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只带着八百骑逃回邺城,侥幸保住性命,没来得及跟上快马的诸人,则成了曹操的军士取笑戏弄的对象,其中就有沮授。
曹操器重其品性,想要收之重用,没料到这个沮授盗马欲归,被军士发现,曹操一怒之下将其斩杀。另有审配的两个儿子,则称愿意为曹公效劳,曹操将二人归入司空府,任侍曹,其余投降的人,各有封赏,自己一方的有功之人,更是加官晋爵,众人皆大欢喜。
另边厢,袁绍回到邺城,马尚未停蹄,身未及卸甲,就直嚷着:“诸公误我!诸公误会我!”他先是以犯上之罪将田丰收押,没过两天又给他加了条擅杀同僚,紊乱人心,以致内外生隙,将士不能用命的罪名将他判以斩首,即刻问斩。
“擅杀同僚”指的是许攸一事,许攸家仆酒后调戏良家,良家不从,家仆怒而杀之,按律,奴婢犯法,主人也应受到惩罚,田丰念及许攸与袁绍的关系,又值军战,于是只将家仆,而没有许攸,没想到许攸听闻这件事后,竟不顾大局,由官渡跑回邺城,大闹田府,污言秽语,极尽侮辱,田丰家仆看不下去,将其乱棍打死。
沮授死了,许攸死了,田丰死了,袁绍身边可用智囊至此所剩无几,曹操听到细作报来的消息,对众人说道:“袁绍自断臂膀,死期不远!”
他有这般不可置疑的信心,一则是他几乎全歼了袁绍主力,二则是辛毗告诉他,袁绍内部,从来是外敌不可惧,内乱犹可怕,如此一来,彻底扫平袁绍的势力不过是时间问题,也许不用自己动手,他们内部就会自行瓦解。
曹操很高兴,审配、逢纪也很高兴,随着沮授、田丰相继而亡,失去坚定支持者的袁谭无力再与袁尚争夺嗣子之位,单剩一个郭图,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不过这个已跟辛毗无关,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司马懿写一封长信。
在信的开头,辛毗夸赞了司马懿的先见之明,曹操确实没有杀他,不仅好言抚慰,一听师出孔明先生,更是表奏朝廷,封他为议郎,留司空府专事顾问策对。此后又将官渡之战诸人的表现一一作了说明,并加以点评。
信末,辛毗写了一首五言诗,前面无甚可观,最后两句“共饮许都城,伫立望山河”,虽质木无文,却也颇具气态,司马懿笑道,这个辛毗,刚被曹操封了官,就忙着为自己的主人招揽人才。
司马懿将信收进暗褐色的匣子里,凝神思索,一场大戏落幕,另一场大戏就该上演了。至于是什么样的戏码,他现在还摸不准,看不透,但是他肯定,一场官渡之战平息不了纷乱的局势,再说袁绍虽折戟断翅,但根基尚在,曹操势必要斩草除根。韩浩恐怕还得留在军中效力,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司马懿连夜写了封信给辛毗,与他交换对局势的看法,并让他一并告知蒋济、陈群诸人,听听他们怎么说。没几天,辛毗遣人送来回信,诸人皆认同司马懿对大势的看法,只是在具体措施上,各有己见。
在辛毗看来,曹操将会静观袁绍内部自行崩溃,而蒋济与陈群也认为曹操不会主动出击,但原因不是静观其变,而是袁绍已经受到重创,在可预见的三五年内不会对曹操构成威胁,此间,曹操会专心民屯要务,这是他耕战图略中最重要的一环。以往由于事关重大,由他亲自督导,只因袁绍的突然进攻而使精力转移,交给荀彧代管,现在定然会恢复原样。
几个人你来我往以书信传意,挥斥方遒,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没料到,曹操并没有按照他们任何一人所料想的那样行事,而是亲自领着大军征讨刘备去了。
当辛毗将这一消息告知司马懿后,他先是震愕不已,一个将寡兵稀,占无城池,争无良策,行藏如匪,流窜如寇的人,至于让曹操大动干戈吗?后来捉摸,曹操的这一举动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曹操架空天子,独揽大权,论地位论名望,都已登峰造极,以为无人可逾,但刘备打破了他美好的愿望。此人被天子称为皇叔,被公卿敬为英雄,虽势小而名重。此外,刘备一个编席贩履之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其心不改,其志弥坚,如同在岩石缝里生长的野草,顽强而坚定。黄巾乱起至今,不知道死了多少豪杰壮士,而他这个大耳郎,却还活着,不能不说是个人物,比之袁绍、袁术,以及那个乐自逍遥的刘表强韧得多。
其疾虽小,疏之必生大患,趁他羽翼尚未丰满,及早铲除,早了早好,而且,刘备也算是袁绍的同盟,消灭了刘备,袁绍就少了一分力量,使其更加胆寒。一石二鸟,曹操的心思不可谓不深,自己与曹操的差距,或许就在于此吧。
司马懿抽过一册空白书简,拿起笔给辛毗回信,刚写了两行,杂役来敲门,说是温县来人,司马懿心中一喜,自从来到郡衙,除了大哥司马朗领着张春华来探望过他一次之外,家中再没来过什么人,这次会是谁呢?
