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古拉-加缪论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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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玉民 译

    科波[18],唯一之师

    雅克·科波大大惹恼了他同时代的人。读一读关于他的事业,别人是怎么写的,就足以了解这一点。然而,我也不敢断定,到如今他就不会更加令人恼火了。的确,在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上,他都表明了立场,而他的立场不大招人喜欢。他所讲的金钱戏剧的那番话,还始终有效,只有这一点除外:这种戏剧的倡导者能力越来越差,而脾气却越来越大,这里冒昧地重复科波的话,就是他们会用报复性的公报来屠杀我们。

    然而,艺术戏剧的运气也不见得更好些。科波首先推重的是脚本、风格、美;他同时还肯定地说,一部戏剧作品应当聚拢,而不应当分散,应当将观众聚拢到同一激情中,同一笑声里。多少没有风格的剧本,多少得到赞助而仅有宣传功夫的作品,多少旨在破坏和分裂的举动,今天还会觉得这种话讲得太不留情面!

    在演员问题上,他当然不同意“间离效果[19]”。他说道:“演员的一切,就是献身。”不错,他随即又补充说:“要献身,首先必须拥有自身。”这话有些演员听了反而不舒服,他们认为激情就近乎技巧和演艺,殊不知演艺恰恰能让激情释放出来。科波也要求导演应当慎言慎行。“对演员是激发,而不是面授感情。”总而言之,他让导演躲在演员后面,让演员躲在脚本后面。一句话,颠倒的世界……

    不过,我重提这些,也不愿意惹烦了这个家庭,我爱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甚至爱分歧最大的成员。我们只需记住,科波认为戏剧事业是一种文化现象,世界文化现象,所有的人都能从中找到自我。他知道文化始终受到威胁,戏剧方面尤其如此,受金钱、懦弱、仇恨、政治的威胁,受金融利益或意识形态利益的威胁,因此在这一点上不能妥协。他就没有妥协退让,因而他既令人赞佩,又遭人憎恶,但这只是关系到他个人。同我们相关的,就是他以毫不妥协的精神所做到的事情,这也可以简单概括。在法国戏剧史上,有两个阶段:科波前与科波后。我们应当记住,并且在思想上始终遵从这唯一之师的严厉判断;只有他才能同时被作者、演员和执导所承认。

    雅典讲座:关于悲剧的未来

    一位东方智者在祈祷中总要问,神明能否让他避免生活在令人关注的时代。我们的时代就特别令人关注,也就是说一个悲惨的时代。我们要净化这种种不幸,至少还有我们时代的戏剧吧,或者还能期望会有吧?换言之,现代悲剧可能吗?今天,我正是要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提得合乎情理吗?是不是像这类问题:“我们会有一届好政府吗?”或者:“我们的作家能变得谦虚吗?”再如:“富人能很快同穷人分享他们的财富吗?”这些问题当然很有趣,但主要能引人幻想,而不是引人思考。

    我认为这不一样。我认为恰恰相反,探讨现代悲剧在情理之中,理由有二。第一个理由:悲剧艺术的伟大时期,在历史中处于相交的世纪,处于人民的生活同时承受光荣和危险的重负,现时悲惨而前途未卜的时刻。归根结底,埃斯库罗斯[20]是两次战争的战士,而莎士比亚也经历了一系列的恐怖事件。此外,他们二人也正赶上文明史中的危险转折期。

    我们的确可以注意到,从多利安人[21]时代一直到原子弹的出现,西方历史这三千年中,只有两个悲剧艺术的时期,而两个时期也都紧紧限定在时空里。第一个是希腊时期,从埃斯库罗斯到欧里庇得斯[22],延续了一个世纪,体现出一种非凡的统一性。第二个时期略微长些,在西欧尖角的几个毗邻国家兴盛起来。其实,人们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伊丽莎白时期[23]戏剧的勃发,黄金世纪的西班牙戏剧,以及十七世纪的法国戏剧,差不多是同时代的。莎士比亚去世的时候,洛贝·德·维加为五十四岁,已经将他的大部分剧作搬上了舞台,卡尔德隆和高乃依也都在世。总之,莎士比亚和拉辛相差的年代,并不大于埃斯库罗斯到欧里庇得斯的时间距离。至少,从历史上,我们能够看到,尽管审美观各自不同,这些还是一体的,是一次繁荣昌盛,文艺复兴的繁荣昌盛,始于伊丽莎白时期戏剧所引发的混乱,终于法国悲剧的完美形式。

    这两个悲剧时期之间,流逝了将近二十个世纪。在这二十个世纪的过程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可以称为戏剧但不是悲剧的基督教神秘剧,过一会儿我再讲为什么。可以说这两个时期极其特殊,也正是以其特殊才能告诉我们,悲剧表现形式的条件。依我看,这项研究极为有趣,也应当由真正的历史学家严谨而耐心地继续下去。不过,这种研究超出了我的能力,我仅仅想就此陈述一个戏剧人的思考。既从这两个时期,又从当时的悲剧作品来研究这种思想运动,就立刻面对一个恒量。这两个时期的确标明一种过渡,从充满神圣和圣洁概念的宇宙思想形式,过渡到别种形式,即相反由个人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思想推动的形式。从埃斯库罗斯到欧里庇得斯的运动,大体来说,就是从苏格拉底前的伟大思想家,到苏格拉底本人的运动(苏格拉底鄙视悲剧,对欧里庇得斯来说倒是个例外)。同样,从莎士比亚到高乃依,我们是从还是中世纪的黑暗而有神秘力量的世界,走向由人的意志和理性(拉辛剧中的所有牺牲,几乎都是基于理性的牺牲)肯定并维持的个人价值观世界。总之,这是同一运动,从中世纪狂热的神学到笛卡儿。这种进化,在两种情况中是同一的,尽管在希腊,因其局限在一个地方,就显得更加简单而明了。在思想史中,每一次,个人都是逐渐摆脱一个神圣体,挺立起来,直面恐怖而虔信的旧世界。在作品中,每一次,我们都是从传统悲剧和近乎宗教的仪式,转向心理分析的悲剧。而且每一次,四世纪在希腊,十八世纪在欧洲,人的理性的彻底胜利,都要使悲剧创作枯竭长达几个世纪。

    至于我们,能从这种观察中得出什么呢?首先注意到这样一个非常普遍的事实:悲剧时代,每一次似乎都巧遇人的一个进化阶段;人在这种进化中,不管有没有意识到,总在摆脱文明的一种旧形式,处于要同旧形式决裂的状态,但是又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新形式。到1955年,我就觉得我们处于这种状态。于是,问题就可以提出来了,要弄清楚内心的惨痛,能否在我们当中找到一种悲剧的表达方式。不过,从欧里庇得斯到莎士比亚,相距两千多年,这么久的沉寂也该提醒我们慎重。悲剧,毕竟是一种珍奇的鲜花,能在我们时代看到它盛开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的。然而,第二个理由倒还鼓励人考察这种机会。这次我们能够看到,三十年来,确切地说,自从雅克·科波的改革以来,在法国出现一种极为特殊的现象,就是作家又回到一直受制造商和交易商控制的戏剧。作家的介入导致悲剧形式的复活,而悲剧形式的趋向,就是恢复戏剧艺术的真正位置——文学艺术的顶峰。在科波之前(克洛岱尔[24]除外,但是没人演他的剧),最受青睐的戏剧供品,在我们那儿就是双人床。剧本演出一旦特别成功,这类供品就成倍增长,床铺也如此。总之,这是一种生意,同许多别的生意一样,冒昧地说,一切都按牲口的重量付钱。且看科波就是这样讲的:

