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春弄-即墨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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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城的变故因为即墨无白的被捕而昭告天下,风传极快,途径诡秘,难以遏制。

    嘉熙十年,五月初八,墨城第二任城主即墨倓被害于府邸,太常少卿即墨无白假扮其身份与代城主师雨于大庭广众眼前成婚,并令人假扮皇帝主婚。寥寥数语,震惊世人。

    这件事后来被载入豫国史册,称为“城府之变”,简直一语双关,因为其中实在疑点重重,似乎掩藏了诸多秘密。

    城中原本沸腾的庆祝活动戛然而止,随着城主府门额上挂起了白绸,墨城家家户户和商铺也都悬白吊唁。

    即墨彦去世时也是如此,这是墨城百姓质朴的体现,他们的感情向来表述的直接,无论高兴还是悲伤。谁也没想到前后两任城主离世的时间只不过才间隔了一年。

    “还那么年轻啊,可怜老城主就这一个儿子……”

    “是啊,太常少卿还得管他叫一声堂叔呢,如何下得了手啊?”

    “看他正人君子,倒不像这种人。唉,谁知道那些官人们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安心做我们的小生意吧。”

    沙义拔克里的客人们最近无心听说书,谈话总离不开这件事。回鹘人掌柜摸着自己上翘的小胡须,回忆着太常少卿当初在这里与假高僧智辩的场景,不过一载光景,竟恍如隔世。

    嘉熙帝的晋军侍卫长亲自押送即墨无白到墨城官署大牢,二人在长安时就不陌生,因此一路上侍卫长都很客气,只是看他的眼神已带有明显的疏离。

    亲自送他进了牢房后,侍卫长道:“少卿大人先受些委屈,陛下启程时会带您回都的。”

    这话说得很委婉,其实是说带他回都城的大牢继续蹲。

    牢房里只有一扇小窗可以看见天光,天已将晚。

    侍卫送了饭菜进来,菜色竟然很不错,甚至还有一盆热水以及换洗衣物,简直是优待。即墨无白立即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而后更衣,拿起衣服时觉得他们真是分外体贴,知道他刚死了亲戚,衣服都全是白的。

    水盆倒映出他的脸,他抄着热水,将伪装清洗干净。喜服上沾了太多血渍,干涸后成了褐色,他干脆将喜服丢进水盆里,看着血渍在水里溶散,自己的倒影随水波晃动,忽而生出了些怅惘。

    他对即墨倓全然不了解,生平只见过两面,一次是他被昭然揭于众人眼前,一次是他垂死躺在冰凉的地上。他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至亲,如今残留的血已将一盆水染了半红。

    即墨无白并不觉得即墨倓可怜,也不会因这一点血缘的消逝而心软原谅即墨彦,他只是觉得即墨倓本不该这样死于一场阴谋。

    “啧啧啧,少卿大人这是在回味成亲的感觉呢,还是舍不得新娘子呢?”

    即墨无白回神,转头一看,隔壁牢房里站着个大熟人,正扒在中间隔挡的竖栏上看着他,脸上的易容已经不在,身上还穿着很庄重的玄服,头上的金冠却早已歪在一旁了。

    他翻了个白眼:“原来你也被抓过来了。”

    邢越的左脸颊肿了一块,显然被抓进来的时候吃了些苦头。他席地而坐,朝他招招手:“怎么回事儿啊,死乞白赖地要跟人家成亲,结果还没能一亲芳泽就被她扣了一顶大黑锅下来,你冤不冤啊?亏得这一路心急火燎地把我拽来,结果人家就这么对你啊。”

    即墨无白走过去,面对他坐了下来:“原来你都知道了。”

    邢越摊手:“这监狱里谁不知道,都说你杀了自己叔叔,忒狠了!”

    即墨无白摇头:“乔定夜计划周详,来势汹汹,是想将我和即墨倓一箭双雕,从此墨城再无合适继承人选,他就能得手了。师雨此举看似栽赃于我,却是在保我,毕竟此时最安全的便是监狱。何况她特地请陛下捉拿我,也是防止我落入乔定夜手中。”

    邢越恍然,再不好拿师雨取笑他了,反倒对二人生出些同情来。不过他此时最需要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小命。

    牢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二人噤声,各自退开,一副各做各事的模样,却见来的人是夙鸢。

    她站在即墨无白的牢房门口,红着眼睛梗着脖子狠狠地道:“代城主有令,命你将我们城主的喜服拿来!哪是你这个凶手能穿的!”

    跟在她后面的侍卫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即墨无白很淡定地“哦”了一声,走去角落,将在盆里泡了半天的喜服捞起来拧水。大概是从小没做过这种事,他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瞎忙活了半天才走到门边,将湿漉漉的喜服从竖栏里递了出去:“喏,我可是洗干净了,不用谢。”

    夙鸢瞪着眼睛,一把夺了过去,咬了咬牙,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扭头就走了。

    待牢里恢复宁静,邢越才凑过来。这种关头,师雨除非有病才会特地叫人来要一件喜服,必然是想来确认一下即墨无白的情形,这一点他还是能反应过来的。

    他扒着竖栏一脸赞赏地望着夙鸢离去的背影:“这姑娘戏演得跟我有的比啊,想不到师城主的侍女是个人才啊!”

    即墨无白摸了摸下巴:“我觉得要真论演戏,我们家杜泉演得比她还好。”

    邢越双眼放光:“那敢情好,以后跟他切磋切磋啊。”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还不一定能活着出去呢,唉……

    与官署相隔不远的城主府里冷肃而沉默,嘉熙帝的车驾刚刚离开这里,前往刺史府。

    嘉熙帝带来的一帮侍从都十分迷信,认为城主府里刚刚死了人,不适合陛下金体居住,全都劝他去别处下榻。墨城刺史终于找到机会,将刺史府腾出来作为陛下行馆。

    嘉熙帝看着鞍前马后殷勤卖笑的刺史,心情越发不好。如今城主身死,代城主重伤,墨城本该由刺史担起大局才是,可他最关心的不过是自保,拼命迎逢自己。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来墨城呢?

