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变
1
大唐元和十年末,一向平静的广州南海区域,突然船难频发。
渔船十发九亡,基本上有去无回。只有极少数的生还者在获救后,用极度恐惧的口吻带给大家一条消息:海里面出现了一条恶龙!
据说,这条蛟龙身形硕大无朋,见头不见尾。平时潜伏在大海深处,每当有船只靠近之时,便突然掀起冲天巨浪,将船只打翻。龙尾长达数丈,挟带着海水扫过来,如同一面直达天际的水墙压下,根本躲无可躲。那蛟龙的口中还能喷出烈焰,水火交加,再无船只能够抵挡,几乎都在顷刻间便粉身碎骨。
而船上的人们,在水与火并举的攻击之下,绝大多数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的断肢残臂散发出的血腥气,又引来食人鱼群簇拥。食人鱼疯狂吞噬人们的躯体,不分死活。
与此同时,那恶龙腾身半空,一边嚎叫,一边俯瞰海面上的死亡“盛宴”,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直至整片海面都被鲜血染红……
广州刺史得到报告,先后派遣了数支水军船队,出海“剿龙”。
然而这些水军在出发之后,就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天过去,人们发现波涛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推上海岸,是无数尸体的残块、毛发缠绕的头颅,还有破裂的船板和桅杆,乃至刀剑等武器的碎片。从破衣烂衫中尚能辨认出水军的记号……这些遗骸载沉载浮,将宁静的海岸装点成了地狱的模样。
几次三番之后,广州刺史再也不敢承担责任,只得放弃“剿龙”。
到了元和十一年的元月,本该是最繁忙的冬季捕鱼期,整个南海的海面上却连一条船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一夜。
死寂的南海,就像一个无垠的大坟场。
没有一丝风,海里的月影毫无瑕疵,看起来比空中的那轮明月本身更大更圆更亮。也没有一片云,海天交接处的天际线光滑圆润,像梦境一样清晰。
可是快看,居然有三艘船缓缓驶过来,驶入了这场迷梦!
什么人如此大胆,不要命了吗?
三艘船的船身都不大也不宽,看上去既老旧又简陋。甲板上并未配载武器装备,连捕鱼的器具也一概全无。行驶在最前面的那艘船稍微齐整些,狭窄的桅杆上挑着面旗子,看起来像是主船。因为海面无风,旗子蔫蔫地下垂着,但从色彩和形状还是能辨别出来,那是一面倭国旗。
那么说,这几艘船是驶往倭国的。
难怪船上水手的装束也有些奇怪,面貌类似唐人,讲起话来却叽哩呱啦的。
莫非这些倭国人没有听说蛟龙之事,所以才敢闯入这片死亡海域?但更有可能的是,思乡心切的他们甘愿冒被恶龙夺命的风险,也要驾船返乡。须知每年只有这段时间,从大唐往倭国的海路上风浪平缓,可以比较安全地行船,错过了就必须等待来年。如果在其他季节贸然启航的话,海上的风浪随时能导致船毁人亡。相较之下,恶龙倒未必是最可怕的。
也许只有回家的冲动,才能支撑人们闯向龙潭虎穴。
月光静静地洒下,为三艘小船照出一片清明的远方。微风拂过,旗子悄悄地鼓荡起来……
突然!
就在小船的正前方,平整如镜的海面赫然裂开。船身剧烈摇摆,船上的人们猝不及防,纷纷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条巨大的蛟龙从翻滚的波涛间腾空而起!它离得是那么近,月光映在龙身的鳞片上,灼灼银光洒落,直耀得人眼花缭乱。
伴随着巨龙的舞动,海水如倾盆大雨般倾泻下来。船身左右倾斜,人就跟着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海水从头顶和侧面不断地泼溅进来,船体几乎瞬间没入汪洋。虽然船只很快又顽强地钻出水面,但是那么小的三艘船,又能坚持多久呢?
蛟龙似乎也看出了猎物的孱弱,所以根本没有使出力气,而是优哉游哉地逗弄小船,就像猫儿戏耍老鼠一般,慢慢地折磨这些送上门来的牺牲品。船上的倭人们已吓得肝胆俱裂,只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
可是即便如此,船也眼看要倾覆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主船之上,倭人们中的为首者攀上桅杆,奋力将顶端的旗子展开,用唐语大喊道:“请鲛人!”
原来,这面旗子竟是有里外两层的。外面的倭国旗被扯落之后,从里层赫然露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锦旗,恰似一段绚丽的彩虹在夜空中升起。
刹那间,连蛟龙仿佛都愣了愣神。
海面上突现片刻宁静。紧接着,不远处波浪四分,海水推着黑色的泡沫高高涌起,托出一个人形。只见“她”浑身上下披着透明的羽翼,随海浪飒飒飘荡,更有一头绿色的长发迎风摇曳,下身竟是一条长长的鱼尾起伏于波涛之间。
船上的人们喜出望外地惊呼起来:“鲛人,真的是鲛人来了!”
而“她”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高高地仰起脸,凝望蛟龙。蛟龙也在回望“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时间仿佛也停止了。
月光映衬出“她”的面庞,竟是世上罕见的绝美,却又透着几分哀戚。缓缓地,“她”向蛟龙点了点头,抬起右臂轻柔地挥动,像是在隔空抚摸着蛟龙,又像在用目光对它说着什么。
蛟龙垂下了巨大的头颅,胡须轻轻摇摆,简直变成了一只驯服的小绵羊。
波涛平息下来,船身渐渐稳住。船上的人们总算能喘过口气,紧张又好奇地注视海面上的这一幕。
他们都在暗想,“鲛人降龙”的传说,居然是真的吗?
出发前孤注一掷所做的安排,谁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了……
蛟龙的脑袋越垂越低,身躯似乎也在逐渐向后退去。就在大家都以为即将死里逃生时,蛟龙突然又高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啸声划破长空,响彻了整个海面。
随即,它回过头怒视前方,一双暴眼中精光迸射!
不好!
大家知道情况有变,刚想调转船头逃跑,哪里来得及。一股接一股的烈焰已从蛟龙的口中连续喷出,海面上再度掀起惊涛骇浪,比方才的更加猛烈。三艘小船顿时又陷入绝境。所有人都在想,这回彻底完了。
一阵缥缈的歌声响起来。
是“鲛人”在唱: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
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天籁般的歌声冲上云霄,又钻入人的心底。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们连逃命都忘了。蛟龙更是像着了魔一样,彻底卸下原先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身躯都松弛下来,柔缓地浸入海水中,围绕“鲛人”慢慢地盘旋着,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守护“她”。
三艘小船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之大吉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主船上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三艘小船呈扇面排开,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倭人们忽然变得精神抖擞,前后分成数排列队船上。所有人手中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把弯弓,握得牢牢的。
最靠近船舷的首先拉弓搭箭,伴随着“鲛人”愈加婉转、动人心魄的歌声,箭支齐刷刷地向蛟龙射过去!
这一轮射完,前排的人退后,后排的人旋即冲前,继续射。
海面上宛如下起密集的箭雨。顷刻间,蛟龙的身躯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箭垛子。
蛟龙扭动头尾,放声悲鸣。那声音惨烈得简直能够撕裂苍穹,使正在“屠龙”的人们几乎魂飞魄散。但他们深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关键时刻,挺不住也得挺住。
箭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鲛人”的歌声也越发高亢,凌驾于人们的呐喊和蛟龙的痛号之上。
奇怪的是,那蛟龙尽管痛苦不堪,却再也无法反击。想必是“鲛人”用歌咏扼制住了它的命脉,使这暴虐的恶龙只能被动挨打。很快,周遭数里的海水都被它的血染红了。终于,它的头颅无力地拍打在海面上,再也抬不起来。嚎叫也停止了,扎满箭矢的身躯僵硬地漂浮在血水中,只有尾巴的末端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撒网!”船上的首领高叫。
从三艘小船上各撒下数具大网,才能刚刚罩住蛟龙硕大无比的躯干。直到此时,整个行动才暴露出其精心策划的实质。
当确认蛟龙被绑缚得无法动弹,并且已奄奄一息时,主船上的首领再次爬上桅杆,解下那面五彩锦旗。
“鲛人”也停止歌唱,目不转睛地盯着旗子。
首领大喝一声:“谢鲛人!”扬起手,锦旗飘然坠下,正落在“鲛人”高高举起的双臂间。
三船再次启航,拖拽着垂死的蛟龙,向海岸边全速驶去。心有余悸的人们回首望去,见那“鲛人”依旧笔直地伫立于翻滚的波浪之中。皎洁的月光将她映得通体透明,如梦似幻一般。在那张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清晰的红色泪痕划过。
是为血泪。
“什么是血泪?”坐在墙根下的胖男孩问。
“鲛人之泪能化为珍珠。如果把珍珠剖开的话,就有血水流出来,所以鲛人的眼泪其实是血凝成的。”
“可我家里的珍珠都是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珍珠。”
“你不读诗的吗?杜子美的诗怎么写的?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缄之箧笥久……开视化为血。”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不耐烦地回答,“懂了吗,要剖开才能看到血!”今天中午放学之后,他便在这里给大家讲南海捕龙的惊险故事,滔滔不绝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就算再喜欢干的事儿,也实在有些辛苦了。
正月里的天气怪冷的。东宫崇文馆的周围密植着一大片竹林,阵阵竹涛从高耸的院墙上随风而入,几只寒鸦一直在头顶盘旋聒噪。少年和同伴们躲在讲堂后面这个朝阳的小院里,整个下午都有太阳晒得暖融融,可不知怎么的,少年仍然时不时会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曾经和崇文馆的伙伴们提到过这份异样,但他们都不以为然。没办法,谁让他的知觉总是比别人更敏锐呢。
段成式是在气候温和的成都长大的。去年父亲回朝任职,十二岁的段成式跟随着父母头一回来到长安城,住进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里的府邸。自从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后,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着。
作为贵族子弟,段成式刚来到长安,便被安排进东宫里的崇文馆上学,至今不过数月。
段成式从一开始就觉得,东宫是个特别阴森的地方。
他听母亲说过,其实现在的东宫里,已经没有太子殿下了。从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们都被圈禁在从兴宁坊到永嘉坊的豪华王府中。即使正式册封的太子也不住东宫,而是从十六王宅直接搬进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
因此现在的东宫,基本上只是位于太极宫东墙一侧的普通宫殿而已,仅保留了原先隶属于东宫的一些官署,最主要的便是王公贵族子弟们上学的崇文馆。
或许是人气不够旺的缘故,东宫里的植物相比其他宫殿要茂盛许多,在冬季里尤其显得荒僻而幽深。再加上从小听说的那些太子被废被杀的故事,段成式对东宫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奇特的想象。
只是他的这些想象要么太诡异,要么太浪漫,并不便于付诸语言。
“可你刚才不是说,鲛人脸上流的泪就是红的吗?那又怎么能变成白色的珍珠呢?”小胖子郭浣还不依不饶了。
段成式的气不打一处来:“结起来就是白的,化开来就是红的!笨蛋!”
别看郭浣其貌不扬,他可是汉阳公主李畅和驸马都尉郭鏦的小儿子。当今圣上是他的亲阿舅,郭贵妃是他的亲姑母,如假包换的正宗皇亲国戚。郭浣家财万贯,从小就阅尽天下奇珍。因此尽管他对段成式十分崇拜,觉得段成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认为自己也能够在珠宝之类的问题上发表一下意见。
遭到抢白,郭浣涨红着脸又问:“你还没说清楚,鲛人为什么要哭?”
“因为蛟龙被抓了啊。”
“可你不是说了,鲛人唱歌困住了蛟龙,才使龙被抓的呀。”
“是啊。”
“那她不愿意蛟龙被抓,为什么又要唱歌呢?”
段成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呢?”
郭浣摇了摇头。他羞愧极了,觉得自己愚钝得不配做段成式的朋友。段成式则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其他几个孩子早都听傻了,眼巴巴地等着他公布答案。唯有角落里那个最小的孩子,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似的,只管独自低着头,冲着脚尖发呆。如果没人打岔,他可以将这个姿势保持一整天。
他是皇帝的第十三子李忱,今年才刚满六岁,人称“十三郎”。
每次看到李忱,段成式的心里就不太舒服。其实李忱还没到来崇文馆上学的年纪,却因为其母郑氏只是个卑贱的宫女,至今仍在服侍郭贵妃,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儿子,所以皇帝才命李忱来崇文馆读书,免得他失之管教。可是李忱太小了,课上讲的书他根本听不懂,加之性子又特别沉默,在崇文馆中便是成天呆坐,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实际上大家心里都认定,这个“十三郎”压根就是个小白痴嘛。只有段成式,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会带上李忱。
刚入崇文馆时,周围那些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子弟们看不起段成式,搞了不少恶作剧排挤他。但是段成式很快就用想象恣肆、千奇百怪的故事征服了他们。现如今,连他这一口带着川音的官话都再也没人敢笑话了。
段成式的天性和遭遇,都使他去关注那些孤独、奇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
十三郎就是这样的人。至于李忱对自己讲的奇闻轶事是否听进去了、听懂了,段成式不清楚,也不在乎。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段成式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呢,鲛人是为了得到那幅五彩的旗子,才肯帮人捕龙的。因为那旗子——是用天下最珍贵的鲛绡制成的。”
“鲛……绡……”
段成式用神往的语调念道:“梁朝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南海出鲛绡纱,又名龙纱。以为服,入水不濡。’鲛绡,就是鲛人编织的神物,可以之号令。”
“可鲛绡为什么是五彩的呢?”
段成式怒视着冥顽不化的郭浣:“我说是五彩的就是五彩的!”
“可是……”
“可是什么,莫非你见过?”
“我没……”小胖子将脑袋一昂,“你见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段成式的身上,连李忱都把头抬起来了。段成式明白,必须应对好这个挑衅,否则今后还有谁会相信自己的话呢?
他把右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往外掏:“就让你们开开眼。”
众人只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倒像是块五彩缤纷的丝绢,可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段成式又收回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就是神奇的鲛绡?
“你还有何话说?”段成式以目为剑,直指郭浣。
郭浣尚未回答,山石后却有人应道:“段成式,你闹够了吧!”
声音不高,对段成式却有晴天霹雳般的效果,顿时就把他给劈傻了。
一人从山石后转出来,慢悠悠地踱到段成式面前,将右手一伸:“什么五彩鲛绡,也给我见识见识吧。”
段成式哭丧着脸喊:“爹爹……”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把东西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呈给父亲段文昌。
“这不是你母亲绣的《璇玑图》吗?”段文昌把脸一沉,“段成式,你好大的胆子!”
2
裴玄静到了武元衡府后,就一直被晾在堂上。仆人说给老爷通报,便一去不复返了。
她独自坐等,倒也安逸。
虽尚在外堂,入府后一路观来,触目所见的朱梁椒墙、楼阁参差,已能感受到宰相府的气派。唯叹斯人已去,让裴玄静深深地体会到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的滋味。
实际上,今天的这座府邸已经不能再被称为武相公府了。就像她自己,也已不是半年多前第一次来到长安城的裴玄静。
犹记得那时,她孤身从家乡来京城投奔叔父裴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与李长吉完婚。岂料婚约已毁,唯一支持她的宰相武元衡又当街遇刺身亡,却留给了她一只神秘的金缕瓶和一首晦涩的五言诗。从此,她便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凶险莫测的解谜之旅。其间她屡次面临生死危机,遇上了从江湖郎中崔淼到女侠聂隐娘的各色人物,甚至直面当今皇帝……最终,长吉与世长辞,由于所破解出的《兰亭序》谜底触及了皇家隐秘,裴玄静自己也被皇帝送进金仙观,名曰修道,实则囚禁。
不仅仅是逝者已矣,生者同样不可能回到过去,从头再来。那个给裴玄静带来命运逆转的人,不正是武元衡吗?
