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女神探裴玄静系列-第二章 亲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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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亲姐妹

    1

    裴玄静向柿子树下的尸体走过去。

    寒风劲吹,枯枝在她的头顶瑟瑟摇摆。

    裴玄静停下脚步——且慢,这并不是一所普通的小院。这里是大明宫中的柿林院。巍巍宫墙之内,连风也刮得比别处更凌厉。

    距离尸体还有两棵柿子树,裴玄静站定回首,问宋若华:“是谁发现的,什么时候?”

    “是若昭……大约一个时辰前发现的。”

    “若昭?”

    从宋若华身后闪出一名年轻女子,满脸是泪,向裴玄静行礼道:“若昭见过炼师。正是我发现三姐出事的。”

    宋若华解释:“若昭是我们的四妹。”

    宋若昭的五官轮廓与若华、若茵相似,但因年纪尚轻,看上去就顺眼许多,几乎可称为美女。只见她鬓发略散,披了一件大斗篷遮住全身,像刚刚从榻上爬起来的。

    宋若昭用颤抖的声音说:“夜里我、我睡不着,想找三姐聊聊天,她一向睡得很晚……所以我披衣下榻,独自朝西院来。刚进院子,就看到三姐躺在地上……我……”她举起帕子抹了抹泪,“我先叫了两声,她没动静,我怕得很……上去仔细一看,她的脸都青了……”宋若昭扑到大姐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问:“你当即确定她死了?”

    宋若华代替若昭回答:“当时若昭吓得尖叫起来,把众人都吵醒了。我们起来查看,是我探了三妹的鼻息,确定她已死……然后,我们便禀报了圣上。”

    “是大娘子去禀报的吗?”

    “不是,我和四妹留在这儿守着,是小妹若伦去的。”

    又一个年轻女子瑟缩地出现在宋若华的身边,而且衣冠齐整,应该是特意穿戴好了去向皇帝报告的。

    到目前为止,除去早已病故的若仙,裴玄静算是认全了宋家姐妹。

    她问宋若伦:“圣上怎么说?”

    “他只说会请炼师来查案,让我们在此等候,什么都不要动,什么都不要做。”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在此期间,三娘子……始终躺在那里吗?”

    宋若华哀戚地回答:“圣命断不敢违,故而我亲自带领众人守候在此。”她的身子微微一晃,若昭和若伦忙从两边搀住她,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姐!”

    看得出来宋家姐妹的感情非常好,大姐若华更是妹妹们的主心骨。

    裴玄静略一沉吟,道:“情况我都了解了,玄静先告退。”

    宋若华始料未及,忙问:“炼师要去哪里,不先查案吗?”

    “查案?并没人要我查案。”

    宋家姐妹面面相觑。宋若华问:“炼师何出此言?炼师身负神探之名,圣上夤夜召来炼师,当然是请你来调查三妹的死因啊。”

    “大娘子过奖。”裴玄静淡淡地回答,“圣上召我入宫时并未传口谕,况且宫里有内侍省,朝中有大理寺,宋三娘子之死自有他们主持公道,怎么都轮不到玄静来断案。而今之计,不如我先去求见圣上,讨得他的旨意再说吧。”

    见她执意要走,宋若华抢步上前挡住去路,声泪俱下地说:“炼师别走!请炼师无论如何勘察了现场再离开。我们也可将若茵移至房内,免得她的身子再暴露于外……天很快就要亮了。求求炼师了!”说着,双膝跪倒在裴玄静的面前。

    “求求炼师了!”若昭和若伦也一齐跪下来。

    裴玄静忙去拉宋若华:“宋家娘子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

    宋若华泣不成声:“昨天下午炼师来访时,我与若茵多有得罪,还望炼师见谅。而今若茵惨遭不测,请炼师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莫让外人来触碰她的身体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玄静不好再推辞了。

    宋若华虽然摇摇欲坠,仍坚持提着灯笼给裴玄静照亮,又命其他人等包括两个妹妹退后,只她一人陪同裴玄静来到宋若茵横躺的柿子树下。

    灯笼的光打到宋若茵的脸上,裴玄静立刻断定:她是中毒而亡的。

    正如宋若昭所说,宋若茵的整张脸都发青了,肿胀变形得厉害。眼睛、鼻子和嘴角边粘满黑红色的血沫。

    裴玄静听到身旁宋若华的急促呼吸,心想:她会不会早就知道三妹是如此可怕的模样,才不愿让别人来勘验尸身呢?

    裴玄静轻声问:“一个时辰前你们发现她时,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吗?”