    如果要我们起个名称,给激发我们的情感,给推动、压抑和逼迫我们,令我们最终不得不退让的强烈情感,那就叫愤慨吧。

    毫无节制的工业化,日甚一日,越发无耻地毁损我们的法国舞台,使戏剧丧失有文化的观众;大部分剧院,操纵在由商人豢养的一小撮哗众取宠的人手中;媚俗和投机的精神,卑鄙下流,到处都一样,甚至还渗入伟大传统应当拯救几分廉耻的领域;虚张声势,到处也一样,各种各样大言不惭的许诺、各种类型的暴露癖,寄生在这正在死去,甚至名存实亡的艺术上;到处是懦弱、混乱、百无禁忌、无知和愚蠢、对创作者的鄙夷、对美的仇视;创作越来越荒唐和空洞无物,批评越来越不痛不痒,观众的审美观也越来越误入歧途:正是这些令我们愤慨,令我们拍案而起。

    自从这一声呐喊,并随之创建了老鸽棚剧院之后,我们那里的戏剧,又逐渐找回它崇高的秘诀,也就是风格,可见我们欠科波的恩情是还不完的。纪德[25]、马尔丹·杜·伽尔[26]、季洛杜[27]、蒙泰朗[28]、克洛岱尔,还有许多作家,都给予戏剧盛大的排场和勃勃雄心,这种情况已经消失了一百年了。与此同时,在戏剧方面出现一股探讨的思潮,其中最有意义的产物,就是安托南·阿尔托[29]的出色的书《戏剧及其复制品》,而外国理论家,如戈尔顿·克雷格[30]和阿皮亚[31]的影响所及,都将悲剧放到我们关注的中心。

    将所有这些观察到的情况放到一起来看,我就可以清楚地界定我要在诸位面前陈述的问题了。我们的时代恰逢文明的一场悲剧,而今天也像从前一样,这场悲剧可能推动悲剧的表现形式。无论在法国还是其他国家,许多作家都同时动起来,力求将时代的悲剧赋予我们的时代。这种梦想顺乎情理吗?这场事业可能成功吗?需要什么条件呢?依我看,对于当做第二生命热爱戏剧的所有的人来说,这就是个现实问题。当然,今天还没有任何人能给予这样断然的回答:“条件有利,悲剧水到渠成。”因此,我也仅限于提出几点看法,谈一谈西方文化人的这种巨大希望。

    首先,什么是悲剧?悲剧的定义,文学史家以及作家本身,都十分关切,尽管哪一种提法都没有达到共识。我们不打算解决多少有才智的人面对而犹豫的一个问题,至少可以进行比较,譬如看一看悲剧同正剧或者情节剧,到底有什么差异。我认为差异如下:在悲剧中,相互对立的力量,都同样合情合理;反之,在情节剧和正剧中,只有一种力量是合法的。换言之,悲剧模棱两可,正剧简单化。在前者中,每种力量都既善又恶,在后者中,一种力量代表善,另一种代表恶(因此,如今的宣传剧,也无非是情节剧死灰复燃)。安提戈涅有道理,但克瑞翁[32]也不错。同样,普罗米修斯既有理又没理,无情压迫他的宙斯也行之有据。情节剧的套路可以概括为“只有一个是合理的,并且情有可原”;而悲剧的格式尤其是“人人都情有可原,谁也不正确”。因此,古代悲剧的合唱队,主要劝人谨慎。只因他们知道,在一定限度上,所有的人都是对的,一个人因盲目或者激情,无视这种限度,自投灾难,才使他以为独自拥有的一种权利获胜。古代悲剧的永恒题材,就是这种不能逾越的界限。同样正当的力量,从这条界限的两侧相遭遇,发生持续不断的惊心动魄的冲突。看错这条界限,想要打破这种平衡,就意味着自掘坟墓。同样,在《麦克白》[33]和《费德尔》[34](尽管不如古希腊悲剧那么纯)中,也还会发现这种不能逾越界限的思想,一旦超越,不是丧命就是大难临头。最后还要解释,理想的正剧,如浪漫派戏剧,为什么首先是情节发展,只因正剧表现善同恶的斗争,表现这种斗争的曲折;而理想的悲剧,尤其是希腊悲剧,首先是紧张气氛,只因两种强大的力量势均力敌,每种力量都有善与恶两副面具。自不待言,在正剧和悲剧的这两种极端典型之间,戏剧文学还提供各种各样的作品。

    不过,单从纯粹的形式来讲,例如在古代悲剧中,两种冲突的力量是什么呢?如果举《被缚的普罗米修斯》[35]作为这种悲剧的典型,那么就可以说,一方面是人及其强大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反映在世间的神的原则。人出于自尊(甚或像埃阿斯[36]那样因为愚蠢),开始不满体现在一尊神上或社会中的一种神圣秩序,那么就有悲剧。这种反抗越是合理,而这种秩序越是必不可少,悲剧的规模也就越大。

    因此,悲剧内在的一切,都趋向于打破这种平衡,从而毁掉悲剧本身。如果神圣的秩序根本不容任何异议,只允许过错和悔悟,那也没有悲剧,只能有神秘剧或寓言剧,或如西班牙人所说的,信德或圣事的行为,即在演出中,庄严地宣告唯一的真理。这样,倒可能产生宗教正剧,但不会有宗教悲剧。这就不难理解,悲剧为什么一直沉默到文艺复兴。基督教将整个宇宙、人和世界都纳入神的秩序。这样,在人和神的原则之间,也就不存在紧张的关系了,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有无知以及困难:难将人同肉体剥离,难于放弃情欲而独奉宗教的真理。在历史上,也许只存在唯一的一出基督教悲剧。这出悲剧在骷髅地演出,只持续不易觉察的一瞬间,在发出“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的时刻。这瞬间的怀疑,仅此怀疑,就使一种悲剧环境的暧昧永存了。继而,基督的神性就不容置疑了。每天为这种神性所做的弥撒,是西方宗教戏剧的真正形式。它只有重复,没有创造。

    反之,一切解放个人,将世界置于纯粹人的法律之下的东西,尤其是否定生存的神秘论,这一切重又摧毁了悲剧。无神论和理性主义的悲剧,也同样不可能。如果一切皆神秘,便没有悲剧;如果一切皆理性,同样没有悲剧。悲剧诞生于黑暗和光明之间,是两者相对立的产物,这是可以理解的。其实,在宗教的或不信神的戏剧中,这问题事先就解决了。在理想悲剧中则相反,问题并没有解决。主人公奋起反抗,否定压迫他的秩序,而神权通过压迫,越遭否定越要自我表现。换言之,仅有反抗,不足以成悲剧;同样,仅表现神的秩序,也不足以成悲剧。反抗和秩序,两者必须并存,彼此支撑,相互借力。没有神谕的命运,也就没有俄狄浦斯。然而,如果俄狄浦斯不反抗,听天由命,那么命运也不会必然造成全部恶果。

