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春弄-真假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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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二人一出酒家,师雨就授意埋伏左右的人将酒家中的人悉数拿下,只是看他们有备而来,只怕会有一番恶战。

    “此人不一定是査渠,大富商都惜命,应该不会冒险。”邢越扶师雨上车,跟上来后依然靠门而坐,接着道:“不过他说的结盟搁浅一事应当是真的,西域最近是没动静了。墨城暂时应该不用费心对付西域了,专心应付中原便好,想必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师雨沉默不答,忽然问道:“你这些日子见过即墨无白么?”

    邢越抬眼看她:“怎么?”

    师雨眼神与他相接:“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辞官了,应当自由自在了吧。”邢越笑了笑。

    车中光线昏暗,师雨的眼神也晦暗不明:“如此再好不过,墨城是非不似他想象中那般简单,既然脱身了,就彻底脱身吧。”

    邢越盯着她,隔了半晌,笑了一声,音色已有变化:“何时发现的?”

    师雨看一眼他的手腕:“我没看到记号,邢越也没你这么好的身手。我不知道你这偶尔扮他一次的戏码用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身边的邢越到底何时是真,何时是假。而你有些举止是掩藏不了的。”

    “嗬,原来姑姑对我记忆如此深刻么?”即墨无白贴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呼吸酥酥麻麻地拂过她的脸颊:“这样如何能嫁人呢?我那位堂叔知道了可又要吃味了。”

    师雨冷着脸,手指紧捏成拳:“我是认真的,离开墨城。”

    即墨无白很久没有对着她露出厚颜无耻的笑了,这笑容在邢越这张脸上看起来却有些古怪,他靠的更近,几乎与师雨耳鬓厮磨:“你以为我是为你来的?嗯?”

    师雨只是一声冷笑:“我还没自负到那般地步,你必然是为墨城而来,但墨城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即墨无白低笑,凝视着她的双眼:“你错了,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一定要得到墨城,我只在乎墨城会变成什么样。”

    师雨垂眼:“你终究还是记着前仇。”

    即墨无白的肩头与她相抵,温热的气息缭绕在周围,音色沉沉:“如果你也有至亲蒙难的一日,就会知道为何我无法忘记。”他倏然揭帘,身子探出去时忽而又僵了僵,口中发出一声轻笑:“有时真希望我就是另外一个人。”话音未落,人已跃下车去,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师雨往后靠在车厢上,直到此时情绪才稍稍放松一些。

    回到府邸不久,又见到了邢越,师雨一眼就知道这个才是本尊。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从园子穿过来。师雨朝他招招手,他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邢先生,你方才让我扮成你媳妇儿的事,可不能叫阿瞻知道。”

    “那是自然。”邢越回答地极其干脆,神情也毫无痕迹,还真是不容易察觉出异常。

    “我还真想见一见你媳妇儿呢。”师雨朝天边遥望一眼:“听说她也在边疆,长得挺标致,尤其是笑起来时那一对梨涡。不过你要提醒她小心些,她似乎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来往,钱是好东西,可也别沾染上什么危险才好。”

    邢越脸色忽变,他早料到师雨不会对自己完全放心,肯定会找他的把柄捏着,以至于每次去找即墨无白都小心翼翼,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下手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还将其动向掌握的一清二楚。

    如果没事,她不会忽然出言提醒,一定是即墨无白暴露了。他讪讪应了一声,立即告辞,出府后直奔客栈。

    即墨无白负手站在窗边,衣着与他一模一样,但伪装已除,身形相貌都与他不同。

    “你是不是暴露了?”

    即墨无白点点头。

    邢越走到他身边仔细看了看:“这几日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以你心思缜密,该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才是,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即墨无白挑挑眉,不做声。

    邢越挠了挠头:“我就不该把她要成亲的事告诉你,你肯定是想借暴露身份阻止她。”

    即墨无白倚在窗边,朝外面看了看,师雨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必然会派人来盯着。

    “我的确有阻止她的念头,因为一旦他们成了亲,就有可能给即墨彦留下后代。墨城的意图还没弄清楚,让他们有了继承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邢越义正言辞地说了四个字:“冠冕堂皇!”

    即墨无白朝他伸出手,邢越立即后跳一步:“干嘛?我媳妇儿都被师雨盯上了,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了?你现在可是无权无势了,跟我一样,我还怕你不成!”

    即墨无白原本是要叫他过来说话,见状只能垂下手,走到桌边,抬手倒茶:“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最好将尊夫人接到身边来,一来是淡化师雨戒心,二来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师雨能藏一个即墨倓,就说明她善留后招。”

    邢越看他端着茶朝自己走过来,愤懑道:“不喝!猫哭耗子!”

    即墨无白瞄他一眼,自顾自将茶杯送到嘴边,神情分明写着他在自作多情。

    邢越无力靠墙,他光辉灿烂的行骗生涯里为何会扯上这捶不破砸不烂的伪君子,简直是人生污点……

    雨水早已停了,墨城恢复干燥,还没到暮春,已经开始炎热。师雨想起自己已经守住墨城有一年了,心情起起落落,也分不清是喜是忧。

    夙鸢给她梳头时,忽然兴起问道:“好像很久没见到邢先生来了呀。”

    “嗯。”师雨随口敷衍了一句。她的确已有半月没见过邢越,原先决定要放给他的权力也都收了回来。

    用完早饭,发现今日难得有时间,她决定去看看阿瞻。之前已经抛出话来说要为老城主守孝三载,成亲事宜还需要仔细商议。可是走到阿瞻门前,婢女却说他还想睡会儿,暂时不想见人。

    以前总是他缠着自己,还从被吃过闭门羹。师雨无奈,只好转身走人,却忽然听见室内传来谈笑声。

    她贴近门口听了听,那声音竟很熟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推门进去,果然看见阿瞻和邢越相对坐着说笑。

    见到师雨进来,邢越立即起身退去一旁。阿瞻也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拢了拢衣裳,起身进了内室。

    师雨瞥一眼邢越,他倒是识趣,立即退出门外。她绕过屏风跟进去,问阿瞻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瞻躺在床上,在帐内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师雨叹了口气:“我请邢先生来是做幕僚的,你没事就不要与他接触了。”

    阿瞻立即坐起,因为太急,又是一阵猛咳:“怎么……如今连你亲自带回来的人也不放心了?”