    “还没、没这么吓人。”宋若华气喘吁吁地回答。

    裴玄静点点头,中毒致死毋庸置疑了,当务之急是确定毒从何而入。

    她从宋若茵的发髻开始,检查到宋若茵的右手时,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宋若茵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小块淡淡的黑色印迹。再看其他四指,没有同样的现象。裴玄静不露声色,继续检查了一番,再无特别的发现了。

    见裴玄静停下思索起来,宋若华探问:“炼师有何发现吗?”

    裴玄静却反问道:“三娘子晚饭吃的是什么?”

    “我们四姐妹一起吃的晚饭,就在我房中。”宋若华悲伤地说,“我们向来如此。”

    “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

    “饭后还用过茶水或者夜宵之类吗?”

    宋若华回答:“每天晚饭之后,姐妹们都会在我房中闲谈,直到睡前才各自回房。因为最近我的身子不太好,精神短少,所以晚饭后没多久大家就散了。若茵习惯晚睡,回房还会自己烹茶,她的房中自备了茶具。至于夜宵,一般是没有的。前几日过上元节时,圣上在宫中赏赐了许多点心,我们都还吃剩下不少。夜里饿的话,若茵大概也会吃一些吧。不过,那些也是大家一样的。”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刚才已经查看过宋若茵的舌苔,颜色形状并无异常,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宋若茵所中的毒不是从饮食中来的。现在问这些,只是进一步确认。

    她又问:“若昭和若伦的卧房在哪里?”

    “她俩一起睡在东厢房,就在我的卧房隔壁。”

    也就是说,三姐妹都住在柿林院的东半边,整个西跨院只有宋若茵一人居住。

    “在若昭喊叫之前,你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没有。最近我身子不爽,睡得很早,并焚安息香以安神,所以睡得也特别深沉。若伦呢,正在好睡的年纪。据她说,连若昭出去她都全然不知。”

    “知道了。我再去三娘子的房中查看一下,你便可安置她了。”

    再次走进这间琳琅满目的屋子,裴玄静感到一阵悲凉。宋若茵曾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死者为大,何况她还死得那么惨。想到这些,裴玄静也就原谅宋若茵了。

    案上的茶具摆放整齐,干干净净。黑漆描金荷叶圆盒中盛满精致的御点,有毕罗、透花糍、冰霜柿饼等等,一块未动。正如裴玄静所推测的,宋若茵死前根本没有饮食过。

    毒非从口入——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下一个疑问马上来了。按照宋若华的说法,宋若茵回房的时候尚早,直到二更左右被发现死于柿子树下,其中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她未按习惯饮茶,而且衣饰齐整,说明根本就没上过床。

    那么这整段时间里,宋若茵都在忙什么呢?

    裴玄静环顾四周,架几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吸引住了。

    这个木盒在所有陈设中很显眼,因为它实在太粗糙了——四四方方的形状,以原木构成,油漆都没涂,似乎是个还未完工的半成品,盒盖半开半掩。

    裴玄静问宋若华:“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宋若华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它。”

    裴玄静移开盒盖,不禁愣住了。

    盒子里面的构造稀奇罕见:四条边框朝内一侧开了凹槽。另有两根中空的木棍一横、一竖,两头分别架在边框的凹槽上。换句话说,从上往下看木盒的内部,是一个“田”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个“田”字的下方,木盒的底面上,铺着一块五彩斑斓的锦帕。

    宋若华率先惊叫出来:“怎么是《璇玑图》?”

    原来那锦帕上所绣的,正是纵横交错总成诗的五彩回文织锦——《璇玑图》。

    裴玄静问:“你见过这个《璇玑图》吗?”

    “没有。”宋若华显得更困惑了,“《璇玑图》是我们姐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已经好多年没碰了。”

    “最近可曾听三娘子提起过?”

    “这……”宋若华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摇头否认,“没有,并没听她提到过。”

    裴玄静不再追问,接着研究盒子的构造:“这块《璇玑图》锦帕是怎么铺进去的呢?”她摸索着盒子的外侧,用力向外一拉——《璇玑图》竟被她拉了出来!

    原来木盒的底部是活络的。铺着《璇玑图》的底层就像一个抽屉,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拉出来。所以,只要先拉出木盒底层,铺上锦帕,再推回原位,就恢复成为一个完整的盒子。

    木盒的构思相当巧妙,却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裴玄静还是问宋若华:“你能看出这个盒子的用处吗?”

    宋若华只是摇头,脸上的哀戚又浓了几分。

    “据我推断,三娘子死前就在摆弄这个盒子。”裴玄静思忖着说,“木盒是簇新的,似乎还未完工,盒盖也半开着……大娘子真的想不到此盒的用处吗?”

