马,而且还得到乌桓的支持,另外,如果他们暗通西凉的马腾、韩遂,对我们更为不利。自古骄兵必败,望司空早作谋划。”
曹操一开始觉得荀彧的话说得还有几分道理,但一听到“骄兵必败”这句话,心下猛地一沉,两眼一瞪,斜着脸瞥了眼荀彧,心头想道,这个荀彧,任劳任怨,一心为公,可有时候就是喜欢认死理,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就深言直谏,丝毫不注意场合。可是我的荀令君,你虽熟悉庶事,可对军事,尤其是人心,只能说是涉阅不深,倒是你的学生郭嘉,比你强得多。
“奉孝,依你来看,我该怎么做?”曹操顺势向郭嘉问道。
“荀令君主忠履信,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全为司空所思所虑,在下觉得甚为有理。袁绍虽死,袁氏的势力还在,而且还不小,因此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在下以为,司空既不能小觑袁氏,也不必过于介怀,毕竟元气已伤,不复再有当年的雄姿,更重要的是辛议郎所说的嗣子之争,不管谁继嗣,都会各自成派,自相残杀,司空可静观其变,再行剿灭。袁氏既灭,马腾、韩遂自然不会为了已死之人跟司空作对。事后再征乌桓,轻松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郭嘉伸出右手,在面前画了一道弧线,曹操满意地颔首微笑,再回头看看荀彧,他也面露佩服的神情。
“奉孝说得好,静观其变,再行剿灭,拜袁氏所赐,让我能安心把阳渠修完!”
说罢,昂首大笑,众人也跟着欢笑不已,唯有司马朗似笑非笑,他在担心自己的二弟,虽说这次瞒过了曹操,但能一直瞒下去吗?也许曹操早就在他周围布下了耳目,装一年、二年可以,装三年、五年,谁能有那么大的毅力?如果曹操不再征召,难道他要装一辈子?
司马朗总是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这不仅关系到司马懿一个人的荣辱,更牵扯到整个家族。司马朗突然有点难过,自己与他虽然一母同胞,但自己很早就去外地为官,对这个弟弟,其实谈不上有多么了解。
就在司马朗焦虑苦心之际,司马懿的居家生活却是惬意无比,即便每天都要躺在特制的可移动的四轮竹车上,进出只限于堂前屋后寸尺之地。
每天闻鸡而起,先是给张春华读一段《列女传》,稍后看《春秋》至中午,用饭后,听杜畿讲讲外面的新闻,又与他议论些时事,如此两个多时辰。待杜畿走后,张春华便将司马懿推进里屋,给他洗好毛笔,研好精墨,备好竹简,任由他在上面写写画画。
张春华也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内容,忍耐了几日,还是没有扛住好奇,司马懿搁下毛笔,笑道:
“为夫自小博览群书,其中最爱不释手的要属《孙子兵法》与《春秋》,每次读来,都有不同解悟。六年前上陆浑拜师孔明先生,两年前去怀县任上计,增长了许多见识,也历练了诸多庶干,此时再来看这两本经籍,更有着与过去不同的理解,可谓日日观,日日新,于是就打算将所思所想记录下来。以往时日有限,今装病在家,但也不能荒废光阴,因此撰章成篇,将来可以给儿孙们学看。名字我都取好了,一本《孙武子势略》,一本《春秋集要》。”
“夫君倒是想得长远。”
“要不是想得长远,为夫怎么能与你安坐家中?但凡事过犹不及,而且古训有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夫还得多审察思量,才能以保无恙。想起去年曹操派人试探,要不是为夫强忍疼痛,磕掉了牙齿,恐怕难逃一劫,为夫现在依然心有余悸。”
司马懿端详着张春华,感到血液正在急速流转,咬咬牙,将她拉到怀中,摸了摸肚子,长叹道:“为夫日夜耕耘,也算勤恳,怎么还不见你肚里有动静?”
张春华娇羞地侧过脸去,柔声道:
“夫君可真是不知羞,你哪里有日夜耕耘,你是日夜读书写字,虽与妾身同床同枕,却几个月才近身一次。”
司马懿这下有点糊涂了,会有这样的事?自己血气方刚,怎么会身有美人而无动于衷?可能真的是读书写字太用功了。他冲张春华一乐,就势把她压在身下。张春华如同受到惊吓的小鹿一般,将他使劲推开。
“芸儿在外面,小心被她看到。”
芸儿是张春华买来的丫鬟,一是司马懿立户后该有个使唤的人支应内外,另个说明主人的确手脚不便,还需添个丫鬟忙前忙后。
“夫君刚才不还说要多审察思量,以保无恙吗?怎么说过就忘!”她在司马懿胸前捶了几下。
司马懿从张春华的身上下来,盯了会儿她的肚子,道:
“大哥如今只生养了一个姑娘,几个幼弟暂且不提,三弟孚儿虽已过弱冠之年,可是父亲让他安心读书,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亲,现在也只有靠你我给咱们司马家传宗接代了,你可知这其中的利害?”