心中正好奇,一个浑身透着马粪味,身扎短衣的人进了屋子,原来是家里的马厩管事。那人一见司马懿,赶紧行礼问安,而后说:
“老爷吩咐,让公子速速回家。”
司马懿问是什么事,那人摇头说不知。
司马懿觉得应该不会是什么要紧事,否则哪还有工夫在这里卖关子!于是取来钱,让马厩管事找间酒舍好好吃一顿,自己谢过杂役,慢悠悠地向后堂走去,见郡守右手支着脑袋,正眯眼打盹,便又悄悄退出,过了半个时辰再去,郡守已在案上批阅文牍。
他小步来到郡守面前,躬身施礼,没说司马防让他回家,只禀自己告假几日,会会朋友,他以为郡守会问东问西,结果一口应允。
告退回屋,将官服、官帽收拢放妥,又整了整屋子,这时候马厩管事吃完饭回来,司马懿将包袱交给他背上,两人出了门。
到家时天色还很通亮,管家已在门前恭候,待司马懿跳下马,带着他来到司马防的书房,司马朗早就在屋里端坐。
司马防让他坐在司马朗的下侧,说道:
“仲达,咱们父子三人,明天起程去许都。”
“去许都?”司马懿登时一怔,上身向前一倾,问道,“父亲是想去观仰圣都吗?”
“天子脚下,皇皇巨城,别人稀罕,为父却不在乎,再说,如今身子骨也老了,懒得动换!”司马防捋捋灰白相间的胡须,神态如同仙翁一般,“可是那个曹孟德几次来请为父,为父回绝他不下三次,他还是不死心,今天早上又遣人来请,还让把你大哥和你一起带上。既然他那么诚心实意,为父心想,去就去一趟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再拒绝,就未免显得我司马防太矫情了,因此才让你赶回来!”
司马懿倒不在意什么曹操不曹操,让他欣喜的是能见着许久不曾相会的老友。可是曹操为什么要我和大哥随父亲同往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往下深想,跟父亲与大哥聊了会儿郡上的事,出了屋,从后园穿过曲廊,直奔自家而去。
张春华手捧书简正读着,见司马懿既不敲门,也不招呼,推门而入,顿时柳眉一垂,杏眼一横,怪他欺负自己。去父亲处,又是注意这个,又是小心那个,一到自己家,就把规矩给忘了。司马懿也不多言,抱起她直往榻上而去。刚把张春华放到榻上,她竟像条泥鳅似的钻到地上,嘻嘻笑着回到书案,叉着腰,嘟着嘴,瞪着她那双杏眼,道:
“奴家正看书呢,夫君倒好,就只顾自己快活!”
“看书?看的什么书?”
张春华娘家只有女儿,故而将她当作男儿一般养大,认识些字并不稀奇,但当她说自己在看书,还是引起了司马懿的好奇。他拿来一瞧,是刘向编撰的《列女传》,放声大笑:
“这确是一本好书,你已是人妇,应该多向前人学学为妇之德,为妻之道,使家族得以延绵不绝,使门楣教人敬仰!”
说着,又往她的身上凑去,张春华拉住他的手道:
“《列女传》固然有贞顺、节义、孽嬖之说,可夫君别忘了,书里也有贤明、仁智之论,妾身看这书,不看那些长篇大论,之乎者也,只看如何为夫君分忧,为夫君解难。夫君志存高远,日后必有作为,妾身虽不能横刀立马,济世广达,但也该成为夫君的内助之贤才是。”
没想到自己的爱妻不仅人娇貌美,还全心全意为自己思量,替自己着想,司马懿不禁肃然起敬,有这样的贤妻,还愁什么呢!
次日一早,下人打开大门,准备清扫门庭,发现门口停着一辆车,双辕驷马,车上马夫压着斗笠正睡着香甜,下人将他唤醒时,他一激灵,差点没掉下来。
原来曹操念及司马防年岁已高,特意安排了安车来迎。安车,即安稳可坐之车,供德高望重者乘用,有一马安车、双马安车,也有驷马安车。驷马安车只用于礼尊之人,规格最高,曹操对司马防的尊重关照,可见一斑。司马懿却不以为然。
“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我看曹操这次请父亲去许都,没他说的那么简单,背后说不定有阴谋!”司马懿对司马朗低声道。
“我上次去郡衙,你不是还赞他有远见吗,现在怎么又说起他的不是来了?再说,父亲早已退出官场,手无寸权,坐无寸位,曹操对他会有什么阴谋?”