    嘉熙帝很想将即墨无白弄出来,如果此时此刻他超然事外,就能按照血亲令正大光明地继任城主,那就能让人睡个好觉了,可他偏偏不省心!

    天气有些阴沉,乌云在天边重重地往下坠,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大雨来。到了刺史府不久,嘉熙帝就将精力放到了政事上。天气太沉闷,他干脆命人将桌案搬去凉亭,最近朝中多事之秋,东南沿海一带也不是很太平,他心情愈发焦躁。

    “陛下?”

    嘉熙帝抬眼,眼前站着姿容儒雅的安西大都护乔定夜,来这里有一会儿了。

    “乔爱卿有话直说,朕事务繁忙,无暇多顾。”

    乔定夜垂下头:“臣来此是想替子玄求情。”

    嘉熙帝手中朱笔一顿,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哦?”

    乔定夜头垂得更低:“微臣与子玄少年相识,当初一同游学澹州,他对臣多加照顾,臣一直感念在心,如今怎能亲眼见他行差踏错而不救呢?”

    嘉熙帝干脆搁下笔:“可告他有罪的人不正是乔爱卿么?”

    “那是因为陛下跟前,臣不敢撒谎。师雨妩媚生姿,又手握权柄,子玄会心生爱慕也是人之常情。微臣曾得到过一幅他为师雨所作的画像,神态气韵无一不精,可见其用情至深,由此极端生事,做了傻事,也是因为爱之太切啊。微臣知道陛下也曾对师雨有意,但陛下明君明断,念在与子玄多年情谊上,还请网开一面,毕竟他是城主近亲,最有资格继承墨城。”

    嘉熙帝明白了,乔定夜不是来求情的,恰恰是来压他对即墨无白动手的。

    乔定夜的意思是,他为即墨无白求情不是因为即墨无白无罪,而是因为其身份以及自己曾受其恩惠不得不报答,这倒显得他知恩图报,即墨无白真小人也。

    之后说即墨无白因对师雨和墨城怀有占有欲而犯下大罪,又提及他曾对师雨的那点小心思,无非是在说即墨无白心术不正还挑战了他这个皇帝的尊严。

    实话说,他虽对师雨算不得真心,但真这么被宠臣摆一道,颜面受损,自然也不会高兴。

    嘉熙帝心里在慢慢盘算,他一直都很欣赏乔定夜,因为乔定夜是个聪明人,最懂掌握时机。

    他一抬手,掀翻了案头茶盏,乔定夜顿时跪地告罪。

    “依你所言,朕更不能放了即墨无白!墨城用不着他继承,如今形势一片混乱,朕事务繁忙,就有劳乔都护好好协助督导了。”

    乔定夜受宠若惊地抬头,又立即伏下身去:“谨遵圣谕。”

    嘉熙帝摆摆手,若乔定夜想要墨城,对他而言也未尝不可,只要墨城能全权回到朝廷便可。

    湿漉漉的喜服已经被小心烘干,师雨从夙鸢手中接过来时,一并接过来其中一小团布条。

    上面有血书的几个小字,分外潦草。

    “替我传信长安,让杜泉悄悄来墨城。”她对夙鸢吩咐完,捧起喜服前往灵堂。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灵堂里跪满了墨城官员,但几乎人人都带着茫然的表情。

    只有两个礼官比较活跃,他们正在争论城主的丧事该按哪种规格来办。一个说至少得半个月才能显出威仪;另一个说七日即可,毕竟皇帝在这里,不能太过。

    “依在下看,二位大人不用争了,不如即刻下葬。”乔定夜官袍整洁如新,腰悬镶玉宝剑,大步走入灵堂。

    官员们愕然莫名,灵堂上佩剑,未免太不尊重死者了吧。

    “乔大都护,这是墨城的事,轮不上您插手吧?”葛贲身披白孝,冷冷地嘲讽。

    乔定夜看向他:“葛校尉此言差矣,乔某奉陛下口谕,以后墨城的事由在下全权代为督管。”

    墨城只有城主,从未听说过需要人督管,这是想要一点一点接手墨城了。葛贲勃然大怒起身:“欺负我墨城无主不成!”

    其余墨城官员也按捺不住纷纷站了起来。刺史心惊胆战。

    “既然乔都护这么说了,那就即刻下葬吧。”厅外一声柔柔的女音,厅中立即安静。

    师雨浑身素白,手中捧着鲜红的喜服步入堂内,一路走至棺边,将喜服放进去,贴着棺椁低语:“早些安息吧阿瞻,免得见了仇人的脸睡不安稳,等我给你报了仇再叫你。”她摸了摸阿瞻冰冷的脸,温柔地笑了笑,直起身来吩咐:“封棺吧。”

    官员纷纷下跪:“代城主,不可啊……”

    怎能让步,让城主草草出葬,即使是皇帝也不能这么做!

    师雨又说了一遍:“封棺。”

    厅中死寂。

    粗长的棺钉一寸一寸敲入棺椁,墨城官员第一次感到莫大的屈辱。从墨城建城至今,向来自由自主,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宁朔的安西都护府中一片平静,墨城的事情已经在全天下传遍,都护府中却没有一个人嚼舌根。

    乔月龄闲得发慌,偏偏哥哥叫她镇守府邸,不要轻易外出,她只能在后院里练剑打发时间。

    天气渐渐炎热,不多时她就出了一身的汗。婢女捧着湿帕子过来伺候,一面告诉她有个叫杜泉的人,自称是太常少卿贴身侍从,想要求见她。

    乔月龄上次从长安回宁朔,其实不是个愉快的过程,因为皇帝要给她和即墨无白拉线的时候,即墨无白径自丢下句辞官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虽然如此,一听说杜泉来此,她还是立即点头让他来见。

    杜泉随着下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浅池繁花,衣摆沾染了不少灰尘,显然这一路赶得很匆忙。

    乔月龄胡服如常,脸上还带着汗,坐在一块大石上,毫无大家闺秀的架子,不等他见礼便问道:“你怎么来见我了?”