    如果悲剧结束时,人物死去或者受到惩罚,那就有必要指出,受到惩罚的不是罪恶本身,而是人物否认平衡和紧张的那种盲目性。当然,这里是指理想悲剧的氛围。拿埃斯库罗斯来讲,他始终靠近悲剧的宗教和神的发端,在他三部曲的终篇,还是宽恕了普罗米修斯[37];欧墨尼得斯替代了厄里倪厄斯[38]。但是,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大部分时间平衡是绝对的,正是在这方面,他是历代的最伟大的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则相反,他将压偏悲剧的天平,偏向个人和心理分析一边。他从而宣告了个人主义的戏剧,即悲剧的衰落。同样,莎士比亚的伟大悲剧,还扎根于一种天大的神秘中:狂热的个人的行为,遇到了无形的抵制;高乃依则不然,他让个人伦理占上风,并以其完美宣告一种体裁的结束。

    因此,有人这样写道:悲剧在极端虚无主义和无限的希望之间摇摆。依我看,这话再准确不过了。主人公否认打击他的秩序,而神的秩序因被否认就越要打击。两者就在存在遭到质疑的当儿,彼此都表明自己的存在。合唱队从中得到教训,即有一种秩序,这种秩序也许是令人痛苦的,但是不承认它的存在,情况还要糟糕。唯一的净化,就是什么也不否认,什么也不排斥,接受生存的神秘性、人的局限性,总之,接受人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这种秩序。“一切都好。”俄狄浦斯抠瞎了双眼,当时就这样说。他知道此后再也看不见了;他的黑夜就是一种光明,在眼睛死去的这张面孔上,闪耀着悲剧世界的最大忠告。

    从这些观察中,能得出什么来呢?一个建议和工作的一种假设,仅此而已。看来悲剧每次在西方诞生,文明的时针的确总指向神性社会和人性社会之间的等距离点。两度出现这种情况,间隔两千年,现在我们又碰到这种冲突,一个还按照神的意义解释的世界,同已经具有自己特点的人,即有能力提出异议的人发生的冲突。在前两次情况中,人表现得越来越突出,逐渐打破了平衡,结果悲剧精神就沉默了。尼采指责苏格拉底充当了古代悲剧的掘墓人,这样讲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准确说来,笛卡儿标志着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悲剧运动的终结。在文艺复兴时期,改革、发现新大陆的事件,以及科学精神的兴旺,实际上是把传统的基督教世界推上被告席。人渐渐挺立起来,反对圣物和命运。莎士比亚就抛出他那些满怀激情的人物,去冲击世间既糟糕又正当的秩序。死亡和怜悯侵入舞台,悲剧的具有决定性的话语重又响起来:“我的绝望生育一种更高的生活。”继而,天平重又倾向另一边,拉辛和法兰西悲剧,在一种室内乐的完善中,渐趋完结了悲剧运动。由笛卡儿和科学精神武装起来的理性取得了胜利,接着就高呼人权,将舞台扫荡一空:悲剧跑到大街上,上了革命的血腥的舞台。浪漫主义不会写出任何悲剧,只创作正剧,其中唯有克莱斯特[39]和席勒[40]的剧作,接近真正的伟大。人唯我独尊,除了面对自身,再也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量了。人不再是悲剧人物,而成为冒险家;正剧和小说描绘人,将胜过任何别种艺术,悲剧精神就这样消失。直至今日,就连惨绝人寰的战争,也没有唤起任何悲剧诗人。

    究竟什么还能在我们中间激发悲剧复兴的希望呢?如果我们的假设还成立的话,我们这种希望的唯一理由,就是个人主义今天发生了明显变化,在历史的压力下,人逐渐承认了自己的局限。十八世纪的人以为,能运用理性和科学控制并改造世界,而这世界也的确成形,但是成为可怖的形态。这是历史的世界,既合理又无限度,而且无度到如此地步,历史便戴上命运的面具。人怀疑能否控制历史,也只能进行斗争,真是有趣的反常现象。人类从前拿起武器,摈弃了天命;又以同样的武器,给自己制造出一种敌对的命运。人造出了一尊神:人的统治,然后又转而反对这尊神了。人处于不满的状态,既是斗士,又不知所措,既怀着绝对的希望,又持彻底怀疑的态度,因而生活在悲剧的氛围中。这也许表明悲剧要重新诞生了。今天的人,高呼反抗,却知道这种反抗具有局限性;要求自由,也肯接受不可避免的后果,而这种矛盾的、被撕裂的人,从此意识到人及其历史的含混性,这样的人便是出色的悲剧人物。这样的人也许是他自身悲剧的公式:这悲剧的公式,将在“一切都好”的那天得出来。

    以法国为例,我们在戏剧复兴中所能观察到的,恰恰是朝这个方向的一些探索。我们的剧作家在寻找一种悲剧的语言,因为没有语言便不成悲剧,而这种语言难就难在,它必须反映悲剧环境的矛盾,它既是圣事的,又是世俗的,既野蛮又深奥,既神秘又明了,既高傲又可怜。我们的作者在寻找这种语言时,就本能地转向根源,即我所讲的悲剧时代。我们看到,希腊悲剧就这样在我们那里再生了,但只限于极具个性的头脑可能想出的形式。这些形式是矫揉造作的文学嘲弄或移位,唯独滑稽占人的主导地位。纪德的《俄狄浦斯》和季洛杜的《特洛伊战争》[41],是这种态度向我们提供的两个好事例。

    (朗读剧本段落)

    有人也可能注意到,在法国,有人力图将圣物重新搬上舞台,这是合乎逻辑的。不过,为此必须召唤圣事的古老形象,而现代悲剧的问题在于再创造一个新的圣事。我们所看到的,或者像此时在巴黎演得很火的,蒙泰朗的《王港修女院》,是在风格与情感上的一种模仿:

    (朗诵剧本段落)

    或者像出色的《正午的分界》[42]那样,是一种真正的基督教情感的再现:

    (朗诵剧本段落)

    然而,我们在这里看到,宗教剧为何不是悲剧:它不是人和世界的冲突剧,而是放弃做人的戏剧。在一定意义上,克洛岱尔皈依前的作品,如《金头》或《城市》,对我们所关心的问题更有意义。但是,不管怎样,宗教剧始终是先悲剧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宣告悲剧。说来并不奇怪,不讲悲剧情境,风格已具明显特点的剧作,要算亨利·德·蒙泰朗的《圣地亚哥骑士团团长》,我想给大家念主要的两场戏。

    (朗诵)

    依我看,从这样一部作品中,我们能感到一种真正的紧张气氛,尽管有点空泛,尤其个性很强。但是我觉得,悲剧语言在剧中形成了,比剧本本身向我们表述的东西还要多。不管怎样,我举几个突出的例子,试图向诸位介绍的论著和研究,如果还不能让我们确认悲剧的复兴是可能的,至少也给我们留下这种希望。余下来要走的路,首先要由我们的协会亲自穿越,以寻求自由和必然的一种综合,其次要由我们每人走一趟,以便在我们身上保存反抗的力量,又不放任我们的否定能力。以此为代价,在我们时代逐渐成形的悲剧敏感性,就将发展起来,找到它的表达方式。这样讲就足够了:真正的现代悲剧,是我不会在这里给你们念的悲剧,因为它还不存在。它需要我们的耐心和一位天才,才能够诞生。