“小弟确实佩服曹操做事手段,用人手腕,但小弟也从不屑其出身为人,而且方才是就事论事,有句话不是说嘛,贤者亦有狡诈处,奸佞之人非无是。一人千面,纵使曹操这好那好,总有让小弟看不顺眼的那一处。”
“你还纠结曹操的出身?我不是跟你说过,英雄不问出处!”
“这个道理小弟自然知晓,小弟并不纠结这小处,在乎的是曹操以庶族之身号令天下,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看似让更多人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实际是借此排挤士族,照此下去,还有我们这等世家容身之所吗?士族没了,司马氏又怎么可能久存?”
这个问题司马朗倒是没有想过,其实是他并不在乎什么庶族士族名分,让百姓吃饱穿暖,才是正经事。
“看大势,小弟说不定也会投效曹操,但小弟投曹,不为个人荣辱,而是要恢复天子与士族治天下的传统,光大我司马氏。曹操寒门微贱,世家大族多有不齿,何况自光武皇帝以来,已历二百余年,岂会甘心受曹操摆布,不管曹操创下多大基业,到头来还是会被人夺走。”
“仲达,这话过了!”
“大哥请勿见怪!”司马懿作揖道,“亲赴苦劳,治邑安民,小弟不如大哥,善断伐谋,窥心虑远,大哥不如小弟。”
司马朗面有愠色,因为司马懿很少在他面前这么直来直去地说话,甚至带点挑逗意味,但他旋即莞尔道:
“好吧,为兄说不过你,季珪曾赞你聪亮明允、刚断英特,对你期于厚望,为兄也认为仲达你能光耀咱们司马家,你可不能让我们失望啊!”
司马防被人搀扶上车。司马秦氏与几个小儿并一众家仆都来相送,一见这场面,司马防对自己的老妻感慨道:
“这般光景,让我想起致仕时同僚送别的情景,一晃十余年,物是人非,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摸摸站在最前头的司马孚的脸,道,“以后如何,全在后生们了!”
安车在前,司马懿与司马朗策马在后,原本只有一天半的路程,因要照顾司马防,走了三天。曹操亲自来迎,仪仗浩荡,文武并肃,两人相见,司马防就要行礼,曹操急忙止住,搀起他的手,一起进城。也许是常年征伐的缘故,比起五年前,曹操明显瘦了不少,但气色还算不错,看不出年岁的痕迹。
司空府似乎作了整修,比起五年前,更加檐高面阔,门丁垂手恭迎,卫兵执戟,一刚一柔,别有意味。跨进门槛,一条甬道映入眼帘,两旁大树拢荫,四周野草簇地,恰好此时天净风清,彼此辉映,境界虽然浅显了些,但还是让人心旷神怡。
内府早已摆上各式珍馐美馔,六位身披薄纱,肌肤白皙的女子分立在侧,以供驱使,那是曹操特意安排的宠姬,以示对司马防的敬意。
曹操拉着司马防的手,向他一一介绍朝堂重臣及自己司空府的掾属,荀彧、程昱、荀攸、陈群、郭嘉、蒋济、辛毗、杜袭、赵俨这些人,有的见过,有的听过,当介绍到御属孙资、令史刘放时,司马防不禁多看了几眼。
今日到场的人,无不权尊势重,禄秩优厚,单拿陈群来说,他现为西曹掾,秩比四百石,专事府内各掾属的考功评议,对其有迁谪任免的权力,故而有“令在司徒,位在西曹”的说法。御属、令史则是掾属的下手,秩百石,平日也就是替曹操办理文书车马之类的琐事,身份低下,不入流品,众人不屑。就是这样位低秩薄的人,竟也与陈群等上官同处一堂。
曹操这样做必然是有所用意,他很可能是想借此显示出对府内掾属的一视同仁,但深意还是对这两人的器重。司马懿这样想着,看了看陈群,又瞥了眼司马朗,只见司马朗双手交叠于前,两眼平视前方,面露浅笑,正经庄重,就像站在朝堂等待天子召见的侍臣。
曹操携司马防在主位坐下,其他人也依照各自身份落座,曹操一声“开席”,四个役夫吃力地抬来一个半人多高的四方鼎,鼎内沸水与牛肉齐翻滚,香气扑鼻,勾人肠胃。司马懿眼尖,看到其中一个役夫忍不住舔了下口水。这时曹操举起酒爵,朗声说道:
“司马公任洛阳令时,不以我出身卑贱,举荐我做了洛阳北部尉,我由此入仕,杀贼去奸,除暴安良,拱卫汉室,屈指已二十七年。如今虽未到海清河宴,时和岁丰之时,但为期亦不远矣,这都赖诸君戮心同力。
“有道是‘穷不忘操,贵不忘道’,照我说,贵不忘道,更不能忘情。洛阳令于我有提携照顾之恩,若非洛阳令,曹某不知今日身处何种境地,故而劳请洛阳令到许都,观鸟斗兽,以作娱乐。洛阳令身得自在,心享逍遥,寿比南山,坚如松柏,就是我的福气。今天曹某备下薄酒,此为家宴,众人不是亲朋就是故旧,不必拘礼。来,诸位,干了这一爵!”