    杜泉施礼,神色很急:“乔姑娘,我家公子在墨城和师城主成亲了你知道吗?”

    乔月龄霍然起身:“胡说!师雨明明是要跟城主即墨倓成亲。”

    “谁说不是呢!”杜泉脸上都急出汗来了:“这事说来古怪,城主成亲当日被害了,我家公子为了稳住墨城形势,便假装与师城主成了婚。哪知师城主后脚就说他是凶手,如今我家公子在大牢里呢。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了,想着唯有乔姑娘您对我家公子最好,只能来求您相助。”

    乔月龄原本就冷的脸色又冷了几分:“即墨无白当真只是因此才与师雨成婚?”

    杜泉有些讪讪:“到底瞒不过乔姑娘,其实我家公子对师城主心仪久矣,只不过奈何彼此身份,不敢直说罢了。”

    “原来如此……”乔月龄像是受了重创,整个人都萎顿了下去,坐在大石上,背脊微微弯了弯,但随即又挺直。

    她早该想到的,即墨无白和师雨之间的事情并非毫无迹象可循,是她太自欺欺人了。

    “走!”她忽然站起身,对杜泉道:“我随你去墨城看看。”

    上午出殡,下午乔定夜便正大光明带着东西在城主府下榻。如今城主府内外都是安西都护军,师雨的耳目已被全部切断,原本要追查山石道人的下落,眼下再无进展,甚至连治伤所需的医药都急缺。

    夙鸢刚刚给师雨换完药,再无伤药可用,看着她一身孝服怏怏倚在榻上,心疼地直流泪:“代城主,您不该顺着乔都护的,他简直得寸进尺,这样下去您会撑不住的。何况今日草草安葬了倓公子,连城中百姓都说您心狠了。”

    师雨忍着伤口的疼痛,笑了笑:“叫百姓和官员都记着今日,越愤恨越好。”

    乔定夜占据了曾经即墨无白居住的南居正院,刚坐热凳子就有人领着个老者来见他。他一见来人一身灰灰的道袍,立即站起身来,遣退所有下人。

    “无量天尊,乔大都护得偿所愿了。”山石道人见了个礼。

    乔定夜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这多亏了道长相助。”

    山石道人摇头:“乔都护也是为家国大义着想,贫道敬慕大都护正人君子,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只是可惜了即墨城主,也不知因何丧了命,贫道心中有愧,特来为他超度……”

    他的话戛然而止,乔定夜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身后,长剑送入了他身体。

    “道长这番好意,不如亲自去跟即墨倓说。”

    山石道人错愕地扭头,只看到他一半的脸,笑容依旧儒雅。

    老道士颓然伏地,道袍被鲜血浸透,没想到自认半生看人颇准,临了却没看透这以风流文雅闻名天下的安西大都护。

    接连几日大雨,墨城的夏日甚至有了些阴寒之意。百姓们众说纷纭,认为这是天降异象,愈发为年轻的城主鸣不平。

    阿瞻的牌位前依然有丰盛的供奉,师雨却没有去看过一次,此时还有闲心倚在池边喂鱼。

    夙鸢看着她一日一日愈发消瘦的脸色,担忧无比,伤药已经没了,汤药今日也断了,这么下去要如何是好?

    “师城主好兴致啊。”乔定夜从远处走来,人还在水池对面就笑着说了一句。

    师雨朝夙鸢使个眼色,后者忿忿地退远了。

    “乔都护也有兴致来喂鱼?”师雨依旧倚着没动,乌发微垂,白衣曳地,只掀了掀眼皮子,却有一番西子风情。

    乔定夜走进亭中的脚步不禁轻了几分:“乔某哪有兴致喂鱼,只有兴致关心师城主,师城主千万不要再沉浸悲伤中才好。”

    师雨笑了一声:“若非阿瞻想夺权,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我不悲伤他的死,我只悲伤如今自己的处境。”

    乔定夜眼睛弯了起来:“哦?师城主处境如何?”

    “孤苦无援,看人脸色,还不值得悲伤么?”

    乔定夜哈哈大笑:“看人脸色莫非指的是在下?”

    师雨蓦地起身,横眉冷对:“怎么不是你?你都快将我软禁了,我孤苦无依,如同被斩断了双手,如今还……”行动间大概是扯到了伤口,她轻哼一声,一手扶着后腰,软软歪倒,乔定夜连忙上前接住她,霎时温香软玉满怀。

    师雨脸色微红,愤怒地推他:“别碰我!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拖延伤势。”

    乔定夜却不撤手,反而揽得更紧,“乔某岂能眼睁睁见着师城主摔倒呢?”他贴近她耳边:“不知师城主要如何才肯息怒呢?”

    师雨眼波一转,眼中微微带了笑,手指爬上他胳膊:“我不在乎墨城来谁走谁,但我一定要分一杯羹,乔大都护可愿与我共享墨城?”

    乔定夜嗅着她鬓间甜香,简直要溺死在这温柔乡里:“求之不得。”

    “咣”的一声,二人立时分开,却见亭外站着风尘仆仆的乔月龄,手中只剩剑鞘,长剑钉在亭柱上晃动不止。

    师雨吓白了脸,立即躲去乔定夜身后。

    “我还以为大哥去哪儿了?原来是赶着来接手人家的新娘子了。”乔月龄冷笑着看着师雨:“不知这位新娘到底算是即墨城主的,还是太常少卿的呢?或者是要做我的新嫂嫂么?”