“你是谁?”
堂前站立一名锦衣少年,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裴玄静微笑作答:“我叫裴玄静。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
他把乌溜溜的眼珠一转:“你猜。”
“我猜……小郎君姓段。”
“为何?”
“因为如今这府里的老爷姓段,看小郎君的样子当是府中少主,自然也姓段咯。”
段成式点点头:“猜对了,我叫段成式。”他迟疑了一下,“我听说过你,裴炼师……姐姐。”
裴玄静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孩子还挺能套近乎。
他问:“你来找我爹爹吗?”
“是。”
“找他干吗?”
裴玄静微笑不语。
段成式的眼珠又一转,马上换了话题:“炼师姐姐,你见过鲛人吗?”
“鲛人?”裴玄静还真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是生活在海里的异族人类,貌美,善歌,落泪成珠。”
“哦,倒是听过这样的传说。不过,未有机缘目睹。”
段成式一本正经地说:“我爹说那些都是虚妄之词,叫我别信。他坚称海里根本就没有鲛人,可我就是觉得有。我还觉得……鲛人应该和炼师姐姐一个样子。”
裴玄静愕然,刚想追问他如此莫名的联想从何而来,段成式突然左顾右盼道:“我爹来了。千万别跟他说见过我哦!”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了。
段文昌现身堂前。
只第一眼,裴玄静便得出结论,段成式长得不像父亲,更像他的外公——武元衡。
新任翰林学士兼祠部郎中的段文昌一表人才,只是气质略显浮躁,对裴玄静的来访表现得相当冷淡。
裴玄静陈清来意:自己曾与武相公有过一面之缘,又获赠相公亲制的新婚贺礼,不胜感激。然自己不慎将贺礼丢失,心中万分惭愧。故今日特来府上一谒,既为拜祭武相公,也想了解些武相公去世前的情况,看看是否还有希望将贺礼寻回来。
段文昌当即回答,丈人的灵柩已送回祖籍安葬,府中不设灵位,裴玄静的好意心领了。至于贺礼等等,他们一家人是丈人过世之后才来到长安的,对相关的情况一概不知。
总之,爱莫能助。
这种态度原在裴玄静的意料之中。段文昌对围绕《兰亭序》的故事一无所知,本没必要配合她。若不是有裴度的这一层关系在,恐怕他根本就不会面见一个女道士。
对此行裴玄静并没抱什么希望。
皇帝自从给裴玄静布置了任务之后,便将她禁足于金仙观中,仿佛认定了裴玄静光靠神机妙算,哪里都不用去,任何人都不用见,就能凭空把金缕瓶给变回来。结果可想而知,转眼过了新年,裴玄静对金缕瓶的下落仍然毫无所得。
就在三天前,金仙观外的金吾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裴玄静尚不能确定状况。风平浪静的两天过去之后,她懂了:皇帝把自己释放了。
这也意味着,皇帝要求她尽快行动起来。
今天贸然闯到武元衡的府上,就是裴玄静采取的第一个行动。
既然段文昌这个态度,裴玄静便告辞了。
段文昌只打发了一个仆人送她出府。
从角门出去,宰相府旁的小巷中空无一人。裴玄静向前走了一小段,突然止步回头,把紧随其后的段成式逮了个正着。
她故意板起脸来问:“小郎君,你在跟踪我吗?”
段成式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嘴硬:“我……我是顺道嘛。”
裴玄静笑着摇了摇头,她实在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年。尤其是蕴含在他眼角眉梢的聪慧与风情,简直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令她不自觉地揣测:会不会,冥冥中的因缘仍在延续?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小郎君是想帮我的忙。”
“你怎么知道的?”话音刚落,段成式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问,“炼师姐姐,你是想找我外公的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帮你找?”
“是要找样东西。不过那样东西早就不在你府上了,是我在外头丢失了它。”
“这样啊……”段成式有点失落。
裴玄静想了想,道:“你外公在遇刺前一天的晚上,写过一首诗给我。我就是靠着这首诗找到那样东西的。今天我想请小郎君再帮我想一想,诗中是否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是我尚未发觉的?”
段成式把腰杆一挺:“你说,什么样的诗?”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念罢,只见段成式张口结舌,仿佛突然变傻了。裴玄静连忙宽慰他:“想不到什么也没关系,我本是随便一试。”
“炼师姐姐,你可曾去过我家后院?”段成式问。
“不曾。”
“怪不得。”段成式一字一句地说,“我外公的书阁叫作‘喧息阁’,就建在后花园中的‘明月池’上。”
这回轮到裴玄静闭不拢嘴了。
原来,答案竟是如此明晰而直接吗?自己之前拐弯抹角、费尽心机找到的大雁塔,难道仅仅是歪打正着?又或者是武元衡的声东击西之策?
无论如何,武元衡的书阁值得一探。
只是段文昌……裴玄静望着段成式,微笑起来。
段成式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跃跃欲试。“我去外公的书阁找一找!可是……”他又为难起来,“我不知道找什么呀。”
裴玄静略一思索,道:“没关系,小郎君便做我的一双眼睛吧。”
“眼睛?”
“嗯。据我猜测,在你外公的书阁里,应该还藏着一些线索。可是现下我进不去那里,所以就只有请小郎君去替我观察。虽然你没有确切的目标,有些无的放矢,但也不打紧。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小郎君干脆把书阁中所有摆放的家什、物品等等都记录下来,绘成图,连方位都标识清楚。然后我再根据图纸,一样样地向你询问详情。如此虽曲折,或可一试。”
段成式的眼珠子连转了好几圈,决然道:“行!就这么办!”
“尤其要留意墙上挂的字画、案上置的摆设。”
“我懂!”段成式满脸的表情都在说,别啰唆啦,放心交给我吧。
裴玄静说:“小郎君快回家吧,当心让你爹爹发现你偷跑出来……”
“不怕。”段成式问,“炼师姐姐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去哪里找你?”
“我在辅兴坊中的金仙观修道。你要是能出得来……”
“没问题。三天后我便去金仙观找姐姐。”
裴玄静笑着向段成式盈盈一拜:“多谢段小郎君。”
段成式的脸上也笑开了花:“那我先回去啦。”刚迈开步子,又转回身来,注视着裴玄静问,“炼师姐姐,你相信海里有鲛人吗?”
四目相对时,裴玄静发现这少年的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泉,仿佛能照出尘世之外的智慧。
她郑重地点头道:“我相信。”
段成式心满意足地跑回家去了。
3
大明宫实在太大了。
从左神策军驻扎的九仙门去往皇帝的寝宫,即使骑马也得一刻多钟。入夜后,除非特别危急的情况,就算是吐突承璀这样最高级别的宦官也只能步行,那就得走上大半个时辰了。需蒙皇帝特别恩准,年老体衰的大宦官才会被允许乘辇。
吐突承璀还不需要这种优待。一旦走出大明宫,他的气焰和排场几乎能超过任何一位宰相。但是只要在宫中,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吐突承璀又是最谦卑的奴才。
此刻他正健步如飞,奉命赶往清思殿。下午的时候飘了点小雪,大部分刚落到地上就化了。只有吐突承璀走的这条捷径上,由于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因而铺了薄薄一层像绒毡似的积雪,踩在上头别有一番惬意。雪后初霁的月色格外清透,在身前身后的树丛间起舞弄影。一路之上,只要抬头北望,便能看到夜空中飘浮着一层清光,那是繁星在太液池中的反射。
吐突承璀对这一切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直达目的地。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因为积雪而缓滞。可是,就在快走出周围这片竹林,清思殿的荧荧烛火已经在前方闪烁时……几个人影突然从小道的尽头冒出来。
“什么人?”吐突承璀一按腰间的佩剑。因为这回是皇帝秘召,他并未带任何随从。不过,对吐突承璀这位禁军总管来说,大明宫虽然属于皇帝,但几乎也是他的领地,从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
果然,那几个人本来就形迹鬼祟,听到吐突承璀的声音顿时吓呆了。
为首者抖抖索索地上前道:“吐突将军,是、是我们……”
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几名内侍,都还熟悉。
吐突承璀皱眉:“你们在干什么,为何走这条路,不要命了吗?”在宫中行走是有严格的规矩的。一般情况下,内侍不允许走这条捷径。巡逻的神策军遇上擅自行动者,可当即诛杀。
“吐突中尉饶命啊!”几个内侍知道他的厉害,赶紧跪地求饶。为首者慌忙解释:“是……是圣上吩咐避人耳目。”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他们还抬着一个人。
他定睛再看,倒是大吃了一惊。
只见此人浑身血肉模糊,衣服都被染得看不出本色,四肢也已冻得硬邦邦了。
吐突承璀认出来了:“这不是……魏德才吗?”
“正是魏公公……”
“究竟是怎么回事!”吐突承璀厉声喝问。
这个魏德才可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侍,因为有一手按摩的绝技,长于为皇帝解乏。近年来皇帝的睡眠越来越差,御医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反倒是魏德才的按摩能帮助皇帝入眠,所以皇帝日益离不开他。因其深得皇帝喜爱,连吐突承璀平日都要让他三分。
万万没想到,今天他竟落到这步田地了?
“是圣上动的手吗?”嘴里这样问着,吐突承璀心里还不太确信。要处置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除非皇帝亲自下令,可是……何至于?
一名内侍凑上来,附在吐突承璀的耳边道:“今天也不知怎么的,魏公公竟然看错了时辰,没到点儿就去唤醒圣上。您知道的,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圣上果然大发雷霆,随手就抽了魏公公几鞭子,又命拖到外头去打。打完再让在雪地里头跪着,这不就……”
吐突承璀往魏德才的鼻子底下探了探手,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死了。
他紧锁双眉,一时理不清心中的感受。
其实,长久以来吐突承璀都在怀疑,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郭贵妃能够时刻掌握皇帝的动向,其中便有魏德才不小的功劳。吐突承璀甚至认为,魏德才与前太子李宁的死也脱不开干系。不过吐突承璀尽管暗中搜集了不少相关的证据,但一直未正式呈交给皇帝。
一则,证据还不够充分,肆意攻击的话反显得吐突承璀小人之心,容不下魏德才受宠,夺了自己的风头;二则,皇帝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能帮着休息调理,吐突承璀也实在不忍心再给剥夺了。年前皇帝立了三皇子李宥为太子,和郭贵妃的关系略有改善,吐突承璀就更不好说三道四了。
魏德才这么突然就玩完了,确实出乎吐突承璀的意料。
他自言自语道:“魏德才不是一向最小心吗?”正因为皇帝的睡眠太金贵,一旦被打搅必然暴怒,把人打死打残亦属平常,所以内侍们都不敢伺候他午睡,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皇帝鞭下的冤魂。唯有魏德才细心谨慎,手上又有绝活,按时唤醒皇帝就成了他的专职。
如此性命攸关的事情也会出错吗?
抬死尸的内侍们均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摆摆手:“你们去吧,小心点。”
难怪皇帝要这帮人把尸体偷运出去,是不想有人借题发挥,趁机大闹一场吧。
他一直凝视着他们消失在林荫深处,才转身往清思殿而去。
本以为今天皇帝的心情一定很差,不料刚到殿门外,便听到从里面传出朗朗的笑声。
来迎候他的是陈弘志:“吐突将军,圣上让您直接进去。”
自从吐突承璀把他从丰陵带回宫中,陈弘志就靠着丰陵令李忠言传授的煎茶术赢得了皇帝的青睐。换句话说,眼下皇帝最喜欢的内侍,除了魏德才便是陈弘志了。
不过,从今天起陈弘志就没有竞争对手了。想到这里,吐突承璀不由得盯了陈弘志一眼。
陈弘志肯定全程目睹了魏德才的死,但此刻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除了谄媚的笑容,再也看不出其他。
吐突承璀在心里冷笑,挺不简单的嘛。
又一阵笑声从雕有花穗连雀的云母屏风后面传来,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个女声。吐突承璀居然一下子没听出是哪位嫔妃。
陈弘志机灵地说:“圣上正在召见宋学士呢。”
“哦。”
陈弘志又补充道:“是宋三娘子。”
吐突承璀嗔怒:“知道了,说话还大喘气!”
陈弘志讪笑着退下了。
难怪吐突承璀对她的声音比较陌生——宋三娘子,虽然都长住大明宫中,平时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贝州处士宋庭芬有五女:若华、若仙、若茵、若昭、若伦。个个才学出众、文名远扬。贞元七年时,老大若华第一个被当时的德宗皇帝召入禁中,获封为翰林女学士。之后若干年里,除了二妹若仙因病早亡,其余的三位妹妹也相继入宫,并且都成了以学识奉诏的女学士。
如今,宋家大姐若华主管着宫中字画,连皇帝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宋先生”。陈弘志说的三娘子,正是宋若华最得力的助手——宋家三妹宋若茵。吐突承璀的职责与书画相去甚远,所以在场面上与宋若华还时有相遇,和宋若茵就一年也未必能碰上几次了。
宋若茵的身材很高挑,站在皇帝李纯的身边,几乎与他比肩,人又瘦削,穿一身宫中女官的赭色圆领袍,戴着黑纱幞头,脸上不施粉黛,乍一看还真难辨雌雄。
吐突承璀虽说是个阉人,但因一向在大内走动,遍览人间绝色,所以对女人容貌的要求还挺高的。像宋若茵这样的才女,如果让吐突承璀来品评,终究欠缺了点姿色。再者说,宋家姐妹以女官身份长居禁中,但又誓言终身不嫁,不算皇帝的女人,怎么都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据说当年德宗皇帝将宋若华纳入禁中时,她就提了这个条件,并得到德宗皇帝的首肯。此后几个妹妹相继入宫,也循此例。
当然,这种事最终还得取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他要是真想染指,谁都躲不过去。
可是,吐突承璀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宋若茵,仍然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是见识过“素面朝天”的绝代佳人的,与之相比,宋若茵就太乏善可陈了。皇帝肯定也这么觉得。
不过眼下,皇帝和宋若茵倒是聊得挺欢的样子。两人肩并肩站在御案前,对着摊开在上面的一幅织锦有说有笑。吐突承璀上前时,正听见宋若茵在说:“大家,妾敢保证就是她。”
皇帝微笑颔首:“既然若茵这么说,朕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宋若茵的脸微微一红:“大家请看,此绢轻薄如蝉翼,入水不濡,实为南海特产之鲛绡。要在尺幅鲛绡之上绣字,每字大小不逾粟粒,而又点划分明,细于毫发,必不能使用寻常丝线,而要将一缕丝线分为三缕,染上五彩而绣。因而,绢上虽绣有八百余字,却重不足一两。妾以宫中所藏的《法华经》逐针逐线比较,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整个大内,包括民间,有此能为者,天下仅此一人。”
“朕说了,朕相信你的判断。”皇帝再次强调,“你家大姐在书画上的修养无人能比,但论及其他技艺,还是三娘子的学识更渊博。”
皇帝的语气听得吐突承璀愣了愣,再看宋若茵,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朵大大的红云,在满殿红烛的映衬下,居然也焕发出艳若桃李的娇媚来。
就凭这一个瞬间,谁敢说宋若茵不美?