    “……”师雨不知该如何解释,在床边站了许久,手指拨了一下帐子:“算了,我知道你气还没消,既然真的这么不想见我,那我就走了。”

    她原本就轻柔的语气此时听来更是无辜,叫人于心不忍。果然,刚刚转身走出去几步,手就被拉住了。阿瞻半边身子探出来,将她拽到身边。

    师雨含笑:“如何,没脾气啦?”

    阿瞻就势搂住她的腰,闷声道:“我还不是气我自己,连累了那么多下人。”

    师雨拍拍他的背:“不,那些都是我的罪孽,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若非你年幼时被身边人所害,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副病体。那个娟惠未必就和表面一样好心,你总是不长心眼。”

    “我落得这样还不是那个女人的错。”阿瞻一提到城主夫人就难以平静,二十载缠绵病榻,谁能忍受?尤其是即墨无白出现后,看着那张跟自己酷似的脸,却能文能武,更叫他心有不甘。

    他仰起头看着师雨,瘦削的下巴叫人心疼:“我们和好吧,我以后都听你的,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再也不会见即墨无白了。”

    师雨讪讪笑了一下:“我与他只有官场相逢,如今他已经辞官,料想以后是不会见到了。”

    阿瞻点点头,埋首在她怀间,终于安定下来。

    从阿瞻那里出来,没走几步就见到邢越站在不远处。师雨遣退夙鸢,走过去仔细打量他一番,虽有些不确定,还是问了一句:“你想怎么样?”

    他一开口,果然是即墨无白的声音:“轻易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我看我这位堂叔也没想象中那么讨厌我嘛。”

    “……”师雨蹙着眉,死死盯着他。

    越是不知道他的目的越是棘手,偏偏又不能将实情告诉阿瞻。

    “你信不信我让邢越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师雨盯着他:“无论真假。”

    “信,可是真正的邢越已经跑去见他家夫人了,若是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活着,不是更麻烦?”

    师雨紧紧撰着衣角:“你要怎么样冲着我来,不要对付阿瞻。”

    即墨无白眼神渐冷,“真不愧是即墨彦的好女儿,哦不对,是好儿媳。他可真是没选错人。”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蓦然笑道:“我终于知道行骗的好处了,骗人的确很好用,难怪你当初会对我用那一招美人计了。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即墨彦,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呢?”

    师雨脸色微白,没有做声。

    “城主!”忽的一声呼唤,二人立即拉开距离。霍擎戎装烈烈,大步而来,到了跟前朝师雨一抱拳:“边疆有异。”

    师雨毫不意外:“可是来要人的?”

    霍擎点头:“若羌派人来与老夫交涉,要求送还査渠,否则就要以墨城扣人为由发兵。”

    “看来那个査渠的确不是普通人,否则若羌不会这么紧张。”即墨无白身形较邢越要高一些,声音即使刻意模仿也还是有些不同,但对于接触不多的霍擎而言丝毫察觉不出来。

    “邢先生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计策?”霍老爷子知道幕僚都是用来献计献策的。

    “此事我亲自处理,霍叔叔先行一步作安排,我稍后便到。”师雨打断他的话,扯了一下即墨无白衣袖,示意他撤手。但即墨无白怎么可能放弃机会,对霍擎道:“霍将军且慢,在下随您一道过去,先稳住他们在说。”

    “啊,如此再好不过。”霍擎朝师雨拱了拱手,请“邢越”先行。

    师雨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去,当真灭了邢越的心都有了。

    正午时分,炎热已经能明显感受到。日头火热地投射下来,远处的大漠被蒸腾成一片虚幻的黄影。

    师雨的车马驶入军营,士兵禀报说若羌的人还在,看样子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了。

    “邢越”站在营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她,师雨走过去时习惯性看一眼他的手腕,他大大方方地露出手腕,笑容深了几分,看起来简直有些欠抽。

    师雨紧抿着唇走进中军大帐。霍擎自案后起身,向她介绍了在座几人,一行三人,左右两个红光满面的武将,都是若羌朝中的大将。中间一个白面书生,看起来似乎是汉裔,名唤赵遇。

    即墨无白亲自伺候师雨就座,倾身时低语:“若羌左相便是姓赵。”

    师雨瞥他一眼:“我知道。”

    即墨无白笑笑,在她身侧坐下,自袖中拿了折扇给师雨扇风。师雨看过去,那扇面上写着一句话——査渠即若羌左相,左右相素来不和,可分化之。

    外面军队正在演练,马啸声震,桌案上的茶水轻轻漾出涟漪,师雨沉心定息,心却如这茶水,被即墨无白搅成一片混乱。

    城主府中一切如旧。

    阿瞻心情已经完全平复,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之前自己伤了霍老将军的心,午饭后特地吩咐下人备车,要亲自去霍府登门谢罪。

    霍擎人还在军营与若羌交涉,自然不在。

    阿瞻没见到人,却也没急着走,在霍府中流连了许久,毕竟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

    比起霍擎,他对即墨彦几乎没什么印象,一直以来都被藏在阴影里,即使自己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没见他多疼惜自己。

    他在霍府孤孤单单地做他的霍家幺儿,霍擎两个儿子却都不太敢接触他,生怕将他磕着碰着,因为必然要挨霍擎一顿抽,以至于他和这两个名义上的哥哥一点也不亲近,便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直到师雨到来,他才算是有了个伴,这么多年来,最照顾他的人也只有师雨。

    往事总是叫人沉闷,他怏怏不乐地出了门,登车回城主府,半道车马忽然停下。一个下人隔着车帘道:“公子,有人拦着车说要见您,要不要让侍卫赶他走?”

    阿瞻掀帘朝外看了看,那是个骑在马上的老者,穿一身道袍,眉眼慈祥。正是之前娟惠带他去见的人。

    娟惠也是觉得他终日孤单苦闷,便带他去见了这个风趣的老者,希望他开心些。

    此人自称山石老道,也不知什么来历,的确能说会道,阿瞻难得遇到一个能放松交谈的人,也很乐意与之交朋友,但如今既然已经答应师雨,也只能点点头,任由下人将老者赶走。

    那老者也不纠缠,叹了口气,递了张纸条给阿瞻,上面写着给娟惠吊唁的话。

    阿瞻不知他为何会知道娟惠的事,也不想细究,被触动心思,不免又有些内疚,将那张纸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心情愈发低落。

    军营里的谈判仍未结束,天已经黑了。

    若羌敢孤军深入墨城大营,不仅仅是因为霍擎强硬,不让对方进城,更因为他们救人决心坚定。

    这几位口口声声让墨城开条件,可是条件开了一个又一个,又全不满意。最后自然僵持,只能暂时搁置,第二日再议。

    出军营时,师雨脚步很快,有心和即墨无白拉开距离。他倒是轻车熟路地跟着她上了车,毫不生分。

    “我看这几人是另怀心思。”

    师雨本不愿多说,但此时听到这话也不免侧耳:“怎么说?”