    刚才我只不过让大家感到,今天在法国戏剧艺术中,存在一片悲剧星云,而在这星云里,正在凝结成一些内核。一阵宇宙的风暴,自然也能扫荡这片星云,连同未来的星球扫荡一空。但是,如果这场运动能顶住时间的暴风雨,持续下去,那么这些希望就将开花结果,西方也许能经历一场悲剧的复兴。毫无疑问,这场复兴正在所有国家酝酿。然而我要说,应当在法国才能看到这种复兴的先兆,我这样讲并不带民族主义的情绪(我十分热爱自己的家园,不可能成为民族主义者)。在法国,不错,可我也讲得相当明白,想必诸位与我同样确信,典范以及永不枯竭的源泉,对我们来说依然是希腊的艺术之神。为了同时向你们表达这种希望和双重的谢意:首先是法国作家感谢共同的祖国希腊,其次是我本人感谢这种接待,我想别无更好的办法,只能在结束最后这场讲座时,向你们念一段保尔·克洛岱尔的移植之作[43];他对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的移植,既不规范,又绝妙而高超,我们两种语言在新作中相互转化,融为一种奇特而富有魅力的话语。

    (朗诵剧本)

    1955年

    答记者问

    一

    阿尔贝·加缪:一位作者,假如不在舞台上同演员一起排练,他就不大可能找到这种“演出”脚本;这种脚本直接表明人物,同时也带动演员。

    问:然而,您并没有剧院……

    答:我想找一个,不过怕是很难。我的剧团倒是组建了,我称它为我的“活动小剧场”。是由我喜爱的演员组成的,因为他们没有受电影的恶劣影响,被做作的自然给毁了。这些朋友不满足于扮演一个角色,而要在谈话和研究过程中,和我们一起塑造人物。一个默契的协约将我们捆在一起,但仅仅约束我一个人,他们都是自由的,可以到别处继续演艺活动,只不过尽量优先响应我的召唤而已。等到一切就绪(一出戏,我通常打出一两年的工作时间),问题就剩下找到剧院了……

    我无论对内室还是广告牌,都不感兴趣。必须结束只能作为一个阶段的小玩意儿。我们时代的戏剧是一种冲突戏,具有世界的规模,在戏中生活要挣扎,要为更大的自由而斗争,反对最残酷的命运和人本身。

    问:那么莎士比亚呢?

    答:提得正好。我主张悲剧,而不主张情节剧,主张全部投入,而不主张批评态度。认同莎士比亚和西班牙戏剧,不认同布莱希特。

    问:然而,您从未将莎士比亚的剧作搬上舞台吧?

    答:我翻译了《奥赛罗》,但是,我始终未敢将它搬上舞台。在戏剧方面,我还刚刚要拿中学文凭……而莎士比亚,已经通过了教师资格的考试[44]!

    问:最后一个问题:您的戏剧活动,不是要影响您的文学创作吗?

    答:我担心了一阵,但是现在不再担心了……喏,有些事情我是很怀念的,例如在抵抗运动中,或战斗报社里存在的那种同志关系。那一切已很遥远!不过,我在剧团中又找见我所需要的这种友谊以及这种集体冒险,这些还是避免独来独往的最有益的一种方式。

    《答法兰西晚报记者问》

    1958年

    二

    问:您在戏剧上,第一次激动的事儿是什么?是一场演出、一次广播,还是念剧本?

    答:想不起来了。肯定不是演出:阿尔及尔那时没有剧院;也不是广播:我没有电台。然而,老鸽棚剧院的故事、科波写的文章,引起我的兴趣,继而又激发我投身戏剧的强烈渴望。就在科波的影响下,我在阿尔及尔创建了“队友”剧团,依靠剧团本身的人力物力,重演了他的一部分剧目。我一直这样想,我们还欠科波一笔债:法国戏剧改革,而这笔债是还不完的。

    问:让您动心,决定投身戏剧的,是这同一件事,还是另外一件事?

    答:促使我创建这个剧团的,正是考虑到阿尔及尔是一片戏剧的撒哈拉沙漠。既然看不到我喜爱的戏剧,我就干脆决定演戏。就这样,我排演了马尔罗[45]的《轻蔑的时代》,本·琼森[46]的《沉默的女人》,高尔基的《底层》,普希金的《唐·璜》,费尔南多·德·哈拉斯[47]的《则肋司定会修女》,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纪德的《浪子归来》[48],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翻译了《奥赛罗》(因为我当时认为,现在还一直认为,莎士比亚的译者在翻译时,从不考虑演员、朗诵和演出)。我们正排练时,战争就爆发了。这是另一出喜剧。“队友”剧团解散。但是,由此却产生了选择戏剧事业的志向。我们两位优秀的巴黎演员,若望·内格罗尼和保罗·舍瓦利埃,就是在“队友”剧团开始他们的生涯的。

    问:你们是怎么做起来的?事情是怎么开展起来的?

    答:友谊。一些大学生、一些工人、一些运动伙伴。第一笔经费是阿尔及尔文化馆提供的,当时我负责文化馆工作。接着便是一般演出。什么都是我们自己动手干,从改编剧本,一直到制作服装和布景。三个月忙碌,两个月排练,只为演两场,真叫人难以置信!

    问:您演了哪些剧、哪些角色?哪些您格外喜欢?为什么?

    答:扮演过《吝啬鬼》中的瓦赖尔、《沉默的女人》中的德莱普里、《底层》中的偷儿、《则肋司定会修女》中的卡利斯特、《浪子归来》中的浪子,等等,还有伊万·卡拉马佐夫。战争爆发时,我正排练伊阿古[49]。我最喜爱的角色是伊万·卡拉马佐夫。也许我演得不好,但我似乎完全理解了。演出时,我是直接表达的。而且,这也是我的行当。有机会,我也喜欢扮演阿尔赛斯特[50]。哈!我还演过强盗呢。对,这一切也是一种行当。我“扮演”的最后一个角色,是《修女安魂曲》中的州长,还是为了救场。

    问:是什么促使您为戏剧写作的?您特别愿意作为剧作家,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吗?

    答:我为戏剧写作,是因为我演出,还要执导。后来,我明白了正由于困难重重,戏剧才堪称各文体的上乘。我并不想表达什么,只是创造角色,创造激情,创造悲剧。接下来,我着重思考了现代悲剧问题。《误会》、《戒严》、《正义者》,全是尝试之作,每次走不同的道路,取不同的风格,以便靠近这种现代悲剧。

    问:您怎么想到改编《轻蔑的时代》呢?当时您想做什么?您以为做到了什么?

    答:坦率地讲,我首先要搞行动剧,照搬的形式。后来明白,这条路不对。总之,我的起点,正是今天有人让我们终止之处。不过,《轻蔑的时代》是一次有意义的尝试。再说,我喜爱这本书……

    问:有一天您说过:“戏剧会成为我的修道院。”这种想法,您能否发挥一下,谈一谈戏剧在您的思想,在您的生活中所占的位置吗?

    答:戏剧工作将您从世上劫走。一种专一的激情将您同一切隔绝,这就是我所说的修道院。除了文学,这种激情处于我生活的中心。现在,我就更加明确了。

    问:a)您在阿尔及尔执导了哪些剧?

    b)在法国,昂热市演出的《信奉十字架》,是您执导的第一出剧吗?

