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古拉(1944年)
四幕剧
《卡利古拉》于1945年在埃贝尔托剧院首次演出(剧院经理雅克·埃贝尔托)。
导演 保罗·厄特利
布景 路易·米盖尔
服装 玛丽·维通
人物与扮演者
卡利古拉……钱拉·菲力浦
卡索尼娅……玛尔戈·利翁
埃利孔……乔治·维塔利
西皮翁……米歇尔·布凯(前)
乔治·加米埃(后)
舍雷亚……若望·巴雷尔
塞内克图斯(老贵族)……乔治·萨雅尔
梅泰卢斯(贵族)……弗朗索瓦·达尔蓬(前)
勒内·德索姆(后)
勒皮杜斯(贵族)……亨利·杜瓦尔
奥克塔维乌斯(贵族)……诺尔贝尔·皮埃洛
帕特里西乌斯(宫廷总管)……菲尔南·利埃斯
梅勒伊亚……吉·法维耶尔
穆西乌斯……雅克·勒杜克
卫士之一……若望·厄特利
卫士之二……若望·冯特诺
仆人之一……乔治·加米埃(前)
达尼埃尔·克鲁埃(后)
仆人之二……若望-克洛德·奥尔莱
仆人之三……罗捷·萨泰尔
穆西乌斯之妻……雅克琳·埃贝尔
诗人之一……乔治·加米埃(前)
达尼埃尔·克鲁埃(后)
诗人之二……若望-克洛德·奥尔莱
诗人之三……雅克·勒杜克
诗人之四……弗朗索瓦·达尔蓬(前)
勒内·德索姆(后)
诗人之五……菲尔南·利埃斯
诗人之六……罗捷·萨泰尔
地点 卡利古拉的皇宫
第一幕和后几幕相隔三年
《卡利古拉》1958年的版本,根据在巴黎小剧院演出的文本。
第一幕
第一场
〔皇宫一间大厅里聚集了几名贵族,其中一位年事很高。他们都显得烦躁不安。
贵族甲 一直毫无音信。
老贵族 早晨音信皆无,傍晚也音信皆无。
贵族乙 三天不见踪影了。
老贵族 差人派出去又回来,他们个个摇头,全是一句话:“一点儿踪影也不见。”
贵族乙 郊外全找遍了,毫无办法。
贵族甲 不见得出事儿,何必事先就焦虑不安呢?咱们等着吧。他也许同走的时候一样,忽然又回来了。
老贵族 我看见他走出皇宫。他那眼神异常。
贵族甲 当时我也在场,还问过他有没有什么事儿。
贵族乙 他回答了吗?
贵族甲 只回答了一声:“没什么。”
〔冷场片刻。埃利孔吃着葱头上。
贵族乙 (一直焦躁不安地)真叫人担心。
贵族甲 算啦,年轻人都如此。
老贵族 当然了,年岁会把一切都抹掉的。
贵族乙 您这样认为?
贵族甲 但愿他能忘却了。
老贵族 当然!失掉一个心上人,又会得到十个新欢。
埃利孔 您怎么知道就是爱情的缘故?
贵族甲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埃利孔 也许是肝病呢。再不然,天天瞧你们的面孔,只是看厌了。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如果三天两头能变换变换嘴脸,那么让人看着就会好受多了。可是不然,菜谱一成不变,总是一色的烩肉。
老贵族 依我看,最好还是因为爱情。这样更加感人。
埃利孔 尤其让人放心,会让人大大地放宽心。这种病症,聪明人逃不过,蠢人也免不了。
贵族甲 谢天谢地,不管怎么说,悲伤不是永继不衰的。您若是悲痛,能超过一年的时间吗?
贵族乙 我呀,不能。
贵族甲 谁也没有这种本事。
老贵族 总那么悲伤,人就没法儿活了。
贵族甲 此话有理。就拿我来说,去年丧妻,我着实流了不少眼泪,过后也就淡忘了。时而想起来,心里还有点儿难受。不过,总的说来,已经不值一提了。
老贵族 大自然造的万物,各得其所。
埃利孔 然而,我一看到你们,就觉得大自然失算了。
……〔舍雷亚上。
贵族甲 怎么样?
舍雷亚 一直下落不明。
埃利孔 冷静,先生们,冷静。还是维护维护表面吧。罗马帝国,就是咱们哪。假如咱们丢了脸面,帝国就要丢掉脑袋。现在还不到时候,啊,不到时候!首先,咱们去吃饭吧。咱们吃饱了,帝国就会更加健壮。
老贵族 这话说得对,不能务虚忘实,顾了虚影放跑猎物。
舍雷亚 我不喜欢这种局面。不过,这些年天下太平,形势好过头了。我们这位皇帝也太完美了。
贵族乙 是啊,他十分得体:做事一丝不苟,又没有经验。
贵族甲 嗳!你们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发出这种哀叹呢?什么也妨碍不了他保持原状啊。他爱德鲁西娅,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话又说回来,那毕竟是他妹妹呀。和自己的妹妹同床共枕,这已经够瞧的了。因为她死了,就把罗马搞得天翻地覆,这可就太过分了。
舍雷亚 话虽如此,我还是讨厌这种状况。他这次出走的意图,我一点儿也摸不清。
老贵族 是啊,无风不起浪嘛。
贵族甲 不管怎样,国家利益为重,不能允许一种乱伦的行为染上悲剧的色彩。乱伦嘛,可以,但是要谨慎。
埃利孔 要知道,乱伦,总免不了要引起流言飞语。恕我冒昧打个比方,床板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再说了,谁告诉您,一准就是因为德鲁西娅呢?
贵族乙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埃利孔 猜一猜呀。请听仔细了:不幸,就跟结婚一样,择偶结合,自己满以为是挑选别人,结果反而被别人选取。事情就是这样,谁也拿它没办法。我们的卡利古拉感到不幸,也许他连为什么不幸都不知道!他大概觉得自己受束缚,于是逃离了。换了我们,也都会像他那样干。喏,我就敢这么说,自己若是能选择父亲的话,恐怕现在我还没有出世呢。
……〔西皮翁上。
第二场
舍雷亚 怎么样?
西皮翁 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昨天夜晚,就在这附近,有几个农夫好像看见他在狂风暴雨中奔跑。
〔舍雷亚反身朝贵族们走来。西皮翁跟在他身后。
舍雷亚 算起来,整整有三天了吧,西皮翁?
西皮翁 对。当时我就在场,还像往常那样,伴随他的左右。他朝德鲁西娅的遗体走去,用两根手指碰了碰,接着若有所思,在原地转圈儿,然后步伐缓慢地走出去。从那以后,到处找他也不见踪影了。
舍雷亚 (摇摇头)这个年轻人,喜爱文学未免过分了。
贵族乙 在他这种年龄也不奇怪。
舍雷亚 然而,这不合乎他的身份。皇帝还当艺术家,这是不可思议的。当然了,这样的皇帝,我们也有过一两个。到处都会有害群之马。不过,其余的皇帝都识大体,能够忠于职守。
贵族甲 那样,天下就更加安宁。
老贵族 各守其责嘛。
西皮翁 怎么办呢,舍雷亚?
舍雷亚 毫无办法。
贵族乙 等等看吧。万一他不回来,那就必须有人替代他。我们当中,能当皇帝的大有人在。
贵族甲 我们人倒是不缺,只是缺乏个性。
舍雷亚 他人回来,头脑若是不正常了呢?
贵族甲 真的,他还是个孩子,咱们就来开导开导他。
舍雷亚 他若是听不进去道理呢?
贵族甲 (笑)那好办!从前,我不是写过一篇论“改变”的文章吗?
舍雷亚 到了万不得已,当然可以!不过,我还是希望没人打扰,安安静静地看我的书。
西皮翁 对不起,失陪了。
〔西皮翁下。
舍雷亚 他生气了。
老贵族 他是个孩子嘛。年轻人都心心相印。
埃利孔 心心相印不相印,他们反正都要老的。
〔一名卫士上,说道:“有人在御花园里看见卡利古拉了。”众人下。
第三场
〔空场几秒钟。卡利古拉悄悄从左侧上。他神态异常,衣衫肮脏不堪,头发湿漉漉的,双腿沾满了泥水。他几次抬手捂住嘴。他朝镜子走去,一看见自己的影像,便停下脚步。他咕哝着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随后又走到右侧坐下,双腿叉开,胳膊垂放在中间。埃利孔从左侧上,发现卡利古拉,就停在舞台左端,默默地观察他。卡利古拉扭过头去,瞧见埃利孔。冷场片刻。
第四场
埃利孔 (从舞台另一端)你好,卡伊乌斯[1]。
卡利古拉 (口气自然地)你好,埃利孔。
〔冷场。
埃利孔 看样子你挺累吧?
卡利古拉 我走了很长的路。
埃利孔 对,你出去了很久。
〔冷场。
卡利古拉 要得到实在难哪。
埃利孔 得到什么呀?
卡利古拉 我想要的东西。
埃利孔 你想要什么?
卡利古拉 (始终自然地)月亮。
埃利孔 什么?
卡利古拉 是的,当时我想要月亮。
埃利孔 哦!
〔冷场。埃利孔走到他面前。
要月亮干什么呀?
卡利古拉 还用问!……那件东西我没有哇。
埃利孔 当然没有了。现在呢,如愿以偿啦?
卡利古拉 没有,我未能得到。
埃利孔 这可真让人头疼。
卡利古拉 是啊,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很累。
〔冷场。
卡利古拉 埃利孔!
埃利孔 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你是想我疯了。
埃利孔 你完全清楚,我从来不动脑子,也没有这份儿聪明。
卡利古拉 好,就算这样吧!其实,我并没有疯,甚至可以说,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明白。说来简单,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停顿)事物,就像现在这种状态,似乎满足不了我了。
埃利孔 这种想法也相当普遍。
卡利古拉 的确如此。然而,从前我就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始终自然地)这个世界,就在目前这个状态下,是无法让人容忍的。因此,我需要月亮,或者幸福,或者永生,需要的东西也许是荒唐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的。
埃利孔 这样推理站得住脚。不过,一般说来,人不可能坚持到底。
卡利古拉 (站起来,但口气依然随便地)你一窍不通。正因为从来没有坚持到底,才一无所获。也许,只要遵循逻辑,有始有终就行了。
〔他注视埃利孔。
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死掉一个女人,引起多少麻烦事!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错,我好像还记得,我爱的一个女人,几天前死了。其实,爱情又怎么样呢?微不足道嘛。我向你发誓,她死了无所谓;她的死不过是一种真理的标志。这个真理让我感到,月亮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真理极其简单,极其明了,显得有点儿迂拙,但是很难发现,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埃利孔 这个真理,到底是什么呀,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扭过头去,语调平缓地)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
埃利孔 (停顿片刻)算了,卡伊乌斯,这个真理,大家处理得非常好。看看你的周围吧,有没有这个真理,他们都照样吃饭。
卡利古拉 (突然发作)这就是说,我周围的一切,全是虚假的,而我,就是要让人们生活在真实当中!恰好我有这种手段,能够让他们在真实当中生活。因为,埃利孔,我知道他们缺少什么。埃利孔,他们缺乏认识,还缺乏一位言之有物的教师。
埃利孔 卡伊乌斯,听了我要对你说的话,不要见怪。不过,你首先应当休息一下。
卡利古拉 (坐下,平心静气地)这不可能,埃利孔,今后永远不可能了。
埃利孔 这又是为什么?
卡利古拉 如果我睡大觉,谁给我摘月亮呢?
埃利孔 (沉默片刻)这倒是个问题。
〔卡利古拉显然很吃力地站起来。
卡利古拉 你听,埃利孔。我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你要守口如瓶,把见到我这件事儿忘掉。
埃利孔 我明白了。
〔卡利古拉朝出口走去,他又转过身来。
卡利古拉 还有,从今往后,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埃利孔 我没有理由不照你说的办,卡伊乌斯。不过,我了解的事情很多,感兴趣的却很少。我能为你出什么力呢?
卡利古拉 帮我办不可能的事情。
埃利孔 我尽力而为吧。
〔卡利古拉下。西皮翁和卡索尼娅上。
第五场
西皮翁 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你没有看见他吗,埃利孔?
埃利孔 没有。
卡索尼娅 埃利孔,他出走之前,真的什么也没有对你讲吗?
埃利孔 我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他的旁观者,这样更明智。
卡索尼娅 我求求你了。
埃利孔 亲爱的卡索尼娅,卡伊乌斯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是众所周知的。这就等于说,他还没有把事情看透。而我呢,早就看透了,因此,什么事儿我也不管。假如卡伊乌斯开始醒悟了,他有一颗年轻善良的心,是什么都要管的。那样一来,天晓得要使我们付出多大代价。哦,对不起,吃饭啦!(下)
第六场
〔卡索尼娅疲倦地坐下。
卡索尼娅 一名卫士看见他走过去。全罗马人到处见到卡利古拉。可是卡利古拉呢,事实上他只盯着自己的念头。
西皮翁 什么念头?
卡索尼娅 我怎么知道呢,西皮翁?
西皮翁 思念德鲁西娅?
卡索尼娅 谁说得准呢?他爱德鲁西娅倒是真的。昨天还紧紧搂在怀里的人,今天眼看着咽了气,也的确叫人肝肠寸断。
西皮翁 (胆怯地)那你呢?
卡索尼娅 哦!我呀,我是他的老情妇。
西皮翁 卡索尼娅,一定要救他呀。
卡索尼娅 这么说,你爱他啦?
西皮翁 我爱他。他对我特别好。他鼓励我,说的那些话,有的我还记在心里。他对我讲过,生活不容易,但是世间还有宗教、艺术,还有别人对我们的爱。他不厌其烦地说,给别人制造痛苦,只能自误。他想要做一个公正的人。
卡索尼娅 (站起身)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她走向镜子,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除了我自己的身子,我从来就不信奉任何别的神灵;今天,我要祈求这个神灵保佑卡伊乌斯回到我身边。
〔卡利古拉上。他发现卡索尼娅和西皮翁,犹豫了一下,想退出去。与此同时,贵族们和宫廷总管从对面上,他们戛然止步,一个个呆若木鸡。卡索尼娅回头看去。她和西皮翁跑向卡利古拉。卡利古拉摆摆手,制止住他俩。
第七场
总管 (嗫嚅地)我们……我们正找您呢,陛下。
卡利古拉 (声音短促而变调)看到了。
总管 我们……也就是说……
卡利古拉 (粗暴地)你们要干什么?
总管 我们担心,陛下。
卡利古拉 (逼近总管)凭什么权利?
总管 嗯!哦……(灵机一动,口齿麻利地)是这样,其实你也知道,是国库的几个问题,需要你来处理一下。
卡利古拉 (禁不住一阵大笑)国库?这倒是真的。唔,国库,这可是国家大事。
总管 当然了,陛下。
卡利古拉 (一直笑着,对卡索尼娅)对不对,亲爱的?国库,非常重要吧?
卡索尼娅 不对,卡利古拉,这是个次要问题。
卡利古拉 嗳,这说明你是外行。国库,这个利害关系可不得了。全都关系重大!财政、公共道德、对外政策、军需装备和土地法令,告诉你说吧,全都关系重大!罗马的兴盛和你的关节炎病痛,都是同等重要的。嗯!这些我都要过问。听我说几句,总管。
总管 我们都听着呢。
〔贵族们走上前。
卡利古拉 你对我忠心耿耿,对不对?
总管 (嗔怪的口气)陛下!
卡利古拉 那好,我有一项计划,要交给你去办。我们分两个阶段打乱政治经济学。总管,我来向你解释……等贵族们出去再说。
〔贵族们下。
第八场
〔卡利古拉在卡索尼娅身边坐下。
卡利古拉 你仔细听着:第一阶段,所有贵族,帝国里凡是拥有财富的人,不管财富多少,一律照此办理,他们必须取消子女的财产继承权,并且当即立下遗嘱,将财产捐献给国家,不得有误。
总管 可是,陛下……
卡利古拉 我还没有让你讲话呢。我们将根据需要,随意列出一张名单,将名单上的人依次处死。根据情况,我们也可以改变名单的顺序,当然全凭我们怎么高兴了。然后,财产由我们继承。
卡索尼娅 (抽开身)你怎么啦?
卡利古拉 (不动声色地)其实,处决的顺序无关紧要。确切地说,处决每个人,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因而也就丧失了重要性。况且,他们的罪过一个赛似一个。还要提醒你们注意:是直接窃取民财,还是往民用必需品的价格里偷偷塞间接税,两种手段全不道德,分不出高下。统治,就是掠夺,这是路人皆知的。当然,这也有个方式的问题。至于我,我要明火执仗地掠夺,这样,就会改变你们小本经营的方式。(对总管,粗暴地)你要立刻执行这些命令!今天傍晚,罗马全体公民必须签署遗嘱;外地公民,最迟一个月内签署。派遣差人去宣布!
总管 陛下,你不明白这……
卡利古拉 好好听着,蠢货!既然国库重要,那么人命就不重要。这是一目了然的。凡是同你看法一致的人,既然把金钱看成一切,就不能不同意这种推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一钱不值。总而言之,我决定要遵循逻辑。既然我有这个权力,你们很快就会看到,这种逻辑要让你们付出多大代价。我要铲除自相矛盾者和矛盾。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先拿你开刀。
总管 陛下,我向你发誓,我的诚意,是不成问题的。
卡利古拉 我的诚意也是不容置疑的,你尽可相信好了。证据嘛,就是我赞同你的观点,把国库当成认真思考的问题。总之,你应当感谢我才是,因为我加入你的赌局,拿过你手中的牌赌博。(停顿,平静地)况且,我的计划简单明了,所以很高明,也就不容争辩。我给你三秒钟走开。开始数:一……
〔总管急下。
第九场
卡索尼娅 我真认不出来是你!这是开开玩笑,对吧?
卡利古拉 不完全对,卡索尼娅,这是教育。
西皮翁 这是不可能的呀,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就是因为不可能啊!
西皮翁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卡利古拉 恰恰是因为不可能!问题就在于不可能,再确切点儿说,就是要使不可能变为可能。
西皮翁 然而,这场游戏可没有止境啊。这是疯子的消遣。
卡利古拉 不对,西皮翁,这是皇帝的特质。(神情倦怠地仰身坐下)我终于领悟了权力的用途。权力能给不可能的事情提供实现的机会。今天,以及今后的全部时间,我的自由再也没有止境了。
卡索尼娅 (悲伤地)卡伊乌斯,我不知道这是否值得高兴。
卡利古拉 我也同样不知道。但是我却能推想,必须经历这个阶段。
〔舍雷亚上。
第十场
舍雷亚 听说你回来了,我祝愿你身体健康。
卡利古拉 我的健康谢谢你。(停顿,突然地)走开,舍雷亚,我不愿意见你。
舍雷亚 你这话真叫我感到意外,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用不着意外。我不喜欢文人,不能容忍他们的谎言。他们讲的话不是给自己听的。他们若是听听自己讲的话,就会明白他们一文不值,再也不会信口开河了。好了,到此为止,我讨厌假见证。
舍雷亚 我们就算说了谎,那也往往是不自觉的。我要申辩:不知者不为罪。
卡利古拉 谎言向来就没有清白的。你们的谎言抬高了人和物的身价,这正是我所不能宽恕你们的。
舍雷亚 我们想要在这世界上生活,就该为这个世界辩护。
卡利古拉 不必辩护了,诉讼辩论已经完结。这个世界并不重要,谁承认这一点,谁就赢得自由。(站起身)我憎恨你们,恰恰是因为你们不自由。在这全罗马帝国,唯独我自由。庆贺吧,你们终于有了一个教给你们自由的皇帝。走开,舍雷亚,还有你,西皮翁,友谊令我哑然失笑。去吧,向罗马人宣布,自由终于归还给他们了,而且随之而来就要开始一场巨大的考验。
〔舍雷亚与西皮翁下。卡利古拉把头扭向一边。
第十一场
卡索尼娅 你哭啦?
卡利古拉 对,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说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就算你爱德鲁西娅,同时你也爱过我,爱过许多别的女子啊。她这一死,你就跑到荒郊野外,跑出去三天三夜,回来就换了一副仇视一切的面孔,何以至此呢?
卡利古拉 (转过头来)真糊涂,你怎么知道是德鲁西娅的缘故呢?你就不能想象,一个男子哭泣不是由于爱情,而有别的原因吗?
卡索尼娅 对不起,卡伊乌斯。不过,我是想弄明白。
卡利古拉 男儿弹泪,是因为事物不是原本应有的面目。(卡索尼娅朝他走去)不要过来,卡索尼娅。(她后退)唔,还是留在我身边吧。
卡索尼娅 我完全听你的。(坐下)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知道生活并不美好。可是,如果人世间有痛苦的话,为什么还要增添新痛苦呢?
卡利古拉 你是理解不了的。增添痛苦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我能从中解脱呢。然而我感到,无名的东西从我身体往上升。我怎么对付呢?(转身对着她)噢!卡索尼娅,早先我就知道人可能会陷入绝望,但并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那时我同所有的人一样,认为这是一种心病。其实不然,倒是肉体受折磨。我感到皮肤灼痛,胸口、四肢也一样;还感到头脑空虚,一阵阵恶心。最不堪忍受的,是嘴里这股味道,细说起来,不是血腥味,不是腐尸味,也不是发烧时的苦涩味,然而这些味道全有。我只要蠕动一下舌头,就觉得一切变得一团漆黑,人也都令我厌恶了。要成为一个男子汉,该有多艰难,有多辛酸哪!
卡索尼娅 看来应当睡觉,睡很长时间。应当听其自然,不要思考了。我守着你睡眠。等醒来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又恢复了它的味道。你运用自己的权力,去更好地爱那些还值得爱的东西吧。可能实现的事情,它应该有自己的机会。
卡利古拉 可是要这样,就必须睡大觉,就必须放任自流,这是不可能的。
卡索尼娅 人疲乏到了极点,才会产生这种想法。休息一会儿,双手就又恢复气力了。
卡利古拉 但是必须清楚手往哪里放。假如我不能改变事物的秩序,不能让太阳从西边升起,不能减轻人间的痛苦,不能使人免于一死,这只有力的手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这样惊人的权力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不行,卡索尼娅,如果我对这个世界不采取行动,那么我是睡觉还是醒着,也就毫无差异了。
卡索尼娅 可是,这是要和神平起平坐。真没见过比这还疯狂的念头!
卡利古拉 你也一样,认为我疯了。其实,神又算什么,我为什么要和神平起平坐呢?今天,我竭尽全力追求的,是超越神的东西。我掌管起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不可能者为王。
卡索尼娅 让天空不成其为天空,让一张美丽的脸变丑,让一个人的心变得麻木不仁,这种事你办不到。
卡利古拉 (越来越激昂)我要让天空和大海浑然一体,要把美和丑混淆起来,要让痛苦迸发出笑声!
卡索尼娅 (站到他面前,哀求地)世上有好与坏,有伟大与卑下,也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我敢肯定,这一切是不会改变的。
卡利古拉 (仍然冲动地)我就立志改变这种状况。我要将平等馈赠给本世纪。等到一切全被拉平了,不可能的事情终于在大地上实现,月亮到了我的手中,到了那时候,我本身也许就发生了变化,世界也随我而改变了,人终于不再死亡,他们将幸福地生活。
卡索尼娅 (高叫一声)你不能否认爱情!
卡利古拉 (发作,声调狂怒地)爱情,卡索尼娅!(他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我懂得了爱情是微不足道的。还是那家伙说得有道理:国家金库!你听得一清二楚,对吧?一切都以此为开端。啊!现在,我终于要生活啦!生活,卡索尼娅,生活,就是爱的反面。现在,是我这样对你讲,是我邀请你参加一场毫无节制的欢宴,出席一场全面的诉讼,观赏最精彩的演出。因此,我需要有人,有观众,有受害者,有罪犯。
〔他扑向大锣,开始敲起来,不住手地敲,锣点越来越密。
卡利古拉 (一直敲锣)将罪犯押上来。我需要罪犯。他们全都有罪。(一直敲锣)听我命令,将判处死刑的罪犯押上来。公众,我要有我的公众!法官、证人、被告,审理之前就统统判罪!啊!卡索尼娅,我要让他们开开眼,看看这个帝国唯一自由的人!
〔在锣点声中,宫殿渐渐充满嘈杂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一片人语声、武器撞击声、轻重脚步声。卡利古拉哈哈大笑,不停地敲锣。几名卫士上,随即又下去。
卡利古拉 (边敲边说)你,卡索尼娅,你要听从我的吩咐,要自始至终协助我。会有好戏看的,发誓帮助我,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失去常态,在锣点声中说)我用不着发誓,因为我爱你。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办?
卡索尼娅 (同上)全照办,卡利古拉,你住手吧。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你要残酷无情。
卡索尼娅 (哭)残酷无情。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你要心如铁石。
卡索尼娅 心如铁石。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你也要忍受痛苦。
卡索尼娅 对,卡利古拉,可是,我会发疯的。
〔贵族们上,见状瞠目结舌。宫廷侍从同时上场。卡利古拉敲了最后一下,举起锣槌,转过身去,招呼他们。
卡利古拉 (神态失常)全都过来,靠前来,我命令你们上前来!(跺脚)是皇帝叫你们走近前!(众人心惊胆战地向前移步)快点儿过来。现在,卡索尼娅,你也过来。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领到镜子前,用锣槌狂乱地擦掉光滑镜面上的一个形象。
卡利古拉 (哈哈大笑)你瞧,什么也没有了。记忆不存在了。所有面孔都逃开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再靠前点儿,你瞧。你们都上前来,瞧一瞧吧!
〔他挺立在镜前,摆出发狂的姿势。
卡索尼娅 (恐惧地看着镜子)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变了声调,指头戳在镜子上,突然定睛凝视,欢呼一声:
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场
〔几个贵族在舍雷亚府上聚会。
贵族甲 他污辱我们的尊严。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老贵族 他称我小娘子!他出我的丑!干掉他!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贵族甲 他每天傍晚游郊外,逼着我们跟在他的轿子周围跑!
贵族乙 他还对我们说,跑步有益于健康。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老贵族 这是不能宽恕的。
贵族丙 不能,我们不能宽恕。
贵族甲 帕特里西乌斯,他没收了你的财产。西皮翁,他杀害了你父亲。奥克塔维乌斯,他夺走了你妻子,收在他开的妓院里,现在让她接客。勒皮杜斯,他杀害了你儿子。这一切,你们还要忍受下去吗?我嘛,已经选择定了。要么冒风险,要么战战兢兢,束手无策,过着这种无法忍受的生活。面对这两种选择,我不能犹豫了。
西皮翁 他杀害了我父亲,就是替我做出了选择。
贵族甲 你们还迟疑不决吗?
贵族丙 我们同你站在一起。他把我们在竞技场里的专座分给了平民,逼我们同平民百姓争斗,然后好更加严厉地惩罚我们。
老贵族 他是个懦夫。
贵族乙 是个厚颜无耻的人。
贵族丙 是个矫揉造作的人。
老贵族 是个草包。
贵族丁 持续三年啦!
〔一片混乱。纷纷举起武器。一支蜡烛翻倒在地上。一张桌子被撞翻。众人拥向门口。舍雷亚上。他毫不动容,制止了他们的冲动。
第二场
舍雷亚 你们这是往哪儿跑?
贵族丙 到皇宫去。
舍雷亚 我完全明白。可是,你们以为会放你们进去吗?
贵族甲 用不着请求允许。
舍雷亚 吓!你们一下子都变得这样勇猛啦!我在自己家里,至少还有权坐下吧。
〔有人把门关上。舍雷亚走向撞翻的桌子,坐在一个角上。众人转身面对他。
舍雷亚 朋友们,你们想得倒容易。你们感到的恐惧,并不能代替你们的勇敢和冷静。这一切还为时尚早。
贵族丙 你若是不同我们一起干,那就走开,不过要管住你的舌头。
舍雷亚 按说,我是相信自己同你们站在一起,然而,出发点却不同。
贵族丙 夸夸其谈,够啦!
舍雷亚 (站起身)对,夸夸其谈听够了。我要把事情澄清了。因为,我即使同你们站在一起,也并不等于同意你们的做法。所以说,我觉得你们的方法不高明。你们没有认清自己的真正仇敌,把微不足道的动机安在他的身上。他的抱负只能是远大的,而你们,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首先要看清他的真面目,然后,你们才能更有效地打击他。
贵族丙 他的真面目我们看清了,他是无比丧心病狂的暴君!
舍雷亚 不见得吧。疯癫的皇帝,我们见识过。可是,咱们这位皇帝还没有完全疯。在他身上,我最憎恨的,就是他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贵族甲 他要把咱们全折磨死。
舍雷亚 不对,这还是次要的。他运用手中的权力,是为一种更高的、更致命的激情服务,他威胁了咱们更深一层的东西。当然,在我们国家,一个人掌握无限的权力,这不是第一遭。但是,他毫无限制地使用这个权力,到了否定人和世界的程度,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在他身上,这才是令我恐惧的东西,也正是我要打击的东西。丢掉性命不算什么,一旦需要,我还有这种勇气。然而,眼睁睁看着人生的意义化为乌有,我们生存的理由消失了,这才是无法容忍的。人生在世,不能毫无缘由。
贵族甲 复仇就是一种缘由。
舍雷亚 对,我将同你们一道报仇。不过你们也要明白,我不是为了你们所蒙受的那种小小的凌辱,而是反对一种远大的思想:那种思想一旦胜利,就意味着世界到了末日。我可以容忍卡利古拉耍弄得你们丑态百出,但是不答应他干他梦想干的事,不答应他干他梦想干的一切。他要把他的哲学化做堆积如山的尸骨,而且,对我们极为不利的是,这种哲学无懈可击。在无法驳斥的时候,就必须动用武力。
贵族丙 那就应当行动。
舍雷亚 是应当行动。然而,他的淫威还处于鼎盛的时期,你们正面攻击是摧毁不了的。暴政是能够推翻的,但是,要对付毫无利己动机的险恶用心,就必须运用计谋了。应当投其所好,推波助澜,等待那种逻辑发展到荒谬的程度。再说一遍,我在这里讲这番话,完全出于诚意。要知道,我和你们不过是一段时间的同路人。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不再为你们的任何利益效劳,而是一心盼望世界重新和谐,恢复太平。我的动力不是野心,而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担心,担心有他那种非人道的激情,就没有我这生存的意义。
贵族甲 (走上前)我想我是听懂了,或者说基本听懂了。其实你同我们的判断一样,我们的社会基础动摇了,这才是关键。在我们看来,首先是道德问题,诸位说对吧?家庭惶恐不安,工作的尊严丧失了,整个祖国都遭到亵渎。美德在向我们呼救,我们能置若罔闻吗?总而言之,谋反者们,贵族每天傍晚都被迫跟着皇帝的轿子跑,你们能容忍下去吗?
老贵族 你们能允许他管贵族叫“我的心肝”吗?
贵族丙 你们能坐视他夺走他们的妻子吗?
贵族乙 还夺走他们的子女。
穆西乌斯 还夺走他们的金钱呢!
贵族戊 不允许!
贵族甲 舍雷亚,你讲得很好,劝我们冷静下来也非常对。现在动手还为时过早:今天,老百姓还可能反对我们。你愿意同我们一起等待算总账的时候吗?
舍雷亚 愿意。就让卡利古拉蛮干下去吧。我们不但不劝阻,还要往那条道儿上推他,为他的疯狂行为大开方便之门。有朝一日,帝国尸横遍野,家家户户举丧,他也就成为孤家寡人了。
〔一片嘈杂声。外面传来号声。冷场。继而,众人依次传着一个名字:卡利古拉。
第三场
〔卡利古拉和卡索尼娅上。埃利孔和几名卫士随上。冷场。卡利古拉停住脚步,打量密谋者们。他一言不发,一个一个看过去,给这个整理一下发鬈,又退后仔细端详另一个,接着再扫视众人;他抬起手捂住眼睛,一句话未讲就下场了。
第四场
卡索尼娅 (指着乱糟糟的房间,讽刺地)你们打架了吧?
舍雷亚 我们打架了。
卡索尼娅 (同上)为什么打架呢?
舍雷亚 我们打架没什么缘故。
卡索尼娅 这么说,不是真的啦。
舍雷亚 什么不是真的?
卡索尼娅 你们没有打架。
舍雷亚 那好,我们就没有打架吧。
卡索尼娅 (微笑)也许,最好把房间收拾整齐了,卡利古拉讨厌杂乱无章。
埃利孔 (对老贵族)你们这样干,最后非得把这个人逼疯了不可!
老贵族 可是,我们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埃利孔 没有,恰恰什么也没有。一个个唯唯诺诺到了这种程度,真是前所未闻,最终就会叫人忍无可忍。你们设身处地为卡利古拉想一想嘛。(冷场)不用说,刚才你们一定是在密谋了,对不对?
老贵族 嗳,瞧你说的,没有的事儿,他想到哪儿去啦?
埃利孔 他不是想,而是知道。不过,照我的猜测,他其实倒有点儿希望如此呢。好啦,帮把手,把这里收拾整齐了。
〔众人忙着收拾房间。卡利古拉上,观察。
第五场
卡利古拉 (对老贵族)你好,我的宝贝儿。(对其余的人)舍雷亚,我决定在你的府上用餐。穆西乌斯,我冒昧地邀请你妻子来参加。
〔总管拍拍手,一个奴隶上,但是,卡利古拉叫住他。
卡利古拉 等一下!各位先生,大家都知道,原先,国家财政能够支撑住,只是因为养成了支撑的习惯。从昨天开始,习惯本身就不能承受了。因此,我非常遗憾,不得不精简人员。在一种牺牲精神的指导下,我决定缩减宫廷仆役,解放几个奴隶。这种牺牲的精神,肯定会得到你们的赞赏,可就得由你们侍候用餐了。劳驾,大家摆桌子上菜吧。
〔长老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决。
埃利孔 动手吧,先生们,拿出点儿诚意来嘛。再说,你们会发现,顺着社会等级往下降,要比往上升容易得多。
〔长老们慢手慢脚地动起来。
卡利古拉 (对卡索尼娅)对懒惰的奴隶,规定怎么惩罚来着?
卡索尼娅 我想,是抽鞭子。
〔长老们动作加快,开始笨拙地安排餐桌。
卡利古拉 喂,认真点儿!讲究方法,尤其要讲究方法!(对埃利孔)看他们那样子,好像双手都失掉了吧?
埃利孔 老实说,他们从来就没有长手,除非要打人,或者要发号施令的时候才有手。使用他们就得耐心,只能如此。培养一名长老,有一天工夫就成,造就一个劳动者,得花十年的时间。
卡利古拉 哼,我真担心,要把一名长老改造成劳动者,恐怕需要二十年。
埃利孔 他们总归还是能达到的。依我看,他们就是这种料!当奴隶特别合适。(一名长老擦汗)瞧,他们甚至开始出汗了。这是一个阶段。
卡利古拉 好,别要求过高,这样就不错了。再说,哪怕一瞬间的公道,也是可取的。提起公道,我们必须加快步伐:有一件处决案在等着我办呢。哈!这么快我就饿了,算鲁菲乌斯运气好。(机密地)鲁菲乌斯,就是要处死的那名骑士。(停顿)你们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处死他呢?
〔一片沉默。这工夫,奴隶们往上端菜。
卡利古拉 (畅快地)嗯,看得出来,你们变聪明了。(嚼一个橄榄)你们终于明白,用不着干什么事就可以送命。兵士们,我对你们很满意。对不对,埃利孔?
〔他停止嚼橄榄,用一种戏谑的神态看着宾客们。
埃利孔 当然啦!多好的一支军队呀!不过,你要想听听我的看法,我倒觉得他们现在聪明过头,不愿意再打仗了。如果他们照这样长进下去,帝国就非垮台不可!
卡利古拉 好极了,那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喂,大家随便坐,用不着排座次。不管怎么说,那个鲁菲乌斯运气还真好。我可以断言,他不会珍视这一点儿缓刑的时间。按说,死到临头,再延缓几个小时,这是无比珍贵的。
〔他开始用餐,其他人也开始用餐。卡利古拉在餐桌上显然不守规矩,他将橄榄核扔到旁边别人的餐盘里,把吃肉嚼剩的残渣吐到菜盘里,还用手指甲剔牙,拼命地搔头。他这些动作丝毫也没有不得已的原因,然而在用餐过程中,他做得十分自然,简直是一个个奇迹。他吃着饭,突然停下,目不转睛地盯住一个人——勒皮杜斯。
卡利古拉 (粗暴地)看你一脸不痛快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我处死了你儿子吧?
勒皮杜斯 (哽咽地)没有哇,卡伊乌斯,事情正相反。
卡利古拉 (喜笑颜开)正相反,啊!我真喜欢看脸上的表情否认心中的忧虑。你满面愁容,然而,你的心呢?正相反,对吧,勒皮杜斯?
勒皮杜斯 (坚决地)正相反,陛下。
卡利古拉 (兴致越来越高)嘿!勒皮杜斯,对我来说,谁也不如你亲近。咱们俩一起欢笑吧,你愿意吗?给我讲个笑话听吧。
勒皮杜斯 (刚才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吧,好吧,那就由我来讲吧。可是,你听了要笑,对不对,勒皮杜斯?(目光凶狠地)即使只为了你的二儿子,你也得笑哇。(又转为笑脸)况且,你的情绪也并不坏。(喝酒,接着,口授式的)正相……正相……你说,勒皮杜斯。
勒皮杜斯 (疲惫地)正相反,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哇。(喝酒)现在,你听着。(沉思)从前有一位可怜的皇帝,谁也不爱戴他。那皇帝呢,喜爱勒皮杜斯,就命令把他的小儿子杀掉,以便夺取他心中的爱。(改变语气)当然了,这不是真事。有趣吧,对不对?你不笑,一个人也不笑?好,你们听着。(狂怒地)我要所有人都笑起来!你,勒皮杜斯,还有其他所有人。站起来,笑吧!(敲桌子)我要看你们笑!听见了吧?我要看你们笑!
〔众人起立。这个场面自始至终,除了卡利古拉和卡索尼娅,其他演员可像木偶一样表演。
卡利古拉 (仰卧在躺椅上,乐不可支,狂笑不止)哎呀,卡索尼娅,瞧瞧他们那样子,什么也不在乎了。什么人格、尊严、别人的议论、民族的智慧,统统没有任何意义了。在恐惧面前,一切都销声匿迹了。恐惧,卡索尼娅,这种美好的情感,没有杂质,既纯洁又无私,实在难得,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手抚额头,喝酒。口气友好地)现在,谈谈别的吧。喂,舍雷亚,你怎么一言不发?
舍雷亚 我准备开口说话,卡伊乌斯,只要你一声允许。
卡利古拉 好极了,那就闭上你的嘴吧。我还是希望听听我们的朋友穆西乌斯的声音。
穆西乌斯 (勉强地)听候你的吩咐,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吧,你向我们谈谈你老婆。首先,把她打发到我的左首来。
〔穆西乌斯的妻子来到卡利古拉身边。
穆西乌斯 (有些无所适从)我老婆嘛,我爱她呗。
〔众笑。
卡利古拉 当然了,老兄,当然了。不过,这是老生常谈!(这时,穆西乌斯的妻子已经坐到他身边,他心不在焉地抚摩她的左肩,越来越泰然自若地)对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们正在密谋,对不对?你们正在搞点儿什么小阴谋,嗯?
老贵族 卡伊乌斯,你怎么能这样?……
卡利古拉 无关紧要,我的美人儿。老年总得度过去。无关紧要,真的无关紧要。你们干不出一件有胆量的事儿来。哦,刚想起来,还有几件国事要处理。不过,去办公事之前,先得满足一下自然赋予我们的欲望,这是不可抗拒的。
〔他站起身,拉着穆西乌斯的妻子走进隔壁一间屋子。
第六场
〔穆西乌斯要站起来。
卡索尼娅(亲切地)!穆西乌斯,这酒真美,我想再喝点儿。
〔穆西乌斯为之慑服,默默地给她斟酒。一时局面尴尬,只听坐椅吱吱咯咯作响,以下对话颇不自然。
卡索尼娅 怎么样,舍雷亚,现在告诉我好吧,刚才你们为什么打架?
舍雷亚 (冷淡地)亲爱的卡索尼娅,完全是我们争论一个问题引起来的。我们想知道,诗歌能不能造成死亡。
卡索尼娅 这问题非常有趣。不过,这超出了我这种女人的智力。然而,你们对艺术的激情,竟能导致你们交起手来,这真令我钦佩。
舍雷亚 (同上)当然了。而且,卡利古拉也对我说过,凡是具有深度的激情,都带有暴戾的行为。
埃利孔 不带点儿强奸的意味,也就没有爱情喽。
卡索尼娅 (吃着东西)这种见解里包含真实的成分。各位说说,对不对?
老贵族 卡利古拉是个很有魄力的心理学家。
贵族甲 他向我们谈论勇气就富有雄辩力。
贵族乙 他的思想都应当全部总结出来,那会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舍雷亚 还不算他从中得到的消遣。因为,显然,他也需要娱乐。
卡索尼娅 (一直吃东西)他想过这一点,目前正撰写一篇伟大的文章,你们若是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第七场
〔卡利古拉和穆西乌斯的妻子上。
卡利古拉 穆西乌斯,还给你老婆。她就要回到你的身边。请原谅,我还要去下达几点指示。
〔他急下。穆西乌斯脸色苍白,站起身。
第八场
卡索尼娅 (面对站立不动的穆西乌斯)这篇雄文可以同最著名的文章媲美。穆西乌斯,我们对此毫不怀疑。
穆西乌斯 (一直盯着卡利古拉出去的那扇门)卡索尼娅,文章讲的是什么?
卡索尼娅 (漠然地)哦!我理解不了。
舍雷亚 那就应该这样理解,文章阐述的是诗歌的屠杀能力。
卡索尼娅 我想,正是如此。
老贵族 (诙谐地)好哇,正如舍雷亚说的,他也能从中得到消遣。
卡索尼娅 对,我的美人儿。不过,这篇文章的题目,恐怕会使你们感到别扭。
舍雷亚 题目是什么?
卡索尼娅《利剑》。
第九场
〔卡利古拉急上。
卡利古拉 请诸位包涵,国家事务嘛,也都亟待处理。总管,去传旨,关闭官仓。刚才我签署了法令,你到隔壁房间就能见到。
总管 可是……
卡利古拉 明天就要发生饥荒。
总管 可是,那老百姓就要吼叫起来了。
卡利古拉 (有力而明确地)我说了,明天就要发生饥荒。人人都了解,闹饥荒是一种天灾。明天就要闹天灾……我什么时候高兴,就把天灾刹住。(他向其他人解释)归根结底,我要证明白己是自由的,就顾不了许多了。一个人要自由,总要损害别人。这实在不好,但也是正常的。(瞥了穆西乌斯一眼)把这个运用到忌妒上面去,你们就会明白。(沉思地)忌妒之心,毕竟丑恶得很!由于虚荣和想象而痛苦不堪!眼看着自己的老婆……
〔穆西乌斯握紧拳头,张口要讲话。
卡利古拉 (快速地)吃啊,先生们。我们和埃利孔正抓紧工作,你们知道吗?我们写出了一篇论处决的短文,你们听了会赞不绝口的。
埃利孔 假如要征求你们的看法的话。
卡利古拉 要宽宏大量一点儿嘛,埃利孔!把咱们的小秘密披露给他们吧。说吧,第三章,第一节。
埃利孔 (站起来,机械地背诵)“处决能使人免于痛苦,脱离苦海。无论是就其实施还是就其宗旨来讲,处决都是普遍的、令人鼓舞的和公正的。人应当死,因为他们有罪。他们之所以有罪,是因为他们当了卡利古拉的臣民。既然帝国上下全是卡利古拉的臣民,那么人人有罪。因此得出结论,所有的人都应当处死,问题只在于时间和耐心。”
卡利古拉 (笑)你们有什么想法?耐心等死?嗯,这真是个新发现!你们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在你们身上,我最钦佩的也就是这一点。先生们,现在,你们可以自便了,舍雷亚用不着你们了。不过,卡索尼娅留下!还有勒皮杜斯和奥克塔维乌斯!梅勒伊亚也留下。我想同你们商量商量,我那所妓院如何组织,它让我伤透了脑筋。
〔其余人缓步下场。卡利古拉的目光盯着穆西乌斯。
第十场
舍雷亚 听你的吩咐,卡伊乌斯。哪方面不顺利呢?是管理人员不称职吗?
卡利古拉 不,是收入情况不好。
梅勒伊亚 应当提高收费标准。
卡利古拉 梅勒伊亚,这不,你失掉了一次保持沉默的机会。你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再说,我也没有问你的高见。
梅勒伊亚 那为什么把我留下?
卡利古拉 因为过一会儿,我要征询一种不带感情的意见。
〔梅勒伊亚走开。
舍雷亚 卡伊乌斯,如果我能带着感情谈一谈的话,我要说收费标准不能动。
卡利古拉 哦,这是自然。不过,营业额也要上去。我的计划,已经向卡索尼娅解释过,由她来向你们说明。我嘛,酒喝多了,觉得困倦了。
〔躺下,闭上眼睛。
卡索尼娅 非常简单。卡利古拉新创立了一种勋章。
舍雷亚 我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关系。
卡索尼娅 可是有关系。要以这种勋号组成公民英雄勋位团。光顾卡利古拉的妓院次数最多的公民,将得到这种酬赏。
舍雷亚 这很明白。
卡索尼娅 我想是的。我忘记讲了,每月要核对门票,颁发一次勋章。满十二个月还得不到勋章的公民,就要流放或者处决。
贵族丙 为什么规定“或者处决”呢?
卡索尼娅 因为卡利古拉说,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能够选择。
舍雷亚 妙极了!国家财政如今就有补充了。
埃利孔 而且始终以非常道德的方式,这一点你们要特别注意。总而言之,最好还是向罪恶收费,而不应该像共和制社会那样,向美德勒索罚金。
〔卡利古拉半睁开眼睛,注视年迈的梅勒伊亚。梅勒伊亚站在远处,掏出一个小瓶,喝了一口。
卡利古拉 (依然躺着)你喝什么呢,梅勒伊亚?
梅勒伊亚 是治我哮喘病的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分开众人,走向梅勒伊亚,闻闻他的嘴)不对,是解毒的药。
梅勒伊亚 哪里呀,卡伊乌斯。你要开玩笑哇。夜里我喘不上气儿来,治疗已有好长时间了。
卡利古拉 看来,你是害怕中毒啦?
梅勒伊亚 我这哮喘病……
卡利古拉 不对,是怎么回事儿,就怎么说。你害怕我毒死你。你怀疑我,总在窥视我。
梅勒伊亚 绝没有,我以所有的神灵起誓!
卡利古拉 你对我起疑心,也可以说,你在提防我。
梅勒伊亚 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粗暴地)回答!(不容置疑地)如果你吃的是解毒药,那么,你就是揣度我有意毒死你。
梅勒伊亚 是啊……我是说……不对。
卡利古拉 你一旦认为我决定要毒死你,就千方百计地防范这种旨意。
〔冷场。从这个场面一开始,卡索尼娅和舍雷亚就退至远台。只有勒皮杜斯惶恐不安地听着二人对话。
卡利古拉 (越来越明确地)这就构成两条罪状,你逃不掉其中的一条:或者我并不想杀害你,而你错误地怀疑我,怀疑你的皇上;或者,我要处死你,而你这个逆臣,公然违抗我的旨意。(停顿。卡利古拉得意地凝视着老人)哼,梅勒伊亚,这个逻辑推理,你说怎么样?
梅勒伊亚 这个逻辑……这个逻辑推理非常严谨,卡伊乌斯。然而,我这情况用不上。
卡利古拉 还有,第三条罪状,你把我当成傻瓜。这三条罪状中,只有一条对你是光彩的,就是第二条——因为,当你一猜想我有那种决定,并且进行抵制,这就表明你谋反。你成为煽动者、革命者。这很好嘛。(悲伤地)我非常爱你,梅勒伊亚。因此,我要按第二条罪状将你处死,而不是按其他罪状。你既然叛乱,就应当慷慨就义。
〔在卡利古拉讲这番话时,梅勒伊亚在座位上逐渐缩成一团。
卡利古拉 不必感谢我,这是理所当然的。给你,(递给梅勒伊亚一个小瓶,亲切地)把这毒药喝下去。
〔梅勒伊亚痛哭流涕,摇头拒绝。
卡利古拉 (不耐烦地)喝吧,喝吧!
〔梅勒伊亚企图逃跑。可是,卡利古拉一个饿虎扑食,在舞台中央一把揪住他,把他扔到一张矮椅上,经过一阵厮打,将小瓶塞到他的牙齿中间,用拳头把瓶子敲碎。梅勒伊亚挣扎了几下,便咽了气,脸上沾满了药水和鲜血。
〔卡利古拉直起身,机械地擦手。
卡利古拉 (把梅勒伊亚的药瓶递给卡索尼娅,对她说)这是什么?……是解毒药吗?
卡索尼娅 (平静地)不是,卡利古拉,这是哮喘药。
卡利古拉 (凝视梅勒伊亚,沉默片刻)没什么关系,反正是一码事儿,不过早一点儿晚一点儿……
〔他一直擦着手,一副忙碌的样子,然后突然下场。
第十一场
勒皮杜斯 (面如土色)怎么办哪?
卡索尼娅 (极其自然地)我想,先把尸体抬走,太难看啦!
〔舍雷亚和勒皮杜斯抓住尸体,拉到后台。
勒皮杜斯 (对舍雷亚)必须赶快下手。
舍雷亚 需要两百人。
〔青年西皮翁上。他瞧见卡索尼娅,转身要走掉。
第十二场
卡索尼娅 过来呀。
西皮翁 干什么?
卡索尼娅 靠近些。
〔她用手抬起他的下颏儿,盯着他的眼睛。冷场。
卡索尼娅 (冷淡地)他杀了你父亲?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你恨他吗?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你要杀他吗?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放开他)那么,你为什么告诉我呢?
西皮翁 因为,我不惧怕任何人。杀掉他,还是被他杀掉,不过是了结的两种方式。况且,你也不会出卖我。
卡索尼娅 你说得对,我不会出卖你。不过,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情——这样说吧,我要对你身上最美好的情感谈一谈。
西皮翁 我身上最美好的情感,就是我的仇恨。
卡索尼娅 你听一听嘛。我要对你说的话,既难理解,又很明了。别看是一句话,倘若真正听进去,这个世界就能完成唯一的彻底革命。
西皮翁 那就说吧。
卡索尼娅 别忙。你先想一想你父亲被割掉舌头时那副痉挛的面孔,想一想他那满是鲜血的嘴,那种被宰割的野兽般的惨叫。
西皮翁 嗯。
卡索尼娅 现在,你再想一想卡利古拉。
西皮翁 (满腔仇恨地)嗯。
卡索尼娅 这回你听着:尽量想个明白。
〔卡索尼娅下。青年西皮翁不知所措。埃利孔上。
第十三场
埃利孔 卡利古拉回来了。你们是不是要去吃饭,诗人?
西皮翁 埃利孔!帮帮我的忙。
埃利孔 这可有点儿冒险,我的野鸽。我对诗歌一窍不通。
西皮翁 你能帮上我。你懂得的事情非常多。
埃利孔 我懂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必须抓紧时间吃喝。我也知道你会杀死卡利古拉……而且,他还不会以仇视的目光看待这一举动。
〔卡利古拉上。埃利孔下。
第十四场
卡利古拉 哦!是你呀。(他停住脚步,仿佛要定一定神儿)好久没见到你了。(缓步朝西皮翁走去)你做什么呢?一直在创作吗?你近来写了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西皮翁 (神态同样不自然,心态介于仇恨与难以名状的情感之间)我做了诗,陛下。
卡利古拉 写的什么呢?
西皮翁 不知道,陛下,我想是写大自然吧。
卡利古拉 (坦然了一些)好题材,而且很广阔。大自然,让你产生了什么感触哇?
西皮翁 (镇定下来,神情讥讽而敌对地)大自然安慰了我这个没有做皇帝的人。
卡利古拉 哦!你认为它能安慰我这个做了皇帝的人吗?
西皮翁 (同上)真的,它治愈了特别严重的创伤。
卡利古拉 (异常坦率地)创伤?你是怀着恶意讲这句话的。是因为我杀了你父亲吗?创伤!你若是明白这个词用得多准确,那该多好哇!(改变语气)只有仇恨才能使人聪明起来。
西皮翁 (死板地)我是回答你关于大自然的问题。
〔卡利古拉坐下,凝视西皮翁。继而,突然抓住他的双手,把他硬拉到自己脚下,并用手捧起他的脸。
卡利古拉 你的诗背诵给我听听。
西皮翁 求求你,陛下,不必了吧。
卡利古拉 为什么?
西皮翁 诗稿没有带在身上。
卡利古拉 你不记得了吗?
西皮翁 不记得了。
卡利古拉 诗的内容对我说说,总还可以吧?
西皮翁 (始终死板地,仿佛遗憾地)我在诗中谈到……
卡利古拉 谈到什么?
西皮翁 不行,想不起来了……
卡利古拉 说说看……
西皮翁 我谈到某种和谐,即大地和……
卡利古拉 (全神贯注地,打断西皮翁的话)……大地和脚的和谐。
西皮翁 (感到意外,犹豫一下,继续说道)对,大致是这样……
卡利古拉 说下去。
西皮翁 还有罗马丘峦的轮廓以及黄昏带来的短暂的、令人心潮平和的恬静……
卡利古拉 只听湛蓝天空中雨燕的叫声。
西皮翁 (心情进一步放松)对,还有。
卡利古拉 还有什么?