    “他们话语间多次提及齐铸,想必左相的人来救左相,右相不甘愿。如果我们帮他们对付一下右相,岂不是顺水人情?”

    其实师雨心中也有这想法,但这件事并不好办,她也不能开口要求即墨无白相助。

    即墨无白忽的往她身边坐了一些,师雨微微一惊,连忙让开一些。车中昏暗,但如此抗拒的动作还是看得清楚的。即墨无白又坐近一些,师雨退到角落,背部紧紧抵靠车厢。

    “你干什么?”

    “我本也没想干什么,听姑姑这么问了,倒要好好想一想了。”

    师雨定了定神,竟主动靠了过去,微凉的指尖抵在他唇边:“贤侄若是想要重温旧梦,姑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

    车厢中一时没了声响,片刻后即墨无白忽然朗声朝外喊了一句“停车”,就此揭帘下车,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师雨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吁出口气来。

    夜晚的街道仍然人来人往,有人经过,挤了一下即墨无白,他警觉地看过去,那人塞给他一个纸团就走了。

    他捏着进了客栈,师雨派来的人仍在周围,可有什么用,出入都是邢越这一张脸,盯也是白盯。

    回到房中,点亮烛火,他展开纸团,上面的字可真是够乱的,汉字、若羌文、其他国家的文字,七七八八拼凑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无聊人士随手乱涂的废纸。

    即墨无白仔细拼读完,捏了捏眉心。

    皇帝还未同意他辞官,而他悄悄跑来墨城的消息已经被朝廷知晓。

    消息是邢越送来的,也不知道他见着自己媳妇儿没有。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盯着我。”他自言自语一句,摇摇头,将手上皱巴巴的纸条引火烧掉。

    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即墨无白以邢越身份前往墨城大牢,提审了几个人。

    当初师雨随即墨无白去中原为即墨彦立衣冠冢,期间若羌来袭,她没收到丁点风声,回来路上被乔装改扮的若羌士兵所劫,多亏阿瞻与乔定夜出手相助才得以脱险。

    乔定夜当时抓住了那些士兵中的几个活口,后来因为识破他目的,师雨和即墨无白开始结盟对付他,这几个活口也就一直搁置着没有细审。

    即墨无白提的就是这几个活口。

    天气不太好,暮春时节已经闷热难当,霍擎除了甲胄,一身常服,在营中灌了几口凉茶,就见昨日那赵遇又带着人来了。

    “几位请坐,代城主很快就到。”霍擎一面招呼一面朝外看,心道怎么今日不见邢幕僚来帮忙呢?

    赵遇跪坐案席之后,普普通通的样貌,却是神采飞扬,双眼十分机灵:“霍老将军,为何如此大事不见城主的面,却仍旧由代城主做主呢?”

    外面多的是打听阿瞻的人,师雨和霍擎早已套好话,他当即回道:“城主刚刚接手墨城,事务繁多,一时忙不过来。何况城主和代城主本也是一家人,不分彼此,谁处理都是一样的。”

    “那么,太常少卿即墨无白呢?他应当是城主最亲之人了,以前不是和代城主同进同出,如今为何不见人影了呢?”

    霍擎皱眉,这姓赵的小子真是给他找不痛快。当初阿瞻身份刚刚公诸于众,他就和几个即墨彦的老部下商议好要除去他,若非师雨去送他,也不至于下不了手。

    “想不到还有人记挂着无白贤侄。”帐外一道温柔的女声,赵遇转头,就见师雨走了进来,金绣面纱绸缎裙,娉婷款步,遗世独立,“无白贤侄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今是难得现身墨城了。”

    赵遇讪讪笑道:“在下多嘴一问,望代城主见谅。”

    “无妨。”师雨在他对面坐下,朝帐门看了一眼,没见到“邢越”出现,转头道:“我们接着昨日内容继续吧。”

    赵遇点点头:“在下昨日仔细思量,代城主无论是金钱要求还是其他,敝国一定尽力满足,只求赶紧放了査老,千万不可让他出事。”

    师雨原本就好奇堂堂一国左相为何要亲自以身犯险深入墨城,而赵遇言辞之间又似乎毫不忌讳提及他身份重要,这可是谈判大忌。但昨晚听了即墨无白的建议,忽然觉得这是赵左相在以己做饵了。

    他要钓的可能不是墨城,而是右相齐铸。这也不是若羌在对墨城打主意,而是想借墨城除了政敌。

    师雨遂开口道:“墨城以前就提过让若羌赔偿,但至今没有收到一锭碎银,依我看钱还是算了。若贵国真有诚意,便交出右相齐铸,若非他从中作梗,若羌和墨城睦邻友好,何至于如今这地步?”

    赵遇的神色豁然开朗,师雨就知道自己推测对了。可他身边的武将却是神色不愉,齐铸是朝中的主战派,这并不奇怪。

    但赵遇紧接着又拍案而起:“代城主这是什么话?我国右相,岂能随便交出来任你们处置?”

    师雨冷笑:“那我们就新帐旧账一起算,齐铸长安辱我在前,唆使若羌大军入侵墨城在后。战败后不思悔改,亏欠补偿,如今这偷偷潜入墨城的査渠说不定还是他派来的。也好,不肯交出齐铸,本城主至少可以杀了査渠以泄民愤。”

    “且慢!”赵遇脸色都白了,这一声喊完后神色几番变化,将内心挣扎表露无遗。师雨觉得他的演技简直仅次于邢越和即墨无白。那两个武将也按捺不住,接连起身,手按佩剑。霍擎大步走至师雨身边,帐中立时涌入一群士兵,情形顿时剑拔弩张。

    “在下似乎来迟一步啊。”门边士兵小小骚动,让开一条道,帐门外走入绯色官袍,高冠束发的即墨无白。

    师雨蹙眉,他怎么以真身示人了?