    乔定夜皱眉道:“谁叫你来的?”

    乔月龄大步走过去,一把抽出长剑:“我来看看曾经的好友,那个鼓励我宽慰我的师城主。曾经我有意撮合你与我大哥,你无意,后来得知有个即墨城主,以为你是心系于他,还暗自惭愧许久。不想如今城主尸骨未寒,你便投入我大哥怀抱了,原来你最爱的是权势。”

    “闭嘴!”乔定夜厉声喝止,对他而言还就怕师雨不爱权势,越爱权势才越好掌控。他转头好言安慰师雨:“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稍后便派大夫去给你治伤,好好歇着。”言辞间显然已经当她自己人了。

    师雨小心看了一眼乔月龄,朝门口走,经过她身边时,听到她冷冷地一句:“真替即墨无白不值。”

    师雨没有任何回应,径自离开了凉亭,远处夙鸢立即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杜泉,这边乔氏兄妹的话还没说完。

    乔定夜虽负风流之名,在胞妹跟前却一向维持着兄长的威严,今日被她撞见亭中这一幕,不免有些尴尬,待师雨走远,立即道:“墨城如今形势不稳,不是你待的地方,尽早回宁朔去吧。”

    乔月龄冷冷道:“既然墨城形势不稳,大哥何必插足?不如跟我一起回去。”

    乔定夜拂袖:“我奉陛下命令督管墨城,不能离开。”

    “可是你此刻留在墨城,与师雨眉来眼去,难道不算趁人之危吗?大哥时常教导我为人处世,如今自己却做着叫人不齿的事!”

    “很多事情你不懂,休要多问。”乔定夜举步要走。

    乔月龄快步上前拽住他衣袖:“即墨无白呢?你将他关在哪儿了?”

    乔定夜狠狠甩开她的手:“他最好别落在我手里,免得祸害你。”

    “……”乔月龄惊讶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第一回觉得自己的大哥如此陌生。

    即墨无白自然好好地待在牢里,算了算日子,料想杜泉也该到了。即墨无白知道他不喜欢墨城,每次往返都对那些古怪天气提心吊胆,这次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他最愧疚的还是乔月龄,她与此事毫无干系,却被拖下了水。

    隔壁牢房的邢越越来越焦躁了,每在牢笼中多关一日,他就觉得自己离死又近了一步。这种等死的感觉简直快要把人逼疯了。

    “少卿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难道就无法对付乔定夜了吗?”他扒着竖栏,朝对面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即墨无白端坐在地上,侧面对着他,手里捏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点一点理着头绪:“尊夫人说最早与乔定夜的人接触是一年前,那时候你假扮高僧封摩迦来墨城造谣,应当就是他的安排了。此人心机深沉,谋定后动,布局如此之久,要想对付他岂会容易?”

    邢越伸出的那只手狠狠痉挛了一下,嚎了一声“我的娘哟”,跌坐到地上哀愁去了。

    即墨无白手中的树枝忽然停下,猛地将地上的东西抹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两个大内侍卫打开牢门,走到即墨无白跟前:“少卿大人,陛下提审。”

    邢越一下站起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们。

    即墨无白身上的白衣早已沾染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他起身整了整衣襟:“走吧。”

    邢越扒着牢门,简直是十里相送的架势:少卿大人好好说啊,能不能活命全靠你啦!

    侍卫们都很客气,只给即墨无白双手上了枷锁。一出官署他便闭了闭眼,已经许久没见到阳光,虽然已是傍晚,光线还是很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热气,盛夏已经到了。

    官署外停着马车,即墨无白举步登车,蓦地感觉身后有异,下意识低头,身后侍卫的刀柄擦着他的后颈滑过。但避过这一个,旁边还有一个,他双手被缚,后颈终究难逃这一下重击,顿时晕倒过去。

    两个侍卫一边抬他进车一边小声嘀咕:“大意点儿险些弄不住呢,哪里像个文官。”

    另一个道:“所以陛下才器重他嘛。”

    “哦,也是……”这么一说,二人手下功夫不免轻了些许,生怕伤着了他。

    夙鸢端着刚刚煎好的汤药进房,师雨正靠在榻上假寐。连着医治了好几日,汤药伤药都是最好的,她也配合,无论药多苦,也一言不发地咽下去,如今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

    夙鸢轻轻唤了她一声,将药递过去:“城主,试过了,无毒。”

    师雨笑了一下:“你以后不用这么小心,乔定夜暂时不会害我,他还需要我稳住墨城,何况还有些龌龊心思呢。”

    她将药一口一口喝得一滴不剩,问了句:“消息可递得出去?”

    “怎么都递不出去,乔都护的人几乎将整个府邸围成铁桶了。”夙鸢懊恼道:“陛下怎么就这么放纵他?”

    师雨将药碗递给她:“当然,陛下想趁机收回墨城,只不过换个人而已,谁收都一样。”

    夙鸢不禁开始设想墨城被朝廷接管后的模样,届时和其他地方一样,刺史就是最高长官,再也没有城主了,那好像也没她什么事了。

    想到要失业,夙鸢比较激动:“太过分了!墨城怎能说收就收回去!”

    师雨食指掩唇示意她小声些。恰好门外走进来个小婢,手中捧着一只锦盒,夙鸢再不敢多话了。

    “代城主,乔大都护派人送了礼过来。”

    师雨招招手,小婢立即上前。夙鸢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套薄纱襦裙,一套珠钗环佩,看起来都是上好的材质制成,颇为贵重。

    夙鸢觉得不舒服,还在为倓公子服丧的时候,乔定夜却送来这些东西,简直是将她家代城主当成了玩物。

    师雨不以为意,捻起来仔细欣赏了一番,口中赞道:“真是美,乔都护破费了。”

    她起身去桌边,提笔在花笺上写了几句暧昧的话,叫婢女带回去做回礼。

    夙鸢捧着锦盒撅着嘴问:“城主真打算穿这衣裳不成?”