西皮翁 在那微妙的瞬息间,天空变幻:看上去还是万道金霞的天空,猛然翻转过去,向我们显示它星斗灿烂的另一副面孔。
卡利古拉 还有炊烟、树木和流水的混杂气味,从大地袅袅升上夜空。
西皮翁 (完全陶醉地)……蝉声入耳,暑气减退,犬吠声、迟归马车的隆隆声、庄户的话语声……
卡利古拉……黄连木和橄榄树之间的路径,隐没在暮霭中……
西皮翁 对,对,正是这样!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卡利古拉 (紧紧地搂住西皮翁)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喜爱相同的真实事物吧。
西皮翁 (激动地,把头埋在卡利古拉的胸前)噢!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身上的一切都体现着爱。
卡利古拉 (一直抚摩西皮翁)这是伟大心灵的品格。哪怕我能洞烛你的心灵也好哇!然而,我深深了解我热爱生活的力量,它不会满足于大自然,这是你们理解不了的。你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你是善中纯粹的人,而我是恶中纯粹的人。
西皮翁 我能够理解。
卡利古拉 不能。我这心事,这死寂的湖水,这腐烂的草。(突然……改变声调)你的诗一定很优美,不过,你要听听我的看法……
西皮翁 (同上)嗯。
卡利古拉 这一切缺少血腥气味。
〔西皮翁猛地向后一仰身,恐怖地看着卡利古拉。他接连后退几步,凝视着卡利古拉,说话声音低沉。
西皮翁 噢!魔鬼,吃人的恶魔。你又假戏真做,刚才你是演戏吧,嗯?你还很自鸣得意吧?
卡利古拉 (有点儿伤感地)你的话有几分对,我是演戏了。
西皮翁 (同上)你的心该有多卑鄙,沾有多少血污哇!哼!有多少邪恶与仇恨折磨着你呀!
卡利古拉 (轻声地)现在,你住口吧。
西皮翁 我多么可怜你,又多么恨你呀!
卡利古拉 (生气地)住口。
西皮翁 你的孤独,该是多么邪恶的孤独哇!
卡利古拉 (发怒,扑向西皮翁,揪住他的脖领摇晃)孤独!你,你领教过吗?孤独,诗人和无能之辈的孤独。孤独?究竟什么样的孤独呢?哼,你并不知道,单独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孤独的。未来和过去具有同样的压力,无处不伴随我们!被杀害的人的冤魂追逐我们。仅仅是这些,那还好对付。然而,还有你爱过的人,你没爱过但却爱过你的人,悔恨、欲念、辛酸和甜美,妓女和神仙!(放开西皮翁,退向他的座位)单独一个人!啊!我的孤独,即使不是幽灵纠缠的这种孤独,能够尝尝真正的孤独,尝尝一棵树的沉默和抖瑟,那也是好的呀!(坐下,陡然疲倦地)孤独!其实不然,西皮翁。孤独中充斥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回荡着逝去的嘈杂喧哗声。还有,当夜幕将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就在我抚摩着的女人身边,肉体的欲望终于满足了,我认为精神可以脱离肉体,去捕捉一下生死之间的我的时候,我的整个孤独,却充满了交欢后的汗臭气味,那是躺在我身边还昏昏欲睡的女人腋下发出的。
〔他显得精疲力竭。长时间冷场。
〔青年西皮翁转到卡利古拉的身后,靠上前去,动作有点儿迟疑,然后伸出手,搭在卡利古拉的肩上。卡利古拉没有回头,用一只手握住西皮翁的手。
西皮翁 在生活中,所有的人都有一段温情,这能帮助人生活下去。人在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就缅怀那段温情。
卡利古拉 说得对,西皮翁。
西皮翁 在你的生活中,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类似的东西吗?凝聚欲出的珠泪啦,寂静的寄托之所啦……
卡利古拉 怎么没有呢。
西皮翁 到底是什么?
卡利古拉 (缓慢地)蔑视。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场
〔幕启前,鼓钹声大作。幕启,布景类似集市的一个表演台。台中央挂一道帷幔,帷幔前摆一个小讲台,上面坐着埃利孔和卡索尼娅。鼓钹手分列两侧。几名贵族、青年西皮翁,都背对着观众,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埃利孔 (以街头卖艺人的油腔滑调)靠近点儿!靠近点儿!(钹声)神再次降临大地。卡伊乌斯,皇帝和神,诨号卡利古拉,把自己纯粹的人的外形借给了神。靠前点儿,粗俗的世人,神就要在你们面前显灵了。多亏万民称颂的卡利古拉统治的特殊恩赐,神的秘密才让所有人的眼睛看到。
〔钹声。
卡索尼娅 上前来,先生们!瞻仰吧,拿出你们的金钱。今天,凡是有钱的人,都能看到上天的秘密。
〔钹声。
埃利孔 奥林匹斯[2]和它的幕后、它的阴谋、它的安逸和它的辛酸。上前来!上前来!来看你们神仙的全部真相啦!
〔钹声。
卡索尼娅 瞻仰吧,拿出你们的金钱吧。靠前来,先生们,演出就要开场了。
〔钹声。奴隶们纷纷把各种道具搬上讲台。
埃利孔 这是真相的一次惊人的再现,一次空前的大展示。神威壮观的布景搬到了人间,这是一次无比精彩的演出。闪电(奴隶点燃火硝),雷鸣(奴隶滚动一只装有石子的木桶),命运之神踏着胜利的步伐。靠前来,观赏吧!
〔埃利孔拉开帷幔,现出卡利古拉。卡利古拉一身维纳斯女神的滑稽打扮,站在台座上。
卡利古拉 (亲切地)今天,我是维纳斯。
卡索尼娅 礼拜开始。全体跪下,(除了西皮翁,众人全跪下)跟着我念献给卡利古拉——维纳斯的祷词:“痛苦与舞蹈的女神……”
众贵族 痛苦与舞蹈的女神……
卡索尼娅 生于波涛,在盐和浪花泡沫中,滚了一身黏液和苦涩味……
众贵族 生于波涛,在盐和浪花泡沫中,滚了一身黏液和苦涩味……
卡索尼娅 你,宛如一笑粲然和一声惋惜……
众贵族 你,宛如一笑粲然和一声惋惜……
卡索尼娅 宛如一缕辛酸和一股激情……
众贵族 宛如一缕辛酸和一股激情……
卡索尼娅 教给我们能让爱复活的冷漠态度吧……
众贵族 教给我们能让爱复活的冷漠态度吧……
卡索尼娅 向我们启示根本不存在的人世间的真理吧……
众贵族 向我们启示根本不存在的人世间的真理吧……
卡索尼娅 赋予我们生活的力量吧,以使我们无愧于这无与伦比的真理……
众贵族 赋予我们生活的力量吧,以使我们无愧于这无与伦比的真理……
卡索尼娅 停顿!
众贵族 停顿!
卡索尼娅 (继续)将你的天赋全赐给我们吧,将你的不偏不倚的残忍、你完全客观的仇恨,都撒在我们的脸上吧。在我们眼睛的上方,张开你满是鲜花和凶杀的双手。
众贵族……你满是鲜花和凶杀的双手。
卡索尼娅 收容你这些迷途的孩子吧。把我们收养在失掉你冷漠痛苦之爱的避难所里。赐给我们吧,你那没有对象的激情、你那丧失理智的痛苦和你那毫无前景的欢乐……
众贵族……和你那毫无前景的欢乐……
卡索尼娅 (声音很高地)你,那么空虚,又那么灼热,没有人性,却又那么世俗,用和你质地相同的酒把我们灌醉吧,让我们在你发咸的黑心里永远餍足吧。
众贵族……用和你质地相同的酒把我们灌醉吧,让我们在你发咸的黑心里永远餍足吧。
〔当贵族们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一直伫立不动的卡利古拉开始抖动身体,以洪亮的声音说道:
卡利古拉 赐给你们,我的孩子,你们的愿望将得到满足。
〔他盘腿坐到台座上。贵族们一个接着一个下跪,往外倒钱,退场之前排列在舞台右侧。最后一名由于心慌,忘记给钱就要走开。但见卡利古拉一跃而起。
卡利古拉 喂!喂!过来,我的小伙子。敬神,固然好,但是,让神发财就更好了。谢谢!这就对了。如果神只有世人的爱,而得不到财富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像卡利古拉一样清贫了。诸位先生,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可以到城里传布你们看到的惊人的奇迹:你们见到了维纳斯,所谓见到,就是指你们用肉眼见到了。而且,维纳斯还对你们讲了话。去吧,先生们。
〔贵族们动起来。
卡利古拉 等一等!出去的时候,请走左边走廊。我在右边走廊布置了卫士,要刺杀你们。
〔贵族们有些慌乱,匆匆退场。奴隶与乐工也退下。
第二场
〔埃利孔用手指威胁西皮翁。
埃利孔 西皮翁,你又闹起无政府主义!
西皮翁 (对卡利古拉)你亵渎神灵,卡伊乌斯。
埃利孔 你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西皮翁 你血洗大地之后,又玷污上天。
埃利孔 这位青年热衷于伟大的字眼。
〔他过去躺到一张沙发上。
卡索尼娅 (非常平静地)小伙子,你也太过火了。此刻,就在罗马,有人因为发表煽动力小得多的言论丧了命。
西皮翁 我决意向卡伊乌斯讲老实话。
卡索尼娅 喂,卡利古拉,这副品德高尚的形象,正是你的统治所缺少的。
卡利古拉 (关切地)西皮翁,你信神吗?
西皮翁 不信。
卡利古拉 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如此敏感,一眼就看出来是渎神呢?
西皮翁 我可以否认一样东西,但不一定非得诋毁它,或者剥夺别人相信的权利。
卡利古拉 你这样讲,其实是出自谦虚,出自真正的谦虚!哦!亲爱的西皮翁,我该多么为你高兴啊。要知道,我还羡慕你呢……因为,这也许是我唯一永远感受不到的感情。
西皮翁 你羡慕的不是我,而是羡慕神灵。
卡利古拉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一点就将作为我这统治的大秘密,永远是个谜。现今,别人能对我提出责难的,无非是我在威力和自由的道路上,又向前迈了一小步。对一个崇尚权力的人来说,有神的竞争,总有点儿令人恼火。我取缔了这种竞争。我已向那些虚幻的神灵证明,一个人要想干,用不着求师,就能操起他们可笑的行当。
西皮翁 这就是亵渎,卡伊乌斯。
埃利孔 不对,西皮翁,这是英明。我大体上也懂得,要想和神分庭抗礼,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同神一样残酷无情。
西皮翁 只要成为暴君就行。
卡利古拉 什么是暴君呢?
西皮翁 有一颗迷惘的心灵。
卡利古拉 不见得,西皮翁。所谓暴君,其实就是为自己的思想或野心而牺牲黎民百姓的人。而我呢,我没有思想,在荣誉和权力方面,我再也没有任何渴求。我运用这个权力,也是为了补偿。
西皮翁 补偿什么?
卡利古拉 补偿神的愚蠢和仇恨。
西皮翁……仇恨不能补偿仇恨,权力解决不了问题。要抵消世间的敌意,我看只有一种方式。
卡利古拉 什么方式?
西皮翁 穷困。
卡利古拉 (修自己的脚)这个方式,我也应该尝试一下。
西皮翁 可是眼下,在你周围死了许多人。
卡利古拉 说真的,西皮翁,屈指可数。我避免了几次战争,你知道吗?
西皮翁 因为罗马强大不强大,你根本不放在心上。
卡利古拉 不对,是因为我爱护人的生命。
西皮翁 你是在戏弄我呀,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至少可以这样讲,我把人命看得重于征伐的理想。当然,我没有把别人的性命看得比我自己的还重,这也是真的。我之所以草菅人命,正因为我自己就视死如归。你说得不对,我越考虑,越坚信我不是个暴君。
西皮翁 这话顶什么?反正你给我们造成危害,就等于你是暴君了。
卡利古拉 (颇不耐烦地)你要是会计算,就能算得出来,一个理智的暴君发动的规模最小的战争,也比我随心所欲使你们付出的代价高出千百倍。
西皮翁 然而,那起码在情理之中,关键在于人能够理解。
卡利古拉 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我换上神的那副又愚蠢又不可理解的面孔。刚才,你的那些同僚学会崇拜的,就是这种面孔。
西皮翁 这就是亵渎,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不,不,西皮翁,这是戏剧艺术!所有这些人的谬误,就在于不大相信舞台效果。要不是这样,他们早就该明白,谁都可以演天国悲剧,谁都能成为天神。只要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就行了。
西皮翁 也许是这样吧,卡伊乌斯。然而,果真如此的话,那我就认为你在自掘坟墓。终有一天,你周围的人一批批如法炮制,装扮成神,他们纷纷起来,也变得如狼似虎,就会把你这昙花一现的神威浸在血泊中!
卡索尼娅 西皮翁!
卡利古拉 (明确而生硬地)让他说,卡索尼娅。你想不到你自己说得多好,西皮翁:我是在自掘坟墓。不过,你说的那一天,我还很难想象出来,倒是有几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在凄苦的黑夜里,幽灵出现,一张张面孔,因仇恨和惶恐而狰狞。看到那些狰狞的面目,我感到欣喜,认出这是我在世上崇拜过的唯一的神:像人心一样残忍和卑怯。(发火)现在,走吧,你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改变口气)我还要染红我的脚指甲呢,这事儿非常急迫。
〔西皮翁和卡索尼娅下。只有埃利孔还围着卡利古拉转,专心给他染脚指甲。
第三场
卡利古拉 埃利孔!
埃利孔 什么事儿?
卡利古拉 你的差使有进展吗?
埃利孔 什么差使?
卡利古拉 还用问!……月亮呗!
埃利孔 有进展,还要耐心等待。不过,我想同你谈谈。
卡利古拉 耐心,我也许会有,可是时间不很多了,一定要快办,埃利孔。
埃利孔 我对你说过,我尽力去办。可是,有严重的情况,我得先告诉你。
卡利古拉 (仿佛没有听见)要知道,我已经把她弄到手了。
埃利孔 谁呀?
卡利古拉 月亮呗。
埃利孔 对,当然了。可是,有人想谋杀你呀,你知道吗?
卡利古拉 我甚至完全把她弄到手了。倒也是,只有两三回,可毕竟还是到了我的手。
埃利孔 我早就想同你谈谈了。
卡利古拉 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事儿。我凝神看着她,在花园亭柱上抚摸她,后来她终于理解了。
埃利孔 停止这场游戏吧,卡伊乌斯。即使你不愿意听,我的职责还是要讲。你听不进去活该。
卡利古拉 (一直忙着染脚指甲)这种涂料一钱不值。还是谈谈月亮吧,那是八月的一个美好的夜晚。(埃利孔扭过头去,站着不动也不讲话)起初,她还扭扭捏捏。当时,我已经上床安歇了。她在地平线上,整个儿是血红色。接着,她开始上升,越来越轻捷,速度也加快了。她越升高就越明亮,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里,宛若一泓乳白色的湖水。于是她发情了,浑身一丝不挂,显得那么温柔,那么轻盈,步履款款地跨进我的门槛,走到我的床前,悄悄钻进了锦衾,让我沐浴在她那盈盈笑容和辉光之中。——这种涂料实在一钱不值。要知道,埃利孔,这可不是夸耀,我占有了她。
埃利孔 威胁你的是什么,你想不想听我说,想不想知道?
卡利古拉 (停住手,定睛看埃利孔)我只需要月亮,埃利孔。事先我就知道会被什么杀掉。我还没有用尽一切我赖以生存的东西。因此,我要月亮。没有给我搞到月亮,你就别来见我。
埃利孔 那好,我一定尽职,但是我也要把该讲的话讲出来。有人策划阴谋反对你,舍雷亚是主谋。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书板,你一看就能了解主要的情况。我放在这儿了。
〔埃利孔将书板放在一张椅子上,退下。
卡利古拉 上哪儿去,埃利孔?
埃利孔 (停在门口)给你寻找月亮去。
第四场
〔有人轻轻地敲对面的门。卡利古拉猛然回头,发现老贵族。
老贵族 (迟疑地)可以进去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不耐烦地)那就进来吧。(注视老贵族)怎么,我的美人儿,又来看维纳斯啦!
老贵族 不,不是这事儿。嘘!哦!对不起,卡伊乌斯……我想说……你是知道的,我非常爱你……再说,我的晚年,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
卡利古拉 快说吧!快说!
老贵族 嗯,好。是这么回事儿……(很快地)总而言之,事情非常严重。
卡利古拉 不,并不严重。
老贵族 什么事儿啊,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我们说的是什么事儿啊,我的宝贝?
老贵族 (环视周围)就是说……(他用尽气力,终于迸发出来)一起反对你的阴谋……
卡利古拉 瞧瞧,我不是说了嘛,一点儿也不严重。
老贵族 卡伊乌斯,他们企图杀害你。
卡利古拉 (朝老贵族走过去,抓住他的双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你吗?
老贵族 (做个赌咒的姿势)我以所有的神灵发誓,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把老贵族一步一步推向门口,轻声地)别发誓,千万别发誓,还是听我说说吧。假如你的话是真的,我就不得不推测,你出卖朋友,对不对?
老贵族 (颇为窘迫地)可以这样说,卡伊乌斯,由于我爱戴你……
卡利古拉 (依然低声地)而我不能做出这种推测。我对卖友求荣的人憎恶透了,碰见就杀,从来不手软。你的品德,我非常了解。不用说,你既不想出卖朋友,也不想找死。
老贵族 那当然了,卡伊乌斯,那当然了!
卡利古拉 瞧瞧,我没信你的话,就是有道理嘛。你不是卑怯的人,对吧?
老贵族 哦!不是……
卡利古拉 也不是卖友求荣的人。
老贵族 那还用说,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因此,没有人搞阴谋。说说看,刚才你那话纯粹是开玩笑吧?
老贵族 (脸色陡变)是开玩笑,纯粹是开玩笑……
卡利古拉 没有人要谋杀我,这是显而易见的吧?
老贵族 没有人,当然没有人了。
卡利古拉 (急促地喘息,然后慢吞吞地)那就走开吧,我的美人儿。一个正派人是世间的珍奇动物,看时间长了我受不了。我要单独待一会儿,好玩味这个伟大的时刻。
第五场
〔卡利古拉对着椅子上的书板凝视片刻,抓起来读了读,用力呼吸,叫来一名卫士。
卡利古拉 把舍雷亚带来。(卫士欲下)等一等。(卫士站住)对他客气点儿。
〔卫士下。卡利古拉来回走了走,然后朝镜子走去。
卡利古拉 你下过决心,白痴,一定要遵循逻辑。问题只是要看看究竟会走到什么地步。(挖苦地)如果把月亮给你送来,一切就会变样,对吧?不可能的事情就会变为可能,一切就会骤然改观。为什么不会呢,卡利古拉?谁能知道呢?(环视周围)真奇怪,我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了。(对着镜子,声音低沉地)杀人如麻,杀人如麻,杀人如麻,人数大大减少了。即使把月亮给我送来,我也不能走回头路了。即使在阳光的抚摩下,死人重新活动起来,杀人的事实也不会因此而不存在了。(怒冲冲地)逻辑,卡利古拉,必须遵照逻辑干下去。掌权就要掌握到底,弃权就要放弃彻底。不,不能走回头路,必须一直走到终结。
〔舍雷亚上。
第六场
〔卡利古拉在坐椅上身子半仰着,脖颈缩进披风里,一副疲惫的神情。
舍雷亚 你叫我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声音微弱地)对,舍雷亚。卫士!拿蜡烛来!
〔冷场。
舍雷亚 你有什么事儿要单独同我谈谈?
卡利古拉 没有,舍雷亚。
〔冷场。
舍雷亚 (颇为恼火地)你肯定我有必要来吗?
卡利古拉 完全肯定,舍雷亚。(又冷场片刻。忽然热情地)唔!请原谅,我心不在焉,接待你不周。坐到这张椅子上,咱俩促膝谈谈吧。我需要同一个聪明人聊聊。
〔舍雷亚坐下。
〔仿佛从本剧开场以来,他第一次显得这么自然。
卡利古拉 舍雷亚,假如两个人的心灵和自豪感不分高下,你认为他俩在一生当中,起码能有一次剖腹相见吗?——二人仿佛面对面,身上一丝不挂,剥光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成见、私利和谎言。
舍雷亚 我想这是可能的,卡伊乌斯。不过,我认为你办不到。
卡利古拉 你说得对。我不过是要了解一下,你同我想的是否一致。那好,让我们戴上面具吧,运用谎言吧,让我们全身披挂起来,谈话就像搏斗一样。舍雷亚,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舍雷亚 因为,你身上没有一丝可爱之处,卡伊乌斯。因为,这种事情不能强迫命令。还有一个原因,我对你了解极深,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竭力掩饰的一副面孔。
卡利古拉 为什么恨我呢?
舍雷亚 这点你误会了,卡伊乌斯,我并不恨你。我认为你有害、残酷、自私和爱慕虚荣,然而,我并不能恨你,因为我看你并不幸福。我也不能鄙视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卑怯的人。
卡利古拉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害我呢?
舍雷亚 我对你说过,我认为你有害。我喜爱也需要安全感。大多数人也同我一样。在他们生活的天地中,如果最荒唐的思想在一刹那间就能进入现实,往往像匕首一般刺入心脏,那么他们就无法活下去。我也如此,不愿意在这种世界里生活。我更愿意把自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卡利古拉 安全和逻辑不可能并行不悖。
舍雷亚 的确如此。我的想法不合逻辑,但是有益。
卡利古拉 说下去。
舍雷亚 再也没什么要讲的了。我不愿意跟随你的逻辑走。对我做人的职责,我另有想法。而且我也知道,你的臣仆大多和我想的一致。你妨碍大家,当然应当从这世上消失。
卡利古拉 这番话十分明确,也十分合理,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甚至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对你则不然。你是聪明人;聪明,要么付出很高的代价,要么否定自身。拿我来说,我要付出代价。然而你呢,为什么既不否认聪明,又不愿意付出代价呢?
舍雷亚 因为我渴望生活,也渴望幸福。我认为,彻底推行这种荒谬逻辑,既无法生活,也不会幸福。我同所有人一样,为了感受一下无牵无挂的自由,我有时竟然希望我所爱的人死去;我也觊觎一些女人。而这又是伦理或友谊所不容的。如果按照自己的逻辑干下去,我就应该杀掉我所爱的人,占有那些女人。但是,我认为这类模糊的念头不值一提。假如大家都要实现这类念头,那我们就既无法生活,也谈不上幸福了。再说一遍,我看重的就是这个。
卡利古拉 你总还相信某种更高尚的思想吧。
舍雷亚 我相信有些行为比另外一些美好。
卡利古拉 我认为所有行为全是半斤八两。
舍雷亚 我知道你持这种看法,卡伊乌斯,因此,我并不恨你。然而,你是障碍,是障碍就应当清除。
卡利古拉 说得对极了。但是,为什么对我直言不讳,甘冒生命危险呢?
舍雷亚 因为别人会接替我,还因为我不爱说谎。
〔冷场。
卡利古拉 舍雷亚!
舍雷亚 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假如两个人的心灵和自豪感不分高下,你认为他俩在一生当中,起码能有一次剖腹相见吗?
舍雷亚 我认为我们刚才就是这样做的。
卡利古拉 对,舍雷亚。可是,刚才你还认为我做不到呢。
舍雷亚 我判断错了,卡伊乌斯,我认错,也向你表示感谢。现在,我等待你的判决。
卡利古拉 (心不在焉地)等待我的判决?哦!你是说……(从披风里掏出书板)你认识这件东西吗,舍雷亚?
舍雷亚 我知道它在你手里。
卡利古拉 (冲动地)对,舍雷亚,你的坦率也还是装出来的,两个人并没有剖腹相见。不过,这也无所谓。现在,我们停止这种佯装坦率的游戏,还像以往那样生活吧。你还得尽量理解我要对你说的话,还得忍受我的凌辱和怒火。你听着,舍雷亚,这个书板是唯一的证据。
舍雷亚……我告便,卡伊乌斯。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我看腻了;这套东西我太熟悉了,因此不想再看了。
卡利古拉 (声调依然冲动而关切地)再留一下。这是唯一的证据,对吧?
舍雷亚 我并不以为,你杀人还需要什么证据。
卡利古拉 不错。但是,我要破一回例,来个自相矛盾。这不妨碍任何人。不时地自相矛盾一下,这可大有好处,可以养养神。我需要休息,舍雷亚。
舍雷亚 我不懂,对这种复杂的感情,我也没什么兴趣。
卡利古拉 当然了,舍雷亚。你嘛,是个健全的人,你不追求任何特殊的东西!(放声大笑)你想要生活和幸福。仅仅这些!
舍雷亚 我看,谈话最好到此为止。
卡利古拉 再谈谈,耐心点儿好吗?瞧,这个证据在我手中。我打算这样:没有这个证据,我就不能处决你。这就是我的想法,也是我的休息。喂!瞧瞧,证据到了皇帝手中会怎么样。
〔他把书板举向烛火。舍雷亚走上前,二人在蜡烛两侧。书板开始焚化。
卡利古拉 瞧吧,谋反者!它焚化了,随着这件证物的消失,清白的晨曦便升上你的面颊。舍雷亚,你纯洁的额头多令人景仰。一个清白的人,多美呀,多美呀!赞扬我的威力吧。即使神仙降世,不经过惩罚,他也不能还给人一个清白。而你的皇上,只需一点儿烛火,就能宽恕你,就能鼓起你的勇气。继续干吧,舍雷亚,把你这番妙论演绎到底。你的皇上等待安息,这是他独有的生活与幸福的方式。
〔舍雷亚愕然地注视卡利古拉。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所领悟,张了张嘴,又突然下场。卡利古拉一直把书板举在烛火上,笑吟吟地目送舍雷亚。
——幕落
第四幕
第一场
〔舞台光线昏暗。舍雷亚和西皮翁上。舍雷亚朝右侧走去,接着又走向左侧,回到西皮翁身边。
西皮翁 (沉思地)找我有什么事?
舍雷亚 时间紧迫。我们要干,就必须坚定。
西皮翁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坚定呢?
舍雷亚 昨天我们聚会,你就没有来参加。
西皮翁 (扭过头去)这倒是,舍雷亚。
舍雷亚 西皮翁,我比你年长,也没有向人求援的习惯。然而,我的确需要你。这次谋杀,要有令人尊敬的担保人。而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唯独你我的动机是纯洁的,其他人不是因为伤了虚荣心,就是由于吓破了胆。我知道,你即使抛弃我们,也绝不会出卖一点儿情况。可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渴望你继续同我们在一起。
西皮翁 我理解你,但是我得明确告诉你,这事儿办不到。
舍雷亚 难道你站到他那一边啦?
西皮翁 不是,然而我却不能反对他了。(停顿,然后低沉地)我若是杀掉他,至少我的心会站到他那一边。
舍雷亚 他可是杀害了你父亲哪!
西皮翁 是啊,一切以此为开端,一切又以此为终结。
舍雷亚 凡是你承认的,他就否认;凡是你敬重的,他就嘲弄。
西皮翁 的确如此,舍雷亚。不过,我身上有同他类似的东西,我们心中也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舍雷亚 有些时候,必须做出抉择。我呀,我就压下自身可能与他相似的东西。
西皮翁 我无法选择,因为除了我所忍受的痛苦之外,我还因他的痛苦而痛苦。我的不幸在于完全理解了。
舍雷亚 这么说,你认定他有道理了。
西皮翁 (高叫一声)噢!求求你别这样讲,舍雷亚。在我看来,任何人,任何人也永远不会再有道理了!
〔停顿片刻。二人对视。
舍雷亚 (走向西皮翁,激动地)你恐怕不知道,我更加仇恨他的一点,就是他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西皮翁 对,他教会我要求一切。
舍雷亚 不对,西皮翁,他使你陷入绝望,让一颗年轻的心灵丧失希望,这就是犯罪。而这桩罪过,比他迄今犯下的所有罪过都要严重。我向你发誓,单凭这一条罪状,我也非宰了他不可。
〔舍雷亚朝门口走去。埃利孔上。
第二场
埃利孔 刚才我找你来着,舍雷亚。卡利古拉要在这里组织一次小型友好聚会,你得恭候他。(转身对西皮翁)不过,我的鸽子,这里用不着你,你可以走了。
西皮翁 (要出去时,又转身对舍雷亚)舍雷亚!
舍雷亚 (非常温和地)西皮翁。
西皮翁 要尽量领会呀!
舍雷亚 (非常温和地)不,西皮翁。
〔西皮翁和埃利孔下。
第三场
〔后台传来武器撞击声。两名卫士押着老贵族和贵族甲从台右侧上。两个贵族吓得魂不附体。
贵族甲 (竭力保持坚定的声调,对卫士)深更半夜的,找我们到底干什么吗?
卫士 (指了指右侧的座位)坐到那儿。
贵族甲 如果要像处死别人那样处死我们,那就用不着搞这么多花样。
卫士 坐那儿去吧,老驴。
老贵族 咱们坐下吧。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显而易见的。
卫士 对,我的美人儿,这是显而易见的。
〔卫士下。
贵族甲 当初我就知道,应当赶快下手。现在可好,咱们就等着受刑吧。
第四场
舍雷亚 (坐下,镇定地)出什么事啦?
贵族甲 和老贵族(齐声)密谋败露了。
舍雷亚 怎么样呢?
老贵族 (抖成一团)要受酷刑啊。
舍雷亚 (毫不动容)我记得一名奴隶偷了东西,受刑也没有逼问出来,卡利古拉就赏给他八万一千小银币。
贵族甲 我们算是有的便宜吃了。
舍雷亚 话不能这么讲。可是,这证明他喜欢勇气,这一点,你们不可小视。(对老贵族)你的牙齿不这样打战就不行吗?这种声响我讨厌极了。
老贵族 这是……
贵族甲 别装模作样了,咱们这是玩命呢!
舍雷亚 (不假思索地)卡利古拉有句口头禅,你们知道吗?
老贵族 (眼泪汪汪地)知道。他总是对刽子手说:“慢慢杀他,让他品尝死的滋味。”
舍雷亚 不对,还有一句更妙的。他看完一次处决,就打着哈欠,严肃地说:“我最赞赏的,就是我的冷漠态度。”
贵族甲 你们听见了吗?
〔武器的声响。
舍雷亚 这句话暴露了他是个软弱的人。
老贵族 你不高谈阔论就不行吗?我听着讨厌。
〔一名奴隶上,他抱着几件兵器,排在远台的一张椅子上。
舍雷亚 (没有看见那名奴隶)起码要承认,这个人有不容置疑的影响。他迫使人思考,迫使所有人思考,把人置于朝不保夕的处境,这就发人深省。因此,他激起那么多人的仇恨。
老贵族 (浑身颤抖)看哪。
舍雷亚 (看见兵器,声调有点儿变)刚才你说的也许对。
贵族甲 本来就应该快下手,我们等待得太久了。
舍雷亚 对。这是个教训,想汲取却迟了点儿。
老贵族 好没道理。我不愿意死。
〔老贵族站起身,企图逃跑。两名卫士上,扇了他耳光,将他按住。贵族甲吓得在椅子上缩成一团。舍雷亚咕哝了几句,但是听不清。突然,后台响板和钹声大作,音乐非常奇特,跳跃而刺耳。三位贵族默默地瞧着。卡利古拉身穿舞女的短裙,头插鲜花,像演中国皮影戏似的出现在屏幕上,表演了几个滑稽的舞蹈动作,随即消失了。继而,一名卫士庄严地宣布:“演出结束。”与此同时,卡索尼娅悄悄上场,走到几个看客的身后,她以平淡的声调讲话,仍不免吓了他们一跳。
第五场
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派我来告诉你们,他召你们到这里来,总是商议国事,而今天邀请你们来,却是要同他交流一下艺术感受。(停顿,接着,声调依然平淡地)他还补充一点:谈不出来感受的人就要砍头。
〔三人沉默不语。
卡索尼娅 请原谅我强调这一点。我必须问一问:你们觉得这个舞蹈优美不优美?
贵族甲 (犹豫一下)优美,卡索尼娅。
老贵族 (不胜感激地)嗯!对,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你看呢,舍雷亚?
舍雷亚 (冷淡地)这是伟大的艺术。
卡索尼娅 很好,我这就可去回复卡利古拉了。
第六场
〔埃利孔上。
埃利孔 你说说,舍雷亚,真的是伟大的艺术吗?
舍雷亚 在一定意义上,是这样。
埃利孔 我明白。你很有本事,舍雷亚,像正人君子一样虚伪,但确实有本事。我嘛,本事不大,然而,我决不会让你碰卡利古拉一根汗毛,即使那是他本人的愿望。
舍雷亚 你这种话叫我摸不着头脑。不过,你这样忠心耿耿,可喜可贺。我喜欢好奴仆。
埃利孔 你实在太得意了,嗯?对,我侍奉一个疯子。可是你呢,侍奉谁?侍奉美德吗?让我给你抖一抖老底吧。美德的乐曲,君子,我早先是在皮鞭子下跳舞来着。卡伊乌斯,他没有对我夸夸其谈,而是解放了我,把我收在皇宫里。就这样,我有了机会观察你们,观察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我看到你们一个个蓬头垢面,俗不可耐,有一股从未经历过艰险、受过苦难的人的乏味。我看到你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脸贪婪相,一双虚设的手。就你们,还要审判别人?你们开设美德商店,梦想平安无事,就像少女憧憬爱情那样;可是,你们即将在恐怖中死去,临死还不知道自己一生都在说谎。就你们这号人,还妄图审判那个忍受痛苦而不计较、每天都有上千个伤口流血的人吗?放心吧,你们先得除掉我!藐视奴隶吧,舍雷亚!这个奴隶在你的品德之上,因为他还能爱他的濒于绝境的主人,保护他的主人,对付你们的高尚谎言、你们口是心非的话……
舍雷亚 亲爱的埃利孔,你显示了口才。坦率地讲,你从前的情趣倒还高雅些。
埃利孔 实在遗憾。这就是同你们接触过多的缘故。老夫老妻终生厮守,到头来长相就一样了,连耳毛的数目都相等。不过,我会变回去的,请放宽心,我会变回去的。只奉告一点……瞧,你看到这张脸了吧?好,仔细端详端详。很好。现在,你算看到了你的仇敌。
〔埃利孔下。
第七场
舍雷亚 现在,应当赶快下手。你们俩留在这里。今天晚上,我们要有一百人。
〔舍雷亚下。
老贵族 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我还想走呢。(嗅嗅)这里有一股死尸味儿。
贵族甲 或者说是谎言的味儿。(悲伤地)我说了那个舞蹈优美。
老贵族 (劝解地)从一定意义上讲是优美的,它就是优美的。
〔好几名贵族与骑士一阵风似的上场。
第八场
贵族乙 出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吗,皇上召我们来?
老贵族 (心不在焉地)也许是看舞蹈吧。
贵族乙……什么舞蹈?
老贵族 嗯,就是艺术感受呗。
贵族丙 有人告诉我,卡利古拉病得很重。
贵族甲 他是病得很重。
贵族丙 什么病?(兴高采烈地)诸神保佑,他要死了吗?
贵族甲 我可不这样看。他的病死不了,别人的命可难保。
老贵族 恕我们直言。
贵族乙 我明白你的意思,真的。他就没有轻一点儿的、对我们有利的病吗?
贵族甲 没有。这种病症容不得别的病竞争。失陪了,我要去找舍雷亚。
〔贵族甲下。卡索尼娅上。冷场片刻。
第九场
卡索尼娅 (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卡利古拉胃疼,他吐了血。
〔众贵族忽地围拢上来。
贵族乙 啊!万灵的神哪,我许愿:如果他能康复,我就向国库捐赠二十万银币。
贵族丙 (夸张地)朱庇特[3]呀,让我做他的替身吧!
〔卡利古拉上场已有半晌,在一旁听贵族们许愿。
卡利古拉 (走向贵族乙)我接受你的捐赠,卡西乌斯谢谢你。我的财政大臣明天就到贵府上去。(走向贵族丙,拥抱他)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感动。(停顿,亲切地)这么说,你爱我喽?
贵族丙 (慨然地)哦!陛下,为了你,什么我都可以奉献。
卡利古拉 (再次拥抱他)嗳!你许的愿也太大了,卡西乌斯我不配这样深厚的爱。(卡西乌斯做了个谦让的手势)不,不,跟你说,我受之有愧。(叫来两名卫士)把他带走。(对卡西乌斯,和蔼地)去吧,朋友,要记住,卡利古拉把心给你了。
贵族丙 (颇感不安)可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呀?
卡利古拉 还用问,去死啊!你许了性命,当了我的替身。我呢,现在感觉好多了,嘴里甚至没有血腥味儿了,你治好了我的病。卡西乌斯能把生命献给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又叫卡利古拉,你感到幸运吗?现在,我又精力充沛,能参加所有欢宴了。
〔卫士拖着贵族丙。贵族丙拼命挣扎号叫。
贵族丙 我不干,这不过是开玩笑呀!
卡利古拉 (沉思地,在贵族丙的号叫声中)大海的道路,即将铺满含羞草。女人将穿上罗纱裙。辽阔的天空将明澈碧透,卡西乌斯那是生活的微笑!
〔卡西乌斯到了门口时,卡索尼娅轻轻地推他一把。
卡利古拉 (转过身去,突然严肃地)生命,我的朋友,你对生命要是有足够的爱,就不会把它当成儿戏了。
〔卫士将卡西乌斯拖下。
卡利古拉 (回到桌子旁边)赌输了就得付出。(停顿)过来,卡索尼娅。(转向其他人)对了,我有个好主意,要征得你们的赞赏。我登基至今,天下实在太清平了,既没有发生蔓延全国的瘟疫,也没有宗教的残杀,甚至连一次政变都没有,总之,没有发生任何使你们作古的事件。正因为如此,我想稍微弥补一下谨慎的命运。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们明白了没有。(微微一笑)说穿了,就是由我来代替瘟疫。(改变声调)不许讲话。舍雷亚来了。瞧你的了,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下。舍雷亚和贵族甲上。
第十场
〔卡索尼娅急忙朝舍雷亚迎上去。
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驾崩了。
〔她扭过头去,仿佛在哭泣,眼睛却盯着其他人。他们都沉默不语,表情愕然,但是原因各异。
贵族甲 你……你这个噩耗,确实吗?不可能啊,刚才他还跳舞来着。
卡索尼娅 恰恰是这个缘故,这一劳累就要了他的命。
〔舍雷亚快步从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又回身朝卡索尼娅走过来。众人沉默不语。
卡索尼娅 (声调缓慢地)你一句话也不讲,舍雷亚?
舍雷亚 (同样缓慢地)这是天大的不幸,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突然上场,走向舍雷亚。
卡利古拉 演得好,舍雷亚。(原地转了一圈儿。扫视其他人,生气地)算啦!这事弄砸了。(对卡索尼娅)别忘了我对你讲的话。〔卡利古拉下。
第十一场
〔卡索尼娅默默地目送卡利古拉下。
老贵族 (始终抱有希望)他会生病吗,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仇恨地注视他)不会的,我的美人儿。然而,这个人夜里只睡两个钟头,余下的时间躺不住,就在他宫殿的走廊里游荡,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从半夜到太阳重新升起,在这死寂的几个时辰里,这个人究竟在考虑什么,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也是你从来没有想过的。生病?不,他没有病,除非你给他心灵上的累累溃疡起个名称,发明出药物。
舍雷亚 (仿佛受了感动)你说得对,卡索尼娅。我们不是不知道卡伊乌斯……
卡索尼娅 (话语更快地)对,你们不是不知道。但是,同一切毫无心肝的人一样,你们容不得心肠太好的人。心肠太好!这就妨碍你们了,对不对?于是,你们就说这是一种病:迂腐的人便有了理,得意扬扬了。(改换口气)舍雷亚,难道你懂得爱吗?
舍雷亚 我们都上了年纪,卡索尼娅,因此学不会了。况且,卡利古拉也不见得给我们时间。
卡索尼娅 (平静下来)这倒是。(坐下)我差点儿把卡利古拉吩咐的事给忘了。要知道,今天是艺术日。
老贵族 是根据历书吗?
卡索尼娅 不,是卡利古拉的意思。他召集了几名诗人,由他命题即席赋诗。他希望你们中间的诗人要专程助兴,还特地指定年轻的西皮翁和梅泰卢斯参加。
梅泰卢斯 可是,我们毫无准备。
卡索尼娅 (仿佛没有听见,语调平淡地)自然要有奖赏了,也有惩罚。(众人退缩半步)我可以把底儿交给你们,惩罚不太重。
〔卡利古拉上,他的表情越发阴沉。
第十二场
卡利古拉 全准备好了?
卡索尼娅 全好了。(对一名卫士)传诗人进来。
〔十二名诗人一对一对齐步上场,走到舞台右侧。
卡利古拉 还有呢?
卡索尼娅 西皮翁和梅泰卢斯!
〔二人加入诗人行列。卡利古拉、卡索尼娅和众贵族在舞台左侧入座。冷场片刻。
卡利古拉 命题:死亡。限时:一分钟。
〔诗人都在书板上疾书。
老贵族 谁裁决?
卡利古拉 我。这还不够吗?
老贵族 哦!够了,足够了。
舍雷亚 你也参加赛诗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没必要,以此为题的文章,我早就做成了。
老贵族 (谄媚地)可以拜读吗?
卡利古拉 我天天以自己的方式朗诵。
〔卡索尼娅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粗暴地)你讨厌我的脸吗?
卡索尼娅 (轻声地)请你原谅。
卡利古拉 哦!求求你了,别这样屈从,千万别这样屈从。你呀,本来就叫我于心不忍,别再这样屈从!
〔卡索尼娅又逐渐振作起来。
卡利古拉 (对舍雷亚)我接着说。这是我唯一的作品,不过它足以证明,罗马有史以来,我是唯一的艺术家,明白吧,舍雷亚,唯一做到思想和行为一致的艺术家。
舍雷亚 这仅仅是个权力的问题。
卡利古拉 确实如此。别人创作,是由于手中无权。而我呢,用不着写东西:我生活。(粗暴地)喂,你们这些人,做好了吗?
梅泰卢斯 我想做好了。众诗人做好了。
卡利古拉 那好,听清楚了,你们一个一个出列。我吹一声哨子,第一个人就开始念,再听到哨声,就必须停止,而第二个人开始,以此类推。优胜者,自然是吟的诗没有被哨声打断的人。准备。(头扭向舍雷亚,机密地)任何事物,甚至包括艺术,都必须有组织地进行。
〔一声哨响。
第一名诗人 死亡,当它从漆黑的岸边……
〔哨声。第一名诗人走到台左侧。其他诗人照例,场面机械地进行。
第二名诗人 帕尔卡三女神[4]在洞中……
〔哨声。
第三名诗人 我呼唤你,死亡啊……
〔哨声大作。第四名诗人走上前,摆出朗诵的姿势,尚未开口,便响起哨声。
第五名诗人 当我还在童年的时候……
卡利古拉 (吼叫)算啦!一个蠢货的童年,同这个题目有什么关系?关系何在,你能告诉我吗?
第五名诗人 可是,卡伊乌斯,我还没念完呢……
〔刺耳的哨声。
第六名诗人(走上前,清清嗓子)无情的死亡,漫步在……
〔哨声。
第七名诗人(神秘兮兮地)晦涩而冗长的诔词……
〔一连串哨声。西皮翁上前,他手中没有诗稿。
卡利古拉 该你了,西皮翁,你没有书板?
西皮翁 我不需要。
卡利古拉 好吧。
〔嘴叼着哨子蠕动。
西皮翁 (逼近卡利古拉,但没有看他,声调带几分倦怠)
追求造就纯洁之人的那种幸福,
天空高悬着光芒四射的太阳,
唯一的野蛮庆宴,我无望的妄想!……
卡利古拉 (轻声地)停下吧,好吗?(对西皮翁)你还太年轻,理解不了死亡的真正教训。
西皮翁 (凝视卡利古拉)我这么年轻,不该丧失父亲。
卡利古拉 (猛然掉过头去)好了,你们这些人,排好队。碰到个冒牌诗人,太叫我扫兴了。我本来一直考虑,想把你们当做盟友留在身边,有时我甚至想象,你们将组成保卫我的最后一个方阵。然而,这种希望化为泡影。因此,我要把你们抛到我的敌人的营垒中去。诗人也反对我,我就可以说该收场了。排好队列出去,你们要从我面前经过,用舌头舔自己的诗稿,抹掉你们的耻辱痕迹。注意!齐步——走!
〔有节奏的哨声。诗人一边舔着不朽的诗篇,一边齐步从台右侧下。
卡利古拉 (声音极低地)全给我出去。
〔舍雷亚走到门口,一把抓住贵族甲的肩膀。
舍雷亚 时机到了。
〔青年西皮翁听见舍雷亚的话,走到门口犹豫一下,又回身走向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恶狠狠地)你就不能像你父亲现在这样儿,让我清静点儿吗?
第十三场
西皮翁 算了,卡伊乌斯,这一套不顶事,我已经知道你做出了选择。
卡利古拉 走开。
西皮翁 我是要走开的,因为我觉得理解你了。我同你十分相像,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再也无路可走了。我要动身到遥远的地方,寻求这一切的道理。(停顿。看着卡利古拉,加重语气)别了,亲爱的卡利古拉。等到一切完结的时候,不要忘记我爱过你。
〔西皮翁下。卡利古拉目送他出去,要招招手,可是身子剧烈地晃了晃,他又回到卡索尼娅身边。
卡索尼娅 他说什么啦?
卡利古拉 他的话超出你的理解力。
卡索尼娅 你想什么呢?
卡利古拉 想他,也想你。不过,这是一码事儿。
卡索尼娅 有什么好想的?
卡利古拉 西皮翁走了,我同友谊完结了。可是你呢,我心里不禁发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卡索尼娅 因为你喜欢我。
卡利古拉 不对。假如我让人杀掉你,我想我会明白的。
卡索尼娅 那倒是个办法。你就那么干吧。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就不能尽情地生活吗?即使一分钟也好哇!
卡利古拉 我练习自由地生活,算起来已经有几个年头儿了。
卡索尼娅 我指的不是你那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怀着一颗纯洁的心生活和爱,那该多么美好!
卡利古拉 要达到自己的纯洁,各有各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在主要的问题上锲而不舍。尽管如此,我也难免要让人杀掉你。(笑)那我的生涯就会圆满结束了。
〔卡利古拉站起来,旋转镜子。接着,他双臂垂下,几乎没有动作,像一只野兽似的转圈儿走。
卡利古拉 真奇怪,我不杀人的时候,便觉得孤单。活人填不满这世界,也驱散不掉烦闷。当你们大家在这儿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无限的虚空,目不忍睹。只有置身于那些死者当中,我才觉得好受。(他面对观众伫立,身子略微前倾,把卡索尼娅置于脑后)那些死者才是真实的。他们同我一样。他们等候我,催促我去呢。(摇头)我同曾经哭喊着求我饶命并由我命令割掉舌头的人,往往谈得非常投机。
卡索尼娅 过来,躺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双膝上。(卡利古拉依言而行)这样你就好受了。现在万籁俱寂。
卡利古拉 万籁俱寂!你夸张了。你没有听见兵器的撞击声吗?(传来武器的撞击声)你没有捕捉细微的喧闹声吗?那表明仇恨在伺机而动!
〔传来嘈杂声响。
卡索尼娅 谁也不敢……
卡利古拉 不对,愚蠢就敢。
卡索尼娅 愚蠢不会鼓励凶杀,只能让人安分守己。
卡利古拉 愚蠢能置人死命,卡索尼娅。愚蠢以为受了冒犯的时候,就会要人性命。哼!将来刺杀我的人,绝不会是被我杀掉儿子或父亲的那些人。他们领悟了,同我站到了一起;他们嘴里的味道和我嘴里的相同,可是其他人,那些被我嘲笑戏弄的人,他们的虚荣心却是我抵挡不住的。
卡索尼娅 (激昂地)我们来保卫你,我们爱你的人还很多。
卡利古拉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了,为此该做的我全做了。还有,说句公道话,我不仅有股反对自身的蛮劲儿,而且还有追求幸福的人的那种忠诚和勇气。
卡索尼娅 (同上)不,他们杀害不了你。他们若是胆敢如此,苍天有眼,他们一定还未等碰一碰你就得完蛋。
卡利古拉 苍天!根本就没有苍天,可怜的女人。(坐下)咦,为什么突然情意缠绵起来了,咱俩通常不是这样啊?
卡索尼娅 (站起来,踱步)看到你杀害别人,难道不足以明白你将被杀吗?当我接待你时,看见你冷酷无情,又心痛欲裂;当你压在我身上时,闻到你的凶杀气味,难道我不足以明白这一点吗?我每天都发现,你身上人的形象都死去—部分。(回身朝他走去)我知道我年纪老了,容貌要变丑了。但是,由于替你担心,我现在心情发生了变化,倒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盼望看见你治好了病,你还是个孩子嘛。你面前还有一世的生活呀!你还追求什么呢?难道那比一生一世还重要吗?
卡利古拉 (站起身,注视她)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的了。
卡索尼娅 是的。不过,你还要把我留在身边,对不对?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只因你和我共度了那些寻欢作乐但并无欢乐的夜晚,只因你对我有一些了解。
〔他伸出双臂搂住她,用手将她的头微微搬向后仰。
卡利古拉 我二十九岁,年龄不大。但是我觉得所走过的生活道路实在漫长,满布尸体,总之到了穷途末路,此刻只剩下你这最后一个见证人了。对你这半老徐娘,我不禁有一股羞愧的柔情。
卡索尼娅 跟我说,你愿意把我留在身边吗?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意识到,这种羞愧的柔情,是生活至今给我的唯一纯洁的感情,而这也是最可怕的。
〔卡索尼娅摆脱他的双臂。卡利古拉跟上去。卡索尼娅后背偎着他,又被他搂住了。
卡利古拉 最后一个见证人也消失了,不是更好吗?
卡索尼娅 这没什么关系,听了你对我讲的话,我非常高兴。可是这种幸福,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共享呢?
卡利古拉 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呢?
卡索尼娅 幸福是慷慨的,不是靠毁灭为生。
卡利古拉 其实有两类幸福,我选择了杀戮者的幸福。要知道,我是幸福的。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达到了痛快的极限。其实不然!还可以走得更远。在这痛苦区域的尽头,则是贫瘠而美好的幸福。(卡索尼娅扭头面向他)这几年,全体罗马人都忌讳提德鲁西娅的名字,一想到这一点,卡索尼娅,我就哑然失笑。因为这几年,全罗马都误解了。爱情并不能令我满足,当时我悟出的就是这个道理。爱一个人,就要同这个人白头偕老,这种爱情我无法接受。德鲁西娅变成老太婆,还不如趁早死掉。别人总以为:一个人那么痛苦,是因为他所爱的人一日之间逝去了。其实,他痛苦的价值要高些:那就是发现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
你瞧,我是没有托词的,连一点点儿爱情、一丝忧郁的辛酸这样的借口都没有。今天,我比前几年更自由了,我摆脱了记忆和幻想。(亢奋地笑起来)我知道什么也不会长久!领悟这个道理!纵览历史,真正得到这种验证,实现这个荒唐的幸福者,只有我们三两人而已。卡索尼娅,这出引人入胜的悲剧,你一直观看到终场。对你来说,幕布该落下了。
〔他又来到卡索尼娅的身后,用小臂勒住她的喉咙。
卡索尼娅 (恐惧地)这种令人恐怖的自由,难道就算是幸福吗?
卡利古拉 (用小臂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不必怀疑,卡索尼娅。没有这种自由,我本来会成为心满意足的人。多亏这种自由,我赢得了孤独者的非凡洞察力。(他越来越亢奋,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她任其所为,并不反抗,双手略微往上抬。他附在耳边对她说)我生活,我杀戮,我行使毁灭者的无限权力。比起这种权力来,造物主的权力就像耍猴戏。所谓幸福,就是这样。这种不堪忍受的解说,这种目空一切、鲜血、我周围的仇恨,这种盯住自己一生的人绝无仅有的孤独,这种不受惩罚的凶手的无穷乐趣,这种把人的生命碾成齑粉的无情逻辑,这就是幸福。(笑)卡索尼娅,这种逻辑也要把你碾碎。这样一来,我渴望的永世孤独就会最终完善了。
卡索尼娅 (无力地挣扎)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越来越亢奋)不,别来儿女情长那一套。该结束了,时间紧迫,时间非常紧迫,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在捯气儿。卡利古拉把她拖到一张床上。
卡利古拉 (神态失常地凝视她,声音沙哑地)你也一样,当初是有罪的。但是,屠杀不是办法。
第十四场
〔卡利古拉神色惊慌,原地转了一圈儿,然后朝镜子走去。
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你有罪呀。其实,罪过只是轻点儿重点儿罢了!然而,这个世上没有法官,也没有清白无辜的人,谁敢判我的罪呀!(紧贴着镜子,以极其悲痛的声调)你看得很清楚,埃利孔没有返回,我得不到月亮了。可是,自己本来有道理,又不得不走到末日,这多叫人辛酸哪!我确实害怕末日。兵器撞击的声音,那是无辜的人在准备取胜。我多么希望处于他们的地位呀!我怕。原先鄙视别人,现在却感到,自己的心灵也同样怯懦,这多叫人厌恶哇!不过,这也没什么,恐惧同样不会持久,我又会进入那巨大的空虚,这颗心将得到安息。
〔他退后两步,又走到镜子前,神情显得平静了一些。他继续独白,但声音低沉而压抑。
卡利古拉 一切都看似那么复杂,其实又那么简单。如果我得到月亮,如果有爱情就足够了,那么就会全部改观了。可是,到哪儿能止住这如焚的口渴?对我来说,哪个人的心,哪路神仙能有一湖水的深度呢?(跪下,哭泣)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等量齐观。其实,我明明知道,你也知道呀(哭着把双手伸向镜子),只要不可能的事情实现就成。不可能的事!我走遍天涯海角,还在我周身各处寻觅。我伸出过双手,(喊)现在又伸出双手,碰到的却是你,总是你在我的对面。我对你恨之入骨。我没有走应该走的路,结果一无所获。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埃利孔!埃利孔!杳无音讯!还是杳无音讯。噢,今宵多么沉重!埃利孔不会回来:我们将永远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类的痛苦。
〔武器声和低语声从幕后传来。
埃利孔 (在远台出现)当心,卡伊乌斯!当心哪!