“知道,知道,妾身心里明白得很,夫君可不要小瞧了妾身!”
司马懿重新坐回竹车,拿起笔,在竹简上落笔如飞,写着写着,突然想起了崔琰。这个总叫我“司马小弟”的名士,自从两年前在陆浑山上见过一面后,再没听到他的消息,现在他会在哪里呢?那本《公羊传》还没注完吗?
《孙武子势略》以阐释“势”为旨要,分别论述顺势、转势、变势、应势、随势之间的关系、变化、化解,以及在具体情境中的应用,多以司马懿亲身经历与听闻的事例为主。每天能写百来个字,到了年底,已积成三堆一人多高的书山,为了方便存放,还在后院另外修了间书屋。
这一年似乎比过去的年月都要来得平静,各方势力各保其地,相安无事,河内郡在共县与汲县的两处民屯大获丰收,垦田流民温饱无虞,额手相庆,至于温县,除了死了一头病牛外,没有发生任何偷盗抢劫杀人的恶性事件,虽不及三代那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也是百姓和睦,人人安乐,这得归功于杜畿。
在洛阳任上时,杜畿就以擅长捕盗,雷厉风行闻名,他长得虽不似鬼魅,但一瞪他那双牛眼般的大眼,即便是惯犯强匪,也不免胆战心惊。他的手段更是叫人胆裂,但凡抓获贼人,不管罪过大小,先以浸水的皮鞭抽打三十鞭,撑不过死掉的抛到荒郊野外,活着的再行问话。
同僚中有人责其狠毒,枉顾人命,与酷吏没什么区别,其实他这种方式与酷吏有着本质的不同。从出发点来说,酷吏一切以天子旨意是从,甘心充当天子的工具,故而免不了滥杀无辜,世人有论“以鹰犬之技行侍上之心”。杜畿不看天子脸色,不看上官脸色,同僚脸色更是不屑一顾,他只在乎百姓褒贬,作奸犯科者虽有情不得已的地方,但为非作歹,使地方不宁,百姓受难,确是实情,那些手段他们该受。
与杜畿同僚不同,司马防很欣赏杜畿的做事风格,说他手段酷烈,是乱世用重典,对他提携不断,自己致仕后,还专门奏请朝廷,让他继续担任原职。杜畿素知这位老上官对自己的恩情,对他以真心相托。
司马防致仕的第二年,杜畿辞掉官身,在洛阳西北部开了间客栈,娶了妻生了子,日子平淡而快乐。司马防邀其担任巡护队的统领时,曾向他说明待遇方面比之洛阳要差上百倍,杜畿二话不说,将妻儿送回老家,自己单身匹马来到温县。
司马懿很乐意跟他聊天,因为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少说一句话,像是经过精心设计,在适当的时间开口,在你想要清净的时候,戛然而止,只有当你继续往下问,才会再次分开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
新的一年刚开始没两个月,一场强降雨突袭了温县,三天后,傍堤开了个口子,虽然被巡逻的杜畿及时发现,领着弟兄们堵住了缺口,但还是淹死了几个百姓。杜畿认为那日由他当值,却没有提前察觉险情,罪过难,除了自惩三个月俸禄,还在自己屋里面壁思过,已有数日没有出门了。
司马懿见他多日不来,向张春华打听,一听是因为这件事,叹道:
“没想到这样一个硬汉子,也是个性情中人。”
“人都是父生娘养的,哪一个不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世道人心沦落,纲常伦纪废弛,才显得真情实意可贵。依妾身看,像杜畿这样的人啊,有情有义,往后如果有什么大事,还得靠着他。”
说完,张春华出了屋,不到一刻,领着杜畿进来。杜畿本还想自惩二日,但张春华亲自去请,也不好拒绝。前几日因闭门在家,没看到县衙塘报,更没有人跟他耳语什么小道消息,故而没什么新闻可跟司马懿讲。
司马懿昂起头盯视房梁,眨眼间又侧过脸瞅了眼杜畿,打算劝他几句,但一想,自己身为外人,对他的心情其实一无所知,如果自以为是、不咸不淡地说上几句,不仅让他觉得自己轻浮,可能还会带给他更多怨气,于是作罢。
两个男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无言,只听得外头的雨声哗哗地往下坠,比起前阵子,今天的雨势小了许多,大概不用多久,就能完全停歇。
杜畿见司马懿不再开口,提了提腰上的刀,向他一拱手,告辞离去,司马懿注视着他宽厚的后背消失在自己的眼前,正要叫张春华把他推到书案前,这时芸儿边擦着手边从外边进来,跪下请礼道:
“老爷,门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找老爷叙旧的。”
“什么样的人?”司马懿上身一倾,来了兴致。
“像个读书人!”芸儿回道。
司马懿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也猜不出是谁,让芸儿赶紧请进来。
来者中等身材,肤黑,脸瘦,颧骨突出,身穿青布衣,头戴逍遥巾,虽然质朴无华,却掩不住他身上散发的高雅纯贵之气。
“司马小弟,别来无恙啊!”