连吐突承璀都看呆了。
但在下一个瞬间,宋若茵就恢复了常态,她微笑着向吐突承璀款款施礼,招呼道:“若茵见过吐突将军。”
平心而论,一般的嫔妃还真做不到宋若茵这般机变又大方。也正是才华与素养带来美貌之外的东西,才使她们姐妹能够从容立足于后宫的暗流涌动之中吧。
宋若茵向皇帝告退。
皇帝却说:“等等,三娘子帮了朕的大忙,朕要赏赐于你。”
“能为大家做事,是若茵三生有幸,哪里还敢拿赏赐。”
“朕想赏就赏,你还要拒绝吗?”
“若茵万万不敢。”
吐突承璀在一旁略感尴尬。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皇帝与嫔妃们打情骂俏并不避讳吐突承璀,他早都能坦然处之。可是今天这个场面,就是让吐突承璀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劲。
“赏赐什么呢?”皇帝兴致勃勃地问,“若茵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那妾就斗胆要……要一样大家身边的东西。”宋若茵的脸又红透了。
皇帝一挑剑眉:“朕身边的?”
宋若茵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屏风前方。她伸出纤纤玉指一点,娇声道:“大家便把这仙人铜漏赏赐于妾吧。”
吐突承璀心说,女学士的眼光果然不凡。这具仙人铜漏可是天宝年间新罗国的贡品,整个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只听皇帝慷慨地说:“行,就赏你这具仙人铜漏。”
宋若茵当即下跪谢恩。皇帝命内侍捧着铜漏,随宋若茵离开。
清思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冷了。不论相貌性情,女人总是软软暖暖的,还带着袅袅香气,就像在熏笼上熏透了的锦衾。她们离开时,就仿佛把男人的体温一起带走了。
耳边又没有了铜漏的滴答声。往日听惯了不觉得,现在整座殿内寂寥得使人发慌。
皇帝兀自沉吟着。吐突承璀垂头侍立,耐心等待。
许久,方听皇帝叹息一声:“都准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以出发。”
皇帝淡淡地笑道:“寒冬之际,去广州跑一趟也不错。那里温暖。”
“大家要奴去哪里,奴就去哪里,哪怕刀山火海,并无区别。”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烛影在他的脸上摇晃,吐突承璀算是看出来了,皇帝确实没有休息好,疲倦使他的面色发暗,额头上的皱纹也有些深。
皇帝又开口了,语调中好似含着无限惆怅:“十年了,她终于又出现了。”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应道:“大家早就料到了吧。”
“是啊,朕相信她忍不住的。刺绣是她的命,十年不绣,已经是她的极限。但只要她活着,就一定会拿起绣针。只要她拿起绣针,就一定会被发现。”皇帝轻轻敲了敲御案,“广州献上来的这幅《璇玑图》,朕一望便知是她所绣。让宋若茵来帮着确认,只为万无一失。”
“是。”
“你来看啊。如此巧夺天工的绣品,除了卢眉娘,还能出自谁之手?”
吐突承璀奉命向前探了探脑袋。实话讲他对刺绣没什么兴趣,对《璇玑图》更是一无所知。倒是皇帝提到的那个名字令他有一瞬间心驰神漾。
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她找出来。”
“带回来。”
“是,带回来。”
“还有……”皇帝欲言又止。
吐突承璀忙道:“奴明白。”
还有那把匕首。吐突承璀心里清楚,皇帝真正的意图,是为了找那把名叫“纯勾”的匕首。如果真舍不得卢眉娘,十年前就不会放她出宫。十年后又突然想起她来,原因还在于皇帝开始疑心,当年正是卢眉娘把“纯勾”带走了。
皇帝寻找“纯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却连条像样的线索都没发现。偏巧此时,销声匿迹整整十年的卢眉娘又出现了,犹如死而复生一般神奇。
于是皇帝抓住南海捕获蛟龙,欲献祥瑞的机会,派遣吐突承璀去广州跑一趟。名义上是去鉴别祥瑞的真伪,运回蛟龙,其实是为了掩盖吐突承璀亲赴广州的真实目的——寻找一个名叫卢眉娘的女子。
吐突承璀该出发了,今天是来向皇帝辞行的。
皇帝命吐突承璀把《璇玑图》织锦妥善收好,带去广州。寻访卢眉娘时,应该用得上。同时带上的,还有“纯勾”匕首的图样。
吐突承璀退出清思殿时,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今年的冬天仿佛是比往年更冷些。他迈步刚要下台阶,一盏绛纱灯笼恰到好处地伸到跟前,暖光照亮一方玉台,细密雪花像玉屑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宛然梦中的景象。
“吐突将军留神脚下,雪滑。”陈弘志举着灯笼,殷勤地说。
吐突承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他们在干什么?”
玉阶左侧的不远处,几个内侍正忙忙碌碌地在地上铲扫着什么。
“哦,他们在铲雪。”
“铲雪?”
“是,那块儿地面上脏了,要铲干净。”
明白了。那里就是魏德才的死亡现场,这是要把残留的血污打扫掉。
吐突承璀冷笑起来:“多此一举。这一夜雪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吧。”
“将军说的是,不过……雪总是要化的,等太阳出来再让人看见什么,就不好了。”
吐突承璀注视着陈弘志,后者神色若常。
所以魏德才就像融雪一般消失了,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今后连这个名字都不会有人提起。
他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在大明宫中沉浮半生,已然登上宦官生涯最高峰的吐突承璀在此刻,感到了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
有人在今天消失,有人在今天复活。
今天,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4
自那天和裴玄静见面后,段成式只要得空,就一个人钻进武元衡的书阁里,又写又画,忙得不亦乐乎,还把仆人们统统赶在外面。
如此这般折腾了两天之后,终于有人去向段文昌汇报了。
段文昌听完,没有像上回得到崇文馆讲师的小报告后,专程去东宫偷听了一回段成式的玄怪语录,而是默默思索片刻,起身去了后堂。
他的发妻、武元衡之女武肖珂听到动静,搁下手中的笔,迎上来。按照大唐贵妇家居时亦盛妆的习惯,武氏的头顶挽着高耸的惊鹘髻,额心贴着梅花形的翠钿,颊黄如凤尾般扫在眉梢两侧——这些都是段文昌熟悉的,但那对用黛笔描得又深又浓的眉毛、嘴角边的一对黑色圆靥,却是她回到长安后新学的妆容,段文昌有点儿看不惯。
段文昌落座,看了看妻子正在书写的纸笺,问:“你还在研究《璇玑图》吗?”
武肖珂淡淡地回答:“还不是若茵提到咱们少时常玩的这《璇玑图》,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本也闲来无事,索性就多玩玩。”
与从小客居荆州,后来又在西川任职多年的段文昌不同,武肖珂出生在长安,婚配段家之后才远赴的西川。直到去年返回长安,武肖珂在成都度过了十多年,唯一的儿子段成式也出生在那里。
少女时代的武肖珂以才学闻名,因而和宋家姐妹惺惺相惜,颇有交情。其中,宋若茵与她的年纪相仿,关系也最亲近。即使在武肖珂远嫁成都的那些年里,两人也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此番武氏回京,便与宋若茵恢复了密友的关系。只是武肖珂无诏不便进入大内,宋若茵倒是出入自由,所以每次都是宋若茵来武府探望。
“宋若茵?她又来过了?”
武肖珂瞥了丈夫一眼:“怎么,你有事找她?”
“我?我有什么事……”
“郭贵妃封后的事情,我帮你打听过了。”
“怎么样?”段文昌想做出淡然的样子,但在最熟悉他的妻子眼中,效果适得其反。
“据若茵说,郭贵妃早该封后,却屡遭挫折,大约是与圣上的态度有关。不过年前圣上已立了三皇子为太子,郭贵妃乃太子嫡母兼生母,封后当是顺理成章的了。”
段文昌若有所思,武肖珂也不理他,顾自拿起笔,对照着面前的《璇玑图》织锦,继续书写起来。
少顷,段文昌才回过神来,向妻子搭讪道:“这《璇玑图》就那么有趣吗?我却不知。”
“闺阁之戏,夫君自然不屑。”
“呵呵。”段文昌干笑道,“我记得则天皇后为《璇玑图》写过序吧?想必应该不是闺阁之戏那么简单。”
听丈夫提起自己家族中最声名显赫的女人,武肖珂总算露出一丝笑容,答道:“是啊,我们幼时都背诵过这篇序文呢。直到今日,尚能记得不少。”
“哦,娘子可否背几句听听?”
段文昌有意讨好,武肖珂不便再矜持了,道:“别的记不太真切了,只有这几句,‘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形苏氏之短,谄毁交至,滔益忿焉。’”
见段文昌有不解之色,武肖珂便解释道:“这个滔,便是前秦苻坚时,秦州的刺史窦滔,也就是《璇玑图》的作者苏蕙的丈夫。则天皇后序言中的这段话,讲的是苏蕙制《璇玑图》的由来。苏蕙的丈夫窦滔宠爱小妾赵阳台,苏蕙妒之甚切。当时苏蕙才二十一岁,也是年轻气盛,连窦滔去襄阳赴任,她都拒绝同行。结果窦滔一气之下,带了赵阳台走,并且绝了与苏蕙的音书往来。”
段文昌提起兴致问:“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苏蕙怎么做呢?”
武肖珂轻轻拿起案上的锦帕,道:“则天皇后接着写道,‘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耀目;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其文点画无阙,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曰《璇玑图》,然读者不能尽通。苏氏笑而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致襄阳焉。滔省览锦字,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徒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
段文昌恍然大悟:“原来《璇玑图》是女子用来争宠的啊。”
武肖珂冷笑,“仅仅如此的话,《璇玑图》何以能得到则天皇后的青睐。她可是天下最不需要争宠的一个女子了。”
让妻子呛了一鼻子灰,段文昌的脸色有些发青,终究隐忍不发。
武肖珂又道:“苏蕙为自己所创的回文诗锦帕取名《璇玑图》,是取自北斗七星中的天璇星和天玑星。因为不论北斗七星如何旋转,从天璇星到天枢星的方位,始终指向北极星。而从天玑星连起天枢星,又永远与北斗星保持在一条线上。所以,《璇玑图》的意思就是纵横交错、回旋往复,不论怎么读都能成诗。如此精妙绝伦的制作,连则天女皇都叹为观止。她不仅亲自为之作序,还在视政之余尽心研读,从中读出了二百多首诗呢。我当然不敢比过则天女皇,于今也读出近二百首来。其实,《璇玑图》中的每一首诗,诉说的都是苏蕙对丈夫的深情,并寄托着她希望丈夫能幡然醒悟,与自己重修旧好的心愿。”
沉默片刻,段文昌方勉强道:“如此甚好,甚好。”
气氛相当窘迫。
武肖珂平复了一下心情,问:“夫君是有别的事吧?”
“哦,还不是为了成式!”很高兴能扯开话题,段文昌忙把儿子这两日来的古怪行径述说一遍,末了道,“这孩子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
“他整天钻在我爹爹的书阁里?干什么呢?”武肖珂思忖着,微笑起来,“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在钻研那幅仿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就是挂在书阁西墙上的那幅《洛神赋图》吗?他为何突然对那个产生兴趣了?”
武肖珂笑道:“你不是告诉我,前些天他在崇文馆里大肆编造南海捕龙的故事,还把曹植的游仙诗也用上了。”
“对,他胡诌什么鲛人唱的歌,竟然引用了曹子建的诗作,也真能东拉西扯的,亏得那些孩子们还都信以为真。”
“据我猜测,成式近来肯定是对曹子建产生了兴趣。”武肖珂说,“念《洛神赋》入了迷,所以才去父亲的书阁里睹画思仙吧。”
段文昌摇头道:“就是不知他何时才能对正经学问产生兴趣。成天钻在一些妖魔鬼怪的奇闻轶事里,自己还喜欢信口开河,编出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唬人,甚至偷了你的锦帕出去炫耀。这样下去如何才能继承家业,光耀门楣。”
“夫君所谓的光耀门楣,是否只有仕途这一条道呢?”武肖珂被触及心事,不禁喃喃,“想我爹爹生前为人淡泊,虽位极人臣,最终还不是……”
段文昌却在想,自家先祖段志玄官拜褒国公,也是凌烟阁上位列第十的开国功臣。除了入仕为官,段文昌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人生选择。丈人终于宰相任上,在段文昌看来就是死得其所。他本人的政治野心亦在相位,为此才在武元衡遇刺之后,下决心带着家人离开舒服自在的成都,入京一搏。
然而,最初的这几个月并不顺利。他不适应京官们的作风,更难以融入他们的派系。段文昌发现,自己虽已跻身朝堂之上,却被拒于真正的朝野核心之外。每次上朝时,他都能感觉到同僚们投来的目光中,包含着疏远、戒备甚至鄙夷。唉,假如丈人还活着,情况定会截然相反,可是……
还有段成式,从小就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段文昌曾对他寄托了厚望,可是现在看来,天资太高,高过了头,似乎未必是件好事。东宫的讲课老师特意让段文昌去现场观摩儿子的“劣迹”,多少有点嘲讽这对外来父子的意思吧。
南海蛟龙。光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段成式就能编出那么奇幻诡谲的故事来,也着实令人诧异。
段文昌突然问:“宋若茵来访时,可曾提到南海捕到蛟龙之事?”
“未曾详谈,怎么?”
“娘子是否记得,贞元末年,大概成式三岁的时候,西川资江也曾捕到过一条蛟龙?”
武肖珂记得有过这么回事。当时的西川节度使还是韦皋,段文昌投在他的麾下当幕僚。韦皋死后,段文昌率先归顺了朝廷。之后武元衡便被宪宗皇帝委派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到成都任职整整七年。所以段成式还是外公看着长大的呢。
她的心头一阵酸楚,便随口应道:“我记得韦帅以巨匣盛之,置于街头给百姓围观。”
“没错。结果三天之后,那蛟龙就被烟熏死了。”
武肖珂疑问地看了一眼丈夫。
段文昌道:“我总觉得,这次的南海蛟龙之事十分蹊跷,背后似有隐情。”
武肖珂沉默不语。她当然能听出丈夫的弦外之音,是想让自己通过宋若茵的关系再打听些内情,但是她并不情愿,所以就当作没听见。
话不投机,段文昌也感到索然无味,便起身道:“今夜有同僚宴请,暮鼓之前肯定散不了,就不回来了。”
七彩琉璃珠帘发出一阵轻响,段文昌的背影消失在帘外。武肖珂闭起眼睛,静静等候。过了大约一刻钟,婢女来报:“阿郎骑着马,向北里的方向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婢女答应着,一边悄然退下,一边向主母投去同情的目光。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主人几乎夜夜造访平康坊北里,在这处长安城最出名的烟花巷中流连忘返。主母的心中该多不好受啊。
武肖珂凝望着面前的《璇玑图》,脸上渐渐绽开一个苦涩的笑。所以他今天来表达的所有好意,低声下气,都只是为了叫自己去探听情报。
武肖珂不得不承认,丈夫的心已经远离了。
她还指望一幅《璇玑图》能点醒他,就像当年苏蕙点醒窦滔一样,使他们夫妻二人重新回到琴瑟和谐、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中去?