〔一只隐蔽的手用匕首刺中埃利孔。
〔卡利古拉站起来,操起一个矮凳,气喘吁吁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观察,模拟地向前一跳,朝着他在镜中同样动作的身影,把矮凳飞掷过去,同时喊叫:
卡利古拉 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
〔镜子破碎,与此同时,手持兵器的谋反者从四面八方拥入。卡利古拉对他们一阵狂笑。老贵族刺中他的后背,舍雷亚击中他的脸。卡利古拉由笑转为抽噎。众人一齐上手打击。卡利古拉笑着,捯着气儿,咽气时狂吼一声:
我还活着!
——剧终
误会(1944年)
——献给队友剧团的朋友们
三幕剧
《误会》于1944年在马图兰剧院首次演出。
导演 马赛尔·埃朗
人物与扮演者
玛尔塔……玛丽亚·卡萨雷斯
玛丽亚……艾莱娜·维尔克尔
母亲……玛丽·卡尔夫
若望……马赛尔·埃朗
老仆人……保罗·厄特利
本版本是1958年的文本。
第一幕
〔中午。旅店客厅,清洁明亮,一切都很整齐。
第一场
母亲 他还会来。
玛尔塔 他跟你说了吗?
母亲 对。在你出去之后说的。
玛尔塔 他单独一个人回来吗?
母亲 不清楚。
玛尔塔 他有钱吗?
母亲 他没有在乎住店的钱。
玛尔塔 他若是有钱就太好了。还得单独一个人。
母亲 (疲倦地)单独一个人,还得有钱。对,那我们就要重新开张。
玛尔塔 不错,是要重新开张。不白受累,我们会得到报酬。
〔冷场。玛尔塔注视母亲。
妈,您样子好怪。这一阵子,我简直认不出您了。
母亲 我累了,孩子,没别的事儿,只想休息休息。
玛尔塔 店里剩下来的活儿,可以全包在我身上。这样,您就能整天整天地休息了。
母亲 我说的休息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我这是老太婆的梦想,只盼望安宁,放松一点儿。(微微一笑)说起来还真够糊涂的,有几天晚上,我差点儿产生出家的念头。
玛尔塔 您还不算老,妈,干什么不好,怎么会有那种念头?
母亲 你心里明白,我这是开玩笑。还别说,人到了晚年,就很可能灰心丧气,不会像你这样,玛尔塔,一直绷得紧紧的,心肠跟铁石一般。你这种年龄的人也不该如此。我认识不少姑娘,和你同年生的,她们净想入非非。
玛尔塔 您也清楚,她们那样想入非非,同咱们一比就微不足道了。
母亲 不谈这个了。
玛尔塔 现在,有些话好像烧您的嘴。
母亲 这又有什么关系,面临行动我不退缩不就行了吗?随便说说怕什么!刚才我不过是想说,有时我希望看见你微笑。
玛尔塔 我向您保证,有这种时候。
母亲 我可从来没有见到过。
玛尔塔 哦,我微笑是在自己的房间,是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母亲 (注视女儿)你的脸多凶啊,玛尔塔!
玛尔塔 (靠近前,平静地)您不喜欢吗?
母亲 (一直凝视她,沉默片刻)我想是喜欢的。
玛尔塔 (激动地)啊,妈妈,等咱们聚了很多钱,能够离开这片闭塞的土地,等咱们丢下这个旅店、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忘掉这个不见阳光的地方,等咱们终于面对我梦寐以求的大海,到了那一天,您就会看见我微笑了。可是,要有很多钱,才能在大海边自由自在地生活。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就不应当怕讲那些话。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好好照顾要来的那个人。如果他相当富有,我的自由也许就随之开始了。妈,他同您谈了很久吗?
母亲 没有,总共才说了两句话。
玛尔塔 他向您要客房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母亲 不知道,我没看清,也没有仔细看他。凭经验我知道,最好不要看他们。杀掉不认识的人还容易下手些。(停顿)这回你就高兴了吧,现在我不怕讲出来了。
玛尔塔 这就好。我不喜欢用暗语,犯罪就是犯罪,自己要干什么必须一清二楚。这一点,您刚才好像就知道,要不,您回答旅客时怎么就想到了。
母亲 我并没有想到,而是照习惯回答的。
玛尔塔 习惯?可您知道,难得有几次机会呀!
母亲 当然了。不过,第二次犯罪,习惯就开始形成。第一次,还一点儿事儿没有,完了就完了。再说,机会即使寥寥无几,却延展了许多年,而习惯通过记忆还加强了。对,正是习惯促使我回答,警告我不要看那个人,只是确信他有一张短命鬼的面孔。
玛尔塔 妈,应当杀掉他。
母亲 (低声地)当然要杀掉他。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声调好怪。
母亲 我确实厌腻了,但愿无论如何,这个人是最后一个。杀人累得要命。将来死在海边,还是死在我们这平原上,我倒不大在意。不过我希望,这次一完事儿,我们就一起动身。
玛尔塔 我们动身,那真是重大的时刻。挺起身来吧,妈,用不着费多大手脚。您也完全清楚,甚至算不上动手杀人。他喝了茶,昏睡过去,我们就把他拖走,活活扔到河里。过很久才会有人发现他贴在水坝上,旁边还有别的尸体;而那些人还不如他的运气好,他们是睁着眼睛投河自杀的。参加清理水坝的那天,妈,您对我说过,生活比我们要残酷,遭罪最少的还是死在我们手里的人。挺起身来吧,您会得到休息的,我们最终将逃离此地。
母亲 好,我这就挺起来。想到死在我们手里的人一点儿罪没遭,我有时的确挺高兴。简直算不上犯罪,只不过插一下手,朝陌生的人轻轻戳一指头。看来,生活确实比我们残酷。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难有犯罪感。
〔老仆人上,他默默无言,走到柜台后边坐下,直到本场结束时才移动。
玛尔塔 给他安排哪间客房?
母亲 随便哪间客房,只要是二楼就行。
玛尔塔 对,上次下两层楼,我们可费了大劲了。(第一次坐下)妈,听说那边海滩的沙子都烫脚,是真的吗?
母亲 我也没去过,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听说,太阳能吞掉一切。
玛尔塔 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太阳甚至把灵魂都吃掉了,只剩下闪闪发亮的躯壳,里面却掏空了。
母亲 引起你梦想的就是这个吗,玛尔塔?
玛尔塔 对,总是怀着这颗灵魂,我已经受够了,要赶快前往太阳能抹杀问题的地方。这里不是我的安身之地。
母亲 走之前呢,唉!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如果一切顺利,我当然同你一道走。可是我呀,不会感到是去安身之地。人到了老年,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安歇。能造起这座简陋的砖楼房,里边充满了故物往事,自己在里面有时能睡着觉,这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如果既能睡着觉,又能忘却,那当然也很好。
〔她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全准备好了,玛尔塔。(停顿)如果真有这个必要的话。
〔玛尔塔目送母亲出门,她则从另一扇门出去。
第二场
〔老仆人走向窗口,望见若望和玛丽亚,便闪身躲开。有几秒钟的工夫,场上只有老仆一人。若望进来,他停住脚步,看了看客厅,瞧见窗后的老仆。
若望 没人吗?
〔老仆望着他,穿过舞台走了。
第三场
〔玛丽亚上。若望猛地转身迎上去。
若望 你跟来了。
玛丽亚 请原谅,我情不自禁哪。也许过一会儿我就走。不过,总得让我看看,我把你留在什么地方了。
若望 会有人来的,那么,我的打算可就要落空了。
玛丽亚 起码碰碰运气,有人来了正好,我就可以不顾你的反对,让人家认出你来。
〔若望转过身去。冷场。
玛丽亚 (环视周围)就是这里?
若望 对,就是这里。二十年前,我走出这扇门。我妹妹当时还很小,她就在这个角落里玩耍。我母亲没有过来吻我,我也觉得吻不吻无所谓。
玛丽亚 若望,我难以想象,刚才她们没有认出你来。母亲总能认出儿子的。
若望 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当时,我还是个少年,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母亲老了,眼神儿也不济了。我自己都很难认出她来。
玛丽亚 (不耐烦地)我知道,你进了门,说了一声“你们好”,就坐下了。你什么也不认得了。
若望 我的记忆也不准确了。她们接待我时,一句话也未讲,只端上来我要的啤酒。她们看着我,却视而不见,一切都比我原来想的要困难。
玛丽亚 你完全明白这并不难,一说开了就行了。这还不容易,你就说“是我”,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若望 好,可是当时,我头脑里充满了想象。我呀,本来期望为浪子接风的家宴,她们却给我端上来要钱的啤酒。我内心很激动,很难于开口。
玛丽亚 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若望 这句话我却没有想好。也没什么,我并不是那么着急。我来到这里,带回财富,还可能带回幸福呢。我一听说父亲去世了,就明白我对她们母女二人负有责任。既然明白,就应当履行职责。不过我猜想,回到自己家来,并不像一般说的那么容易,要把一个陌生人认作儿子,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玛丽亚 那么,为什么事先不捎个信儿,说你要回来了呢?有些事儿就得随俗,大家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想让人家认出来,就报上名字,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装成外人的样子,到头来就会把一切都搅乱的。你以陌生人的身份来见人家,怎么能不被人家看成陌生人呢?不行,不行,这些情况全不吉利。
若望 算了,玛丽亚,事情没那么严重。其实有什么,这恰好有助于我的打算。我趁此机会,从旁观察一下,更容易发现什么能使她们幸福。然后,我再想法儿让她们认下我。总之,想好词儿就成了。
玛丽亚 只有一个办法,换了任何人也都会这样做,你就说一句:“我回来了。”就是让自己的心说话。
若望 心并不那么简单。
玛丽亚 但是心只使用简单的词儿。这样讲并不很难:“我是您儿子,这是我妻子。我同她生活在我们喜爱的地方,就在海边,那里充满阳光。然而我们还不够幸福,现在,我需要你们。”
若望 说话要准确,玛丽亚,我并不需要她们,而是明白她们可能需要我,一个男子汉从来就不孤单。
〔冷场。玛丽亚扭过头去。
玛丽亚 对不起,也许你说得对。可是,自从进入这个国家,连一张幸福的面孔都见不到,我对什么都怀疑起来。这个欧洲多么凄凉。自从来到这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你的笑声;而我呢,也变得疑神疑鬼了。噢!为什么拉着我离开我的家乡呢?走吧,若望,我们在这里找不到幸福。
若望 我们不是找幸福来的。幸福,我们有了。
玛丽亚 (激烈地)那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若望 幸福并不是一切,人还有职责。我的职责就是找到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玛丽亚摆了摆手,若望制止了她。这时传来脚步声,老仆从窗前走过。
若望 有人来了。走吧,玛丽亚,求求你了!
玛丽亚 这样不成,不让人看见不可能。
若望 (脚步声又靠近了)躲到那儿去。
〔他把玛丽亚推到远台的门后。
第四场
〔后门开了,老仆穿过房间,从前门出去,他没有瞧见玛丽亚。
若望 现在,赶紧走吧。瞧见了,我是有运气的。
玛丽亚 我要留下,可以不说话,守在你身边,直到你被认作家里人。
若望 不行,你会泄露的。
〔玛丽亚转身走开,随即又回到他面前,面对面凝视他。
玛丽亚 若望,咱们结婚五年了。
若望 就要满五年了。
玛丽亚 (低下头)今天晚上,是咱们第一次分开住。
〔若望沉默不语。玛丽亚再次凝视他。
我始终爱你身上的一切,甚至我不理解的方面。我也十分明白,我内心并不希望你改变,可见我不是个专爱唱反调的妻子。可是到这里,我害怕你打发我走而空出来的这张床,也害怕你丢下我。
若望 你不应当怀疑我的爱。
玛丽亚 嗳!我并不怀疑。然而,除了你的爱情,还有你的梦想,或者你的职责,这是一码事儿。你的心思经常离我而去,在那种时候,就好像你对我很放心。而我呢,对你却放心不下,正是今天晚上,(哭着投入他的怀抱)正是今天晚上我受不了。
若望 (紧紧搂住她)真是孩子气!
玛丽亚 这当然是孩子气了。要知道,咱们在那里太幸福了,而这地方的夜晚叫我恐惧,这也不能怪我。我不愿意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若望 我不会把你丢下很久的。要明白,玛丽亚,我要遵守一个诺言。
玛丽亚 什么诺言?
若望 就是我明白母亲需要我的那天许下的诺言。
玛丽亚 你还有一个诺言要信守。
若望 哪一个?
玛丽亚 就是你答应同我一起生活的那天许下的。
若望 我确信两者能协调一致。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不过是区区小事,还算不上胡闹。只是一个晚上,一夜工夫,我要尽量辨辨方向,进一步了解我所爱的人,并且领悟如何使她们幸福。
玛丽亚 (摇头)对真心相爱的人来说,离别总不是滋味。
若望 野女人,你完全清楚我真心爱你。
玛丽亚 不,男人从来不懂得真心爱人,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就知道幻想啊,臆想出新的职责呀,寻觅新的地方新的居所呀。而我们女人呢,我们懂得必须抓紧爱,必须同床共枕,许下终身就担心别离,爱的时候,根本不梦想任何别的东西。
若望 你想到哪儿去啦!我不过是要找到母亲,帮助她,使她幸福。至于说我的幻想,或者我的职责,也只能听其自然。去掉这些,我这个人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我没有这些,你也就不会这么爱我了。
玛丽亚 (突然转身背对他)我知道你总是有道理的,并且能说服我。可是,我不听你的了,你一发出我熟悉的声音,我就堵上耳朵。那是你孤独的声音,而不是爱情之音。
若望 (走到她身后)不说这些了,玛丽亚。希望你让我单独留在这里,我好能看得更清楚些。和自己的母亲睡在同一座房子里,这并不那么可怕,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事情的下文,自有上帝安排。而且上帝也知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不会忘记你。只不过,客居异乡,或者在忘却中生活,是不可能幸福的。不能总做异乡客,我要返回家园,让我所爱的人全得到幸福,我的目光也就这么远。
玛丽亚 你做这一切,完全可以使用简单明了的语言。真的,你的方式不好。
若望 方式不错,因为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了解,我产生这些梦想究竟有没有道理。
玛丽亚 但愿结果是肯定的,但愿你有道理。可是我呢,除了咱们幸福生活过的地方,我没有别的梦想,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职责。
若望 (搂住她)让我来吧,最终我准能想出合适的话语,把事情全解决了。
玛丽亚 (忘情地)嗯!继续梦想吧。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能保住你的爱!平常,我不同意你的时候,也没有不幸的感觉。我耐心等待,直到你遐想够了,把心收回来。如果说今天我感到伤心,这是因为我既坚信你的爱情,又确信你要把我打发走。正因为如此,男人的爱是一种痛苦,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自己所爱的人。
若望 (捧起她的脸,微笑)这倒是真的,玛丽亚。可是怕什么,瞧我,也没有什么大危险。我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心里非常坦然。你把我托付给我母亲和妹妹,只一夜工夫,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玛丽亚 (离开他)那好,别了,让我的爱保护你吧。
〔她朝门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下,向丈夫伸出空空的双手。
玛丽亚 你瞧,我双手空空。你去寻觅,丢下我等待你。
〔她还游移不定,最后终于走了。
第五场
〔若望坐下。老仆人上,他拉住门,让玛尔塔进来,然后出去。
若望 您好!我来看客房。
玛尔塔 我知道,正准备呢。我得在旅客登记簿上给您登个记。
〔她去取了旅客登记簿,转身回来。
若望 你们的仆人真怪。
玛尔塔 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人指责他。分内的事,他总是干得一丝不苟。
若望 嗳!我不是指责,只是说他跟一般人不同。他是哑巴吗?
玛尔塔 不是。
若望 他会说话呀?
玛尔塔 尽量少说,只讲最主要的。
若望 不管怎么说,他好像没有听见别人对他讲的话。
玛尔塔 不能说他没有听见,他只是听不大清楚。我还要问您的姓名呢。
若望 哈塞克·卡尔。
玛尔塔 只是卡尔吗?
若望 对。
玛尔塔 出生日期、籍贯?
若望 三十八岁。
玛尔塔 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若望 (犹豫一下)波希米亚。
玛尔塔 职业?
若望 没有职业。
玛尔塔……要么非常有钱,要么非常穷,才会没有职业。
若望 (微笑)我不算太穷,而且,基于种种原因,我生活得也挺满意。
玛尔塔 (换种口气)想必您是捷克人吧?
若望 当然。
玛尔塔 常住地址呢?
若望 波希米亚。
玛尔塔 您是从那里来的?
若望 不,是从非洲来。(玛尔塔似乎没听明白)来自大海彼岸。
玛尔塔 我明白。(停顿)您常去吗?
若望 时常去。
玛尔塔 (沉思片刻,又继续问)您去哪儿?
若望 不知道,这要取决于很多事情。
玛尔塔 您想在这里定居吗?
若望 不知道。这要看我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玛尔塔 没关系。这里没有人等待您吗?
若望 没有,一般来说没人等我。
玛尔塔 我想,您有身份证吧?
若望 有,我可以拿给您看。
玛尔塔 不必。我只登记上是护照还是身份证就行了。
若望 (犹豫地)护照,在这儿呢。您要看看吗?
〔玛尔塔接过护照,正要看时,老仆人出现在门口。
玛尔塔 去吧,我没有叫你。
〔老仆人下。玛尔塔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没有看护照,就还给了若望。
玛尔塔 您去那里的时候,是住在海滨吗?
若望 对。
〔玛尔塔站起,正要收起登记簿,又改变主意,在面前捧着翻开的登记簿。
玛尔塔 (突然口气生硬地)哦,忘了件事!您有家吗?
若望 早先有,不过,我离开很久了。
玛尔塔 不,我是问:“您结婚了吗?”
若望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呢?哪家旅馆也没有向我提过这个问题。
玛尔塔 区政府给我们发的登记表上有。
若望 真怪。对,我结婚了。再说,您也一定看到我这结婚戒指了。
玛尔塔 我没看见。您妻子的住址能告诉我吗?
若望 她留在当地。
玛尔塔 哦!好了。(合上登记簿)在房间准备好之前,要我给您端点儿饮料吗?
若望 不要。我在这里等候,但愿我不会妨碍您。
玛尔塔 您为什么会妨碍我呢?这间客厅就是用来招待顾客的。
若望 对。不过,一个单身顾客,有时比一大批顾客还麻烦。
玛尔塔 (收拾房间)为什么?我猜想,您没打算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吧?到这儿来调笑的人,讨不着我的便宜,这地方的人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您很快就会发现,您挑了一家安静的旅店。这里几乎不来客人。
若望 对生意可不见得好。
玛尔塔 我们失掉了一些收入,但是赢得了安静。而安静,花多少钱也很难买到。再说,一位好顾客,胜过满店喧闹的生意。我们寻求的,正是好顾客。
若望 不过……(犹豫地)对你们来说,生活有时恐怕不大欢乐吧?你们不感到非常孤单吗?
玛尔塔 (她猛然抬起头,面对着若望)您听着,看来必须给您一个警告:您走进这座房子,只有顾客的权利;反过来说,这些权利,您也能全部享用。您会得到周到的服务,我相信日后您也不必抱怨我们的招待。至于我们孤单不孤单,用不着您操心。同样,您也不必顾虑妨不妨碍烦不烦扰我们。一位顾客的整个位置,就归您了,这是您有权得到的,但是位置不要占多了。
若望 请您原谅,我本意是向您表示同情,不是要惹您气恼。不过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那样陌生。
玛尔塔 看来我必须向您重申,不可能出现惹我气恼不气恼的问题。我觉得您执意要以不合身份的口气讲话,就不能不向您指出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这样做并没有恼火的意思。我们彼此保持距离,对双方不是都有好处吗?如果您讲话还是不像个顾客的样子,那也非常简单,我们就不接待您好了。然而,两个女人租给您客房,不是说非得允许您同她们亲密相处,如果像我想的那样,您肯理解这一点,那么,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若望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真是不可原谅,竟然使您相信我可能错打了主意。
玛尔塔 其实也没什么,您不是头一个企图操这种口气讲话的人。然而,我总是讲得相当明确,不容有丝毫的含糊。
若望 的确,您讲得非常明确,我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至少这会儿是。
玛尔塔 为什么?您不妨使用顾客的语言嘛。
若望 那是什么语言?
玛尔塔 大部分顾客对我们无所不谈,谈他们的旅行,谈政治,就是不涉及我们本身,这正是我们要求的。有些人甚至还向我们讲述他们的生活、身世,这也是正常的。总而言之,在我们收费的职责中,有一条就是倾听。当然,店钱不能包括店主回答问话的义务。我母亲不在意,有时回答两句,我原则上拒绝回答。如果您完全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们不仅会意见吻合,您还会发现您仍然有许多事情可对我们讲,并会发觉谈论自己而有人听,这有时也是一种乐趣。
若望 只可惜,我不大善于谈论自己。而且,归根结底,谈论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假如我逗留的时间很短,您不可能了解我。假如我住的时间很长,您也会从从容容地获知我是什么人。
玛尔塔 但愿您不要因为我刚才那样讲而耿耿于怀,这毫无必要。我始终认为,事情挑明了就好,我不能让您以那种口气说下去,否则,必然会把我们的关系搞坏。我这样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在今天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突然一见如故,的确毫无道理。
若望 我已经原谅您了。的确,我知道亲密关系不是一日之功,这要经过一段时间。如果现在您觉得,我们之间一切都清楚了,那我就会感到欣慰了。
〔母亲上。
第六场
母亲 您好,先生。您的客房准备好了。
若望 非常感谢,太太。
〔母亲坐下。
母亲 (对玛尔塔)你填好登记卡了吗?
玛尔塔 填好了。
母亲 我看一眼好吗?对不起,先生,警察局要求很严。对了,我女儿漏填一项,您来此地是休养、办事还是游览呢?
若望 我想是游览吧。
母亲 一定是来参观隐修院吧?有人把我们这儿的隐修院说得好极了。
若望 我确实听说过。这地方从前我熟悉,而且留有好印象,我就想再来看看。
玛尔塔 您在这里住过吗?
若望 没有。不过,在很久以前,我有机会从这里经过,后来就一直没有忘。
母亲 可是,我们这个村子很小哇。
若望 这倒是,然而我很喜欢。我一到这儿,就有点儿到家的感觉。
母亲 您要待很久吗?
若望 不知道。我这样回答,您一定感到奇怪。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要在一个地方久住,总得有理由……有朋友哇,亲人哪,否则,待在哪儿都无所谓。能不能受到热情招待还很难说呢,因此,去留的时间我自然无法确定。
玛尔塔 这话说明不了什么。
若望 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更好。
母亲 算了,您很快就会待腻的。
若望 不会,我有一颗忠诚的心,当别人给我机会的时候,一件件事儿我很快就牢记在心。
玛尔塔 (不耐烦地)心在这里毫无意义。
若望 (他仿佛没有听见,对母亲)您好像看透了人生。你们住在这所房子里,想必很久了吧?
母亲 这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可有些年头儿了,我们都算不清刚来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我当年的情景。这是我女儿。
玛尔塔 妈,您没必要讲这些事儿。
母亲 这倒是,玛尔塔。
若望 (很快地)别说了。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太太,干一辈子活儿,到头来就是这样。不过,凡是妇女都得有人相帮,您若是有人帮助,得到一个男人当帮手,情况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母亲 哦!从前我有过帮手,可是要干的活儿太多,我和我丈夫都忙不过来,甚至连想想对方的工夫都没有,我觉得早在他死之前,我就把他忘记了。
若望 是的,这我理解。按说……(犹豫片刻)儿子,还可能帮助您吧,您大概没有把他忘记吧?
玛尔塔 妈,您知道,要干的活儿多着呢。
母亲 儿子!唉,我太老啦!老太婆连爱自己的儿子都会忘掉的。心也要衰老,先生。
若望 确实如此,但是我知道,心永远不会忘记。
玛尔塔 (她站到二人之间,态度坚决地)即使一个儿子来到这里,也只能得到任何其他旅客都肯定能得到的:和气而冷漠的招待。我们接待过的客人,大家都随遇而安,他们付了房钱,拿到钥匙,并不谈论他们的心。(停顿)这样也省我们的事儿。
母亲 别说了。
若望 (若有所思)这样招待,他们住得久吗?
玛尔塔 有几位住得非常久,我们尽量周到些,使他们留下来。其他人钱财不多,第二天就走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为他们做。
若望 我有很多钱,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希望在这旅店住些日子。我忘记告诉你们,我可以先付店钱。
母亲 嗳!我们并不要求这样!
玛尔塔 如果您有钱,这很好。不过,别再谈您的心了,对它我们爱莫能助。刚才,我真受不了您那种口气,差点儿请您走人。拿着钥匙,认好房间,但是要知道,您住的这所房子,对心来说,是什么也指望不上的。多少晦暗的岁月,就在这个小小村子和我们头上流逝,逐渐使这所房子冷却了,也夺去了我们的同情心。我再跟您说一遍,您在这里见不到丝毫类似亲切的情感。您会得到我们一贯特意留给极少数客人的招待,而我们这种招待,却同心的感情毫无关系。您拿着钥匙(她把钥匙递给若望)。不要忘记这一点:招待您是图利,我们处之坦然;如果留您长住,这是有利可图,我们也处之坦然。
〔若望接过钥匙。玛尔塔出去,若望则目送她出去。
母亲 您不要介意,先生。有些话题,她始终不能容忍。
〔她想站起来,若望要上前搀扶。
不用,我的孩子,我还没有残废。瞧,这双手还很有力气,能抬动一个男人的腿。
〔停顿。若望注视着钥匙。
是我的话引起您的心事吗?
若望 不是,请原谅。我几乎没有听见您说什么。不过,您为什么叫我“我的孩子”呢?
母亲 唔,真不好意思!请相信,不是因为亲近才这样称呼,不过是随口说的。
若望 我明白。(停顿)我可以到客房去吗?
母亲 去吧,先生。老仆人在楼道里等您呢。
〔若望看着她,又要开口。
您还需要什么吗?
若望 (犹豫地)不需要,太太。不过……我要感谢您的招待。
第七场
〔场上只剩下母亲一人。她重又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定睛看着。
母亲 为什么向他提起我这双手呢?他若是真瞧瞧,也许就会明白玛尔塔对他说的话了。
他若是听明白了,就会离开。然而,他不明白,就是要送死。而我呢,一心盼他走,今天晚上我好又能躺下睡觉。太老啦!我年纪太大了,要把他一直抬到河边,恐怕握不住他的脚腕儿,稳不住他身体的摇摆了。我太老了,最后这次用劲把他扔进水中之后,就会抬不起胳膊,喘不上气来,手脚就会转筋,无力抬手擦掉安眠者溅到我脸上的水。我太老啦!别想了,别想了!这个送死的人无可挑剔。我曾为自己的长夜所盼望的睡眠,现在要送给他了。这就是……
〔玛尔塔突然进来。
第八场
玛尔塔 您还胡思乱想什么吗?您也知道,我们有很多事儿要干。
母亲 我想这个人来着。哦,还不如说想我自己来着。
玛尔塔 最好想想明天。要讲求点儿实际。
母亲 这是你爸爸的话,玛尔塔,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过我要说定,我们不得不讲求实际,这可是最后一回了。怪极啦!你爸爸讲这话,是为了消除害怕警察的心理;而你呢,仅仅用来驱散我产生的一点儿诚实的念头。
玛尔塔 您所说的诚实念头,无非是想睡觉罢了。累也得挺到明天,完事儿之后,就随您的便了。
母亲 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是要承认,这位旅客非同一般。
玛尔塔 对,他特别心不在焉,摆出一副十足的老实厚道的样子。判处死刑的人,如果都向刽子手诉说内心的痛苦,那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这条原则可不好。还有,他说话冒冒失失,也叫我恼火。我要了结这件事。
母亲 正是这一点儿不好。从前咱们干这事儿,既不生气,也不同情,只是无动于衷。而今天呢,我累了,你又恼火。兆头不好,还要这么一意孤行,为了多捞点儿钱就什么也不顾了吗?
玛尔塔 不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忘掉这个地方,到海边弄所房子。如果说您对生活厌倦了,那么我呢,我却不甘心困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多待一个月我都觉得受不了。咱们俩对这个旅店都厌腻了:您呢,上了年纪,但求合上眼睛,忘掉一切;可是我呢,才二十岁呀,我还感到内心有点儿渴望。我要同这二十年永远告别,为此,哪怕在咱们要逃离的生活中再深入一步,那也在所不辞。您必须助我一臂之力,是您把我生在这布满乌云的地方,而没有把我生到充满阳光的土地上!
母亲 玛尔塔,我真不知道,从一定意义上看,被人遗忘,就像被你哥遗忘这样,对我来说是不是更好,免得听到这种腔调。
玛尔塔 您完全清楚,我并不愿意惹您伤心。(停顿,惶恐地)没有您在身边,我怎么办呢?远离开您,我怎么活呀?我,起码忘不了您。如果由于这种生活的压力,我有时对您缺乏应有的尊敬,那我就请您原谅。
母亲 你是个好女儿,我也想象得出来,一个老太婆的心思,往往叫人难以捉摸。不过,我要趁此机会告诉你,也就是刚才我想对你说的:不要在今天晚上……
玛尔塔 什么?还要等到明天?您完全清楚,咱们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不能给他时间观看周围;一旦握在掌心,就应当下手。
母亲 我不知道。只是不要在今天晚上。让他过这一夜,暂缓一下,也许咱们多亏他才会得救呢。
玛尔塔 得救有什么用?这话真可笑!您只能今天晚上干,才可以期望事后获得睡觉的权利。
母亲 我说的得救就是这个意思:睡觉。
玛尔塔 那我可以向您保证,这种得救掌握在咱们手中。好,咱们必须做出决定:要么今天晚上,要么不干。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场
〔客房。暮色开始进入屋内。若望从窗口望了望。
若望 玛丽亚说得对,这个时刻难熬。(停顿)现在,她在旅店客房里,心扉紧闭,神情冷漠,蜷缩在椅子上,究竟在干什么,究竟在想什么呢?那边的夜晚孕育着幸福。然而这里,恰恰相反……(环视房间)算了,这种担心毫无道理。干什么事,绝不能瞻前顾后。一切都将在这个房间解决。
〔有人猛然敲门。玛尔塔上。
玛尔塔 但愿没有打扰您,先生。我要给您换换毛巾和洗脸水。
若望 我还以为换好了呢。
玛尔塔 没有,老仆人有时疏忽。
若望 没关系。可我不大敢对您讲,您并没有打扰我。
玛尔塔 为什么?
若望 我没有把握,这是否符合我们的常规。
玛尔塔 这回您该承认,您就不能像大家一样回答。
若望 (微笑)我得慢慢习惯。给我点儿时间吧。
玛尔塔 (一边干活儿)您很快就得走,干什么事儿的时间也不会有。
〔若望转过身去,往窗外望望。玛尔塔观察他。若望一直背对着她。她边干边说。
实在遗憾,先生,这个房间可能不像您希望的那样舒适。
若望 房间特别整洁,这是最重要的。而且,你们最近也改建过,对吧?
玛尔塔 对,您怎么看出来了?
若望 从一些小的方面。
玛尔塔 不管怎么说,许多顾客抱怨没有自来水,还真不能怪他们说得不对。还有,我们早就想安床头灯了。躺在床上看书的人,还得下地关灯,实在不方便。
若望 (转过身来)其实,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也不算多大麻烦。
玛尔塔 您非常宽容。我们旅店这么多不足之处,您都不介意,这真叫人庆幸。我知道有些旅客看到这样子就不会住了。
若望 尽管有那些规矩,还是让我对您讲,您的表现好奇怪。我倒觉得,店主不应当强调自家设备不完善。看来,您的确在想方设法劝我离开。
玛尔塔 这不完全是我的想法。(决意地)不过,我母亲和我,接待您确实非常犹豫。
若望 我至少注意到,你们没有尽力留我。可是,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你们不应当怀疑我付不起店钱,而且我想,我也不像干了坏事心里有鬼的人。
玛尔塔 不是,不是这个原因,您一点儿也不像坏人,我们另有缘故。我们打算离开这个旅店,最近一个时期,天天要关门,好动手准备。我们这里难得来顾客,要说关门也容易。特别是您这一来,我们就更加明白,我们抛弃了重操旧业的念头该有多么坚定。
若望 这么说,您希望我离开吗?
玛尔塔 我对您讲过,我们还在犹豫,尤其我在犹豫。实际上,全要看我的,我现在还没有决定怎么办。
若望 别忘了,我不愿意给你们添麻烦,一定顺从你们的愿望。不过我要说一句,如果能住上一两天,我的问题也就解决了。重新上路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安排,希望能在这里得到我所需要的清静和安宁。
玛尔塔 请相信好了,我理解您的愿望。您若是愿意的话,我就再考虑一下。
〔停顿。她迟疑不决,朝门口走了一步。
您准备返回原地吗?
若望 有可能。
玛尔塔 那地方很美,是不是?
若望 (望着窗外)对,那地方很美。
玛尔塔 听说那里有渺无人迹的海滩?
若望 有的,确实不见一点儿人迹。一清早,在海滩上只能发现海鸟的足迹,那是生命的唯一标记。至于傍晚……
〔若望住了口。
玛尔塔 (轻声地)傍晚怎么样,先生?
若望 那真令人心潮翻滚。对,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玛尔塔 (换了新的声调)我经常想那个地方。旅客向我谈过,我也看了一些搞得到的材料。当这里还是阴冷的春天,就像今天这样,我常常想那里的大海和鲜花。(停顿,然后低沉地)我眼前尽是想象的景色,都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
〔若望注视着她,并且轻轻地坐到她面前。
若望 这我理解。那里的春天叫人喘不上气来,无数的鲜花盛开,挂满白色的墙壁。我住的那座城市丘峦环绕,您若是在山上漫步一个钟头,衣服上就能带回黄玫瑰蜜香。
〔玛尔塔也坐下。
玛尔塔 那真美妙极了。我们这里所说的春天,只不过是在隐修院中长两个花蕾,开一朵玫瑰。(鄙夷地)这就足以搅动此地人的心肠。而他们的心,也就同那朵吝啬的玫瑰一样,遇到一阵稍强的风就会衰败:他们只配这样的春天。
若望 您这话不完全公道,这里还有秋天呢。
玛尔塔 秋天算什么?
若望 第二个春天哪,秋叶像一朵朵鲜花。(注视着玛尔塔)也许有些人就是这样,您只要耐心地帮助,就会看到他们开放青春的花朵。
玛尔塔 秋天是一副春天的面孔,而春天只有凄苦的味道,我对这个欧洲,已经再也没有耐心了。然而,我却着迷一般想象另外那个地方:在那里,夏天压倒一切,冬雨淹没城市,总之,万物都呈现本来的面目。
〔冷场。若望越来越好奇地看着她。她发觉了,霍地站起来。
玛尔塔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若望 哦,请原谅,不过,我们这会儿既然丢开了我们的常规,我可以告诉您:我觉得,这是您对我讲话第一次带有人情味儿。
玛尔塔 (口气激烈地)毫无疑问,您理会错了。即便是这种情况,您也没有理由高兴。我的人情味儿,并不是我身上最好的情感。我的人情味儿,就是我的渴望,而为了得到我渴望的东西,我相信会踏碎路上碰到的一切。
若望 (微笑)这种激烈的情绪我能够理解。我不是路上的障碍,因此用不着害怕。没有任何理由促使我阻挠您的渴求。
玛尔塔 您没有理由阻挠,这是肯定的。然而,您也没有理由相助:在某种情况下,助一臂之力,能促进整个愿望的实现。
若望 您怎么就知道我没有理由相助呢?
玛尔塔 常情,还有我这意愿:不让您知道我的计划。
若望 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我们又回到了常规上。
玛尔塔 对,您也看得十分清楚,我们不敢违反常规。我只是感谢您向我谈了您熟识的地方,还要请您原谅,我也许浪费了您的时间。
〔她已经走到房门口。
不过应当承认,对我来说,这段时间没有完全白过,它唤醒了我身上也许沉睡着的愿望。您若是真的执意留在这里,也就在无意中如愿以偿了。我刚进来的时候,几乎决定要您离开。然而,您也看到了,您求助于我的人情味儿,因此,我现在希望您留下来。我对大海和阳光国度的向往,最后一定会占上风。
〔若望默默地瞧了她一会儿。
若望 (缓慢地)您的话非常奇特。不过,如果有可能,您母亲又认为方便的话,我就留下来。
玛尔塔 我母亲的愿望没有我的强烈,这也是自然的。她希望您住下来的原因跟我的不一样。她不十分向往大海和荒凉的海滩,也就不认为您必须留下来。这条理由只对我适用。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没有多大情由反对我,这就足以解决问题了。
若望 如果我听得明白的话,你们接待我,一个是图利,另外一个是无所谓啦?
玛尔塔 除此之外,旅客还要求什么呢?
〔她打开房门。
若望 看来我应当知足了。不过,您当然也明白这里的一切,言语和人,对我来说都很奇特。这所房子实在古怪。
玛尔塔 也许仅仅是您的行为古怪吧。
〔玛尔塔下。
第二场
若望 (注视着门口)也许,的确是……
〔他走向床铺,坐下来。
这位姑娘只引起我一种愿望,就是离开这里,去找玛丽亚,仍然过幸福的日子。我的所作所为愚蠢透了。我在这儿干什么?嗳!不行,我还要负担母亲和妹妹的生活呢,我抛下她们太久了。(站起来)对,全部问题,就要在这个房间里解决。
可是,这房间多冷啊!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完全翻新了。现在,它同外国城市旅馆的所有客房一样,每天晚上供单身男人来住。我也尝过这种客房的滋味,当时我就觉得应当得到一声回答。也许,我在这里会得到的。(他向外张望)天阴了。昔日的惶恐心情,现在又在我的躯体深处复萌,就像一处恶性伤口,动一动就疼痛难忍。我知道这种心情的名称。它害怕永久的孤独,担心没人应声回答。可是,在旅店的一间客房里,有谁能回答呢?
〔他朝电铃按钮走去,犹豫一下,按了电钮。没有一点儿动静,冷场片刻。继而传来脚步声,有人敲了一下房门。房门推开了,老仆人立在门口,一动不动,默不做声。
若望 没事儿,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有没有人回答,电铃好用不好用。
〔老仆人凝视他,然后关上房门,脚步声渐远。
第三场
若望 电铃好用,可是他不说话,这还不算是回答。(他望望天空)
怎么办呢?
〔有人敲了两下门。玛尔塔端个托盘进来。
第四场
若望 端的是什么?
玛尔塔 您要的茶。
若望 我什么也没要。
玛尔塔 啊?准是老头儿没听清楚,他常常只听明白一半。
〔她把托盘放到桌子上。若望摆了摆手。
要我端走吗?
若望 不必,不必,我倒应当谢谢您。
〔玛尔塔瞧了他一眼,随即出去。
第五场
〔若望端起茶杯,瞧了瞧,重又放下。
若望 一杯啤酒,但是要付钱;一碗茶,却是该送来的。
〔他又端起茶杯,默默地举了一会儿,接着声调低沉地:
天主哇!启示我想出我要说的话吧,或者,让我放弃这种徒劳之举,回到玛丽亚的爱中去吧。那就给我力量吧,让我选择自己爱做的事并坚持下去。(笑)好吧,这就是给浪子的庆宴,美餐一顿吧!
〔他喝了茶。有人重重地敲门。
若望 谁呀?
〔房门推开了,母亲进来。
第六场
母亲 对不起,先生,我女儿告诉我,她给您送来茶了。
若望 您瞧。
母亲 您喝了?
若望 对,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 请原谅,我来取走托盘。
若望 (微笑)又麻烦您了,真抱歉。
母亲 没关系。其实,这茶不是给您准备的。
若望 哦!是这么回事儿。我没有要,您女儿就给我送来了。
母亲 (带几分倦怠地)对,是这样。本来最好……
若望…… (意外地)请相信,我很遗憾。尽管送错了,您女儿还是愿意留给我,我真没有想到……
母亲 我也感到遗憾。不过,您不必道歉,这只是一次差错。
〔她拿起托盘,正要出去。
若望 太太!
母亲 嗯。
若望 我刚刚做了个决定,准备吃完晚饭就走,房钱,我自然要付了。
〔母亲默默地望着他。
您感到意外,这我理解。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你们有什么责任。我对你们只有好感,甚至有极大的好感。不过,坦率地讲,我在这里觉得不自在,就不想延长逗留的时间了。
母亲 (缓慢地)没什么,先生。一般来说,您是完全自由的。不过,从现在到吃晚饭,您也许还会改变主意。人容易受一时的影响,过一阵子人地相宜,也就习惯了。
若望 我不这样看,太太。然而,我也不希望你们错以为我不满意才走的。反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招待。(犹豫一下)在你们这里,让我感到善意迎人。
母亲 这完全是自然的,先生。我没有个人恩怨要仇视您。
若望 (控制住激动的心情)也许,的确如此。我之所以对您讲这些,就是希望能够和和气气地分手。日后,我可能还要来,甚至一定来。不过眼下,我觉得原来的想法不妥,来到这里无事可干。说穿了,我感到这所房子不是自己的家,不免有些怅惘。
〔母亲一直凝视他。
母亲 哦,当然了。不过一般来说,这种事情立刻就能感觉出来。
若望 您说得有道理。瞧,我就是有点儿心不在焉。再说,回到一个阔别很久的地方,向来不是件轻松的事,您大概理解这一点。
母亲 我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我非常希望您事事顺心。不过我想,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若望 哦!那当然了,我对你们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只不过我回到此地,最先遇见你们,我感到有些生疏难处,自然也就首先同你们有关。不用说,这全是我个人的缘故,换了环境,还没有适应。
母亲 事情不遂心,也没有什么办法。从一定意义上讲,您决定走,也使我感到心里不安。不过我想啊,归根结底,我没有理由把这事儿看得太重。
若望 您体谅我的烦恼,还尽量理解我,这已经很不错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表达,您这话叫我多么感动,多么高兴。(朝她靠近一步)您看……
母亲 让每位顾客高兴,这也是我们的生意之道。
若望 (气馁地)您说得对。(停顿)总而言之,我至少应当向您表示歉意,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还应当予以补偿。
〔他用手捂住前额,显得更加疲惫,话语也迟钝了。
你们可能做了准备,支出了费用,我完全应当……
母亲 我们决不是要向您索取赔偿。我感到遗憾,对您的态度犹豫不决,但并不是考虑我们,而是考虑您。
若望 (扶住桌子)哦!这没关系。主要的还是我们想到了一处,我没有给你们留下很坏的印象。请相信,我不会忘记这所房子,但愿我再来的那天,心情会好得多。
〔母亲没有再说话,朝门口走去。
若望 太太!
〔母亲回身。若望说话困难,说到后来才流利一点儿。
若望 我是想……(停顿)请您原谅,我这一路太疲劳了。(坐到床上)我是想,至少感谢您……我也一定要告诉您,我不是像个漠不相关的旅客离开这里。
母亲 不必客气,先生。
〔母亲下。
第七场
〔若望目送母亲出去,他动了一下,立刻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仿佛支持不住,臂肘撑在枕头上。
若望 明天,我再同玛丽亚一起来,就说:“是我呀。”我一定能使她们幸福,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是玛丽亚说得对。(他叹口气,半躺下)唉!我真不喜欢今天晚上,一切都那么遥远。
〔他完全躺下,又讲了几句话,但是声音细微难辨。
若望 对呢,还是不对呢?
〔他身子动了动,便睡着了。舞台几乎笼罩在夜色中。长时间冷场。房门推开了,两个女人拿支蜡烛上,老仆人跟在后边。
第八场
玛尔塔 (举烛照了照若望的身子,低声地)他睡着了。
母亲 (声音同样很低,但是逐渐提高)不行,玛尔塔!我不喜欢你这样硬逼我干。你把我拖进这次行动中,你先动手,好逼我来收场。这种强加给我的做法,我不喜欢。
玛尔塔 这是快刀斩乱麻的做法。那会儿看您心神不定的样子,我就应该带头干起来,好帮您摆脱这种精神状态。
母亲 我非常清楚,这事儿要了结。尽管如此,我也不喜欢这样干。
玛尔塔 算了,还是想想明天吧,快点儿动手吧。
〔玛尔塔翻若望的上衣,掏出钱包,数了里边装的钞票,又把沉睡者的所有口袋都掏空。在这过程中,若望的护照滑落到床后,两个女人没有看见,老仆人却拾起护照,退了出去。
玛尔塔 好了,全妥当了。过一会儿,河水就要蓄满。咱们下楼去吧,等到听见水从大坝上流淌的声响,咱们再上来抬他。走吧。
母亲 (平静地)不走,咱们在这儿挺好。
〔她坐下。
玛尔塔 可是……(她凝视母亲,接着以挑战的口气)不要以为这就会吓住我,那您就在这儿等着吧。
母亲 对呀,等着吧。等待挺舒服,等待就是休息。过一会儿,就要把他一直抬到河边,还没动手我就感到劳累。这种劳累由来已久,再也不能被我的血液化解了。(她身子摇来晃去,仿佛处于瞌睡状态)在这段时间,他却毫无知觉,他睡着了,已经离开了人世。从此以后,对他来说一切都轻而易举了,仅仅是从梦影憧憧的睡眠进入无梦的睡眠。对所有的人是肝肠寸断的事,对他只不过是长眠。
玛尔塔 (挑战似的)那就让我们为他庆幸吧!我并没有理由恨他,倒是很高兴至少没有让他遭罪。真的,水好像上涨了。(她倾听,随即微笑)妈,妈,很快就全结束了。
母亲…… (同上)对,全要结束了。河水上涨了。在这段时间,他毫无感觉。他在沉睡,再也不受累了,不必决定什么事儿、完成什么事儿了。他在沉睡,再也不用卖死力,拼老命,硬干自己干不了的事情了。他在内心生活中,卸下了使他不得休息,不能分神,不能放松的重负……他在沉睡,不再思考了,也没有职责,没有任务了,没有了,没有了。而我呢,又老又累。噢!我真羡慕他现在这样子:在睡眠中很快就死去。(冷场)你一句话不讲,玛尔塔?
玛尔塔 不,我听着,等待流水声。
母亲 过一会儿,只过一会儿就听到了。对,还有一会儿。在这段时间,幸福至少还是可能的。
玛尔塔 幸福,在这之后才可能,在这之前不成。
母亲 他今天晚上就要走,你知道吗,玛尔塔?
玛尔塔 不,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照样下手,我已经决定了。
母亲 他刚才告诉我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玛尔塔 您来看他啦?
母亲 我上来是想阻止他喝,可是太晚了。
玛尔塔 对,可是太晚了。反正要告诉您,可以跟您说,还是他促使我下决心的。当时我游移不决,他却向我介绍了我向往的地方,他把武器交给我反对他自己,结果真把我打动了。天真就要落到这种下场。
母亲 其实,玛尔塔,他最后还是明白过味儿来。他对我说,他觉出这所房子不是他的家。
玛尔塔 (有力而不耐烦地)这所房子,确实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家。谁住在这里,也永远找不到轻松和温暖。他若是早点儿明白,就可能保住一条命,也省得我们教化领悟:这房子是为了让人睡在里面的,这世界是为了让人死在里面的。别说了,我们……(远处传来流水声)听,水在大坝上流淌的声音。来呀,妈,看在您有时祈求的这个上帝的爱上,了结这件事吧。
〔母亲朝床铺走了一步。
母亲 好吧!然而我觉得,这个黎明永远不会来临。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场
〔母亲、玛尔塔和仆人在场上。老人正在扫地,整理店房。玛尔塔坐在柜台后面,正在后边拢头发。母亲穿过舞台,朝店门走去。
玛尔塔 瞧见了吧,黎明来到了。
母亲 对。到了白天,我会认为了结是件好事。但是现在,我只感到累。
玛尔塔 多少年来,这是我畅快呼吸的第一个早晨。我仿佛听见了大海的声音。我心里充满了喜悦,真想高声喊叫。
母亲 这就好,玛尔塔,这就好。可是,现在我感到十分衰老,什么也不能同你分享了。到了白天,一切都会好的。
玛尔塔 对,一切都会好的,我希望如此。不过,您先别唉声叹气,让我尽情地体味幸福吧。我重又变成原先的少女,身体重又燃烧起来。我真想奔跑。啊!只跟我说说……
〔她突然停住。
母亲 怎么啦,玛尔塔?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玛尔塔 妈……(犹豫一下,然后火热地)我还漂亮吗?
母亲 今天早晨你真漂亮,罪恶是美的。
玛尔塔 现在,管他什么罪恶呢!我第二次诞生了,我要前往会给我带来幸福的土地。
母亲 好吧。我要去休息。但是,我很高兴,知道你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老仆人出现在楼梯上,这时走下来,把护照递给玛尔塔,一句话未讲又出去了。玛尔塔翻看一下护照,毫无反应。
母亲 那是什么?
玛尔塔 (声调平静地)他的护照,看看吧。
母亲 你还不知道,我的眼睛累了。
玛尔塔 看一看!您会了解他的姓名。
〔母亲接过护照,走到桌旁坐下,翻开护照看,目光久久盯在上面。
母亲 (声调平淡地)哼,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自作自受,才肯罢休。
玛尔塔 (她走到柜台前站定)妈!
母亲 (同上)算了,玛尔塔,我活到头儿了,比我儿子活得长久多了。我没有认出他来,还杀害了他。现在,我只能到河底去找他了,想必水草已经盖住了他的脸面。
玛尔塔 妈!您不会丢下我孤单单一个人吧?
母亲 我得到你的很大帮助,玛尔塔,真舍不得离开你。我应当表明,你尽了心,是个好女儿,如果这种话还有意义的话。你对我始终保持应有的尊敬。可是现在,我厌倦了,原以为我这颗衰老的心对一切都冷漠了,不料又重新感到痛苦。如果年轻,我还可以解脱,现在却不行了。当母亲认不出自己儿子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在大地的使命已结束了。
玛尔塔 没有结束,还有她女儿的幸福需要创建呢。我不明白您对我讲的,这不像您说的话。您不是教我蔑视一切吗?
母亲 (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对,然而,我刚刚明白我错了,在这片一切都无定准的大地上,我们有自己确信的东西。(辛酸地)母亲对儿子的爱,就是我今天确信的。
玛尔塔 难道您不确信母亲能爱女儿吗?
母亲 玛尔塔,现在我不愿意挫伤你,但这的确不是一码事儿,没有那么强烈。我怎么能失去对儿子的爱呢?
玛尔塔 (愤然地)忘掉您二十年,多美妙的爱呀!
母亲 对,是美妙的爱,断绝音信二十年还依然存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种爱相当美好,如果没有它我活不了。
〔她站起来。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时候,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抗争,不可能一点儿不想您女儿。
母亲 不,我什么也不想,更谈不上抗争。这是惩罚,玛尔塔,我猜想,凶手无不同我一样,都有从内部掏空、人所不齿、毫无前途的时刻。正因为如此,所以要除掉他们,他们已经毫无用处了。
玛尔塔 这种话我嗤之以鼻,您谈论什么犯罪与惩罚,我听不进去。
母亲 我是随口讲的,不过如此。噢!我丧失了自由,开始堕入地狱!
玛尔塔 (朝母亲走去,激烈地)您从前可不这样讲。这么多年来,您始终跟我寸步不离,紧紧抓住来送死的人的双腿。那时您却没想自由和地狱。您一直干下来,这种情况,您儿子能改变什么呢?
母亲 我一直干下来,的确如此,可这是因循旧习,就像一个死人。只要一阵痛苦,就能使一切改变样子。我儿子来改变的正是这一点。
〔玛尔塔要开口讲话。
我知道,玛尔塔,这话不合情理。对于一个犯罪者来说,痛苦意味着什么呢?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母亲的真正痛苦,我还没有呼天抢地。其实,这不过是在爱中再生所感到的伤痛。可这伤痛就叫我吃不消。我也明白,这种伤痛同样没有道理。(改变声调)但是,人世本身就不合理,这话我完全可以讲,因为从生育到毁灭,我尝到了它的全部滋味。
〔她毅然朝房门走去,但是玛尔塔抢先一步,横在门口。
玛尔塔 不行,妈,您不能离开我。不要忘记我是留下来的,他却一走了之;我陪伴您一辈子,他却一去杳无音讯。这应当酬报,这应当计算在内。因此,按理您应当到我这边来。
母亲 (轻声地)是这个理儿,玛尔塔,可是他呢,是我害死了他!
〔玛尔塔偏过点儿身子,头朝后仰,仿佛注视门口。
玛尔塔 (沉默片刻,然后更加激烈地)生活可能给予一个男人的,都给予他了。他离开这地方,认识了其他地区、大海,认识了自由的人。而我呢,死守在这里,我死守在大陆的腹心,在寂寞中又渺小又可怜,我是在土地的深层长大的。谁也没有吻过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没有,而您却见过我没穿衣裳的身子。妈,我向您发誓,这些一定要得到酬报。我即将得到本应享受的东西,您不能借口一个男人死了,就逃避那个时刻,这是徒劳的。要知道,对于一个经历了人生的男人,死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我们能忘掉他:我忘掉哥哥,您忘掉儿子。他这次遭遇无关紧要,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了解。可是我呢,您剥夺了我的一切,不让我享受他享受过的东西。难道他还要从我这里夺走母爱,把您永远拖进冰冷的河中吗?