“先生这是……”
司马懿不是因为崔琰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而是那副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模样,让他惊讶不已。他一激动就势打算起身,张春华急忙按住他的腿,冲他抿抿嘴。司马懿会意,倒在竹车上,正要开口,崔琰已然说道:
“方才我在令尊那里听说了司马小弟的事。司马小弟真是奇人,为了躲避曹操的征召竟能忍下那般剧痛,倘若胸无大志,是不可能做到的。更令人佩服的是,司马小弟竟然忍了两年多,能有这样的作为,又有什么事干不了的!”
这话听上去字字褒扬,实则字字讥讽,显然瞧不起司马懿这种装病拒召的伎俩。
“既然先生都知道了,在下也就不瞒了,不过为掩人耳目,在下尚需躺在这副竹车上,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先生包涵。”司马懿双手合抱,算是施礼,“只是比起在下,先生变化也不小啊。”
崔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为了注解《公羊传》,我是没少折腾,先是许都,后在陆浑,此后又去了洛阳。功夫不负有心人,《公羊传》如今总算告成,等我抄录完毕,献呈朝廷,存于天禄阁后,就履行对荀令君的承诺,去投曹操。”
“先生若是去投了曹操……”
话说到一半,司马懿戛然而止,但崔琰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他这是怕我向曹操告发他啊,这个司马懿,竟然连亲近的师友都防备,真是应了那句话:能忍者,心不可测。
“司马小弟,我曾说过你莫要以假面示人,既然对你如此要求,我自然也不会做那种小人之举。”
听他这么一说,司马懿稍稍放下心来,但并没有完全释然,自己的命是小,要是让整个家族因自己而遭难,那就太罪过了。
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人心,就像袁绍的那两个儿子,同胞尚且争斗,何况外人。父亲怕也是一时糊涂,既然要瞒,就得瞒得彻底,即便是亲朋故友也不能知晓,现在却……
此时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祈求那种背信弃义的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崔先生这样的名士,应该可以信得过吧。
崔琰也不去搭理司马懿眉头间隐现的疑虑,径自说道:
“入了公府后,随心所欲的日子会很少,趁还保着自由之身,四处会会老友,我有个师兄住在河内的轵县,从他那出来后,就直奔你家来了,我可一直记着你。其实司马小弟啊——”崔琰正颜厉色道,“既然你大哥都投了曹操,你又何必装病以自重?”
崔琰一句话参透了司马懿的心中机关,他大惊失措,张口结舌,但听崔琰道:
“我记得咱们曾经讨论过曹操的为人,我当时说他顶多是个霍光,如今回头再看,的的确确如此。以他现时现刻的权力、威望,篡汉易如反掌,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反倒兢兢业业,荀彧在曹操危难之际相投,或许早就认定他不凡于世,可谓眼光独到,我实在是比不上他。”
这是顺道来看我的吗?听他这番话,怎么更像是替曹操来做说客的?
“先生难道没听说‘天子被架空,实权在司空’这句话吗?”