众人掩面仰脖,爵干酒尽,而后各自畅叙。曹操见其乐融融,颇有点自负地对司马防说道:
“洛阳令,若非曹某披荆棘,兴义兵,讨不臣,这些人又哪里能在此优哉游哉地吃酒寻欢,天子又哪里能安坐宫廷而不必遭受离乱之苦。洛阳令,我可与哪位古人相提并论?”
“司空救乱诛暴,居功至伟,不过老夫只知今人,不闻旧事,不知道司空可与哪位古人同烁古今。”作为客人,客气话还是要说的,而随后的一句毫无隐藏地表明了司马防的态度,“不过老夫当年举荐司空时,司空的才能也就只适合当一名县尉!”
曹操听得出司马防话里的意思,但他没有恼怒,反倒眉飞眼笑。
位高使人敬,权重使人畏,敬,往往远之,畏,往往唯诺。那些个文官武臣、掾属文佐,虽然跟自己关系融洽,用命无间,毕竟尊卑有序,主属有别,自己可以喜悦时大笑,悲伤时心哀,尽无所隐,但他们不能抛开自己的身份,像自己那样坦率直接。
即便是在家中,同样有夫妇、父子间的纲常伦理,上下羁绊,除了正妻卞氏多少还能跟他说点体己话,其他人无不唯唯诺诺,丝毫体会不到家庭的温暖,更别说什么人情味,而司马防的话,则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快意。
司马防能对自己直言而谈,不加掩饰,一来是他跟自己没有利害关系,二来也是对彼此情谊的尊重与珍视。看着众人欢笑,一种深深的难以名状的寂寞感朝他涌来。
吃罢酒宴,已至深夜,司马防喝得多了些,没等人散去,就靠在凭几上睡着了。司马懿与司马朗左右搀着,伺候父亲去曹操安排的卧室。
清晨刮起的大风,过了正午,悄然隐遁,只剩下索索之声在树间穿梭。曹操轻装皮冠,领着司马防父子,去许都三十里外的许田围猎。
前有曹操麾下最精锐的虎豹骑宿卫,人数约有五十人,后有侍女仆从跟随,正中间是天子仪仗,往后是曹操、司马防、荀彧,再往后是一干朝臣掾属。车辚辚,马萧萧,弓箭长刀各在腰,不像去田野寻乐,更像是出征的大军。
到了许田,曹操吩咐虎豹骑都统、领军将军曹纯安排人安营扎寨,自己也不管天子,径直跑出老远,须臾间,就提来两只灰毛兔,笑哈哈地来到司马防面前,道:
“洛阳令,咱们晚上有得乐啦!”
司马防也不搭话,只是捻须而笑,此时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由保姆抱着来到跟前,嘴上也不知在叫唤什么,曹操一脸怜爱,将兔子塞到孩童怀中,领着二十来个骑兵钻进树丛。嗖嗖嗖的箭镞声不绝于耳。
司马懿正推想那孩童是谁,只听辛毗喊道:
“天子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司马懿看到一个眼神无光,身形单薄,甚而有些伛偻的青年,他骑着马,在自己的营帐前踱来踱去,胯下的马像是刚被驯服不久,四蹄还不时奋起,几个太监护在左右,生怕他坠落。
让司马懿更为惊讶的是他细长白皙,毫无血色的脸庞,他是遭受了怎样的打击,怎样的屈辱,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不是戎装在身,他与病秧子并无两样。大概关在宫里久了,不知不觉就成这样了。一个人失去权力就如同老虎没有了利齿,任凭你如何张牙舞爪也是徒劳。说不上同情,但是司马懿的内心还是有些难受。
军士们筑起一堆堆篝火,伙夫们赤裸上身,彼此招呼着架起锅灶,烧水磨刀,准备晚上的吃食。司马防拎着竹篓去钓鱼,司马懿本要跟去,司马防让他多跟老友们聚聚,只让司马朗陪同。
围猎场篝火熊熊,铁骑作响,一团忙忙糟糟,趁这当口,司马懿正要找故友叙旧,身旁却不见那几个人的身影,转了几圈,好不容易在一处营帐旁找到了挽着袖子正大汗淋漓劈柴的蒋济。
“子通啊,你可让我好找,他们几个呢?”
“谁知道,大概觉得太闹,跑哪里躲清静去了。”蒋济擦擦汗,“我本想找你说件事,不留神被曹纯抓了壮丁,等我劈完柴,找你去!”