〔母女默默地对视。女儿垂下目光。
玛尔塔 (声音极低地)有一点点儿我就会心满意足。妈,有些话我向来讲不好,但是我觉得,重新开始我们每日的生活,是很甜美的。
〔母亲朝女儿走去。
母亲 你认出他来啦?
玛尔塔 (猛地仰起头)没有!我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相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儿印象。事情该着如此。您自己也讲过,人也是不合理的。不过,您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完全错。因为,我现在清楚,即使我认出他来,事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母亲 我情愿相信这不是真的。最残忍的凶手,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刻。
玛尔塔 我也有过。然而,我面对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哥哥,并不会垂下头。
母亲 那么面对谁才能垂下头?
〔玛尔塔低下额头。
玛尔塔 面对您。
〔冷场。
母亲 (缓慢地)太迟了,玛尔塔,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转身走向女儿)你哭了吗,玛尔塔?没有,你不会哭了。你还记得我什么时候吻过你吗?
玛尔塔 不记得,妈。
母亲 说得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很快就顾不上向你张开手臂了。然而,我一直是爱你的。
〔她轻轻推开玛尔塔,玛尔塔逐渐让开路。
母亲 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的心讲话了;在我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我重又感到了生活。
〔路完全让开了。
玛尔塔 (双手捂面)可是,难道还有什么比您女儿的悲痛更有力量的吗?
母亲 也许是疲倦吧,还有渴望休息。
〔母亲走出去,女儿再也没有阻拦。
第二场
〔玛尔塔跑到门口,重重地关上门,伏在上面狂叫起来。
玛尔塔 不!我并没有守护哥哥的责任,可是现在,我却被流放在自己的家园,连母亲也把我抛弃了。然而,我并没有守护哥哥的责任,这是欺侮无辜,这是不公道的。现在,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却孤苦伶仃,同我渴望的大海天各一方。噢!我恨他。我终生等待会把我载走的波涛,现在知道它不可能来啦!我必须在这里困守,前后左右由大批人民和国家、平原和高山重重包围,阻断了海风,也把大海的频频呼唤淹没在它们的喧嚣声中。(压低声音)别的人运气要好!有的地方尽管远离海洋,晚风却能时常送去海藻的气味,向那里讲述回荡着海鸥鸣叫的潮湿海滩,或者讲述黄昏中一望无际的金色沙岸。但是,海风没有吹到这里就衰竭了,我永远也不会得到我本来应当享受的东西。我即使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也听不到幸福的大海浪涛的拍击或者均匀的呼吸。我与我喜爱的相隔实在太遥远,根本没有补救的办法!我恨他,我恨他,就因为他如愿以偿!而我呢,只能把这偏僻闭塞的狭窄天地认作家园,只能用这地方的酸涩的李子充饥,只能用我抛洒的鲜血解渴。这就是报答母亲的温情所要付出的代价!
她死就死吧,反正我也没有得到母爱!让我四周的门全关闭吧!我要发泄义愤,不用她管!因为,至死我也不会举目祈求上苍。人可以逃往那里,到那里就能解脱,自己的身体可以偎依着另一个身体,可以在波浪中翻滚,在那个有大海守卫的国度,神是不会登岸的。然而在这里,目光四面受阻,整片土地的形状,只适于脑袋仰起来,用目光哀求。噢!我恨这世界,因为我们在这里只能屈从于上帝。可是我,蒙受不公正的待遇,我决不跪下。我在这大地上,生存的位置被剥夺了,现在又被母亲抛弃,在罪恶中孑然一身,我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求赎罪。
〔有人敲门。
第三场
玛尔塔 谁呀?
玛丽亚 一个旅客。
玛尔塔 不接待客人了。
玛丽亚 我来找我丈夫。
〔玛丽亚上。
玛尔塔 (打量玛丽亚)您丈夫是谁?
玛丽亚 他昨天来到这里,说好今天早晨去找我,可是没有去,我很奇怪。
玛尔塔 他说过他妻子在外国呢。
玛丽亚 他这样讲是有原因的。现在,我们本来应当见面的。
玛尔塔 (始终凝视她)这可就难了,您丈夫不在这里了。
玛丽亚 您说什么?他不是在这店里要了一间客房吗?
玛尔塔 是要了一间客房,但是深夜又走了。
玛丽亚 我真无法相信,他要留在这所房子里的种种缘由我全知道。真的,您的语气令我不安。您有什么话就对我讲吧。
玛尔塔 我没什么好讲的,只能告诉您,您丈夫不在这儿了。
玛丽亚 他不可能一个人走,把我丢下呀!我真不理解您的话。他一去不复返了,还是打算再回来?
玛尔塔 他一去不复返了。
玛丽亚 请听我说,从昨天起,我在这异国他乡容忍等待,全部耐心都耗尽了。由于担心,我来了;不见到我丈夫,或者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我决不走。
玛尔塔 这不关我的事。
玛丽亚 您说错了,这也是您的事情。不知道我丈夫是否同意我把情况告诉您,可是我实在厌倦了这样故弄玄虚。昨天上午来到你们这里的那个男人,正是您多年失去音信的哥哥。
玛尔塔 您没有告诉我什么新鲜消息。
玛丽亚 (愤然地)那他怎么啦?您哥哥为什么不在这里?你们没有承认他吗?您母女二人与他重逢不感到高兴吗?
玛尔塔 您丈夫不在这儿,是因为他死了。
〔玛丽亚惊跳一下,半晌没说话,她定睛看着玛尔塔。然后,她又凑上前去,脸上泛起笑容。
玛丽亚 您在开玩笑,对吧?若望经常对我说起,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捉弄人。咱们差不多是亲姐妹了,因此……
玛尔塔 别碰我,待在原地。我们俩之间毫无共通之处。(停顿)您丈夫是昨天夜里死的,我向您保证这不是开玩笑。现在,您没有必要待在这儿了。
玛丽亚 您疯了,该送进疯人院!这太突然了,我无法相信您的话。他在哪儿?人死留尸,让我看看,见了尸体,我才会相信我难以想象的事情。
玛尔塔 见不到了。他在的那地方,谁也无法见到。
〔玛丽亚朝她伸手。
别碰我,待在原地……他沉到河底了。昨天夜里把他麻醉之后,是我和我母亲把他抬去的。他没有遭罪,但终归死了。是我们,我和我母亲把他害死了。
玛丽亚 (退后)不,不……是我疯了,听到从未有过的惊天动地的话。我早就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等着,可是,我决不相信这种荒唐事儿。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您的话……
玛尔塔 我没有责任说服您,仅仅是通知您。您自己会恍然大悟的。
玛丽亚 (仿佛心不在焉地)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干?
玛尔塔 您凭什么盘问我?
玛丽亚 (喊叫)凭我的爱情!
玛尔塔 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玛丽亚……就意味着现在使我肝肠寸断的全部痛苦,意味着使我张开手就要杀人的这种狂念。若不是我心中固执,始终不相信,疯子,等您脸上尝到被我指甲抓烂的滋味,您就会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
玛尔塔 真没办法,您的话我就是不懂,我不明白爱情、快乐或痛苦这类话。
玛丽亚 (极力克制)听我说,如果这是开玩笑,那就结束吧,不要在空话里兜圈子了。在丢开我之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要知道个明明白白。
玛尔塔 我讲得再明白不过了。我们图财,昨天夜里害死了您丈夫。在此之前,我们也害过几个旅客。
玛丽亚 这么说,他母亲和他妹妹是罪人?
玛尔塔 对。
玛丽亚 (始终克制地)您事先知道他是您哥哥啦?
玛尔塔 您一定要知道,告诉您这是误杀。您多少了解一点儿世情,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玛丽亚 (回身走向桌子,拳头顶着胸口,声音低沉地)噢!天哪,我早就知道,这场玩笑非闹出人命不可,他和我这样干必然要受到惩罚。真是祸从天降。
〔她在桌前停下,说话时眼睛不看玛尔塔了。
他本想让你们认出来,本想回到自己家里,给你们带来幸福,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正当他想词儿的时候,你们把他害死了。(哭起来)而你们,就像两个疯子,有眼不识回到你们身边的杰出的亲人……他确实杰出,你们哪里晓得被你们害死的人怀有多么自豪的心、多么高尚的灵魂!他曾是我的骄傲,也可以成为你们的骄傲。可是,唉!您原先是他的对头,现在还是他的对头,说起这件事,您还这样冷淡,本来应当跑到街上,发出野兽般的号叫!
玛尔塔 您不了解全部情况,就不要下任何断语。就在此刻,我母亲已经同她儿子相会了,波涛开始吞噬他们。不久,他们母子就会被人发现,他们又将聚在同一块土地上。然而,我看不出这事还有什么能令我号叫的。我们对人心的看法不同,总而言之,您的眼泪叫我反感。
玛丽亚 (仇恨地反唇相讥)这是为了永远逝去的欢乐而流的眼泪。对您来说,这要胜过无泪的痛苦,而这种痛苦不久就会到我身上,它很可能一下子要了您的命。
玛尔塔 这根本触动不了我。老实说,这不算什么。我也一样,耳闻目睹的够多了,我决定也一死了之。然而,我不愿意和他们为伍。到他们那一堆里干什么呢?就让他们沉湎于失而复得的柔情、冥冥之中的爱抚吧。既没有您的份儿,也没有我的份儿了,他们永远叛离了我们。幸亏还剩下我的房间,正好在里面独自了此一生。
玛丽亚 噢!您可以死去,世界可以毁灭,反正我丧失了我所爱的人。现在,我不得不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生活,忍受着记忆的折磨。
〔玛尔塔走到她身后,在她的头顶上方说话。
玛尔塔 不要有任何夸张。您失去丈夫,而我也失去母亲。归根结底,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说起来,您跟他享受多年的欢乐,没有被抛弃,仅仅失去他一次。而我呢,我母亲抛弃了我,现在她又死了,我等于失去她两次。
玛丽亚 他本想把他的财产带给你们,使你们俩都幸福。就在你们策划害死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客房里,考虑的正是这件事。
玛尔塔 (声调突然绝望地)我也不欠您丈夫的情,因为,我尝到了他的悲痛。我曾像他一样,也以为有个家。我想象罪恶就是我们的安乐窝,罪恶永远把母亲和我联结在一起。在人世间,除了转向和我同时图财害命的人,我还能转向谁呢?可是我错打了算盘。罪恶也是一种孤独,即使上千个人一块儿干。我独自生活,独自害人之后,当然应该独自死去。
〔玛丽亚眼含泪水,转身朝她走来。
玛尔塔 (后退,又恢复生硬的声调)不要碰我,我已经跟您说过。一想到死之前,人的手还能强加给我温暖,一想到无论什么类似人类的丑恶柔情的东西还能追逐我,我就感到怒火中烧,面颊涨红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面面相觑。
玛丽亚 别担心。我会让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死的。我眼睛瞎了,已经看不见您啦!而且,在这无休无止的悲剧过程中,无论是您母亲还是您,也不过是一闪即逝、遇而复散的面孔。对您,我既不感到仇恨,也不感到同情。我再也不能爱了,也不能鄙视任何人了。(突然双手捂面)其实,事件突发,我来不及痛苦,也来不及反抗。不幸的事件比我更强大。
〔玛尔塔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反身朝玛丽亚走来。
玛尔塔 还不够十分强大,因为它能容您流泪。同您永别之前,看来我还有点儿事情可干,我还要令您绝望。
玛丽亚 (恐怖地看着她)噢!离开我,走开,离开我。
玛尔塔 我是要离开您的,这样我也会感到轻松,实在受不了您的爱情和泪水。不过,我去死,绝不能让您继续认为您有道理,认为爱情不是毫无意义的,而刚发生的不过是个偶然事件。要知道,现在我们都在命定的序列中,您必须确信这一点。
玛丽亚 什么序列?
玛尔塔 任何人在其中都没有得到承认的序列。
玛丽亚 (神态失常)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几乎听不见您的话了。我的心已经撕裂,它只对你们害死的那个人感兴趣。
玛尔塔 (激烈地)住口!我再也不要听到提起他,我鄙视他。他对您已经毫无意义,他进入了永远流放者的苦屋。傻瓜!他有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了他寻觅的人。现在,我们大家都各得其所。要明白,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无论是生还是死,既没有家园可言,也没有安宁可言。(冷笑)这片幽深的、没有阳光的土地,人进去就成为失明动物的腹中食物,总不能把这种地方称为家园吧!
玛丽亚 (泪水盈眶)噢!天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种语言。他若是听到也会受不了。他本来已经走向另一个家园。
玛尔塔 (已经走到门口,猛然反身)这种荒唐的行为自食恶果,您不久也要自食恶果。(冷笑)跟您说,我们被窃取了。何必大声呼唤那个人呢?何必惊扰心灵?为什么要向大海或爱情呼吁?这实在可笑。您丈夫现在得到了回答,就是我们最终将挤在一起的这座可怕的房子。(仇恨地)您也会了解答案的,到那时如果可能,您就将怀着莫大的乐趣回忆今天,而今天您却自认为进入最凄惨的流放中。要知道,您的痛苦再大,也永远不能同所遭受的不公正相比。最后,听听我的建议。我杀害了您丈夫,就义不容辞,得给您出个主意,对吧?
祈求您的上帝,让他把您变成顽石一样。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幸福,也是唯一真正的幸福。您要效仿他,要对所有呼声都充耳不闻,要及时加入顽石的行列。不过,您若是太懦弱,不敢走进这种无声无息的安宁中,那就到我们共同的房子里来会合吧。别了,大姐!这回您明白了,一切都很简单。您应当做出选择,要石头愚顽的幸福,还是要我们期待您去的黏糊的河床。
〔玛尔塔下。玛丽亚刚才痴呆呆地听着,现在她伸出双手,身子摇晃起来。
玛丽亚 (呼喊)噢!上帝呀!我不能在这荒漠中生活!我正是要对您说呀,我也能想出要说的话。(跪下)对,我完全信赖您。可怜可怜我吧,转过身来看看我吧!听听我的呼声,把手伸给我!天主哇,可怜可怜相爱又分离的人吧!
〔房门开了,老仆人进来。
第四场
老仆人 (声调平淡而坚决地)您叫我吗?
玛丽亚 (转身看他)哦!我不知道!来了就帮帮我吧,我需要人帮助。可怜可怜我吧,千万帮帮我!
老仆人 (同样声调)不行。
——幕落
——剧终
戒严(1948年)
——献给若望-路易·巴罗[5]
三幕剧
《戒严》于1948年10月27日,由“玛德琳·雷诺和若望-路易·巴罗剧团”,在马里尼剧院(经理西莫娜·沃泰拉)首次演出。
音乐 亚瑟·霍内格尔
布景和服装 巴尔图斯
导演 若望-路易·巴罗
人物与扮演者
瘟神……皮埃尔·贝尔丹
女秘书……玛德琳·雷诺
纳达……皮埃尔·勃拉瑟尔
维克多丽雅……玛丽亚·卡萨雷斯
卡萨多法官……阿贝尔·梅狄纳
法官之妻……玛丽-埃莱娜·达斯特
狄埃戈……若望-路易·巴罗
行政长官……夏尔·马比厄
治安法官……雷吉·乌丹
城市妇女……艾莱奥诺珥·伊尔
西莫娜·瓦莱尔
吉奈特·德塞利
克里斯蒂娅娜·克卢泽
雅妮娜·汪萨尔
城市男子……若望·德塞利
雅克·贝蒂埃
博尚
加布里埃尔·卡当
若望-皮埃尔·格朗瓦尔
贝尔纳尔·德朗
若望·朱伊拉尔
卫士……威廉·萨巴蒂埃
皮埃尔·索尼埃
雅克·加朗
尸体押运员……马塞尔·马尔索
敬告读者
1941年,巴罗打算围绕瘟疫的神话排一场戏,而早先安托南·阿尔托[6]也对这个题材动过念头。又过了几年,巴罗找到更便捷的办法:改编达尼埃尔·笛福[7]的伟大著作《瘟疫年日记》。于是,他写出了排练的脚本。
他一听说我的同样题材的一本小说即将出版,就立刻建议我为他的脚本写台词。我则别有想法,尤其觉得最好丢开达尼埃尔·笛福,还是回到巴罗的最初构思上。
简而言之,要构想一个神话,能让1948年的全体观众都理解。《戒严》便是这种尝试的体现,而我出于偏爱,认为它值得人们关注。
不过要说明几点:
1.不管别人怎么说,《戒严》绝不是改编自我的小说。这一点应当明确。
2.从结构上看,这不是一出传统剧,而是公然奢求探索的一个剧本,要将戏剧的所有表现形式熔为一炉,从抒情独白、哑剧、普通对话、闹剧、合唱,一直到群体剧,无不包容在内。
3.整个剧本固然是我写出来的,但是巴罗的名字理应同我的相提并论。事情未能这样做,也是基于我认为应当尊重的理由。不过,我还是应当明确表示,我始终欠若望-路易·巴罗一笔文债。
1948年11月20日
第一幕
序幕
〔开场音乐,嘹亮的主题曲令人想到警报。
〔幕启。舞台一片黑暗。
〔开场曲结束,但是警报的主题余音不绝,仿佛在远处回环缭绕。
〔突然,一颗彗星在远台出现,从庭院方向缓慢地朝花园方向移动。
〔彗星照见西班牙一座要塞的城墙、许多人物的身影,看似中国的皮影。那些人物伫立不动,皆背对着观众,仰头望着彗星。人物对话几乎难以理解,仿佛咕咕哝哝的絮语。
“世界末日啊!”
“不对,老兄!”
“如果世界毁灭……”
“不对,老兄。世界可以,但是西班牙毁灭不了!”
“就连西班牙也可能毁灭。”
“跪下!”
“这是降灾的彗星!”
“不会降到西班牙头上,老兄,不会降到西班牙头上。”
〔两三个人物转过头来。一两个人物小心翼翼地移动一下,继而,全又重新静止不动了。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强,变得刺耳,发展成为清晰可辨、话语带有威胁性的音响效果。与此同时,彗星无限扩大。突然,女人的一声惊叫,当即打断音乐,也使彗星恢复原状。那女人气喘吁吁地逃走。广场顿时乱了。对话更像窃窃私语,尽管还令人费解,但是听来更真切了。
“这是战争的征兆!”
“当然啦!”
“什么征兆也不是。”
“这要看情况了。”
“算了。要刮热风。”
“加的斯城的热风。”
“够了。”
“热风来势汹汹。”
“特别是震耳欲聋。”
“厄运降临这座城头!”
“哎哟!加的斯!你要遭殃啦!”
“肃静!肃静!”
〔他们重又凝望彗星,与此同时,响起一名治安警官的声音,这回听来很清晰。
治安警察 全回家去!你们该看到的也看到了,就该满足了。不过是大惊小怪,大轰大嗡一通,结果是捕风捉影。到头来,加的斯仍然是加的斯。
一个声音 这总归是个征兆。不会无缘无故就出现征兆。
一个声音 噢!伟大而可怕的上帝呀!
一个声音 不久就要爆发战争,这就是征兆!
一个声音 在我们这个时代,没人再相信征兆了,败类!幸而人都变得特别聪明了。
一个声音 是啊,聪明了,也就昏头了,蠢得像头猪,人就成了这样子。猪嘛,那要杀了吃肉的!
警官 你们都回家去!战争是我们的事儿,不是你们的事儿。
纳达 (他是个残疾人)哎哟!你这话可是真的?根本不是,军官都是在自己的床上咽气的,而打打杀杀,要由我们去干!
一个声音 纳达,是纳达呀,是白痴啊!
一个声音 纳达,你应该知道,这到底预示什么?
纳达 要让我说,你们又该不愿意听了。你们笑了吧?去问那个大学生吧,他很快就要当上博士了。我呢,我还是对我的酒瓶说话吧。
〔他将酒瓶举到嘴边。
一个声音 狄埃戈,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狄埃戈 同您有什么关系?您保持意志坚定,也就够了。
一个声音 问问那位治安警察吧。
警官 治安警察认为你们扰乱社会秩序。
纳达 治安警察真走运,想法都很简单。
狄埃戈 瞧哇,又开始了……
一个声音 噢!伟大而可怕的上帝。
〔嗡鸣之声又响起来。彗星第二次划过。
“好啦!”
“够啦!”
“加的斯城啊!”
“彗星发出呼啸声!”
“是场厄运……”
“降到城头……”
“肃静!肃静!”
〔五点的钟声敲响。彗星消逝了。天亮了。
纳达 (他蹲在一个石桩上,嘿嘿冷笑)就是这样!鄙人——纳达,由于渊博的学识而成为这座城市的智慧,由于鄙视一切事物和讨厌虚名而成为醉鬼,也因为保持蔑视的自由而受人嘲笑。在这次烟火之后,我一定要无偿地给你们一个警告。我要告诉你们,我们陷进去了,而且要越陷越深。
要注意,我们已经陷进去了。然而,只有一个醉鬼才能明白这一点。我们究竟到了哪种地步呢?理智的人哪,这要由你们自己去推测。至于我呢,我的见解是始终一贯的,在我的原则上,我坚定不移:生命与死亡等值。人是树木,只用来做烧火的劈柴。请相信我,你们要有麻烦了。这颗彗星是个不祥的征兆,它来警示你们!
你们觉得这难以置信吗?我就料到了。既然你们一日三餐,干八个钟头的活儿,各自供养着两个女人,你们就想象一切都正常进行。不对,你们并不正常,而是编入队列。你们排得整整齐齐,面无血色,完全准备好了接受灾难。好了,老实厚道的人,警告完了,我也就问心无愧了。其余的事儿你们不必担心,上天自然会照顾你们。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上天可不是好惹的!
卡萨多法官 不要亵渎上天,纳达。你这种放肆态度由来已久,对上天是有罪的。
纳达 我提到上天了吗,法官?上天无论做什么我都赞同。我有自己的判断方式。我看书悟出个道理:最好当上天的同谋,而不要成为它的牺牲品。况且,我也有一种感觉,这与上天并不相干。人只要参与一下打碎玻璃和打烂脑袋,你们就会发现,精通音乐的善良的上帝,不过是合唱队的一个儿童。
卡萨多法官 正是你这样信口开河,给我们引来了上天的警告。因为,这确实是一个警报,不过仅仅警示所有心肠坏了的人。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可怕的后果,你们大家要畏惧,要祈求上帝宽恕你们的罪孽。跪下吧!喂,全跪下!
〔除了纳达,所有的人都跪下。
卡萨多法官 要恐惧,纳达,要恐惧和跪下。
纳达 我这膝盖僵硬,跪不下去呀。至于说恐惧嘛,我全都预见到了,连最糟的情况,即你的道德说教也都预见到了。
卡萨多法官 你这疯子,难道什么也不相信?
纳达 人世上,除了酒,什么也不相信。天上也什么都不相信。
卡萨多法官 宽恕他吧,我的上帝,他不知道自己胡说了些什么。饶过您的孩子的这座城市吧。
纳达 Ite missa est[8]。狄埃戈,给我一瓶彗星牌的酒。你再跟我说说,你的爱情到了什么程度。
狄埃戈 我要娶法官的女儿了,纳达。我希望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冒犯她的父亲,否则,那也就是冒犯我。
〔军号声。卫士簇拥着一名传令官上。
传令官 行政长官命令:人人都必须离开,各干各的事儿去。好的政府就是不出任何事情的政府。这正是行政长官的意愿:在他的管辖区不出任何事情,他好保持他从前那样一贯的善良。这样,就必须明确告诉加的斯的居民,在这令人惊慌和混乱的日子,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因此,从今天六点钟起,每人都应当认为这是谣传:城市上空根本没有出现彗星。任何违反本决定的言论,任何居民不是当做过去或未来的天体现象而妄谈彗星,那就要依法严惩!
〔军号声。传令官退下。
纳达 喂!狄埃戈,你说怎么样?这真是绝妙的办法!
狄埃戈 这是一件蠢事!说谎总是一件蠢事。
纳达 不对,这是一种政治。我完全赞同,因为这种政治旨在抹杀一切。哈!我们拥有的好长官哪!如果他的财政预算出现赤字了,如果他妻子和人通奸了,他就取消赤字,否认通奸。当了王八,老婆还是忠贞的;全身瘫痪了,也能够行走;双目失明了,还能睁眼观瞧:这就是真相大白的时刻!
狄埃戈 老家伙,不要预告不幸!真相大白的时刻,就是处死的时刻!
纳达 一点儿不差。处死这个世界!啊,整个世界若能面对着我该有多好,就像一头公牛面对着我,四肢战抖,它那小眼睛射出仇恨的光芒,粉红色鼻唇流出的涎沫弄脏了一块花边饰巾!哎呀!难得的一分钟。这只老手绝不会迟疑,一下子就砍断脊髓索,而这头笨重的畜生立时毙命,倒在那里,经历亿万年,直到时间的终结!
狄埃戈 你蔑视的事物太多了,纳达。你的蔑视省着点儿用,你自己也有需要的时候。
纳达 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的蔑视能一直用到死。大地上的任何东西,无论国王、彗星还是道德,永远也不会超越我!
狄埃戈 冷静点儿!不要升那么高,人家会不大喜欢你了。
纳达 我在一切事物之上,也就不再渴望什么了。
狄埃戈 任何人也不会在荣誉之上。
纳达 荣誉是什么东西,小子?
狄埃戈 是让我挺直而立的东西。
纳达 荣誉是过去或未来的一种天体现象。取消!
狄埃戈 好吧,纳达。不过,我得走了,那姑娘还等着我呢。因此,我不相信你预告的灾难,我应当为自己的幸福操劳。这要经过长时间的努力,需要城市和乡村的太平。
纳达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已经陷进去了,不要抱任何希望了。喜剧即将开场,恐怕我连跑到集市去,为处死世界干杯的工夫都没有了。
〔灯光全部熄灭。
——序幕结束
〔重又亮起灯光。整个场面繁忙热闹。人们的举动更活跃,动作匆忙。音乐。店铺商贩打开窗板,显露布景的近景。集市广场出现了。平民合唱队喜气洋洋,由渔民带领,逐渐占满了集市广场。
合唱队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新鲜哪!新鲜哪!这不是一场灾难,而是夏季大丰收!(欢呼声)春天刚刚结束,夏季金黄的橙子就已经全速抛过天空,升到这个季节的顶峰,在西班牙的上方裂开,流下大量的蜜汁。与此同时,世界所有夏季的所有果实,有黏黏的葡萄、黄油色的甜瓜、满含鲜血的无花果、火焰似的杏子,都一齐滚到我们集市的货摊上。(欢呼声)鲜果呀!当初它们在炎热的蓝色牧场上面,吸收水分和糖分,开始变重了。而周围上千眼泉沐浴在阳光中,喷出清凉的泉水,逐渐汇成唯一的青春的水流,由树根和树干汲取,流进果实的心中,并且在里面缓缓地流动,宛如永不枯竭的蜜泉,使果实日益肥硕,日益沉重。果实终于成熟,从乡村飞速长跑,最后到达这里,进入人们的喉咙。
沉重,越来越沉重啊!果实太重了,结果沉到天空的水底,开始滚动,穿过丰美的牧草,到河流登船旅行,再沿着一条条道路前进,沿途受到百姓的欢闹和夏日军号(短促的号声)的迎送,从四面八方涌入城镇,证明大地多么温柔,养育众生的上天总是准时赴丰收的约会。(全场欢呼)是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就是夏季,只有祭献而没有灾难。以后冬季降临,硬面包留给明天!今天,从平静的海上运来了鱼,鲜鱼,有剑鱼、沙丁鱼,还有海螯虾,还有奶酪,迷迭香奶酪!羊奶起泡沫,就像洗衣粉一样;而大理石托盘盖着白纸,装满了带血的肉,加了苜蓿香草的肉,同时奉献鲜血、汁液和阳光供人咀嚼。干杯!干杯!用四季杯痛饮,痛饮到忘掉一切,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呜啦声,欢叫声,军号声,音乐。在集市的四角展现一些小场景。
乞丐甲 发发善心,汉子!发发善心,老奶奶!
乞丐乙 早发善心,比永远不发善心好!
乞丐丙 你们理解我们。
乞丐甲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言为定。
乞丐乙 不过,也许会发生点儿什么事情。
〔他偷了行人的怀表。
乞丐丙 千万要发善心。两种提防总要胜过一种。
〔在鱼市上。
渔民 一条剑鱼,跟康乃馨一样新鲜!海洋的鲜花!您还来说三道四!
老太婆 你这剑鱼,就是海狗!
渔民 海狗!老巫婆,在你来这儿之前,海狗从来就没有进过这铺子。
老太婆 哎呀,你娘的小子!瞧瞧我这白头发!
渔民 出去,老彗星!
〔所有的人都静止不动,手指按在嘴唇上。
〔在维克多丽雅的窗口。维克多丽雅在铁栏杆里面,狄埃戈则在外面。
狄埃戈 这么长时间啦!
维克多丽雅 胡说,咱们是上午十一点钟才分手的!
狄埃戈 是啊,可那会儿有你父亲在场!
维克多丽雅 我父亲答应了。起初咱们还一口咬定他要拒绝呢。
狄埃戈 我直接找他,面对面同他谈,还真做对了。
维克多丽雅 你做得对。在他考虑的工夫,我闭上了眼睛,就听见一种声响从心口儿升上来,如同远处奔腾的马,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也越跑越快,直到弄得我浑身战抖了。接着,我爸爸说:“行啊。”于是,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世界第一个早晨。在房间的角落里,我还看见了爱情的黑马,它们浑身还微微抖瑟,但从此以后便安静下来。它们正是在等待我们。
狄埃戈 我呢,当时既不聋,也不瞎。可是,我只听见我的血液轻微的潺潺声。我的快乐也突然变得耐心起来。光明的城市啊,亲人把你交给我终生相守,一直到大地呼唤我们的时刻。明天,我们一起动身,乘坐同一匹马。
维克多丽雅 对,讲咱们的语言,哪怕在别人听来是昏话。明天,你就亲吻我的嘴唇。我看着你的嘴唇,觉得脸蛋儿火辣辣的。你说,是南风吹的吗?
狄埃戈 是南风,也烧灼我的脸。能给我解凉的清泉在哪儿呢?
〔他靠近前,手臂伸进窗栏杆里,维克多丽雅则抓住他的肩膀。
维克多丽雅 噢!我这样爱你,都受不了啦!再靠近点儿。
狄埃戈 你多美呀!
维克多丽雅 你多强壮啊!
狄埃戈 你的脸跟杏仁一样白,是用什么洗出来的?
维克多丽雅 是用清水洗出来的,秀气是爱情给增添的。
狄埃戈 你的秀发同夜一样清爽!
维克多丽雅 只因为我每天夜晚都在窗口等你。
狄埃戈 是清水和夜给你身上留下柠檬的清香?
维克多丽雅 不,是你的爱情之风,一天之间使我鲜花盛开!
狄埃戈 鲜花会开败的!
维克多丽雅 还有果实等着你哪!
狄埃戈 冬季迟早要来临!
维克多丽雅 但是同你在一起。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唱的歌吗,一直是真的吧?
狄埃戈 等我死后一百年,
大地可能要问我,
是否终于把你忘,
“我还没忘”回答说!
〔维克多丽雅沉默不语。
狄埃戈 你怎么不说话?
维克多丽雅 幸福塞住了我的喉咙。
〔在占星术士的帐篷下。
占星术士 (对一名妇女)我的美人儿,你出生的时候,太阳穿过天秤星座,因此你属金星座,你的运星是金牛星座。谁都知道,金牛星座也受金星座的控制。你的性情敏感多情,脾气随和。你的命星不错,应当满意了,只是金牛星属的男人倾向于独身生活,容易忽略不用这种宝贵的品质。不过,我还看到金星属和土星属的人相结合,但是这种结合不利于婚姻和子女。这种结合也预示怪异的情趣,容易引起腹部疾病。不必迟疑,要寻求太阳,太阳会加强心理素质和道德观念,也能调节月经。小姑娘,你要在金牛属的人中间交朋友,不要忘记,你的星位定向明确,和顺而有利,能让你保持快乐。请付六法郎。
〔他收了钱。
女子 谢谢。你对我讲的这些全是有把握的,对吧?
占星术士 总有把握,小姑娘,总有把握!然而,要注意:今天早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可能打乱我的星象。我不能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负责!
〔女子离去。
占星术士 你们占星算一算命!过去、现在,由恒星保证的未来!我是说恒星!(旁白)如果彗星搅进来,这行当就没法儿做了。还是应该当行政长官。
一群茨冈人 (合唱)
一个朋友要帮你忙……
一棕发女郎橙子香……
长途旅行到马德里……
要接产业到美洲去……
一个茨冈人 金发朋友死了之后,你将收到一封棕色的书信。
〔远台的一座露天舞台上,鼓声大作。
几名演员 睁开你们美丽的眼睛,可爱的夫人,还有你们,各位爷,请侧耳细听!这里登场的演员,是西班牙王国最大牌的、最有名气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才勉强同意离开宫廷,来到这集市上,投诸位所好,为诸位演出不朽的佩德罗·德·拉里巴《精灵》中的神圣一幕。这出剧会令你惊奇,它附在精灵的翅膀上,一下子就飞到世界杰作的高度。这出剧构思十分奇妙,我们的国王爱看极了,一天之内吩咐为他演出两场,而且还要看下去,假如这个无与伦比的剧团不被我拉走的话。我对这个剧团说,到这个集市上来演出,是件急迫而有意义的事,以便教育加的斯城的观众,这是全西班牙最懂行的观众!
〔演出果然开始,但是演员的声音淹没在集市的喧闹中,根本听不见。
“新鲜的,新鲜的!”
“美人龙虾,半截女人身,半截鱼形!”
“油炸沙丁鱼!油炸沙丁鱼!”
“这里是越狱大王,能从所有监狱逃出来!”
“买我的西红柿吧,我的美人儿,个个像你的心一样光滑。”
“花边、婚礼服!”
“佩德罗拔牙,不是吹牛,一点儿不疼!”
纳达 (他从小酒馆醉醺醺地出来)全都碾碎。将西红柿和心都做成酱!把越狱大王投入监狱,敲碎佩德罗的牙齿!处死占星算命先生,他没有预见到这些!吃掉美人龙虾,而且除了酒,其余的统统取消!
〔一个衣着华丽的外来商人走进集市,被一大群姑娘围住。
外来商人 请买呀,请买彗星绸带!
众人 嘘!嘘!
〔他们上前,对着他耳朵解释他在胡言乱语。
外来商人 请买呀,请买天体绸带!
〔众人买绸带。
〔欢呼声。音乐。行政长官带着随从走进集市站定。
行政长官 你们的行政长官向你们致敬,非常高兴看到你们像往常一样聚在这里,各操生业,致力于加的斯的繁荣和安定。毫无疑问,什么也没有变,这样很好。我讨厌变化,喜爱自己的习惯!
一个平民汉子 不错,行政长官,的确什么也没有变,我们这些穷人就能向你肯定这一点。每个月都按时结束。葱头、橄榄和面包是我们每天的食物;至于炖小鸡,我们只晓得我们没口福,别人每星期天都能吃到。今天早晨,城里和城市上空骚乱起来。老实说,我们挺害怕,就怕有些事情变了,穷人突然被迫以巧克力为生了。然而,好长官哪,多亏你的关照,有人向我们宣布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们的耳朵听错了。真干脆,我们和你一起都大放宽心了。
行政长官 行政长官对此很满意。凡是新的,就没有好的。
治安法官 行政长官说得好,凡是新的就没有好的。我们这些治安法官,受明哲和岁月的委任,尤其愿意相信我们这善良的穷人,根本没有讽刺的意思。讽刺是一种破坏力,一位好的行政长官不喜欢讽刺,而看好有建设性的罪恶。
行政长官 眼下,什么也不要动,我是静止不动之王!
小酒馆的醉汉(他们簇拥着纳达)对,对,对!不,不,不!什么也不要动,行政好长官哪!可是,我们周围天旋地转,太让人遭罪啦!我们希望全都静止不动!让所有运动都停止!统统取消,只留酒和醉话。
合唱队 什么也没有改变!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从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四季围着枢轴转。明智的星辰在奇妙的天空运行,那沉静的几何图形,严厉谴责乱了规矩的星体,因为这些疯狂的星体拖着火焰长发,烧了天空的牧场。还以其惊慌的呼啸骚扰了星际柔和的音乐,以其飞驰所挟持的风打乱了永恒的万有引力,使星斗嘎嘎作响,而且每到天宇的十字路口,都要制造星体悲惨的碰撞。实际上,一切都井然有序,世界维系着平衡!现在是一年的中午,高高屹立不动的季节!幸福哇,幸福!夏天到啦!其余的又有什么关系,幸福就是我们的自豪。
治安法官 如果说上天有了习惯,那就该感激我们的行政长官,因为他是习惯之王。他也不喜欢蓬乱的长发,他的整个辖区梳理得整整齐齐!
合唱队 明智!我们要明智下去,既然什么都永远不会变。风飘的长发、冒火的眼睛、发出刺耳啸声的嘴,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将为别人的幸福而自豪!
醉汉 (他们簇拥着纳达)取消运动。取消,取消!你们不要动,不要动!让时光流逝,这个统治时期将没有历史!静止不动的季节,既然是最炎热的,又给我们酒喝,也就是我们心灵的季节!
〔警报的洪亮主题已经低沉回荡了一段时期,这时突然升高,变得尖厉了,同时又夹杂着两声沉浊的巨响。在露天舞台上,一名演员走向观众,打着手势继续表演。只见他身子摇摇晃晃,一下子跌倒了,人群立刻围上去。一时间,谁也不再讲一句话,不再动一动:场面一片死寂。
〔静止不动的场面持续了几秒钟,接着又是一片忙乱。
〔狄埃戈分开围观者,待人群缓缓分开时,便显露出倒下去的那个人。
〔两名医生来到,检验那人的身体,继而起身离开,激烈地争论起来。
〔一个小伙子要一名医生做出解释,那医生连连打手势否认。小伙子受到众人的鼓励,追问并催促医生回答,还揪住摇晃他,在盘问的情急中,同他越贴越近,最后甚至同他嘴对嘴了。一阵呼吸的声响,小伙子做出姿势,仿佛同医生嘴对嘴接过一个词语。他转身离开,显得十分吃力,就好像这个词语太大。他的嘴吞吐困难,憋了好半天劲儿,才终于吐出来,他说道:
瘟疫。
〔所有的人都屈膝,人人重复这个词语,声音越来越响,速度越来越快;就在这工夫,众人开始逃窜,在舞台上围着登上讲台的行政长官绕大圈儿。绕圈儿跑速度加快,越来越急躁,几至惊慌失措,直到响起老神甫的声音,众人才扎堆停止不动了。
本堂神甫 到教堂去,到教堂去!现在惩罚降临了。老灾祸又降临这座城市!上天总是派这种灾祸来惩罚堕落的城市,让它们死于自己所犯下的致命的罪恶。你们的呼喊将窒息在你们说谎的口中,一种灼痛的标记将打在你们的心上。现在,祈求主持正义的上帝忘却并宽恕吧。进教堂去吧!进教堂去吧!
〔有些人匆忙进入教堂,其他人在丧钟声中机械地左冲右突。在远台,占星术士仿佛在向行政长官汇报,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
占星术士 星象图上刚刚显现,相克的星体主凶之合。这就预示干旱、饥荒以及瘟疫流行……
〔这时,一群女人唧唧喳喳的议论盖过了一切声音。
“嗓子眼儿里有一条大虫子,吸他的血,发出虹吸的巨大声响!”
“那是个蜘蛛,一个黑色的大蜘蛛!”
“是绿色的,是个绿色的蜘蛛!”
“不对,那是只藻类蜥蜴!”
“你什么也没有看见!那是条章鱼,有婴儿那么大。”
“狄埃戈,狄埃戈在哪儿?”
“要死很多很多人,剩下不多活人给死者埋葬啦!”
“哎呀!若是能离开有多好!”
“离开!离开!”
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狄埃戈在哪儿?
〔在这一场面全过程中,天空充满各种征象,警报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加剧了普遍的恐怖。一个满脸呈现宗教幻象的汉子,从一所房子出来,连声嚷道:“再过四十天,就到世界末日!”于是,绕圈儿的人重又惊慌失措,人人重复说:“再过四十天,就到世界末日!”警察上前逮捕那汉子。不料,从另一侧又出来一个巫婆,兜售灵丹妙药。
巫婆 蜜里萨、薄荷、洋苏红、迷迭香、千里香、番红花、柠檬皮、杏仁酱……注意,注意,非常灵验,药到病除!
〔这时,刮起一阵冷风,太阳开始西沉,众人抬起脑袋。
巫婆 起风啦!起风啦!灾难就怕风。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好的!
〔与此同时,风又止了,嗡鸣声再次升高而变得尖厉,只听相继两声沉浊的巨响,人群中有两个人倒下。众人纷纷跪下,随即又倒退着避开二人的躯体。唯独巫婆留在原地,她脚下那两个男人的腹股沟和喉头有明显的印迹。两个病人痉挛了两三下便死去了。这时,夜色缓缓降落到人群头上。他们一直向外撤,将尸体丢在舞台中央。
〔夜色弥漫。
〔教堂里有灯火。聚光灯照亮王宫。法官家里点着烛火。轮番换场景。
在王宫
首席治安法官 阁下,流行病蔓延极快,所有救护手段都不够用了。居民区受到感染的情况,比估计的还要严重,因此,我倾向于考虑必须掩饰这种局面,无论如何不能对老百姓讲出真相。此外,眼下重病区主要是居住拥挤的城郊贫民街区。我们虽然遭难,至少这一点还算万幸。
〔表示赞同的议论声。
在教堂
本堂神甫 靠近前,人人都当众忏悔自己所做的坏事。被神诅咒的人,都打开你们的心灵!你们相互讲述自己做过的和想过的罪恶,如其不然,罪孽的毒素就能把你们窒息,把你们带入地狱,这就跟被瘟疫吞噬一样确凿无疑……我本人也要自责,我经常做不到慈悲为怀。
〔在以下对话过程中,三对忏悔在模拟进行。
在王宫
行政长官 什么事儿都会解决的。麻烦的是,我本来要去打猎。这种时候总赶巧要办急事要务。怎么办呢?
首席治安法官 绝不能误了打猎,哪怕只是为了做个表率。让全城的人都了解,在逆境当中,您的神态能显得平静闲适。
在教堂
众人 饶恕我们吧,上帝!饶恕我们做过和想做而根本没做的事情吧!
在法官家中
〔法官由家里人围着,正念《圣经》中的《诗篇》。
法官 主是我的避难所和城堡,
正是主保佑我避开了
诱惑的陷阱和致命的瘟疫!
妻子 卡萨多,我们就不能出去吗?
法官 你这一辈子出去的次数太多了,老婆,也没见这给我们带来什么幸福。
妻子 维克多丽雅没有回家,我真怕她出事儿。
法官 你从来就不怕自己出事儿,你已经丢人现眼了。待着吧,外面瘟疫流行,这里是安宁的家。我什么都估计到了,而且壁垒森严,能抗过瘟疫流行时期,我们只要等待瘟疫结束就行了。有上帝保佑,我们一点儿罪也不会遭。
妻子 你说得对,卡萨多。可是,不光是我们几个人,还有别人在受罪。维克多丽雅也许有危险。
法官 别管别人,考虑自己的家吧。比方说,考虑你儿子。凡是能弄到的食品全弄来,要多少钱都照付不误。要知道,老婆,囤积居奇,囤积居奇!到囤积居奇的时候啦!(他念道)主是我的避难所和城堡……
在教堂
〔众人接着演出。
合唱队 你什么也不要畏惧,
既不怕夜晚的恐怖,
也不怕白天的飞镞,
既不怕黑暗中行进的瘟疫,
也不怕正晌午匍行的病疾。
一个声音 噢!伟大而可怕的上帝!
〔灯光照亮集市广场。民众随着一首歌谣[9]的节奏走动。
合唱队 你在沙漠中留下印迹,
你在大海上写下文字,
仅余下来的只有痛苦。
〔维克多丽雅上。聚光灯照在广场上。
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狄埃戈在哪儿呢?
一位女子 他在病人身边,他在照料求助他的人。
〔维克多丽雅跑到舞台的另一端,撞见戴着瘟疫医生面具的狄埃戈。她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狄埃戈 (轻声地)我就让你这么害怕吗,维克多丽雅?
维克多丽雅 (叫了一声)噢!狄埃戈,终于找到你了,摘下这张面具,紧紧搂住我。贴在你胸口,贴在你胸口,我就会逃脱这场灾难!
〔狄埃戈伫立不动。
维克多丽雅 咱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狄埃戈?我一想到你也可能染上病,就惊恐万状,跑遍了全城,找了你几小时,却看见你戴着这张痛苦和疾病的面具。摘下来,求求你了!摘下来,紧紧地搂住我!
〔狄埃戈摘下面具。
我一看见你的双手,就唇干舌燥了,吻吻我吧。
〔狄埃戈伫立不动。
维克多丽雅 (压低声音)吻吻我吧,我渴死了。你忘了吗,昨天我们彼此才说定了的。我等了一个通宵,盼到你应当用全力拥抱我的这一天。快点儿,快呀!……
狄埃戈 我可怜,维克多丽雅!
维克多丽雅 我也一样,但是我可怜咱们俩。因此我寻找你,满大街呼唤,一直跑向你。我伸出的手臂,要同你的手臂抱在一起!
〔她朝狄埃戈走去。
狄埃戈 躲开,不要碰我!
维克多丽雅 为什么?
狄埃戈 我都认不出自己了。一个汉子,从来没有让我怕过,可是这件事却超出我的力量,荣誉对我毫无助益了,我感到要自暴自弃。
〔维克多丽雅朝他走来。
不要碰我。也许我已经感染上了,别再传染给你。稍等一等,让我喘口气儿,我因为惊愕都上不来气儿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抱住那些男人,在床上把他们翻过来。我的两手抖得厉害,而怜悯也蒙住我的眼睛。(传来喊叫和呻吟声)你听见了,他们叫我呢,我得去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咱们。这情况会结束的,毫无疑问!
维克多丽雅 不要离开我。
狄埃戈 这情况会结束的。我这么年轻,又这么爱你,想到死我真恐惧。
维克多丽雅 (她扑向狄埃戈)还有我呀,我是大活人!
狄埃戈 (他连连后退)多丢人哪!维克多丽雅,多丢人哪!
维克多丽雅 丢人?为什么丢人?!
狄埃戈 我总觉得害怕。
〔传来呻吟声。狄埃戈朝那些人跑去。
〔众人随着歌谣的节奏走动。
合唱队 谁对谁错怎判断?
想一想
世间无不是虚幻。
一件真事唯死亡。
〔聚光灯对准教堂和行政长官府。
〔教堂里唱圣诗和祈祷。首席治安法官站在行政长官府门口对民众讲话。
首席治安法官 行政长官命令:从今天起,禁止各种聚会和各种娱乐活动,以表示对民众不幸的赎罪,并避免传染的危险。因此……
一个女子 (她开始在人群里吼叫起来)看哪!看哪!有人藏起一个死人。不能放在那儿,整个儿要腐烂的!人真不知羞耻!应当抬走埋葬了。
〔人群一阵混乱。两个男子将那女人拖走。
首席治安法官 因此,行政长官有把握告慰全城居民,不必担心意外降临我城的灾难的进程。全体医生一致认为,只要一刮来海风,瘟疫就会退走。上帝保佑……
〔两声沉浊的巨响打断他的话,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与此同时,丧钟狂敲不止,教堂里祈祷声一浪高过一浪。继而,全场令人惶悚的一片寂静。一男一女上,是两个外地人,他们吸引来众人的目光。那男子身体肥胖,穿一套制服,佩戴一枚勋章。那女子也身穿制服,但是白领白袖口,她手上拿着一本拍纸簿。他们一直走到行政长官府门前,向行政长官施礼。
行政长官 找我有什么贵干,陌生人?
外来男人 (语气十分礼貌)要您的位置。
众人 什么?他说什么?
行政长官 您选择的时机不好,这种放肆的态度能让您付出巨大的代价。不过,无疑我们没有听明白。您是什么人?
外来男人 我让您猜上一千次!
首席治安法官 陌生人,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是我知道您的下场。
外来男人 (十分平静地)您的话给我极大的震动。您说呢,亲爱的朋友,要不要告诉他们我是谁?
女秘书 一般来说,我们可是很讲方式的。
外来男人 然而,这些先生急不可待了。
女秘书 他们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归根结底,我们是来拜访的客人,来到此地,还应当入乡随俗吧。
外来男人 您的话我理解。可是,这样一来,岂不要给这些健全的头脑添点儿乱吗?
女秘书 添点儿乱总比失礼强。
外来男人 您真会说服人。不过,我还有点儿顾虑……
女秘书 二者必居其一……
外来男人 您说说看……
女秘书 要么您讲了,要么您不讲。如果讲了,别人就会知道;如果不讲,别人就不会了解到。
外来男人 这让我豁然开朗。
行政长官 够了,就此打住。在采取必要的措施之前,我最后一次敦促您,说说您是谁,要干什么。
外来男人 (语气始终自然地)我是瘟神。您呢?
行政长官 瘟神?
外来男人 对,我需要您的位置。请相信,我很遗憾,可是,我有许多事务要办。比方说,我给您两个钟头怎么样?您向我移交权力,两个钟头够吗?
行政长官 这回,您就做得太过分了。这种诈骗行为要受到惩罚。卫兵!
外来男人 等一等!我不愿意强迫任何人。我办事的原则,就是守规矩。我明白,我的行为不免出人意料,说到底,您不认识我。不过,我确实希望您不要让我经受考验,就把职位让给我。您就不能凭口头相信我吗?
行政长官 我没有时间同您讲废话,这场玩笑已经开得够久了。逮捕这个人!
外来男人 看来只好如此。不过,这一套也真够烦人的。亲爱的朋友,您来注销好吗?
〔他抬手指了指一名卫士,女秘书便动作明显地在拍纸簿上划掉什么。只听一声闷响,那名卫士倒下了。女秘书上前察看。
女秘书 完全符合程序,阁下,三种表象都显出来了。(对别人,口气亲热地)有一种表象,您就可疑了;有了两种,您就感染上了;有了三种,就肯定注销了。再简单不过了。
外来男人 唔!是我的疏忽,没有向您介绍我的秘书。再说,您也认识她。不过,平时遇见那么多人……
女秘书 他们都情有可原!而且,久而久之,他们最后总该认识我了。
外来男人 您瞧,多好的天性!总是高高兴兴,知足常乐,人也特别整洁利落……
女秘书 我没有什么值得夸奖的,工作非常容易,周围又尽是鲜花和笑脸。
外来男人 这项原则好极了。不过,还是回到我们的正题上来!(对行政长官)我向您证明了一下我是认真的,这样够不够呢?您一句话也不讲?嗯,不用说,我是吓着您了。其实,我完全是迫不得已的,请相信好了。我本来喜欢友好地解决问题,在彼此信赖的基础上,您和我用话保证就行了,在一定意义上,签订一项对双方都体面的协议。话又说回来,要想做漂亮点儿,还不算太晚。两小时的工夫,您看够用吗?
〔行政长官摇头否定。
外来男人 (他转身对女秘书)真叫人不痛快!
女秘书 (摇头)一个顽固的家伙!真不识时务!
外来男人 (对行政长官)然而,我还是坚持征得您的同意。没有您的允许,我不愿意采取任何行动,强迫别人是违反我的原则的。我这位合作者将注销必要的数目,直到您主动同意我建议的小小的改革。亲爱的朋友,您准备好了吗?
女秘书 我这铅笔钝了。只是削铅笔的工夫,在这最美好的世界上,一切会马上变得更好。
外来男人 (他叹了口气)没有您这样的乐观精神,这行业对我就太艰难了。
女秘书 (边削铅笔边说)一个完美的秘书就是确信,什么事情都总能办好,什么错误的账目最终都能弥补,什么未赴的约会都能够挽回。任何不幸的遭遇都有其好的方面,战争本身也自有功劳,就没有什么不能成为好生意的,就连墓地这种永久性的租让,每十年也要废除一次。
外来男人 您讲的是金玉良言……您的铅笔削尖了吗?
女秘书 削尖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外来男人 动手吧!
〔他指向走上前来的纳达,可是纳达醉醺醺的,哈哈大笑起来。
女秘书 我能提醒您一句吗?这一个属于什么也不信的一类人,这类人对我们还很有用处。
外来男人 非常正确。那就挑一名治安法官吧。
〔众法官惊恐万状。
行政长官 住手!
女秘书 好兆头,阁下!
外来男人 (殷勤地)我能帮您什么忙吗,长官?
行政长官 如果我把职位让给您,那么我、我的家人和治安法官们,我们都能保住命吗?
外来男人 那当然了。喏,这是惯例!
〔行政长官同治安法官商议,然后转身面向民众。
行政长官 加的斯的百姓们,我确信,你们明白现在一切都变了吗?从你们的自身利益着想,也许我也应该将这座城市,让给刚刚在这里出现的新的强大力量。我和这种势力达成的协议,无疑能避免最坏的情况;你们可以确信,在你们房舍的墙外所保留的一个政府,有朝一日你们可能用得着。还需要我向你们明说吗?我这样,决不是考虑我自己的安全,而是……
外来男人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您当众说明一下您完全同意这种有益的安排,这当然是一个自由签订的协议。看到您这样做,我会十分高兴的。
〔行政长官朝他们二人瞥了一眼,只见女秘书嘴叼着铅笔。
行政长官 当然了,我是在自由的情况下,签订这个新协议的。
〔他说话结结巴巴,倒退几步,转身逃掉。众人也开始撤离。
外来男人 (对首席治安法官)请留步,别这么快就走哇!我需要一个得到民众信任的人,通过他晓谕我的旨意。(首席治安法官有点儿迟疑)不用说,您会接受的……(对女秘书)亲爱的朋友……
首席治安法官 当然了,不胜荣幸。
外来男人 好极了。在这种情况下,亲爱的朋友,您把我们的决定告诉治安法官,他必须向这些善良的人传达,以便让他们开始按规则生活。
女秘书 由首席治安法官及其参谋构思并发表的法令……
首席治安法官 可是,我还什么也没有构思……
女秘书 这就不让您费神了。我想您应当感到高兴,我们的办事人员精心拟定了请您签署的文件。
首席治安法官 当然了,可是……
女秘书 这一法令,替代完全遵照我们热爱的君主的意愿所颁布的法令,以便管理和慈善地帮助感染上疾病的公民,以便明确各种条例,让所有人员,诸如监察员、看守员、执行者和掘墓工,都必须宣誓不折不扣地执行下达给他们的命令。
首席治安法官 请问,这是什么语言哪?