    答:a)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b)《信奉十字架》在昂热,是由在病榻上的埃朗和我导演的。《闹鬼》就完全是我负责的了。不过应当说,我总是积极参与我自己剧本的导演事务。此外,我导演了十二部剧作。

    问:《信奉十字架》和《闹鬼》之后,为什么沉默一段时间,您是等待《修女安魂曲》,才又回到戏剧上来的吗?

    答: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排戏要妨碍我写作。现在不担心了。

    问:您怎么想到改编《修女安魂曲》呢?

    答:有人向我推荐,我接受了。

    问:是谁为昂热戏剧节,选择《奥尔梅多骑士》这个剧目的呢?

    答:昂热戏剧节的节目单,是我选定的。我喜爱《奥尔梅多骑士》,而且,我也很想介绍西班牙的伟大戏剧,法国不大了解,因为翻译得少,或者译得很糟。至于我个人的作用,我改编《修女安魂曲》的时候,就决定了完全由我来执导。只要有人建议,我还会做下去。然而,我还是希望有自己的一种戏剧。戏剧是什么样子,演员应该怎么做,我都有想法,非常明确。我希望让我的构想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问:您今天如何看待《卡利古拉》?您导演时改动了吗?在您看来它变了吗?

    答:在《卡利古拉》中,有些东西我喜欢,另一些我不喜欢。我改动也是让它适于在昂热的演出,但是照一贯的做法,要符合我所拥有的舞台和演员。

    问:在您的戏剧中,您把《正义者》放在什么位置?同样,《戒严》放在什么位置?您会同意这些剧重新搬上舞台吗?您还会进行修改吗?

    答:我倒是希望再把《正义者》搬上舞台,今天它更具有现实性。我也希望看到《戒严》在露天演出。《正义者》我什么也不会改动,除了每个新的演出周期所改动的。《戒严》有好几处倒可以改一改。

    问:您作为剧作家,现在手头正在写剧本吗?

    答:眼下,我的兴趣放在一部改编剧上,改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

    问:哪些作者的作品,您希望搬上舞台?

    答:莎士比亚、埃斯库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西班牙大戏剧作家、莫里哀和高乃依,拉辛晚一点儿,现代作者,每次只要有可能。

    问:哪些演员和布景设计者,您愿意用呢?

    答:同我一起干过的人,还有其他我希望能同我一道工作的人。

    问:您能不能指出,在您的戏剧生涯中,有哪些连接点?

    答:战争和战后一段时间,有那么几年,我从事新闻工作,与戏剧这一行脱离了。不过,我又回来了,而且在我的印象中,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即使在那段时间,我也在考虑戏剧问题。

    问:在这个领域,在您看来,您的成功之法、不利方面是什么?

    答:我认为,我善于向演员解释我对他们的期待,因为我知道他们面对的问题是什么,尤其神态和动作问题,也就是我说的入戏。再者,我能根据演出修改脚本,也能根据脚本进行排练。总之,身兼作者、演员和导演,这是很有利的条件。我的真正的不利方面,就是对一些演员,我太容易气馁。我也没有很好研究过材料、事物等方面的问题。

    问:您最大的满足感,是从哪儿得到的?

    答:从演员身上,从主演身上,主演是一场戏的原则和灵魂。看到一名演员进入角色,同角色融为一体,听他讲话的声音,和我们在看脚本时的孤寂中听到的声音相同,这是在这一行里所能碰到的最大快事。我已经多次得到这种快乐。对于给我这种快乐的男女演员,我始终怀着深切的感激之情。

    问:在排戏中,您喜欢工作在什么样的气氛里?

    答:友谊以及完全忠实于排演的剧。排演一场戏,就是数人结婚,一起生活数月,然后才能离婚。然而在此期间,不能有通奸的行为。

    问:敏感、本能和智力,在戏剧中哪一点占主导地位?

    答:三者并立,哪一个也不应该起主导作用。一段伟事,由一些个体讲述,这就是戏剧。而这要求所有的能力参与并集中,达到极度的紧张。

    问:您有什么计划?怎么还迟迟不讲出来?

    答:拥有一家舞台方便的剧院。在这剧院演出的当今戏剧,既不是内室剧,也不是广告剧。这剧院也同样不是个受人庇护的舞台,不是作为说教或宣传政治的舞台。它不是仇恨的学派,而是聚会的场所。但是我们要做到,将伟大的事件搬上舞台,让所有的人看到自己的影子,让豪迈同绝望搏斗,像任何真正的悲剧那样,让那些同样有理又同样不幸的力量相冲突,总之,让怀着希望而又痛苦的这颗真正时代的心,在我们的舞台上跳动。

    然而,这就意味着一种演员的风格,即摆脱由电影发端、服从集体(也就是一种学派和一个剧团)演艺的那种虚假的自然,还意味着有一些作家,有一种精心研究的舞台艺术,有一个能够张开臂膀、施展才华、显示身体及其美感的舞台,能够找回那种“合比例的过度”,而这种特点在我看来,正是戏剧姿态和激情的真貌。如果能找到一家剧院,我相信至少要尽力把这条路的周围清扫干净。

    《答巴黎戏剧报记者问》

    1958年

    我为什么搞戏剧[51]?

    怎么回事儿?我为什么搞戏剧?是啊,我也常想这个问题。迄今为止,我想出的唯一答案,在你们听来可能平常得令人失望:只因为舞台是一个我感到幸福的场所。不过要注意,这种考虑也不见得那么平常。在今天,乐事是一种独特的活动,证据就是人们行乐总要躲躲藏藏,偷着去看一种粉色芭蕾,说出来不好意思。在这方面,大家都达到共识!我有时读到一些严厉的文章,指出一些活动家放弃一切公共活动,逃往或者躲进私生活中。这种逃避的看法,带有几分鄙视,不是吗?鄙视,还有愚蠢,两者形影不离。其实,据我所知,情况正相反,更多的人逃进公共生活中,以便躲避私生活。强人往往是幸福的失败者:这表明他们缺乏温情。我谈到哪里了?对,幸福。是啊,如今追求幸福,就跟追求公共权利的罪恶一样:永远不要承认。不要天真地这样讲“我幸福”,而不想其害处。您马上就会看到,周围的人纷纷翘起嘴唇谴责您:“哼!您幸福,我的小伙子!跟我说说,您怎么对待克什米尔那些孤儿,怎么对待新赫布里底[52]的那些麻风病人呢?他们可不是像您说的那么幸福。”哦,对,怎么对待麻风病人?拿我们的朋友尤奈斯库[53]的话说,怎么摆脱掉呢?于是,我们很快就满脸乌云了。然而,我还是认为,人必须强壮和幸福,才能更好地帮助遭遇不幸的人。自己生活艰难,让生活担子压垮,就不可能帮助任何人。