    “烧了吧。”师雨朝门外走:“我去书房看看。”

    墨城的政事其实已经荒废了,师雨依然时不时去书房是为了证明给乔定夜看,她还放不下墨城的权势。

    好在乔定夜对她不像对即墨无白那样了解透彻,这是唯一能反败为胜的筹码了。

    天已擦黑,师雨进了书房,先点亮了烛火,忽然瞥见窗边榻上横卧着一道人影,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看出那人似乎是晕着的,她举着烛火走过去,终于看清他的脸。

    瞥了一眼窗上投出的影子,她吹灭了烛火,走去榻边蹲了下来,似是不敢置信,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的确是温热的,这才确信是真的。

    即墨无白悠悠醒转,第一感觉是后颈的酸痛。睁开眼,左边窗户投入的光亮将周围染成了微微的蓝灰色,包括师雨的脸。

    他怔愕不已,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愈发诧异:“你怎么在?我这是在哪儿?”

    师雨摇头:“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在我的书房。”

    即墨无白坐起身,四下看了看,一时理不出头绪,又在各个角落里走了一圈。

    师雨一直看着他,身上松松挂着的白衣,凌乱散在身后的长发,他却浑然不觉。

    她忽然道:“你瘦了许多。”

    即墨无白停步看向她,她扶着软榻缓缓站起来,身上的白孝也宽松的很,离着几步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他走过去,上下打量着她:“你的伤如何了?”

    “死不了。”

    即墨无白笑了:“我知道你死不了,你若那么容易就认输,我岂不是看走眼了?”

    师雨抿了抿唇,垂下眼:“可是现在的形势,你我都是朝不保夕。”

    即墨无白挑了挑眉:“那还真得感谢今日这人的安排,至少让你我见上了一面。否则等我上了黄泉路,小鬼们问我,我到死连自己夫人的面都没见着,会被他们嘲笑的。”

    师雨蹙眉:“谁是你夫人?”

    “原先是假扮的,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成亲的是你我二人了,我得负责才是啊。再说了,你不是已经盘发了么?”即墨无白的手指抚过她的发髻,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

    师雨没有挣扎,伏在他胸前更方便低声说话:“我这是为阿瞻盘的。”

    “唉,真伤心。”

    师雨道:“可能有人在外面偷听,你若再说这种话,那便添了一项觊觎姑姑谋害堂叔的罪名了。”

    即墨无白贴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他们将我塞进来,八成是想揪出点事出来。我已入狱,说我觊觎你,总比说你勾引我谋害即墨倓的好。若是你也获罪,墨城就无望了。”

    “你不恨你叔公了?若不是他,你父亲也不会死。你又何必帮着墨城,早就该置身事外。”

    “恨啊,哪能不恨呢。不过保住墨城也是为了我自己啊,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再把我救出去,我可全指望你了。”

    师雨稍稍推开他,站直身子:“一言为定。”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少卿大人,该走了。”

    即墨无白笑了一声:“果然。”

    他敛去玩笑之色,盯着师雨的双眼:“这次的事若能安然度过,我们……”剩下的半句话终究没说下去。他知道师雨能分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全看她愿不愿接受罢了。

    门被推开,两个侍卫走进来给他双手戴上枷锁。师雨只能看着,却不能多问一句。

    即墨无白被带走时以为又是乔定夜的安排,但没想到他竟然被一路带出了城主府,直奔刺史府而去。

    侍卫将他推进刺史府的书房,“嘭”得合上门。嘉熙帝坐在案前,眼睛胶着在案上的奏折上,头也不抬地道:“怎样,见到心上人的滋味如何?”

    即墨无白抽了一下嘴角:“自然是很美的。”

    嘉熙帝今日这一出可不是心血来潮。乔定夜已经给他吹了许久的耳旁风,关于即墨无白和师雨之间的流言蜚语他早就想一探究竟,没想到即墨无白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他陡然掷了笔,饱蘸的朱砂的御笔滚落到即墨无白跟前,淋漓如点点鲜血。

    “说吧,什么时候的事?”

    即墨无白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陛下明鉴,当初您将她接进宫里去时,臣可还没动心思呢。”

    “哦?是吗?”

    即墨无白叹息:“陛下其实说的是臣的伤心事,且不提我与师雨的姑侄身份,她心中就只有即墨倓一人,做什么都是为了他,臣其实是苦求不得啊。陛下都拿不下的人,臣又有什么办法。”

    嘉熙帝哼了一声:“休在朕跟前耍这没脸没皮的伎俩!”

    即墨无白神色怅惘,却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嘉熙帝心里到底揣的是大局,还不至于为一个女人和宠信的臣子闹得下不来台,见他示了软,自己的面子算是过得去了,脸色也好了一些。

    “这些私事朕就不再多问了,师雨如今身份尴尬,本要嫁给叔叔却跟侄子成了亲,朕也不会顶着一个天大的笑话再对她动什么心思,你大可以放心。”

    即墨无白讪笑。

    嘉熙帝起身走到他跟前:“朕现在只想知道,墨城究竟有没有异心。”

    即墨无白垂眼盯着手上的枷锁:“回陛下,臣曾以此事试探过师雨,她避而不答,具体是不是有,臣不得而知,但臣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即墨倓身死,墨城就算有异心,计划也已被打乱了。”

    没有皇帝会不顾及声誉,对外作战是武功,对内则有穷兵黩武之嫌,否则嘉熙帝也不至于兜兜转转绕个大弯子来图谋墨城。墨城到底有没有异心,决定着眼下能否再紧逼一步,进而直接拿下墨城,嘉熙帝自然关心。

    他缓缓地绕着即墨无白踱步:“朝中事务繁忙,东南一带又有异动,朕差不多也该返朝了,即墨倓的事怕是没时间细查了,可如今证据确凿,朕只怕是保不了你了。”

    即墨无白抿唇不语。

    嘉熙帝走到窗边,抬头看着外面的圆月,比在长安看起来硕大明亮许多。他的手指轻抚着窗框:“帝王便如这明月,朝臣如繁星,月明则星稀,星盛则掩月。乔定夜醉心权势,朕少不得这颗星辰,却又不愿意他太亮堂,你说该如何是好?”