    霍擎这下神情却是更加紧绷了。

    赵遇连声规劝身边两位武将,转头看向即墨无白:“这位大人是……”

    即墨无白拱了拱手:“豫国太常少卿即墨无白,这次来是奉陛下旨意,来协助墨城处理若羌事务。”

    赵遇愣了愣。

    霍擎朝师雨递眼色,后者回以安抚眼神,即墨无白这么说正好,让若羌相信朝廷也介入了此事,才更有筹码逼他们交出齐铸。若能跟左相合力除了齐铸,若羌朝中主战派倒下,今后墨城也会安稳不少。

    “贤侄此番前来想必带了不少人马,不知如何安置的?”师雨故意问即墨无白。

    他相当配合:“也不多,区区十万。不过陛下还特许侄儿调动安西都护府兵力,这次若是若羌不给个交代,兵戎相见便是。”

    他语气轻巧,云淡风轻,赵遇等人气势不免矮了一截。墨城之事向来不由朝廷插手,听这口气倒像是一早计划好了联手,他们自然忌惮。

    即墨无白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函,递到赵遇面前:“另外,在下审问了当初意图劫持代城主的若羌士兵,他们都一口咬定是贵国右相齐铸指使。”

    师雨笑了一声:“那便是又要记上一笔账了。”

    赵遇拿到那书函的刹那,神情简直可以算是愉悦,随即又严肃道:“既然如此,吾等连夜归国请示王上做主,一定给豫国和墨城一个交代。”

    师雨目送三人离开军营,朝即墨无白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若非时过境迁,简直让人以为彼此依然处在结盟之时,默契竟然还在。

    “公子。”下人走进城主房间,阿瞻刚喝完药,室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怎么了?”他拿着一方细绢轻轻拭唇,一边问道。

    下人道:“安西大都护请见,公子可要见?”

    “代城主呢?”

    “代城主去军营处理事务了,还未回来。”

    阿瞻不禁自责,师雨那么忙碌,自己还跟她置气,他叫来婢女为自己更衣:“见,叫他稍候片刻。”

    书房里,乔定夜品完一盏茶,阿瞻才珊珊来到。他已做足了准备,看到阿瞻的脸时还是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当初匆匆一瞥,他整个人都藏在披风里,根本看不出样貌,原来这张脸跟即墨无白这般相似,即墨一族的容貌还真是骗不得人。

    阿瞻早已习惯别人盯着他瞧的模样,不以为意,任由他瞧了个够。

    乔定夜回神,儒雅地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失礼了,城主莫怪。”

    阿瞻抬手请他就座:“不知乔大都护造访,所为何事?”

    乔定夜道:“我是为太常少卿而来。”

    阿瞻神情微变:“即墨无白又不在墨城,你为他而来如何说?”

    乔定夜诧异道:“原来城主不知道么?即墨无白就在墨城啊,若非如此,我何至于亲自跑一趟?”

    阿瞻沉下脸,搁在膝头的手指蓦地收紧,直至骨节隐隐泛白。

    嘉熙十年,暮春,若羌与墨城忽然往来频繁,反复谈判数十次。就在百姓们都以为双方关系破冰之际,墨城却点兵二十万,陈列边界,直指若羌。

    据说另有太常少卿率领皇家禁军十万驻扎待援。安西都护府二十万兵马备用。

    五月初,若羌朝中生变,以左相为代表的温和派占据上风,主导若羌王清肃主战派。

    当月中旬,右相齐铸被革职,以策战谋乱的罪名被移交墨城。

    暖暖南风,却有烈烈艳阳。

    边界之地大军整肃,即墨无白自称是皇帝代表,自然由他亲自押送査渠在此交换齐铸。

    原本霍擎该陪同坐镇,一来是防止若羌异动,二来是表示墨城出面。但他对即墨无白并不重视,也许是有意为之,并没有现身。

    赵遇等人押着齐铸赶来时,便只见到太常少卿一人跨在马上,身后是静默的墨城大军。

    齐铸人在囚车里,原本臃肿的身子竟然消瘦了不少,发髻散乱,见到即墨无白后神情近乎癫狂:“即墨无白!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出这个馊主意的人是你!你这个……”

    即墨无白实在听不下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棉球,从容塞进耳朵里,又继续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的囚车靠近。

    齐铸早已见识过即墨无白厚颜无耻的本色,见他始终面不改色,眼神一转瞪向査渠:“呵呵呵呵,一出好戏,赢得光彩啊左相!”

    “査渠”忽来一阵咳嗽,那叫一个及时,就落在他喊出“左相”的节骨眼上。

    其实也无所谓,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况即墨无白也塞着耳朵。

    赵遇上前向即墨无白拱了拱手,也不废话,一挥手,双方将人调换。

    大概是见大势已去,齐铸终于不吭声了,人怏怏地靠在囚车上,面如死灰。

    即墨无白拿掉耳朵里的棉球,便见赵遇朝自己行礼道:“虽然敝国右相对贵国和墨城多有得罪,但还请少卿大人能向贵国陛下和墨城城主进言,对他网开一面。”

    啧,还挺会做好人。即墨无白淡笑着点了点头。

    若羌这一年来蠢蠢欲动,皆因之前他与师雨之间明争暗斗。他自认对墨城所作所为存着私心,若是因此牵连到国家和百姓,则是罪过了。

    此次借着査渠一事,行为反复无常,让师雨措手不及,是想借机试探墨城底细,没想到还能借机斩除若羌国中的主战派,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即墨无白,你休要高兴的太早。”双方告辞,正要开路,齐铸蓦地阴恻恻说了一句。

    即墨无白命人押他返回墨城,看向他的眼神忽而有些怜悯。

    他知道齐铸肯定活不长了。

    赵遇说得好听,又岂会真想齐铸活下来?若是有朝一日他再回到若羌,岂不是要翻天?

    果然,囚车刚刚到达墨城官署,齐铸忽然口吐鲜血,身体瘫软下去……

    “齐铸死了?”师雨被堆积如山的政务所扰,也不想给若羌多大面子,今日便没有现身,收到消息时人还在书房。

    夙鸢点头:“城中都风传是太常少卿杀了他呢。”

    师雨搁下笔:“若羌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那太常少卿人呢?”