“劈什么柴!”司马懿按下蒋济手中的斧子,白了他一眼,“我来许都就是为了看你们。本来昨天打算散席后就找你们去,没想到家父酒醉,今天又被曹操拉到这里围猎,跟大伙儿竟没说上几句话,你却还在这里做这种下人才做的杂务!好歹你也是曹操的西曹属!”
“仲达,你怎么变得毛毛躁躁的,这可一点都不像你。”蒋济褪下袖子,拉着司马懿坐在地上,收拢笑容,正色道,“你还记得周齐吗?”
“记得,他可没少让我吃苦头!”
“有件事,孔明先生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但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下山后,我事务繁忙,官渡大战时又协助荀令君拱守许都,支应粮草,得不出空闲知会你,本想过后再找你去,现在你却自己来了。”
“子通,你对我可不公啊,你说我变得毛躁,你一个痛快人,什么时候竟也这么啰唆了。”司马懿一把抓过蒋济,两眼盯视,看得蒋济惊颤。他从未见过司马懿这种眼神,仿佛要将人吞噬。他甩下手,捏捏自己的手腕,瞟了眼他腰间挂着的长剑,忖道,这个大个子,手劲变得比以前更大了。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四月,周齐领着十几个人上山,到处找你,说要取你性命,不管孔明先生怎么劝说也听不进去,直到……”话到这里,蒋济的神情有些激动,但语气依旧平缓,不过看得出,他是在故意克制,“直到孔明先生跪下泣求,他才罢手。为防他日后反悔,孔明先生还与他折木立誓。
“后来一问,原来那次未遂的夜袭也是他派人所为,失败后这才亲自上山。那天你因令堂生病回家,因此不知道这件事。也是你命大,要是那天让周齐碰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唉,只是难为了先生。”
“他终究还是容不下我!”司马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尚书》上说“唯人为万物之灵”,顺天承地,皆在手掌,可事实上,很多时候是被无形的力量牵着走,即使不愿顺从,也会有人强行推扯。正所谓我不犯人,人却犯我,树欲静而风不止,人心难测,竟至如此,这或许就是让人最唏嘘无奈所在。
司马懿有些心寒,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齐还是不改心性,同门情谊敌不过私心杂念。司马懿黯然道:
“他现今怎么样?你有他的消息吗?”
“辛毗说,他在袁绍那里并不得志,跟他当年雄心万丈完全两样。”
“年轻气盛却不懂谦虚谨慎,刚愎自用而不知守拙潜藏,到哪里都一样,何况是伺候袁绍这样的主儿。”
“仲达、子通!快过来!”辛毗站在一处篝火旁向他俩大声喊着。
两人来到辛毗跟前,这才看到在他身后,陈群正蹲在地上跟一只短尾兔逗趣。
“你们捕猎也不跟我说一声,也好同去!”司马懿怪道。
“难得曹司空有兴致,带着我们一道夏猎,趁此云淡风轻,天朗草肥,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同时也扫扫心中闷气。”陈群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仲达,身在府衙,有外人不能理解的难处,你也是仕宦之人,也应该清楚这其中的滋味。”
陈群这句话让司马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蒋济嘴快,没等他问,忙解释道:
“长文兄现在算得上是许都城最郁闷的人了。”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三个月前,曹司空收了城东门当垆卖酒的赵氏做妾,赵氏有一子,名何晏,现年六岁。曹司空对其宠爱有加,视如己出,衣食住行与曹氏诸儿相同,有时甚至还高过三公子曹冲。曹冲生性聪慧,有若成人之智,又具仁爱,深受司空喜爱,可自从何晏来后,竟有了差别。本月初二,曹司空延聘长文兄做何晏的蒙师,长文兄因司空府内事多,本不想应承,但你是知道的,长文兄为人做事一向是尽量不让人失望,在曹操二请之下也就答应了。这一答应不要紧,头疼的事就来了。”
蒋济见有一队巡哨的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便将众人拉到一处营帐前,咽了咽口水,继续道:
“但凡有人受宠,就有人受冷落,受宠的趾高气扬,受冷落的嫉妒怀恨,曹氏诸儿就是这样,他们恨何晏夺去他们的父爱,分去他们的尊荣,连带着恨他身边的人,也包括长文兄,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大公子曹丕,每次见到长文兄,都是冷言冷语,而那个何晏,整日胡闹,就爱吃个胭脂抹个粉,哥儿姐儿的叫,毫无体统。长文兄是轻不得重不得,曹司空见何晏并无长进,有时就会说长文兄几句,现在他是两头受气。”
“你说的那个何晏,可是脖子上挂金葫芦的那个孩童?”
“是啊,仲达见过?”