嗬,她好傻。自从返回长安的那一天起,她便失去他了。
“阿母,我饿了!”段成式欢叫着闯进母亲的房间,顿时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他的母亲正用痉挛的手握紧剪刀,把绣着《璇玑图》的锦帕一刀一刀剪得粉碎。
5
金仙观位于长安城的辅兴坊中,占去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里坊面积。除去道家修行的殿所之外,金仙观内亭台楼阁林立,更有一个假山池塘花木流水样样不缺的大花园。在裴玄静看来,这所道观的规模和气派,比叔父裴度的相府不知强了多少倍。就算将门口的匾额换成某某宫的话,也绝对没问题。
裴玄静是在奉命入金仙观修道后,才渐渐了解到这所皇家道观的来历。
金仙观得名于金仙公主,她是睿宗皇帝之女,玄宗皇帝之妹。当年与金仙公主一同皈依道教的,还有她的同胞妹妹玉真公主。而谈到金仙、玉真二位公主入道的缘由,又不得不扯到一代女皇武则天的身上。
睿宗皇帝李旦第一次即位时,封窦氏为德妃,德妃便是李隆基和金仙、玉真的生母。载初元年,武则天废黜李旦的帝位,降为皇嗣,软禁于洛阳东宫。长寿二年时,皇嗣妃窦氏和刘氏遭到宫婢韦团儿诬告,说她们以厌盛巫蛊之术诅咒武则天。正月初二那天,二妃奉命入宫朝见则天皇帝,结果同时遇害。此后睿宗与玄宗父子多次寻找她们的遗体,均无所获,因而在李旦复位之后,也只能以招魂的形式将二妃陪葬于靖陵。
武则天以杀立威的残忍手段从中可见一斑。为了权力,哪怕是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同样可以大开杀戒,毫不留情。
正因为有武则天这样一位祖母,金仙和玉真二位公主早早便看透了皇家的血腥和冷酷,遂共同发愿,以为亡母“祈福”的名义入道修行。或许是为了补偿二位公主,睿宗皇帝在替她们修建“金仙观”和“玉真观”时,竭尽奢侈豪阔,把两座道观都建成了巨大的女子行宫。
由于是皇家女观,在金仙公主之后,百年来还曾有过大唐公主和皇家女眷入金仙观修行。但在裴玄静奉命入观的元和十年,金仙观却已被封闭了许多年。正是为了安置裴玄静,宪宗皇帝才亲自下令重新启用金仙观,连陪同裴玄静共同修道的炼师们,也是从长安城其他道观中专门召集来的。
金仙观是在贞元末年被封的,裴玄静留意打听了一番,居然没人能对她说清楚具体的缘由。只隐约听说,贞元末年时,曾经在金仙观中发生过一次灭观惨祸,当时整个观内的道众几乎悉数被杀。从那以后,金仙观就被朝廷下令封闭起来。但为何会发生这桩惨祸?凶手找到了吗?最终是否绳之以法?这些全都是谜。
甚至连叔父裴度都语焉不详。裴玄静从而猜出,个中曲直只怕又是不得为外人道也。
同样显得分外神秘的,还有金仙观本身。
金仙观的西半部分以大殿和道舍为主,是为前院。自从裴玄静入观后,这半部分就都开辟启用了。但是以花园楼阁为主的东半部分称为后院,面积大得多,却遵皇帝之命依旧封闭着。金仙观的东侧紧邻宫城,也就是说,从后院过去便是巍巍大内了。
一道矮矮的围墙隔开了前后院,围墙上唯一的一扇木门终日紧锁着。朝围墙内的上方望过去,楼阁凌空错落,掩于参天古木的浓荫之后。大白天时,能看到高阁上错落的檐牙和紧闭的窗扉,甚至最近的亭台柱子上剥落的彩漆和巨大的蛛网也清晰可见。入夜后,这一切便都成了重重叠叠的黑影。枯黄的藤蔓和树枝从围墙顶端探出头来,仿佛要竭力摆脱里面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所有入观的炼师们都被预先告知,后花园里头闹鬼闹得厉害,因此即使大白天也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裴玄静却不怎么相信这一套。她始终觉得,皇帝把自己弄到金仙观里,另有其深意。
因为《兰亭序》之谜和皇帝打起交道,裴玄静就认识到,当今天子的心机格外深沉。他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有条不紊地操控着棋局。在每下一步棋的时候,早已经想好了此后的数步、数十步棋,乃至终局。
过去裴玄静只听说,先皇特别喜欢弈棋,围棋国手王叔文先生,便是以精湛的棋艺博得先皇宠信的。不过于今看来,反倒是当今天子下得一手好棋。
不,裴玄静认为,并非皇帝的棋术真有那么高明,而是天下仅他一人,可以把其他所有人都当作棋子来摆布。
那么她至少应该做到:当一颗清醒的棋子。
在获得皇帝允许的情况下,裴玄静曾于新年元日回家探望过叔父,听裴度谈起日益艰难的削藩战况。皇帝执意要在淮西和成德双线作战,裴度作为主帅虽然承受巨大的压力,仍愿殚精竭虑为朝廷效命。可是另一位宰相李逢吉却担心裴度独揽战功,所以拼命在朝堂上诋毁裴度的战略。裴度每天不仅要在前线对付淮西和成德两大藩镇,还要在政治上腹背受敌,但他从未表露过半分退缩的意思。和遇刺身亡的武元衡一样,裴度是铁了心要为宪宗皇帝的削藩大计战斗到底,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就连他们这样的人,也甘当皇帝的一颗棋子,无非是因为心中的信念:自己在做于国于民最有利的事。
在价值远高于个人的伟大事业面前,人可以牺牲的不仅是生命,还有荣辱乃至自由的意志。
渺小如她,自然更无须纠结。
想明白了这些,对于金仙观里的种种神秘和恐怖的氛围,裴玄静便能处之泰然了。
当李弥来告诉她有人找时,裴玄静还沉浸在这些思绪中。
裴玄静赶到金仙观门前,只见段成式正背着双手,大模大样地观赏着门上的匾额。今天的他一身京城少年流行的胡装:上着彩锦面毡袍,下着红罗裤,脚踏羊皮靴,头上还戴着一顶混脱彩的小毡帽,越发显得面若傅粉、唇红齿白。
段成式身后的路边停着一辆油篷马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家奴候在车旁。
“炼师姐姐,我准时吧!”一见到裴玄静,他便欢快地叫了起来。
“嗯,比我想象的还早呢。”此时正值他们约定的第三天后的正午,裴玄静原以为段成式得傍晚时才能溜出府。
段成式跨前一步,略踮起脚尖,对裴玄静低声道:“崇文馆刚放学我就溜出来了,等午饭时间一过,就得回家去。”
“那我带你去旁边铺子吃东西,”裴玄静忙说,“千万别饿着。”
段成式有些犹豫,裴玄静说:“咱们边吃边聊。”她见段成式的眼睛滴溜乱转地往金仙观里直瞅,知道他好奇。但是金仙观的内幕肯定十分复杂,说不定还挺凶险,裴玄静可不想把段成式牵扯进来。这个孩子听见“秘密”二字就两眼放光,要是真让他看见闹鬼的后花园,多半立马就翻墙进去一探究竟了。
段成式何其会看眼色,明白裴玄静不想让自己进道观,便爽快地一拍肚子:“哎呀,我真的好饿!炼师姐姐,你能带我去吃羊肉羹吗?”
“行。”裴玄静招呼李弥一起走,平常在道观里吃得清苦,干脆今天也带他去大快朵颐。
三人肩并肩走过马车,那个老家人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裴玄静轻声问段成式:“这位苍头是你家的吧,要紧吗?”
“没事。赖苍头是原先外公府里的,只听阿母的话。我的事儿就算阿母知道了也没关系,她最疼我,什么都依着我,只要瞒着我爹就行。”顿了顿,段成式又道,“赖伯才不会去跟我爹说呢。”
他的语气里既包含着天真,又透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隐痛。
对这种官宦人家复杂难解的家庭关系,裴玄静不用问也能猜出几分来。她有些心疼这个格外早慧的少年,便岔开话题道:“我们到了。这家铺子看起来有点脏,不过羊肉羹是长安一绝。段小郎君,你怕不怕吃完拉肚子?”
正好一锅肉羹起锅,混杂着羊肉、葱白和羊油的香气扑面而来。段成式拼命吸着鼻子道:“不怕!”
李弥和段成式各捧着一碗羊肉羹,稀里哗啦地吃开了。裴玄静不碰荤腥,只在旁看他们吃。段成式吃得满头大汗,还忙里偷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朝裴玄静一笑,塞进她的手中。
正是武元衡书阁的平面图。
可是乍一看,裴玄静还以为段成式偷懒了。图上才画着寥寥几件家什,宰相的书阁竟会如此简朴吗?细细再看,又发现段成式在每样东西旁都做了标注,从用料到尺寸,包括雕刻的花纹和配饰都详细记录下来。裴玄静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少年,又一想,武元衡的气质恬淡而性格刚强,确实不会喜欢奢侈繁琐,他的书阁正是如此才对味。
书阁面南开敞,北墙前置长榻,榻后竖立着四扇连屏,段成式注:饰以金碧山水之《江帆楼阁图》。长榻上的书几,陈列笔墨纸砚。段成式也没忘记下每样东西的品名,并标明仍按武元衡生前的样子布置。东墙前是一整面书柜,段成式注曰:以檀木制。纵十列,竖十二排。每格均盛书卷若干。西墙下则是一条架几案,案上放博山炉。段成式又注:案后悬一幅仿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裴玄静注视着图纸,默默思索起来。
“炼师姐姐,有什么特别吗?”段成式已经吃完了,正在盯着她的脸看呢。
裴玄静反问:“你呢,你发现什么了吗?”
段成式摇了摇头。“这三天来,我把书阁里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并没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连书柜上的书卷我也几乎个个都看过了,可是……”他显得有些懊丧。
裴玄静沉吟片刻,又道:“你外公的藏书比我想象的少。”
“那倒不是。外公还有一座两层的藏书楼,也在后花园中。不过他最爱和最常翻阅的书卷都放在书阁里面。我和府里的仆人打听过,外公过世之前,由于政务繁忙,已经很久没去过藏书楼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那么从这个书柜里,你能看出哪些书是他最近翻阅过的吗?”
段成式噘嘴道:“我本来还指望通过书卷的新旧、折印和蒙灰程度来判断,哪几部书是外公最常看的。可是……外公对书爱护有加,从表面上基本看不出区别。至于灰尘嘛,从他过世到现在,仆人们每天都去书阁打扫,搞得窗明几净的,哪里都找不到一粒灰。”他苦着脸的样子,倒好像干净是个天大的罪过。
“府上的家仆很尽职。”裴玄静微笑着说,心中却在想,这样就算武元衡留有什么线索,只怕已被人无意间清理掉了。
可是,假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武元衡会让它轻易消失吗?
“段小郎君,你的外公很喜欢曹子建?”裴玄静看着《洛神赋图》那个标注问。
“喜欢。我七岁时,外公就教我曹子建的诗。我的第一本《曹子建集》也是外公送给我的。不过……”段成式皱起眉头,“说到曹子建,倒真有一件怪事。”
“哦?”
段成式面露迷惘:“我在外公的书阁里找了个遍,并未发现《曹子建集》。”
确实可疑。墙上挂了《洛神赋图》,书阁里却无一本《曹子建集》,偏偏又钟爱曹植的诗文?
裴玄静凝神思考。
段成式知道不该打搅,索性和李弥聊开了。他个性开朗,头脑又灵光,天生一个自来熟,哪怕和李弥这样略微迟钝的人打起交道,也不在话下。
李弥的心地又特别单纯,一来二去的,就把自己和裴玄静的底统统透给段成式了。
聊了一通,段成式总结道:“自虚哥哥,我真喜欢你。我觉得你和十三郎挺像的,下回我介绍你们俩认识。”
“十三郎是谁?”这下裴玄静要干预了。
“嗯,就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和我们一块儿在崇文馆上学。”说着,段成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十三郎大名叫李忱,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裴玄静明白他的意思,断然道:“多谢小郎君好意,但我们不想与皇家多有牵连。”
“好吧……”
“不对。”旁边的李弥却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
原来他趁裴玄静不留神,把书阁的平面图拿过去看了。
裴玄静忙问:“自虚,哪里不对?”
李弥指着图上的架几案,道:“反了。”
反了?
刹那间,裴玄静反应过来。在她自己的书房中,也有一条架几案,却是置于东墙之下的。李弥记忆东西全凭形象,所以他一眼便发现,武元衡书阁中的架几案的位置不对。
当然,谁也没规定过架几案非得放在东墙下。
段成式却说:“那个博山炉就不该放在西墙下面。夏天焚香时烟光往外面飘。我们刚住进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阿母日日在外公的书阁里焚香祭奠他,结果老远都闻到了,屋子里反而不香。”
“为何不将博山炉移一移?”裴玄静莫名地紧张起来。
“移不了。”段成式郁闷地回答,“书阁里的家什都是固定住的,没一样可以动。连博山炉的脚都有机括连在架几案上,没法移动。”
“咦,炼师姐姐,”他看着裴玄静骤然变白的脸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裴玄静定了定神,重新拿起图纸,指着那个书柜问段成式:“书柜里的每一个格子、每一本书,你确实都检查过了吗?”
段成式有些不高兴了:“每个格子都看了,每个书卷也都翻过,但不可能都从头到尾读一遍啊,没那么多时间。”
“不必。段小郎君这次回去,只要将此书柜中从上往下数第三行,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格子仔细搜索一遍。”
段成式张大了嘴巴。
“记住了吗?从上往下数的第三行,从左往右数的第二排,就是那一个格子,里面的每一部书都要仔仔细细地翻看。另外,格子本身也要认真检查,看看是否还藏有暗格,或者机关按钮之类的。”
“哦。”段成式挠了挠头,“这么厉害啊。我记住了,今天就去查!”
裴玄静见那老苍头已经驾着马车等在铺外,便道:“时候不早了,小郎君快回府吧。若是有什么发现,就尽快来金仙观找我。”
“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裴玄静失眠了,她的预感非常强烈。凭借多年来的探案经验,她直觉这次一定能有所发现。
第二天中午,段成式果然又来了。
裴玄静看到少年的两个眼圈都是黑的,心中涌起一阵歉意。
“小郎君还要吃羊肉羹吗?”
段成式点头:“今天可以不带自虚哥哥吗?我有话要单独和炼师姐姐说。”他的嗓子也有些沙哑。
裴玄静自然同意。
两人仍然在那家路边小铺坐下,段成式挑了个最靠里的位置。其实他的考究装束与周围格格不入,更别说裴玄静那一身洁白的道袍,但肉汤上时时冒起的乳白色雾气成了最好的掩护,将他们与来往的路人隔开。
段成式碰都没碰面前的肉羹,却从怀里取出一个绢包,放在裴玄静面前。
裴玄静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仅仅从绢包的外形,她就能猜出来里面是什么。
6
裴玄静用颤抖的手指掀开丝绢的一角——金缕瓶。
和她曾经拼命保护过,但最终还是失去了的那个金缕瓶一模一样。
不过,裴玄静现在可以肯定地说,那个金缕瓶是假的,眼前的这个才是真的。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尹少卿在濒临死亡之际还要赶到昌谷去杀人。他一定发现了从裴玄静手中抢到的金缕瓶是个假货,从而认定自己被崔淼耍了。
尹少卿错怪崔淼了。实际上,是他们都被武元衡耍了。
裴玄静百感交集地合上丝绢。
她应该责怪武元衡吗?竟然骗她为了一个赝品付出那么多,差点丢掉性命,甚至错过了与长吉的最后一面。
不,她想她能够理解武元衡的苦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心中最宝贵的价值。
他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在武元衡死去半年多之后,金缕瓶终于能够物归原主了。
段成式一直在留神观察着裴玄静的表情,这时方问:“姐姐,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对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你不是说,东西丢了?”