“有所耳闻,甚至比这个更难听的也听过不少,不过霍光也曾有过废立之事,但有谁说他是奸臣篡逆,反而人人敬重,奉为楷模。我说过,非常之时,非常之策,公道自在人心。不过,如果曹操行王莽之事,我也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做人就应该像你说的‘合秩序纲常,明君臣之义’才行。”
雨声渐渐止住,不消半刻,晴空万里,屋门前的一盆花,被照得闪闪亮亮。
天气一转好,人的心情也变得明朗了许多。管家这时弓着腰进来,请崔琰去前院吃饭,待他走后,司马懿蹙眉凝思。
曹操是霍光还是王莽,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但此人多疑,已是确凿无疑,在这种人手下,可要多用点心思。崔琰为人正直,品格高尚,不知道他最终的命运又将如何。
一见客人走了,张春华不知从哪里蹦跶出来,司马懿装病以来,她几乎寸步不离。俩人你侬我侬的,恩爱体贴,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唯一的遗憾,种下的种子始终没结果。司马秦氏着急抱孙子,隔三差五就来屋里,旁敲侧击地提醒俩人不要忘了正事,司马防没说什么,但司马懿知道,他的心情定然也跟母亲一样。
张春华吩咐芸儿进来拾掇茶碗,这个丫鬟现年十四岁,虽然整天干的尽是些洗洗刷刷的粗活,但浑身透着一股子无法抑制的青春气息,即便穿着粗布衣,依旧挡不住玲珑的身段。再看那圆滚滚的臀部,还有隆起的胸脯,仿佛能捏出汁水,模样也好,侧着脸更加妩媚动人,妻子如果实在不能生养,把她收了做个小妾也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司马懿立刻偷笑了几声,瞥了眼张春华,又望向门外。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度日如年的煎熬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司马懿,好在还能以书籍笔墨自娱,不至于那么憋闷。
烈日下,一匹棕色的马疾驰在杨柳依依的道上,马背上的人是袁谭心腹、参军管统。他奉袁谭之命前往凉州请求援助,希望马腾、韩遂能支应他人马粮草,帮他攻灭弟弟袁尚,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权位,他还强调,事成之后,将赠送十座县城以作酬谢。
马腾没有当场表态,只是客气地让管统先行回去,等商议妥当,会派人前往邺城。管统一听,心下即刻凉了半截,这明摆着是拒绝出兵,顿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袁尚被审配、逢纪等人拥立上位,继承袁绍的官爵后,为安抚袁谭,在承认他对青州的统治的,又加封他为并州牧,并赐食邑七万户。
起先以为曹操会趁袁绍新亡北上,两人还算和睦,但两年过去了,曹操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兄弟俩关起门来开始处理自己的家务事。
先是袁尚收回了袁谭的食邑,这是审配的计策,这样做在逼迫袁谭造反的同时,避免授人话柄,说容不下自己的同胞哥哥。
袁谭性子躁,一听自己的食邑没了,立刻赶回邺城质问袁尚,袁尚不仅不予解释,还当场宣布:解除袁谭的并州牧一职,改由袁熙接任。袁谭回到临淄县,立刻举青州兵杀向冀州。
袁谭虽然勇猛,其麾下也多是能征善战之辈,但因为兵少,没有占到便宜,袁尚集结三州力量,直将袁谭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失地陷城,如今他所能控制的领地只剩下黎阳、南皮、须臾这三个县。
郭图建议袁谭求援,袁谭问何人可求,郭图告诉他,荆州刘表地广人众,且与袁绍有旧,此番虽不为国家大义,但袁谭身为嫡长子而不能继承袁绍家业,奉伦敬礼之辈皆会愤慨,刘表常以仁义自居,一定会引兵相救。袁谭觉得话是这样说,但刘表地处偏远,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有同意。郭图又说,要是想就近搬援兵,就只有西北的马腾、韩遂还可相助,马腾、韩遂都是武人,只要用利益相许,就会不顾一切地来襄助,袁谭于是派管统单骑飞赴冀城。
管统本是袁谭宿卫营中的执戟议郎,袁谭身陷四面楚歌,他任命的地方郡守县令纷纷倒向袁尚一边,就连身边人也多有逃亡,宿卫营原来有二十位执戟议郎,最后只剩下管统一个人。袁谭感其忠毅,升任他为参军。
管统深知此行背负主公的重托,暗暗下定决心,不搬回救兵誓不回返,但任凭他把额头磕得咚咚响,马腾毫无所动,一旁的韩遂有些看不过去,向马腾使眼色,让他表个态。
马腾没有搭理韩遂,吩咐军士将管统强行拖出去,关上大门。管统敲打门环哭喊不断,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让听者无不动容,除了马腾。待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全无响动,马腾才缓缓走回案席,端起酒杯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韩遂艴然不悦,道:
“十座县城呐,你说不要就不要啦?”
“你以为咱们帮袁谭夺位后,他真的会把十座县城送给咱们吗?换作你,会吗?”