    反之,能主宰自己,主宰自己生活的人,才能真正慷慨仗义,有效地给予。对了,我认识一个男人,他不爱妻子,为此痛苦不堪。有一天他决定,将一生献给他妻子,总之作为补偿,决定为她献身。嘿!可怜的女人,直到那时,她的生活本来还可以忍受,可是从那天起,生活反而变成名副其实的地狱。大家明白,她丈夫那种献身有目共睹,那种忠诚也惹人议论。如今,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越不爱人类,却越要为人类献身了。这些眉头不展的情人,总之结婚是求最坏的结果,从来不求最好的前景。讲了这一点大家就不会奇怪,世人总是阴沉着面孔,难得表露出幸福的神情,唉!尤其身为作者。可是,我个人就尽量不受这种影响,对幸福和幸福的人,保持尊敬的态度,而且不管怎样,从卫生健康考虑,我也力求尽可能待在我感到幸福的一个地方,即我所指的戏剧。这种幸福不同于其他的一些幸福,持续了二十多年了,况且,即便我愿意,我认为自己也离不开了。在1936年,我组建一个不幸者的剧团,在阿尔及尔的一个大众舞厅演戏,剧目从马尔罗、埃斯库罗斯,一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二十三年后,我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改编成剧本,搬上安托万剧院的舞台,这种忠诚实在罕见,或者说中毒时间居然这么久,连我本人也感到诧异,不禁叩问自己,这种固执的品德或者恶习,究竟基于什么原因?我想出了两类:一类与我的天性相关,另一类与戏剧的性质相关。

    我的头一个理由,我承认极不堂皇,就是通过戏剧,我要逃避在作家生涯中令我厌烦的东西。首先逃避我要称为的无聊的壅塞。假如您叫菲尔南代尔、布里吉特、巴尔多、阿里·汗,或者重要性差点儿,叫保尔·瓦莱里[54]。在这种情况下,您的名字要登在报刊上。您的大名一旦出现在报刊上,壅塞就开始了。邮件蜂拥而至,邀请函雪片似的飞来,必须答复:您的大部分时间,都忙于拒绝浪费自己的时间。人的一半精力,就是这样用来说不,只是方式各有不同。这不蠢吗?当然蠢了。然而,我们的虚荣心,也正是这样受到虚荣的惩罚。反之,我却注意到,人人都尊重戏剧工作,尽管戏剧也是一种虚浮的行业,我也注意到只要一宣布正在排练,别人都知趣地避开,您周围很快就变成一片荒漠。人若是机灵一些,就像我的做法那样,排练一整天,还占用夜晚一部分时间,坦率地讲,简直就是天堂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戏剧就是我的修道院。世间的喧嚣躁动,到它的围墙脚下便止息了,而在这神圣的场所里,一群勤奋的修士摆脱了这个世纪,集中考虑一个问题,转向一个目的,在两个月期间,准备一场弥撒,等到哪天晚上,就首次举行仪式。

    好吧,谈谈这些修士吧,我是指搞戏剧的人。这个词儿令您吃惊吗?一种专业化的或者专业新闻刊物,我也说不清了,也许会帮助您想象出,戏剧人好比一群畜生,睡得晚而离婚早!说起来,我肯定要让您失望,其实戏剧平常得很,比起纺织业、制糖业,或者新闻界,离婚率还要低呢。只不过一出这种事,人们就要大谈特谈。这么说吧,我们的萨拉·贝因哈特[55]的感情,肯定比布萨克先生的感情更令公众关心。总之,这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怎样,干舞台这行,体力和呼吸器官都要顶得住,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体型非常匀称的强壮的人。干这一行身体特别重要,这倒不是因为要耗在放荡的行为上,至少也不比别的行业更放荡,而是因为演员必须保持健壮,也就是说必须爱惜身体。总之,他们生活检点是行业需要,这也许是生活保持检点的唯一方法。不过,我离题了。我的意思是,生活不管检点不检点,比起我那些知识分子的弟兄来,我更喜欢剧团这帮人。这不仅仅是众所周知的原因:知识分子难得有可爱的,他们之间也不能互敬互爱。而且在知识分子圈子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儿什么事儿,必须求得别人原谅。我不时就产生这种感觉,自己又违反了圈子里的一条规则。自不待言,这就夺走了我的本性,而丧失本性,我自己也烦恼。反之,在舞台上,我就很自然,也就是说,我不用考虑自然还是不自然,只在一个共同的行动中,我与合作者同忧同喜。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友情,这是我生活的一种最大的乐趣,我在离开我们合伙办的报纸的时期丧失了,一回到舞台就又重新找到了。您瞧,一位作家独自工作,在孤寂中接受别人的品评,尤其要在孤寂中自我评价。这不好,也不正常。如果他是体质正常的人,那么总有一定的时候,他需要人的面孔,需要一个集体的温暖。也正是基于这种缘故,作家才承担了大部分义务:婚姻、学院、政治。其实,这些办法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刚一丧失孤寂的状态就开始遗憾了,总想舒服的生活和伟大的追求兼得,要进入学士院,同时又依然我行我素。而那些投身政治的人,只希望别人代替他们行动和杀人,自己则保留说这根本不好的权利。请相信我,今天的艺术家生涯,并不是一份闲差使。

    不管怎样,对我而言,戏剧向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共同体,提供了任何人和任何思想都需要的物质奴役和限制。在孤寂中,艺术家统治,但是统治虚无。在舞台上,他不能统治,他想要做的事情取决于别人。导演需要演员,演员也需要导演。这种相互依赖的关系,一旦被人怀着适当的谦虚和愉快的心情承认了,就能奠定同心同德的基础,组成一个天天讲友情的团体。在这里,我们所有的人都捆在一起,但是谁也没有失去,或者基本上没有失去自由,难道这不是未来社会的一个好模式吗?

    唔!还要统一一下认识!演员作为人,也同任何人一样令人失望,导演也不例外,尤其是因为,人们有时不由自主地非常喜爱他们。然而,失望如果真有的话,那也往往发生在工作期间之后,每人回到孤独的自然状态的时候。在这行里,逻辑性并不很强,因此,人们同样可以肯定地说,失败能毁掉剧团,成功也能毁掉剧团。其实不然,毁掉剧团的,是希望结束了,因为在排练中,正是希望使他们抱成一团。须知这个集体靠得这么紧,是由于接近了目的和赌局的结果。一个党派、一场运动、一座教堂,也都是共同体,只是它们所追求的目标,隐没在未来的黑夜中。剧团则相反,工作的结果,不管是苦是甜,总会早早就知道是在哪天晚上收获,而且干一天就靠近一步。共同的冒险,大家都知道的风险,能使一些男女组成一支团队,一致走向唯一的目标,到了久久等待、最终开局的那天晚上,能表现得最优秀,也最卓越。

    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团体、集体画室,一定体会过排练大型节目的人所感到的这种狂热。但还应该补充一点,建筑物存在于世,而演出却要消失,正因为这成果死期已定,就更受到它的工人的喜爱。至于我,在青年时代,仅仅在运动队里,体会过这种强烈感觉,希望和团结一致伴随漫长时日的训练,一直到比赛输赢的那一天。足球场和舞台始终是我的真正大学,老实说,我的一点点儿精神,就是在那里学到的。