女秘书 就是为了让他们稍微习惯一点儿晦涩。他们越是不理解,执行得就会越好。这一点交代完了,您就要派人到全城向每个人宣布这些法令,好让大家吃透精神,那些头脑最迟钝的人也不例外。这些是我们的使者,他们可爱的面孔有助于公民牢牢记住他们的话。
〔使者上台亮相。
民众 行政长官走了,行政长官走啦!
纳达 那是他的权利,百姓们,那是他的权利。国家,就是他,应当保护国家。
民众 国家,原先是他,现在,他什么也不是了。既然他走掉了,那么瘟神就是国家。
纳达 这对你们又有什么关系?瘟神还是行政长官,反正是国家。
〔民众乱走乱窜,仿佛寻找出口。一名使者出列。
使者甲 所有感染上病症的人家,都必须标志出来:房门正中画个半径一尺的黑星,并配以这样的题铭:“我们都是兄弟。”黑星必须保留到重新打开门户为止,否则要依法严惩。
〔使者甲退回去。
一个声音 什么法?
另一个声音 当然是新法。
合唱队 我们的主人曾经说过会保护我们,现在都丢下我们不管了。城市的四周升起可怕的雾气,越来越浓,逐渐驱散了鲜果和玫瑰的香味,污黯了好季节的光彩,扼杀了夏天的快乐。啊!加的斯,海滨城市啊!沙漠之风,昨天还吹越海峡,因为经过了非洲的花园而香气浓郁,使得我们的姑娘都伤起春来。唯独这种风能净化这座城市,不料刮了一阵却停了。我们的主人说过,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却让另一个人说对了,有点儿什么事情发生。我们终于陷进去了,必须逃走,赶紧逃走,别等着门全关上,把我们和灾难囚在一起。
使者乙 从今往后,日常必需的所有食品,都要交由集体支配,也就是说,合法地属于新社会的每个人,每个人都能按等量分得微不足道的一小份儿。
〔第一扇门关闭。
使者丙 到了晚上九点钟,必须熄灭所有灯火,任何人都不能待在公共场所或者在街上游荡,除非持有合法的通行证,但是这种通行证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并始终以专断的方式发给。凡有违反这些规定者,将依法严惩。
众人的声音 (声音渐强)门全要关闭了。
门都关上了。
不对,还没有全关上。
合唱队 啊!我们要跑向还敞着的门。我们是大海的儿子。我们必须赶到那里,赶到那里,到那没有围墙、没有门的地方,到那原始的海滩上,那里的沙子像嘴唇一样清爽,而眼睛看累了也望不到边。我们要迎着风跑去。去大海!一定要去大海,自由的大海,海水能洗浴,海风能让人解脱!
众人的声音 去大海!去大海!
〔人们加速撤离。
使者丁 严格禁止救护感染上病症的人,只能向当局揭发,由当局负责护理。尤其提倡家庭内部相互检举,检举亲人者有赏,可得双份儿食品,即多得一个公民的标准份额。
〔第二扇门关闭。
合唱队 去大海!去大海!大海能拯救我们。疾病和战争,又怎么能奈何大海!大海见识过并吞没了多少政府!大海只奉献火红的早晨和碧绿的黄昏,从黄昏到清晨,在繁星灿烂的一夜夜,哗哗的海浪声永无休止!
孤寂哟,僻静,盐的洗礼!独自一人来到海边,在风中面对阳光,终于摆脱了这些像坟墓一样锁闭的城市,摆脱了这些吓得呆若木鸡的面孔。快呀!快呀!谁能把我从人及其惶怖中拯救出来?在一年的顶峰,我原本快乐地生活,沉湎在累累硕果中间,大自然平等对待,夏天善气迎人。那时,我也爱这世界,这世上有西班牙和我。可是现在,我再也听不见浪涛声了。这里尽是喧嚣、惊叫、谩骂和卑劣的行径。我的兄弟们也都大汗淋漓,惶惶不可终日,一个个变得迟钝,变得过分沉重,从此以后很难搬得动了。谁能还给哟,那忘却的大海、那平静的水面、那水路和覆盖隐没的航迹。去大海!去大海,趁着门还没有关闭!
一个声音 快点儿!不要碰这个人,他快要死啦!
一个声音 他有征象啦!
一个声音 闪开!闪开!
〔他们打那个人。第三扇门关闭。
一个声音 噢!伟大而可怕的上帝呀!
一个声音 快点儿!带上必要的物品,床垫和鸟笼子!别忘了狗的项圈!那罐薄荷也挺鲜的,我们一路嚼着,能一直坚持到大海!
一个声音 抓小偷!抓小偷!他偷走我结婚的绣花台布!
〔人们追赶,抓着并揍小偷。第四扇门关闭。
一个声音 这个藏起来好吗?把我们的食物藏起来!
一个声音 我路上一点儿吃的也没有,给我一块面包吧,兄弟!我这把镶嵌螺钿的吉他给你。
一个声音 这面包是给我孩子的,不是给自称我兄弟的人吃的。在亲情上有程度差别。
一个声音 一块面包,我的钱全掏出来,只要一块面包!
〔第五扇门关闭。
合唱队 快呀!只剩下一扇门开着啦!灾难比我们的行动快。它恨大海,不愿意我们回到海边。夜晚很平静,桅杆上方划过流星。瘟神到这儿来干什么?它要控制我们,要以它的方式爱我们。它不是按照我们的意愿,而是按照它的理解来给我们幸福,也就是强迫的欢乐、冰冷的生活、永恒的幸福。一切都固定不动,我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嘴唇能感受风的清凉。
一个声音 神甫,不要离开我,我是你照顾的穷人哪!
〔神甫逃走。
穷人 他逃了,他逃走啦!把我留在你身边吧!你的角色就是照顾我!我要是失去你,那我什么都失掉啦!
〔神甫挣脱跑掉。穷人号叫着跌倒。
穷人 西班牙的基督徒哇,你们被抛弃啦!
使者戊 (他说话一板一眼,十分清晰)时间已到,该总结了。
〔瘟神及其女秘书对着首席治安法官微笑,并且相互点头道贺。
使者戊 甚至说话也可能传递病毒。为了防止通过空气传染,命令每个居民口中必须终日含着一个浸醋的布团,这样既预防疾病,同时也导致谨慎和缄默。
〔从这时起,每人口中都塞了一块手帕,在人声减少的同时,乐队的音量也降低了。合唱队起初有许多声音,最后只剩下一个声音,终于变成哑剧。人物的嘴鼓胀而闭拢,在一片寂静中表演。
〔最后一扇门啪的一声关闭。
合唱队 不幸啊!不幸啊!只剩下我们了,瘟神和我们!最后一扇门也关闭啦!我们再也听不见什么声响了。从此,大海离我们特别遥远。现在,我们陷入痛苦之中。要在这狭窄的城中转圈子。城里既无树木,又无河流,光溜溜的高大城门紧闭,城上站满了号叫的民众。总而言之,加的斯成了黑红两色的竞技场,在这里要进行你死我活的搏斗。弟兄们,这种苦难远远大于我们的过错,不应该把我们关进这座监狱!我们的心虽然不够纯洁,但是我们喜爱这个世界及其夏季:这一点本来可以拯救我们!风却出了故障,天上空荡荡的!我们将要沉默很久。不过,趁着恐惧封住我们的嘴之前,最后一次我们还要在这荒漠里呼喊。
〔呻吟声和寂静。
〔乐队也只剩下钟声。彗星的嗡鸣轻轻地响起。行政长官府重又出现瘟神及其女秘书。女秘书向前走,每走一步注销一个名字,她的每个动作都伴随沉浊的声响。纳达嘿嘿冷笑。第一辆运送尸体的大车经过,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瘟神登上布景的最高处,打了个手势。动作和声响顿时全部停止。
〔瘟神讲话。
瘟神 我,现在我统治,这是个事实,因而也是一种权利。然而,这一权利是不容讨论的,你们必须适应。
此外,你们也不要误解,我统治,就有我自己的方式,说得更准确点儿:我在发挥效能。你们这些西班牙人,总有点儿爱幻想,情愿把我看做一个邪恶的国王,或者一个摆阔气的卑鄙家伙。你们需要打动人心的东西,这是尽人皆知的!然而,我不行!我呢,没有权杖,是一副下级军官的模样。这就是我作践你们的方法,因为,你们遭受作践大有裨益,什么都能够学会。你们的国王长着黑指爪,穿着笔挺的制服。他不登上宝座,只是坐在位置上。他的宫殿是一座兵营,他的狩猎小屋便是一个法庭。宣布戒严了。
因此,你们要记住这一点:我一到来,打动人心的东西就离去。这里禁止打动人心的东西,包括另外几种无用的感情,诸如为幸福的可笑的忧虑、恋人的呆痴的面孔、出自私心对景物的欣赏以及有罪过的嘲讽。我带来组织,要取代这一切。开头你们会觉得有点儿别扭,但是你们最终会明白,一个好的组织胜过一种坏的情绪。为了说明这种美妙的思想,我首先要把男女分开:这一条具有法律的效力。(警察执行)你们那种床上的猴戏到此为止,现在要保持严肃的态度!
想必你们已经明白了。从今天起,你们要学会按部就班地死亡。迄今为止,你们运用西班牙的死亡方式,即带点儿偶发性,可以说是大约莫。你们一命呜呼,是天气炎热之后又骤冷,因为比利牛斯山脉呈蓝色,因为春天瓜达尔基维尔河对一个孤独者具有吸引力,或者因为有些粗鲁的傻瓜为了名或为了利杀了人,殊不知为了逻辑的乐趣杀人要高雅多少倍。不错,你们的死法太糟糕。这儿死一个,那儿死一个,这个人在床上咽气,那个人在竞技场里毙命:这是无法无天。幸好,这种混乱要整治一下。规定所有的人都是一种死法,而且严格按照名单的顺序。你们都将做成卡片,再也不会随意死去了。从今往后,命运变得明智起来,按部就班地办事了。你们都将纳入统计中,这样,你们就终于有点儿用处了。对了,这一点我忘记告诉你们了,你们都得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你们在死后甚至咽气之前就要火化:这样更清洁,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西班牙摆在首位!
排好队按顺序死,这是最主要的!以此为代价,你们会得到我的优待。不过,你们要当心丧失理智的念头、心灵的狂怒,当心你们所说的能导致大暴乱的小激动。我取消了这类的通融,代之以逻辑。我憎恶差异和不理智,从今天起,你们都要理智,也就是说,都要有标志。腹股沟有了征象,你们腋下就要公开戴上淋巴结炎的星状标志,表明你们已经感染上病毒了。其他那些确信自己安然无恙的人,星期天在竞技场排队的时候,就会躲避你们这些可疑的人。不过,你们也不要气恼:他们也跑不了。一个个都列在名单上,哪一个我也不会遗忘。人人都可疑,这就是好的开端。
话又说回来,这一切并不妨碍温情。我喜爱鸟儿、初开的紫罗兰、姑娘的清新嘴唇。相隔很久有那么一次,能让人耳目一新,的的确确,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的心……不过,我感到自己动了感情,就不愿意再往远走了。总而言之,我给你们带来了沉默、秩序和绝对的公正。我为你们所做的事是理所当然的,不希图你们感谢,但是要求你们积极合作。我开始履行职责了。
——幕落
第二幕
〔加的斯的一座广场。舞台左侧是墓地的门房,右侧是个码头,旁边坐落着法官的住宅。
〔幕启。掘墓工身穿苦役犯的囚服,正在收尸。幕后传来大车的吱吱扭扭的声响。大车上场,停到舞台中央。苦役犯往车上装尸体。大车又驶向门房,到墓地前停下的时候响起军乐。大门朝观众打开,露出墓地的一角,看似学校的操场。女秘书坐在那里。再靠近台一点儿,有几张台子,像是分发食品供应卡用的。胡子花白的首席治安法官坐在一张台子后面,周围站着几个官员。音乐渐强。在另一侧,警察驱赶着民众到了墓地前,从大门进去,男女分列。
〔灯光对准舞台中央。瘟神高高坐在府中,正指挥一些无形的工人。观众只能看见一片忙乱的场面。
瘟神 喂,你们快点儿干。这座城市办事效率真低,城里的居民都不勤劳,他们喜欢闲待着,这是显而易见的。照我的想法,只有在兵营里和等待的队列中,才可能无所事事。那种无所事事是有益处的,能空乏人心和双腿,而这种闲散毫无用处。快点儿!赶紧把我的塔楼竖起来,警戒还没有就位。要把全城用带刺栅栏围起来。每人有每人的春天,我的春天开放铁玫瑰花。将炉子点着,这就是我们的篝火。卫兵!将我们的星状标志安到我打算处理的人家。您呢,亲爱的朋友,您开始列名单,做好生存证!
〔瘟神从另一侧下。
渔民…… (他是合唱队的领唱)生存证,干什么用啊?
女秘书 干什么用?你们没有生存证怎么活着?
渔民 没有这玩意儿,直到现在我们也活得很好。
女秘书 这是因为你们一直没人管理,现在有人管理你们了。我们政府的重大原则,恰恰是生存证什么时候都是必备的。人可以没有面包,没有女人,却少不了什么都可以证明的一个正规的证书!
渔民 我们家三辈子撒网打鱼,一直干得非常像样,也没有一份书写的证件,我可以向您发誓!
一个声音 我们子继父业,全当屠夫。我们要宰牛羊,用不着什么证书。
女秘书 那时,你们不过是处于无政府状态!要知道,我们决不反对屠杀,恰恰相反!然而,我们引进了会计学,使之改进了。这就是我们的高明之处。至于撒网打鱼,你们将会看到,我们一网能打多少。
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有表格吗?
首席治安法官 有。
女秘书 卫兵,你们帮着先生往前站站!
〔卫兵将渔民推上前来。
首席治安法官 (念)姓名、身份。
女秘书 这些不用问,先生自己把空格填上就行了。
首席治安法官 Curiculum uitae[10]。
渔民 我不明白。
女秘书 您在此应当说明您生活里的重大事件。这是了解您的一种方法。
渔民 我的生活是我个人的,这是私人的事儿,与别人无关。
女秘书 私人的事儿!这种话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您的生活自然而然是公共的。况且,这是唯一允许您的生活。首席治安法官先生,询问细节。
首席治安法官 结婚了吗?
渔民 31年结的婚。
首席治安法官 结婚动机?
渔民 动机!真要把我问火啦!
女秘书 表格上有。而且,这种方法很好,让不应再属于个人的东西公开化!
渔民 我结婚是因为成年男人都这么做。
首席治安法官 离婚了吗?
渔民 没有,鳏居。
首席治安法官 再婚了没有?
渔民 没有。
女秘书 为什么?
渔民 (吼叫)我爱自己的老婆!
女秘书 奇怪!为什么?
渔民 能全说明吗?
女秘书 能啊,但是要在一个组织良好的社会中!
首席治安法官 前科?
渔民 这又是什么?
女秘书 您是否因为抢劫、背信弃义或者偷盗而被判过刑?
渔民 从来没有!
女秘书 一个正派人,我早就料到了!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加上一句评语:严密监视。
首席治安法官 公民感?
渔民 我一直善待我的同胞,每回打发一个穷人走,总给他点儿鲜鱼。
女秘书 不准许以这种方式回答问题。
首席治安法官 唔!这一点,我可以解释。您应当明白,公民感,就是我这一方。老弟,就是要了解您是否属于这一类人,即仅仅以其生存为理由,就遵守已存的秩序?
渔民 对呀,如果这种秩序公平合理。
女秘书 可疑!填上公民感可疑!再念最后一个问题。
首席治安法官 (他吃力地拼读)存在理由?
渔民 我要是能明白这种鬼话,就让我母亲在犯过失的当场挨咬!
女秘书 这个问题意味着您必须拿出活着的理由。
渔民 理由!您想让我找出什么理由哇?
女秘书 您瞧!记下来,首席治安法官先生,填表人承认他活着是无法解释的。时间一到,我们就能更加自由地支配了。您呢,填表人,您会更深刻地理解,要发给您的生存证是临时的和定期的。
渔民 管它临时不临时的,赶紧发给我吧,我好回去,家里人都等着我呢。
女秘书 没问题!不过,发给您之前,您还得提供健康证。您去办点儿手续,健康证就发给您了,到二楼当前事务处,候见室,备用科。
〔渔民下。这工夫,载死人的大车到达墓地门口,开始卸车。喝醉酒的纳达却吼叫着跳下车。
纳达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没有死!
〔人家还要把他往车上装。他挣脱了,跑进墓地门房。
纳达 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说我死了,别人也会知道的!哦,对不起!
女秘书 没关系,过来吧。
纳达 他们把我装上车,也怪我喝得太多。这名堂就是取消!
女秘书 取消什么?
纳达 取消一切呀,我的美人儿!事物越取消,进行得越好。如果一切都取消了,那就是天堂!情侣们,听着!我讨厌那样!我看见他们从我面前经过,就啐他们。当然吐到他们后背上,因为有的人特别记仇!还有儿童,这些下贱的孬种!花朵呢,样子都很愚蠢,河流也无法改变意念!哼!这些我们全取消!统统取消!这就是我的哲学!上帝否认人世,我就否认上帝!虚无万岁,既然虚无是唯一存在的东西。
女秘书 怎么取消这一切呢?
纳达 喝呀,喝得醉死,一切就跟着消失啦!
女秘书 蹩脚的技术!我们的要好得多。你叫什么名字?
纳达 无。
女秘书 什么?
纳达 无。
女秘书 我问你的姓名。
纳达 这就是我的姓名。
女秘书 这可真棒!和这样一个姓名的人,我们什么都可以联手干!走到这边来吧,你可以任我们王国的官员。
〔渔民上。
女秘书 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就把情况向我们的无朋友介绍一下吧。在这段时间,你们警卫,你们就卖标志。(她走向狄埃戈)您好,您要买个标志吗?
狄埃戈 什么标志?
女秘书 喏,就是瘟疫的标志。(停顿)您倒是有拒绝的自由,并不是非买不可。
狄埃戈 那我就拒绝。
女秘书 很好。(她走向维克多丽雅)您呢?
维克多丽雅 我不认识您。
女秘书 好极了。我只是向你们指出,拒绝佩戴这种标志的人,都必须佩戴另一种标志。
狄埃戈 什么标志?
女秘书 喏,就是拒绝佩戴标志的人的标志。用这种方式,一眼就能看出打交道的是什么人。
渔民 对不起,我要……
女秘书 (她转向狄埃戈和维克多丽雅)回头见!(对渔民)又有什么事儿?
渔民 (他又添了几分火气)我从二楼回来,他们答复我说,必须回到这儿先拿了生存证,否则他们不发给我健康证。
女秘书 这是传统!
渔民 什么,这是传统?
女秘书 对,这就表明这座城市开始治理了。我们的信念是你们全有罪,但是,还得你们本人感到自己有罪才行。不过,只要你们还不感觉身体疲乏,你们就不会觉得自己有罪。一旦你们疲惫不堪了,剩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渔民 起码我能拿到这个该死的生存证吧?
女秘书 照章办事则不行,因为您得先有健康证,才能领到生存证。看来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渔民 那怎么办?
女秘书 那就看我们高兴不高兴了。不过,这生存证是短期的,同任何随意的事情一样,我们就特别照顾,发给您这个证件,但是有效期只有一周,过了一周再看情况。
渔民 再看什么情况?
女秘书 再看有没有必要给您延期。
渔民 如果不延期呢?
女秘书 您的生存就再也没有保障了,毫无疑问就要注销了。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让人制作十三份这个证件。
首席治安法官 十三份?
女秘书 对!一份发给当事人,十二份存档备用。
〔聚光灯移至舞台中央。
瘟神 开始启动徒劳无益的伟大工程。您呢,亲爱的朋友,要掌握好终生放逐和关押集中营的平衡。要加速清白的人往有罪方面的转化,以便保证提供足够的劳动力。重要的就放逐!这样当然就缺乏人手!清查工作进展如何?
女秘书 还在进行,形势大好。我觉得这些老实厚道的人都理解了我的意思!
瘟神 您太容易动恻隐之心,亲爱的朋友。您感到需要被人理解,这是干我们这行的一个错误。这些老实厚道的人,正如您所说的,自然什么也没有理解,但是这无关紧要!关键不在于他们理解,而在于他们自裁!这个说法很有意义,您不觉得吗?
女秘书 什么说法?
瘟神 自裁。喂,你们都动手,处决自己,处决自己!嘿!多好的口号!
女秘书 妙极啦!
瘟神 妙极啦!意思全包含在里面啦!首先是处决的景象,这一景象很感人。其次是被处决者自行处决的思想,这便是目的,也能加强任何好的政府!
〔远台传来喧闹声。
瘟神 怎么回事儿?
〔妇女合唱队骚动。
女秘书 是妇女们骚动起来。
合唱队 这个女人有话要讲。
瘟神 到前边来。
一个女人 (她走上前)我的丈夫在哪儿?
瘟神 好家伙!这就是所谓的人心!你丈夫出了什么事儿?
女人 他没有回家。
瘟神 这不足为奇,丝毫也不必担心。他又找到了一张床。
女人 我丈夫是条汉子,懂得自重。
瘟神 当然了,一只凤凰嘛!您处理一下,亲爱的朋友。
女秘书 姓名!
女人 加尔维丝·安东尼奥。
〔女秘书翻看花名册,凑到瘟神耳边说话。
女秘书 没事儿!他安然无恙,放宽心吧。
女人 他怎么生活?
女秘书 悠闲自在地生活!
瘟神 对,我把他和另外几个人关押起来了:他们太吵闹了,我不得不把他们清除。
女人 (她倒退几步)你们把他们怎么样啦?
瘟神 我把他们关进了集中营。在此之前,他们的生活太散漫,太无聊,可以说有点儿信口开河!现在好了,把他们集中起来,就显得沉稳多啦!
女人 (她逃回开列迎接她的合唱队)噢!灾难哪!我大难临头!
合唱队 灾难哪!我们大难临头!
瘟神 肃静!不要无所事事!做点儿事情!给自己找点儿营生!
(沉思遐想)他们自裁,他们找营生自忙,他们自行集中起来。语法真是件好东西,什么都能用得上!
〔灯光快速移到墓地门房,纳达和首席治安法官坐在那里,面前站着几排被治理者。
一个男人 生活费用增加,而工资不够用了。
纳达 我们了解,这不,有新的工资计算表,是刚刚做出来的。
男人 提高多少百分比?
纳达 (念表)这非常简单!一〇八号计算表。“提高各行业及其接续的工资的决定,取消基本工资,无条件打通各个变动的级别,从而让人能自由地达到有待预计的最高工资。减掉由一〇七号工资计算表虚拟规定增加的额度,各级别不考虑重新划级的具体标准,仍将在前边取消的基本工资的基础上计算。”
男人 到底增加多少哇?
纳达 增加工资是以后的事儿,今天只有计算表。我们将工资增加了一个计算,仅此而已。
男人 大家拿这个计算表有什么用?
纳达 (吼起来)让他们吃掉嘛!下一个。
〔另一个男人走上前。
你要开个店铺做生意,真是来钱的主意。好吧!先把这个表格填好。手指蘸上墨水,在这儿按指印。很好。
男人 我能在哪儿擦身子呢?
纳达 我能在哪儿擦身子?
〔他翻阅一个卷宗。
没有地方。制定规章没有预计这个问题。
男人 可我不能总是这样啊。
纳达 为什么不可以?再说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无权碰你的老婆。况且,这情况对你也有好处。
男人 什么,还有好处?
纳达 对呀。这让你受屈辱,因此就有益。还是回到你的买卖上吧。有两个条款:一个是作为第五通用条例的第十六号通告,第六十二款第二〇八条,另一个是作为特殊条例的第十五号通告,第二〇七条的第二十七节,您喜欢依照哪个条款呢?
男人 可是,这些条例,哪个我也不知道哇!
纳达 当然,汉子!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然而,由于非得拿个主意不可,我们就让你同时依照两个条款。
男人 承你多照顾,纳达,谢谢你。
纳达 不要谢我。因为,看来一个条款给你开店铺的权利,另一个条款又取消你在店铺卖货的权利。
男人 怎么会这样呢?
纳达 命令!
〔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上场。
纳达 有什么事儿,女人?
女人 有人没收了我家的房子。
纳达 哦。
女人 在我家安置了行政办事机构。
纳达 这是自然的!
女人 可是,我流落到街头,他们本来答应另给我房子住。
纳达 你瞧,想得很周全。
女人 对呀,可是还得提出申请,申请书要走一大圈儿,眼下,我的孩子都待在街上。
纳达 这就更应该提出申请了。填上这个表格。
女人 (她接过表格)这办得快吗?
纳达 如果你提供急需的理由,办得就能很快。
女人 提供什么?
纳达 一份证明书,说明你不能再待在街上的紧急理由。
女人 我几个孩子没房子住了,给他们个住的地方,不是比什么都紧急吗?
纳达 不能因为你的孩子流落街头,就得给你一个住所。如果你提供一份证明书,那就会给你一所房子住。这可不是一码事儿。
女人 我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话。谁也听不懂,魔鬼才这样讲话!
纳达 这不是偶然的,女人。这里就是力图让讲同样语言的人,彼此谁也不理解。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们接近了完美的境界:在这座城市里,两种言语不共戴天,相互摧残,不惜同归于尽,以使一切趋于圆满:寂寞和死亡。
〔以下女人和纳达的对话同时各讲各的。
女人 正义就是让孩子吃饱饭,不挨冻;正义就是能让我的孩子活着。我把他们生在一个快活的土地上,大海供给他们洗礼的圣水,他们并不需要其他的财富。我也别无所求,但愿他们每天有面包吃,穷人有地方睡觉。这种要求不算什么,可是却遭到你们的拒绝。如果说连面包你们都拒绝给不幸者,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浮夸、漂亮话,也没有任何神秘的诺言能使你们得到宽恕。
纳达 宁愿跪着生,也不要选择站着死,以便让世界找到以绞刑架为规矩的秩序,即介于安静的死人和提高品位的蚂蚁之间,不啻为没有草地和面包的清教徒的天堂。在这天堂里,长着巨大翅膀的警察天使,在饱餐文件和营养丰富的表格并跪拜上帝的幸运者之间巡逻。而那上帝则佩戴着万物摧毁者的勋章,并且坚定不移地扫荡一个过分美妙的旧世界的狂热。
纳达 无万岁!彼此谁也不理解谁了:我们进入了完美的境界!
〔灯光移至舞台中央。只见一些木屋、带刺的铁丝网、观察哨所和其他御敌建筑物的侧影。狄埃戈一副困兽的神态,穿着带标记的服装。他瞧见建筑物、民众和瘟神。
狄埃戈 (对合唱队讲话)西班牙在哪里?加的斯在哪里?这背景不是任何国家。我们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人在这里无法生活。为什么你们都不吭气了?
合唱队 我们害怕!啊!假如能刮起风……
狄埃戈 我也怕。将害怕的心理喊出来有好处!喊吧,风就会回答。
合唱队 我们原先是民众,现在成了乌合之众!从前别人邀请我们,现在是召集!从前我们交换面包和牛奶,现在我们依靠供应!我们顿足!(他们跺脚)我们顿足,我们说谁也帮不上谁,应当在我们的位置上,在指定给我们的行列里等待。呼喊有什么用。我们的女人,再也没有能引起我们情欲的如花的面容。西班牙消失啦!顿足吧!顿足吧!痛苦哇!我们践踏的是我们自己!在这封闭的城市里,我们感到窒息。啊!假如刮起风……
瘟神 这才叫明智呢。靠近前,狄埃戈,现在你开窍了。
〔天空回荡着注销的声响。
狄埃戈 我们是无辜的!
〔瘟神哈哈大笑。
狄埃戈 (他喊起来)无辜,刽子手。无辜这个词儿,你理解吗?
瘟神 无辜?不理解!
狄埃戈 那你就靠近点儿,最强大的要杀掉另一个。
瘟神 最强大的是我。无辜的人,瞧瞧。
〔瘟神一示意,警察就向狄埃戈逼去。狄埃戈撒腿便跑。
瘟神 追上去!别让他跑掉!逃跑的人就属于我们的了!给他打上标记。
〔几名警察去追狄埃戈,在非绘景的部位模拟追捕。警笛声,警报声。
合唱队 另一个跑了!他害怕,还说出来。他发疯了,没有控制住自己!而我们呢,我们变得明智了。我们成为被治理者。然而,在办公处的一片寂静中,我们却听见有所克制的长声吼叫:这便是我们分隔离散的心在呐喊。它向我们讲述中午骄阳下的大海,讲述傍晚时分芦苇的清香以及我们女人的鲜艳的手臂。我们的面孔验证确认了,我们的脚步沉稳缓慢,我们的时间也统一安排了,可是我们的心却拒绝沉默。我们的心拒绝名单和花名册,拒绝望不到边的围墙、窗户安的铁栏杆、清晨到处竖立的枪支。我们的心拒绝,它也像逃跑的这位一样,要逃离这阴影和数字的境地,跑进一所房屋里,重又找到一处避难所。不过,唯一的避难所是大海,这围墙把我们同大海隔开。但愿刮起风来,我们终于又能呼吸……
〔狄埃戈终于跑进一座房舍,警察到门口停下,设岗哨看守。
瘟神 给他打上标记!给所有的人都打上标记!他们没有讲出来的想法,甚至还能听到!他们再也不能高声抗议了,但是他们的沉默还有咯咯的咬牙声!将他们的嘴砸扁,将他们的嘴堵住,教给他们那些口号,直到他们能自动地没完没了地重复同一件事,直到他们终于成为我们所需要的好公民。
〔这时,舞台上空吊的布景坍塌下来,仿佛穿过了扩音器和口号声浪而不断震动。口号随着重复越来越响,压住了闭上口的合唱队,直到一片寂静笼罩全场。
瘟神 唯一的瘟疫,唯一的民众!
你们自行集中,自我处决,自找营生干。
一场好瘟疫胜过两个自由!
关进集中营,用刑折磨,总还能剩下点儿什么东西!
〔灯光照到法官的家。
维克多丽雅 不,父亲。您不能借老女仆感染上了瘟疫,就把她交出去。她把我养大,侍候您也从未发过怨言,这些您都忘了吗?
法官 我一旦做出决定,谁敢给更改?
维克多丽雅 您不能什么都决定,痛苦也有发言权。
法官 我的作用就是保护这个家,防止灾难钻进来。我……
〔狄埃戈突然入室。
法官 谁准许你进来的?
狄埃戈 是恐惧把我推进你的家!我在逃避瘟神。
法官 这哪儿是逃避,你把瘟疫带来了。
〔他指着狄埃戈现在腋下所带的征象。冷场。远处传来两三下哨声。
离开这座房子。
狄埃戈 留下我吧!你若是把我赶走,他们就要把我塞进其他所有人的圈儿里,那将是死人堆呀!
法官 我是法律的仆人,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狄埃戈 你原先为旧法律效力,你同新法律毫无瓜葛。
法官 我为法律效力,只因它是法律,不管它规定些什么。
狄埃戈 那么,法律如果变成罪恶呢?
法官 罪恶如果变成法律,就不再是罪恶了。
狄埃戈 那就该惩罚美德啦!
法官 不错。美德若是趾高气扬,同法律抗争,那就应该受到惩罚。
维克多丽雅 卡萨多,促使你这样干的,并不是法律,而是恐惧。
法官 这位也恐惧呀。
维克多丽雅 但是他还没有背叛什么。
法官 他肯定要背叛。人人都背叛,因为人人都怕。人人都怕,因为谁也不纯洁。
维克多丽雅 爸,我属于这个人,您是同意了的。您昨天把我许给他,就不能今天又把我从他身边拉走。
法官 我并没有同意你们结婚,只同意你离开家。
维克多丽雅 我就知道您不爱我。
法官 (他注视女儿)凡是女人都令我讨厌。
〔有人重重地敲门。
法官 怎么回事儿?
一名警察 (在户外)这所房子窝藏一个可疑者,要查封了。房里的居民都要受到监控。
狄埃戈 (他哈哈大笑)你很清楚,法律是好的,只不过有点儿新了,你还不完全了解。法官、被告和证人,现在我们都是兄弟!
〔法官的妻子、年少的儿子和女儿上。
法官之妻 门给堵死了。
维克多丽雅 房子给查封了。
法官 全怪他,我要告发他。那样的话,他们就让房子开放了。
维克多丽雅 爸,您不能这样干,有损名誉。
法官 名誉是男子汉的事情。这座城里已经没有男子汉了。
〔传来哨子声、越来越近的奔跑的脚步声。狄埃戈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他猛地一把抓住孩子。
狄埃戈 你瞧,法官!你敢动一动,我就把你儿子的嘴按在瘟疫的征象上。
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这样干太卑鄙了!
狄埃戈 在卑鄙者的城市里,什么也不算卑鄙。
法官之妻 (她跑向法官)答应吧,卡萨多!答应这个疯子的要求。
法官之女 不,爸爸,不要答应,这与我们不相干。
法官之妻 不要听她的,你晓得她恨她弟弟。
法官 她说得对,这与我们不相干。
法官之妻 你也一样,你恨你儿子。
法官 其实,是你的儿子。
法官之妻 噢!你这个男人,已经原谅的事儿,总不至于翻老账吧?
法官 我并没有原谅,而是依法办事:在众人看来,法律使我成为这孩子的父亲。
维克多丽雅 妈,是真的吗?
法官之妻 你也一样,要看不起我了。
维克多丽雅 不。可是,一下子全毁了,灵魂动摇了。
〔法官朝门口走了一步。
狄埃戈 灵魂动摇了,但有法律支持我们。对不对,法官?大家都是兄弟!
〔他将孩子举到面前。
你也一样,我要给你兄弟的亲吻。
法官之妻 等一等,狄埃戈,求求你啦!不要像他那样,他连心都变硬了。不过,他还会缓和下来的。
〔她跑向门口,挡住法官的去路。
你会让步的,对不对?
法官之女 他干吗让步?这个野种在这里没别人的份儿,可是对他又算什么!
法官之妻 住口,你忌妒得要命,心都黑了。(对法官)可是你呢,都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应当清楚,这大地上除了睡眠和安宁,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也应当清楚,我若是让人这么干,那么日后你在孤独的床上就睡不安稳。
法官 我有法律陪伴,法律能给我安宁。
法官之妻 我啐你那法律!我也有为自己的权利,这是不愿意被拆散的人的权利,是有了罪而能被宽恕、痛悔者能洗刷耻辱的权利。对,我啐你那法律!你那次胆小如鼠,向要同你决斗的那个队长道歉;还有那次,你为逃避征兵作了弊,难道你有法律陪伴吗?还有,在法庭上同一个徒有其名的法官辩论的那个姑娘,当时你提出同她睡觉,难道也有法律替你说话吗?
法官 住口,女人!
维克多丽雅 妈妈!
法官之妻 不,维克多丽雅,我不会住口的。这么多年我都不言不语,这么做是为了我的名誉,也为了我对上帝的爱。可是,名誉没了,而这孩子的一根头发,对我来说也很宝贵。我不会住口的,我至少要对这个人说,他从来就没有这种权利。因为权利,你听见了吧,卡萨多,是在受苦、呻吟和怀着希望的人一边;权利不可能在斤斤计较的人一边。
〔狄埃戈放开孩子。
法官之女 这是通奸的权利。
法官之妻 (高声喊叫)我并不否认我的过错,可以高声告诉所有的人。不过,我在不幸中也知道,肉体有肉体的过错,心灵也有心灵的罪孽。但是,人在热恋中所做的事,应当得到怜悯。
法官之女 怜悯母狗!
法官之妻 对!因为她们有享乐和生育的肚腹!
法官 女人!你的辩护词不好!我要告发这个制造了混乱的人!我以法律和仇恨的名义这样做,因而能得到双重的满足。
维克多丽雅 你这讲的是真话,就要倒大霉。你一向标榜以法律的名义,其实仅仅凭着仇恨审案。甚至最出色的法律,到了你嘴里也变成坏味儿了。你像从来没有爱过什么的人,长了一张刻薄的嘴。噢!我厌恶得简直要窒息!好吧,狄埃戈,你搂抱我们所有的人,让我们腐烂在一起。不过,让这个人活着,而生活对他是一种惩罚。
狄埃戈 别管我。看到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感到羞愧。
维克多丽雅 我也羞愧。这么死了我感到羞愧。
〔狄埃戈突然从窗口冲出去。法官也跑过去。维克多丽雅则从一扇暗门溜掉。
法官之妻 时候到了,传染上了瘟疫就该死了。不只是我们几个,全城的人都同样发烧。
法官 母狗!
法官之妻 法官!
〔黑暗。灯光移到墓地门房。纳达和首席治安法官正准备动身。
纳达 已经向各区行政长官传达了命令,让被治理者投票拥护新政府。
首席治安法官 这不容易,有些人可能投反对票。
纳达 只要遵守好原则就不会。
首席治安法官 好原则?
纳达 好原则解释说,投票是自由的。换句话说,拥护政府的赞成票,将被认为是自由表达意愿的。为清除可能暗中阻挠自由选择的障碍,其他选票根据优先选举法就不计数在内了。也就是分开计算混合圈名选票,按照未表达的选票总数调整,要占划掉候选人名字的选票的三分之一。这样解释清楚吗?
首席治安法官 清楚,先生……总之,我认为听明白了。
纳达 我真佩服您,治安法官。然而,不管您明白还是不明白,您不要忘记,这种选举方式的结果是万无一失的,总把反对政府的选票视为无效票。
首席治安法官 可是您说过,投票是自由的?
纳达 的确是自由的,但是我们仅仅从反对票不是自由投票的原则出发。反对票是感情用事,因此是受狂热情绪驱使的投票。
首席治安法官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纳达 不奇怪,什么是自由,您还没有一个正确的概念。
〔灯光移至舞台中央。狄埃戈和维克多丽雅跑到近台。
狄埃戈 我要逃走,维克多丽雅。我不知道职责在哪儿了,我也不明白了。
维克多丽雅 不要离开我。职责就是待在所爱的人身边,要挺住!
狄埃戈 然而,我心气太傲,不能自重就不能爱你。
维克多丽雅 谁阻止你自重呢?
狄埃戈 你呀,我看你能始终如一。
维克多丽雅 嗳!为了我们的爱情,不要这么说,否则,我就倒在你面前,向你袒露我的全部怯懦。因为,你讲的不是真的。我没有那么坚强,我支持不住。一想起我能完全信赖你的那段时间,我就支持不住了。我一听说你的名字心就涨潮的那段时间,现在何处寻觅?我一见到你,心中就高喊大地的那段时间,现在何处寻觅?对,我动摇了,我卑怯地懊悔,痛不欲生。如果说我现在还挺立着,那也是爱的激情推动我向前。但是,如果你消失了,我停止奔跑,也就摔倒了。
狄埃戈 啊!如果能和你结合,我的肢体和你的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入没有穷期的睡眠的深底,那也好哇!
维克多丽雅 我等着你。
〔他们两人缓步走向对方,目不转睛地对视。两人就要走到一起的当儿,女秘书突然插到他们中间。
女秘书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维克多丽雅 (高喊)当然是相爱啦!
〔天空发出轰鸣声。
女秘书 嘘!有些话是不能讲出来的,你们应当知道这是禁止的。你们瞧。
〔女秘书击到狄埃戈的腋窝,再次给他打上瘟疫的标记。
女秘书 原先您只是可疑,现在您就传染上了。
〔她注视狄埃戈。
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小伙子!
〔对维克多丽雅:
请原谅。不过,比起女人来,我还是喜欢男人。我和他们是同伙。晚安。
〔狄埃戈恐惧地看着自己身上新的征象。他疯狂的目光投向四周,接着,他冲向维克多丽雅,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狄埃戈 哼!我恨你美丽的容貌,因为我死了,它还留在世上!要供别人享用的美容就该诅咒!
〔他把维克多丽雅紧紧搂在胸前。
好啦!将来我不会孤单一人啦!你的爱如果不能随我腐烂,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维克多丽雅 (她用力挣扎)你把我弄疼啦!放开我!
狄埃戈 哼!你怕啦!
〔他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用力摇她的身子。
爱情的黑马在哪里?时光美好就脉脉多情,一旦降临不幸,马就飞驰而去!至少同我一块儿死吧!
维克多丽雅 一块儿死可以,但绝不能紧贴着你!我憎恶你现在这样恐惧和仇恨的面孔!放开我!让我从容地在你身上寻找往日的温情,我的心就会重又说话。
狄埃戈 (他半放开维克多丽雅)我不愿意独自死去!我在世上最宝贵的,却要离开我,拒绝跟我走!
维克多丽雅 (她投向狄埃戈)啊!狄埃戈,如果有必要,下地狱我也跟你走!我又找回你来了……我挨着你的双腿颤抖起来。拥抱我,吻我吧,以便遏制从我肉体深处升上来的呼喊:这呼叫要出来,出来了……啊!
〔狄埃戈狂热地拥抱亲吻她,继而又挣脱她的搂抱,把她丢在舞台中央瑟瑟发抖。
狄埃戈 瞧瞧我!不,不,你什么也没有!毫无感染的征象!这种狂恋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维克多丽雅 回来,现在我是冷得发抖!刚才,你的胸膛烧灼我的双手,血液宛如烈焰,在我的体内奔腾!而现在……
狄埃戈 不行!丢下我一个人吧。有了这种痛苦,我不能寻开心了。
维克多丽雅 回来吧!我别无所求,但愿和你在同样的高烧中耗尽生命,和你发出同一呼喊,忍受同样的伤痛!
狄埃戈 不!从今往后,我同其他人在一起,同那些有瘟疫标记的人在一起!他们的痛苦令我恐惧,也令我充满厌恶:迄今为止,正是这种厌恶情绪使我弃绝一切。然而,我终究处于同样的不幸中,他们需要我。
维克多丽雅 如果你必死无疑,那么我甚至会忌妒同你身体结合的大地!
狄埃戈 你属于另一边,同活着的人在一起!
维克多丽雅 我可以同你在一起,只要你长时间地拥抱我!
狄埃戈 他们禁止爱情!噢!我真是万分舍不得你呀!
维克多丽雅 不!不!我恳求你了!我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千方百计,就是要让人无法相爱。然而,我将是最坚强的。
狄埃戈 我可不是最坚强的。我本来要和你分享的,绝不是一次失败!
维克多丽雅 我全身心投入!我只认我的爱情!什么也吓不住我,哪怕天塌下来,我只要拉着你的手,就会高喊着我的幸福毙命。
狄埃戈 其他人也在高喊。
维克多丽雅 至死我也听不见!
狄埃戈 瞧哇!
〔拉尸体的车行驶过去。
维克多丽雅 我的眼睛看不见,已经被爱情晃花了!
狄埃戈 可是,天上还有痛苦压在我们头顶上。
维克多丽雅 我负载着自己的爱情,要做的事情本来就太多了,不能再负担人间的痛苦!那是男人的任务,也是一种徒劳无益的任务。你们男人顽固地去执行,就是为了放弃真正艰难的唯一战斗,放弃你们可能引以为自豪的唯一胜利。
狄埃戈 在这世上,除了强加给我们的不公正,还有什么我要去战胜呢?
维克多丽雅 还有你身上的厄运!其余的会迎刃而解。
狄埃戈 我独自一人。对我来说,厄运太强大了。
维克多丽雅 我手握武器,同你并肩战斗!
狄埃戈 你多美呀!只要我不恐惧,我会多么爱你呀!
维克多丽雅 只要你想爱我,你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狄埃戈 我爱你,但是我弄不清谁有道理。
维克多丽雅 不害怕的那个有道理。我的心毫无畏惧!这颗心在燃烧,高高腾起的是唯一明亮的火焰,犹如我国山区人用来相互打招呼而高举的火把。这颗心,也在呼唤你……你们到一起,就是欢乐的圣约翰节!
狄埃戈 在一堆堆的尸体中间!
维克多丽雅 尸体还是草地,这对我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我这爱情不损害任何人,它是宽宏大量的!你干那种蠢事,徒劳无益地卖命,究竟对谁有好处呢?不是对我,不是对我,不管怎么说,你每句话都像匕首在刺我!
狄埃戈 别哭,好惊慌的姑娘,绝望啊!为什么遭受这种痛苦?我本可以吮吸这些眼泪,哪怕嘴唇被泪水的苦涩烧灼。我本可以频频吻你的脸,吻的次数比得上一棵橄榄树的叶子那么多!
维克多丽雅 啊!我又找回你啦!这正是我们的语言,被你丢失了一阵!(她伸出双手)让我认认你……
〔狄埃戈后退,指着自己身上的征象。维克多丽雅手往前探,犹豫起来。
狄埃戈 你也一样,害怕了……
〔维克多丽雅用手拍了拍他感染的征象。他失去常态,连连后退。维克多丽雅伸出胳臂。
维克多丽雅 快来呀!再也不必害怕了!
〔这时,呻吟和诅咒声又变本加厉了。他像精神失常那样四面张望,又逃掉了。
维克多丽雅 噢!孤独哇!
妇女合唱队 我们都是看护!这件事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我们只有等待它结束。我们将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一直到冬季。到那时自由了,男人不再号叫,又回来找我们,要求他们舍弃不掉的东西:重温自由的大海、夏季辽阔的天空、爱情的永恒气味。可是眼下,我们就好似九月急雨中的枯叶,飘转了一会儿,便载不动雨湿而贴到地面上。现在我们也贴到地面上了,一个个弯着腰,一边等待所有战斗的啸声衰弱下来,也一边倾听内心深处幸福大海的轻浪的幽咽。等到光秃秃的杏树挂满了霜花,我们感到刮来的第一阵希望之风时,身子便抬起来一点儿,并且在这第二个春天里很快就又挺直了。我们所爱的人将朝我们走来,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我们也将像这些带着浓郁的气味、黏着盐水的沉重小船,渐渐被潮水托起来,直到下面有深深的海水,终于能飘荡了。啊!但愿风刮起来,但愿风刮起来吧……
〔黑暗。
〔灯光照见码头。狄埃戈上,他远远望见并招呼大海方向的一个人。远台排列着男子合唱队。
狄埃戈 哎唉!哎唉!
一个声音 哎唉!哎唉!
〔一个船夫出现,他经过码头仅仅露出脑袋。
狄埃戈 你干什么呢?
船夫 我供应食品。
狄埃戈 供给城市?
船夫 不。城市原则上由政府供应,当然是凭票证了。我呢,我供应面包和牛奶。远海那里停泊了一些船只,船上待了一些人家,都是为了逃避瘟疫的。我给他们运去食物,把他们的信件带回来。
狄埃戈 可这是禁止的。
船夫 是政府禁止的。但我不识字,而宣告新法令的时候,我在船上。
狄埃戈 带我走吧。
船夫 去哪儿?
狄埃戈 去海上,到船上去。
船夫 这么干可禁止。
狄埃戈 反正你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法令。
船夫 嗳!这回可不是政府,而是船上的人禁止的。您不可靠。
狄埃戈 怎么不可靠?
船夫 说穿了,就是您可能随身带去……
狄埃戈 带去什么?
船夫 嘘!(他四面张望一下)当然是疫菌啦!您可能给他们带去疫菌。
狄埃戈 要多少钱我交就是了。
船夫 别再说了,我的心可软。
狄埃戈 交多少钱都行。
船夫 您在良心上说得过去吗?
狄埃戈 没问题。
船夫 那就上船吧。大海风平浪静。
〔狄埃戈正要跳上船,不料女秘书却在他身后出现。
女秘书 不行!您不能上船。
狄埃戈 什么?
女秘书 事先没有这种安排。再说,我认识您,您不能逃走。
狄埃戈 我要走,什么也阻挡不了。
女秘书 我的意愿就阻挡得了。我有这种愿望,因为我还得跟您打交道。您知道我是谁!
〔女秘书往后退一退,仿佛要把他吸引过去。狄埃戈跟随着她。
狄埃戈 死不足道,但是受到玷污而死……
女秘书 我理解。您也看到了,我无非是个执行者。但与此同时,也就赋予了我支配您的权利。否决权,您要喜欢这么说也行。
狄埃戈 我这样的血性男子,只属于大地。
女秘书 这正是我想要讲的。您以某种方式属于我!仅仅以某种方式。也许并不是我特别喜爱的方式……就是我看您的时候。(爽直地)您知道,我挺喜欢您。不过,我还得按命令行事。
〔女秘书摆弄着小本子。
狄埃戈 您别微笑,我还是喜欢您的仇恨。我鄙视您。
女秘书 悉听尊便。况且,我和您的这场谈话,也不太合乎规矩。我累了,便伤感起来。整个这套会计工作,有时到了晚上,就像今天晚上这样,我就丧失毅力了。
〔她在手指间摆弄翻转着小本子。
〔狄埃戈企图夺取。
女秘书 嗳!亲爱的,老实说,别打这种主意了。您究竟以为这是什么呢?这是个笔记本,知道这一点就行了。一个文件夹,半似记事本,半似一套卡片,还附有星历表。(她笑了笑)喏,还不是帮助我记事儿的东西!
〔女秘书朝他伸出一只手,似乎要给一下爱抚。
〔狄埃戈又把目光投向船夫。
狄埃戈 噢!他走了。
女秘书 咦,真的!又是一个,自以为自由,其实跟所有的人一样,也登记在册了。
狄埃戈 您的话是双关的。您完全了解,正是这种话男人受不了。就此打住,好不好?
女秘书 可是,这一切再简单不过了,我讲的是真话。我明确告诉您,组织非常健全,不会遗忘任何人。
狄埃戈 不会遗忘任何人,可是,所有的人都会逃脱你们的掌握。
女秘书 (气愤地)嗳,不对!(她思索了一下)不过也别说,还真有例外,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个。然而,他们最终无不自我暴露。他们一旦活过百岁,就自我炫耀起来,愚蠢极了。于是,报纸就揭发出来,只需等待。早晨我翻阅报刊,就记下他们的名字,如我们所说,我一一核对。不用说,一个也不会放过他们。
狄埃戈 然而,在这一百年间,他们会一直否认你们,正如整个这座城否认你们!
女秘书 一百年不算什么!您看事物离得太近,就觉得不得了。我呢,要知道,我是看全局。在三十七万两千个姓名的卡片柜中,一个人即使活了上百岁,请问他又算个什么!再说了,我们还能从没过一百岁的人身上弥补回来,一平均就行了。稍微快一点儿注销,不过如此了!因此……
〔她在花名册上划了一下。海上传来一声惊叫和落水的声响。
女秘书 唔!我连想也没有想就做了!咦,正是那个船夫!巧合!
〔狄埃戈站起来,既憎恶又恐惧地注视女秘书。
狄埃戈 您太叫我反感,简直令我作呕!
女秘书 我知道,我这行当费力不讨好,干得很累,还必须专心。比如说,开头那阶段,我就得摸索一点儿。现在嘛,我手到擒来。
〔她走近狄埃戈。
狄埃戈 不要靠近我。
女秘书 用不了多久,就再也不会出错了。一个秘密:一台完善的机器。您就瞧着吧。
〔她一句接一句,已经凑到狄埃戈的面前,甚至接触到了。狄埃戈气得发抖,突然揪住她的脖领。
狄埃戈 收起来吧,收起您这套肮脏的把戏!您还等什么呢?干您的差事啊,别在这儿耍我;我比您高尚。杀掉我吧!我向您发誓,要拯救这个不敢有一点儿疏忽的美好制度,这是唯一的方法。哼!您只考虑全局!十万人,还真有趣。这是一个统计数字,而统计数字是不会讲话的!嘿,画成弧线,制成图表!在几代人身上做文章,这更容易!这工作能在寂寞中,在墨水沉静的气味中完成。不过,我事先告诉您,单独一个人更麻烦,无论高兴还是要死了,总要叫的。我就是个大活人,还继续捣蛋,说不上什么时候喊几嗓子,打乱你们的好秩序。我拒绝您,我以全身心拒绝您!
女秘书 我的宝贝儿!
狄埃戈 住口!我是有种的,无论生还是死,本来都很光彩。然而,您的主人来了:现在生与死,全不光彩了……
女秘书 的确……
狄埃戈 (他抓住女秘书摇晃)的确您在说谎,而且从今往后直到时间的终了,您还要说谎。对!我弄清楚了你们的体制。你们让他们挨饿,把他们拆得妻离子散,以使他们饱尝痛苦而无暇反抗了。你们把他们折磨得筋疲力尽,吞噬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以使他们连愤怒都没有闲暇和冲劲了!他们尽管成群地在一起,一个个却孤立无援,也同我一样孤单。只因别人卑怯软弱,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立的。我也像他们那样受奴役,也像他们那样受屈辱,然而我还是向你们宣布,你们都无足挂齿。这种无限扩张,甚至遮天蔽日的强权,不过是投在大地上的一片阴影,只要刮起一阵狂风,刹那间就会吹得无影无踪。你们以为,一切都能化为数字,制成图表!可是,在你们出色的词典中,你们却遗漏了野蔷薇、天象、夏天的面孔、大海的轰鸣、撕肝裂胆的时刻和人的愤怒!