韩遂被问住了,一屁股坐在马扎上,苦虑少刻,又说道:
“咱们可以假借援助袁谭的机会,趁机夺了他们袁氏的领地,凭着咱西凉铁骑,灭那两个小娃根本不在话下。”
“算了,算了。”马腾摆摆手,兴致索然道,“别再折腾了,文约,你我都已是花甲之年,还逞那些能耐干吗!咱们现在拥有西凉广袤土地,又兼有长安这等重镇,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啊,而且咱们又有朝廷的敕封,想想当年咱兄弟俩不过是放牛牧羊的穷苦娃儿,也该知足了。”
得了长安后,马腾本想把官爵交给马超,自己颐养天年,但马超以“父在子不继”为由,说什么都不肯接受,马腾无奈,只好继续扛起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多少有些沉重的担子。在他看来,只要安心供养汉室,侍奉曹操,现在拥有的领地就永远不会从他手中溜走,在兵荒马乱的时代,能有这么一大片地盘,已经如意遂心,而且他对杀伐已是意兴阑珊,又哪里会为了十座城池所动。
“大哥,可是……”
韩遂想说的是,机会难得,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但话刚出口,就被马腾打断,他不耐烦地瞪了瞪眼,眉毛拧成一束。
“文约,你不想想,要是我们发兵,曹操会怎么想?他定然认为咱们作乱,然后发兵把咱们给灭了,别说袁氏的四州之地,就连咱们自己的凉州长安都保不住。到时候,咱兄弟如何去见祖宗!”
说到曹操,韩遂不吭声了,曹操如今的实力,他一清二楚,所以马腾以臣子之心应对曹操,他并不反对,但此刻不一样了,如果能夺取袁氏的领地,与曹操的实力对比就会发生根本性的逆转,到时再与曹操一决雌雄,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何必这么畏畏缩缩,大概这几年的安逸生活让这只猛虎变成了羚羊。
他估摸到,曹操可能也会趁袁氏兄弟内讧去占便宜,因此要快速出兵,抢在曹操前面才行,马腾的决定让他大失所望,更让他恼火的是马腾对他的态度。他刚才甩脸瞪眼的架势,哪里是把自己当作兄弟,分明是部属,不,根本就是一个下人。韩遂越想越气,气他老不中用,气他轻视自己,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到了城东南的外宅,侍妾李婉儿挪着小步笑盈盈地走到他跟前,娇滴滴地道了声万福,韩遂正憋着一肚子气,见她笑个不停,“啪”地抽了她一巴掌。一个小女子如何经得起他这一打,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
李婉儿捂住脸颊,一阵烧灼感由轻到重传递到手心,疼得她泣涕如雨。可能是被她的哭声惊醒,韩遂急忙抱起她来到寝屋,放到榻上,又令下人去叫大夫。
大夫在李婉儿的脸上敷了些中药煎制的药汁,说一天后即可好转,并嘱咐不可食辛辣。韩遂怜爱地望着她赤红的脸颊,羞愧不安。
韩遂身为武夫,在沙场上猛如虎豹,在僚佐前声如洪钟,却是个畏妻如虎的可怜奴,虽然纳了李婉儿为妾,却不敢接到家中,只好在城东南择了一座两进的院子。
李婉儿说不上尤物,但那异于常人的绵柔之音,直听得人骨头酥麻,凭着这个特点,她轻易俘获了韩遂的心,没想到今日会遭到毒打。韩遂刚要安慰几句,只听李婉儿带着哭腔说道:
“将军如要妾死,妾一定不活,可是妾死之前只想知道,将军为何出此毒手!”
“我……哎呀,美人儿,你不知道,今天那个马腾,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气得我真是……一急之下,我就……”
韩遂拍着自己的脸,以示自罚,李婉儿侧过身,抽过他的手。
“好了,好了,将军受苦了!”李婉儿捋着他的胡须道。
“美人儿也受苦了!”韩遂旋即愤恨道,“马腾老儿,越老越怕死,自己怕死也倒罢了,还不让我动手,我看呐,既然怕死就早点死算了!”