“方才像是看到过。”司马懿说得漫不经心,眼前却浮出何晏的样貌,那对婉秀的眼睛,真的很迷人,如今尚且如此,长大后不知会是什么样。
“娇宠溺爱幼子,人之常情,下到贫民上至皇家,概莫能外,只希望曹司空心中有度,不要像袁绍那样,陷入嗣子之争的泥潭,搅得人心惶惶,那样的话……”
一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打断了辛毗的话,大家都从地上坐起,迎面跑来的是荀攸,左边两人,司马懿在昨天的宴席上见过,名字却记不得了。
“仲达,这是你我第二次见面吧,不对,算上昨日,是第三次了。你这个子是不是又长了不少?我看再过几年,你就能顶天了。”荀攸勒紧缰绳,面朝辛毗说道,“佐治,我说一盏茶工夫便来,你看怎么样,没耽误吧。你说巧不巧,时辰一到,我的箭囊也空啦。”
“荀尚书做事最有数!”
这几个人中,荀攸最年长,辛毗等人崇敬尊仰,不以字称,而是称呼他的官职。
“仲达,这两位你昨日见过吧,杜袭杜子绪,赵俨赵伯然,杜子绪常被曹司空单独召见,信赖有加,赵伯然对赋税屯田常有过人之论,仲达在河内任上计,这方面,你俩可以多多交流。”
按理来说,彼此既已见过,就无须再作介绍,但荀攸看出司马懿两眼之间透出些许恍然,生怕一会儿交谈起来生出尴尬。司马懿明白他的用意,向他躬身作揖,表示感谢,而他说起赵俨的长处,似又有让两人互通经验,进而精进吏能的意思,更让司马懿感到这个人心思周到。司马懿暗叹,见深渊方知身短,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荀攸问起大家刚才聊的话题,一听是关于曹操的,先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众人,议论当朝司空,小心隔墙有耳,丢了性命,然后颇有感触地说道:
“曹司空文韬武略,常人难及,只是疑心太重。这是高位者的通病,试想,你在拥有权力的同时却被人觊觎着,你是否还能安然度日?是否还能像未得志前那般实诚?在血火交织的时局下,稍有不慎,就会死于非命,那牵扯的将不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你、我,以及我们背后的亲属家眷。因此,位高权重者,比之常人更害怕失去,没有了权力一切将不复存在。在他看来,即便是亲朋故旧,也都可能每天计谋着加害自己,取而代之,他时时提防,故而时时小心,可以说,这是曹司空的自保手段,也是他的弱点。”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并不是无端臆测,荀攸说起了一件事。官渡大战时,他的叔父荀彧殚精竭虑,整顿维持,以期力保后方,后因抵御袁军夜袭而病倒,但依然忠诚其事。曹操怀疑荀彧并未有恙,进而旁生猜忌,于是先是派郭嘉回去探望,郭嘉刚回大营,第二天他又派人前去慰问,前后多达三次。
荀彧知晓曹操的用意,他对荀攸说,这是曹司空学刘邦与萧何故事,于是不仅将荀攸派到大营,还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了过去,美其名曰资协军务,实则是去做了人质,曹操自然也像当年刘邦一样,“大悦”。
说完这件事,荀攸勉强笑道:“帝王将相本无情,对自己妻儿尚且有虎毒之心,何况是对臣子属辈。”
这句话如同一块石子,在司马懿的心中起了波澜。无论是蒋济跟他道白的周齐一事,抑或荀攸所言曹操的疑心病,都让他深感人性的复杂。
仕宦之道,首要的是捉摸人心,看得透,把得住,同时适当远离却不疏离,既能随时往来又能避免被人反噬;若是反被别人套牢,好点的被人利用,最坏的就成了他人的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一如曹操对荀彧,正是清楚荀彧勤心尽责而无权欲,使点手段也无伤其心,就驾驭部属来说,曹操堪为大家。
司马懿还在回味咀嚼着方才荀攸那番话,这个时候,一记刺耳的金属声传来,直磨得一众人等耳朵生疼,抬眼瞧看,从林子里钻出黑压压的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通身铁衣,盆领护颈,假面罩脸,气势如虹,浩浩荡荡,约有千人,犹如一座巨山压来。打头的是曹纯,他手提长剑,气喘如牛,马背两侧各挂着四个人头,有一个还在不停地淌血。身后的那些精骑,同样绑着数量不等的人头,如同被风吹起的垂柳,微微拂动。司马懿细细一数,约有五十级。
曹纯命人解下人头,推放在天子的御帐前,仿若京观。天子吓得瑟瑟发抖,在太监的扶助下几近狗爬地躲进帐内。
血淋淋的人头如小丘般矗在众人面前,引得大多数文官呕吐不止,有的竟至昏厥,几个武将凑到跟前,看个究竟,有的还用脚尖踢了踢。司马懿先是发愣,不知发生了什么,等人头堆起来,才猛地感到胸口一阵发悸,随后胸口泛起酸味,难受得要命,但他还是使劲捂住嘴巴,忍住不吐。
这时号声响起,曹操和荀彧并肩从那队人马的后面走到曹纯身旁,荀彧脸色沉重,不如说是沉痛,但曹操的情绪看上去丝毫没有被那堆人头影响,反倒朗声笑着。笑过后,他捋着胡须,对荀彧说:
“文若,你认为我苛酷重刑,刚虐残傲,才有那么多人反对我,劝我行宽施仁,说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文若,你以为那些人恨我入骨,只是因为我的手段吗?你错了,大错特错!他们反对我,是我夺去了他们的权力。他们以为杀了我,就能重掌大权,无人监管,随心所欲,这样岂不再现桓、灵乱象?朝堂之上,蝇营狗苟,卖官鬻爵,百姓流离失所,嫁妻卖子。这些惨景难道是文若你想看到的吗?