〔女秘书讪笑。
不要笑,蠢货!不要笑!告诉您吧,你们完蛋了!就在你们最明显的胜利中,你们已经战败了,因为每个人身上——瞧瞧我吧——都有一股你们摧毁不了的力量,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疯狂:这种疯狂掺杂着恐惧和勇敢,既懵然无知,又会无往而不胜。正是这种力量将要勃起,你们将会明白,你们的荣耀只是一缕青烟。
〔女秘书讪笑。
狄埃戈 不要笑!喂,不要笑!
〔女秘书还是笑。狄埃戈打了她一个耳光。与此同时,合唱队的男人都纷纷摘下口衔,发出欢乐的长啸。狄埃戈在冲动中,也消除了自己身上感染的征象。他用手摸了摸,又细细察看。
女秘书 漂亮极了!
狄埃戈 怎么回事儿?
女秘书 您愤慨的样子,真是漂亮极了!我更加喜欢您了。
狄埃戈 发生什么情况啦?
女秘书 您看到了,征象消失了。继续下去,您这条路走得对。
狄埃戈 我治好啦?
女秘书 我要告诉您一个小小的秘密……您讲得很有道理,他们的体制相当出色,不过,他们的机器有一个缺陷。
狄埃戈 这话我不明白。
女秘书 有个缺陷,我的宝贝儿。据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最早时候,就一直如此。只要有一个人战胜恐惧心理,起而反抗,就足以使他们的机器吱咯作响。不是说机器就停止运转了,还差得很远。但是,机器终究发出摩擦的吱咯声响,这时候,它也真要卡住了。
〔冷场。
狄埃戈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女秘书 您知道,他们再怎么干我所干的事儿也是徒劳,他们有弱点。再说,您自己也发现了。
狄埃戈 如果我没有打您,您会放过我吗?
女秘书 不会。根据条例,我前来就是要结果您的性命。
狄埃戈 这么说,我更强大了。
女秘书 您还害怕吗?
狄埃戈 不怕了。
女秘书 如果是这样,我就拿您没办法了,这也是条例所规定的。不过,我可以告诉您,这个条例是第一次得到我的赞同。
〔女秘书轻手轻脚地退下。狄埃戈摸了摸身上,又瞧了瞧自己的手,又转向传来呻吟的方向。在一片寂静中,他走向一个戴了口衔的患者,伸手将口衔解开,那人正是渔民。两人无言地对视,继而:
渔民 (吃力地)晚安,兄弟。我有很久没有讲话了。
〔狄埃戈冲他微笑。
渔民 (他举目仰望天空)那是什么?
〔天空的确放亮了。一阵微风刮来,吹动一扇门,吹得一些帏幔飘动了。现在,民众围住他俩,也都纷纷解下口衔,举目望天。
狄埃戈 海风……
——幕落
第三幕
〔加的斯城的居民在广场上活跃起来。狄埃戈站在他们上方,正在指挥干活儿。在强烈的灯光下,瘟神的布景因为构造更复杂,就显得不那么威严了。
狄埃戈 抹掉星形标记!
〔众人全抹掉。
狄埃戈 打开窗户!
〔一扇扇窗户打开了。
狄埃戈 通风!通风!将患者集中!
〔众人动作起来。
狄埃戈 再也不要害怕了,这是条件。能起立的全站起来!你们为什么要后退呢?仰起头,现在是自豪的时刻!扔掉你们的口衔,跟我一起高喊你们再也不害怕了。
〔他举起胳臂。
神圣的反抗啊,生命的拒绝,民众的荣誉,把你呼喊的力量赋予这些被封住口的人吧!
合唱队 兄弟,我们听你的。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以橄榄和面包为生,有一头母骡就是财富。我们一年两次沾酒,每逢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我们开始萌生了希望!但是旧有的恐惧还没有离开我们的心。橄榄和面包使我们热爱生活!我们尽管没有什么东西,都害怕随着生命而全部丧失!
狄埃戈 如果你们听任事物这样下去,那么,你们就会丧失橄榄、面包和性命!今天哪怕只想保住面包,你们也必须战胜恐惧心理。醒来吧,西班牙!
合唱队 我们又穷苦又无知。不过,有人对我们说,瘟疫沿着一年之路行进:它有自己的春天,发芽生长;也有自己的夏天,开花结果;冬天一来,也许它就死了。但是冬天来了吗?兄弟,冬天真的来了吗?刮起来的这阵风,真是从大海吹来的吗?我们一直用苦难的钱币偿付一切,现在我们真的能以我们的勇敢来偿付吗?
妇女合唱队 又是个男子汉的问题!而我们女人,我们在这里提醒你们,想想那忘情的时刻、每日的石竹花、山羊的黑色皮毛,总之,西班牙的气味!我们都很柔弱,根本对付不了你们那大骨骼。但是,你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忘记,在你们淆杂的影子中有我们肉体的鲜花。
狄埃戈 是瘟疫害得我们这样消瘦,是瘟疫拆散情侣,摧残每日的鲜花!首先就必须同它斗争!
合唱队 真的到了冬天?在我们的树林里,橡木还挂满闪着蜡光的小果实,树干上还涌动着胡蜂群!不对!这还不是冬天!
狄埃戈 要穿过愤怒的冬天!
合唱队 那么,我们走到终点,能找到希望吗?抑或要绝望而死呢?
狄埃戈 谁说绝望?绝望就是一副口衔。而现在,正是希望的惊雷、幸福的闪电撕开这座戒严城市的沉默。跟你们说,站起来吧!你们若想保住面包和希望,那就毁掉你们的证书,打碎办公室的玻璃,离开恐惧的行列,向四面八方的天空高呼自由!
合唱队 我们是命运最悲惨的人!希望是我们唯一的财富,我们怎么能丧失呢?兄弟,我们扔掉所有这些口衔!(解脱束缚的巨大欢声)啊!干旱的大地、炎热中的龟裂,迎来了第一场雨!这便是秋天,草木重又变绿,清爽的海风吹来,希望像波浪一样将我们托起。
〔狄埃戈下。
〔瘟神从同一高台的另一侧上。女秘书和纳达跟在他后面。
女秘书 这里又闹什么呢?现在大家话又多起来啦?你们还不赶快把口衔重新戴上!
〔人群中有几个重又戴上口衔。但是一些男人追上狄埃戈,他们井然有序地行动。
瘟神 他们蠢蠢欲动了。
女秘书 对,一如既往!
瘟神 那好!必须加强措施!
女秘书 那就加强!
〔她打开花名册,有点儿倦怠地翻阅。
纳达 动手吧!我们走在正道上!合乎规矩还是不合乎规矩,这就是整个道德、整个哲理之所在!不过,阁下,依我看,我们走得不够远。
瘟神 你的话太多了。
纳达 这是因为我满怀热情。在您身边我学会很多东西。取消,这就是我的“圣经”。不过迄今为止,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现在,我有了合乎规矩的理由啦!
瘟神 规矩并不取消一切。注意,你还是门外汉!
纳达 要知道,在您之前就有规章条例。但是总则还有待杜撰,也就是算总账,将人类列入危险的物种,用一个目录取代全部生活,随意支配宇宙。总之,天和地全贬值了……
瘟神 干你的活儿去吧,醉鬼!(对女秘书)还有您,动手哇!
女秘书 从哪儿开始呢?
瘟神 随便,这样更令人吃惊。
〔女秘书注销两个名字。警告的闷响。两个男人倒下。人群骚动。干活儿的人停下来,都惊呆了。瘟神的卫士冲过去,重又封住门、关上窗户、收尸等等。
狄埃戈 (在远台,声音平静地)死亡万岁!死吓不倒我们!
〔骚动。男人重又干起来。卫士纷纷退却。反之也是同样动作。民众向前时则风起,卫士逼回来时则风止。
瘟神 把那个注销了!
女秘书 不可能!
瘟神 为什么?
女秘书 他不害怕了!
瘟神 好嘛!他知道啦?
女秘书 他产生了怀疑。
〔女秘书注销。闷响。骚动。场面同上,民众退而卫士进。
纳达 真棒!他们像苍蝇一样死掉!哈!如果地球也能爆炸该有多好!
狄埃戈 (平静地)救护所有倒下的人。
〔骚动。民众进而卫士退。
瘟神 那一个走得太远啦!
女秘书 他的确走得很远。
瘟神 您讲这话,为什么带着忧伤的口气?总不至于是您教的吧?
女秘书 不是。想必是他自己发现的。总之,他有天赋。
瘟神 他有天赋,可我有手段,还得试试别的。该您的了。
〔瘟神下。
合唱队 (他们摘下口衔)啊!(舒了一口气)这是初步退却,刑枷松开,天空放晴了,被瘟疫的黑太阳遮蔽的清泉,又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我们固然收获不到葡萄了,也不会有甜瓜、青蚕豆和生菜,但是,希望之水能浸软坚硬的土地,能向我们提供冬季的庇护所、火烧栗子、青玉米、带肥皂味的核桃、炉火上的牛奶……
妇女合唱队 我们愚昧无知,但是我们要说,这些财物不应当要价太高。在世界各地,无论在哪个主人的统治下,穷人总能采摘到鲜果,总能喝口酒,总有用枝蔓生的火,在火边等待一切过去。
〔法官的女儿从家里跳窗跑出来,藏到妇女的队列里。
女秘书 (她步下高台,走向民众)说真的,有人还以为革命了呢!其实不然,你们也很清楚。再说了,发动革命不再是民众的事了。喏,这根本不时髦了,革命不再需要起义者。如今,有警察就全够了,甚至可以推翻政府。说到底,这样不是更好吗?民众可以歇着了,只要有几个精英就行,他们替民众思考,替民众决定,给大家多少幸福比较合适。
渔民 这条邪恶的海鳗,看我不马上给它开膛破肚!
女秘书 喂,好朋友们,老实待在那儿不是更好吗?一种秩序一旦建立起来,改变它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你们即使觉得这种秩序难以容忍,也许还是能够争取一些妥协。
一个女人 什么妥协?
女秘书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们这些妇女恐怕不是不知道,任何动乱都要付出代价。而一个好的和解,往往胜过一场毁灭性的胜利。
〔妇女们都往前凑,几个男人也离开狄埃戈的那一伙。
狄埃戈 你们不要听她说,那全是商量好的。
女秘书 什么商量好的?我是讲这个理儿,不管别的。
一个男人 您刚才讲的和解是什么意思?
女秘书 这当然应当考虑了。比方说吧,我们和你们可以组成一个委员会,而这个委员会以多数表决该注销什么人,全权掌握这个注销花名册。要注意,我这样讲是打个比方……
〔她伸着手臂摇着花名册。一个男人突然把花名册夺走。
女秘书 (她佯装气愤)您把花名册还给我好吗?您十分清楚,这很宝贵,上面是您同胞的名字,只要划掉一个,那人就当即死去。
〔男人和女人围住夺了花名册的人。场面乱纷纷的。
“我们掌握啦!”
“再也不会死人啦!”
“我们得救啦!”
〔这时,法官的女儿突然出现,一把夺走花名册,逃到一个角落迅速翻看,划掉了点儿什么。法官家中一声惨叫,一个人跌倒的声响。男人和女人冲向法官的女儿。
一个声音 哼!该死的!应该取消的是你!
〔一只手从姑娘的手中夺走花名册,众人都翻看。有人找到她的姓名,一只手将这名字划掉,这姑娘一声未叫便倒下了。
纳达 (大吼大叫)向前进,大家团结一致来取缔!不再是单纯的取缔,而是相互取缔啦!取缔者和被取缔者,我们手拉着手,现在全抱成一团。冲啊!公牛!这是彻底大扫除!
一个男人 (他人高马大,抓住花名册)不错,是得清扫清扫!机会难得,正好可以勾掉几个婊子养的:我们饿得要死,他们却肥吃肥喝!
〔瘟神已重又上场,看见女秘书又谦卑地回到他身边的位置,便一阵狂笑。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抬眼望着,在高台上等待;而这工夫,瘟神的卫士分散各处,重新整理好布景和瘟神的标记。
瘟神 (对狄埃戈)就是这样!事儿他们自己就干了!你认为他们值得你效力吗?
〔这时,狄埃戈和渔民跳上高台,冲向拿着花名册的那个人,扇了他耳光,并将他按倒在地。狄埃戈夺过花名册撕掉。
女秘书 没用,我还有复本。
〔狄埃戈将男人推向另一边。
狄埃戈 快点儿,干哪!你们受人愚弄啦!
瘟神 他们害怕的时候,是为自己,而他们仇恨却是针对别人。
狄埃戈 (回到瘟神对面)既不害怕,也不仇恨,那便是我们的胜利。
瘟神 肃静!我就是让酒变酸,让鲜果抽干的那位。我封杀要结葡萄的新枝蔓,在枝蔓要汲取火种时将它变绿。我憎恶你们这种简单的欢乐,我也憎恶这个人们声称自由却不自由的地方。我这里有监狱、刽子手、武力和鲜血!这座城市将要夷为平地,而历史就要在这废墟上,在完美社会的美妙寂静中奄奄待毙。肃静,不然我就摧毁一切。
〔场上模拟搏斗,一片喧嚣:刑枷的吱嘎声、各种嘈杂声、注销的声响、口号的浪潮。但是,搏斗的形势逐渐明朗,狄埃戈一边的人占了上风,于是嘈杂声弱下来,而合唱队的声音虽然还模糊不清,却逐渐淹没瘟神一边的喧闹。
瘟神 (气急败坏地)还有人质哪!
〔瘟神摆了摆手,卫士们纷纷下场,而其他人则又聚拢起来。
纳达 (站在行政长官府上方)总还是有点儿什么东西。一切都在继续的而不再继续,我的办公处也继续办公。哪怕这城市陷落,天空崩坍,人在大地绝迹,我的办公处还照样准时开放,以便治理虚无。永恒,便是我,我的天堂有档案,也有图章印鉴。
〔纳达下。
合唱队 他们逃之夭夭,夏季胜利地结束。现在人应该取胜了!而这样的胜利,具有我们的女人在爱情雨下的形体。这便是幸福而发亮的、热乎乎的肉体。大胡蜂嗡鸣,九月的葡萄,收获的葡萄落到肚腹坪上。收获葡萄的季节,在陶醉的乳峰上燃烧。我的爱呀,情欲如同熟果一样破裂,躯体终于光彩四射。从天空的四面八方伸出神秘的手,献上它们的鲜花,而黄色的酒像永不枯竭的泉一般涌流。这是胜利的节庆,走哇,去找我们的女人!
〔有人默默抬来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 (冲上前去)噢!这情景能激发人杀人或者轻生!
〔他走到看来毫无生息的身体跟前。
喂!像爱一样不驯服的、佳妙无双的维克多丽雅,你的脸稍微转向我吧!维克多丽雅,回来吧!不要就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我不能同你相会的地方!不要离开我,土地是冰凉的。我的爱,我的爱呀!要挺住,紧紧抓住我们还在的人世的边缘!不要就这样沉下去!假如你死了,那么我独自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正晌午也会漆黑一片。
妇女合唱队 现在,我们才处于真实中。在此之前,那可不是认真的。然而此刻,一个躯体因痛苦而扭动。多少声喊叫,最美的言语——“死亡万岁”,不料死亡却来撕裂所爱的姑娘的喉咙!这时爱情回来,恰恰来不及了。
〔维克多丽雅发出呻吟声。
狄埃戈 还来得及,她这就要站起来了!你又要站在我面前,直挺挺的好似一副火把,有你头发的黑火焰和你这张闪耀爱情的面孔。而我是披着这爱的光芒,投入了战斗的黑夜。是的,我带你去了那里,我的心足以应付一切。
维克多丽雅 你会忘记我的,狄埃戈,这是肯定的。你的心就应付不了别离,它应付厄运就已经不够了。临死就知道准会被人忘记,这种痛苦真是不堪忍受。
〔她转过身去。
狄埃戈 我决不会忘记你。我的记忆比我的寿命还要久长。
妇女合唱队 受折磨的身体呀,从前那么被人渴望,光艳夺目的美色,太阳的反光!男人呼唤不可求之物,女人则容忍一切可求之物。俯下身来,狄埃戈!你的痛苦喊出来,自责吧,这是悔过的时刻!你这临阵脱逃者!这身体是你的家园,舍此你就微不足道啦!你的记忆补偿不了一丝一毫!
〔瘟神蹑手蹑脚来到狄埃戈跟前。他们俩之间只隔着维克多丽雅的身体。
瘟神 怎么样,放弃啦?
〔狄埃戈绝望地凝视着维克多丽雅的身体。
瘟神 你无能为力!你的眼神惊慌失措了。我呢,我的眼神专注,表明强大。
狄埃戈 (沉默片刻)让她活着,要我的命吧!
瘟神 什么?
狄埃戈 我向你提议交换。
瘟神 交换什么?
狄埃戈 我愿意替她死。
瘟神 人在疲惫的时候,会产生这类念头。算了,死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儿。她差不多完了。我们就这么着吧!
狄埃戈 这是人在最强大的时候所有的念头!
瘟神 瞧瞧我,我是力量的化身!
狄埃戈 脱下你的制服!
瘟神 你疯啦?!
狄埃戈 脱下来!有力量的人一脱掉制服,看上去并不怎么美观!
瘟神 也许吧。不过,他们的力量正在于发明了制服!
狄埃戈 我的力量则在于拒绝制服。我还要做这笔交易。
瘟神 至少考虑考虑,生活有好的方面。
狄埃戈 我的生活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生活的理由,我不是一条狗。
瘟神 第一支香烟,难道无所谓吗?中午码头上尘土的气味、傍晚的阵雨、陌生的女人、第二杯葡萄酒,这些难道都无所谓吗?
狄埃戈 这些当然不错。不过,这位姑娘会比我生活得更好!
瘟神 不对,只要你放弃为别人操劳。
狄埃戈 走在我这条路上,想停也停不下来。我是不会饶过你的!
瘟神 (改变口气)听我说,如果你向我提议,以你一命换取这一命,我就只好接受,这女子能活。不过,我倒要向你提议另外一笔交易。我把这女子的性命还给她,让你们二人逃离,但是你们别管我的事,让我安排这座城市。
狄埃戈 不行,我了解自己的权限。
瘟神 既然如此,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我必须做一切的主人,否则我就什么也不是。如果你从我手中逃掉,那么整个城市也就失控。这是规则,一条古老的规则,我也不清楚从何而来。
狄埃戈 我知道!它来自久远的年代,它比你年长,也比你的绞刑架高大,它就是自然的规则。我们战胜了。
瘟神 还没有!我有这人的躯体做人质,人质是我最后一张牌。瞧瞧吧,如果说一个女子面孔有生气,那就看这张面孔。她应当活下去,而且你也愿意让她活下去。我呢,我不得不把她还给你。但是,要拿你自己的命,或者拿这座城市的自由来抵偿。你选择吧。
〔狄埃戈看着维克多丽雅。远台戴上口衔的人窃窃私语声。狄埃戈转向合唱队。
狄埃戈 要死还真难!
瘟神 是很难。
狄埃戈 但是,对所有的人都很难。
瘟神 傻瓜!这个女人十年的爱,要胜过这些人一百年的自由。
狄埃戈 这个女人的爱,那是属于我的王国,我可以随意支配。然而,这些人的自由属于他们,不能由我来掌握。
瘟神 不损害别人就不可能活得幸福,这便是这人间的正义。
狄埃戈 我生来就不能认同这种正义。
瘟神 谁要求你认同了?世界的秩序不会随你的愿望而改变!你若想改变它,那就丢掉你的梦想,只考虑现实的存在。
狄埃戈 不。我了解秘诀,必须开杀戒才能消除屠戮,必须施暴力才能根治非正义,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多少世纪!多少世纪以来,你这种类的老爷们借口医治非正义,使人世的创伤腐烂,还一直吹嘘他们的秘诀,只因谁也没有冲他们的鼻子讪笑!
瘟神 谁也没有讪笑,是因为我说到做到。我很讲实效。
狄埃戈 当然讲实效!还很实用,如同大斧!
瘟神 只需瞧瞧人吧。一瞧便明白,什么正义给他们,都算相当好了。
狄埃戈 自从这座城市的每道门都关闭。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观察他们。
瘟神 现在你该看明白了,他们总是丢下你一个人不管,而落单的人就得毙命。
狄埃戈 不,这话骗人!假如我单独一个人,那就什么事儿都好办了。可是,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他们总跟我在一起。
瘟神 真的,多出色的羊群,只是气味太冲鼻子啦!
狄埃戈 我知道他们并不纯,我也不纯。而且,我一出世就在他们中间。我为我的城市和我的时代而生。
瘟神 奴隶的时代!
狄埃戈 自由人的时代!
瘟神 你真叫我吃惊。我怎么寻找也是徒劳,自由人在哪儿呢?
狄埃戈 在你的监狱里,在你那些尸体堆中,奴隶登上宝座。
瘟神 给你的自由人穿上我的警察服装,你再看看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狄埃戈 不错,他们有时又卑怯又残忍。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同你一样,都没有资格掌握权力。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德行能让人同意赋予他绝对权力。不过,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值得同情,而你则不然。
瘟神 卑怯,就是像他们那样活着:渺小,蝇营狗苟,总是矮人半截儿。
狄埃戈 正是矮着半截儿身子,我才依恋他们。如果不忠于我和他们共识的可怜的真理,我又怎么能够忠于我身上更伟大、更孤独的情感呢?
瘟神 我所了解的唯一的忠心,就是蔑视。
〔他指了指在庭院里忙碌的合唱队。
你瞧哇,事出有因!
狄埃戈 我仅仅蔑视刽子手。不管你怎么说,这些人将会比你伟大。他们若是有杀人的那天,也不过是疯狂一小时。而你,你是依照法律和逻辑来屠杀。不要嘲笑他们低垂的头,因为多少世纪以来,恐惧的彗星总在他们上方划过;也不要讥笑他们畏惧的样子,因为多少世纪以来,他们死于非命,他们的爱情也被摧残。他们无论犯了多大罪过,也总是情有可原。然而,我认为不可原谅的,倒是你们对他们时刻犯下的罪行,而且你还早有打算,在你的肮脏的秩序中,最终将这种罪行系统化。
〔瘟神朝他步步进逼。
我不会垂下眼睛的!
瘟神 你不会垂下眼睛,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很愿意告诉你,你胜利地经受住了最后的考验。如果你把这座城市让给我,你就会失去这个女子,还要同她一起完蛋。目前看来,这座城市极有可能获得自由。你瞧,只需一个像你这样不理智的人……显然,这个不理智的人要死去。但是归根结底,其余的人迟早会得救!而那些人真不值得一救。
狄埃戈 不理智的人要死去……
瘟神 啊!又出问题啦?不行了,历来如此:一秒钟的犹豫。骄傲将是最强者。
狄埃戈 当初我渴望荣誉。难道今天,我只能在死人中间重获荣誉吗?
瘟神 我说,骄傲把他们杀掉。然而,我已经成为一个老人,这样做就太累了。(声调恶狠狠地)你准备吧!
狄埃戈 准备好了。
瘟神 这是感染的征象,能引起疼痛。
〔狄埃戈恐惧地看着身上又出现的征象。
喏!死之前吃点儿苦头,至少这是我的规则。当仇恨烧灼我的时候,别人的痛苦便是一滴露水。呻吟几声吧,这样好受些。让我看着你遭罪,然后离开这座城市。(他的目光又移向女秘书)好了,您哪,现在动手吧!
女秘书 好吧,如果有这个必要。
瘟神 这就累啦,嗯?
〔女秘书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的形貌突然变了,变为戴着死亡面具的一个老太婆。
瘟神 我一直认为您没有足够的仇恨,而我的仇恨总追求新的牺牲品。快点儿干吧!我们到了别处,再重打鼓另开张。
女秘书 仇恨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也的确不是我的支柱。不过,这也多少有点儿怪您,总埋头整理卡片,就顾不上激动了。
瘟神 这些都是空话。如果您要寻找一种支持……(他指了指跪下的狄埃戈)那就从摧毁的乐趣中寻求吧,这才是您的职责。
女秘书 那就摧毁吧,但是我并不痛快。
瘟神 您凭什么讨论我的命令?
女秘书 就凭记忆。我还记得几件往事:当初我是自由的,后来偶然成为您的合伙人。那时候没有人鄙视我,什么都由我来完成:我指定爱情,赋予各种命运以相应的形式。那时候我是坚定的,然而,您却安排我为逻辑和规矩效力。我这有时本来可以救援之手,也就完全变脏了。
瘟神 谁请求您救援啦?
女秘书 不如厄运强大的人,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人。有时,我情愿同他们一起干事,我是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可是今天,我用暴力对付他们,大家也都否认我,直到最后一息。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上您命令我杀掉的这一个。他自由地选择了我,他以他的方式对我表示怜悯。我喜爱向我约会的人。
瘟神 小心把我惹火了!我们不需要怜悯。
女秘书 如果对谁也没有同情心的人不需要,那么谁又需要怜悯呢?我说我喜爱这个人时,就是表明我羡慕他。在我们征服者的身上,爱采取的是一种卑劣的形式。这一点您清楚,您也知道这值得别人对我表示一点儿怜悯。
瘟神 我命令您住口!
女秘书 这一点您很清楚,您也知道杀戮太多,反倒羡慕起被屠杀者的无辜来。啊!哪怕给我一秒钟,让我中断一下这种永无止境的逻辑,想象我终于偎依着一个躯体。我厌恶鬼影了。我羡慕所有这些不幸者,是的,甚至羡慕这个女人……
〔她指了指维克多丽雅。
她一复活,就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号叫!但是,她至少能偎依她的痛苦。
〔狄埃戈几乎要倒下了。瘟神又将他扶起来。
瘟神 站起来,人!等这一位动手履行必要的手续,才能终结。而你看到了,眼下她在动感情。不过,丝毫也不必担心,她一定会完成该办的事,这符合规则和职责。机器发出一点儿摩擦的吱咯声,仅此而已。在它完全卡住之前,祝你幸福,傻瓜,我把这座城市还给你!
〔合唱队欢呼声。瘟神转向他们。
是的,我要走了,但是,你们不要太得意。我挺满意自己,我们在这里干得也相当出色。我爱听围绕我名字的这种喧闹。现在我知道,你们不会忘记我了。瞧瞧我吧!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权威!
要认清你们的真正主宰,学会敬畏。(笑)从前,你们自称敬畏上帝及其偶然性。但你们的上帝是不讲章法的,混淆了不同的类型。他以为可以同时又强大又善良,这不免缺乏连贯性和坦诚,应当指出这一点。而我呢,我只选择强大,选择统治。现在你们明白了,这比地狱要真实可靠。
数千年来,我用一堆堆尸体覆盖了你们的城市和田野。我的那些死者肥沃了利比亚的沙漠,肥沃了黑色的埃塞俄比亚。波斯的土地浇灌了我那些尸体的血汗,现在还很肥沃。雅典充斥我点燃的净化的火堆,在那座城市的海滩上,焚尸柴堆有数千个,人的骨灰覆盖了希腊海,乃至将海水染成灰色。那些神灵,那些可怜的神灵无不感到恶心,甚至要呕吐。在主教堂让位给神庙的时候,我的黑色骑士将呼号的人体塞满了主教堂。在五大洲,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我不间断地屠杀,但也不急不躁。
当然,还不算太糟,其中也有思想,但不是全部思想……如果你们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告诉你们说吧,杀死个人,虽然快活一下,但是不会带来收益。总之,还不如使之成为奴隶。理想的做法,就是杀一儆百,有选择地杀掉一小批人,将多数人变成奴隶。今天,技术问题已经确定。因此之故,我们屠杀或贬斥必要数量的人之后,就迫使全体民众跪倒在地了。任何美丽的容貌、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抵御不了我们,我们将无往而不胜。
女秘书 我们无往而不胜,只是战胜不了自豪感。
瘟神 自豪感也许会懈怠的……
人比一般估计的要聪明。
〔远处传来喧闹声和军号声。
听啊!我的机会又来了。这是你们的旧主人,你们又会发现他们无视别人的创伤,沉醉于静止不动和遗忘中。目睹愚蠢不战而胜,你们很快就会看腻的。残忍激起愤慨,而愚蠢则令人气馁。荣誉应属于蠢人,正是他们为我扫清道路!他们构成我的力量和希望!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们会觉得任何牺牲都是无谓的,而你们讨厌的反抗、无休止的呼喊终于停止。到了那一天,我就会在奴役的最终沉默中,真正开始统治了。(笑)这是一个顽固坚持的问题,对不对?不过,请大家放心,我要像顽固者那样低垂着额头。
〔他走向远台。
女秘书 我比您年长,知道爱情也很固执。
瘟神 爱情?爱情是什么?
〔瘟神下。
女秘书 起来吧,你这个女人!我厌倦了,该了结了。
〔维克多丽雅站起来。但是与此同时,狄埃戈倒下了。女秘书稍微退至暗处。维克多丽雅扑向狄埃戈。
维克多丽雅 噢!狄埃戈,你把我们的幸福置于何处?
狄埃戈 永别了,维克多丽雅!我很高兴。
维克多丽雅 不要这么说,我的爱。这是男人的一句话,男人的一句可怕的话。(哭)任何人也无权高兴死去。
狄埃戈 我高兴,维克多丽雅!我做了该做的事。
维克多丽雅 不!即使与上天对抗也应当选择我,应当喜爱我胜过整个大地。
狄埃戈 我同死亡办好了手续,这便是我的力量。然而,这种力量吞噬一切,那其中没有幸福的位置。
维克多丽雅 你的力量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一个男人。
狄埃戈 在这场搏斗中,我的身心枯竭了。我不再是个男人了,也就应该死了。
维克多丽雅 (扑到他身上)那好,把我带走吧!
狄埃戈 不行,这个世界需要你。它需要我们的女人,以便学会生活。而我们,我们历来就只能死去。
维克多丽雅 噢!在沉寂中相爱,忍受该忍受的痛苦,这简单极了,对不对?当初我喜欢你那惧怕的样子。
狄埃戈 (他凝视着维克多丽雅)我全心全意爱过你。
维克多丽雅 (喊叫一声)这还不够。噢!还不够哇!光有你的心意,对我来说顶什么用?
〔女秘书的手接近狄埃戈。狄埃戈开始模拟临终咽气的样子。妇女们都冲过来,围住维克多丽雅。
妇女合唱队 不幸降临到他头上!不幸降临到所有逃避我们身体的人头上!灾难尤其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是逃避者,多少年来,负载着他们骄傲地要改变的这个世界。唉!既然不可能全部拯救,那我们就至少学会保存爱情之屋!让瘟疫来吧,战争来吧!所有城门都关闭,你们和我们在一起,共同守卫到底!那么,你们就不会胡思乱想,不会沉迷于空话,这样孤独地死去,而会和我们同生共死,在爱的死死的拥抱中融为一体!然而,男人偏爱空想,他们逃避自己的母亲,离开自己的情人,跑出去冒险,受伤而不见伤痕,殒命而不见匕首;他们是幻影的猎手、孤独的歌唱者,在寂静的天空下,呼唤不可能的相聚;他们从孤独走向孤独,一直走向最后的孤寂,走向荒漠的寂灭!
〔狄埃戈逝去。
〔妇女们悲啼。这时,风势渐强。
女秘书 不要哭,女人。大地对热爱过它的人是很温柔的。
〔女秘书下。
〔维克多丽雅和妇女将狄埃戈抬到一侧。
〔这时,远台的声响更加清晰真切。
〔响起一种新的音乐,只听纳达站在城墙上吼叫。
纳达 他们来啦!旧的来了,从前的人、永远的人、僵化者、令人安慰者、适意者、走投无路者、精心装扮者,总之,传统端然而坐,新刮的脸,容光焕发。大家都松了口气儿,又能重新开始了。自然从零开始。这些是虚无的小裁缝,你们将穿上量体裁制的衣服。不过,你们不要激动,他们的方法是最好的。不用让叫苦的人闭上嘴,他们捂住自己的耳朵就完事大吉。从前我们是哑巴,现在我们要变成聋子。(铜管乐声)注意,撰写历史的人又回来了。他们要关心一下英雄人物,将他们关进监狱、石板下面。不要抱怨:在石板下方,社会真的太混杂了。
〔在远台,模拟官方的仪式。
瞧哇,已经开始了,你们以为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相互授勋。仇恨的盛宴始终大摆着,大地耗尽了肥力,覆盖的是绞刑架的死树林,你们所称的正义者的鲜血,还照耀着世间的垣墙。可是,他们干什么呢?他们在相互授勋!你们欢欣鼓舞吧,很快就要发表得奖演说。不过,在讲台推到前面之前,我要向你们概述一下我的演说。由不得他——我喜爱的这个人,死而被盗了。
〔渔民扑向纳达,被警察拦住。
你瞧,渔夫,政府更换,警察留用。因此,还是有一种正义的。
合唱队 不对,并没有正义,但是有限度。过犹不及,这些人声称什么也不加以限制,而另一些人曾企图什么都加以限制,他们都同样超过了限度。打开城门吧,让风和盐味儿冲净这座城市吧。
〔风从打开的城门吹进来,越吹越猛。
纳达 有一种正义,实行起来会引起我反感的正义。对,你们又要重新开始。但是,这再也不关我的事儿了。不要指望我向你们提供十全十美的罪人,我天生不是忧郁的性情。旧世界呀,应当走了,你的刽子手都疲惫不堪了,他们的仇恨也完全冷却了。我了解的事情太多,甚至蔑视也过时了。永别了,忠厚的人!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这一点:人一旦了解人微不足道,而上帝的面孔是可怕的,也就不能很好地生活了。
〔纳达冒着狂风跑上防波堤,投入大海。渔民跟在后面跑了一阵。
渔民 他掉下去了。惊涛骇浪击打他,将他窒息在波涛里。他那张说谎的嘴灌满了盐水,终于噤声了。瞧哇,愤怒的大海呈现海葵的颜色。大海为我们报了仇。它的愤怒就是我们的愤怒。它呼吁海上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孤独者都聚拢在一起。浪涛哇,大海呀,起义者的家园,这就是你的永不退让的民众。在海水的苦涩中磨砺出来的巨大锋刃,将横扫你们可恶之极的城市!
——幕落
——剧终
正义者(1950年)
五幕剧
请予刊登
社会革命党的一个恐怖小组,于1905年2月在莫斯科组织一次暗杀行动,用炸弹炸死皇叔谢尔盖大公。《正义者》就是取材于这次暗杀事件及其前后的独特氛围。剧中的一些背景情况,不管显得多么特殊,仍然具有历史意义。这不等于说《正义者》是历史剧,读者也自然会明白这一点。不过,剧中人物都确有其人,他们的行为正如我描述的这样。我仅仅要把史实写得尽量逼真罢了。
我甚至保留了主人公卡利亚耶夫这个真名实姓。我这样做并不是懒于想象,而是出于对那些男女的敬佩,因为他们在最残酷的任务中,未能消除良心的不安。诚然,后来社会有进步,像无法容忍的痛苦一样压在那些心灵上的仇恨,也变成了一种适意的制度。这就更有理由追念那些伟大的亡灵,他们的正义反抗,他们的艰难友情,他们为同意暗杀而付出的超乎寻常的努力,并以此表明我们的忠诚。
阿尔贝·加缪
1949年
“我的爱情啊!我的生命啊!不,你不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死亡中的爱情!”[11]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四幕第五场
《正义者》于1949年12月15日在埃贝尔托剧院(经理雅克·埃贝尔托)首次公演。
导演 保罗·厄特利
布景和服装 罗斯奈
人物与扮演者
多拉·杜尔波夫……玛丽亚·卡萨雷斯
大公夫人……米歇尔·拉埃
伊万·卡利亚耶夫(雅奈克)……谢尔盖·雷吉亚尼
斯切潘·费德罗夫……米歇尔·布凯
波里斯·安南科夫……伊夫·勃兰维尔
阿列克赛·乌瓦诺夫……若望·波米埃
斯库拉托夫……保罗·厄特利
弗卡……蒙克比埃
狱卒……路易·佩尔杜
第一幕
〔恐怖分子的房间。清晨。
〔幕启,一片寂静。多拉和安南科夫在台上一动不动。门铃响了一声。多拉要说话,被安南科夫制止了。门铃又连续响了两声。
安南科夫 是他。
〔安南科夫下。多拉始终纹丝不动地等待着。安南科夫搂着斯切潘的肩膀,一同上场。
安南科夫 是他!斯切潘来了。
多拉 (朝斯切潘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见到你真高兴,斯切潘!
斯切潘 你好,多拉!
多拉 (打量斯切潘)已经三年了。
斯切潘 对,三年了。那天,我要来找你们,不料被他们逮捕了。
多拉 当时我们正等着你。时间过去了,我的心越来越难受,我们都不敢抬头相互看了。
安南科夫 迫不得已,只好改变了地点。
斯切潘 我知道。
多拉 那里怎么样,斯切潘?
斯切潘 哪里?
多拉 苦役犯监狱!
斯切潘 逃出来了。
安南科夫 对。听说你逃到瑞士,我们很高兴。
斯切潘 瑞士也是一座监狱,波里亚[12]。
安南科夫 你说什么?他们至少是自由人。
斯切潘 大地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受奴役,自由就是一座监狱。我在那里是自由的,可我总想着俄罗斯和它的奴隶。
〔冷场。
安南科夫 党派你到这里来,斯切潘,我非常高兴。
斯切潘 有此必要。我在那儿憋闷,要行动,行动,总之……
〔他凝视着安南科夫。
我们要干掉他,对吧?
安南科夫 这我深信不疑。
斯切潘 我们要干掉那个刽子手。你是头儿,波里亚,我听你的指挥。
安南科夫 我用不着你的许诺,斯切潘。我们大家都是兄弟。
斯切潘 要有纪律。在监狱里,我明白了这一点。社会革命党需要纪律。我们遵守纪律,就能干掉大公,推翻暴政。
多拉 (朝斯切潘走过去)坐下吧,斯切潘,长途旅行,你一定很疲劳。
斯切潘 我从来不疲劳。
〔冷场。多拉走过去坐下。
斯切潘 全准备妥当了吧,波里亚?
安南科夫 (改变语气)一个月以来,我们有两个人观察大公的活动。多拉搜集必要的物资材料。
斯切潘 声明拟定了吗?
安南科夫 拟定了。全俄罗斯都会知道,为了加快俄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社会革命党战斗队用炸弹处决了谢尔盖大公。朝廷也将得知,我们决心实施恐怖行动,直到土地归还给人民为止。对,斯切潘!对,全准备好了!行动的时刻快到了。
斯切潘 我干什么呢?
安南科夫 你先给多拉当助手。茨维特泽尔原先同她一起工作,现在由你来代替。
斯切潘 他牺牲了吗?
多拉 是一次事故。
〔斯切潘注视多拉。多拉移开目光。
斯切潘 以后呢?
安南科夫 以后再说吧。你应当准备好,必要时就代替我们,继续保持同中央委员会的联系。
斯切潘 我们都有哪些同志?
安南科夫 你在瑞士见过乌瓦诺夫。尽管他年轻,我却很信赖他。还有雅奈克,你不认识。
斯切潘 雅奈克?
安南科夫 卡利亚耶夫,我们也称他诗人。
斯切潘 这名称跟恐怖分子可不相称。
安南科夫 雅奈克的看法正相反,他说诗歌具有革命性。
斯切潘 只有炸弹才是革命的。(冷场)多拉,你看我能帮上手吗?
多拉 能啊。不过要当心,别碰断雷管。
斯切潘 雷管要是碰断呢?
多拉 茨维特泽尔就是这样死的。(停顿)你笑什么,斯切潘?
斯切潘 我笑了吗?
多拉 对。
斯切潘 我有时会这样。(停顿。他仿佛在思索)多拉,要炸毁这座楼房,一颗炸弹够吗?
多拉 一颗不够,但是楼房能遭到严重破坏。
斯切潘 需要多少炸弹,才能炸毁莫斯科呢?
安南科夫 你疯啦?你这是什么意思?
斯切潘 没什么。
〔有人摁一下门铃。他们听着并等待。门铃又响了两下。安南科夫走到前厅,又领着乌瓦诺夫回来。
乌瓦诺夫 斯切潘!
斯切潘 你好。
〔两人握手。乌瓦诺夫走到多拉面前,吻了她。
安南科夫 一切都顺利吗,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顺利。
安南科夫 从皇宫到剧院的路线,你察看了吧?
乌瓦诺夫 现在我都能画出来。瞧,(他画起来)这几处是拐弯,这几段路面狭窄,这几处经常阻塞……马车要从我们窗下经过。
安南科夫 这两个十字标志什么?
乌瓦诺夫 一处是小广场,马车经过那里要放慢速度;一处是剧院,是他们停车的地点。依我看,这两个地点最适合。
安南科夫 给我看看!
斯切潘 便衣警察呢?
乌瓦诺夫 (犹豫一下)有很多。
斯切潘 你觉得他们挺吓人的?
乌瓦诺夫 我感到不自在。
安南科夫 在他们面前,谁也不会感到自在。你不要心慌。
乌瓦诺夫 我什么也不怕。我习惯于说谎,仅此而已。
斯切潘 人人都说谎。谎话要说得圆,这才是关键。
乌瓦诺夫 这不容易。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不善于掩饰,我常受同学们的嘲笑。我怎么想就怎么说,结果让学校给开除了学籍。
斯切潘 为什么?
乌瓦诺夫 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问我,彼得大帝是如何建造起圣彼得堡的。
斯切潘 问得好!
乌瓦诺夫“是用鲜血和皮鞭建造起来的。”我回答说。于是,我就被开除了。
斯切潘 后来呢……
乌瓦诺夫 我明白了,光揭露社会不公正是不够的,必须舍命去铲除不公正。现在,我很高兴。
斯切潘 然而,你却说谎吧?
乌瓦诺夫 我说谎。等我投炸弹那天,我就不再说谎了。
〔有人摁门铃,先是一下,然后两下。多拉跑出去。
安南科夫 雅奈克来了。
斯切潘 信号不一样。
安南科夫 雅奈克觉得好玩就改了,他有独自的信号。
〔斯切潘耸耸肩膀。从前厅传来多拉的讲话声。多拉和卡利亚耶夫挽着胳臂上,卡利亚耶夫一副笑脸。
多拉 这是雅奈克。这是斯切潘,他代替茨维特泽尔。
卡利亚耶夫 欢迎你,兄弟!
斯切潘 谢谢。
〔多拉和卡利亚耶夫坐到其他人对面。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有把握认出那辆马车吗?
卡利亚耶夫 有把握,我从从容容地见过两次。它只要在天边一出现,就是混杂在上千辆马车中间,我也能认出来。我记下了所有特点,比如,左面车灯的一块玻璃有缺口。
乌瓦诺夫 便衣警察呢?
卡利亚耶夫 成群结队。不过,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们买我的香烟。
〔卡利亚耶夫笑起来。
安南科夫 巴维尔证实了我们掌握的情况吗?
卡利亚耶夫 这个星期,大公要去看戏。巴维尔不久就会了解到确切日子,把情报交给门房。(朝多拉转过头去,笑了笑)我们的运气真好,多拉!
多拉 (注视卡利亚耶夫)你不当小贩啦?现在成了大贵族,你真帅!你舍得那件羊皮袄吗?
卡利亚耶夫 (笑)这倒是真的,我穿着那件羊皮袄还挺得意的。(对斯切潘和安南科夫)我花两个月观察小贩的一举一动,又在我的小房间里练了一个多月。我那些同行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还常说:“这小伙子真能干,甚至连沙皇的马他都能卖。”他们反过来还学我的样子做呢。
多拉 不用说,你总是笑呵呵的。
卡利亚耶夫 你完全清楚,我憋不住笑哇。乔装打扮成小贩,这种新生活……我觉得很开心。
多拉 我呀,我可不喜欢伪装。(她指了指身上的衣裙)瞧!这种华丽的破烂货!波里亚本可以给我找件别的穿。装扮成演员!我的心可是单纯的。
卡利亚耶夫 (笑)你穿着这件衣裙多美!
多拉 美!美我当然高兴了。然而,不应当往这上面想。
卡利亚耶夫 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那么忧郁,多拉。应当快活,应当自豪哇。世上存在美,也存在快乐。“在静谧的地方,我的心向你祝愿……”
多拉 (微笑)“我沐浴在永恒的夏天……”
卡利亚耶夫 哈!多拉,你还记得这些诗句。你笑啦?我太高兴了……
斯切潘 (打断卡利亚耶夫)我们在浪费时间。波里亚,我看,是不是要通知一下门房?
安南科夫 对,多拉,你下楼说一声好吗?别忘了给小费。回头乌瓦诺夫再帮你把材料集中到房间里来。
〔多拉和乌瓦诺夫分头下。斯切潘脚步坚定地走向安南科夫。
斯切潘 我要投炸弹。
安南科夫 不行,斯切潘,人已经确定了。
斯切潘 求求你,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安南科夫 不行。照章办事。(冷场)我也不投嘛,到时候我就在这里等待。规章是严格的。
斯切潘 谁投第一枚炸弹?
卡利亚耶夫 我。乌瓦诺夫投第二枚。
斯切潘 你?
卡利亚耶夫 你感到意外吗?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斯切潘 要有经验。
卡利亚耶夫 经验?你非常清楚,一个人只能投一次,然后就……从来没有人投过两次。
斯切潘 要有果敢的手。
卡利亚耶夫 (伸出手)瞧,你认为这手会发抖吗?
〔斯切潘转过身去。
卡利亚耶夫 它是不会发抖的。怎么!暴君来到我的面前,我还会犹豫吗?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就算我的胳膊发抖,我也有万无一失的办法干掉大公。
安南科夫 什么办法?
卡利亚耶夫 冲到马蹄子下面去。
〔斯切潘耸耸肩膀,走到远台坐下。
安南科夫 不,没有这种必要,要尽量逃走。组织需要你,你应当保存自己。
卡利亚耶夫 我服从,波里亚!对我来说,这是多大的荣誉,多大的荣誉呀!哼!我决不辜负。
安南科夫 斯切潘,在雅奈克和阿列克赛守候那辆马车的时候,你到街上去,定时经过我们的窗前,我们商量好一个暗号。多拉和我在这里等着散发声明。我们要是运气好些,大公就会一命呜呼。
卡利亚耶夫 (激动地)我会干掉他!要是成了,那多好哇!大公嘛,还不算什么,应当打击更高的人物!
安南科夫 先拿大公开刀。
卡利亚耶夫 如果不成功呢,波里亚?依你看,要不要效法日本人。
安南科夫 你这话什么意思?
卡利亚耶夫 在战争中,日本人不投降,不得已就自杀。
安南科夫 不,不要考虑自杀。
卡利亚耶夫 那考虑什么?
安南科夫 考虑恐怖,重新进行恐怖行动。
斯切潘 (在远台讲话)必须有强烈的自爱,才会自杀。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能自爱。
卡利亚耶夫 (猛然回头)真正的革命者?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我怎么惹着你啦?
斯切潘 我不喜欢因为无聊而投身革命的人。
安南科夫 斯切潘!
斯切潘 (站起身,朝他们走来)是的,我说话太粗暴。然而,在我看来,仇恨不是游戏。我们行动不是为了自我欣赏,我们行动是为了成功。
卡利亚耶夫 (轻声地)你为什么要拿话刺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因为无聊呢?
斯切潘 我不知道。你改变暗号,喜欢扮演小商贩的角色,朗诵诗句,还要冲到马蹄子下面,现在呢,又要自杀……(他凝视卡利亚耶夫)我信不过你。
卡利亚耶夫 (克制自己)你不了解我,兄弟。我热爱生活,并不寂寞。正因为热爱生活,我才投身革命。
斯切潘 我不热爱生活,而热爱高于生活的正义。
卡利亚耶夫 (显然克制地)大家各尽其力,效命于正义。应当接受我们的差异。我们应当相爱,如果可能的话。
斯切潘 我们不能相爱。
卡利亚耶夫 (勃然火起)那你到我们中间来干什么?
斯切潘 我来杀个人,而不是为了爱他,也不是为了向他的差异致敬。
卡利亚耶夫 (气冲冲地)你单枪匹马,师出无名,就杀不掉他。你同我们一起,以俄国民众的名义,才能除掉他。这样,你才名正言顺。
斯切潘 (同样气冲冲地)我用不着。三年前,在监狱里,一夜之间我就取得了永远正当的身份。我不能容许……
安南科夫 住口!还记得我们是什么人吗?是兄弟!我们融为一体,致力于铲除暴君,以便解放全国!我们一起行动,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冷场。他注视两个人)走,斯切潘,我们应当商量好暗号……
〔斯切潘下。
安南科夫 (对卡利亚耶夫)没什么。斯切潘受过折磨。我劝劝他。
卡利亚耶夫 (脸色苍白)他伤害了我,波里亚。
〔多拉上。
多拉 (她看见卡利亚耶夫的样子)出什么事儿啦?
安南科夫 没什么。
〔安南科夫下。
多拉 (对卡利亚耶夫)出什么事儿啦?
卡利亚耶夫 我们已经冲突起来。他不喜欢我。
〔多拉默默无言,她走过去坐下。冷场。
多拉 我看他谁也不喜欢。等到大功告成,他会高兴起来的。你别伤心。
卡利亚耶夫 我是感到伤心。我希望得到你们大家的爱。我离开了一切,参加了组织,怎么能够忍受弟兄们不理睬我呢?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不理解我。这怪我吗?我也知道,我这人很笨……
多拉 他们爱你,也理解你。斯切潘不一样。
卡利亚耶夫 不对,我知道他的想法。茨维特泽尔就说过:“太特殊,就不能成为革命者。”我很想向他们解释我并不特殊。他们觉得我有点儿胡闹,有点儿任性。然而,我像他们一样有思想、有信仰,像他们一样准备献身。我也可以变得机灵,沉默寡言,不露锋芒,精明强干。不过,我始终觉得生活是美好的。我喜爱美,喜爱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憎恨专制政权。如何向他们解释呢?革命,毫无疑问!可是,革命是为了生活,是为了给生活增添希望啊,你明白吗?
多拉 (激动地)明白……(停顿一下,压低声音)然而,我们却要去杀人。
卡利亚耶夫 谁,我们?哦,你是说……这不是一码事儿。嗳!这不是一码事儿。再说了,我们杀人,是为了创建一个永远不再杀人的世界!我们情愿成为凶手,就是要让大地最终布满清白的人。
多拉 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呢?
卡利亚耶夫 住口!你非常清楚,这不可能。果真那样,斯切潘就是对的了,那就应当向美的面孔上吐唾沫了。
多拉 我参加组织的时间比你长,我知道什么都不简单。但是,你有信仰……我们大家都要有信仰。
卡利亚耶夫 信仰?不对,只有一个人有过。
多拉 你有魄力,你能排除一切,勇往直前。你为什么请求投第一枚炸弹呢?
卡利亚耶夫 空谈恐怖行动而不参加,这能行吗?
多拉 不行。
卡利亚耶夫 应当站在头一排。
多拉 (若有所思)对,是有第一排的问题,但也有最后的时刻。这我们也应当考虑到。这就是勇气、豪情,我们需要……你也需要具有的。
卡利亚耶夫 这一年来,我没有想别的。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时刻。现在我清楚,我要当场就义,和大公同归于尽,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在爆炸的火焰中一下子焚毁,在我身后什么也不会留下。我为什么请求投炸弹,现在你明白了吧?为思想而死,这是唯一达到思想高度的办法。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多拉 我也一样,渴望这样的死。
卡利亚耶夫 对,这是值得羡慕的幸福。夜里,我躺在小贩的草垫上,有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受到一种念头的折磨:他们把我变成了凶手。不过,我同时又想,我也要死的,于是,我的心就平静下来。瞧,就像这样,我微笑了,如同孩子一般重又入睡。
多拉 正是这样,雅奈克,杀人并且牺牲。不过,依我看,还有一个更大的幸福。
〔她停顿一下。卡利亚耶夫看着她,她垂下眼睛。
绞刑架。
卡利亚耶夫 (狂热地)我也想过。刺杀时当场牺牲,还有不足的地方。相反,在行刺和绞刑架之间,却有永生,对人来说,那也许是唯一的永生。
多拉 (抓住他的双手,口气亲热地)这种思想一定能帮助你。我们加倍付出了代价。
卡利亚耶夫 你的意思是?……
多拉 我们杀人是被迫的,对吧?我们要断然牺牲掉一条性命,只一条性命吧?
卡利亚耶夫 对。
多拉 但是,前去行刺,再走向绞刑架,这就是两次付出生命。要人一命抵两命,我们加倍偿还了。
卡利亚耶夫 对,这就是死掉两次。谢谢,多拉!谁也不能对我们提出任何指责。现在,我对自己信心十足。
〔冷场。
你怎么了,多拉?怎么一句话不讲?
多拉 我还想帮帮你。只不过……
卡利亚耶夫 只不过什么?
多拉 不,我真胡来。
卡利亚耶夫 你信不过我吗?
多拉 哦,不,亲爱的,我信不过自己。自从茨维特泽尔死后,我时常起些怪念头。再说,也轮不到我告诉你困难在哪儿。
卡利亚耶夫 我就喜欢困难。你要是看得起我,那就讲吧。
多拉 (注视着他)我知道,你很勇敢,正是这一点令我担心。你欢笑,振奋,满怀激情地走向牺牲。但是,再过几个钟点,就必须从这种幻想中走出来,付诸行动。也许事先讲一讲好……以免突然感到意外,动摇起来……
卡利亚耶夫 我不会动摇的。说说你的想法。
多拉 是啊,行刺,上绞刑架,死两次,这是最容易的。你有足够的勇气。然而,站在第一排……(她住了口,注视他,仿佛犹豫不决)站在第一排,你就要看见他……
卡利亚耶夫 谁?