“将军的意思,是打算……”
韩遂欲言又止,只是奸笑了几声。颠鸾倒凤之后,他下榻穿衣,下人提着灯笼,伺候他回家。韩遂一路上笑逐颜开,难掩得意,却不知这是他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七天后的子夜,韩遂的人头被放到了曹操面前。
凝视着漆匣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曹操的心情不可名状。他虽然防着西凉,却没打算除掉他们,毕竟马腾与韩遂经略西凉多年,根基已深。只要他们不反叛朝廷,不和他作对,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称王称霸,他也不会太过计较,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这是想借此证明自己的忠心啊,曹操想道。马腾自然不会对他明言,是韩遂先要杀他,他才杀了韩遂,而后在儿子马超的建议下,亲赴许都献人头,这样可以借这颗人头表明心迹,使西凉与许都的关系更为融洽。他只说是韩遂欲起兵反对曹司空,被自己及时发现,自己感念朝廷,遂大义灭亲。
曹操叫人将漆匣拿走,吩咐以车骑将军之礼安葬于许都西山口,而后扶起马腾,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马腾双鬓斑白,华发苍颜,也许是跪久了腰酸,他轻捶了后腰几下。看到这个动作,曹操下意识地抚了一把自己的鬓角。
不知不觉,即今倏忽已五十,征讨有年,天下日趋安定,但尚未彻底扫清寰宇,尤其是南方群小,还在那里苟延残喘。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岁近暮年,更应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操虽然有时也不禁为自己的日渐苍老伤感,但这种伤感反倒使他的勃勃雄心更加高涨,同时感到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马腾在许都住了三天,临走前,曹操以朝廷的名义赏赐马腾食邑万户,又赠了诸多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还要将几位鲜卑女子送给他,马腾没有收。他不是不好美色,只是担心曹操会像他那样,以送美女的名义在他身边安插密探。
回府的路上,曹操接到一份探报,探报上说,袁谭自杀,袁尚彻底掌控了局面,现青州牧由高干接任。曹操将探报交给郭嘉,郭嘉看后,传给了陈群,陈群扫视一遍,交还曹操。
“袁谭既死,袁尚的命也到头了,咱们该按计划行事了!”曹操扭头问身后的曹纯:
“子和,此次出兵,依你看,需要多少人马?”
“回禀主公,末将只需四万人马!”
“好!”曹操高声一叫,“这次攻灭袁氏之役,就以你为先锋,让丕儿做你的副将,领四万虎豹骑,务期一战而胜!”
“司空且慢!一战恐难胜!”久久没有开口的崔琰当头给曹操浇了盆凉水,“袁谭是死了,袁尚其质也不过是亡命之人,不足为虑,但是袁绍生前于领地内的百姓多有恩惠,影响力至今还在,兄弟相争时,也未曾侵害百姓。今番司空举大军攻袁氏,所到之处,免不了有抵抗,一战而胜太过乐观,还望司空细察!”
“季珪说得对,一句话提醒了我。”曹操举鞭指着已来到旁侧的曹纯,叮嘱道,“子和,可听到崔先生的话了?切莫操之过急,要记得稳扎稳打。”
“是,主公!”
正如崔琰预计的那样,曹操这次出兵,遭遇了激烈的抵抗,虽然陆续攻陷了几座城寨,然而进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郭嘉献策,与其一城一池计较,不如直接围攻邺城,这有三个好处,一个是全军如利剑直插袁氏心腹,会使得对方军心动摇,人心浮摆;一个是可以围城打援,消灭他的有生力量。邺城四面都是平原旷地,曹操这次带的是军中精锐虎豹骑,最适合平原地带作战,在这种地方,来一人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这叫作左右开弓,忙而不乱。最后一个好处是,邺城一旦陷落,那些个袁氏部属无枝可依,也就自然如猢狲散。
曹操采纳郭嘉的建议,挥师邺城,果然,诸将见邺城被围,一个个跑来救援,但都无一例外地被曹纯击溃,有一支魏郡太守高蕃率领的援军竟全军覆没。
曹操围困邺城三月有余,援兵杀了不少,可袁尚仗着邺城城高沟深,拼死抵抗,毫无投降的迹象。曹操有些着急,崔琰劝他得大势必须大忍,邺城虽阔,但粮草有限,日久必定生变,曹操无奈,只能边打边等待。
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月明星稀,曹操正在中军帐内举火观图,辛毗这时从帐外小跑着进来,边跑边说道:
“司空,司空,邺城起火啦!”
“起火了?
“不仅起火了,城内还传来厮杀声,快去看看吧!”
曹操拿着灯盏随辛毗来到瞭望楼下,将灯盏交给辛毗,自己手脚利索地登上楼。邺城此时火光冲天,在黑夜的映衬下,显得如同鬼蜮一般。也许是听力没有辛毗灵便,没听到什么喊杀声,只看到城头有人举刀厮杀。
难道城内有变?