    宋若华半倚在墙上,脸色煞白地说:“真的抱歉,我此刻非常不舒服……还望炼师体谅。盒子的用处,可否容、容我慢慢想……”

    “可以。”裴玄静道,“大娘子请节哀,保重身体为要。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请大娘子务必保管好这个盒子。我以为,此物之中可能藏着三娘子惨死的秘密,是极为关键的证物。别让任何人触碰它,大娘子自己也别擅动。”

    “……谨遵炼师的吩咐。”

    见宋若华都快站不住了,裴玄静上前搀扶道:“这里我查完了,咱们先出去吧。”

    走到门边时,裴玄静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仙人铜漏。”

    “什么?”

    “昨天三娘子给我看过一个仙人铜漏,说是圣上赏赐的,现在在哪里?”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回答:“圣上是赏赐了若茵一个仙人铜漏,应该在这屋里啊,没有吗?”

    裴玄静摇头:“昨天就放在屏风后面。我刚才留意看过了,那里没有。”

    “会不会她换了个地方摆放?”

    裴玄静心想,仙人铜漏虽不大,但其中有水流动,会发出不间断的滴答声。此刻屋中却只有一片死寂,仿佛这间屋子也随同主人一起死去了。

    她说:“肯定不在这里,麻烦大娘子在其他房中找一找吧。”

    “好。”

    离开柿林院时,裴玄静听见宋若华勉力吩咐众人,将宋若茵遗体移入西厢。直到此时,压抑的哭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对柿林院中的人来说,这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中使等候在门外,一见裴玄静出来便道:“圣上在清思殿中,请炼师随我来。”

    黎明之前的大明宫中,到处都是磐石一般沉重的黑暗,星光离得很远。

    中使领着裴玄静在寒风中一路步行,见她走得吃力,便解释道:“从柿林院到清思殿都是上坡路,好在距离不远,炼师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

    裴玄静记得叔父曾经提起过,大明宫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龙首原上,是整座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每逢天降大雨,大明宫被雨水洗刷一遍,污泥浊水却都流向城南低洼之地,在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积涝成泽。

    没想到在大明宫里面,皇帝的居所还要占据制高点。

    可是,住得那么高又怎样呢?人世间的罪恶、疾病,乃至死亡,没有一样躲得开。

    裴玄静的心里很清楚,其实在柿林院的调查才刚开了个头。宋若茵是被毒死的,不论自杀还是他杀,首先都要寻找到动机。但刚刚在柿林院中一番粗浅的勘察,并未给宋若茵的死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

    深入下去,就必然要接触到罪恶的渊薮之地——人心。柿林院里的人心,只不过是大明宫中人心的小小缩影罢了。所以裴玄静决定停下来,先见一见这座恢宏宫殿的最高主宰者。

    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静入殿参拜。

    “宋若茵是怎么死的?”

    “中毒。”

    “中毒?”皇帝诧异,马上追问,“是何人所为,为什么?”

    “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帝反问,“朕不是让你去查吗,你就这样来搪塞朕?”

    裴玄静抬头直视皇帝:“陛下,为什么是妾?”

    “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妾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瞬息万变,最终凝成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朕说你有,你就有。”

    “可是陛下……”

    “不要反驳朕,”皇帝说,“有些规矩你还是不太懂,得慢慢学。”

    裴玄静沉默。

    他问:“是不是因为朕把离合诗送去了柿林院?”

    “陛下应该早点把离合诗送去给宋若华看,就少了许多麻烦,更没有玄静的事了。”

    “朕要不要拿去柿林院,给不给宋若华看,也不该由你来说吧。”

    “总之……是妾愚钝,配不上陛下的厚望。”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的叔父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当群臣碍于藩镇之猖獗,上表请朕罢免他的官职,以讨好贼藩,换取战事平息时,朕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裴玄静想了想,回答:“妾听过这件事。当时陛下怒称,‘朕仅用裴卿一人,足以击败王承宗、李师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群臣复不敢言。”

    皇帝点了点头,“应该信任谁,仰赖谁,朕的心里最清楚。朕以为裴……卿亦不会令朕失望。”

    “但妾还是不明白,望陛下明示!”

    “你还真是执拗。”皇帝的微笑中竟有些许无奈,“离合诗是在朕的案头发现的。你觉得,朕还能相信宫里的人吗?”

    “宫里有那么多人,难道陛下一个都不信吗?”