多拉 大公。
卡利亚耶夫 不过一秒钟的工夫。
多拉 在一秒钟里,你要看他!喂!雅奈克,应当让你知道,应当事先告诫你!人毕竟是人。大公也许有一对和善的眼睛。你可能看见他搔耳朵,或者开心地微笑。天晓得他脸上也许有一道刮胡子刀割的小口子。恰巧在那时,他要是看你呢?……
卡利亚耶夫 我杀的不是他,而是专制政权。
多拉 当然了,当然了,专制政权该杀。我制造炸弹,在上雷管的时候,要知道,这是最困难的时刻,神经高度紧张。然而,我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幸福感。是的,我不认识大公,如果在制作炸弹的过程中,他坐在我的对面,那事情就不容易了。你呢,你要是在近处看见他,靠得非常近……
卡利亚耶夫 (激烈地)我不会看见他。
多拉 为什么?你要闭上眼睛吗?
卡利亚耶夫 不是。然而,上帝保佑,在节骨眼儿上,仇恨一定会遮住我的双眼。
〔有人摁门铃,只响一声。他们没有动弹。斯切潘和乌瓦诺夫上。
〔前厅传来说话声。安南科夫上。
安南科夫 是门房。大公明天去看戏。(注视众人)要全部准备就绪。
多拉 (声音低沉地)好吧。
〔多拉缓步走下。
卡利亚耶夫 (他目送多拉出去,接着转向斯切潘,声调温和地说)我要干掉他!干个痛快!
——幕落
第二幕
〔次日傍晚。原地点。
〔安南科夫站在窗口。多拉在桌子旁边。
安南科夫 他们已经各就各位。斯切潘点着了香烟。
多拉 大公几点钟经过?
安南科夫 随时会到。听,是不是马车声?不是。
多拉 坐下吧,耐心点儿。
安南科夫 炸弹怎么样?
多拉 坐下吧。现在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啦。
安南科夫 有事儿干:羡慕他们嘛。
多拉 你的岗位在这儿。你是头儿。
安南科夫 我是头儿。但是雅奈克比我强,他也许……
多拉 大家都冒同样的风险,不管是投炸弹的还是不投炸弹的人。
安南科夫 风险最终是一样的。但是眼下,雅奈克和阿列克赛是在火线上。我知道我不应该同他们在一起。然而有时候,我害怕过分轻易接受我的角色。被迫同意不去投掷炸弹,归根结底是容易办到的。
多拉 即使这样,又有什么呢?关键是你做了应当做的事儿,并且坚持到底。
安南科夫 你多镇定啊!
多拉 我并不镇定,我害怕。我同你们在一起有三年了,制造炸弹也有两个年头儿。我执行了全部命令,看来我没有一点儿疏漏。
安南科夫 当然,多拉。
多拉 告诉你,这三年来我一直害怕,这种怕在睡觉的时候也不离开,早晨醒来便记忆犹新。因此,我必须习惯。我练就了一种本领:在最害怕的时刻镇定。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安南科夫 正相反,应当骄傲。我呢,一点儿也没有控制自己。要知道,我还留恋从前的日子、显赫的生活、女人……对,我曾经沉溺于酒色,那些夜晚无休无止。
多拉 这我看出来了,波里亚,因此我特别喜欢你。你的心没有泯灭,即使它还渴望那种欢乐,也总是胜过可怕的缄默——要知道,这种缄默就占据了呼喊的位置。
安南科夫 你说什么?你?这怎么可能?
多拉 听!
〔多拉霍地站起来。一辆四轮马车隆隆驶过,随后又静下来。
多拉 不对,不是他。我的心怦怦直跳。瞧,我什么也没有练好。
安南科夫 (他走向窗口)注意,斯切潘打了个暗号。正是他。
〔果然,隆隆车声从远处传来,马车越来越近,经过窗下,又渐渐远去。长时间冷场。
安南科夫 再过几秒钟……
〔两人谛听。
安南科夫 时间真长。
〔多拉摆了摆手。长时间冷场。
〔远处传来钟声。
安南科夫 不可能啊。雅奈克应当投了炸弹……马车可能到剧院了。阿列克赛怎么啦?看哪!斯切潘返回来,朝剧院跑去。
多拉 (她冲向安南科夫)雅奈克被捕了。他被捕了,肯定是的。赶紧想点儿办法。
安南科夫 等一等。(谛听)不是。完了。
多拉 怎么会这样呢?雅奈克,还一事无成就被捕啦!我知道,他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他情愿被捕入狱,接受审判。然而,那应该是在干掉大公之后!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安南科夫 (望着窗外)乌瓦诺夫!快点儿!
〔多拉去开门。
〔乌瓦诺夫上。他神态失常。
安南科夫 阿列克赛,快点儿,说!
乌瓦诺夫 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等待第一枚炸弹爆炸,却忽然望见马车拐弯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昏了头,还以为你在最后时刻改变了计划,于是犹豫起来。接着,我就一直跑回来……
安南科夫 雅奈克呢?
乌瓦诺夫 我没有看见他。
多拉 他被捕了。
安南科夫 (一直望着窗外)他回来啦!
〔多拉去开门。卡利亚耶夫上,他泪流满面。
卡利亚耶夫 (神态失常)弟兄们,宽恕我吧,我未能做到。
〔多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多拉 这没什么。
安南科夫 怎么回事儿?
多拉 (对卡利亚耶夫)这没什么,到最后时刻,往往前功尽弃。
安南科夫 这不可能啊。
多拉 别追究了。雅奈克,这情况又不止你一个人。茨维特泽尔第一次也没做到。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害怕了吗?
卡利亚耶夫 (猛地一跳)害怕?不对。你无权讲这话。
〔有人按规定的暗号敲门。在安南科夫示意下,乌瓦诺夫出去。卡利亚耶夫匍匐在地。冷场。斯切潘上。
安南科夫 怎么回事儿?
斯切潘 大公车上有儿童。
安南科夫 儿童?
斯切潘 对,是大公的侄儿和侄女。
安南科夫 根据奥尔洛夫的情报,大公应当是一个人。
斯切潘 还有大公夫人。我想,这样人就太多了,我们的诗人受不了。幸亏便衣警察什么也没有发现。
〔安南科夫低声对斯切潘讲话。众人目光集中在卡利亚耶夫身上。卡利亚耶夫抬眼望着斯切潘。
卡利亚耶夫 (神态失常)我万万没有料到……孩子,尤其是孩子。你注意看过孩子吗?他们时常有的那种严肃的眼神……然而,一秒钟之前,我躲在小广场的暗角里,心中还感到很幸运呢。我一望见车灯在远处闪耀,便高兴得心怦怦直跳,这一点儿我可以向你保证。车轮越来越响,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这颗心在我身上咚咚作响,我真想跳起来。我相信当时我笑了。我还说:“对呀,对呀!”……你明白吗?
〔他从斯切潘身上移开目光,又恢复颓丧的姿态。
我朝马车跑去。就在那时,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那样子,没有笑,而且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他们那神情多么忧伤啊!他们穿着肥大的礼服,坐在两侧靠车门的座位上,身子直挺挺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我没有看见大公夫人,只看见他们了。假如他们朝我看看,我想我就会投出炸弹,至少也要扑灭那忧伤的眼神哪。可是,他们一直注视前方。
〔他抬眼望望其他人。冷场。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于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胳膊软了,双腿也发抖了。一秒钟之后,已经太迟了。(冷场。他看着地面)恰巧那时候,我好像听见钟声。多拉,我那是做梦吗?
多拉 不是,雅奈克,你没有做梦。
〔多拉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抬起头,瞧见大家都转向他,便站起身来。
卡利亚耶夫 看着我,弟兄们,看着我,波里亚,我不是懦夫,没有退缩。我没有想到会碰见他们,这一切都是转瞬间发生的。那两张严肃的小脸,而我手中,却拿着这可怕的重物。是要往他们身上投哇!就是这样,直投过去。噢,不行!我没有做到。
〔他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
从前,在我们家乡乌克兰,我赶车的时候,像一阵风似的,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就怕撞倒孩子。我想象撞着的情景,那颗小脑瓜凌空摔到路上……
〔他住了口。
帮帮我呀……
〔冷场。
我本想自杀,但是回来了,因为想到我有责任向你们汇报,只有你们才是我的审判官。你们能对我说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你们是不会判断错的。怎么,你们都一言不发?
〔多拉走上前,几乎触到他。
〔他看着众人,说话声音低沉。
下面是我的建议。如果你们决定必须炸死那两个孩子,那我就守候在剧院门口,独自把炸弹投到车上。我有把握,一投准中。只要你们做出决定,我服从组织。
斯切潘 组织早就命令你干掉大公!
卡利亚耶夫 的确如此。但是,它没有命令我杀害儿童!
安南科夫 雅奈克说得对。这种情况没有预料到。
斯切潘 他本来应当执行命令。
安南科夫 这是我的责任。本来什么情况都应当估计到,任何人执行任务也不能犹豫。现在只需要决定:我们是完全放弃这次机会,还是命令雅奈克守候在剧院门口。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我不知道。换了我,我也会像雅奈克那样。不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降低声音)我的双手会发抖。
安南科夫 多拉呢?
多拉 (口气激烈地)我会像雅奈克一样退缩。我本人都干不了的事情,能建议让别人干吗?
斯切潘 这项决定意味着什么,你们清楚吗?避开所冒的巨大危险,跟踪了两个月,完全白费劲儿了。伊戈尔白白被捕,里科夫白白被绞死。还得从头开始吗?在重新发现可乘之机之前,还要经过多少星期的监视,策划,保持紧张状态呀?你们都发疯啦?
安南科夫 你非常清楚,过两天,大公还要去看戏。
斯切潘 耽误两天,我们就可能被捕,这话是你自己讲的。
卡利亚耶夫 我去!
多拉 等一等!(对斯切潘)斯切潘,你能睁着眼睛,枪口顶着一个孩子开枪吗?
斯切潘 如果组织命令我,我就能开枪。
多拉 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斯切潘 我?我闭上眼睛啦?
多拉 对。
斯切潘 那也是为了更好地想象那种场面,据实回答。
多拉 睁开眼睛吧!要明白,组织哪怕有片刻容忍儿童死于我们的炸弹之下,也要丧失它的能力和影响。
斯切潘 我可没有心思听这种傻话。我们什么时候忘掉儿童了?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将成为世界的主人,革命就将胜利。
多拉 到了那一天,革命就将受到全人类的憎恨。
斯切潘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深深地爱着全人类,我们就能把革命强加给它,并把它从自身的奴役状态中拯救出来。
多拉 如果全人类抛弃革命呢?如果你为之战斗的全国人民不同意杀害儿童呢?你也要打击全国人民吗?
斯切潘 对,如果有这种必要,要一直干到使他们明白为止。我也一样,我热爱人民。
多拉 爱不是这副面孔。
斯切潘 谁说的?
多拉 我,多拉。
斯切潘 你是女人,对爱的理解糟糕透了!
多拉 (激烈地)然而,对于什么是羞耻,我却有正确的看法!
斯切潘 只有一次我感到羞愧,那还是别人造成的,就是在鞭打我的时候。是的,我挨过鞭子,挨鞭子是什么滋味,你们知道吗?维拉当时就在我旁边,她进行抗议,自杀了。可是我呢,我却活了下来。现在,我还有什么可羞耻的!
安南科夫 斯切潘,这里所有的人都爱你,尊敬你。然而,不管你提出什么理由,我也不能让你说什么都允许。我们数百名弟兄殉难了,就是要让人知道,并不是什么都允许的。
斯切潘 只要有利于我们的事业,就不能禁止。
安南科夫 (气愤地)要照埃夫诺建议的那样,回到警察局,脚踏两只船,那能允许吗?你会干吗?
斯切潘 可以,如果真有这个必要。
安南科夫 (站起来)斯切潘,考虑到你为我们做的以及和我们一起做的事,我们不计较你刚才讲的话。不过,你要记住这一点。现在是要决定,过一会儿我们是否要炸死那两个孩子。
斯切潘 孩子!你们开口闭口只有这个词。难道你们什么也不明白吗?就因为雅奈克没有干掉那两个,在几年当中,成千上万的俄国儿童还要饿死。你们见过饿死的儿童吗?要跟饿死相比,炸死还算是幸运呢!然而,雅奈克没有见过他们,他只看见大公那两个受过训练的狗崽子。难道你们不是人吗?你们只生活在这片刻时间里吗?那好,你们就选择慈善,仅仅医治每天的病痛吧,不要选择医治现在和未来所有病症的革命。
多拉 雅奈克愿意干掉大公,因为大公之死,能促使俄国儿童不再饿死的时代加速到来。可是,炸死大公的侄儿侄女,并不能阻止任何儿童饿死。即使在破坏中,也有个秩序,也有个限度。
斯切潘 (激烈地)没有限度。其实,你们并不相信革命。
〔除了雅奈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你们并不相信革命。如果你们完全彻底地相信,如果你们确信无疑,我们通过牺牲所取得的胜利,一定能建起一个摆脱专制主义的俄国,而这片自由的土地终将覆盖全世界,如果你们不怀疑到那时候,从主人手中和成见中解放出来的人,将向天空仰起真正神的面孔,那么,两个孩子的性命又有多大分量呢?那么,你们也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切权利。你们听清楚了,一切权利!如果你们顾惜他俩的性命,裹足不前,这就表明你们对自己的权利没有把握,你们不相信革命。
〔冷场。卡利亚耶夫站起来。
卡利亚耶夫 斯切潘,我感到羞愧,可是,我不能让你讲下去。我接受谋杀,是为了推翻专制政权。然而,我看你的话里显露了一种专制主义,它一旦确立起来,就会把我变成杀人凶手,而我却极力要做一个伸张正义的人。
斯切潘 如果实现了正义,即使由杀人凶手实现了正义,你是不是伸张正义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你和我,都无足挂齿。
卡利亚耶夫 我们都有一定的价值,这一点你非常清楚,因为你今天讲话,就是以人的自豪的名义。
斯切潘 我的自豪只关系我个人。然而,人的自豪、他们的反抗、他们所遭受的非正义,这些,却是我们大家的事。
卡利亚耶夫 人不仅仅靠正义活着。
斯切潘 当他们被夺走面包的时候,他们不靠正义,又靠什么活着呢?
卡利亚耶夫 靠正义和清白。
斯切潘 清白?我也许也了解它,然而我决意无视它,还让成千上万的人无视它,以便有一天,它具有更大的意义。
卡利亚耶夫 只有确信那一天一定能到来,才会否认一切能让人乐于生活的东西。
斯切潘 我确信能到来。
卡利亚耶夫 你不可能确信。要想认清你我究竟谁有道理,也许得牺牲几代人,经过几次战争、猛烈的革命。等到这种血雨在大地上干了的时候,你我早已化做尘埃。
斯切潘 后继有人,我要向他们致以兄弟般的敬礼。
卡利亚耶夫 (叫嚷)后继有人……对!可是我,我热爱今天跟我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我要向他们致敬。我要为他们斗争,为他们牺牲。如果为了一个我没有把握的遥远国度,我不会迎面打击我的兄弟们。我不能为一种不复存在的正义,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义。(压低声音,但口气坚决地)弟兄们,我愿意开诚布公,至少告诉你们最纯朴的农民都会说的话:屠杀孩子不光彩。假如有一天,我还活在世上,革命要脱离荣誉,我就会脱离革命。如果你们做出决定,我一会儿就到剧院门口去。但是,我要冲到马蹄下面。
斯切潘 荣誉是件奢侈品,专留给有马车的人。
卡利亚耶夫 不对,荣誉是穷人的最后财富,这一点你十分清楚;而且你也知道,革命中有荣誉,就是我们愿意为之牺牲的荣誉,就是使你,斯切潘,从前在鞭子下昂首挺胸,今天还这样讲话的荣誉。
斯切潘 (叫嚷)住口,我不准你提这个!
卡利亚耶夫 (气愤地)我为什么住口呢?我都让你说我不相信革命了。你那就等于说,我可以无端杀害大公,我是个杀人凶手。我让你讲了,并没有扇你耳光。
斯切潘 杀得不够,往往就等于无端杀人。
安南科夫 斯切潘,这里没人同意你。决定已经做出。
斯切潘 那我服从。不过我还是要说,文雅的人,不适于搞恐怖行动。我们是杀人者,而当杀人者是我们的选择。
卡利亚耶夫 (怒不可遏)不对!我选择牺牲,是为了让凶杀不能得逞。做清白的人,才是我的选择。
安南科夫 雅奈克、斯切潘,都别讲了!组织决定,杀害那些孩子毫无意义,必须重新跟踪。我们要做好准备,过两天再行动。
斯切潘 如果孩子又坐在车上呢?
安南科夫 我们就等待新的机会。
斯切潘 如果大公夫人陪同大公呢?
卡利亚耶夫 我不会放过她。
安南科夫 你们听。
〔隆隆的马车声。卡利亚耶夫情不自禁地走向窗口。其他人在原地等待。马车驶近,从窗下经过,逐渐远逝。
乌瓦诺夫 (看着朝他走来的多拉)重新开始,多拉……
斯切潘 (鄙夷地)是啊,阿列克赛,重新开始……可是,为了荣誉,总得做点儿什么事啊!
——幕落
第三幕
〔两天之后,时间、地点同上。
斯切潘 乌瓦诺夫怎么回事儿?他应该到了。
安南科夫 他需要睡觉。我们还有半个钟头呢。
斯切潘 我可以去了解一下情况。
安南科夫 不必了。应当少冒风险。
〔冷场。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讲?
卡利亚耶夫 我没什么可讲的,不必担心。
〔门铃响了。
卡利亚耶夫 他来了。
〔乌瓦诺夫上。
安南科夫 你睡了吗?
乌瓦诺夫 嗯,睡了一会儿。
安南科夫 你睡了一夜?
乌瓦诺夫 没有。
安南科夫 应当睡足了。还是有办法入睡的。
乌瓦诺夫 我试过了,可是我疲劳过度了。
安南科夫 你的手发抖。
乌瓦诺夫 没有。
〔众人看他。
你们这样看我干什么,人累了还不行吗?
安南科夫 人当然可以累了。我们是关心你。
乌瓦诺夫 (突然激烈地)前天就该关心了。两天前要是投了炸弹,我们现在就不会这样累了。
卡利亚耶夫 对不起,阿列克赛!都怪我,事情更加困难了。
乌瓦诺夫 (压低声音)谁这样讲啦?干吗说更困难啦?我感到疲乏,仅此而已。
多拉 现在,一切都会很快的。过一个钟头,就全结束了。
乌瓦诺夫 是啊,那就结束了。过一个钟头……
〔他扫视周围。多拉上前拉住他的手。他任凭多拉握着他的手,继而又猛地抽回来。
乌瓦诺夫 波里亚,我想同你谈谈。
安南科夫 单独吗?
乌瓦诺夫 单独。
〔两人面面相觑。卡利亚耶夫、多拉和斯切潘下。
安南科夫 什么事儿?
〔乌瓦诺夫沉默不语。
求求你,跟我讲啊!
乌瓦诺夫 我感到羞耻,波里亚。
〔冷场。
乌瓦诺夫 我感到羞耻。我应当对你讲真话。
安南科夫 你不愿意投炸弹啦?
乌瓦诺夫 我不能投了。
安南科夫 你害怕了吗?是不是害怕了?这没有什么可耻的。
乌瓦诺夫 我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感到羞耻。
安南科夫 可是前天,你兴高采烈,浑身是劲儿,出发的时候,眼睛还闪闪发光。
乌瓦诺夫 我始终害怕。前天,我鼓起了全身勇气,就是这码事儿。当时,听到马车从远处行驶来的声响,我心中暗道:“好啦!只有一分钟了。”我咬紧牙关,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我要把炸弹猛投过去,砸也能把大公砸死。我等待第一声爆炸,好把我身上积聚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过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任何行动。马车冲到我面前,行驶得多快呀!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这才明白,雅奈克没有投炸弹。我立时感到不寒而栗。接着,我突然浑身发软,像个孩子似的。
安南科夫 这没什么,阿列克赛,过后还会振作起来。
乌瓦诺夫 这两天,我没有振作起来。刚才我说了假话,其实我一夜没有睡着。我的心跳得太厉害。噢!波里亚,我完全丧失了信心。
安南科夫 你不应该丧失信心。起初,我们大家都跟你一样。这次你别投炸弹了,到芬兰去休息一个月,然后再回到我们中间来。
乌瓦诺夫 不,那是另一码事儿。我现在要是投不了,就永远也不可能投了。
安南科夫 为什么?
乌瓦诺夫 我不适合搞恐怖行动,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最好还是离开你们。我可以到委员会里继续战斗,搞宣传工作。
安南科夫 危险是一样的。
乌瓦诺夫 对,不过,那可以闭着眼睛干,什么也不知道。
安南科夫 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瓦诺夫 (激动地)什么也不知道。参加会议,讨论形势,然后传达行动命令,这很容易。当然也冒着生命危险,可那是在摸索中,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当夜色笼罩城市的时候,自己伫立在那里,只见周围的行人脚步匆匆,家里有滚烫的菜汤,有孩子和温柔的妻子等着他们,自己却伫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手里拿着沉甸甸的炸弹,知道再过三分钟,再过两分钟,再过几秒钟,就要迎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冲上去,那才令人恐怖呢!现在我清楚了,我要是再次行动,就会感到完全丧失勇气。是的,我无地自容,自己太好高骛远了。我应该老老实实,在自己的位置上干事,一个小小的位置,我配得上的唯一的位置。
安南科夫 并不存在小小的位置。终点全是监狱和绞刑架。
乌瓦诺夫 但是,监狱和绞刑架是看不见的,只能凭想象,而要被谋杀的人却在眼前。幸运的是,我没有想象力。(神经质地笑起来)我一直不相信真有秘密警察。这事儿怪吧,嗯?等肚子上挨了一脚,我才会相信,出事之前不会相信。
安南科夫 一旦入狱呢?在牢房里,就会知道,就会看到了。那就再也忘不掉了。
乌瓦诺夫 进了牢房,就没有决定好做了。对,用不着再做决定啦!心里也用不着再合计:“喂,瞧你的,你应当决定什么火候冲上去。”现在我就可以肯定,如果被捕,我不会设法越狱。要想越狱,就得打主意,就得发挥主动性。如果自己不考虑越狱呢,那么别人就掌握主动,他们就要绞尽脑汁。
安南科夫 他们绞尽脑汁,往往是要绞死你。
乌瓦诺夫 (绝望地)往往如此。然而,死倒不算难,难的是手心里掌握着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性命,要决定把这两条命推进火焰里的时刻。不行,波里亚,我只有一种赎罪的办法,就是接受自己的实际。
〔安南科夫沉默不语。
即使是懦夫,也可以为革命效力,只要他们的位置适当。
安南科夫 这样说来,我们全是懦夫。但是,我们并不总有证实的机会。你怎么办,随你的便。
乌瓦诺夫 我希望马上离开。我似乎不能正面看他们了。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们。
安南科夫 我同他们讲。
〔他朝乌瓦诺夫走去。
乌瓦诺夫 你跟雅奈克说,这不怪他。还有,我爱他,如同我爱你们大伙儿一样。
〔冷场。安南科夫拥抱他。
安南科夫 别了,兄弟。一切都会结束,俄罗斯必将幸福。
乌瓦诺夫 (匆匆离去)哦,对。愿它幸福!愿它幸福!
〔安南科夫朝房门走去。
安南科夫 都来吧。
〔两个男人和多拉上。
斯切潘 出什么事儿啦?
安南科夫 乌瓦诺夫不能投炸弹了。他精疲力竭,投也没有把握。
卡利亚耶夫 这是我的过错,对吧,波里亚?
安南科夫 他让我转告你,他爱你。
卡利亚耶夫 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安南科夫 可能见到。可是眼下,他离开我们了。
斯切潘 为什么?
安南科夫 他到委员会更有用处。
斯切潘 是他要求的吗?他害怕了吧?
安南科夫 不是,全是我的决定。
斯切潘 到了行刺的时刻,你又给我们减了一员?
安南科夫 到了行刺的时刻,我必须独自决定。没有时间争论了。我来代替乌瓦诺夫。
斯切潘 按说应当轮到我。
卡利亚耶夫 (对安南科夫)你是头儿,你的职责就是守在这里。
安南科夫 当头儿的有时有权当懦夫,但是有个条件,在必要的时候,他必须验证自己的坚定性。我已经决定了,斯切潘,在这段时间,你代替我。来,你应当了解各种指示。
〔两人下。卡利亚耶夫走过去坐下。多拉走到他面前,伸
过去一只手,但又改变主意。
多拉 不是你的过错。
卡利亚耶夫 我挫伤了他,挫伤得很厉害。那天他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
多拉 他反反复复地说他很幸福。
卡利亚耶夫 对,不过他对我说,离开我们这个集体,他就谈不上幸福了。他说:“有我们,有组织,此外都不值一提,这是骑士团。”多可怜哪,多拉!
多拉 他一定能回来。
卡利亚耶夫 不会了。想象得出来,我要是处在他那位置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会痛不欲生的。
多拉 现在呢,你就痛不欲生了吗?
卡利亚耶夫 (悲伤地)现在?我同你们在一起,我像他原先那样,也感到很幸福。
多拉 (缓慢地)这是很大的幸福。
卡利亚耶夫 这是巨大的幸福,你跟我想的不一样吗?
多拉 我跟你想的一样。那么,你为什么忧伤呢?两天前,你的脸还容光焕发,仿佛去参加盛大的舞会,而今天……
卡利亚耶夫 (他站起来,情绪十分激动)今天,我知道了原先不了解的事情。那时你说得对,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原以为暗杀很简单,有思想指导就行,还要有胆量。然而,我并没有那么高大。现在我才明白,仇恨中没有幸福。这种痛苦,在我身上,在别人身上。谋杀、卑怯、非正义……唔,我一定,一定得干掉他……真的,我要走到底!走得比仇恨还要远!
多拉 比仇恨还要远?那什么也没有。
卡利亚耶夫 有爱。
多拉 爱?不对,需要的不是这个。
卡利亚耶夫 嗳,多拉,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我了解你的心……
多拉 流血太多,暴力行为太多。真正热爱正义的人,是没有权利爱的。他们都训练成我这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在这些自豪的心中,哪有爱的容身之处?爱,雅奈克,就是微微低下头。可是我们呢,我们的脖颈子都是僵硬的。
卡利亚耶夫 但是,我们爱人民。
多拉 我们爱人民,的确如此。不过,我们对人民的爱虽然博大,却没有凭依,是一种不幸的爱。我们远远脱离人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湎在自己的思想中。再说人民呢,他们爱我们吗?他们知道我们爱他们吗?人民都沉默不语。多么寂静,多么寂静……
卡利亚耶夫 然而这正是爱,全部奉献,全部牺牲,不图回报。
多拉 也许吧。这是绝对的爱,纯洁而孤独的快乐,这正是使我神魂颠倒的爱。然而有时候,我心里不禁琢磨,爱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是不是能停止单方面表白,并且不时得到对方的回应。我想象那种情景,你瞧:阳光灿烂,双方的头都微微低垂,心摆脱骄傲,手臂都张开。啊!雅奈克,如果能忘掉人世的悲惨,即使忘掉一个钟头,尽情生活一下也好哇!只给私心短短的一个钟头,这你能考虑吗?
卡利亚耶夫 能,多拉,这就叫做温情。
多拉 你什么都能猜测出来,亲爱的,这就叫做温情。可是,你有真正的体会吗?你是怀着温情热爱正义吗?
〔卡利亚耶夫沉默不语。
你热爱人民,是这样心驰神往,温情脉脉,还是相反,怀着复仇与反抗的怒火呢?
〔卡利亚耶夫始终沉默不语。
你瞧怎么样。
〔她朝卡利亚耶夫走去,说话的声调十分微弱:
那么我呢,你带着这种温情爱我吗?
〔卡利亚耶夫注视她。
卡利亚耶夫 (沉默片刻)任何人爱你,也永远不会像我这样爱你。
多拉 我知道。不过,跟大家一样爱不是更好吗?
卡利亚耶夫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以自己的方式爱你。
多拉 你爱我胜过爱正义,胜过爱组织吗?
卡利亚耶夫 你、组织和正义,这几样我分不开。
多拉 对,不过,回答我,求求你了,回答我。你会在孤独中,怀着温情,怀着私心爱我吗?如果我不是正义者,你也爱我吗?
卡利亚耶夫 如果你不是正义者,而我又能够爱你,那么我爱的就不是你。
多拉 你还是没有回答。只求你告诉我,如果我不在组织里,你还会爱我吗?
卡利亚耶夫 那你在哪儿呢?
多拉 记得我念大学那时候,我又活泼又快乐,人也长得漂亮,喜欢散步,喜欢梦想,一下子就消磨几小时。那时我特别轻佻,无忧无虑。我那样子你也爱吗?
卡利亚耶夫 (犹豫一下,然后声音很低地)我真想对你说“是”。
多拉 (欢叫一声)那就说“是”吧,亲爱的,既然你这样想,而这是真的!面对正义,面对苦难和被囚禁的人民,还说声“是”。求求你,说声“是,是”,尽管有人被绞死,有人被鞭打得死去活来……
卡利亚耶夫 住口,多拉!
多拉 不,至少要让心畅诉一次。我期待你呼唤我:“多拉!”期待你超越这个被非正义毒化的世界呼唤我……
卡利亚耶夫 (粗暴地)我的心向我诉说的不仅仅是你。况且,过一会儿行动,我不应当发抖。
多拉 (失态)过一会儿行动?对,我倒忘记了……
〔她笑起来,却像哭一样。
不,这很好,亲爱的。不要生气,刚才是我不理智。这是太疲劳的缘故。换了我,我也不能说这个“是”字。我也同样爱你,在正义和监牢中,这种爱显得有点儿奢侈。夏天,雅奈克,你记得吗?哦,不对,我们处于漫漫无期的冬季,不属于人世,因为我们是正义者。世上有温暖,却不是给我们的。(扭过头去)噢!可怜可怜正义者吧!
卡利亚耶夫 (他痛不欲生地看着多拉)对,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份额,不可能有爱的位置。不过,等一会儿我干掉大公,到那时,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就会安宁了。
多拉 安宁!什么时候我们能得到安宁呢?
卡利亚耶夫 (生硬地)第二天!
〔安南科夫和斯切潘上。多拉和卡利亚耶夫彼此分开。
安南科夫 雅奈克!
卡利亚耶夫 马上就走。(深深地呼吸)总算盼到了,总算……
斯切潘 (朝卡利亚耶夫走去)别了,兄弟,我同你在一起。
卡利亚耶夫 别了,斯切潘。(转身对多拉)别了,多拉。
〔多拉朝他走去,二人离得极近,但是没有接触。
多拉 不,不要说“别了”,说“再见”。再见,亲爱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卡利亚耶夫注视她。冷场。
卡利亚耶夫 再见!我……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多拉 (眼含泪水)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卡利亚耶夫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
〔他和安南科夫二人下。
〔斯切潘走到窗口。多拉待在原地不动,眼睛一直盯着房门。
斯切潘 他走路身子挺得多直啊。喏,当初是我看错了,不该不信任雅奈克。当时,我喜欢他那种热情。他画十字了,你看见了吗?他是信徒吗?
多拉 他不做礼拜。
斯切潘 然而,他有一颗虔诚的心。正是这一点使我们产生分歧。我非常清楚,我比他激烈。在我们这些不信上帝的人看来,要么争取完全的正义,要么就是绝望。
多拉 对他来说,正义本身也是痛苦绝望的。
斯切潘 对,那是一颗脆弱的心,但是手却坚定有力。他的手比心强。毫无疑问,他会干掉大公。这就好,甚至很好。摧毁,就要这样。咦,你怎么一言不发?(他打量多拉)你爱他吧?
多拉 爱需要时间,我们的时间刚够执行正义的。
斯切潘 说得对。事情太多,必须彻底摧毁这个世界……然后……
(他走到窗口)望不见他们了,他们到地方了。
多拉 然后呢……
斯切潘 我们再相爱。
多拉 假如我们还活着。
斯切潘 别的人也会相爱,这是一码事儿。
多拉 斯切潘,说一说“仇恨”。
斯切潘 什么?
多拉“仇恨”这两个字,你说一说。
斯切潘 仇恨。
多拉 很好。雅奈克说得就很糟糕。
斯切潘 (沉默片刻,然后他走向多拉)我明白:你鄙视我。然而,你有把握这样做对吗?
〔他沉默片刻,继而口气更加激烈。
你们总是以丑恶的爱的名义,在你们所干的事业上讨价还价。可是我呢,我什么也不爱,我只是恨。对,恨我的同类!我要他们的爱干什么?那种爱,三年前在监狱里,我就领教过了。这三年来,我一直把那种爱的烙印带在身上。你希望我的心软下来,拿着炸弹就像拖个十字架吗?不!不!我走得太远了,了解的事情也太多了……你瞧瞧……
〔他撕开衬衣。多拉向前迈一步,看到鞭痕又后退了。
这就是烙印!他们那种爱的烙印!现在,你还鄙视我吗?
〔多拉走上前,突然拥抱他。
多拉 谁能鄙视痛苦呢?
斯切潘 (他看着多拉,说话声调低沉)原谅我,多拉。(停顿。他扭过头去)也许这是疲惫的缘故。多年战斗,担惊受怕,暗探,监狱……最后还有这个。(指着鞭痕)我上哪儿还能找到爱的力量?不过,我至少还剩下恨的力量,这总比麻木不仁要好。
多拉 对,这比麻木不仁要好。
〔斯切潘看着她。时钟敲了七下。
斯切潘 (猛地回身)大公要到了。
〔多拉走向窗口,脸贴在玻璃上。长时间冷场。然后,远处传来马车声。它越驶越近,从窗下驶过去了。
斯切潘 他要是一个人……
〔马车驶远。巨大的爆炸声。多拉惊得浑身一抖,双手赶紧抱住脑袋。长时间冷场。
斯切潘 波里亚没有投弹!雅奈克成功了。成功啦!人民哪!欢乐呀!
多拉 (她泪流满面,扑向斯切潘)是我们杀了他!是我们杀了他!是我。
斯切潘 (喊)我们杀了谁?雅奈克?
多拉 大公。
第四幕
〔布梯里监狱,普加切夫塔楼的一间牢房。早晨。
〔幕启时,卡利亚耶夫在牢房里望着牢门。狱卒和一名囚犯抬一只桶上。
狱卒 清扫,干快点儿。
〔他走到窗前停住。
〔弗卡没有看卡利亚耶夫,开始打扫。冷场。
卡利亚耶夫 你叫什么名字,兄弟?
弗卡 弗卡。
卡利亚耶夫 你判刑啦?
弗卡 好像是的。
卡利亚耶夫 你干了什么?
弗卡 杀了人。
卡利亚耶夫 是因为饿的吗?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什么?
狱卒 低点儿。尽管有禁令,我还是让你说了话。声音也得低点儿啊,学老头儿这样。
卡利亚耶夫 是因为饿的吗?
弗卡 不是,是因为渴。
卡利亚耶夫 那就?
弗卡 就是,正好有一把斧头,我全给劈了,好像劈死了三个。
〔卡利亚耶夫凝视他。
弗卡 怎么样,老爷,你不再叫我兄弟了吧?这下子凉了吧?
卡利亚耶夫 没有。我也杀了人。
弗卡 杀了几个?
卡利亚耶夫 你要想知道,兄弟,那就告诉你。不过,先回答我,你后悔了,对吧?
弗卡 当然了,二十年,是够受的。想想真有些后悔。
卡利亚耶夫 二十年。我入狱时二十三岁,出去头发就该花白了。
弗卡 嗳!你的运气可能好些。法官,情绪有起伏。这要看他结了婚没有,老婆是什么人。再说,你是老爷,跟穷鬼的价码不一样。你会过关的。
卡利亚耶夫 我不信,也不愿意。忍受二十年耻辱,我做不到。
弗卡 耻辱?什么耻辱?算了,反正这是老爷的想法。你杀了多少?
卡利亚耶夫 只有一个。
弗卡 你说什么?这不值一提。
卡利亚耶夫 我杀了谢尔盖大公。
弗卡 杀了大公?好家伙,真敢干哪。瞧你们这些老爷!说说看,这事儿严重吗?
卡利亚耶夫 严重。可是非干不可。
弗卡 为什么?你在朝廷吗?是为了争女人,对吗?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
卡利亚耶夫 我是社会党人。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提高声音)我是社会革命党人。
弗卡 这就麻烦了。有什么必要当你说的那种党人呢?只要老老实实待着,就会万事如意。这大地是给老爷们预备的。
卡利亚耶夫 不对,是给你预备的。苦难太深重,罪恶也太多。等到苦难减轻,罪恶也就减少了。如果大地自由了,你也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弗卡 难说呀。自由不自由,不管怎样,多喝酒,向来不是什么好事儿。
卡利亚耶夫 向来不是好事儿。不过,人要喝酒是因为受屈辱。总有那么一天,再也用不着喝酒了,再也没有耻辱了,既没有老爷,也没有穷鬼了。到那时,大家都是兄弟,正义使我们的心清明透亮。你明白我讲的吗?
弗卡 明白,那是天国。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不要这样讲,兄弟,上帝帮不了一点儿忙。正义是我们自己的事儿!(冷场)你不懂吗?圣徒德米特里的传说,你知道吗?
弗卡 不知道。
卡利亚耶夫 他跟上帝约好,在大草原上见面。他正急急忙忙往那儿赶路,碰见一个农民的车子陷在泥坑里,就上前帮忙推车。泥又稠,坑又深,折腾了一个钟头。帮完忙,圣徒德米特里跑到约会地点,可是上帝已经不在那里了。
弗卡 怎么样呢?
卡利亚耶夫 怎么样,有些人赴约会,总是要迟到,因为陷在泥坑里的车子太多,要救护的兄弟太多。
〔弗卡倒退几步。
卡利亚耶夫 怎么啦?
狱卒 低点儿。还有你,老头儿,快点儿。
弗卡 我就有点儿怀疑,这套话不对劲。谁也不会有这种念头,为了圣徒和大车这种鬼话就蹲班房。再说,还有别的原因……
〔狱卒笑。
卡利亚耶夫 (他注视弗卡)还有什么原因?
弗卡 怎么处置杀了大公的人呢?
卡利亚耶夫 绞死他们。
弗卡 啊!
〔弗卡急忙走开,狱卒笑得更厉害。
卡利亚耶夫 别走哇,我怎么惹着你了?
弗卡 你一点儿也没惹着我。尽管你是老爷,我也不愿意骗你。这样闲聊,打发时间可以;但是,如果要把你绞死,那就不好了。
卡利亚耶夫 为什么?
狱卒 (笑)喂,老家伙,说呀……
弗卡 因为,你不能像对兄弟那样跟我讲话。绞死犯人的活儿,要由我来干。
卡利亚耶夫 你不也是苦役犯吗?
弗卡 正因为我是苦役犯,他们向我建议干这种事:绞死一个,就减掉我一年徒刑。这是件便宜事儿。
卡利亚耶夫 他们为了饶恕你的罪行,又让你犯新的罪?
弗卡 嗳!这不算犯罪,只是奉命行事。再说了,这对他们左右是一回事儿。依我看哪,他们不是基督教徒。
卡利亚耶夫 已经干过几次啦?
弗卡 两次。
〔卡利亚耶夫后退。狱卒推着弗卡走到门口。
卡利亚耶夫 这么说,你是刽子手啦?
弗卡 (在门口)那么,老爷,你呢?
〔弗卡下。传来脚步声、口令声。斯库拉托夫由狱卒陪同上,他衣着非常华丽。
斯库拉托夫 你走吧。您好。您不认识我吧?我呢,我可认识您。(笑)一举成名啊,嗯?(注视卡利亚耶夫)我可以自我介绍吗?
〔卡利亚耶夫一言不发。
您一句话不讲。我明白。单独关押,嗯?在单人囚室关了一周,这很难熬。今天,我们取消了单独关押,会有人来看您的。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已经把弗卡给您打发来了,这个人非同寻常吧,对不对?派来时我就想,您准会对他感兴趣。您满意吗?隔离了一个星期,看看人的面孔挺开心吧?不对吗?
卡利亚耶夫 那要看是什么面孔。
斯库拉托夫 好声音,接得妙。看来您胸有成竹。(停顿)如果我听得明白,您是讨厌我的面孔喽?
卡利亚耶夫 对。
斯库拉托夫 您瞧,这叫我多失望。其实,这是一种误会。首先,这里光线很暗,在地下室,谁的面孔也不显得和善。其次,您并不认识我。有时候,新面孔令人讨厌,可是,等到一了解了心……
卡利亚耶夫 狗子!您是什么人?
斯库拉托夫 斯库拉托夫,警察署长。
卡利亚耶夫 一个奴仆。
斯库拉托夫 为您效劳。不过,我要是您,就不会表现这么傲慢了。您以后也许能做到,开头要求正义,最后组织警察。况且,真理也吓不倒我。我要同您开诚相见。我对您感兴趣,要向您提供获得赦免的办法。
卡利亚耶夫 赦免什么?
斯库拉托夫 还问赦免什么?我是提供给您一条生路。
卡利亚耶夫 谁向您提出请求啦?
斯库拉托夫 亲爱的,生命是不能请求的,只能是接受。您从来就没有饶恕过任何人吗?(停顿)想一想嘛。
卡利亚耶夫 我很干脆,拒绝您的赦免。
斯库拉托夫 至少听一听嘛。不管表面如何,我不是您的敌人。我也承认,您的想法有道理,除开行凶杀人……
卡利亚耶夫 我不准您用这种字眼。
斯库拉托夫(注视他)哦!神经脆弱,嗯?(停顿)我要诚心诚意地帮助您。
卡利亚耶夫 帮助我?我准备付出必要的代价。您对我的这种亲热态度,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您走吧!
斯库拉托夫 还有对您的控告。
卡利亚耶夫 我纠正。
斯库拉托夫 什么?
卡利亚耶夫 我纠正。我是战争俘虏,而不是被告。
斯库拉托夫 随您怎么讲。可是,总归造成了损害,对不对?姑且不说大公和政治,至少是一条人命案吧?死得多惨哪!
卡利亚耶夫 我是往你们的专制政权上,而不是往人身上投炸弹。
斯库拉托夫 当然了。不过,挨炸的总是人。这次,还是他遭了殃。要知道,亲爱的,尸体找到了,却没有脑袋。脑袋不见了!至于身子,也只有一条胳膊、一截儿腿还认得出来。
卡利亚耶夫 我那是执行判决。
斯库拉托夫 也许吧,也许吧。并没有谁指责您这种判决。然而,判决又是什么呢?这个词,可以讨论上几天几夜。要指责您的……不,您可能不喜欢这种说法……这样讲吧,是干得太马虎,不大有条理,其后果,是不容置疑的,有目共睹。可以问问大公夫人嘛。血溅街头,知道吗,血肉横飞?
卡利亚耶夫 住口!
斯库拉托夫 好吧。我只是想说明,如果您坚持讲这是判决,说这是党,仅仅是党做出的审判与处决,大公不是死于炸弹之下,而是死于一种思想之下,那么,您就不求宽赦。然而,假如我们承认事实,假如承认是您炸飞了大公的脑袋,那么情况就截然不同,对不对?您就可以请求宽赦。我愿意拉您一把,请相信,这纯粹出于同情心。(微笑)有什么办法,我呀,我对思想不感兴趣,只对人感兴趣。
卡利亚耶夫 (声色俱厉)我这个人,比您和您的主子高尚。你们可以杀掉我,但是不能审判我。我知道您是何居心。您寻找弱点,期待我愧疚,流泪,痛悔。您什么也得不到!我究竟如何,与您不相干。与您相干的,是我们的仇恨,我和我弟兄们的仇恨。这仇恨可以为您效劳。
斯库拉托夫 仇恨?又是一种思想。不成其为思想的,就是杀人的事实。当然,还有后果,我是说痛悔与惩罚。这一点,才是问题的核心。而且,正是为此目的,我当了警察,就是要置身于事物的核心。看来,您不愿意听知心话。
〔停顿。他逐渐靠近卡利亚耶夫。
我要讲的全部意思,就是您不应当佯装忘却大公的脑袋。您要是看重它,就会觉得思想再也靠不住了。比方说,对自己的行为,您就会感到羞愧,而不是感到自豪了。一旦愧疚,您就要求生,以图赎罪。最重要的是您决定活下去。
卡利亚耶夫 我要是这样决定呢?
斯库拉托夫 那就赦免您和您的同志。
卡利亚耶夫 你们逮捕他们了吗?
斯库拉托夫 没有,恰恰没有。不过,如果您决定活下去,我们就逮捕他们。
卡利亚耶夫 我完全听懂了吗?
斯库拉托夫 毫无疑问。您先别发火,考虑考虑。从思想角度讲,您不能供出他们。反之,从事实方面讲,供出来就是帮他们的忙。您会使他们避免新的麻烦,从而把他们从绞刑架上抢救下来。首要的,是您得到内心安宁。从许多方面来看,这是一本万利的事。
〔卡利亚耶夫一言不发。
斯库拉托夫 怎么样?
卡利亚耶夫 我的弟兄们很快就会回答您。
斯库拉托夫 又要犯罪!显而易见,这是一种爱好。算了,我的使命结束了。我很伤心,知道您坚持自己的思想。我无法把您同思想分开。
卡利亚耶夫 您也无法把我同我的弟兄们分开。
斯库拉托夫 再见。(他刚要出去,又转过身来)既然如此,为什么您又姑息大公夫人和她的侄儿侄女呢?
卡利亚耶夫 谁告诉您的?
斯库拉托夫 为你们搜集情报的人,同时也为我们提供情报。至少,部分情报……请问,您为什么姑息他们呢?
卡利亚耶夫 这与您无关。
斯库拉托夫(笑)真的吗?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吧。一种思想可以谋杀一个大公,却难以杀戮儿童。这就是您所发现的。这也就引出来一个问题:既然思想不能容忍杀戮儿童,那么它就有资格让人杀害大公吗?
〔卡利亚耶夫要开口讲话。
斯库拉托夫 嗳!别回答,千万别回答我!您还是回答大公夫人吧。
卡利亚耶夫 大公夫人?
斯库拉托夫 对,她要见您。我来主要是看看,你们的谈话是否可能。是可能的。这样一场谈话,甚至有可能改变您的看法。大公夫人是基督教徒。要知道,医治心灵,这可是她的专长。
〔斯库拉托夫嘿嘿笑起来。
卡利亚耶夫 我不愿意见她。
斯库拉托夫 遗憾,她一定要见。说起来,您还欠她面子。听说她自从死了丈夫,精神就不完全正常。我们不想拂她的意。(他站在门口)您要是改变看法,别忘了我的建议,我还会来的。(停顿。他侧耳细听)她来了。继警察之后,又来了宗教,简直要把您宠坏了。不过,一切都环环相扣。想象一下没有监狱的上帝,那该多么孤单寂寞呀!
〔斯库拉托夫下。传来说话声和口令。
〔大公夫人上。她站住不动,又默默无言。
〔牢门敞着。
卡利亚耶夫 您来做什么?
大公夫人 (她摘下面纱)来看一看。
〔卡利亚耶夫沉默不语。
大公夫人 许多事物,都随同一个男子逝去了。
卡利亚耶夫 我知道。
大公夫人 (口气自然地,但是声音听来细微而苍老)杀人凶手不知道。假如知道,他们怎么还会杀害呢?
〔冷场。
卡利亚耶夫 我见过您。现在我想独自待着。
大公夫人 不行。那我也得瞧瞧您。
〔卡利亚耶夫后退。
大公夫人 (她坐下,仿佛精疲力竭)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了。从前,我要是感到痛苦,他能看到我的痛苦心情。那时,痛苦也是好的。而现在……不行了,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不能沉默了……可是同谁讲呢?别人不体会,他们装出悲伤的样子。他们悲伤一两个小时,又照样去吃饭,去睡觉。尤其睡觉……我想到,您一定同我一样。我敢说,您不睡觉。除了向凶手,还能对谁谈罪恶呢?
卡利亚耶夫 什么罪恶?我只记得一次正义行动。
大公夫人 一个调子!您同他一个调子。一提起正义,所有男人都是一个腔调。他常说:“这正义的……”于是谁也不能讲话了。也许他弄错了,也许您也错了……
卡利亚耶夫 他体现了最大的非正义,几个世纪以来让俄国人民痛苦呻吟的非正义。他得以享有特权,不过是这个原因。即使我错怪了,牢房和死亡就是我的报应。
大公夫人 对,您受折磨。而他呢,却被您杀害了。
卡利亚耶夫 他是意外猝死的,这样死不算什么。
大公夫人 不算什么?(声音更低)的确如此,您当即被人押走了。您被警察簇拥着,好像还讲演了。我明白,您靠这个支撑。我呢,几秒钟之后就赶到了。我看见了,把能拾起的断肢残骸全放到担架上。多少血呀!(停顿)当时我穿着一条白裙子……
卡利亚耶夫 住口!
大公夫人 为什么?我讲的是事实。死之前两小时他干什么了,您知道吗?他躺在沙发椅上,双脚搭在一张椅上……像往常一样……在残忍的黄昏,他睡觉了。而您,您却在等着他……(哭)现在,帮帮我吧。
〔卡利亚耶夫态度僵硬,步步后退。
大公夫人 您年轻,心肠不会坏的。
卡利亚耶夫 我没有青春。
大公夫人 为什么这样僵硬?您从来就不可怜自己?
卡利亚耶夫 从来不。
大公夫人 您错了。这起安慰的作用。我呀,现在我只可怜我自己了。(停顿)我难受。不应当放过我,应当把我同他一起炸死。
卡利亚耶夫 我姑息的不是您,而是同您在一起的孩子。
大公夫人 我知道。我不大喜欢他们。(停顿)那是大公的侄儿侄女。他们不是跟自己的叔父一样有罪吗?
卡利亚耶夫 不对。
大公夫人 您认识他们吗?我侄女心肠不好,不肯把施舍的东西亲手交给穷人,怕碰着他们。这不是没有正义感吗?她不讲正义。大公至少还喜欢农民,他同他们一起喝酒,您却把他杀害了。毫无疑问,您也不讲正义。大地空无一人。
卡利亚耶夫 这是枉费心机。您试图松懈我的力量,把我推向绝望。您不会得逞的,走开吧!
大公夫人 您不愿意和我祈祷吗?不愿意忏悔吗?……那我们就不孤单了。
卡利亚耶夫 让我准备死吧。我不死,就成为杀人凶手了。
大公夫人 (站起来)死?您想死?不行。
〔她情绪极为冲动,走向卡利亚耶夫。
您必须活下去,必须承认是杀人凶手。您不是把他杀害了吗?要由上帝来替您辩护吧。
卡利亚耶夫 哪个上帝,我的还是您的?
大公夫人 神圣教会侍奉的上帝。
卡利亚耶夫 这里用不着那个教会。
大公夫人 它侍奉的主人,也曾蹲过监狱。
卡利亚耶夫 时代变了。神圣教会在它主人的衣钵中有过选择。
大公夫人 选择?您这指的是什么?
卡利亚耶夫 它把恩典留给自己,让我们去行善。
大公夫人 我们,谁?
卡利亚耶夫 (喊叫)所有被你们绞死的人。
〔冷场。
大公夫人 (轻声地)我不是您的仇敌。
卡利亚耶夫 (绝望地)您是我的仇敌,您的族类您的集团的所有人,全是我的仇敌。有一种事情比犯罪还要卑鄙,就是迫使不会犯罪的人去犯罪。瞧瞧我,我可以断然地告诉您,我生来不适于杀人。
大公夫人 同我讲话不要像对仇人那样。您瞧,(她走过去关上牢门)我完全信赖您。(哭)鲜血把我们隔开了。然而,您可以到上帝那里,就在发生不幸的地点同我会合,至少和我祈祷吧。
卡利亚耶夫 我拒绝。(他走向大公夫人)我对您只产生同情之感,您刚刚打动了我的心。现在您会理解我,因为我丝毫也不再对您隐瞒了。我不指望同上帝相会了。但是,我死的时候,将准时赴约,去见我所热爱的人。他们是我的兄弟。此刻正想念我。祈祷无异于背叛他们。
大公夫人 您要说什么?
卡利亚耶夫 (亢奋地)没什么,只是说我会幸福的。还要长时间斗争,我必须挺住,我能坚持下去。不过,等到宣布判决,准备执刑的时候,我站在绞刑架下,就会掉转头去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丑恶的世界,我将沉醉于充满心中的爱。
大公夫人 远离上帝就谈不上爱。
卡利亚耶夫 不然。对人类的爱。
大公夫人 人类是卑鄙的。对人类,除了毁灭或者饶恕,还能做什么呢?
卡利亚耶夫 同归于尽。
大公夫人 人总是独自死去。他就是单独死的。
卡利亚耶夫 (绝望地)同归于尽!今天相爱的人要想相聚,就必须同死。非正义把人拆散,耻辱、痛苦、对别人造成的危害、罪恶,都使人离异。生活就是一种刑罚,既然生活把人拆散。
大公夫人 上帝能使人团聚。
卡利亚耶夫 那不是在大地上。我们的约会地点则是大地。
大公夫人 这是狗约会。它们鼻子贴着地面,嗅个不停,又总是失望。
卡利亚耶夫 (转向窗口)不久我就会知道了。(停顿)但是,两个放弃一切欢乐的人,除了痛苦的约会定不是别种约会,现在就不可以想象他们在痛苦中相爱吗?(凝视大公夫人)现在不就可以想象,同一条绳索会把两个人系在一起吗?
大公夫人 哪儿有这种可怕的爱?