    即墨无白幽幽道:“星辰再亮,也总有坠落之时。”

    嘉熙帝闻言大为满意,即墨无白与乔定夜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知道何时该恃宠而骄,何时该奉君为上,不拘小节但大局透彻,所以即使偶有出格,也依旧值得信任。

    五月底,嘉熙帝启程回都,无人知晓临走前他曾与即墨无白暗中见过面,但都知道他在临走时和前来送行的乔大都护相谈甚欢,甚至最后还是由乔大都护一路相扶登上了车。

    商旅和百姓们都在风传,太常少卿已经失势,新的宠臣诞生了。

    六乘龙辇的车辙辘辘驶出墨城城门,城门背后的局势却依旧紧张。

    城主府成了禁闭的幽笼,官员被隔离在这幽笼之外,对其中情形一无所知。政事大权在代城主手中,兵权一部分在代城主手中,一部分在已故的城主手中,这些都没有遗失分割,但消息被切断,根本难以调动,等同虚废。

    刺史最为难,陛下临走也没有解决他的调任问题,他依旧在墨城夹着尾巴自保,一面要推拒乔定夜的拉拢,一面要敷衍葛贲等人的入伙要求,最后只能故技重施,又得了个神医难治的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而此时城主府里的师雨,除去每日去书房感受片刻嗜权如命的焦躁,便是倚在池边喂鱼,时不时以池鱼自比,伤春悲秋。

    乔定夜知道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乐得安抚,二人时常打得火热,渐渐的,连下人们都知道了,府中有些传言很是难听。

    乔月龄站在远处的回廊边冷眼旁观,耳中听着杜泉的挑拨离间。

    自来到墨城,杜泉还没有见到自家公子,心里自然是很焦急的。他现在每日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围绕在乔月龄的周围随时随地进行口头说服,不断地强调他家公子对师雨如何如何痴情,甚至因此还辜负了她堂堂乔大都护的胞妹……嗯,这是重点。

    可师雨呢?冷血无情,对他家公子不闻不问,只顾自己的处境,甚至愿意攀附乔大都护,实在可耻可恨!

    说到此处,他的手指还对着亭中柔若无骨靠在乔定夜身上的师雨指指戳戳。这是相当无礼的动作,用以表达他心中的愤恨。

    乔月龄其实心里还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不相信她那个儒雅翩翩的兄长会满腹阴谋诡计,甚至设计陷害故友,也不相信师雨会突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打断杜泉,等亭中二人终于分开,独自走去半道等待。

    花园里繁花开得正艳,只是比不得气候宜人的中原,品种实在不多。在猛烈的阳光下,香气像是被蒸腾了出来,馥郁了满园。

    乔月龄身上黑色胡服利落地束着腰身,紧抿双唇站在花丛边,心中愤懑无以排解,只能扯下一片花瓣紧紧撰在手心,直到汁水从指尖滴落,师雨雪白的孝服出现在了眼角余光中。

    “乔姑娘在等我?”师雨站在几步之外,已经有些削尖的下巴轻抬,看起来有些高傲,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柔情万种。

    乔月龄按捺住脾气,走近两步:“我来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该那么说你,想必你也有苦衷。”

    师雨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乔月龄又近一步:“你我不妨齐心协力将即墨无白从牢里救出来!”

    师雨一脸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救他?”

    乔月龄咬了咬唇:“我相信你不是绝情之人,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故意这样。”

    师雨掩口而笑,眼里满是嘲弄:“乔姑娘,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绝情之人呢?你连自己的兄长都看不准,还自以为看得准我?”

    乔月龄无言以对,心中怒火一点一点窜出来,失望和愤懑是油,浇在上面,愈烧愈旺。

    “你当真如此狠心?”

    师雨冷笑:“实话说了吧,当初看着你对即墨无白死心塌地,我表面上帮着你,其实在心里笑了很久。你对他那么好有什么用,他还不是死死地缠着我?”她妩媚地笑着,手指轻佻地拨了一下身旁的花叶,“男人便是用来利用的,即墨无白既然没用了,我何必为他浪费精力?我可没你那么傻。”

    乔月龄脸色铁青,忍无可忍,反手便甩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师雨跌坐在地上,嘴角溢出血丝,却仍旧昂着头看着她冷笑。

    夙鸢尖叫一声,从远处跑过来搀扶师雨。随之传来的是乔定夜的喝声:“月龄,你这是做什么?”

    乔月龄没想到这一下下去,连大哥都去而复返来护着她,胸口起伏,犹自难平:“果真是狼狈为奸!怎么,碰到你的心尖儿了?你知道她方才说了些什么吗?”

    她作势要去拉师雨对峙,师雨却惊呼一声躲去了乔定夜身后,被他护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刚才冷笑嘲弄的架势。

    乔定夜脸色阴沉:“你再胡闹就趁早回去!”