从瞭望楼下来,他叫人请来崔琰、郭嘉,商讨之下,一致认为这是城内发生了变故,不管什么原因,应该立刻攻城。曹操遣人去前营告知曹纯,领兵攻城,曹纯出辕门两刻左右,与身旁一人有说有笑地领着一队人马回来了。
曹纯身边的这个人名叫苏由,是袁尚的东城都尉,曾与同僚在袁尚面前起誓,死守邺城,但是半年多过去了,曹操围城不退,援兵进不来,军士、百姓无不苦怨,邺城内早已乱作一团。更令人担忧的是,城中存粮只可供一月之用,这些粮草全部充作军粮统一管理,为了节省粮食,每天只造一顿饭,如若饿了,只能自己另想他法。百姓们更是可怜,米仓空空,有的人开始打起小孩子的主意。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现在却吃不饱饭,死了都是饿死鬼,军士们怨声载道。苏由所部同样如此,与别处军营稍有不同的是,除了普通军士,那些个将官也经常在他面前发牢骚,有的还用刀砍梁柱,以泄不满。受他们的影响,苏由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新的思考。
稍有头脑的人都看得出,曹操势大,袁氏败亡是迟早的事,是给袁尚陪葬,还是领着自己的一帮弟兄投向曹操,以保性命,半个多月来,这个问题一直让他行思坐想,最终决定投曹。
他将计划告诉了与之交好的西城都尉尹楷,希望他能随自己一起行动,他是为朋友着想,没想到尹楷转身就向审配告发。审配领兵杀向苏由军营,双方激战一个多时辰,苏由兵败,领着一百来个亲兵逃出邺城,半路遇到曹纯,才松了口气。曹操大喜,自己的坚持总算有了结果,这还得感谢崔琰,要不是他力劝,自己可能就撤兵了。
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有人出城投降曹操,比如李孚、牵招、吕翔、吕旷,投降的人加在一起足有万人,曹操一算计,这不仅说明邺城兵力已然不足,而且袁尚已失去对这座城池的控制,即使他有心拼杀,也已无力回天。曹操立刻决定发起总攻,此战曹操将自己的宿卫营交给了曹纯,令他一定要攻进城去。曹丕也憋着劲,要让父亲看看自己的能耐。
他身先士卒,军士们吼叫着,呼啦啦全都跟着他往前冲,眼见着军士们几十个几百个地死去,曹丕自己也受了伤,但是攻势不减,喊杀声甚至比任何一次都要震耳欲聋。至天明,城头上已经插满了绣有“曹”字的青色旌旗,不多会儿,城门洞开,虎豹骑一拥而入。
袁尚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即已自杀,指挥最后战斗的是审配和他的侄子审荣。两人被几名虎豹骑推到曹操面前,曹操亲自上前给俩人解去绑绳,边解边说道:
“袁氏作乱,君又何辜。”
曹操不杀他俩,一是惜才,二是因为辛毗。之前,辛毗曾恳请他,大军破城后,不要杀审配、审荣。辛毗有情,但审配和他的侄子无心,审配打量了曹操,轻蔑地一笑,而后仰天一叹:
“原先你偷袭乌巢,断我家主公粮道,以小人手段败我大军,如今又借我家内乱,趁火打劫,算什么英雄,终究不过是宦竖遗丑,做不出光明磊落的大事,也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要杀便杀,说那等无用的话做什么!”
曹操有意饶他性命,一听“宦竖遗丑”这四个字,顿时失去了理智。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拿他的身世说事,审配这句话无疑戳中了他心底的痛处。
他冲两旁的虎豹骑怒喊道:
“拖出去!都拖出去!不要让我再见到这两个人!”
“请司空手下留情!”辛毗扑通跪倒在地,“审配天性烈直,常慕古人之节,直言无隐,方才之言,并非刻意冲撞,还望司空明察!”
曹操沉吟不决,这时崔琰、郭嘉也相继来劝,他眼光斜睨,走到审配叔侄面前,道:
“你们对袁氏忠心,希望也能对我忠心!”
这是曹操的态度,但是审配依然没有给他好脸色。
“死则死矣,我审氏一门只有尽忠尽职之人,没有苟且偷生之徒,荣儿,随叔父去见你父亲去!”
“是!”
审荣也不含糊,临死不惧,意气雄壮,让在场诸人动容叹息。
辛毗领曹操的命令,带着几个人去收葬审配叔侄,见人散去,曹纯请示曹操,该如何处置袁氏家眷,曹操问道:
“现在何处?”
“禀主公,都关在袁绍的旧宅里,一群娘们儿哭哭啼啼,真是吵得我脑仁疼。”
曹操随曹纯来到袁绍旧宅,此刻十几个女眷缩在墙根,长袖掩面,恛惶无措,有两个女眷彼此抱在一起,犹如惊弓之鸟,惊恐万状,抽泣不止。曹操指指她俩,虎豹骑立刻将人拉出来,两人脚下一软,如同失去支撑的花瓶一样倒在地上。
曹操命两人放下衣袖,抬起脸,当他的眼睛直直地落在两人脸上时,竟怔住了。他自认阅人无数,可是像这两个女人般令人无法自持的,还是第一次。
“父亲!”