    皇帝没有回答。

    这么说她猜对了,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皇帝说:“当然了,即使在宫中,能作此诗的人也并不多。宋若华算是一个。”

    裴玄静幡然醒悟——原来皇帝把离合诗送去柿林院,要震慑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宋若华!不,准确地说是一箭双雕,让她们二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从而心生忌惮。

    她在庆幸的同时,又被自脚底升起的寒意激得微微颤抖。

    “现在你知道了,要得到朕的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裴玄静重新认识了皇帝。天子——她头一次真切地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残酷的实质。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他独自一人对抗全天下,手里握着的却是最虚妄的武器——天赐皇权。

    裴玄静竟然有些同情他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是吗?

    “所以,你会调查宋若茵的死?”皇帝问。

    “是,妾当全力以赴。”

    他满意地微笑了,旋即又皱起眉头:“奇怪。离合诗送过去之后,朕本想看看宋若华的反应,不料反倒是若茵出了事。”

    “三娘子的死应该和离合诗没有关系。”

    “哦?”

    裴玄静说:“陛下,请再多给妾一点时间,妾会查出来的。”

    皇帝点头允诺:“可以,朕予你全权处理此案。”又道,“大明宫,加上西内太极宫和南内兴庆宫,总共超过万人,每天都有人死亡,其中亦不乏死因不明者。但在朕看来,有些不必追究,有些却必须彻查。对于那些必须彻查的,朕只能委派最信任的人。”

    裴玄静问:“还有离合诗的案子呢?”

    “你也一起查。”

    “妾……”

    “你可以的。”皇帝平静地说,“都是从柿林院查起,朕不会催你,你有足够的时间。”

    “遵旨。”

    大明宫中响起第一声晨钟,内侍来服侍皇帝更衣了。

    “今天是望日,上朝的时间比平时更早。否则还能和娘子多谈一会儿。”皇帝说着,示意裴玄静退下,又轻松地补充道,“自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算愉快。”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宋若茵就死在昨夜。

    离开清思殿时裴玄静告诉中使,自己要立即返回柿林院一趟。

    中使应道:“圣上吩咐过了,一切都遵炼师之命。”

    大明宫中仍然漆黑一片,但只要举目望去,就能看见在前方的不远处,漫天繁星与视线齐平,扩展延伸直至无穷远方。它们的下面,是从长安城的庞大黑夜中升起的一盏盏灯火。

    晨钟持续鸣响,伴随着一扇接一扇宫门开启的吱呀声,裴玄静正费劲地顶风走着,突然看到两道蜿蜒的红光从正南方踯躅而来。

    她问:“那是什么?”

    “哦,那是群臣分列两队上朝呢。今天是望日大朝会,圣上将御紫宸殿。”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抻长脖子,努力想看清楚红光的最前端——叔父,一定在那里。

    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双目却被寒风吹得阵阵发酸。

    从这一刻起,裴玄静真正地走入大唐帝国的核心。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2

    从平康坊回来之后,段成式就发起烧来,一则确实受了点惊吓,二则也是做贼心虚。在回家的路上,赖苍头和段成式就对好口供,声称那天下午段成式偷跑去荐福寺看戏,贪玩忘归才染上风寒。武肖珂溺爱段成式,见到儿子一病,当即手忙脚乱,把赖苍头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假。

    母亲这头容易蒙混,起初段成式还怕段文昌会从杜秋娘那里了解实情。但说来也怪,自从那天以后,段文昌就再不去逛平康坊了。每日忙完公务后,便老老实实回家待着,搞得段成式直纳闷,莫非杜秋娘接受了自己的请求,将父亲拒之门外了?可是她当着自己的面,不是严词拒绝的吗?

    大人们的心思实在太难懂了。

    在家里赖了几天,段成式再也待不住了。眼看一切风平浪静,自己大闹北里名妓宅的事情应该算是过去了吧?段成式决定,上学去!

    心不在焉地在崇文馆里混过一个上午,放学时段成式琢磨,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溜去金仙观一趟,找找炼师姐姐?她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呢?段成式拿不定主意。

    有人轻轻地扯了扯段成式的袖子。

    “咦?”段成式很诧异,竟是“小白痴”十三郎李忱直勾勾地瞅着自己呢。

    “你……找我?”

    李忱点了点头。

    “有事?”

    李忱又点了点头。

    “什么事?”

    李忱低下头看脚尖。这小孩还真是惜字如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跟个哑巴差不太多。

    段成式挠了挠头,一拉李忱的胳膊:“你跟我来。”

    两人躲到盘龙影壁后面。

    段成式把双手往腰里一叉:“说吧,什么事?”