    乔月龄被他一激,怒不可遏:“好啊,你护她一时,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护她一世!”说完扭头就走。

    乔定夜方才走在半路被夙鸢叫回头就是为了阻止自己妹妹逞凶,实在是颜面扫地。转头看到师雨一手抚着已经肿得老高的脸颊,雪白的肤色,唇角血丝却鲜红,楚楚可怜之态叫人怜惜,连忙好言安抚。

    夙鸢抹着眼泪,忿忿不甘道:“请乔都护将乔姑娘送出城主府去吧,您也听到她说的话了,她在这里,我们城主迟早得有性命之忧。”

    师雨拦住她,怏怏道:“乔姑娘不会走的,她早放话了,乔都护不走,她也不会走的。”

    夙鸢立即接口:“那乔都护也搬出去不就好了!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来逞凶杀人不成?”

    乔定夜眼神微微一闪,轻声宽慰师雨道:“舍妹年轻气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现在脾气正冲,我与她话不投机,要她走不太可能。只是你们如今水火不容,对你养伤也不利,不如我送你去宁朔都护府住一阵子吧。”

    师雨皱眉不语。

    乔定夜知道她不愿意,好声好气地劝说:“你别多想,我这也是为你好。”

    师雨脸上表情几度变幻,心不甘情不愿,乔定夜只能耐着性子安抚。到底不负风流之名,哄女人时他的嘴甜得很。拗了半天,师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哪里容得了她拒绝,城主府都被乔定夜控制了,这些在他眼里不过是师雨在耍小性子罢了。

    乔定夜立即吩咐下去准备送她们启程。夙鸢扶着师雨回房,路上小声埋怨:“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占着别人的家还将别人送出去,自己却死活不肯挪窝。”

    师雨轻轻揉了揉嘴角:“我巴不得他送我走,否则这巴掌岂不白挨了。”

    日头慢慢降了下去,暑热退却,风势渐起。

    乔定夜安排了辆普通马车,足以掩人耳目,派出护送的全是安西都护军,没有一个城主府的侍卫。

    师雨如同一个囚犯,乘着囚车往墨城城门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摇晃,如同夙鸢的心情,她手里握着一截焰火,紧紧咬着牙关。

    师雨瞥她一眼:“别慌,顶多还有一里就会到东城门,待会儿听我号令。”

    夙鸢连连点头。

    守城官对安西都护军包围城主府的举动早有不满,此时远远看到一辆全由都护军护送着的马车远远驰来,立即要求检查。

    车帘被揭开,一见到里面坐着师雨,脸上还受了伤,守城官大为诧异。

    “代、代城主?”

    师雨点点头:“放行吧。”

    “呃……是。”

    安西都护军见师雨这般配合,原先的警戒心稍稍松弛了一些。

    守城官兵全都聚集在城头观望着马车。现在城主府中也不知是什么形势,全城官员还指望着代城主能再振墨城,现在却见她被一群都护军围着出城,也不知是凶是吉。

    念头尚未周转过来,忽见刚刚出城的马车中冲出一支焰火,在半空嘭的炸开。马匹受惊,都护军一时有些忙乱,马车也停了下来。

    守城官霍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落城门!”

    城门轰然关闭,城头守兵架弓引箭,直朝马车周围的都护军射去。

    突生变故,都护军忙作一团,回神时已经死伤大半。虽不知因何起了变故,但还有机敏的知道守着马车继续朝前奔去。

    外面时不时有哀嚎和闷哼传来,不断有飞矢落在车身上,发出嘭嘭的响声。夙鸢在车中瑟瑟发抖,师雨却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终于跑出了射程,都护军中和马车上却都有马匹受伤,速度大减。后方城门大开,守城兵又追了出来。

    师雨终于睁开眼睛,手指将车帘挑开道缝,都护军奋力前行,前方必然有乔定夜安排的驻兵接应。她朝夙鸢使眼色,低声道:“跳下去。”

    夙鸢抖了一下:“奴婢不敢。”

    “要么跳,要么死,自己选。”

    夙鸢扶着车门,咽了咽口水。

    受伤的马匹已经气力渐渐不支,车夫自顾不暇,此时正是好时候,师雨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下。

    摔在地上的滋味不好受,好在没扭伤脚。夙鸢还在哼哼唧唧,师雨一把拽起她就跑。

    右边最多十里就是霍擎长子霍拭狄所辖的驻地。她当初与霍擎商议,特地在墨城右翼做了这个安排,就是为了应对野心勃勃的安西都护府,今日刚好派上用场。

    都护军很快发现,立即追来,后方守城兵的箭矢又追逐着他们。师雨告诫夙鸢不要回头看,径自往前跑。

    “师城主停步!否则休怪我们刀剑无情!”都护军不好直接动她性命,便拿她身边的夙鸢开刀,长枪朝她袭去。

    夙鸢小腿被擦伤,鲜血淋漓,可真受了伤后她反倒没那么怕了。

    师雨担心她放弃,故意骗她道:“最多还有一里路就会有援军,撑一下。”

    夙鸢一边艰难地奔跑,一边期待地往前看着,忽然兴奋地叫起来:“真有援军啊,城主您安排得太神了!”

    师雨抬眼望去,斜阳西沉,染红的云霞分割着天与地,几匹飞骑风驰电掣而来,起初只是零星点点,渐渐却发现后方还紧跟着大队人马,如同骤压而至的黑云。

    马踏尘沙,弥漫了半边天际,脚下的大地都感受到了兵马呼啸而来的震颤,旌旗猎猎在大漠孤烟里舒展,左方书“墨”,右方书“霍”。

    都护军紧追而至,来不及震惊,劲弩射出的箭矢已经当头落下。师雨连忙拽着夙鸢伏到地上。

    军队潮涌而至,井然有序地分出十数人围护住她们,霍拭狄打马近前,戎装铠甲,神色冷肃,颇有其父风范,朝师雨抱拳道:“末将见过代城主。”

    师雨站起身,朝外看了看厮杀的情形:“霍将军来得正好,这些都护军不能留活口,消息绝不能走漏。”