    “不知,他命人将齐铸尸首送去了官署,随后就走了。”

    师雨想了想,他既然已经决心辞官,如今再以官员身份出现,难免要给朝廷交代,应当是在回避。如今他行事忽明忽暗,立场也似敌似友,不接触也好。她叮嘱夙鸢:“叫府中下人全都将嘴闭紧,谁也不能将太常少卿在墨城的消息传到阿瞻耳中。”

    夙鸢连声称是。

    师雨放了心,这才起身去官署处理齐铸的事。

    走上回廊,负责盯住阿瞻的人紧跟而至,脚步轻得几乎像是踩在棉花上:“禀代城主,公子这几日经常出府,时常去见一个老道。”

    师雨问:“身份可清楚?”

    “已经彻查清楚,是中原知名的山石道人,近来闲游至此,不知怎么与公子结识的,想必正是之前他见的人。”

    师雨点点头:“只要身份没问题便可,也不要盯得太紧了,免得他又不快。”

    黑影称是,即刻退去。

    阿瞻此时人在酒家,半眯着眼睛斜靠在座椅里,看着坐在对面的山石道人:“道长宽解了我半天,我却仍旧放不开,该当如何?”

    山石道人抚着胡须道:“道法自然,城主若真放不开,也不必强求。你我也是缘分不浅,若有任何需要贫道相助之处,城主尽管开口。”

    阿瞻苦笑:“你帮不了我的。”

    山石道人呵呵笑道:“那可未必,请城主直言。”

    阿瞻神色郁郁:“我要这墨城没人可以再藏住我,没人可以再蒙蔽我双目,没人可以夺走我心爱之人,道长如何能帮?”

    山石道人微微颔首:“有些难,却也未必没有办法……”

    从酒家出来时,天快擦黑了。阿瞻没有回城主府,而是赶去了墨城军营。

    天气不太好,师雨从城主府返回时已经是半夜,无星无月,夜色浓黑如墨。因为见了死人,夙鸢有些忌讳,一路叫车夫加快速度,恨不能即刻飞回城主府去。

    师雨原本在车中闭目养神,忽然感受到眼前隐约有亮光闪烁,睁眼揭帘,就见霍擎戎装烈马,手举火把,领着一队士兵迎面而过。

    “霍叔叔。”

    行进军队倏然停下,霍擎打马过来,朝她见礼。

    “您带着这些人马是要去往何处?”

    霍擎眼光闪了闪:“老夫……带兵巡视一下城中情形。”

    “巡城自有守城兵,霍叔叔的人马都需要留在边界,尤其是齐铸刚死,还需多加注意。”

    “代城主所言极是。”霍擎顿了顿道:“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老夫还是巡视一遍再回营吧。”

    师雨笑了:“也好,霍叔叔辛苦。”

    霍擎称是,抱拳告辞,匆匆离去。

    师雨吩咐车马继续前行,继续闭目养神,忽而睁开眼睛探身出去,朝后看了看霍擎前往的方向。

    “调头!去追霍将军!”

    霍擎一行都是精兵良骑,行进速度极快,师雨的车马竟然没有赶上。她命车夫在岔口调转方向,抄了个近路,向即墨无白落脚的客栈驶去。

    城中已经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客栈前火光熊熊,一队精锐铁骑围住了大门。

    师雨的车马停在远处的暗影里,手紧紧扶着车门,帘子只揭开一道缝。

    客栈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即墨无白立在门前,儒衫单薄,手里一柄长剑,剑尖抵地,白刃反射着火光和霍擎漠然的脸。

    “老将军此举是要过河拆桥?”

    见惯了生死的霍擎语调毫无起伏:“即墨少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为何,老夫就不多言了。”他挥了一下手,铁骑横枪上前。

    即墨无白手中长剑一抖,不退反进,劈断当前而至的马腿,迅速穿过间隙朝外奔去。

    霍擎怒骂下属:“即墨一族自幼文武兼修,岂可轻敌?”他一提缰绳,亲自领头去追,一面吩咐出动弓箭兵。

    无星无月,城空人寂。即墨无白游鱼一般穿梭在城中,试图甩掉追兵到达城门口。

    这一日不是没有出现在他的设想中,但本不该毫无准备的出现。若非他行迹暴露,也不至于为了速战速决用真身搬出朝廷来行事,如今计划全被打乱了,连后路也无暇顾及。

    他抬头远远望了望那紧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沿着狭窄的巷弄朝那边跑去。回首,追兵的火光已经到了跟前。

    箭矢破空,数箭并发。他缩身在城门下方,免得被守城兵发现。一面思索着要如何出城。

    身旁忽然有马轻嘶,他立即握紧长剑,身体绷得笔直,手心一片濡湿粘腻,却见旁边黑暗中驶出一辆马车来。

    “上来。”

    即墨无白朝四处搜捕的火光看了一眼,咬牙爬上马车。

    车中没有悬灯,一片漆黑,师雨的端坐的身影朦胧飘渺,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在车中弥漫。即墨无白靠在一侧,沉声问:“你这么做不怕即墨倓翻脸?”

    “我们彼此信任,有什么好翻脸的。”

    即墨无白冷笑了一声,满是嘲弄。

    师雨只当没听见,吩咐车夫绕道去南城门。霍擎秘密行动,应当是想瓮中捉鳖,守城官未必知道此事。

    车夫到底对地形熟悉,一路走去,竟然将追兵越甩越远,渐渐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车内安静的过分,师雨忽觉肩头一沉,即墨无白忽然靠在了她身上,但她刚要伸手去扶,他又立即坐正了身子。她忽觉不对,鼻尖似有若有若无的腥膻味。

    “你受伤了?”

    即墨无白幽幽笑了一声:“大概吧,不愧是墨城铁骑。”

    师雨立即拆开自己腰间佩戴的香囊,拆开散倒在车中以遮掩气味。

    “城主,”夙鸢在车外低声道:“南城门也有霍老将军的人,怎么办?”

    师雨挑帘瞥了一眼,咬了咬唇。

    即墨无白笑道:“也罢,临终也算是为国做了件好事,我下去亲自找即墨彦算旧账也不错。”

    “闭嘴!”师雨放下车帘,沉声道:“回城主府。”

    即墨无白好笑:“出人意料,倒是好计策,只怕未必能瞒天过海。”

    师雨手指掩了掩他唇,解下身上披风披在他身上,连带帷帽也给他戴好,将他搂在怀里:“现在起别开口。”

    即墨无白冷声道:“我可不想扮即墨倓。”

    “容得了你做主?”师雨轻轻一笑,按了一下他胸口,即墨无白吃痛闷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她摸了摸他的脸,“这才乖……走!”