    李忱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右手探入衣服前襟,从脖领子里拽出一样东西来。

    原来是一条细细的红丝绳,中间缀着几颗小圆珠子。

    李忱把珠子托到段成式眼前:“你看。”

    段成式看得真切:总共五颗小珠子,圆润光滑,乳白透明,和母亲房中垂挂的水晶帘上的珠子一模一样。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段成式凑得更近一些——咦,那是什么?在乳白色的珠子里面,好像有丝丝缕缕的红色……

    “你上这边来看。”李忱拉着段成式换个角度。

    风在影壁的另一边呼呼地刮着,天上飘过来一朵云,正好罩在他们的头顶上。周围突然变得昏暗起来。段成式凝视着五颗小圆珠,忽然,珠子中间的红色开始流动变幻起来,像火焰,又像鲜血,似乎有某种不可捉摸的生命力正在聚集,即将破壳而出……

    段成式吓得往后一缩,红丝绳从手中掉落。

    李忱“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血珠。”

    段成式瞪大眼睛:“什么血珠?”

    “鲛人的血泪结成的珠子啊,你上次说的故事里就有。”可能是不常开口的缘故,李忱讲起话来口齿含混,语速又慢。但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湛亮,透着自信。

    “鲛人的血泪?”段成式却皱起了眉头。所谓鲛人降龙的故事,本是他听到南海蛟龙的传闻之后,根据平时搜罗来的玄怪传奇,掺入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虽然段成式从心底里坚信海里有龙,也有鲛人,但毕竟从未目睹过。

    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鲛人的血泪——血珠,会是真的吗?

    然而李忱的这几颗珠子确实太美丽太奇妙了,超过段成式所见过的任何一件珍宝。他不禁想:假如真有鲛人血泪凝珠,恐怕也只能如此。

    段成式喘了口粗气,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爹爹送给我的。”李忱愣愣地回答,“在我六岁生日那天。”

    “你爹爹?”段成式翻了翻白眼,那不就是皇帝吗?

    “爹爹叫阿母用红绳系起珠子,挂在我的脖子上。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绝对不可以给别人看见这些珠子。不管让谁看到了,他都要杀那个人的头。”

    “呃!”段成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杀头,不会吧……”

    李忱又“呵呵”地笑起来:“你别怕。我不告诉爹爹,他不会知道的。”

    “多谢十三郎不杀之恩!”段成式没好气地说,“从今往后我的小命可就捏在你手里了。哦对了,你爹爹……唔,圣上说了这些珠子是鲛人的血泪凝成的吗?”

    “没有。他只告诉我这叫血珠,还说能保我一生吉祥。”

    “这样啊……那圣上有没有提起过,血珠从何而来?”

    “他说……他说……”李忱费劲地思索着,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好像……是在兴庆宫的龙池旁边发现的。”

    段成式郁闷地看着李忱傻乎乎的模样。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段成式问,“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血珠,有何目的?”

    李忱摇摇头,又恢复了白痴般的招牌神情,再问什么都不开口了。

    段成式无奈地直叹气。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忘记这次谈话,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说。

    但是段成式做不到啊。他满脑子都是那五颗奇异的血珠——它们真会是鲛人血泪凝结而成的吗?他多么希望是真的!

    因为这样就能证明,他所幻想和神往的一切——海中的蛟龙与降龙的鲛人,统统都是真实存在的。血珠为皇帝所有,这本身就是一条强有力的理由。假如血珠是由南海献上的,或者干脆由海外诸国进贡而来,那就更不用怀疑了。

    偏偏李忱这个小傻瓜说,血珠是在兴庆宫的龙池里找到的。长安南内兴庆宫,离开大海何止十万八千里。就算兴庆宫里有个湖叫作龙池,可谁都知道,蛟龙和鲛人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湖里面。除非——

    段成式刚回到家,就在房中一通乱翻,找出一卷杜甫的诗集来。

    翻动书卷时,他的手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找到了!

    杜子美的《石笋行》中这样写道: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

    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

    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

    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

    段成式抱起书卷,直奔母亲武肖珂的房间。

    “阿母阿母,你记不记得咱们成都西门那里,有一对石笋!”他一边掀帘而入,一边迫不及待地嚷嚷,“夏天每逢大雨的时候,石笋周围就会冒出杂色小珠子来,百姓们都去捡拾。有人说那些珠子是从龙宫里散出的宝贝,还有人说石笋是‘海眼’,在地底下直通万里之遥的大海!阿母,你说长安城里会不会也有‘海眼’呢?阿母……”

    他住了口,呆呆地看着母亲。武肖珂用帕子擦了擦哭红的双眼,招呼道:“成式,你来了,来见过这位裴炼师。”