“我以为丢了。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你外公一直把它藏得好好的。”裴玄静苦涩地笑了笑,问,“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段成式回答:“我按照姐姐的指点,仔细检查了书柜里第三排第二列的那个格子。里面的书卷平平无奇,我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但书柜的每个格子内都有雕刻得十分精细的暗纹,放满书卷时根本留意不到。我就是从这些花纹里发现了异常!整个书柜之中,唯独这个格子的暗纹中央是活动的,很像一个暗钮。我便用力按了下去,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段成式大大地喘了口气,“起初什么事都没有,我等了好半天,心都快凉了,却突然看到,西墙下的博山炉好像比原先长高了。”
“博山炉可以移动了?”
“对!原来这个机关就是开启博山炉脚下锁扣的!博山炉好重啊,我费了吃奶的劲才将它挪开,可是它下面除了灰也没别的了呀。我又琢磨了好半天,才想到是不是博山炉的底下有什么,就把胳膊伸进去……”
段成式捋起袖子,让裴玄静看他右手腕上的淤青。
“哎呀,怎么弄成这样?”
“博山炉下面的空隙很窄,我一个人抬不起它,只能拼命把手塞进去,然后……就摸到了这个。”段成式指了指绢包,“它就嵌在博山炉底部正中的一个凹塘里。多亏这瓶子小,要不然我可没本事把它扒出来。”
再一次,裴玄静被武元衡的良苦用心震撼到了。难道他就不担心,金缕瓶或将永不见天日吗?
段成式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炼师姐姐,你是从家什均无法移动这一点推测出,屋内设有机关,对吗?”
“是的。而且我认为,武相公的机关以密藏为目的,况且又在自己家中,应当不会有危险的设计。否则,我是断断不敢叫小郎君去探查的。”裴玄静歉然地抚了抚段成式的胳膊,“不料还是让你吃了点小苦头,对不起。”
段成式豪迈地一挥手:“这算不得什么!”但不知何故,裴玄静总觉他今天的神色异常,似乎暗藏心事。
段成式又说:“我就有一点没想通,炼师姐姐是如何从整个书柜中找到那唯一的格子的呢?”
“因为曹子建啊。”
“曹子建?”
“小郎君告诉我,你外公生前十分喜爱曹植的诗文,但他的书阁中并没有曹子建的书籍,却又挂了一幅以曹子建《洛神赋》为题的画。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会否是你外公刻意为之呢?假设是,那么他的用意肯定是要人特别留意这幅画,所以,我们应该从这幅画入手。可惜我不能去现场目睹,但据小郎君的描述来看,画上应该没有明显的线索。而且我认为,以武相公的谨慎而言,他也不太可能直接在画上做文章。因此我们只能从画的含义、暗示或者象征这几个方面去思考。于是,我便注意到了书柜的格局:书柜横十二排,竖十列。十二和十,小郎君,从这两个数字中,你想到什么了吗?”
段成式的眼睛骤然一亮,“天干地支!”他大声叫出来。
“真聪明。”裴玄静夸赞。
“如果按天干地支算,那个格子就应该是——壬寅!可……为什么是壬寅呢?”
“小郎君会背《洛神赋》吗?”
“会啊,我可喜欢呢。”段成式朗朗地念起来,“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啊!”他倒吸一口气,“黄初三年!是……”
“正是壬寅年。”
段成式呆了呆,随即由衷地道:“炼师姐姐,你真是神了!所以,我外公是用《洛神赋》作暗号啊。”
他起劲地往裴玄静身边凑了凑:“姐姐,你怎么能一下就算出黄初三年的干支来?”
“这并不难,有些窍门以后我教你。”
“太好了!”
聊到现在,段成式面前的羊肉羹都结成肉冻了,他还一筷子没吃。裴玄静说:“凉的肉羹会吃坏肚子的,我给你再要一碗热的吧。”
“不用了,我不饿。”段成式又显得心事重重起来。
沉默片刻,段成式问:“姐姐,这个小瓶子值很多钱吧?”
“应该是……无价的吧。”
“你要拿走它吗?”
裴玄静让段成式给问住了。
原先她只希望找到有关金缕瓶的线索,却不料直接发现了金缕瓶的真身。那么,现在是该决定如何处置它了。
既然任务是皇帝下达的,裴玄静琢磨,最合适的办法还是把金缕瓶交给皇帝吧。
于是她说:“此瓶最早是太宗皇帝赐给臣下的,所以我打算,仍将它呈交给当今圣上。”
段成式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裴玄静问:“怎么了?”
段成式抬起脸,清亮的双眸上好像遮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姐姐,金缕瓶是在外公的屋子里找到的,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呢?”
“这……”裴玄静居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且她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早有盘算。
她索性问:“那么,你想怎样呢?”
“我想要这个金缕瓶。”
意外,却又不意外。
裴玄静思忖,其实段成式也有他的道理。
从渊源来讲,金缕瓶的确属于皇家。但自从太宗皇帝将其赐给萧翼之后,又历经了多次辗转,武元衡应该算是最后一位拥有者。虽然裴玄静曾经拿到过一个金缕瓶,但那毕竟是假的。
若论起来,外孙要外公的东西,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可是她怎么向皇帝交代呢?
裴玄静试探着问:“小郎君会把金缕瓶交给父母大人吗?”
“不!”段成式断然否认,见裴玄静仍在犹豫,他有些急了,“姐姐,我就是拿去派个用场,用完了便还给你,行吗?”
似乎不好再拒绝了,但裴玄静的内心被愈发浓重的阴影所笼罩。段成式今天的种种表现都很失常,让她不能不担心。
她决定再试探一把:“小郎君要用尽管拿去。不过……能不能告诉炼师姐姐,你打算怎么用呢?”
段成式的脸腾地涨红了。他回避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说:“不能……告诉你……”
“好。”裴玄静道,“你拿去用吧,用多久都没关系。”
“谢谢……”段成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裴玄静的心中有底了——很显然,段成式自己也认为不应该占有金缕瓶。他必定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必须借金缕瓶一用。
他们仍然回到金仙观门口,裴玄静目送着段成式乘上马车走了。
马车出了辅兴坊后便一路向南,在皇城前的大道左拐,继续往东行驶。
段成式把金缕瓶塞在怀里,感觉到它随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也在不停地跳跃着——扑通,扑通……
他掀开车帘,对赖苍头道:“赖伯,到了朱雀大街别拐弯,一直朝前走。”
“小郎君,咱们不回家啊?”
“不回家。”
“那去哪儿?”
段成式用力咬了咬嘴唇,说:“平康坊。”
“啊?”赖苍头差点儿从车上掉下去。他回过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小主人。
“就去我爹爹最近常去的地方,你知道的!”
“可是小郎君,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啊!”
段成式蛮横地说:“我说能去就能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赖苍头连连摇头:“不行。这要让阿郎知道了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不行不行……”
段成式把脸拉得老长:“我爹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我也有办法帮你开脱。但你若是不帮我……我从今天起就天天找你的茬儿,你等着,不出半个月,我就让阿母把你赶出府去!”
“我的小祖宗啊!”赖苍头连死的心都有了。段成式的聪明劲儿他平日可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个小主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他要是真想把自己赶出去,只怕自己难逃此劫。赖苍头一辈子在武元衡府上当差,压根没想过离开后该怎么生活。
朱雀大街就在眼前了。
“咳!”赖苍头一咬牙,扬鞭催马横穿而过。好歹府里的主母还是武家大小姐,段成式又是他母亲的心头肉,就把宝押在这个小祖宗身上吧。
车轮从“平康坊”的北门下缓缓滚过。
毕竟是生平头一次进到烟花柳巷,段成式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刚回长安时,因是武元衡的家人,皇帝还亲自召见过他们一家。可是段成式分明记得,那回面见天子,自己好像也没这么害怕过。
他悄悄掀起车帘朝外望,只见青砖铺就的坊街净水扫洒,纤尘不染。坊街两侧均是一处连一处的精致小院,扇扇院门前竹帘高挑,遮住深锁的门扉。正是午后时分,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更没有想象中的丝竹管弦。整座里坊幽静淡雅,宛如一幅江南人家的画卷。
马车停在西南隅的一个小院前。赖苍头干巴巴地道:“小郎君,就是这儿了。”
段成式跳下车,却见此处的门庭比别家更窄小,又是一条断头路,周围静得有些森严。
段成式让赖伯靠边等候,自己直了直发软的双腿,上前叩门。
须臾,门扉开启一条小缝,有人自里面道:“秋都知今日不见客,请回吧。”就要关门。
段成式早料到这一出,忙扒住门叫:“有人让我送样东西过来给都知。”
门开大了些,一个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前,上下打量段成式:“你这小郎君是从哪儿来的,谁让你送东西?拿来给我。”
“不能给你,我须亲手交给秋都知!”段成式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会告诉你是谁让我来的。”
“哎呦!”鸨儿倒有些吃不准了。看段成式的相貌和打扮,分明出身显贵,难不成是个小郡王,从宫里头来的?她再一琢磨,反正就是个孩子,放他进去料也无妨,便笑道:“跟我来吧。”
进门便是一座小小庭院,假山怪石、花卉鱼池,无不精致。鸨儿领着段成式在阁道上左拐右绕,很快就把他转晕了。原来这所院子外表深狭,里面却别有洞天。
总算来到一处回廊四合的内庭,娇声笑语扑面而来。透过长架檐下垂落的藤萝望进去,只见几个姹紫嫣红的女子围在庭中央的一口水井旁,正在热闹地谈笑着。
鸨儿叫道:“秋娘,这位小郎君找你呢。”
一个女子闻声转过脸来。刹那间,段成式觉得自己的面孔升温,从脖子到耳朵后面都发烫了。
所谓绝代佳人,就该是她的样子吧。
隆冬时节,这女子却穿着件抹胸长裙,雪白的酥胸和两条莲藕般的玉臂傲然裸露于外,肩上搭着的金色披帛长曳及地,与大红罗裙的凤尾一起拖在身后。她含笑走来时,仿佛携带了一整片春光,寒冷都不知退缩到哪里去了。
“妈妈,谁找我?”她的声音更是婉转动听,似莺歌如燕语,“我不是让你去找两个苦力来,爬下井去看看怎么不出水了,你到底去了没有呀?”
“正打算出门呢,这不,让他给截住了。”
“他?”杜秋娘的目光这才落到段成式的身上。
环佩叮当,浓香袅袅,段成式简直要晕倒了。杜秋娘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只秋水般的明眸中隐现困惑——很显然,她也没猜出他的来历。
“有人让你送东西给我?”
段成式竭力镇定自己,朗声道:“不是,是我自己要见你。”
鸨儿生气了:“呦,你这孩子怎么骗人呐。”
“妈妈勿恼。”杜秋娘倒像是来了兴趣,对段成式道,“你见我做什么呢?”
“我素闻秋都知色艺冠绝长安,我、我就想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他的话音刚落,庭中众女子笑作一团。鸨儿都笑出了眼泪:“这雏儿,毛都没长齐呢,就要见识人家的本事,开蒙得够早啊!”伸手来摸段成式的脸,“要不阿姨来陪你尝个鲜?”
“别碰我!”段成式劈手将鸨儿的手打开。
唯一没笑的是杜秋娘,她盯着段成式道:“要见识秋娘的本事,小郎君付得起缠头吗?”
“你要多少?我付。”
杜秋娘面无表情地说:“掀帘一睹,即需百金。若想听一曲,则以无价宝物换之。小郎君今日已经占得便宜了,难道还想得寸进尺吗?”
“我不想占便宜。”段成式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已经焐得温热的绢包,递上去,“你看值不值一曲。”
丝绢褪下,杜秋娘用纤细的玉指摩挲了金缕瓶许久,忽道:“跟我来。”
杜秋娘领着段成式进入设厅,吩咐:“取我的琵琶来。”
小婢果然取来一柄紫檀琵琶。杜秋娘小心翼翼地把金缕瓶放在几案上,然后盘腿上榻,把琵琶横抱怀中,纤指轻拂琴弦,屋中便响起一片冰敲玉碎般的乐音来。
杜秋娘扬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段成式觉得胸口遭到狠狠一击,他的那颗少年心陷入难以言表的巨大哀伤中,仿佛就在这短短一曲中,把人间所有的愁滋味都尝尽识遍了。
段成式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一曲终了。静默片刻,杜秋娘才放下琵琶,道:“你可以走了。”
段成式不动。
“还有什么事?”
段成式红着眼圈道:“秋都知,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帮忙?”
“你可不可以,不再见我的爹爹。”
杜秋娘一凛,问:“你爹爹?他是谁?”
“他是、是段……”
“原来是他!”杜秋娘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西川来的段大人的公子。哼,果然有出息,今天跑到我这儿来找麻烦了。”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来求都知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不想看到阿母难过。”
杜秋娘愣了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段小郎君,你这是要断了秋娘的财路啊。若是为了哪家主母不开心,我们就不做生意,那整个北里还不都得关门咯。”
鸨儿来拉段成式:“行啦行啦,快回家去吧。”
“我不嘛!”段成式索性耍起赖来,“你不帮忙就把金缕瓶还我!”
正闹腾着,又有一名侍儿跑进来,对杜秋娘说:“都知,门口来了个女道士,说见到咱们院子上方有黑气凌空,恐有异物,说得怪吓人的,要不要让她进来识一识?”
“女道士?”杜秋娘冷笑,“今天还真够热闹的,什么人都来了。好啊,那就请她进来,我倒想听听有何说辞。”
片刻之后,那侍儿果然领进一个白衣女子来。只见她头顶道冠,全身缟素,不施脂粉也不配首饰,偏偏呈现出一种勾魂摄魄的美来。此间的女子个个自恃绝色,今天忽见这位女道士,居然都生出自叹弗如的挫折感,连杜秋娘的眼神中都含了点酸。
暂时没人理会段成式了,其实他刚才一听说女道士,就料到是裴玄静。这时见到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愧,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哭诉一番。但裴玄静的眼神往他这边淡淡一瞟,段成式便赶紧克制住了自己,心领神会地做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他明白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让裴玄静去发挥。
裴玄静实在放心不下金缕瓶,所以另雇了辆马车,紧跟着段成式进了平康坊。她远远地看着段成式进了杜秋娘的院门,起初也对他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裴玄静越想越不对劲,干脆去找蹲在墙角发呆的赖苍头打听。
愁眉苦脸的赖苍头一见裴玄静,就像见了救星,把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连主人家的隐私都顾不上藏了。
裴玄静前后一联想,几乎能断定段成式要金缕瓶到底想干什么了。
傻孩子!她在心中暗叹,这不是胡闹嘛。
裴玄静决定得自己闯一闯了。
但是,女道士怎么才能进妓院呢?