    夜深人静,阿瞻还没睡,信步从房中散步至花园,霍擎等在半道,立在花园里那棵杨树下,身形笔直如松。

    阿瞻撇开随从走到他跟前,他抱了抱拳,随即深深叹气:“让即墨无白跑了。”

    “没除掉?”阿瞻扶住树干,也跟着叹了口气:“果然是不让我好过。”

    霍擎宽慰他道:“他既然要辞官,以后无权无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老夫所有人马都唯你马首是瞻,他动摇不了你城主之位的。”

    阿瞻的眼神落在他鬓间银丝上,撑着树干的手指一点一点缩紧:“霍叔叔也不年轻了,我也不能让你保护一辈子,待我成了婚,不如让我也替你分担一些军务吧。”

    霍擎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眉道:“莫非你是在怪我办事不力?”

    阿瞻不言不语。

    霍擎的心沉了下去,虽说是为阿瞻着想,但他毕竟是城主,第一次提这种话可以回避,第二次再回避的话,未免有不忠之嫌。

    他不能对不起老城主。

    “若这是城主所愿,老夫自当成全。”他取下盔帽,携于腋下,双鬓斑白,却刚毅一如当年。

    后半夜,城主府归于沉寂,大门口却仍旧有下人挑灯等候。

    许久,终于见马车缓缓驶来。师雨下车后亲自扶着即墨无白进府,自然而然,毫无异常。下人们甚至都没怎么注意到半倚在她身上的人,多瞄一眼的也以为是倓公子与她一同归来,反正他一向都是这病怏怏的模样,深居简出的,行踪也捉摸不定。

    夙鸢将即墨无白的长剑严严实实藏在车里,又处理了一下留下的血迹,这才跟上师雨。她见师雨几乎架着即墨无白,似乎很吃力,想要伸手帮忙搀扶,却被师雨一个眼神止住。

    平常阿瞻跟她一起时向来不会要下人相助,多此一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回到房中,师雨吩咐了几句,夙鸢立即紧闭门窗,点燃一炉熏香。屋中很快便盈满了浓郁的香气,夙鸢这才拿出药材来,免得药味在室内太明显。

    师雨将即墨无白身上的披风除了下来,此时有了光亮,才发现他那件浅色儒衫上血迹斑斑,胸口处竟还留着一截箭羽,尾端已被折断,箭簇却还留在皮肉里,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她紧蹙着眉,看了看即墨无白,他虽面白如纸,却一脸平淡。

    这么晚了,只能在府中请大夫,可府里的大夫都是为阿瞻随时待命的,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师雨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动手,本来手已伸到他领口,终究还是收了回来,转头对夙鸢道:“你来替少卿大人取下箭簇。”

    夙鸢吓得连退两步,脸都白了:“奴、奴婢不敢……万一出什么岔子……”

    即墨无白忽然扯住师雨衣袖:“这也不是小伤,姑姑何必为难她一个下人?侄儿还是相信你,不如还是由你来吧。”

    师雨没能从他力道下拽回衣袖,蹙眉看了他半晌,闷声对夙鸢道:“出去打盆热水来,守好门。”

    夙鸢如蒙大赦,出门时可谓脚下生风。

    即墨无白显然是匆忙出的客栈,身上只一件薄衫,一件里衣,因此这一箭中的可算是实打实。

    师雨不曾处理过这些,手指捏着那一截箭羽,紧紧盯着即墨无白的脸,数次想要一鼓作气将之拔出,却又怕动作不当弄的无法止血,一时投鼠忌器,额头都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即墨无白倒也能忍,每次她手上刚一用力,就瞥见他紧紧一蹙眉,面色痛苦不堪的模样,却死活不吭声。

    其实还不如听他叫唤出来,这样只会叫人更难受。师雨松开手,定了定神,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找到一瓶最好的伤药,倒了些在帕子上。而后靠近他,一只手将帕子搁在他伤口附近,另一只手稳稳握住箭羽,忽而抬眼看了看即墨无白。

    即墨无白虚弱地笑了笑:“你别看我,我是文官,受伤的机会可不多,可不能指导你什么。”

    师雨哼了一声:“死了可别怪我。”

    “不会的,”即墨无白接得又快又自然:“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就是了。”

    “是么?”师雨眉眼忽而染上风情,蓦地贴上去含住他的唇,即墨无白一怔,脑间一片空白,忽然胸口一痛,不自觉唇间一用力,竟咬了她一口。

    师雨闷哼一声,连忙推开他,下唇已经破了一小块,溢出血珠来。她白了一眼即墨无白,径自伸舌舔去,扔掉拔出的箭簇,一把将伤药捂上伤口为他止血。

    只方才这一个举动,那未及消退的风情愈发勾人难耐,即墨无白移开视线,觉得胸间伤口少了箭簇,却又钻入了火苗,灼得心焦。

    “我先前并未见到他们伤着你,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大约是彼此无话有些尴尬,师雨找个了话题。

    即墨无白这才知道她一早就在,不禁看了她一眼:“弓箭兵是后来才调动的。”

    连弓箭兵都出动了。师雨皱眉,何曾想过会这么大动静置他于死地。

    夙鸢端了热水进来,师雨只能收起心思,本想将接下来的事交给她来办,但夙鸢一见到地上有滩血,二话不说转头就跑了出去。

    师雨无奈,看来贴身之人还得挑个胆大的才好使。

    反正更尴尬的事都做了,接下来倒也没什么好放不开的了。师雨看即墨无白的血止住了,立即解下他腰带,除了他上衣。

    即墨无白肌理匀称,肤色却出奇的白皙,说是光洁如玉也不为过,那伤处看起来也就越发惨不忍睹。

    师雨绞了帕子给他轻轻擦去身上血污,一盆水很快就染红了。她只当没看见,又给他上好药,细细包扎好。衣裳已经不能再穿,只能先用披风给他披着。

    这下再唤夙鸢进来,她可算没跑了,手脚麻利地将室内清扫干净。师雨转头看了看窗户,已经能看见熹微的薄光,即墨无白失血过多,到现在却也没喊累。

    她叫过夙鸢吩咐了一句,叫她赶紧忙完将灯熄了,免得这一夜灯火通明的惹人怀疑,又特地叮嘱她明早备一身阿瞻的衣裳过来,届时也好送即墨无白出城。

    夙鸢仔细记下,迅速忙完退了出去。

    师雨扶起即墨无白绕过屏风,将他送至床边,扶他躺下。

    “这是做什么?”