    段成式蒙了。倒是裴玄静对他点头致意,微笑道:“这位就是段小郎君吗?果然少年英气,颇有几分神似武相公。”

    段成式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向裴玄静行礼。

    武肖珂说:“成式,昨日夜间,你的若茵阿姨,突然过世了……”一语未了,潸然泪下。

    “若茵阿姨?”这个消息太意外了。

    武肖珂又哽咽着说:“裴炼师是奉圣上之命,来调查若茵阿姨的死。”

    裴玄静接着解释道:“宋三娘子是中毒而死的。目前尚不明确毒物从何而来,故圣上下令彻查。我打算先从三娘子这两天的行踪入手。听宋大娘子提起,三娘子与武娘子私交甚好,所以今日特来一问,不知武娘子最近是否见过宋三娘子?”

    武肖珂还没开口,却被段成式抢了先:“若茵阿姨昨天刚来过我们家!”

    他这么一说,武肖珂只得承认:“是,若茵昨日午后来过我这里。”

    “她来做什么?谈了些什么?神情是否如常?”

    “只谈了闲话而已,有说有笑的,看不出任何异样啊。”

    “她光来闲坐?没有任何事情吗?”

    仍然是段成式抢着回答:“阿母你忘了吗?若茵阿姨带来了一件仙人铜漏。”

    武肖珂不解地看着儿子,这孩子向来机灵,今天是怎么了,对一个陌生人有问必答,也不看看自己的眼色?

    “就是圣上赐的仙人铜漏吗?”裴玄静随意地接了一句,“难怪不在宋三娘子房中。”

    武肖珂只好回答了:“是这样的……那仙人铜漏坏了,若茵想先放在我这里,让我帮忙寻一位合适的工匠来修理。待修好了,她再拿回宫里去。”顿了顿,又补充道,“因为仙人铜漏乃圣上所赐,若茵担心宫中人多嘴杂,有人会借铜漏损坏大做文章,不得已才偷偷寄放到我这儿。”

    武肖珂是想为好友解释几句:私自将皇宫里的宝物,尤其是皇帝钦赐之物拿出宫,宋若茵的做法显然不合规矩。

    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铜漏损坏在哪里,我可以看一下吗?”

    “炼师请看。”武肖珂亲自掀起寝阁的帷帐,仙人铜漏就置于一面绉纱屏风下方,朦胧的光线使它如同蒙着一层轻烟。“滴答,滴答”,细细的一脉流水均匀地、不间断地滴入仙人手捧的铜盘中。

    “若茵并未明说损坏在何处。不过……”武肖珂迟疑了一下,道,“昨夜我自己留意了一下,发现铜漏快了。”

    “快了?”

    “嗯,我和更声对比,铜漏略快了些。”

    “是这样……”裴玄静思忖着问,“难道宋若茵不告诉你铜漏的问题所在,却要你自己想办法修理吗?”

    “她告诉了我该去找哪一家铺子。”武肖珂伤感地说,“若茵从小就喜欢钻研稀奇古怪的物件,长安城内各门手艺最高的匠人她都熟悉。所以我根本没多问,哪里知道……”

    “我猜,娘子还没来得及去那家铺子吧?”

    武肖珂摇了摇头:“铜漏才送来一天……事已至此,还有必要拿去修吗?”说着又抹起泪来,“要不,请炼师把仙人铜漏带回宫里去吧?”

    裴玄静道:“不。我想,仙人铜漏还是先放在此地。宋三娘子死得蹊跷,这几天柿林院中肯定也比较忙乱,现在送回去并不妥。索性麻烦武娘子多保管几日。待宋若茵之死真相大白后,再送还不迟。”

    “这……”

    “武娘子请放心,今后若是有人问起,我会替你解释。”裴玄静口中的“有人”是谁,大家心领神会,武肖珂这才点了头。

    “为免节外生枝,仙人铜漏的事也望娘子务必保守秘密,千万别让外人知道。”

    武肖珂应承:“若茵昨日送来铜漏时,也再三嘱咐要保密。因而放在我的寝阁中,绝不会给外人看见。”

    “好,总之小心为上。”

    裴玄静再叮嘱几句,让武肖珂想到什么情况,就立即派人送信给自己,这才起身告辞。段成式主动陪送裴玄静出府。

    在廊道上走了一小段,看四下无人,段成式轻声说:“炼师姐姐,我……”

    裴玄静止步,微笑地望着他。

    顿时,段成式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想打听金缕瓶的去向,更想把最新发现的血珠告诉裴玄静,还有自己关于“海眼”的猜想……可是此时此刻,这些话题都不合适了。毕竟,若茵阿姨死得不明不白,裴玄静在忙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只能把自己的奇思怪想先搁下来。

    段成式问:“炼师姐姐,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当然咯,我本来就打算请小郎君帮忙呢。”裴玄静说,“仙人铜漏有诸多疑点。首先,这么贵重的宝物怎么会坏?其次,三娘子刚把铜漏送出宫,当天晚上就死了。虽说目前还看不出两者之间有关联,总归叫人怀疑。所以,我想请小郎君从你阿母那里拿到修理铺的名字。”

    “这倒不难。找到铺子以后,要叫工匠来修理铜漏吗?”