曹丕这记喊声像是提醒了他,他板起面孔,粗声问道:
“你俩姓甚名谁,报上来让我知晓!若有心欺瞒,小心你们的人头!”
两人噤若寒蝉,少顷,年纪稍长的那个才战战兢兢地说道:
“贱妾张氏,乃是主公……不对,是袁绍的侍妾,她是我的表妹,三公子袁尚的正室,姓甄名洛。”
袁绍父子真是福分不浅,脑袋笨得像头驴,身边的女人却一个赛过一个,真是会挑,好在都死了,如今也该轮到我曹操享用享用了。曹操命二人起身,准备带回许都,充实自己的后室,一转身,发现曹丕正直勾勾地盯视甄洛。
这小子难道……
曹操猜得没错,曹丕和他一样,也被这两个女人迷住了,但他更喜欢年纪小的甄洛。甄洛有着一双转盼流光的眼神,尤其泪水婆娑时,更让人欲罢不能。他对曹操道:
“甄氏丧夫,无亲无靠,请父亲恩准儿子迎娶!”
见儿子向自己开口,曹操觉得也不能跟小辈争抢女人,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于是同意了曹丕的请求。曹丕欣喜若狂,速遣人先将甄洛送回许昌府邸。
邺城即下,之后的征讨如同狩猎一般轻松,所到之处,无不望风归降。只有袁熙所在的西河城殊死抵抗,但只过了半日,就被曹操大军破城,袁熙与亲随二十余人从西北角的偏门逃出,亡命乌桓。
至此,曹操已控有冀、青、并、幽、徐、豫、兖、司八州,天下十三州占了一半还强。站在西城的城头,迎着风,望着辽远广阔的大地,想起起兵至今经历的种种,曹操百感交集,诗兴大发,即兴吟诗一首,而后对郭嘉道:
“奉孝,在邺城时我查验户籍,城中百姓竟有三十万人,真是一座大城啊!现在四州皆在我手,这样算来,能招募多少军士?袁绍拥有如此富庶广袤的领地,却不能成就大事,是他的不幸,却是我的幸运!等大军休整完毕,咱们再南下!”
“袁氏兄弟自相残杀,我们才能如此迅捷地平定袁氏,如今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司空不去访贫问苦,布施德政,却在这里跟商贾一般计较起兵甲的数目,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四州之地虽然为司空所陷,但四州百姓之心远没有归附司空,这是因为司空还没有给予他们任何恩惠。逃到乌桓的袁熙就会利用这一点,依靠乌桓的支持,召集门生党羽,伺机反攻,这样一来,难保乌桓单于蹋顿不会有非分之想。到那时,四州之地很可能再度落入袁氏手中,也可能为乌桓所得。司空如能招募重用当地名士,使民心安定,尤其使士人之心归附,同时巩固既有战果,随后挥师北上,实为万全之策!”
“我原先认为,袁熙身无寸尺之地,且已亡命在外,夷狄贪而无亲,蹋顿岂能为袁熙所用,因而觉得不足为虑。奉孝你这番话惊醒梦中人,不过乌桓离中原路途遥远,形势又不明朗,光靠虎豹骑怕是远远不够,必须从各地抽调人马,这样一来,许都必定空虚,我不担心别的,唯独忧虑……”
曹操揉揉后脑勺,头突然又疼了起来。
“司空是在担心刘备?”
“正是!”
曹操欣慰地颔首而笑,司空府僚属众多,每个人的才略秉性各有不同,有善于揣摩人心的,有耿直敢谏的,有善理庶务的,也有能言善辩的,但要说真正了解自己的,只有眼前这个郭嘉。
“三年前,我率军攻打刘备,结果着了他的道,元让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竟被他的伏兵所败,幸有李典来救,才脱出困境。他现在依附刘表,驻屯新野,招将募兵,渐有声势。我纵横天下十五载,没有哪个敌手能入我的眼目,只有刘备。要是我军北上,刘备说不定会偷袭许都,这正是我担忧的地方!唉,当年要是听你的,杀了刘备,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在下以为司空大可不必忧愁。”
“哦?”曹操惊愕道,“奉孝有什么可以指教我的吗?”
“刘备虽有大志,但其屈身鄙仄,粮草钱财全仰仗刘表供给,没有刘表的首肯,他不敢行动。而刘表这个人,安享其乐,心无远志,坐而论道,空谈玄理,自知能力不如刘备,也就不会重用他,还会时刻提防他。他断然不会让刘备出兵,对我们构不成威胁,许都无忧,司空可放心远征。”
郭嘉的分析精辟入里,彻底打消了曹操的疑虑,他于是下令,免除四州一年的赋税,等明年开春北征乌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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