卡利亚耶夫 您和您的同伙,向来不准我们有别种爱。
大公夫人 我也爱您杀害的那个人。
卡利亚耶夫 我理解。正因为如此,我原谅您和您的同伙对我的伤害。(停顿)现在,您离开吧。
〔长时间冷场。
大公夫人 (她重又站起来)我走。其实,我来这里,是要把您带回到上帝身边。现在我明白了,您要自行审判,自我拯救。这您做不到。如果您活着,上帝可以办到。我将请求宽恕您。
卡利亚耶夫 求求您,不要那样做。让我死吧,否则我会恨死您的。
大公夫人 (站在牢门口)我向人和上帝请求宽恕您。
卡利亚耶夫 不行,不行,我不准您那样干。
〔他跑到门口,猛然撞见斯库拉托夫。卡利亚耶夫倒退几步,闭上眼睛。冷场。他重新睁开眼睛注视斯库拉托夫。
卡利亚耶夫 刚才我真需要您。
斯库拉托夫 您瞧这让我高兴极了。为什么需要我呢?
卡利亚耶夫 我需要重新鄙视。
斯库拉托夫 可惜,我是来听答复的。
卡利亚耶夫 现在您得到答复了。
斯库拉托夫(改变语气)没有,我还没有得到。请听仔细,请听仔细,我提供方便,让您同大公夫人见面,就是要在明天报纸上发消息。除了一点,整个过程将如实报道,但要指明您翻然悔悟。您的同志会想到您出卖了他们。
卡利亚耶夫 (平静地)他们不会相信。
斯库拉托夫 只要您供认,我就不发这样的消息。您有一夜时间做出决定。
〔他朝牢门走去。
卡利亚耶夫 (更有力地)他们不会相信。
斯库拉托夫(转身)为什么?他们就从来没有干过错事吗?
卡利亚耶夫 您不了解他们的爱。
斯库拉托夫 对。不过,我知道人不能一整夜坚信友谊,连一分钟的动摇也没有。我等待动摇。
〔他关上背后的牢门。
您不必着急,我有耐心。
〔二人对峙而立。
——幕落
第五幕
〔一周之后。夜晚。在另一套房间,但陈设风格相同。
〔冷场。多拉来回踱步。
安南科夫 歇一歇,多拉。
多拉 我觉得冷。
安南科夫 过来躺一躺,盖上点儿。
多拉 (一直踱步)夜真长,我太冷了,波里亚。
〔有人敲门,先一下,后两下。
〔安南科夫去开门。斯切潘和乌瓦诺夫上。乌瓦诺夫走向多拉,拥抱她。她紧紧搂住乌瓦诺夫。
多拉 阿列克赛!
斯切潘 奥尔洛夫说,可能就在今天夜里。凡是不值勤的下级军官都召集起来。这样,到时候他会在现场。
安南科夫 你到哪儿同他见面?
斯切潘 他到索菲斯卡娅街的饭店等我们,等我和乌瓦诺夫。
多拉 (她精疲力竭,已然坐下)就是今天夜里了,波里亚。
安南科夫 还有希望,要由沙皇决定。
斯切潘 如果雅奈克请求宽赦,那就由沙皇决定。
多拉 他没有提出请求。
斯切潘 要不是为了求得宽赦,他为什么见大公夫人呢?大公夫人让人到处讲他反悔了。如何了解事实真相呢?
多拉 他在法庭上讲的以及他在信上对我们说的,我们都知道了。雅奈克不是说过,作为向专制政权的挑战,他可惜只有一条命可抛出去吗?讲过这样话的人,能乞求赦免、翻然悔悟吗?不能。他视死如归,原先如此,现在也如此。他的事迹是不容否认的。
斯切潘 他不该见大公夫人。
多拉 该与不该,要由他本人判断。
斯切潘 照规矩,他不应该见她。
多拉 我们的规矩是杀人,仅此而已。现在,他自由了,他终于自由了。
斯切潘 还没有。
多拉 他自由了。临死的时候,他有权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因为,他就要死了,你们会满意的。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 就是。如果他被赦免,有人该多么得意呀!那就证明大公夫人说得对,是不是,证明他悔罪了,背叛了。如果他死了,那正相反,你们就会相信他,还能爱他。(她注视众人)你们的爱要价很高。
乌瓦诺夫 (他走向多拉)不对,多拉,我们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
多拉 (来回踱步)对……也许……请原谅。可是,归根结底,争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今天夜里,我们就要知道……唉!可怜的阿列克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乌瓦诺夫 接替他。读到他的辩词,我流下眼泪,也感到自豪。当我读到:“死,将是我对充满血泪的世界的最后抗议……”我浑身颤抖起来。
多拉 充满血泪的世界……他讲过这话,是的。
乌瓦诺夫 他讲过……啊,多拉,多大的勇气呀!还有,他最后高呼:“如果说我站在人类的高度抗议暴力,那就让死亡给我的事业戴上思想纯洁的桂冠吧!”于是,我决定来了。
多拉 (她双手抱住头)的确,他追求纯洁。然而,那是多么可怕的桂冠哪!
乌瓦诺夫 不要哭,多拉。他要求谁也不要为他的死哭泣。唔,现在,我完全理解他了。我不能怀疑他。我痛苦过,因为那时我怯懦。后来,我在梯弗里斯投了炸弹。我一听到他判决死刑,就只有一个念头:接替他的位置,既然我未能在他身边战斗。
多拉 今天晚上,谁能接替他的位置!他孤单一人,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我们要以自豪感来支持他,正如他以自己的榜样支持我们。不要哭!
多拉 瞧,我的眼睛是干的。至于自豪,噢,不,我再也不能自豪啦!
斯切潘 多拉,不要把我看得太糟。我祝愿雅奈克保住性命。我们需要他那样的人。
多拉 可他没有保命的愿望。而且,我们只能希望他死。
安南科夫 你疯啦!
多拉 我们只能这样希望。我了解他的心,他死了才会心安。对呀,让他死吧!(声音更低)但愿他快点儿死吧!
斯切潘 我去了,波里亚。走,阿列克赛,奥尔洛夫等我们呢。
安南科夫 好吧,快些回来。
〔斯切潘和乌瓦诺夫朝房门走去。斯切潘朝多拉那边望望。
斯切潘 我们去了解一下。照看她点儿。
〔多拉待在窗口。安南科夫注视她。
多拉 死亡!绞刑架!又是死亡!噢!波里亚!
安南科夫 对,小妹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多拉 不要这样讲。如果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亡,那么我们就没有走在正道上。正道,就是通向生活、通向太阳之路。人不能总是冻得瑟瑟发抖……
安南科夫 那条路也通向生活。那是别人的生活。俄罗斯将生活,我们的子孙将生活。记住雅奈克说的话:“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多拉 别人,我们的子孙……对。然而,雅奈克关在监狱,绳索又冰冷。他要死去,也许已经死了,好让别人生活。噢!波里亚,如果别人也活不了呢?如果他白白死去呢?
安南科夫 住口!
〔冷场。
多拉 真冷,可是已经到春天了。监狱院内有树木,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
安南科夫 等着听消息吧。不要这样发抖。
多拉 我冷极了,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停顿)这一切使我们老得特别快。我们再也不会成为孩子了,波里亚,一旦杀了人,童年便逃逝。我投炸弹,喏,转瞬之间,整整一生就流逝过去。对,从今以后,我们可以死了。我们走完了生活的道路。
安南科夫 那我们也得像他一样,在战斗中死去。
多拉 你们走得太快了,已经不成其为人了。
安南科夫 不幸和苦难也进展得非常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耐心和成熟的位置了。俄罗斯步履匆匆。
多拉 我知道,我们承担起人世的不幸,他也承担了。多大的勇气呀!不过,有时我心里想,正是这种骄傲将受到惩罚。
安南科夫 为了这种骄傲,我们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谁也不能走得更远了。我们有权骄傲。
多拉 谁也不可能走得更远,我们就这样有把握吗?有时,我听斯切潘说话,不禁毛骨悚然。也许再来别的人,他们命令我们杀人,自己却不付出生命的代价。
安南科夫 那就是怯懦,多拉。
多拉 谁说得准呢?也许那就是正义,而且再也没人敢正视它了。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默然。
安南科夫 难道你动摇啦?你完全变了。
多拉 我冷。我想他也一样,他为了不显得害怕,一定挺住不颤抖。
安南科夫 你不再同我们一起了?
多拉 (她扑到安南科夫身上)嗳,波里亚,我和你们在一起。我要走到底。我仇视专制政权,也知道我们别无他法。然而,我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做出这种选择,却怀着忧伤的心情坚持,这就是差别。我们是囚徒。
安南科夫 全俄罗斯都在监狱里。我们要炸飞监狱的围墙。
多拉 要投的炸弹,只管交给我好了,你就瞧着吧。就是走在火海里,我的脚步也会非常平稳。有了矛盾,死比生容易,容易千百倍。你爱过吗,真的爱过吗,波里亚?
安南科夫 爱过,很久的事儿了,已经想不起来了。
多拉 有多长时间了?
安南科夫 有四年了。
多拉 你领导这个组织有几年了?
安南科夫 四年了。(停顿)现在,我爱的是组织。
多拉 (她走向窗口)爱,对,还有被人爱呢!……不行,必须前进。自己倒想停下来。走哇!走哇!自己倒想伸伸胳膊,顺其自然。可是,肮脏的非正义像胶一样粘住我们。走哇!我们命里注定要比自身伟大。这就是人想要爱的。宁要爱而不要正义!不行,应当前进。前进哪,多拉!前进哪!雅奈克!(哭)可是他已经快到目的地了。
安南科夫 (他搂住多拉)他会被赦免的。
多拉 (她注视安南科夫)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你也明明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安南科夫移开目光。
多拉 也许他已经到了院子。他一出现,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愿他不觉身冷,波里亚,你知道怎样绞死人吗?
安南科夫 在绞索的一端。别说了,多拉!
多拉 (不假思索地)刽子手蹿到他肩膀上,脖颈咯咯作响。这不可怕吗?
安南科夫 可怕,在某种意义上看;但在另外一种意义上看,这是幸福。
多拉 幸福?
安南科夫 临死感到一个人的手。
〔多拉扑到一张沙发椅上。
〔冷场。
安南科夫 多拉,完事了应当动身,我们去休息一下。
多拉 (失去常态)动身?和谁?
安南科夫 和我,多拉。
多拉 (她凝视安南科夫)动身!(她转身走向窗口)天放亮了。可以肯定,雅奈克已经死了。
安南科夫 我是你的兄弟。
多拉 对,你是我兄弟,你们全是我热爱的弟兄。
〔传来雨声。天色渐渐大亮。多拉低声说话:
然而手足之情,有时又是多么可怕的情趣呀!
〔有人敲门。乌瓦诺夫和斯切潘上。大家都伫立不动,多拉身子晃了晃,显然振作一下才支撑住。
斯切潘 (声音低沉地)雅奈克没有背叛。
安南科夫 奥尔洛夫看见啦?
斯切潘 看见了。
多拉 (她坚定地走上前)你坐下,讲一讲。
斯切潘 何必呢?
多拉 从头至尾全讲一讲,我有权了解,我要求你讲,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
斯切潘 我办不到。再说,现在也应该走了。
多拉 不行,你得讲。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斯切潘 晚上十点钟。
多拉 什么时候绞死的?
斯切潘 凌晨两点。
多拉 隔了四个钟头,他就等着?
斯切潘 对,一句话没讲,接着急转直下。现在,已经结束了。
多拉 四个钟头没讲话?稍等一等。他的衣着怎么样,穿上大衣了吗?
斯切潘 没有。他没穿大衣,穿一身黑衣裳,戴一顶黑毡帽。
多拉 天气怎么样?
斯切潘 夜很黑,雪很脏。下过雨,雪就化做烂泥了。
多拉 他发抖了吗?
斯切潘 没有。
多拉 奥尔洛夫同他的目光相遇了吗?
斯切潘 没有。
多拉 那他看什么?
斯切潘 奥尔洛夫说他看所有的人,却又视而不见。
多拉 后来呢,后来呢?
斯切潘 行了,多拉。
多拉 不行,我要了解。至少他的死亡属于我。
斯切潘 有人向他宣读判决书。
多拉 那工夫,他干什么呢?
斯切潘 什么也没干。只有一次,他摆了摆腿,要把溅在鞋上的泥点儿甩掉。
多拉 (她双手抱住脑袋)泥点儿!
安南科夫 (突然地)你是怎么知道的?
〔斯切潘默然不答。
安南科夫 你向奥尔洛夫全打听了?为什么?
斯切潘 (他移开目光)雅奈克和我之间有过问题。
安南科夫 什么问题?
斯切潘 我忌妒过他。
多拉 后来呢,斯切潘,后来呢?
斯切潘 弗洛兰斯基神甫走上前,递给他耶稣受难像。他拒绝吻此像,并且说明:“我对你们说过,我已经同生活一刀两断,现在要同死亡清账!”
多拉 他的声音怎么样?
斯切潘 同平时完全一样,但是没有你们所熟悉的那种激烈和急促。
多拉 他那神情显得幸福吗?
安南科夫 你疯啦?
多拉 是的,是的,我确信,他那神情一定很幸福。他拒绝了生活中的幸福,以便义无反顾,甘愿牺牲。如果临死没有得到幸福,那就太不公正了。他神态安详,稳步走向绞刑架,对不对?
斯切潘 他向前进。当时,有人在河上拉着手风琴唱歌,还有犬吠声。
多拉 那时他登上……
斯切潘 他登上去,隐没在夜色中,只隐约望见刽子手将他全身罩住的布袋。
多拉 后来呢,后来呢?……
斯切潘 只听见沉闷的声响。
多拉 沉闷的声响。雅奈克!后来呢……
〔斯切潘默然不答。
多拉 (粗暴地)后来呢?问你呢!
〔斯切潘沉默不答。
说呀,阿列克赛!后来呢?
乌瓦诺夫 骇人的一声响。
多拉 哎哟!
〔多拉扑到墙上。
〔斯切潘扭过头去。安南科夫默默流泪。多拉转过身,背靠墙注视他们。
多拉 (她神态失常,声调也变了)不要哭。唉,唉,不要哭!要知道,这是杀身成仁的日子。此刻有种东西飞升,就是我们所有反抗者做出的证明:雅奈克不再是杀人凶手。骇人的一声响!只需骇人的一声响,他就恢复了童年的快乐。你们还记得他的笑容吗?有时,他无缘无故就笑起来。他多年轻啊!现在,他一定在笑。他的脸伏在地上,一定在笑!
〔她走向安南科夫。
波里亚,你是我兄弟吧?你说过要帮助我吧?
安南科夫 对。
多拉 那好,答应我一件事,把炸弹交给我。
〔安南科夫凝视她。
是的,下一次,我要投弹,我要第一个投炸弹。
安南科夫 你非常清楚,我们不愿意让妇女站在前排。
多拉 (一声喊叫)现在我还是女人吗?
〔众人注视多拉。冷场。
乌瓦诺夫 (轻声地)同意吧,波里亚。
斯切潘 对,同意吧。
安南科夫 本来该轮到你了,斯切潘。
斯切潘 (他凝视多拉)同意吧。现在她十分像我。
多拉 你给我了,对不对?我要投出去,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
安南科夫 好吧,多拉。
多拉 (哭)雅奈克!一个寒冷的夜晚,还是同一条绞索!现在,一切都更容易了。
——幕落
——剧终
阿斯图里亚斯起义(1936年)
——阿尔及尔为劳工剧团的朋友而作。献给桑切斯、桑地亚哥、安东尼奥、吕伊兹以及莱翁
集体创作 四幕剧
剧本不是写出来的,写出来乃是下策。
我们今天介绍给公众的作品就是这样。不能演出,至少可以读一读。
然而,读者不要评价,而是将这里仅仅暗示的东西,尽量译成表达形式、动作和明明白白的意思。只有付出这种代价,才能将这实验剧重新放到它的真正位置上。
可以说,这是集体创作的。的确如此,这正是它唯一的价值所在。同样,正因其试验性,它才将这场行动置于不大适合的戏剧框框中。其实,这种行动,正像本剧处理的这样,只要归结为死亡,那么,它就足以体现人类所独有的一种伟大形式——荒谬性。
因此,如果有必要选择另一个题目,我们就可以用《雪》。往下看就会明白是何缘故。雪是在十一月份覆盖阿斯图里亚斯山脉的。两年前,积雪扩展到我们死于军队枪弹下的同志身上。历史没有记下他们的姓名。
布景围住观众,并有咄咄逼人之势,迫使观众进入一种按常规只能旁观的情节。观众不是面对,而是在阿斯图里亚斯省首府奥维耶多城内,处于悲剧的中心,全部情节就在周围展开。观众每侧有两条长街,对面是一座广场,能看到朝广场开的一家酒馆的侧面。大厅中央摆着部长会议桌,桌上放着一个象征巴塞罗纳广播电台的巨大高音喇叭。观众因所坐的位置不同,不得不观看和参与在各个角度展开的情节。一五六号座位看到的场景,如果和一五七号座位看到的不同,那就更理想了。
第一幕
第一场
〔夏末。夜幕开始降落。
〔昏暗中,在观众身后左侧,有人唱起桑坦德的山歌:
咱们舞会再见面,
等到夜晚三更天;
咱们舞会再见面,
伴随手鼓咚咚声,
咱们就要跳个欢。[13]
一名听众 (在大厅里)好哇,好哇!
〔一名手风琴手重又演奏这支曲子。这时灯光亮了,只见一条街尾有一个少年,靠在拱形门上,又高声唱起:
伴随手鼓咚咚声,
咱们就要跳个欢。
另一个男人 (在观众中间)不大好听,小家伙!
〔拉手风琴的人缓步走开,还隐约传来伴奏的音乐。大厅里又响起西班牙街道的传统的喧闹声。
一个女子 (对另一个女子)您去参加教徒列队游行吗?
彩票商 (穿过正中通道)谁要彩票?谁要运气?我这儿还剩下大彩。一周之后就要抽奖啦!
一个女子 对,有五个月了。现在,房东要扣押我们的东西。
彩票商 正念倒念一个样。谁要运气?最后几张,不要错过。
一个女子 回头见,上帝与您同在。
〔一名报童上场,在人群中边跑边叫卖。
报童 请买《马德里通报》。普选预测。
一个男子 喂,你这报纸是两天前的。
彩票商 运气人人有份儿。
〔在这阵工夫,手风琴手一直朝中央广场走去。
一个声音 (在幕后)只要一苏钱,清凉饮料,只要一苏钱。
一个声音 (在广场上黑暗处,含混不清地说)不是吹的,我若是愿意,就办得到。我呀,从来就没有提出过什么大要求。
〔手风琴手开始演奏一支进行曲,他在酒馆周围转悠,然后走进去。
第二场
〔在黑暗中,随着手风琴的节奏拍手。一个女子跳完舞就闪开了。几对舞伴在同一曲调伴奏下跳舞。在前面靠门口处,一个杂货店老板和一个药店老板坐在一张餐桌旁,边吸烟边聊天。一个叫天父的老白痴,站在对面房子的门口;一个叫佩普的年轻理发匠穿过广场,走向酒店。
佩普 (从身边走过时)怎么样啊,天父?
老头儿 嗯,就这样。
佩普 嗯,还好吗?
老头儿 嗯,就你看到的这样。
佩普 (伸手摸了一下老头儿的鼻子,随即走进酒馆)哎呀,脏死啦!
〔他加入顾客的谈话,同三十五岁的老板娘皮拉尔开玩笑。
老头儿 我嘛,从来就没有提出过什么大要求。再见,谢谢,这是天父讲的。也不是吹的。再见,谢谢,这是天父讲的。
杂货商 (拍拍手)老板娘,扑克牌!
皮拉尔 来啦,先生们。
〔他们开始打扑克。
广播 (女声,口齿清晰,语气不坚定)喂,喂,马德里广播电台。议会选举的最新消息。我们电台刚刚收到如下结果:在昆卡市,西班牙改革派首领戈伊科什先生当选,以四千二百二十五票对两千六百一十五票击败他的对手——社会党候选人洛佩斯公民。
药店老板 哎呀,哎呀,哎呀!
广播 喂,喂,据《马德里通报》报道:在萨拉曼卡市,独立右派西班牙联盟党首领唐·吉尔·罗布莱斯先生,在选举中获胜,以七千二百票对五千六百一十票击败他的对手。在萨莫拉市,保守共和党获胜,唐·米格尔·莫拉的候选人名单,可能全部当选。
喂,喂,在向诸位发布议会选举最终结果之前,我们先播送一下马德里股市的收盘行情。
药店老板 该我发牌。(开始发牌)叫吧。
杂货商 太闹啦[14]!
药店老板 噢啦啦,你老婆肯定骗你。
〔他们开心大笑。
杂货商 对不起,卡奥。旁边吵得这么凶。等一会儿,他们就不会这么乐和了。
杂货商 为什么?你认为勒鲁……
药店老板 米萨。我呀,是拥护思想的。随别人怎么讲,教育,总归是件好事。而勒鲁,他有几个头衔。
杂货商 (数点数)还有三点,共十四点。我那可怜的父亲常对我说,缺乏纪律……
药店老板 还不要说所有那些坏蛋,你给他们一根手指头,他们就会把你的脑袋吞下去。该你发牌了。我不是说情况很糟。药店挣不着钱。他们越来越少生病了。有一个时期我赶上了,他们连头疼脑热都来瞧病。现在可好,不是充血得厉害……
〔二人边笑边打牌。
一个顾客 (在酒馆里侧)我投他票,是因为他不傲慢。
广播 亲爱的听众,现在预报本台明天的广播节目:八点:半小时录制的音乐。十二点:综合音乐会。十五点:医院节目。十六点:广播报道,关于毕尔巴鄂竞技队和马德里体育俱乐部队的足球赛。十八点:罗曼斯和音乐剧。十九点十五分:新闻。二十点:舞蹈音乐……喂,喂,现在播报《先锋报》刚刚提供的议会选举最终结果。中间派:一百三十九位议员,其中激进党一百零四位,保守派十一位,民主自由派十位,独立共和派十四位。
〔佩普让人们肃静,聚精会神地听广播。
广播 右派获得二百零七席,其中一百一十三席属于民众行动党,三十二席属于农民党,余下席位属于传统派和保王派。
左派获得九十九席,其中社会党占五十七席,而共产党仅有一名代表,即玻利瓦尔,在安达卢西亚当选。
第三场
〔杂货商放声大笑。佩普从里面走到门口,凝视杂货商。
药店老板 就像推着去投票的那些女人。她们的位置是在家中,补补她们丈夫的袜子。哼!世道可真大变样了。
杂货商 (输得并不坦然)我呢,直到二十五岁,去投票还有我父亲陪着,他给我指出好的候选人,(将酒杯举到嘴唇边)这么着,至少还有些传统不至于丢掉。
佩普 (将杂货商的头按进酒杯)而且这么着,你也就同样愚蠢。
杂货商 (感到窒息)又来捣乱!……你这是怎么啦,你呀?
佩普 你叫我恶心。
药店老板 唉,对不起,这可是一种挑衅。
佩普 哪里,这是因为他太胖了,也因为他太愚蠢。
皮拉尔 (从里面走出来)住口,小家伙!先生们,他是个孩子,发生这么多事儿,他昏了头了。
〔顾客听见争吵声,纷纷走出来。
广播 喂,喂,我们从官方了解到,阿尔卡拉·萨莫拉先生,委托勒鲁先生组成新内阁。
杂货商 (浑身抽搐而扼腕)这帮无赖,很快就一扫而光。秩序……说到底还得有社会秩序……还得有纪律。
佩普 还不闭上你那臭嘴!
一个男人 (从一条街的另一端过来)矿工们罢工了。他们一听说勒鲁又上台,情况就糟极了。
〔远处爆发愤怒的吼声。
杂货商 (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等我再踏进这家酒馆的时候,这里肯定会很热。
彩票商 (他跑过来)矿工们拿起了武器,向市区进发了。
皮拉尔 他是个孩子,先生们。
杂货商 你跟她睡过觉,这事儿是真的啦?
佩普 (怒不可遏,朝杂货商的脸啐了一口)是真的,臭狗屎!总比同你老婆睡觉要好。
〔他扑向杂货商。
报童 (走到这里)矿工们进城了。
〔战斗的喧闹声越来越近,矿工们唱起歌;与此同时打起群架:一张椅子翻倒,有人劝架,尽力拉住佩普;而佩普则大喊:“他们来了,你就等着瞧吧!”
皮拉尔 小家伙!
佩普 不行!……这种情况拖得太久了,早就应该打破。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一个男人 (跑过来)他们到啦!
〔矿工们列队入场,他们光着上身,手持武器,离市民几步远站住,排成半圆,戛然停止唱歌。佩普僵立在这两群人中间。
广播 明天早晨,《先锋报》将对这场选举发表如下评论:议会选举表明,全体真诚的西班牙人如何希望并且预见到了温和派能获胜,击败左派极端分子。这是冷静的、明智而民主的政治,对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国际的追随者革命企图的一场胜利。
〔广播在昏暗中结束播音。
(关于勒鲁先生上台执政的问题,评论文章这样写道:如同选举结果那样,唐·亚历山大·勒鲁先生和新内阁班子执政,能令整个西班牙感到满意,并给西班牙带来保证,我们民主和社会的伟大文明传统将继续繁荣昌盛。新总理凭借自己的经验、节制和智慧,一定能从这场选举中汲取必要的教训,强有力地反对受雇于外国的那些人和党派,挫败他们企图消灭西班牙民族的根本而神圣力量的阴谋诡计。
唐·亚历山大·勒鲁,请接受我们以真正的西班牙和所有真正西班牙人的名义,向您表示的信任、感激和钦佩。)
——幕落
第二幕
〔在幕间休息即将结束时。
广播 (声音断断续续)加泰罗尼亚地区起义了……在安达卢西亚农村各地发生了暴动……奥维耶多市落入叛乱分子手中。
第一场
〔矿工们分散坐着,他们刚凑合吃了一顿饭。其中一人站着,仰着脖子往嘴里倒酒。皮拉尔和佩普待在一个角落。
巴斯克人 于是,我就说:“你认为这种倒霉的生活,难道是天堂吗?”他回答我说:“不……”
安东尼奥 (满嘴嚼着食物)再怎么过惯了穷日子也不行,看到这种情景,还是有点儿于心不忍。
桑切斯 有什么办法,革命这事儿,可不像摇摇扇子。
佩雷斯 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为健康和快乐干杯!(他也喝酒)不应当动手,也不应当动火!
皮拉尔 对。不过,最不幸的,还不是走了的人,而是留下来的人。
桑地亚哥 对。不过,我要对您讲一件美事儿:在我那地方,女人哭泣的时候,总是独自哭泣。
皮拉尔 (气愤地)那么做爱呢?她们也独自做爱吗?
桑地亚哥 (始终和颜悦色)对。不过,也没必要为此流眼泪。
桑切斯 好了,聊够了,听听这项法令:“一切拿起武器的反革命分子,一切破坏分子,都立即枪毙。人民负责执行这项法令。”行吗?(大家表示同意)好,这是一件……至于用劳动券来取代金钱,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就要付诸实施了。现在,还有那座该死的兵营,戈麦斯指定我们去夺取,而他们一直在顽抗。
佩普 干脆攻取,有大学生和我们青年。
桑切斯 怎么,你们全像兔子一样让人给屠杀了?那些人,自从分发给了他们枪支……听我说,我仔细想过一件事:用一辆装满炸药的卡车,炸开围墙。可是,得有个人开车,还得有个人点燃导火线。唉,这两个人……
桑地亚哥 抽签决定嘛。
〔其他人点头同意。桑地亚哥掏出一盒火柴,扔给佩普。佩普从盒里抽出十五根火柴,折断了,分发给矿工。他宣布:
佩普 鲁伊斯。莱昂。
〔二人从人堆里走出来,挥拳致意,一言不发就走了。矿工们默默无语。
第二场
队长 (重又发言)还有一件事,就是缺少物资。大商人不肯动用他们的库存。我们处于这种境况,不能手软,必然迅速打击。
广播 喂,喂,马德里广播电台。我们收到内政部的公报,内容如下: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工联主义的职业革命分子,利用这次选举的休战与融洽的气氛,在好几座省城组织了暴动。在奥维耶多市和阿斯图里亚斯省,他们鼓动起一部分矿工跟随他们。
策划者是人们所熟悉的,他们就是共产党矿工工会的领导人以及奥维耶多社会党领导人兼《前进报》社长——萨维埃·布埃诺公民。他们在10月20日发出罢工的命令,我们概括成这样一句话:“国家权力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政府从现在起,就采取了各种措施以挫败这场暴动,恢复全西班牙所渴望的秩序。
桑地亚哥 还有点事儿我放心不下,跟你们谈谈,就是学校的事儿。必须办学校,办许多学校。我呢,你们也知道,我不识字,是我家那小子给我念新闻,可是在一次塌方中他给砸死了。因此我认为,必须创办学校,人人都能上学。
安东尼奥 要想到在山谷里的人,还有山上的人。必须告诉他们,现在不是奴隶了。山上牧场的人,他们不知道消息,从来就不知道。我还有二老,他们就不知道。
桑切斯 对,赶在头场雪之前,派人去看他们,把他们组织起来。
巴斯克人 同志们,你们说说看,还必须提防,不能让人抢劫。刚才我就看见一个家伙溜进仓库里拿东西。我毫不客气,一枪给他撂那儿了……
一名工人 当然了,哪儿都有好人,有坏人。
巴斯克人 还是个衣冠楚楚的家伙。
桑切斯 你们这个班子不错,等完了事儿,你只要察看一下就行了。不能让他们玷污了我们的革命。
桑地亚哥 还有跟海军的联系。这里,就像是首都。应当告诉沿海的那些伙伴去同军舰接洽。我还听别人说过,巡洋舰上也暴动了。
一名矿工 (来到这里)那些警察杂种,总在大教堂的钟楼上射击。他们刚刚打死了一个从宪法广场经过的小孩儿。
〔巨大的爆破声响,矿工们站起来。
桑地亚哥 (声音缓慢地)你瞧,正是我原来设想的:鲁伊斯和莱昂,现在牺牲了。要注意,不能让他们的鲜血白流。我呢,如今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了,我太老了;然而你们,年轻人,你,小伙子,想想即将到来的一切,想想所有新事物吧。
安东尼奥 鲁伊斯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长时间静默。
一名矿工 所有这些事儿,让我胃口大开。喂,老板娘!
〔另一名矿工放上一张唱片。
皮拉尔 噢!这种局面,怎么收场啊?
〔有人拍手,一名矿工跳起舞。
〔场景暗下来。灯光照到广场上。
第三场
阿方索[15](坐在椅子上,不管不顾地吃东西,边吃边讲)怎么样?哦,谢谢了。非常感谢,先生们、女士们。原先,我在波尔库纳当鞋匠。(摆出一副狡猾的样子)是在安达卢西亚。
广播 (打断他的话)喂,喂,巴塞罗纳广播电台。亲爱的听众,我们向你们宣读介绍奥维耶多事件的最新电文:匪徒和矿工的大队人马,昨天开进城里。第一队经由圣拉扎尔城郊大街、大主教府街和马格达莱娜街入城;第二队经由圣洛朗城郊大街入城。
〔停顿片刻。
阿隆索 (嘿嘿冷笑)就是这样!这只是说说而已。(呼叫)喂,桑切斯。你跟我说过,你熟悉波尔库纳。那么,你一定看到了窗户周围的一串串辣椒,还有房顶上晒干的西红柿。我母亲就常对我说:再见,谢谢。在全西班牙,哪儿也不像波尔库纳。还有……
广播 (打断他的话)奇迹般逃脱疯狂的破坏分子之手的见证人,都肯定地说,那些革命者用炸药炸毁了阿斯图里亚斯的大学、图书馆和银行,还炸毁了三月二十七日广场周围的大部分建筑物。我们从官方了解到,起义者包围了保安队军营,在断水断电之后,他们还使用从武器库窃取的迫击炮轰击了军营。据悉,大楼里的官兵不得不撤出来。
阿隆索 还有,我正要抓那些蜥蜴,它们却逃进干燥石头的小墙壁里。我就用手指头往洞里抠,要把它们掏出来。我母亲对我说,阿隆索,别抓蜥蜴,那是仁慈的上帝的财富……
广播 法布拉新闻社来电称:革命者占领了储蓄银行,夺取了银行里一千四百万比塞塔[16]现金。
奥维耶多大教堂的主教府和圣殿,均遭火焚——圣殿是浇了煤油和汽油烧毁的。
阿隆索 (解释情况)于是,我上了小山。一棵树也没有,桑切斯,连一棵树也没有。天气炎热,嗓子直冒烟,苦艾的气味引起欲望。傍晚,我从山上下来。我母亲对我说:做做祈祷,阿隆索。而我呢,在祈祷之前,我对她说……
广播 我们从马德里获悉如下消息:据官方消息,革命者占领了拉贝加和拉特吕比亚的兵工厂,还占领了武器库。
加尔默罗神甫修道院被围困,修道院院长欧弗拉西奥·德·尼诺·赫苏斯神甫,在逃离时骨盆脱臼,被慈善的人抬进医院,但是又被革命者拉下病床枪毙了。
阿隆索 我祈祷完了就说:这只是说说而已。当然是这样了:我们在天上的父亲,但愿您来统治,但愿您的意志能像在天上那样,也在大地上实现。
广播 (吼叫)统一新闻社的一名通讯员经历了起义的头一天。他在报道中说:奥维耶多城的主要街道惨不忍睹,已经横卧了几百具尸体。他还指出政府军和保安队的英勇表现。
阿隆索 (站起身,叉起手臂,神态狂乱,仰头望着天空)天父对我说过:“阿隆索,你是我儿子,算了,别管他们:他们在搞革命,而你是我儿子。”其实我明白,我可能会死去。坏人活千年。等我一死,仁慈上帝的所有天使会前来对我说:“好了,来吧,阿隆索。来吧,不要捣蛋。”我呢,我要说:“不。”不过,那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会跟天使们去的。大家往上升,和升到中午的田野上的大太阳一道,在蓝天中还往上升。在下方,波尔库纳的居民都将在无花果树下切面包或者喝水,而凉水壶会遮住他们望不见天空,也看不见阿隆索。天使带我到仁慈上帝的面前,上帝会对我说:“阿隆索,你是我儿子,你非常喜欢辣椒和西红柿,还喜欢没有树木的小山、有蜥蜴的石头墙壁。”而阿隆索呢,也会对天父说。他要对天父说:“对,我从来没有提过什么大要求——我是波尔库纳人。”
〔场景暗下来。
第四场
〔灯光对准酒馆。
一名矿工 (走进酒馆)大商人带来了。
〔业主工会的代表走进来,有药店老板、杂货商以及一些无台词的配角。
〔矿工们坐到一张桌子后面。
桑切斯 我要讲的话不长。革命需要你们库存的货物和你们的商品,没有这些,革命活不下去。如果你们不交出来,革命就完蛋了,我们也跟着完蛋。我们呢,倒也无足轻重,而革命,我对你们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因此,你们若是拒绝打开店门,那就是死路一条。你们若是打开店门,那就可以得到我们的保证。
杂货商 我……
桑切斯 还有一句话(他拔出手枪),说到做到。我数了,一……二……三……(对杂货商)你说。
杂货商 (粗暴地)不!
〔桑切斯开了枪,杂货商倒下。其他老板都惊慌失措。
桑切斯 (对药店老板)该你了。
药店老板 好吧。
桑切斯 我就知道准会这样。
第五场
〔尸体还留在近台。有人带进来抓获的人,有一名保安队军官、几个市民。
巴斯克人 这些,要立即审判。
桑切斯 (对药店老板)你来当辩护律师。(对一个自己人)你来起诉。
起诉人 在对方毫无挑衅的举动之前,保安队军官就下令开枪,就这些。
桑切斯 律师,该你辩护了。
药店老板 (瞠目结舌)可是……
桑切斯 (冷淡地)该你辩护了。
药店老板 可是,这个人跟我一样。他对你们,什么事也没有做。再说了,那是他的职业、他的责任。他也许还有孩子。你们凭什么权利杀人?说到底,凭什么权利……
桑切斯 你瞧,你这律师当得蛮好的。(他注视他的同志们。沉吟片刻)处死!下一个。
〔有人将军官押走。下一个又被推到前面。
起诉人 他是个大代理商。他躲在百叶窗里面,朝他所说的群氓开枪,打死三人。
代理商 我用不着律师,自己会辩护,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法庭。我鄙视你。不错,我朝人群里开了枪,只打死了三个人。杀了我吧,你会看到,还有不怕死的市民。
桑切斯 (对他的同志)好,这一个,至少不是个胆小鬼。处死!
〔有人将代理商押走。
桑切斯 下一个。
〔幕后传来喊声:“开枪!”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场
〔矿工们围着电唱机在听一张唱片。
广播 (播音速度极快)喂,喂,巴塞罗纳广播电台。在加泰罗尼亚和各省,革命者已被击垮。孔帕尼斯及其部长均被逮捕。米耶拉和奥维耶多的周围地区,都已恢复平静,唯独奥维耶多城内还在抵抗。正规军奉命等待,由洛佩斯·奥乔亚将军率领的雇佣军和摩洛哥部队,再有一小时就开到城下。
部队的士气高涨,完全符合国防部的作战计划要求以及部长唐·迪埃戈·伊达尔戈本人的愿望。首都不能没有防卫力量,因此,在反对革命的战斗中,要使用雇佣军。他们欢欣鼓舞,接受了这一使命:替代他们西班牙正规军的弟兄。而执行这种任务,他们在摩洛哥已经有杰出表现,称得上是行家里手。
给雇佣军的指令,是纯粹的军事行动。他们又勇敢,又有纪律,听从他们长官的指挥,总之是胜利之师,可以担当此任。
〔矿工这边都陷入沉默。继而,他们缓慢而铿锵有力地唱起歌。重又沉默,重又显现继续旋转的唱片。
〔在幕后和大厅的另一端,在观众的身后,军号吹起《旗帜之歌》。一些雇佣军登上旁边的一个舞台。
第二场
〔士兵在观众周围奔跑,同时枪声和炮声响成一片。
广播 巴塞罗纳广播电台。据法布拉新闻社消息:今天十四时,部长会议举行了一次特别会议。从正式公报和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尽管事态严重,政府还是十分镇定而从容地研究了形势。
〔绿色灯光照见一个中央小舞台。一张长方形桌子,上面铺着具有象征意义的绿色台布。桌子周围坐着六位部长,勒鲁坐在正中。他们在争论,时而激动,时而沮丧,做着机械的动作,很缓慢,有点儿可笑。一名部长站起来,极力说服他的同僚;而另一个则连连耸肩;第三个在吸烟;第四个站起身,毫不客气地打断说话的这位。场面混乱。
广播 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革命者注定要失败。部长们听了内政部长所做的一个技术性报告、公共安全负责人所做的关于已经采取的或者将要采取的措施的报告。此外,他们还听了国防部长唐·迪埃戈·伊达尔戈所做的报告:他将驻扎在摩洛哥的外国雇佣军一团人马,紧急调回西班牙,以便在受到威胁的阿斯图里亚斯地区恢复秩序和安定。政府一致同意这一举措。许多保安队开往加泰罗尼亚和奥维耶多。巴塞罗纳驻军本来就占西班牙十分之一的军事力量,现在扩充了一倍。自治区政府宣布戒严。任何手持武器的叛乱分子,抓住就立即枪决。
〔在这段时间,为了表明讨论没有进展,部长们又重复开头的那些动作,但是节奏异常快。
广播 (突然改变声调)下面播送总理唐·亚历山大·勒鲁给全体西班牙人的信:
勒鲁 (直到这时,他仅仅做了几个气馁的动作。现在站起身,显示一下胆量,开始讲话。说头几句还有点迟疑,继而越来越自鸣得意了。第四位部长在一旁冷笑)……
广播 在加泰罗尼亚,总委员会主席[17]忘记了他们的职务、荣誉和权力给他规定的所有责任,居然宣布成立加泰罗尼亚国。面对这种形势,共和国政府决定宣布全国进入战争状态。在和平时期,还有可能和解,而一旦宣布进入战争状态,那就将执行战争法,既不手软,也不手狠,但是坚决而有力。请大家相信,面对阿斯图里亚斯的叛乱,面对宣布自治的加泰罗尼亚政府的叛国立场,全国一定能团结一心,无论在加泰罗尼亚还是在卡斯蒂利亚,无论在阿拉贡还是在巴伦西亚,在加利西亚还是在埃斯特拉马杜尔,在巴斯克地区,在纳瓦尔,还是在安达卢西亚,都要奋起反击,站在政府一边,以便同时恢复宪法的权力、国家和共和国所有法律的权力,恢复精神和政治的一致。正是这种一致性,才使所有西班牙人组成了具有传统和光荣未来的人民。
面对一些人的疯狂行为,所有西班牙人都会感到脸红。政府要求他们在自己的心中,不应对我们祖国哪部分人民存留一丝一毫的仇恨。加泰罗尼亚的爱国主义,一定能在当地反对疯狂的分裂行为,一定能保护共和国承认的、在忠于宪法的一个政府领导下的自由。
无论在马德里还是各个省,公民们以激昂的情绪伴随我们。我们有这种激昂的情绪伴随,凭借法律的威力,就能够续写西班牙的光辉历史。
〔炸弹声、军号声。在这段时间,一直在黑暗中进行的战斗,现在更加激烈了。场景完全黑下来。
第三场
〔军号越来越多,人们又奔跑起来。枪炮之声。
有人喊了一声 飞机!
〔灯光照到中心舞台,大部分矿工惊慌地望着天空。灯光移到侧面。新的奔跑的场景。雇佣兵和矿工在广场一角相遇,雇佣兵被逼退了。
〔灯光又移到中心舞台。建起一座街垒。军号声一阵紧似一阵。
一名青年矿工 我们完蛋了,快点儿逃吧!
〔矿工们军心浮动。
桑地亚哥 (朝青年矿工走过去,默默地注视他)留下!
青年矿工 (要流下眼泪)不,我怕!
桑地亚哥 (注视他,抡圆手臂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滚蛋吧!(对其他人)已经毫无办法了,但是不能以这为理由……
〔在街垒上,双方交火。
广播 (播音的速度极快)西班牙正规军、摩洛哥土著部队和雇佣军,是这样实现联合行动计划的:
现在介绍几次行动。
十一点钟:政府军开进拉芒什海峡的塔拉贡、阿尔瓦塞特省的维拉罗莱达。
十三点:九架军用飞机在莱里达省上空飞行。
十四点:莱昂军事法庭首次开庭,宣判四名革命分子死刑,已确认他们杀害了三名保安队员。萨拉曼卡的军事法庭宣判两名革命分子死刑,指控他们在托雷诺·德·熙德攻击保安队的一辆卡车。在奥维耶多市街道上,战斗还在继续。革命分子只占据几个街区,已经实现了合围。
十五点:从围攻保安队军营的三千叛乱者的手中,夺回了兰格雷奥的昆卡城。
十六点:巴伦西亚的警察在城里一家五金商店中,发现了九颗炮弹、三百个烈性硝甘炸药筒和成箱的弹药。
桑切斯 弹药没有了,瞄准了再射击。
安东尼奥 我还是喜欢冲进大堆人里。至少,那样死了也痛快!
桑地亚哥 还不闭嘴,毛头小伙子!你不用着急。(他射击)
〔战斗。
安东尼奥 (身子暴露了,腹部中了一枪。他手捂肚子弯下腰,皱起眉头,仿佛在思索。他离开街垒,走了两步,便跌倒了,嘴里还在咕哝)我不用着急,我不用着急……
〔桑地亚哥回头瞧瞧,他一声未吭,连续射击。
桑切斯 下一个!
〔一颗子弹击中他。四五名矿工朝他冲过来。
桑地亚哥 让他安静点儿。干活儿去吧!
〔桑切斯留下来,同安东尼奥身边的佩普单独在一起。二人交换一下眼色。
佩普 那些狗腿子,上,老头儿!
〔他们怒不可遏,登上街垒,要投入战斗。但是,到顶上遭遇枪击,重重地跌下来。
皮拉尔 (从酒馆跑出来)我的小家伙……
〔她跪下来。
〔雇佣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场。灯光黑暗。肉搏战。疼痛的叫声。
〔军号声不断,吹奏胜利。
——幕落
第四幕
〔一名上尉,戴着单片眼镜,抽着雪茄,躺在扶手椅上,让人给擦皮鞋。
〔他身边有个手拿记事本的士官。稍远处,两名士兵押着一群俘虏。
〔一名士兵走过来,行军礼。
士兵 上尉,鞭子打断了。
上尉 那就用鞭子杆儿抽嘛,笨蛋!
士兵 可是,上尉,他已经昏过去了。
上尉 他一直什么也没有说吗?
士兵 没有,上尉。
上尉 这些人,是什么杂种啊?……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造出来的……好了,最后几个我来对付。(他示意让人把皮拉尔带到面前。皮拉尔惊恐万状)见鬼,我又不是要把您吃了。(极为自负地)我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吓着过女士们。您对这帮强盗那么热情,引起了邻居们的气愤。不过我呢,这种事情我会理解的,他们当中有英俊的男人,对不对……我负责调查,因此我要查问一下,但是要好言好语。您明白吗,好言好语?
皮拉尔 我的小家伙……
上尉 什么?……这么说吧,我想了解的全部情况——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谁杀害了唐·菲尔南德。有人告诉我,大概就是这些俘虏中的一个。
皮拉尔 杀害,杀害,他们把他给我杀害了……几乎还是个孩子!
上尉 好了,冷静点儿。究竟是谁杀害了唐·菲尔南德?就在您酒馆门前发生的事儿。受害者的家属想要了解。
皮拉尔 他那双手多细溜儿……圣母哇……他的头发让血粘住了。他们把他从我手中夺走了。(发疯一般)杀人犯,杀人犯!
上尉 把这个疯女人带走……去把俘虏给我带来。
士官 上尉,我已经让人把这些坏蛋的尸体,全集中在一块田地里,可是太多了,埋不过来。
上尉 (越来越恼火)干脆浇上汽油,点火烧了算了。埋了也让人恶心,就当做老鼠处理……
我的宝贝儿,你们落到一个上流社会人士的手中,算是运气。换了我的一些同事,就会用烧红的烙铁烫你们的肋骨,好让你们开口讲话。我呢,只有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那样做。就你吧,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其实,叫什么名字,对我都无所谓,我只想了解谁杀害了唐·菲尔南德。你知道,就是那个商人……谁杀害了菲尔南德?
工人 是人民。
上尉 坏蛋。(对士兵)拉到墙根儿去。(对第二名俘虏)你明白,无赖,谁杀害了唐·菲尔南德?……是穆诺,是洛佩斯,还是被打死的人中的一个?
第二个工人 是人民。
上尉 (气急败坏)随你便吧,这个也给枪毙了!下一个。你呢,爱惜自己这条命吗?唐·菲尔南德是怎么死的?
第三个工人 这还用问:是人民将他处死了。
上尉 杂种!你这笔账要算的。过来,老头儿,你回答。
阿隆索 我呀,从来没有提过什么大要求,再见,谢谢,这是阿隆索讲的。
上尉 真的,你觉得这样有趣吗?我来教教你怎么充硬汉子。
阿隆索 仁慈的上帝对我说过:“阿隆索,你死不了。”坏蛋活千年嘛。这只是说说而已。
上尉 哼,他在嘲弄我。将这两个败类给我押到市场后面去枪毙了。这里开始散发臭味了。
药店老板 唔,上尉,见到您真高兴。我不打扰您吗?
上尉 为您效劳,市参议员先生。
药店老板 刚才您在审判吗?喏,是关于所有那些孩子和妇女的事儿。他们叫喊得太厉害,把人耳朵都震聋了。看样子他们饿坏了。部队能不能……
〔他们下去。
〔士官坐到上尉的座位上。他用口哨吹着进行曲。
广播 喂,喂,巴塞罗纳广播电台。内政部长发表如下公报:
革命已经完全粉碎了,部队控制了阿斯图里亚斯省。多亏了西班牙政府,而这政府又在军队和公共力量的英勇协助下,我们才在西方捍卫了民主和拉丁文明的基本原则。然而,报复是在人类之间进行的,就必须强调慷慨大度,以便让世界知道,西班牙政府,这个共和的并遵循宪法的、民主的并依靠议会的政府,充分了解国际的批评,它在极其有力地镇压了一场武装革命的同时,也显示了宽容、人道,从宽执法,做出了无与伦比的榜样。尽管士兵阵亡的数量极大,尽管好几座城市被毁,尽管劳动和艺术的一些杰作遭到破坏,政府仅仅处决极少数人,大部分人都处以监禁。
〔帕卡从店铺里出来,收拾酒杯,擦擦餐桌。
士官 (一副轻薄的神态注视着她)天气不错呀,嗯?
帕卡 哦,对。
士官 说说看,矿工们在这儿那会儿,你们也许更殷勤些吧?
帕卡 唔,我嘛,要知道,无论谁都一样!
士官 对,就跟我似的:喏,就在前天,形势最严重的时候,我在教堂的窗口,还朝你瞄准来着……(对押着一名俘虏的两名士兵)喂,你们这是去哪儿?
士兵 中士,上尉要我们把他枪毙了,所以就去那后边,那儿没有店铺。
士官 又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喂,你看到了,笨蛋!这给你带来什么?当初,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儿。现在,说什么都……(一些看热闹的人逐渐围拢过来)在他们处决你之前,你要抽支烟,或者喝杯酒吗?
一名俘虏 谢谢,什么也不要。
士官 (对帕卡)因为,你也看到了,在雇佣部队里,也不都是野蛮人。
一名俘虏 您若是愿意照顾我一下,那就给我的右手松绑,只一小会儿,我抽筋了。(士官示意解开。俘虏伸了伸手臂,以红色阵线的方式敬个礼,又一拳击到一名士兵的脸上)给你,作个纪念。
士官 噢!混蛋!
〔他们三人扑向俘虏,在反击中将他带走。
〔在餐厅里。
一名伙计 今天早晨,有些房屋自己就倒塌了。
一个男人 从一定意义上讲,这种轰炸要起作用了。
一个女人 对,我亲爱的,在地窖里待了十五个钟头,动也不敢动。他们狂轰滥炸。
一个男人 今天早晨,还逮捕了一名外国记者,天晓得他插手什么事了……不用说,又是这帮贱民的一个间谍。
〔灯光暗下来。
广播 今天上午的内阁会议,一致同意国防部长建议的表彰,以奖励共和国的英勇卫士们。
〔灯光照到小舞台。
勒鲁 (大把大把地向部长们颁发勋章)
广播 加泰罗尼亚师指挥官巴泰将军,指挥同阿斯图里亚斯叛乱分子作战的洛佩斯·奥乔亚将军,同时晋升为中将。巴泰将军的现职,将由迄今担任陆军总监的罗德里格斯·德·巴西奥将军接替。
〔一切结束了。不过,大厅四角还传来声音。
第一个声音 我呀,我就是老桑地亚哥,我一辈子也没有过上非常幸福的日子。我父亲是矿工,我祖父,往上数的所有祖辈,也全当矿工。后来,我结婚了。当然是个善良的女人了,可是,从来也没有满意过。我有个儿子——也当矿工——在一次塌方中死了。我从来没有损害过任何人,要说这辈子也该知足了,可是我想到了青年。我认为自己在战斗中表现不错。这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要争取的了。等到下了大雪,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提起我了。
第二个声音 桑切斯。在罢工中,有人说我是煽动者。我十七岁那年,是我哥哥教给我的。我相信自己搞的革命,我就是相信。我还试过念念书。因为,正如他们所说的,教育……不过,我用镐刨矿石迸出火花时,理解得更透彻一些。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可是,总要发生点儿什么事儿。而我呢,我要对他们说:“革命这事儿,可不像摇摇扇子。”
第三个声音 我是安东尼奥,从山里来。别人没见过雪。我若是说正是为了雪我才战斗的,一定会惹他们发笑。不错,从前在大雪中,我用不着想什么。雪美极了,也非常单纯。我从山上下来,见到黑黑的面孔和非正义。于是,我想到我家乡的雪,想到有人把雪踩下去时它发出的叫声。可是桑地亚哥说,我不用着急,我根本不用着急,还没有授给我勋章呢。
第四个声音 我是佩普,皮拉尔经常对我说:“最不幸的,还不是走了的人,而是留下来的人。”也许我还是愿意留下来,因为这里有阳光和园子的鲜花,而且,还有皮拉尔——不过关于她,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喜欢街道举行的舞会。有人对我说:“佩普,你不怎么正经?”不过那也是很久的事了。桑地亚哥、桑切斯、安东尼奥和巴斯克人、鲁伊斯、莱昂,他们都叫我“小家伙”。他们这样叫有道理。
第五个声音 有人给我们抽了签。
第六个声音 那是要决定谁开卡车。
第四个声音 很快就要下雪了。
第三个声音 谁还能记得呢?
第七个声音 我们家乡的笛声……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第八个声音 如果上帝愿意。
第二个声音 很快就要下雪了。
第一个声音 谁还能记得呢?
〔灯光。
广播 政府公布政府军死伤和失踪的正式数目。
阵亡:三百二十一人(其中士兵二百二十九名、骑兵十一名、保安队七十名、警察十一名)。
伤员:八百七十人(其中士兵五百五十名、骑兵十六名、保安队一百三十六名、警察一百六十八名)。
失踪:七人(其中士兵五名、保安队两名)。
〔旁边的窗板纷纷关上。
一个女人 夜里天儿开始凉了。冬天临近了。
一个男人 对,很快就要下头场雪了。
〔灯光黑暗。
〔在观众身后的一条街尾,由手风琴伴奏,又唱起一支桑坦德山歌:
咱们舞会再见面,
等到夜晚三更天;
咱们舞会再见面,
伴随手鼓咚咚声,
咱们就要跳个欢。
——幕落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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