这可难不住裴玄静。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已经观察到妓院的侍儿从角门带了几个苦力进去,谈论着水井突然莫名其妙地干了……
就这样,裴玄静姗姗来至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的房中。
杜秋娘懒洋洋地问:“请问这位炼师,你看出此院有何异样了?”
裴玄静行礼如仪,款款道来:“贫道偶过此地,见贵宅上空黑气压顶,阴霾凝滞,恐有邪祟入侵。敢问……这一两天来,府上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有啊……”侍儿刚想插嘴,被杜秋娘以眼神制止了。她说:“炼师以为,何为怪,何为不怪呢?”
裴玄静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如我给都知讲一个故事吧。”
“请。”
“扬州法云寺僧人珉楚,与商人章某交好。章死时,珉楚还为其诵经超度。几个月后的一天,珉楚竟在市上遇到了章某。章告诉珉楚,自己已被冥司任命为掠剩鬼。因为人一生可享用的财富是有限的,一旦过限,冥界便会终其寿数,而把多余的财富掠走。说着,章某又从路边的卖花女手中买下一枝花,赠予珉楚。并说,路人见此花开口笑者,便是将死之人。章某说完就消失了。珉楚胆战心惊,持花一路回寺院,路上果然有人对花而笑。到寺院门口时,珉楚终于大喊一声,将花抛入水沟,却听水声溅起,水面上浮起一段人的手骨……”
“啊!”屋内诸女无不吓得花容失色。
杜秋娘的嘴唇也发白了,颤声问:“这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故事讲的是不可占命外之财,否则就会有‘掠剩鬼’拿着鬼花找上门来。鬼花飘在空中,落在水里,便有黑云聚集、井水干枯等等异状。”
杜秋娘强辩道:“我何时占了命外之财,悉以才艺换之。”
裴玄静嫣然一笑:“那要看对谁。譬如公侯豪富,情愿挥金如土以博佳人一笑,倒也无妨。可有些人的东西,都知便不该占。”
“我……”杜秋娘看了看金缕瓶,又看了看段成式,再看了看身旁那些脸色煞白的女子们,正要说什么,有个声音自屏风后面传出来——
“秋娘,莫要被骗。她是为了那个金缕瓶!”
裴玄静浑身一震,愣愣地望着那个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身影,好像真的见了鬼。
7
那个男人径直来到裴玄静的面前,含笑道:“好美的炼师啊!可惜编瞎话的水平还欠些火候,实在应该先向崔某讨教讨教的。”
“静娘。”崔淼向裴玄静深施一礼,“许久不见。”
裴玄静稍微冷静下来了,还礼道:“崔郎,许久不见,却不想在此地重逢。”她把“此地”二字重重地说出来。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崔淼的笑容一如既往——潇洒、机智、满不在乎。
“你们认识?”杜秋娘也上前来,目光轮流扫过二人。
崔淼笑答:“只要是一等一的美女,不管是女道士,还是名都知,天生都与崔某有缘。”
“哼。”杜秋娘看裴玄静的眼神中醋意更浓了,“你为什么说她在骗人?”
“哎呀,秋娘你想啊,院中的井自昨日午后便打不出水了。可这个孩子刚刚才来了不久,所以井水干涸与你拿了金缕瓶根本就没关系,炼师却硬要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扯,不是明摆着诈你吗?再说了,所谓黑云压顶就她看见了,谁能证明?还不是都凭她的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杜秋娘困惑地说:“其实我也疑心她的话,但问题是,她又如何得知,这个孩子会带个金缕瓶来见我呢?”
崔淼道:“来来,我给秋娘介绍一下她的来历,你便清楚了。这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呢,姓裴,名唤玄静。她的叔父可是赫赫有名的裴度相公,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宰相。”
“裴相公?”杜秋娘恍然大悟,“裴相公和去年遇刺的武相公私交深厚。这个段小郎君是武相公的外孙,所以……”
“所以他们俩就是串通好的嘛。”
“你胡说!”段成式叫起来,“我们没有串通!”
但杜秋娘根本不理会他,却仰首对崔淼说:“差点儿给她骗到了,多亏了郎君……”她的双眸熠熠生辉,更加显得明艳逼人,腰肢却柔弱无力地向崔淼靠过去。崔淼伸出右臂,正好将她的娇躯拢入怀中,低声道:“别担心,有我呢。”
裴玄静的胸口燃起了一团烈火,痛、酸、恨、怨……各种滋味搅得她几乎无法自持。她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走,偏又走不了。她绝对不想再看一眼那个人,却又忍不住不看。
就在距她一步之遥,崔淼的怀里搂着杜秋娘。两张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脸上,满是柔情蜜意。他那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袍,配着她的簇新火红石榴裙,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的名字应当叫——神仙眷侣。
裴玄静的眼睛刺痛不已。
她向前跨出半步,坚决地说:“既然话都挑明了,就请将金缕瓶还给我们。崔郎知道的,此乃关键证物,擅留必将招祸。”
崔淼道:“今日有我在这里,静娘怕难如愿。”
“正因为有崔郎在,今天我必须拿回金缕瓶!”
崔淼轻轻放开杜秋娘,微笑道:“好啊,静娘尽管来试。”
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从庭院里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蛇!蛇!”
紧接着侍儿跌跌撞撞冲进设厅,脸都吓绿了,只会直着脖子嚷:“从井、井里钻出来好多蛇,蛇啊!爬得到处都是!”
屋内诸人一时惊得手足无措。杜秋娘到底见过些世面,抢步出门查看,转眼又惨白着一张脸跑回来,用尽全力关上门,转首怒视裴玄静:“你这个女妖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裴玄静刚想反驳,恰恰瞥见一条花蛇在关门的瞬间从缝隙钻了进来。杜秋娘的裙摆长曳于地,它就顺着那红色罗裙的凤尾悠游而上,转眼爬到杜秋娘的腰间,还昂起三角形的脑袋东张西望。
“啊,蛇,蛇!”杜秋娘吓得语无伦次。
“闪开!”崔淼大喝一声,抢步上前,手里不知抡起个什么东西,往杜秋娘的裙子上用力扫去。
随着杜秋娘的尖叫,花蛇应声落地。裴玄静这才看清,原来崔淼手中是一杆碾玉拂尘,本来插在屏风上,被他急中生智拿来当武器了。
拂尘的好处在于不会伤到杜秋娘,但也没能将蛇一击毙命。掉在地上的花蛇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尖叫声。
“快离开这儿!”崔淼见势不妙,赶紧护住杜秋娘往外跑。
门外的廊道上早就乱作一团。妓女们平日里见了达官贵人还能搭搭架子,如今见到遍地乱爬的蛇,就只剩下乱喊乱叫的本事了。
门户大敞之后,庭院中的蛇纷纷往厅里爬进来。
裴玄静拉住段成式的手:“走!”两人趁乱一口气冲出院子。
刚跑到街边,早已望眼欲穿的赖苍头就迎了上来:“小郎君,你这是……”
段成式一步跃上马车,回头叫裴玄静:“炼师姐姐,咱们一起走。”
裴玄静向他伸出右手:“先把金缕瓶给我。”方才混乱之际,她看见段成式从榻边几案上抓回了金缕瓶。
段成式的脸由白转红,从怀中取出金缕瓶给她,嘴里委屈地嘟囔:“我是想在车上给你的。姐姐,今天都是我错了……”一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裴玄静柔声道:“姐姐不怪你,快回家吧。记住,今日之事,能瞒则瞒,千万对谁都不能说。”
“我懂。”段成式问,“炼师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段成式的马车走远了。
裴玄静闪在一处屋檐下,冷眼看着杜秋娘的院子人进人出、大呼小叫地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应该是找到办法收拾那些蛇了吧。
并没有人特意来追赶她和段成式,崔淼也没有出现。
裴玄静这才整了整衣裙,低下头疾步向坊外走去。
寒风打在裴玄静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整个下午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了。此时已近傍晚,来平康坊寻春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锦衣男子骑马从裴玄静的身边经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年轻美貌的女道士单独走在北里的坊街上,怪不得男人们浮想联翩。
也许她应该搭段成式的马车走,至少出了平康坊再说。可是裴玄静不愿意,因为她心乱如麻,无法在少年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
这个下午,有人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挫败。虽然寻获了金缕瓶,但案情的突破根本振奋不了她。
她从未明确承认过那份情感,但不等于她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极了,超出自己的想象。
裴玄静恨透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必须独自走一走,整理一下纷乱的心绪。
然而裴玄静太高估长安北里的治安了。又走了没多远,开始有三三两两的男子调马依行,在她的身旁忽前忽后,眉目传情。
裴玄静低头加快脚步,才刚转过一个街角,突然有人冷不丁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说:“炼师,我家主人请你上车。”
裴玄静吓得倒退半步,再看那人身旁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马匹和车驾乍看都很普通,黑色油篷布遮得严严实实。
拦住她的陌生人打扮得也平常,可是身姿挺拔伟岸,双目炯炯,神态极为威武。
裴玄静的心更慌了。如此神秘不易辨识身份,莫非遇上了黑道?
她勉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认识吗?”
“炼师上车便知。”那人伸手一抓裴玄静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脑儿塞进车里去了。
裴玄静险些摔在车厢的地毯上。她晕头转向地半跪着,一只手伸过来。
“坐吧,无须拘礼。”
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只得顺从地搭住那只手,借力起身坐好,方抬头道:“……李公子。”
皇帝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车里车外简直天壤之别。座椅上铺着貂绒垫子,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绣满大朵祥云。车厢内部全部覆盖金黄色的锦缎,绯色纱帷自车顶垂下。最主要的是车内飘荡的龙涎香气,使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超凡脱俗,尊贵到了极致。
皇帝倒是一身便装,青色圆领袍,黑纱幞头,腰带上除了中间的一整块无瑕玉扣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不过在裴玄静看来,今天皇帝的这身打扮平易亲切,连他那副过于标致的五官也变得柔和多了。
皇帝撩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道:“朕偶尔也想在这城里逛逛,看看普通百姓……朕的子民们是如何生活的。不料,却看到了娘子。”
裴玄静说:“是。”
皇帝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裴玄静等着他盘问自己,少顷,却等来了一块雪白的丝帕。
“擦一擦。”他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
裴玄静脱口而出:“妾没有哭。”
“是灰。”
裴玄静尴尬极了,只得双手接过丝帕,擦了擦眼睛下方。丝帕靠近鼻子时,龙涎香的味道便直冲脑际,使她有瞬间的晕眩感。
她握着丝帕,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拿着吧。就算洗过一次,龙涎香也能保留很长时间。”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是。”
裴玄静收起丝帕,顺势从怀中取出金缕瓶,毕恭毕敬地呈上去:“李公子……这是刚在武相公府中找到的。”
皇帝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将金缕瓶托在手中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就是它吗?应该是吧。”
裴玄静很惊讶:“公子没有见过金缕瓶?”
“只听说过……”皇帝轻抚着瓶身道,“贞观年间,正值大唐创业初期,太宗皇帝崇俭,宫中尚方局仅用少量金箔贴面,凭来自西域的特殊技艺制作了一批金缕瓶,赐予重臣。历经百年之后,宫中各种奢靡金器数不胜数,尚方局却再也不能复原当初的工艺了,所以连朕都没有见过这个式样的金缕瓶……算起来,百余年中大唐失传的,何止这一件。”
他对着裴玄静微笑了:“娘子很能办事。”
裴玄静有些迷迷糊糊的。马车一直在前进,她却不关心自己会被带往何方——刚刚过去的下午使她身心俱疲。此刻马车内温暖、舒适,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龙涎香气,更有天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她……裴玄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有人在车帘外问:“公子,今天是走夹道,还是丹凤门?”
皇帝没有回答,却看着裴玄静问:“娘子今晚在观里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裴玄静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从此处入皇城夹道,离辅兴坊便越来越远了。如果娘子不急着回金仙观,不如就随我一起进宫吧。今天娘子送还金缕瓶,正巧我也有些东西要给娘子看,应当有助于娘子的调查。”
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所以当裴玄静回答“不”的时候,皇帝的表情首先是困惑,然后才变成愠怒。
裴玄静说:“妾弟心智不全,如果今夜见不到妾回去,定然哭闹不休,使阖观上下不宁。所以妾必须回去,还望公子见谅。调查案情不急于一时,若公子允许,日后妾再去叨扰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他肯定从未被女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少顷,方冷冷地道:“也罢,那么娘子便在此地下车吧,朕另外命人送你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裴玄静刚下车,便立即有人赶了另外一辆马车过来。她这才发现,围绕着皇帝所坐马车的前后左右,数丈之内几乎一半以上的路人都是便衣侍卫。
暮色苍茫,她仿佛看见长安城的上空,一条浑身绑缚锁链的巨龙正在艰难地腾飞着。
金缕瓶果然是一个神秘的信号,当其重现之时,便将两个久违的男人带到她的面前。
这两个男人都具备部分支配她的力量:一个占据情感的上风;一个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们面前,裴玄静还能保持清醒的自我吗?
她的命运刚刚经过一小段平静而寂寞的缓行,急流险滩又出现在前方了。
8
这天深夜亥时刚过,宫中来使——皇帝急召司天台监李素入宫议事。
今夜李素本不该在司天台当值,难得回家睡个安稳觉,结果还落了空。他慌忙起身洗漱更衣,随中使在夜深人静的朱雀大街上策马狂奔,由金吾卫护送着直接进入大明宫。
延英殿内烛火辉煌,除了御座上的皇帝之外,座中还有京兆尹郭鏦。
待李素参见落座后,皇帝吩咐郭鏦:“京兆尹说说吧。”
京兆尹郭鏦具有多重身份,他是郭子仪的孙子,太傅郭暧和升平公主之子。因娶了皇帝的胞妹汉阳公主李畅,所以又是皇帝的亲妹夫兼小舅子。虽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郭鏦倒是难得的性情谦和,从不以富贵欺人。他和李畅还是一对模范夫妻。因蒙世代皇恩,郭鏦家财万贯,田庄封邑数不胜数,建于城南的别墅比皇家行宫还漂亮,他却把家中的财务大权一概交予妻子李畅。比起他那位“打金枝”的老爸来,郭鏦绝对算得上好丈夫了。
郭鏦唯一的缺点是养尊处优惯了,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比较差。凭祖荫当个闲官也就罢了,偏偏皇帝看中他为人忠厚,年前授了个京兆尹的实职给他。结果今天一出事,郭鏦的言谈应对就有些露怯了。
总之,郭鏦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李素才算听明白。
原来在上元节刚过去的十来天内,长安城中接连有民众报告,家中发现了蛇迹,从长安县到万年县都有。起初只是一两条蛇,后来渐渐演变成数十条甚至上百条蛇一起出现,从地窖、井下、树洞乃至沟渠里钻出,爬得遍地都是,把老百姓们吓得够呛。
隆冬时节,本该蛰伏过冬的蛇却四处流窜,而且越来越频繁,也难怪大家人心惶惶。
两县的长官接报后都派人去勘察过,可是发生蛇患的地方越来越多,环境也五花八门,故查了数日后毫无结果。京兆府的压力骤然变大了。
李素也听出来了,要让郭鏦来处理这种事,实在力不从心。
但皇帝深夜亲自组织讨论对策,会不会也有些小题大做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
郭鏦还在说:“最新一起蛇患就发生在今日午后,平康坊北里杜秋娘宅,报院中水井突然干涸,今天着人下井疏通,不料却爬出近百条蛇来。现已把井堵死,但仍有活蛇四处蜿蜒,举宅难安……”
杜秋娘!