    不过,如果停留在个案的考虑上,我应当补充一点,戏剧也帮我逃脱威胁任何作家的那种空洞无物上。我在报社工作时期,喜爱在印刷版台上拼版,胜过撰写人们所称社论的那种说教文。同样,我在戏院里,喜欢让作品扎根于照明灯、门窗布景、幕布和杂物中。不知道是谁说过,要想导演好一场戏,双臂必须掂量过布景有多重。这是艺术的一个大规则,我也喜爱这行业,它迫使我同时重视人物的心理活动、一盏灯或一盆天竺葵的位置、一块布的纹理以及舞台上空悬吊装置的重量和大人。我的朋友马约在绘制《群魔》的布景时,我们就想到了一处:必须从制作的布景开始,要有分量的一间客厅、家具,总之是真的,然后景深逐渐延向高区,减少实物,是绘出的布景了。就这样,一个房间从真景实物起始,以虚幻截止。难道这不正是艺术的定义吗?不是纯真实,也不是纯想象,而是始于真实的想象。

    为什么我肯在戏剧上花时间,而执意谢绝城中的晚宴以及我感到无聊的社交圈子的邀请,我觉得这些个人理由足以说明了。这是作为人的理由,还有作为艺术家的理由,也就是说更加不可思议。首先我认为舞台是表现真相的场所。不错,一般人说那是幻想的场所。绝不要相信这种说法。倒不如说,社会是靠幻想生活的,您在舞台上所碰到的蹩脚演员,肯定不如城里那么多。不管怎样,试试看,在我们的客厅里、我们的行政机关,或者干脆在我们的彩排厅里,找一个非职业演员,让他到这舞台上,就在这地方,再将四千瓦的照明灯射到他身上,那就再也做不成戏了。您会看到,在真实之光的照耀下,他以某种方式完全裸露了。对,舞台的灯光是无情的,世间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到这六十米见方的舞台上,走路或者说话,就必然以自己的方式忏悔,不管怎么装扮,也必然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在生活中,我认识很久,又很熟悉的人,只有他们给我面子,肯同我一起排练和扮演另一个世纪、另一类人物,我才能完全确信,真正彻底地了解他们了。有人喜爱窥视心灵的秘密和人掩饰的真相,他们就应该到这里来,他们的难以餍足的好奇心,就有可能填满一部分。对,请相信我,要生活在真实当中,那就演戏吧!

    有人时常对我说:“您在生活中,如何调解戏剧和文学呢?”老实说,我从事过许多行业,为生活所迫,或者出于兴趣爱好,应当说,我还是处理好了这些行业与文学的关系,既然我还一直是个作家。我甚至有这种感觉,我一旦同意只当作家,立时就停止写作了。至于戏剧,关系自动就调解好,因为在我看来,戏剧是文学的最高体裁,至少是最全面的体裁。我认识并喜爱的一位导演,他总是对他的编剧和演员说:“写吧,或者演吧,只为这大厅里的唯一的傻瓜。”他就是不愿意讲:“您本人要扮得又愚蠢又庸俗。”只是说:“对所有的人讲话,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总之,在他眼里没有傻瓜,人人都值得关注。然而,对所有的人讲话并不容易,定位不是过低,就是过高。例如有些作者,愿意针对观众里最蠢的人,结果,请相信我,他们的演出很成功;另一些作者则不然,只肯针对被推定为聪明的观众,结果呢,演出差不多总是失败。前者延续着纯法兰西的戏剧传统,可以称为床铺史诗;而后者则将一些蔬菜,加进哲学的火锅里。反之,一位作者以寻常口吻对所有的人说话,同时保持很高的立意,他一旦成功,就是对艺术的真正传统作出了贡献,在演出大厅里,将所有阶层、不同思想的人,置于同一种激动中,或者同一种笑声里。不过,说话要公道些,唯有大作家才能做到。

    有人也许关切地对我说:“您自己能写剧本,为什么还要改编别人的作品呢?”这种关切令我惊讶。当然了,其实,这些剧本,我写出来了,今后还要写,现在我还听任这些剧本向同样的人提供由头,来惋惜我改编的剧本。我只想说,我写剧本时,是作家在工作,要根据一部遵循规模更大的计划的作品。我改编时,是导演在工作,要依照自己对戏剧所持的看法。我的确相信完整的演出,即由同一种思想酝酿、激发和指导的,由同一个人编剧并执导的演出,这就可能达到构成一场戏王牌的语调、风格和节奏的统一。

    我有幸既是作家,又是演员或导演,也就能够力图实施这种观念。我来确定文本,翻译的或者改编的,然后在彩排过程中,根据导演的需要,在舞台上进一步修改。总之,我同自己合作,请注意,这就一下子排除了编剧和导演之间经常出现的摩擦。我感到这项工作对我的精力消耗极小,只要有机会,我就可以安心地做下去。我接受排演戏,并不觉得逃避了作家的责任:一场场演出,就是以压缩的手段愉悦观众。而这些令我激动的、获得巨大成功的剧目,在巴黎舞台上看过,将来还能看到。是的,我排演《群魔》,没有逃避作家职业的感觉。《群魔》这出戏,概括了目前我对戏剧的认识和信念。

    这就是在戏剧方面我喜爱什么,做了什么。也许不可能延续很久。这一艰难的行业,如今连它的崇高性都受到威胁。演出的费用不断提高,专业剧团的公务员化,这些逐渐推动私营剧院转向最大限度的商业演出。我还要补充说,他们那方面,太多的管理班子尤以外行著称,根本没有资格掌握一位神秘仙女给他们的许可证。照这样下去,这种崇高的地方,就可能变成一个卑鄙的场所。难道这是停止斗争的一种理由吗?我并不这样认为。在这藻顶下面,幕布后边,始终游荡着一种艺术和娱乐的功德;这种功德不能泯灭,也将阻止这一切丧失。它对我们当中每个人都有所期待。我们责无旁贷,不能让它沉睡,要阻止商人和制造商将它逐出它的王国。反过来,它也将使我们挺立,让我们保持实实在在的好心情。接受和给予,这不正是幸福以及我开头就讲的纯洁的生活吗?当然,这正是丰实的、自由的生活,我们人人都需要的生活。好了,我们去忙下一场演出吧。

    《戏剧集》(美国版)序言[56]

    组成这个集子的剧本,写于1938年至1950年。第一部,《卡利古拉》,创作于1938年,是看了苏埃托尼乌斯[57]的《十二恺撒传》之后写的。这部剧是为我在阿尔及尔组建的小剧团写的,意图很简单,就是塑造卡利古拉这个角色。初登台的演员有这种质朴性情。再说,当时我二十五岁,正是除了自己,什么都怀疑的年龄。迫于战乱,我不敢奢望,到了1946年,《卡利古拉》在巴黎埃贝尔托剧院演出。

    可见,《卡利古拉》是一部演员和导演的戏。当然了,它也受了我在那个时期忧虑的启发。法国批评界倒是非常欢迎这部剧,经常谈论这部哲理剧,大大令我诧异。情况究竟如何呢?