“不是我喜欢杀人,更不是以此为乐,而是‘不得已为之’。假使我不用重典,打压豪强,拔寒士于草莽,屯田安民,幼有所教,老有所养,重新收拾民心,光靠杀杀打打,能造出个朗朗乾坤吗?假使没有我,更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今日这件事,若非我早有准备,许田岂不就成了我的死地?我要是死了,文若,你以为天下会如何?”
曹操的话很诚恳,很实在,但多少也有夸赞自己功劳的意思。荀彧只是拱拱手,没有说话,也许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他还闹不清原委,因此不便多言。曹操见他没有反应,横眉一挑,直视在场的所有人。
此刻,鸦默雀静,只有带着血腥味的风在耳边忽忽吹过。曹操突然大喊:“伏完!”惊得人彷徨无措,伏完更是三魂出窍七魄飞天,带着高冠的脑袋因为惊吓而剧烈地左右摇晃。
两个铁甲军士将他拖到曹操面前,他跪伏在地,脸几乎埋在土中。一个军士骑马到前,向曹操禀报:
“启禀司空,伏皇后与华佗被夏侯将军擒杀,相关人等也已伏法。”
“我的那位洛阳令和他的长公子安全送回许都了吧?”
“启禀司空,二位尊客已安全送回城内,安顿妥当。”
“元让(夏侯惇表字)为人俭朴,做事又稳当,真是我的好兄弟。”曹操颔首称赞,顺势瞅了眼远处的司马懿。
司马懿神情漠然,似乎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曹操一扬马鞭,指着伏完说道:
“伏完,你原本只是一介儒生,我见你深沉大度,因此表奏朝廷,封你为屯骑校尉,又让你女儿为皇后,使你荣升国丈之尊,享尽富贵荣华,你不思报答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加害我?”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扫向伏完,曹操所问的也是他们想知道的,伏完哆哆嗦嗦,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几个字:
“我……我……”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董承被我诛杀,伏后恐惧,要你谋我性命,你就从你的屯骑营中挑出精壮,练为死士,御医华佗全权负责此事。你们自以为做得神鬼不知,却没想到,两个月前,你府上管家伏典与你的宠姬私通,被你发现,痛打一顿,伏典难解其恨,遂向我告发你等的阴谋,我则让他做了内应,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官渡后,我领兵征刘备,本打算打败这个大耳郎再回头将你们一网打尽,可能也是刘备命不该绝,竟让他逃了,还折了许多兵马。”话到此处,曹操一脸苦相,没有灭除刘备让他很不甘,“从叶县回军后,伏典告诉我,你们觉得我兵败,人心浮动,准备趁此杀我。我将计就计,以狩猎为名,将你们引到许田,而我早已在丛林里埋伏下千余虎豹骑,任你那些死士会飞檐走壁,隐身遁形,也逃不出天罗地网。”
伏完稍稍扬起头,与曹操锐利的眼神相对,完全趴倒在地。曹操向空中一甩鞭,对曹纯说道:
“子和,剩下的事,就由你处理了,记住,不要错怪一个好人,更不要放过一个坏人。”
“末将领命!”说完,调转马头,领着人马朝许都方向奔去。
曹操打马来到司马懿面前,问道:
“仲达啊,没吓着你吧。情势紧迫,只有雷霆万钧的势头,才能不被羁绊,不为所累。”
“多谢司空教诲,在下谨记在心。”
到了这个时候,司马懿算是看明白了,曹操邀父亲到许都一游,完全是他为了除掉伏后一党精心策划的一步棋,父子三人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而其悄无声息、干净利落地铲除反对者,更是让司马懿后背发凉。
他带着复杂的心情看了看一旁的那几个老友,想到他们和自己一样,都不过是曹操的棋子,还有那个病恹恹的天子。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陈群说的“难得曹司空有兴致,带着我们一道夏猎”这句话里“难得”二字的含义。或许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回到许都司空府,曹操屏退左右,对许田一事表达了歉意,之后转换话头,对司马防说道:
“洛阳令,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能否应允?”
“曹司空身居宰辅,一呼百应,没有什么话别人不敢听,没有什么事做不成的,竟还要来求我这个老朽?”