李素的心中豁然开朗。他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皇帝,却见那张脸上写满的俱是忧国忧民之色,李素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行了,行了。蛇患朕已经了解,无须多言。”皇帝不耐烦地打断郭鏦,转而问李素,“司天台最近有否发现异常天象?”
李素慢条斯理地回答:“陛下,天象并无异状。”
“哦……”皇帝思忖着又问,“那李卿怎么看此事?”
李素懂了,原来皇帝之所以召见自己,是怀疑蛇患代表着某种凶兆。大冬天里闹蛇,的确太不寻常,也不像人力可以为之,难怪皇帝有此疑心。
而疑心,向来是帝王最大的弱点之一。
李素拿定了主意,遂正襟危坐道:“陛下,关于京城蛇患,臣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
“陛下,臣今日头一次听说蛇患之事,不过据臣所知,今岁正月以来,一直有关于南海蛟龙的传闻喧嚣尘上。”
“南海蛟龙?”皇帝反驳道,“那并非传闻,而是广州上报的祥瑞。朕已派吐突承璀即日奔赴广州,押运蛟龙回京。”
李素连忙称是:“陛下圣明,是臣口误了。其实臣想说的是,南海蛟龙与京城蛇患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南海蛟龙……与京城蛇患?”
“陛下容禀。臣记得《说文》里提到‘龙,鳞虫之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里的鳞虫,指的就是水蛇之类。《说文》中又有‘蛟,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所以,蛟龙与蛇本属同源。实非臣一人之见,自古以来皆有此说。”
皇帝紧锁眉头,没有说话。
李素便继续往下说:“蛟龙者,虽为灵属,但常爱兴风作浪,泽野千里,为害百姓,故而又被称为恶蛟。恶蛟必须在遇到雷电暴雨时,扶摇直上腾跃九霄,方可渡劫化为真龙。臣以为,南海所捕到的,肯定是这种恶蛟。臣记得,在贞元末年时,西川资江也曾抓到过一条类似的巨蛟。当时的西川节度使韦皋令公欲献祥瑞于朝廷,先在街头放置三日供百姓观看,不料那蛟龙居然晒死了。”
皇帝欲言又止,脸上的阴云愈加浓重。
李素道:“当时臣恰好在西川,记得尚在夏末秋初之际,蛟龙晒死后,益州的田野乡间、河塘沟渠之中,到处都是死蛇。有些略浅窄的溪水,都被蛇的尸体堵塞了。”
郭鏦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脱口而出:“竟然还有这种事?”
“正是!”李素趁势对皇帝进言,“所以臣才推断,京城蛇患很可能与南海蛟龙有关。恶蛟既为灵物,自然不甘心被抓,乃使蛰伏之蛇作乱京师,以为警示。”
皇帝冷哼一声,问:“以为警示?警示什么,警示谁?”
李素俯首不语。话说到这个份上,以皇帝的精明,绝对能听出其中威胁的意味。
延英殿中的静穆保持了许久。
终于,皇帝发出一声叹息:“朕觉得神鬼之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二位爱卿认为呢?”
两位臣子不约而同地称道:“陛下圣明。”
皇帝又问:“既然李卿认为,京城蛇患或传上天警示,那么卿有何手段可解其意呢?”
“这……”李素始料未及,皇帝又把球扔回到他头上了。
好厉害的陛下啊,李素不由在心中暗叹。破译上苍征兆这类活儿向来不好干,关键是要能揣摩圣意。按理说司天台监负有此责,但李素刚才胡扯了半天南海蛟龙,就是要把这件棘手之事给抛出去。
波斯人在大唐的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对朝野的风云变幻极为敏感,否则怎能至今稳稳坐镇司天台。蛇患背后到底有没有阴谋,什么样的阴谋,李素还猜不出来,所以绝对不愿沾手。
可是现在皇帝逼到眼前,李素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建议……以扶乩之法在宫中卜卦,以求吉凶。”
“扶乩……能解蛇患之意?”思忖良久,皇帝做了决定,“好吧,就依李卿所言,朕命人在宫中扶乩吧。”
离开大明宫,在寒风凛冽的长安街头往家赶时,东方已微露晨曦。李素和郭鏦沿着朱雀大街并肩行了一小段。郭鏦发现,李素一直在回首北眺,不禁好奇地问:“李台监,可是天象有异吗?”
李素长叹一声道:“京兆尹今后多留意天璇和天玑二星吧。”
“天璇星和天玑星?”郭鏦问,“难道天象真有异常?既然如此,方才在延英殿中,司天台监为什么不报于圣上呢?”
“还不是因为你们家!”
“我家?”
李素冷笑道:“前几日祠部郎中段文昌上了一个奏表,京兆尹不会没有听说吧?”
“你是说……”郭鏦的脸色随之一变。
就在数天前,从西川刚回朝任职不久的祠部郎中段文昌上表,奏请皇帝封后。此表一出,朝野哗然。郭念云封后之事,从皇帝刚登基时起至今,十年中被反复提起,又屡屡落空。最近一次老臣权德舆率众上表,给皇帝施加了很大压力,仍被皇帝借口天候不吉拖延,最后不了了之。
至此,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皇帝就是不想封郭念云为后,因而再无人愿逆龙鳞。
偏偏冒出来这么一个段文昌,居然又提封后之事。此人刚从西川回京,应该是看到皇帝新立太子,便想当然地奏请为太子之母封后。他不了解围绕立储和封后的是是非非,对皇帝与郭氏之间的嫌隙更是一无所知,又急于在朝中立足,所以才会如此冒失行事吧。
段文昌上了这个奏表后,诸臣罕见地一致沉默,都等着看皇帝如何表态。
身为郭贵妃的兄长,郭鏦对立后之事一向三缄其口,竭力避嫌。不料今天李素竟从蛇患扯到这上头来。
他问李素:“你是想说蛇患和……那件事有关?”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怎么想。”
李素的弦外之音,郭鏦这才听懂了!
蛇患来得蹊跷,又与段文昌上表的时机正好契合。皇帝会不会因此怀疑,有人在利用蛇患给郭氏封后造势呢?李素不愿再与立后之事扯上关系,所以坚称天象无异,而谈及南海蛟龙,也是试图化解皇帝的疑心。
“方才我在殿上大谈南海蛟龙,实属无奈之举。可叹圣上目光如炬,根本不理会我的说辞。”
前面就是郭府所在的安兴坊了,李素朝郭鏦拱拱手,打算告辞。
郭鏦却不肯放他走,拉着李素的马鬃问:“那如何又说到扶乩呢?”
“宫中之事,还在宫中解决嘛!”
郭鏦一愣,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李素催马疾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里坊深处。
扶乩,乃道家通灵占卜之术。扶,指扶架子;乩,谓卜以问疑。扶乩前,先要准备一个装有细沙的木盘,乩笔或插在一个簸箕上,或用一个铁圈、竹圈来固定。待扶乩之时,乩人请来神灵附体,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写出的字便为神启。乩人又被称为鸾生,或者正鸾。往往旁边还要有人记录和解释沙盘上的字,这个配合的人称为副鸾。
扶乩之术源远流长,到东晋时杨羲以扶乩的方法写成《上清真经》三十一卷,此法遂盛极一时,并流入民间。正月十五上元节时,普通百姓也会在家中以扶乩术迎紫姑神,卜问来年的农耕、桑织、功名之事。而在民间扶乩的风俗中,正鸾和副鸾都由女子担任,则与道家正式的扶乩术大相径庭了。
女子扶乩,自则天皇后时起成为宫中惯例。当年,则天皇后为抬高女子的地位,即皇后位不久,便邀集了官夫人和后宫女眷,举行了先蚕仪式。先蚕始于汉代,与皇帝的籍田之礼配合进行,教导百姓善尽男耕女织的责任。此外,则天皇后还在后宫女官中指定人选,于每年上元节时行扶乩,求测来年运势。第一位宫中正鸾便是她最宠信的上官婉儿。
则天皇后一人主持了四次先蚕仪式,在她之后便难以为继了。但上元节后宫扶乩的惯例倒是沿袭了下来。德宗七年起,每年后宫扶乩迎紫姑的仪式,都由女尚书宋若华担任正鸾。德宗之后,经过短命的顺宗朝,宪宗皇帝即位十年来,仍循此例。唯独今年,由于削藩战事紧张,皇帝下诏简化了上元节的诸多庆贺活动,连宫中扶乩都一并免除了。
今天李素急中生智,建议再行扶乩,以问蛇患吉凶,实可谓老奸巨猾。即使皇帝疑心蛇患与立后有关,只要把占卜推至后宫,哪怕有人要兴风作浪,也不能殃及前朝。
烈烈寒风拂面,郭鏦在十字街头呆立许久,终于想通了来龙去脉。他仰望苍穹,只觉漫天星光清冷无限,庄严而残酷。
晨钟尚未响起,李素手持宫中颁发的特许腰牌,才叫开了布政坊的坊门。
离祆祠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到悠扬的波斯乐音在夜色中飘荡,中间还夹杂着低哑沉痛的歌声。每次都是这样,当一场通宵饮宴将近尾声之时,所有的欢声笑语终成凄怆声调。
李素在祆祠前挽住缰绳,驻足静听。
一个男声,用波斯语唱道:“我爱透风的帐篷,胜过高大的宫殿。我爱旷野飒飒风声,胜过鼓乐喧天。牧民简朴的日子,比花天酒地生活要甜。我爱我的故乡啊,胜过皇宫深院……”
在大唐安身立命的波斯人李素如同遭到迎头痛击,顷刻老泪纵横。
乡音难辨,却是心声。大唐再好,终为他乡。可是对于李素来说,故乡越来越遥远,他深知自己终将成为异乡之鬼,灵魂漂泊无所归依,更没有救赎。
李素敲开祆祠的门,将马匹交给奴子,自己缓步走向中央拱顶的祭火堂。歌声正是从祭火堂后传来的,待李素转过大半个圆堂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空地中央,数个陶罐排列成圆形,圈住一个人。此人盘腿席地而坐,全身赤裸,仅在腰间以围布遮体。往脸上看,满面虬髯,包着头,隆鼻凹目。但黝黑的皮肤和枯干的四肢都表明他并非波斯人,而是一位来自天竺的苦修行者。
苦修行者的对面,刚高歌完一曲的李景度沉默而坐。在他的身旁,波斯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竖琴、洞箫和唢呐,神情萧索。
这一刻,歌乐声俱灭,只有空地四周的火堆燃烧正酣,发出断续的噼啪之响。
寂静之中,天竺人举起手中笛子,放到唇边。笛音悠悠而起,摇摇曳曳。伴随着这婉转诡异的笛声,天竺人身旁的陶罐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升起来。
李素情不自禁地瞪大双眼。起初,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错把火苗和烟的影子看成实体,但随即,他便在极度的恐惧中认识到,那些扭捏摇摆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蛇!
天竺人的笛声高亢起来,众蛇随之舞动得越发欢快。
忽然,李景度大喝一声,从毡毯上一跃而起。周围的波斯人如同得到号令,琴箫顿起,为天竺人的笛音伴奏。越来越多的蛇从陶罐中钻出来,聚集在天竺人的身边,彼此纠缠,仿佛在编织一块会自行扭动的巨毯,又似波涛起伏不止……
“啊!”李素大喊着向后仰倒。
9
裴玄静在北里街头遇上微服出巡的皇帝后,平平静静的五天过去了。第六天上午,有中使来接她入宫。
这位中使很陌生,也很沉默,除了传达皇帝的口谕之外,并不多说一个字。
裴玄静居然有点想念吐突承璀了,吐突承璀尽管态度恶劣,却常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一些内情。于是裴玄静搭讪着问:“许久未见吐突将军了,他很忙吧?”
“吐突中尉奉旨去广州了。”
“哦。”
马车进入皇城夹道后,两侧便只能看见高耸的围墙了。青白相间的琉璃瓦上,浮动着阳光的熠熠金色。一侧的青砖墙外,市井之声不绝于耳;另一侧的墙内,则是皇宫大内中庄严的寂静。对比强烈。
从辅兴坊到大明宫,要沿着夹道绕过整个太极宫和东宫,距离颇为漫长。马车徐徐前行,仿佛总也走不到头。裴玄静不禁想,如果那天自己跟随皇帝一起入宫,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在这段长路上,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
事实上,那天裴玄静拒绝皇帝,完全是一时冲动。因为她在杜秋娘宅受了刺激,所以看哪个男人都讨厌,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要是让崔淼知道,裴玄静竟然由于吃他的醋而迁怒于皇帝,这家伙只怕会乐得飞起来。
裴玄静努力把崔淼的笑脸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在平康坊寻欢是崔淼的权利,自己有什么理由生气?更重要的是,崔淼和杜秋娘怎么厮混都是安全的,而与裴玄静接近的话,后果就不可预测了。所以当初她才非要赶他走。她还记得最后他说,要做她的一个谜题,不离不弃地纠缠着她。言犹在耳,才过去几个月,此君就把誓言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不要再为崔淼烦恼了。裴玄静告诫自己,在向皇帝提出入观修道时,不是就已经想清楚了吗?从此不涉男女私情,只修炼、悟道,探索人心真理。怎么才一见到崔淼,便方寸大乱了呢?
裴玄静暗下决心,等会儿见到皇帝,一定要为那天的唐突向他致歉。
皇帝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进了大明宫后,马车经过紫宸殿向西行,驶入一所僻静的院落。与大明宫中那些气宇轩昂的豪华殿宇不同,此处房舍小巧精致,围出一方幽雅的庭院。庭中花砖漫道,芳草萋萋,栽有十来棵高大的树木,两三只黄雀在掉光了叶子的枝丫间跳跃。
中使介绍:“此处名为柿林院,宫中内翰林的衙所,请炼师随我来。”
内翰林是什么意思?裴玄静正纳闷着,就被引入正堂。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宽敞明亮的轩堂中,四壁从顶至地全都是一层接一层的巨型檀木书架。重重叠叠的卷轴置放其中,无不配以各色锦缎的封帙和丝绦。微风拂过时,卷轴挂下的玉签轻轻相击,响声清脆玲珑。四具松木扶梯斜靠在书架旁,供人登高寻书。左右两侧的屏风上悬挂着若干字画,裴玄静一眼认出的就有王羲之、颜真卿和阎立本的真品。哪一件拿出去都价值连城,在这里却被随意地摆放着。
堂中芸香和墨香四溢,连窗下盛开的水仙和腊梅的香气都被掩盖了。
此间的书案也是裴玄静所见过书案中最大的,仅仅比皇帝的御案小一些。
端坐案后的内官闻声抬起头。
中使介绍:“这位是内尚书宋大娘子,这位是裴炼师。”
裴玄静明白了,所谓内翰林就是宫中负责文书的女官。外朝负责文书的是翰林院,那么内廷与之相对应的,就是这所柿林院了。柿林院?哈,裴玄静恍然大悟,方才庭中所见的高大树木不就是柿子树吗?