    卡利古拉是个相当和蔼可亲的君主,不料他的妹妹和情人德鲁西娅死了,他就发现这样的世界不能令人满意。从此,他就迷上不可能的事情,染上鄙夷和憎恶的情绪,要杀戮和系统地蹂躏所有价值,以这种方式运用他所发现的自由,最终认识到这种自由并不好。他否认友谊和爱情,否认人的基本关系、善和恶。他抓住周围的人讲的话,迫使他们言行一致;生活的激情将他拖向拒绝和破坏,他就以拒绝的力量和破坏的疯狂,将他周围铲平了。

    然而,如果说他的真理就是反抗命运,那么他的谬误在于否定人。要毁掉一切,就不能不毁掉自身。因此,卡利古拉闹得众叛亲离,还忠于自己的逻辑,竭力将别人武装起来反对他,最后杀掉他。《卡利古拉》是一种高级自杀的故事,这是谬误的最富人性的也最悲惨的故事。卡利古拉忠于自己而不忠于别人,以死来换取一个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单独拯救自我,也不可能得到反对所有的人的自由。

    可见,这是一出智力的悲剧,从中自然能得出结论,这出戏是智力型的。我个人以为完全了解这部作品的缺点。不过,在这四幕剧中,我怎么也找不出哲理来。或者,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它也只能停留在主人公这种断言的水平上:“人必有一死,他们并不幸福。”看得出来,这种理念微不足道,我的印象只能同德·拉帕利斯先生和全人类达成共识。不错,我别有雄心大志。追求不可能的事情,对剧作家而言,这个研究课题,和贪婪或通奸具有同样的价值。表现这种追求的疯狂,揭示它的破坏力,突出它的失败,这就是我的写作计划。应当基于这一点来评价这部作品。

    还得讲一句。有些人认为我这个剧本很有挑衅性,可是他们却认为,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是正常的,他们也容忍三人的夫妻关系。不错,这种关系仅仅局限在豪华住宅区。其实,那种一味冲撞而不善于以理服人的艺术,我是不以为然的。万一不幸,我引起物议,那也只能怪我过分喜爱真实。须知一位艺术家,若是摈弃对真实的过分喜好,无异于放弃艺术本身。

    《误会》,是1941年写于被占领的法国。当时出于无奈,我生活在法国中央的山区。历史的和地域的这种境况,足以说明我当时忍受的,并且反映在剧中的一种幽居。看这出剧感到窒息,这是事实。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呼吸短促。不管怎样,剧本的情境如此黑暗,我同公众一样感到极不舒服。为了鼓励读者看一看,我提出这样的建议:1.要看到剧本的精神不完全是否定的;2.要把《误会》视为创作现代悲剧的一种尝试。

    一个儿子不报名字,要让母亲和妹妹认出来,却由于误会被她们杀害了,这就是本剧的主题。毫无疑问,对人类生活的状况,这是一种悲观的看法。但是,对人来说,这也可能同一种相对乐观主义相一致。归根结底,如果这个儿子说是我,我叫什么名字,事情就可能完全不同。这就是说,在一个不公正的、冷漠的世界上,人可以自救,并且救别人,只要拿出最简单的真诚态度,讲出最准确的话。

    语言也刺激人,这一点我知道。假如我让剧中人物穿上古希腊人的无袖长衫,也许大家都会鼓掌。让现代人物讲悲剧语言,这恰恰是我的打算。老实说,这是极难的:必须找出一种语言,让当代人物讲起来既相当自然,又相当奇特,能与悲剧声调相吻合。为了靠近这种理想,我试图疏远人物性格,模糊他们的对话。观众应当同时觉出一种亲近感和陌生感。不过对观众和读者,我还不能肯定分寸掌握得很好。

    至于老仆人这个人物,他也并非一定象征命运。在这场悲剧中幸存的女人呼叫上帝的时候,是老仆人回答的。不过,这也许又是一种误会。他对向他求助的女人说不,是因为他的确无意帮她。痛苦或非正义达到一定程度时,谁也帮不了谁,痛苦的境况是孤立无援的。

    我倒觉得,这些解释没有多大用处。我始终认为,《误会》是一部容易理解的作品,只要大家接受这种语言,愿意承认作者已深深投入其中。戏剧不是一种游戏,这是我坚信不疑的。

    《戒严》,在巴黎初演时,毫不费力就得到一致的批评,极少剧本能受到如此全面的抨击。这种结果尤为遗憾的是,我始终认为,《戒严》虽有种种缺陷,也许是我的作品中最像我的一部。这一形象尽管忠实,但是读者也完全由自己决定他们不喜欢。然而,我首先必须反驳几点成见,以便赋予这种评价以更大的说服力和更大的自由。最好应当了解:

    1.《戒严》根本不是根据我的小说《鼠疫》改编的剧本。不错,我给剧中的一个人物起了这个具有象征性的名字。既然表现一个独裁者,取这个名字就是准确的。

    2.《戒严》不是一部古典观念的剧作。反之,倒可以把它和讽喻剧拉到一起:讽喻剧,在我们中世纪称“道德剧”,在西班牙称“圣事剧”,就是将众所周知的题材搬上舞台演出。我将剧情集中,围绕着我看是暴君和奴隶的世纪唯一活的宗教,我是说自由。因此,指责我的人物是象征性的,根本无济于事。我要认罪辩护。我公开承认的目的,就是让戏剧从心理思辨中拔出来,在我们窃窃私语的舞台上大声疾呼,折服或者解放今天的广大群众。仅仅从这一角度出发,我确信我的意图值得人们关注。一个有趣的现象应当指出,这个表现自由的剧本,既不受右派的专制统治,也不受左派专制统治的欢迎。这场戏,在德国一连演了好几年,可是没有在西班牙,也没有在铁幕[58]后面演出过。[59]关于这出戏隐藏或明示的意图,还有很多话可讲。但是我只想说明,而不想引导我的读者的评价。

    《正义者》运气则好得多,相当受欢迎。然而,赞扬和抨击一样,有时则产生于误会。因此,我还想说明一下:

    1.《正义者》中所描述的事件是史实,甚至包括大公夫人同谋杀她丈夫的凶手惊人的会面。只应当评价我以什么手法,将真事化为可能之事。

    2.这个剧本的形式不应当瞒过读者的眼睛。我力图以古典主义手法,制造剧情的紧张,也就是说,让力量相当和道理相当的人物相对峙。然而,不应当得出错误的结论,认为一切保持均衡,在剧中提出的问题上,我提倡不行动。我毫无保留地赞赏我的两个主人公,卡利亚耶夫和多拉。我仅仅想表明,行动本身有其局限性。只有承认这种局限性,如果必须超越时,至少接受死亡的行动,才是好的正确的行动。我们的世界,今天露出一副令人憎恶的嘴脸,恰恰是因为制造它的人,赋予自己超越这种局限的权利,首先是杀别人而自己不取义的权利。如今在世界各地,正义就是这样成了杀害一切正义的凶手的挡箭牌。

    再讲一句,让读者了解在这本书中找不到的东西。我尽管酷爱戏剧,却不幸只爱一种戏剧,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我作为导演、演员和剧作者,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体验之后,感到没有语言和风格,就谈不上真正的戏剧,即使模仿我国的古典主义戏剧和希腊悲剧,如果不表现全人类的命运简单而伟大的一面,也同样谈不上戏剧作品。古典主义和希腊悲剧,至少是应当效法的楷模,尽管不敢想写出与之比肩的作品。心理分析、趣闻逸事和富有刺激性的情境,作为观众,这些可能令我开心,可是作为剧作者,就引不起我的兴趣了。我也乐于承认这种态度是值得讨论的。然而我觉得在这点上,最好还是原原本本地介绍我自己。读者了解这些情况,如果不想看下去,可以就此打住。至于看了这种态度而不气馁的人,我更有把握能得到他们的友谊;正是这种奇特的友谊超越国界,将读者和作者连在一起,在它没有误会的情况下,就始终是作者的最大酬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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