“洛阳令这话,我可当不起。”曹操先是抚掌大笑,旋即正色道,“纵观自古以来的英杰,无不是有高才辅佐才成业兴霸。刘邦最初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村痞,刚起兵时屡屡遭败,还遭雍齿叛变,前后投靠景驹、项梁,以求自保,后来得了张良韩信,才慢慢回转,可见人才聚,万事兴。六年前,我在贵府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公子,便十分欢喜。司马朗有仕宦的经历,深具干才,司马懿师出孔明先生,又从小承洛阳令教诲,必定也有经天纬地之才。陈群、辛毗、蒋济等人也常在我面前提起司马懿,说他们根本比不上司马懿。我欲请二位到司空府出任掾属,洛阳令以为如何?”
这是第二个目的,司马懿这样想道,曹操心机深得让他感到恐惧。他看着司马防,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回应。
“曹司空过誉了,老朽这两个犬子顽劣得很,尤其是这个二小子,脑子长得似乎跟别人不太一样,要是惹出什么麻烦,那老朽如何有脸再见司空。不过老朽身为人父,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有个好前程,出人头地,望子成龙嘛,至于出任司空府掾属,还得看他们自己的意愿。”
父亲竟然把球抛给了自己,司马懿觉得不可思议,像这种大事,一向是父亲做主,今朝怎么让自己决定了?
曹操眨了眨眼睛,又是一阵大笑,道:
“这事不急,洛阳令可与二位公子好好商议商议,如有意,可再告知我。”
三人在司空府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曹操亲自送出城去,又遣人将司马防父子安安妥妥地护送到家中。进得家门,各自回屋换洗了衣服,然后来到书房。这次议事的主题自然是出任曹操掾属一事,司马防的话解开了司马懿的困惑。
“往日在家,一应事宜都是为父做主,比如让朗儿你去做理民的实务,还有让懿儿你拜学名师。不过出任司空掾属,这事太大,要知道,给曹操做事,以后就完完全全跟他及其背后的权力捆绑在了一起,他荣你荣,他败你败,可能还会牵扯到整个家族,因此不能只以为父一人喜好决定你们和家族的命运。另外,为父现在跟你娘一样,身上越来越不中用,不可能一直替你们打算前程,今后的路还得靠你们自己走,所以,是否去司空府,还要听听你们的意见。”
司马防这番话语重心长,兄弟俩唏嘘不已,司马朗说道:
“父亲,儿子愿去。一来,曹司空表面上客客气气说‘相求’,但他既然开口,料想定是强要我与二弟为他效力,否则必有不利;二来,儿子当初辞官回乡,是因为官场黑暗,使儿子心灰意冷,如今曹司空鼎新革故,气象一新,况且,曹司空确是求贤若渴,每个投效他的人都能给予符合他能力的相应权位,儿子去了司空府,一定能有所作为。仲达,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去!”
司马懿说得很干脆,听那语气,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司马防和司马朗不约而同地问他理由,司马懿将两年前在陆浑山与辛毗的一番话跟父亲和大哥说了一遍,而后又言:
“名门大家要有名门大家的傲气与风骨,若是他曹操一招手,我们便趋之若鹜,就会在他心中降格一等,而且大哥已同意效力曹操,我去与不去也就无伤大局。
“荀尚书说曹操疑心,疑心者通常有两大毛病,一是事事都想到最坏,二是事事都求圆满。事事想到最坏,便会揣测我的心思,可能会派人前来监探;事事都求圆满,就如大哥刚才说的,曹操一开始要的就是我们兄弟两个人,见我没跟大哥一道去,肯定不如意,一定还有第二次征召,到那时我再去也不迟,这样还能杀杀他的那股霸气。
“孔明先生曾问我《孙子兵法》的要义,我回答说全书洋洋洒洒,只是在讲一个字——势,也就是选择,分为顺势、转势、变势、应势、随势。孔明先生认同我的分析,但同时指出我过于偏重应时权变,见形施宜,做人还是应该去掉机权,多些忠毅。孔明先生所言甚是,不过放到现下,我以为正合时宜,此时此刻,大哥是应势,而我则是变势。”
“懿儿,你能与辛毗说出那番话,说明你真正成长了。咱们司马家不是一般世家可比,更不用说寒门微户。说穿了,安定天下还是得靠大族的力量,大族是承应朝廷与黎庶的纽带,上有天子悬悬而望,下有百姓举首戴目,你看得很长远,为父很欣慰。”
“这全靠父亲教导有方,孔明先生训育有道。”
“二弟要是不去,也该想个法子应付曹司空。”司马朗说道。
“我早就想好了主意,如果曹操派人来问,父亲和大哥可回复说我突然患了风痹,不能起居。”
“你先前还好好的,一从许都回来就得了风痹之症,这等话怎么能瞒得过曹司空?”
“瞒得过最好,要是瞒不过,我也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他相信。父亲不是说凡事忍为先嘛,一忍得百闲,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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