而眼前这位女官,当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宋家五女中的老大宋若华了。
宋若华自德宗七年入宫后,便总领秘阁图籍至今,才学扬名天下。裴玄静还听说,宋若华正在编纂一部共十章的《女论语》,成文后将为天下女子的言行规范。六宫妃嫔、诸王和公主均以她为师,连当今圣上见了宋若华都要尊称一声“宋先生”。
宋若华微笑着迎上前来。她已届中年,可能是用脑太过的缘故,气色不太好,岁月的痕迹便更清楚地暴露在容貌上,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娴雅有度,展现出饱读诗书的底气。
原非以色事人,也就无所谓色衰了。
中使完成任务告退,留下两个女人自己攀谈。
宋若华请裴玄静落座后,见她还在好奇地四下打量,便介绍道:“宫中藏书尽在集贤书院,在我这里的,是全部索引和一部分需要校对修订的珍藏。”又指给裴玄静看那四具木梯,“藏书分甲、乙、丙、丁四部,各自对应‘经’‘史’‘子’‘集’,并以红、青、碧、白四色标识区分。所有的玉签和丝绦均分四色,连登高的木梯也如此。”
裴玄静由衷赞道:“真是叹为观止,大娘子镇日与这些珍藏为伴,难怪气度不凡。”
宋若华微笑:“炼师太过奖了。”顿了顿,道,“今早得圣上口谕,说炼师要来与我商议事情。却不知是何事?”
裴玄静也发蒙了,皇帝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若华见裴玄静的样子,并不意外,款款拿过一个锦盒,摆在二人面前:“圣上还命人送来了这个盒子,我想应该等炼师来了一起看吧。”果然是在宫中历练了大半生的人,言谈谨慎而又暗含机锋。
打开锦盒,里面只盛了一张薄薄的纸。宋若华将纸直接递给裴玄静:“炼师认得这个吗?”
纸上书写的,正是“真兰亭现”的离合诗。
当初,裴玄静正是从武元衡包裹在金缕瓶外的黑布上读出这首诗的。起初不明所以,后来才发现,此诗四句一组,能以离合的规则析出“真兰亭现”这四个字。而直到裴玄静解开《兰亭序》真迹的谜底后,皇帝才亲口告诉她,这首来历不明的离合诗是在御案上发现的。
裴玄静明白了,这肯定就是在皇帝御案上发现的原件。那天皇帝在马车中说要给她看的,应该就是这件证物了。因为裴玄静找回了金缕瓶,皇帝才算认可了她的能力,决定把离合诗的原本交给她做线索,寻找整个事件的幕后策划者。裴玄静却没头没脑地让皇帝碰了一鼻子灰。想到这里,裴玄静心中懊恼不已。
可为什么,皇帝要把宋若华牵扯进来呢?
裴玄静便简单答道:“我曾听人提起过这首诗。”
对宋若华应该知无不言,还是有所保留?她一时尚难以决断。
宋若华说:“若华久闻炼师高名,既然炼师知道这首诗,想必清楚来龙去脉。圣上既然把你我安排到一起,据我推测,一定是要我配合炼师吧。所以炼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她果然比裴玄静老练得多,看着裴玄静的目光也很温和。也许在宋若华的眼中,裴玄静只是一个和自己的小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尽管资质超群,终究还稚嫩着呢。
既然宋若华都这么说了,裴玄静也不便再东想西想了,便拿起纸仔细琢磨,道:“圣上吩咐我找出这首诗的炮制者。据我想来,无非是从纸张、笔墨、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几个方面来寻找蛛丝马迹。因为东西是在宫中发现的,所以想请尚书娘子帮忙辨识一下。”
宋若华点头道:“这倒不难。首先是纸,嗯,乃宫中专用的益州黄麻纸。用墨嘛……”她将纸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也是宫中专用的徽州墨,历久而馨香不散。至于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她微微一笑,将纸放下来,“我想炼师也一定能看出来,这所有四十个字都是临写的王羲之字体。临摹得算不上高明,只见其形而未得其神,还需要多下点功夫。”
“所以这个书写者的书法造诣一般?”
“是很一般。”
“……有没有可能是高手伪装成这样的呢?”
“你是说故意写得像个生手?”宋若华沉吟道,“不大可能。书法最见功底处在于细节,而细节是隐瞒不了的。就算有意写得生拙,还是会从一笔一画、一顿一撮中露出真相来。生手就是生手,对此我可以保证。”
裴玄静没话说了,想了想又问:“那么据宋先生判断,宫中能炮制出这样东西的,大概会有哪些人?”
“我想……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吧。”
“成百上千?”
“对啊。纸、墨均为宫中常用之物,又非顶级。所以一般内侍、宫人都可轻易取得。至于书法,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随便一个初通文墨的人,临摹一段时间的王羲之,就是这个水平。因此我才说,这样的人大明宫中自然有成百上千。”
“那……也不可能比对笔迹吗?”
宋若华笑道:“就算圣上同意,让所有内侍宫人都把这首诗临摹一遍,炼师要逐一对比过来,恐怕也得一年半载吧。况且,以我之浅见……这么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虽然她的语气很亲切,裴玄静还是受了莫大的打击。她不甘心地说:“可我就是不信书写此诗者学识浅薄。也许抄录的另有其人,但作者肯定饱读诗书。”
宋若华淡淡地反问:“炼师这么肯定,是因为此诗的内容吧?可是在若华看来,这也不过就是首普普通通的离合诗罢了,称不上功力深厚。”
这一惊非同小可。裴玄静目瞪口呆,才一会儿工夫,宋若华就已经识破端倪了?
宋若华又道:“至于离合出的‘真兰亭现’四字么……倒是有些意思。诗中所用之典也都扣题,然失之堆砌……我以为不算上佳之作。”笑了笑,又道,“扯远了。炼师并不需我品评诗作,就当若华说了废话吧。”
裴玄静根本无法答话,因为她的自信心正在崩溃中。
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她曾经绞尽脑汁才破解的“真兰亭现”离合诗谜,对宋若华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那么以宋若华在书画和典籍上的造诣,以及她对皇家的历史和隐私的掌握程度,要解开《兰亭序》的真迹之谜,是不是也不无可能呢?
肯定比裴玄静更有把握啊!
懂了。裴玄静终于领悟了皇帝的意思。他今天特意让裴玄静来到柿林院,并不单单是叫宋若华协助裴玄静破案。皇帝还要裴玄静明白,他并非只有她一人可用。事实上,皇帝手中的可用之策、可用之才,应有尽有。
裴玄静之所以能够勘破《兰亭序》真迹之谜,只不过是因为她凑巧被武元衡选中了,也可能是她的身份和背景,比宋若华更适合做解谜人。
总而言之,她的才能绝非最主要的原因。
皇帝要裴玄静认识到,今天她能得到皇帝的赏识,被委以重任,实属难得的幸运,是应该匍匐于地感激涕零的浩荡皇恩。
她裴玄静,还远未到可以恃才骄纵的地步!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没想到一个无意中的小小冒犯,竟然招致这样的后果。
所以皇帝既不斥责她,也不惩罚她。因为他看出了裴玄静的骄傲,便决定从根本上击溃她的信心。他所要的,是彻彻底底的服从,违逆者只有死路一条。对裴玄静用不着下狠手,只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学乖就行了。
在宋若华的面前,裴玄静如坐针毡。
宋若华关心地问:“炼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妥?”但她那洞若观火的目光,越发使裴玄静感到窘迫:“我……我该走了。”
“这……”宋若华显得有些为难,“那么这个锦盒怎么办,是留在我这里,还是炼师带走?”
裴玄静尚未回答,有人在门口应道:“是什么好东西,也让我看看吧?”
宋若华的脸色一变,注视着从门外翩然而入者,断然回绝:“不行。”
“不行就算了。可是大姐,你总该给我们介绍一下吧?”说话间,宋若茵已经大步走到案前,眼睛滴溜溜地在裴玄静身上直打转。她又高又瘦,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
宋若华干巴巴地说:“这是我的三妹若茵。”
裴玄静与宋若茵见礼。宋若茵笑道:“我还以为女神探怎么个三头六臂呢,原来这么年轻,看起来比我家小妹若伦还小一些。可是呢,长得又比我们几姐妹都美貌,难怪圣上都那么上心思。大姐,你说是不是?”
“三妹。”宋若华的脸色更差了,“裴炼师要回去了。”
“这么急就要走?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宋若茵亲热地说,“我与炼师一见如故,还望炼师赏光。”
“若茵,休得无礼。”
“无礼?大姐此话差矣,若茵怎么无礼了?”宋若茵将柳眉一竖,看起来还挺凶的。
宋若华叹了口气,干脆不理她了。
裴玄静向宋若华告辞。自从宋若茵突然冒出来,宋若华整个人都变得没精打采的,连敷衍裴玄静都顾不上了。反而是宋若茵兴冲冲地主动要送裴玄静。
临出门前,宋若华将写着离合诗的纸叠好交给裴玄静,低声道:“破案既为炼师之责,若华不便代为保管。”裴玄静将纸揣入怀中。
来到院中央的柿子树下,宋若茵突然压低声音对裴玄静说:“烦请炼师务必到我房中去一趟,若茵有事相求。”
裴玄静哪里还有心情应付她,又不便拒绝,只得勉强跟着宋若茵穿过月洞门,来到西侧跨院。宋若茵单独住了这个小跨院。庭中同样种满了柿子树,就连房里的格局也相似,四壁全都是从顶及地的木架,但架上的东西却大相径庭。
宋若华的房中摆满了字画。而宋若茵的房中摆放的却是五花八门的织锦、绸缎、各色瓷器、玉雕,还有许多裴玄静见所未见,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珍玩。
宋若茵留意着裴玄静惊讶的目光,解释道:“我和大姐不一样,从小不爱字画,却爱钻研各种精巧的手艺。从女工的刺绣、编织、剪纸、花样,乃至男子才能碰的雕刻、木艺、烧陶、制瓷等等,我都喜欢,还会自己设计制作一些奇巧好玩的物件。”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个猫形的玩偶,递给裴玄静。玩偶贴着绿玉的眼睛,粘着银丝的胡子,裴玄静才拿在手上细瞧,不防宋若茵往猫屁股上一捏,“喵”的一声,把裴玄静吓了一跳。
宋若茵“咯咯”地笑起来,歉道:“炼师莫怪,我就爱搞这些小把戏。”
裴玄静哭笑不得,她的心情糟透了,只想赶紧离开,便道:“三娘子的心思真巧,玄静佩服。不过我真的该走了。”
宋若茵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仍自顾自地说着:“要说呢,我大姐的屋子是最值钱的。而我这里,尽管没那么多无价之宝,却也样样是独一无二的。”她看着裴玄静道,“像咱们柿林院这种地方,幸亏是在皇宫大内,无须特别防卫。否则的话,只怕日日夜夜都得重兵把守——防贼。”
裴玄静心念一动,接口问:“宫里也会有贼吗?”
“我原来也认为绝不可能。”宋若茵再度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但就在最近这几天,我却感觉……有贼光顾了。”
“你感觉?”
宋若茵一把拉住裴玄静的手,将她拖到纱帘后面:“你看这具仙人铜漏,是圣上前些日子刚刚赏赐给我的。就是它来了之后,我便感觉夜里开始不安宁了。”
裴玄静能看出仙人铜漏是件宝物,若放在民间的话,确实容易遭贼惦记。但在皇宫大内之中,差不多的宝物不计其数,就算想偷也偷不过来吧,何必单单盯上这一件。况且隔壁宋若华的房中,还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书画。
裴玄静问:“三娘子说的不安宁,具体指什么?是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吗,还是丢失了什么?”
“那倒没有,就是一种感觉。夜里我闭起眼睛,就总感到有人在窗下潜伏着,想要钻进来,可起来查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裴玄静劝道:“如果没有确凿的事实,很可能就是三娘子的臆想了。三娘子太顾虑仙人铜漏的安全,以至疑心生暗鬼。也许放宽心,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胡说!”宋若茵忽然翻脸,“什么都还没查呢,就说我疑神疑鬼,如此草率,居然也敢称神探。我看根本是浪得虚名,凭的不是本事,终究是一张脸吧!”
裴玄静气愣了,敢情这宋家姐妹是自己的命中克星吧?
她再也没有耐心了,便道:“三娘子没别的事,我告辞了。”
宋若茵低声嘟囔着什么,似乎还在挽留。但裴玄静根本没听她的话,径直走了出去。
那天夜里,裴玄静在案前呆坐,离合诗的原件就摆放在面前。夜半三更时,她不得不承认,宋若华说得非常有道理。这纸张、墨迹,乃至笔体,每一样都平淡无奇,成不了线索。即使有,也必须是对书画有极深的造诣,又对大明宫中的一切了解至深的人才能发现。
宋若华也许是这种人,但裴玄静肯定不是。
裴玄静苦涩地想,皇帝真是找错人了。
她心灰意冷地伏在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玄静梦见了长吉。
她兴奋地又哭又笑,扑上去想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长吉像一阵烟雾般地消失了。裴玄静愣愣地等待了很久,期待他能再次出现。哪怕只是幻象,她也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长吉没有出现,裴玄静却醒来了。
她倾听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忽然有种冲动,想立即起身去闹鬼的后院走一走。
长吉会不会在那里等她呢?
她是多么思念他啊,多么想当面对他念一念那两句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她想告诉他,自己能够走向大明宫,住进金仙观,勇敢地面对充溢着血腥味的真相,就是因为这两句诗。
裴玄静相信,凌烟阁中寄托了长吉的梦想。不仅仅是长吉的,还有武元衡、柳宗元、叔父、皇帝……乃至这个伟大帝国的所有缔造者们的梦想。
而她,尽管永远失去了长吉,也能够凭借这个梦想与他联系在一起。
她曾经多么庆幸,自己虽为女子,却拥有一份小小的才能,从而可以和男人一样,参与到这份伟大的事业中去。虽以孑然一身立足世间,亦能不畏孤独。
在失去挚爱以后,裴玄静的全部人生基石便在于此。
可是没想到,这两天她频受打击,每一下竟然都打在这个根基上。裴玄静发现,不管是皇帝还是宋氏姐妹,甚至连崔淼都压根没把她的才能当回事。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女子而已。
这才是裴玄静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失去了爱情,难道还要失去自信和尊严吗?
她又从枕下摸出了长吉赠予的匕首。直到今天,她还是不明白这件信物的用意,是证明、保护还是毁灭……
“嫂子,嫂子!快开门!”
是李弥在拍门。裴玄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三更已过,怎么回事?
门外还在叫:“嫂子,是皇宫里面来人找你!”
因李弥是男儿,所以安排他睡在离观门最近的房间里。他人虽愚钝,帮着搬运些杂物,当个小门房什么的,还挺管用的。
裴玄静赶紧披衣开门。
还是昨天接她入宫的那位中使:“圣上有旨,命炼师速速入宫。”
这回裴玄静没有试图打听什么,中使格外凝重的神色已经传达出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令她不敢擅自揣测。
马车走的是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路,但因为是深夜,给人迥然相异的感觉。
裴玄静的心越揪越紧。
马车停在柿林院前。宋若华率先迎上来:“这个时候惊扰炼师,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圣上坚持要让炼师来……”她还想竭力维持镇定,但悲戚的语调和脸上的泪痕根本掩饰不住。一夜之间,宋若华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裴玄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若华摇了摇头,领着裴玄静往西院走。跨过月洞门,便见满庭的柿子树上都洒了淡淡的月光,好像披了一层薄纱。
中间那棵柿子树下横躺着一个人。
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她比普通的女子身长不少。
“是三妹,她……”宋若华泣不成声。
宋若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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