    “不。我方才已经说了,仙人铜漏在你府上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裴玄静说,“我是想请段小郎君去修理铺探访一番,与工匠们聊聊,了解一下铺子的背景、工匠的手艺等等。尤其要确认他们是否认识你若茵阿姨,熟悉程度怎样……”

    “我明白了,就是去察言观色,打探情报!”

    裴玄静笑道:“段小郎君必不负我所托。”

    段成式也微红着脸笑了。

    看着他可爱的模样,裴玄静的心中十分温暖。和那么多心事重重、欲语还休的成人打过交道,愈发觉得少年人的可贵——纯真、热情,对人对事始终抱有善意。真希望他能永远如此,一辈子活得像个少年。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段成式马上问:“炼师姐姐,你不开心吗?”

    裴玄静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反问:“小郎君,你觉得若茵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茵阿姨吗?我觉得……她是个特别、特别聪明的人,”段成式的眼神又活络起来,“就只比炼师姐姐差一点儿。不过,她是个不开心的人。”

    “不开心?”

    “嗯……”段成式难得地字斟句酌起来,“她的不开心和别人还不一样。比方说,我阿母会因为丢了东西或做错了事而不开心。阿母的不开心其实是懊恼,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若茵阿姨,我总觉得她心里特别想要什么,却怎么也得不到,所以她的不开心里有许多焦躁。她就算在笑的时候,也让我觉得紧张,替她着急。”

    裴玄静暗自心惊。虽只和宋若茵见过一次面,她的喜怒无常却给裴玄静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少年段成式把宋若茵的问题准确地形容了出来——欲求不满。

    在返回辅兴坊的马车上,裴玄静打了个盹。昨晚基本没怎么睡,实在很困倦了。当她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时,掀开车帘一看,已到金仙观外。

    金仙观前炸开锅了。

    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似乎正要往观内闯。

    裴玄静一眼就看见李弥,双手横握一条又长又粗的门闩,挡在观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他的身躯那么瘦小,独自面对上百号人,这场面实在既滑稽又恐怖。

    3

    李弥也看见了裴玄静,冲她直脖子大喊起来:“嫂子快来啊!”

    裴玄静三步两步赶到他身边。

    “出什么事了?”

    “他们硬要到观里面去,我不让!”李弥急得满头大汗。因为裴玄静吩咐过他,不得她的允许任何人不能入金仙观。他的脑袋里就一根筋,只知道忠实执行。

    “是谁要进观,为什么?”

    正说着,有个人趋前来,口称:“裴炼师,事情是这样的。”

    裴玄静一看,倒也认识。此人正是辅兴坊的坊正,姓韦。因为金仙观占着辅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又是皇家道观,所以韦坊正素来对金仙观秉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一向还算相安无事。

    韦坊正告诉裴玄静,原来今年上元节过后,长安城内的各个地方都闹起了蛇患。不论是百姓家中,还是观庙衙所,均有蛇类违反自然节律爬出来,导致人心不安。日前京兆府应圣上之命,加大清除蛇患的力度,正在各处搜查蛇群可能聚集的地方,一旦发现就尽数消灭,以绝后患。

    辅兴坊内差不多都查遍了,现在就剩下金仙观这么大块的地方,才不得已惊扰炼师。

    裴玄静想了想,道:“我们一直在金仙观里住着,从来没有发现过蛇。况且金仙观那么大,后院更是花木繁盛,要彻查的话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认为,实在无此必要。”她对韦坊正嫣然一笑,“观中居住的炼师都是女子,我们都不怕,诸位就更不必担心了吧。”

    “这……”韦坊正显得十分为难,“裴炼师,实不相瞒。这几日辅兴坊中时有蛇情,我们都去查过了,也使用了各种方法除蛇。凡是洞穴洼地之类蛇群可能躲藏之处,用烟熏过,用水灌过,也用土填过,总之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总会有新的蛇冒出来。所以大家思来想去,还得查到金仙观里来……”

    “坊正的意思是?”