    “是!”霍拭狄一挥手,后方大军愈发凶勇,与守城军前后夹击,恣意扑杀。

    最后一抹日光被掩盖,风中弥漫着血腥味,都护军的尸首被就地掩埋,仿佛刚才的厮杀从没发生过。

    霍拭狄重整兵马,请师雨上马回营。不出几里便看到了连绵的大帐,师雨这才知道援军及时赶来的原因,原来他们就在附近。

    霍拭狄解释道:“家父得知墨城有变,已返回多日,只是无法统兵。遵照其吩咐,末将将手上所有兵马推至此处驻守,每日出巡,今日竟救出了代城主,实属万幸。”

    师雨闻言,立即策马朝营地疾驰而去。

    霍擎就立在大营门口,身上未着戎装,一身蓝灰色的袍子,发鬓斑白,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父,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见到师雨便快步走了过来。

    “代城主,你这是……”

    师雨孝服沾染了尘沙,发鬓微乱,翻身下马,站在他跟前,脸色苍白如纸:“霍叔叔,我对不起父亲,没能保护好阿瞻……”她颓然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融入尘土,喉间蓦地一阵腥甜,竟吐出口血来。

    阿瞻死时她没流泪,被草草下葬时她也没流泪,强颜欢笑、仇恨积压,直到此时站在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跟前才无法遏制。

    全军下马,垂首静默。霍擎仓惶跟着跪倒,扶着她的手指微微哆嗦,神色枯槁。

    虽然早已得知消息,但此时亲口得到证实,他才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失去这个“儿子”了……

    墨城官署的大牢里,邢越第五次追问即墨无白究竟和皇帝谈了些什么,他的眼皮今天一直突突的跳,总觉得不安。

    即墨无白靠在墙上,看着那扇狭小的窗户里投入薄薄的月光,压根不理睬他。

    邢越见他这么深沉,越发不安了,念叨着是不是该求求侍卫,给他个纸笔留封遗书给妻子什么的。可是嘀咕了半天,瞄一眼即墨无白,依然得不到回应,他郁闷地缩在地上睡觉去了。

    牢门外脚步声阵阵,大内侍卫忽然调动,换进来一队都护军。邢越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警觉地看向即墨无白。

    乔定夜一身常服,沿着过道缓步走至牢门口:“子玄,愚兄来看你了。”

    即墨无白毫不意外,掀了一下眼皮子:“稀客。”

    乔定夜整了整衣襟,忽然朝他施了一礼:“子玄,你我二人一同游学澹州时,曾遇奸佞横行,我出手救人反而身陷囹圄,多亏你仗义相救,此事我永远感怀在心。”

    即墨无白扑哧一声笑起来:“可我记得当时乔兄出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他日我若在其之上,必严惩之’。”

    乔定夜也笑了:“没错,权势向来都是好东西,我便是从那时候知道的。”

    即墨无白点头:“你精于伪装,今日倒是难得这么实诚。权势的确是好东西,可也得节制,若非当初你不知收敛,我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参你一本,可如今看来,你却是变本加厉了。”

    乔定夜不以为然:“我十八高中,弱冠升迁,十年后做上大都护,风光无匹,可也要到头了,如果不拿到墨城,如何更进一步?子玄,若非你与我在此交汇,我也犯不着与你交手,师雨还好说,你实在太难缠了。”

    隔壁的邢越翻了个白眼,师城主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让你觉得她好说。

    即墨无白撇撇嘴:“我可不难缠,至少我从不主动设局,比不上乔兄。”

    “是么?”乔定夜瞥了一眼邢越:“你以为你安插此人去都护府冒充我,当真做得天衣无缝?”

    邢越哆嗦了一下。

    “那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即墨无白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陛下已经言明保不住我,乔兄不必兜圈子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放了邢越,他的所作所为皆由我主使,并非自愿。”

    乔定夜嘴角笑意深了几分:“杀叔夺婶,鼓动他人冒充陛下,每一项都是死罪,子玄当真要认?”

    即墨无白摊手:“我有的选?”

    “没有。”乔定夜朝身后招了一下手,“来人,拿供状来给少卿大人画押。”

    邢越猛地跃起来道:“不可啊少卿大人,会没命的!”

    即墨无白看向他:“你以后别尽顾着行骗,也劝劝尊夫人别只顾着赚钱,人生苦短,须怜惜眼前人,你们夫妻二人就别再分隔两地了,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乔定夜拍了两下手:“子玄真君子也,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他。”他命人将邢越的牢门打开。

    邢越终于得到了期望已久的自由,却丝毫不觉喜悦。隔壁的牢门被打开,都护军给即墨无白严严实实戴上脚铐手镣,将他带了出去。

    乔定夜当先出了大牢,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月色正好,就请它代愚兄送子玄一程吧,愚兄这就回去写折子向陛下禀报此噩耗。”

    即墨无白冷笑:“乔兄忽然要取我性命,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子玄啊。”乔定夜无奈地笑了笑:“师雨已经被我送去宁朔,我这人谨慎,倘若她不是真心向我,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不是要功亏一篑?所以最好还是解决了你这个后患,免得节外生枝。”

    “原来如此,合情合理。”即墨无白点点头,暗道可惜,若再晚几日,说不定自己就有救了呢,命真不好。

    “试图逃狱,在途中被就地正法”是杀即墨无白最好的理由,所以杀他不能在牢里动手。

    一队都护军押着即墨无白趁夜色出了官署,在一处僻静细窄的巷子里停下,月光将队伍的影子拉成了森森鬼影。

    夜风凄凄哀哀,刀刃当胸没入,直入心房。即墨无白直立许久才倒地,鲜血淋漓,渗入墨城大地……

    书房中,乔定夜停笔落印,都护军正好前来复命。

    他搁下笔叹息,神情中的怅惘竟也几分真切:“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即墨不复,天下再无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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