    师雨好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让你睡觉。你半点精神提不起来,我可无法送你出城。”说完去外间洗漱,片刻后返回,坐在梳妆台前除了首饰外衫,自然而然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即墨无白故意贴近她耳边道:“我只是受了伤,可不是不能动。”

    师雨反身将被子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回敬道:“我只是不会武,可不是不会杀人。”

    即墨无白在被子里闷笑了两声,很快就没了声响。师雨将被子悄悄掀开一角去看,他终于抵不住,沉沉睡去了。

    师雨却睡不着,她听说受了重伤的人特别容易发热,只能时不时以手试他额头温度,直到外面天光大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一只手仍搭在他额间。

    这一夜提心吊胆,自然睡得沉,日上三竿,师雨在梦里被惊醒,就听见外面夙鸢在大声说话,听起来简直像在喊。

    “倓公子请稍候,奴婢这就去伺候代城主起身。”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睡?”阿瞻的声音带着笑意。

    “是,昨晚为了处理若羌右相暴毙一事,代城主忙到很晚才回来,所以有些疲倦。”

    “原来如此,那还是不用吵她了,我进去看看。”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师雨转过身看向即墨无白,他也已经醒了,眼睛牢牢盯着屏风。

    她往后退了退,严密地贴住他身子。即墨无白身上火热,尤其是腰腹之间。她将被子拉高,盖住彼此,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心中赧然。

    阿瞻果然进来了,墨城虽然风气开放,但尚未成婚,他倒也没逾矩,站在几步之外,隔着帐子看着她。

    师雨双眼半眯,也隔着帐子看着他,蓦地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被惊醒一般动了动身子:“咦,阿瞻?你怎么在我房里?”

    她声音喑哑,的确像是刚刚苏醒的模样,刚才那一动,身后的人忽然展臂紧紧钳制住了她,力道大的惊人,她便再也不敢动半分。

    阿瞻在床沿坐下,手递进帐中摸了摸她的脸:“听闻你昨晚半夜才回来,我有些担心,过来看看。”

    师雨按住他的手:“有什么好担心的?政事便是这样,忙个不停,我早习惯了。”

    隔着帐子,阿瞻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朦胧:“你这样太辛苦了,待你我成了亲,有些事情还是我亲力亲为吧,我可舍不得你再奔波劳累。”

    师雨笑了笑道:“那你赶紧养好身子,我也就放心撤手了。”

    “好。”阿瞻笑得很温柔,手指流连着她的脸庞,温文多情,忽而滑过她唇瓣,疑惑道:“你的嘴怎么了?”

    “没什么,昨晚赶着去办齐铸的事,临走吃饭急了些,不小心咬着自己了。”

    “那一定很疼吧?”阿瞻忍不住笑出来,咳了一声,恢复认真:“其实我一早吵醒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成婚的事。日前我上奏陛下,请他为你我主婚,今早收到他回复,他已经答应了。”

    身后的即墨无白忽然将师雨的腰身扣得更紧,她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滞:“你说什么?居然请皇帝主婚?”

    阿瞻点了点头,言辞安抚道:“我知道你不愿与中原亲近,但如今墨城毕竟还是归属豫国的,我这也是为了郑重,而且可以让全天下都见证你我的婚事,不是很好么?”

    背后就是即墨无白,师雨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直言。一直以来,墨城追求的就是自主,从不会主动与中原亲近。阿瞻忽然亲近皇帝,已经与老城主和她的努力背道而驰。

    她压住心绪,若无其事地问:“皇帝还说什么了?”

    阿瞻道:“陛下说,他当初年少即位,便是到大婚后主政的,我也该在成婚后承担起城主之责才是。”

    师雨将他的手从脸颊上拿下来,语气渐转深沉:“你的意思是,成亲当日,就是我这个代城主卸任之时?”

    阿瞻单薄的身子随着发笑在帐外轻轻摇晃,看起来分外轻松:“不好么?今后万事有我,你可以轻松自在地做你的城主夫人,相夫教子。”

    “好?若是你身体康健,自然是好的,可是你这样,根本禁不起劳累,哪里好得起来?”师雨终于严肃起来:“阿瞻,你我本都是常人,若非有即墨彦这样的父亲,根本什么都不是。墨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担得起来的,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

    阿瞻从她手心里抽回手,沉默了一瞬,也没反驳,起身道:“都是我不好,扰了你清梦,你再睡会儿吧。”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室内原本氤氲的香气已淡了许多,帐中温香软玉,却无半分暖意。

    即墨无白的那只手仍然牢牢箍着师雨,待到室内再无动静,他才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这就是你们的信任?我可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师雨去掰开他的手,却被他钳制地更紧,他的唇就贴在她后颈,每说一个字都会拂过温热的气息:“师雨,时至今日,你我也不必藏头露尾了。你苦心孤诣要保住墨城和即墨倓,原因我已猜到一二。这种念头不像是你自己的,应该是即墨彦留下来的命令吧?奉劝你一句,切莫走上不归路。”

    师雨轻轻笑了一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子,因为彼此紧贴,无论是蹭到他伤口还是其他,这动作都未免有折磨之意。她正对着他的脸,长睫轻颤,媚眼如丝:“这条不归路指的是什么?是嫁给阿瞻么?这么说来,贤侄果然还是舍不得我。”

    即墨无白双眸一暗,伸手捏住她脖子,但根本没用力道,不过一瞬就改成了轻抚:“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今日这一出逼婚显然是打乱你计划了,只要能毁了即墨彦的心血,我巴不得你早些嫁才好呢。”

    师雨凝视着他的双眼笑了一下:“那就好,能得到贤侄的祝福,成亲时我当多饮一杯庆贺。”

    即墨无白松了手,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师雨起身,唤了一声夙鸢。门被推开,夙鸢捧着一身衣裳走了进来,头都不好意思抬。

    师雨从她手里接过衣服,丢到即墨无白身上:“穿上,放心,虽然都是你堂叔的衣服,可都是新的,也不算委屈了你。”

    即墨无白转过身来,斜倚床榻,以手支额:“春宵苦短,怎奈日已高起啊。”

    他身上原本不过就披了一件披风,一觉醒来早不知去处,整个上身除了包扎之处都光着,倒是不过分,还知道搭了被子在身上。只是这话一出口,那原本若隐若现的胸膛与散在肩头的黑发交织一起,黑白分明,便尤为引人注目。

    师雨坐去镜前梳妆,看也不看他:“春宵苦短,总好过长睡不起吧。”

    城中事务还得处理,师雨也不能一直守着即墨无白。离开房间去书房时,她特地嘱咐夙鸢盯好房间,别让外人随意出入。夙鸢倒是干脆,直接一把锁将门给锁了。

    即墨无白独自在房中百无聊赖,但只是开始,没一会儿便开始在房中转悠。闺房应该或多或少藏着一些秘密才对,但他仔细检查了床榻、案几、矮柜,却是一无所获,若一定要说特别的东西,也就当初那朵被师雨要过去的哈兰花了。

    如今回想,吹雪阁上师雨端坐的背影,轻声细语,微微垂首,假装轻嗅花香时的那一抹娇羞,当真就如一场梦一样。这不过是那梦里的一个用之则弃的物事,她竟还留着。

    即墨无白有些好笑,想起自己回到长安后还真为她培植了一盆牡丹,更觉好笑。

    也无心探寻墨城的秘密了,他和衣躺在床上,回顾二十余载人生,若没变故,他应该依旧风雅翩翩地行走于长安庙堂,平步青云,人人称羡。如何会与这千里之外的墨城扯上关联?如何会避于这一室之中,鬼鬼祟祟地行这探秘之举?

    师雨似乎感觉到城主府里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她好像好几天都没再见到派去盯着阿瞻的人了。叫人去暗中打听了一下,依旧毫无消息。阿瞻在这个节骨眼上起了变化,他却偏偏失踪了,实在让人忧虑。

    吃过午饭,回到房间小憩,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见到一把锁锁住了房门。师雨转头看向夙鸢,第二次生出了更换贴身婢女的念头。

    夙鸢显然也意识到错误了,一面开锁一面小声道:“奴婢是怕像之前拦不住倓公子一样拦不住别人。”

    师雨哭笑不得:“原本没什么,你上了锁,不就等于叫别人来开么?”

    夙鸢惭愧垂头,不敢在她眼前晃悠,主动请缨去各个城门口打探情形去了。

    师雨扯了个谎说自己没吃饱,叫下人送了点心小食过来。端进去给即墨无白,却见他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趁他这会儿安静,师雨轻手轻脚地给他将伤药换了。血是早止住了,但愈合情形不佳,看来还是得找大夫才行,不能拖了。

    夙鸢去城门口打探了一圈,回来禀报说霍擎的人还没有撤走。师雨有些无奈,老爷子是极其稳重而又有耐心的人,他大约是猜到即墨无白受伤了,打算将他困死在墨城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下阿瞻兵行险招,已与她生出嫌隙,府中并不是长留之地。她一点一点仔细计划着……

    “代城主不愿意交出手上权力?”城主府后门,阿瞻和山石道人同车而坐,便听道人这么问了一句。

    “嗯。”阿瞻神情郁郁寡欢,与之前在师雨面前表现出来的轻松截然不同。

    山石道人看了看他的神情,抚须道:“城主还是缺少魄力,此事本也不难。我可为城主引荐一人,他定会助城主成就好事。”

    阿瞻疑惑地看着他:“何人?”

    山石道人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到了晚间即墨无白才醒来,毫不费力地解决了桌上一切能吃的东西,接着又倒床上继续睡去了。

    师雨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奇怪,坐在床沿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又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吃了一惊,竟然滚烫。

    昨夜熬过去了,今天反倒忽然发热了,师雨觉得不妙,再不拖延,吩咐夙鸢去做准备,自己则热水毛巾的伺候即墨无白。

    今日也巧,阿瞻大约是送完山石道人后有些劳累,也喊了一会儿不舒服,天刚擦黑就喝药睡了。

    师雨接到消息,将晕乎乎的即墨无白从床上拽起来,给他披上披风:“走,我带你出城。”

    即墨无白病了也本性难移,头搁在她肩上,手搂着她腰,怏怏无力地感慨:“我倒还想再多留几日的,那床睡得舒服,晚上还能抱着你取暖……”

    师雨掐了他手臂一把:“你这是病糊涂了?”

    即墨无白一声娇吟:“疼……”人如死鱼般挂在她身上。

    估计他昏昏沉沉自己也搞不清楚真假虚幻了,师雨无奈摇头,给他戴好帷帽,扶他走出房门。

    耳目都已放出,沿途也已肃清,她带着即墨无白登车直奔东城门,只安排寥寥数人护送。夜晚的风很凉,即将宵禁,路上已经没什么人。

    车辙声辘辘响过石街,很快到了东城门下。夜色中城墙巍巍而立,上面火光星星点点,森森严禁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不好糊弄。

    师雨叫了一声“夙鸢”,后者立即下了车,站在城门下大喊开门。

    守城官被惊动,哒哒打马而来,在马车边停下,诧异道:“这不是城主府的车驾么?难道是城主在其中?”

    师雨揭开大半帘子,那守城官一瞧,她膝头卧着个男子,外罩披风,只看得见小半张脸,应当是城主无疑,赶紧抱拳道:“不知二位城主因何出城?”

    “治病。”

    师雨言简意赅,守城官自然明白她这是急着赶路。他倒是听说了城主一向体虚多病,但要出城寻医还是头一回,不免稍有犹豫。

    “怎么?若是出了事,你担得起?”

    守城官对上师雨的眼色,心惊胆颤,掂量一番,连忙吩咐开门。旁边霍擎的人马要过来细查,被他拦住提醒了一句,大意是别得罪了城主,毕竟    治病活命可是大事啊。

    马车毫无障碍地出了城,之后立即放开速度,一连驶出十几里方停。师雨揭开即墨无白头上的帷帽,手指不小心触到他的脸,竟有些冰凉。

    “我都安排好了,现在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即墨无白“嗯”了一声,探身出了马车,轻轻跃至地面,看起来一切如常。

    师雨跟下车,刚走几步,忽听他道:“别跟着,我可不保证不会将你劫走。”

    她笑了一声:“你这样子,还能将我劫走?”

    “你可以试试。”即墨无白提了提手中剑,继续朝前走去。

    师雨停了脚步,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里,这下应当是再无相见机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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