    “别处都有蛇情,唯独金仙观中风平浪静,会不会太奇怪了?况且炼师方才也说,金仙观的后院人迹不至、花木葱茏,还有废弃已久的池塘假山什么的,那正是蛇虫滋生之地啊。”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皱起眉头问:“听坊正的话,似乎认定了金仙观为辅兴坊中蛇患的源头?”

    韦坊正欺身向前,压低声音道:“不瞒炼师说,今日京兆尹召集全城坊正商议蛇患之事,在座诸人分析下来,确实认为长安城中最可疑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裴玄静瞪大眼睛,旋即笑起来,“各位官爷既然这么肯定,何不干脆上报圣上?”

    “哎呀,裴炼师这话说的……不是为难本官嘛。”韦坊正做出一脸苦相来,“其实据本官看来,炼师便放人进观一查,即可洗脱嫌疑,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假如观中真的藏有蛇穴,迟早祸害到炼师们身上,及早清除也是为了炼师们好嘛。”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裴玄静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金仙观本来一直有金吾卫把守着,除非得到皇帝特许,任何人不得入观。恰恰是在上元节过去不久,皇帝撤掉了金仙观的守卫,今天这位韦坊正就带人来冲观,岂不怪哉?

    她想了想,说:“实在要入观也行。只是人多眼杂,观内皆为女冠,很不方便。坊正是否应该安排得更妥当一些?”

    韦坊正听她松口了,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那些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因为这位小兄弟拦着不让进观,他们害怕蛇患危及自身,故而吵闹起来,本官把他们遣散便是。至于入观灭蛇嘛,我这里倒有个绝招。”

    “什么绝招?”

    韦坊正笑道:“官府寻到了一位搜蛇灭蛇的高手。这两天已帮忙清理了很多地方的蛇患。入金仙观的人无须多,只他一人便可。”

    “金仙观这么大,一个人可不行,还需多带一名助手。”崔淼一边说着,一边大剌剌地步上金仙观前的台阶。一名青衣随从紧跟在他后边,手里提着大药箱。

    果然是他。

    自从平康坊一晤之后,裴玄静便下意识地等待着——崔淼迟早会找上门来的。不过,这回他竟以灭蛇高手的身份出现,仍然令她始料未及。崔淼每次现身时都有惊人之举,似乎铆足了劲要引起她的注意。

    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裴玄静心中的滋味难以描述。

    只听“咕咚”一声,李弥扔下抱到现在的门闩,大喊:“三水哥……”便要往崔淼冲过去,却被裴玄静轻轻拦下。

    她说:“数日不见,崔郎不仅有了随从,还替官府办起事来了。”

    “为民除害,匹夫有责。”崔淼微微欠身,笑得既潇洒又坦荡。

    裴玄静回首对韦坊正道:“既然如此,就请这位灭蛇高手和他的随从入观吧。”

    “好好,多谢炼师,多谢炼师。”韦坊正总算能交差了,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命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还周道地留下数名官差在观外维持秩序,自己优哉游哉地回衙门喝茶去了。

    四个人相继入观,李弥把观门牢牢阖上。

    裴玄静端详着青衣随从,微笑道:“禾娘,你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禾娘低下头不作声。她对裴玄静总带着点不知所谓的敌意,又好像有些害怕裴玄静。

    半年不到的时间,青春之美在禾娘的身上蓬勃而出。今天的她已不适合男装了。丰满娇嫩的面颊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处处出卖妙龄少女的真相。现在即使着男装,也没人能认出当初那个郎闪儿了。

    就连李弥也在不停地打量禾娘,大约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吧。

    崔淼却说:“静娘,你瘦了。”他环顾四周,用惆怅的口吻叹道,“道观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自然远远比不上平康坊的日子。”

    崔淼蓦然回首,注视着裴玄静微笑。

    他笑得越动人,裴玄静就越恼火,忍不住讥讽道:“崔郎向来自诩清高,怎么也投靠上京兆府了呢?”

    “谁说我投靠了。那可是人家京兆尹郭大人亲自请我出马,为灭京城蛇患出一臂之力。不信你去问他。”崔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崔郎的能耐大,居然惊动到了京兆尹?”

    “哈。全因鄙人在秋娘宅中小试身手,本来只想英雄救美的。咳,谁知就闹得尽人皆知了。”

    “原来如此。”裴玄静咬牙切齿地说,“我只听说那杜秋娘身价极高,王公贵族们为了见她一面,浪掷千金尚难如愿。崔郎却能在杜宅自由出入,真真是魅力非凡呐。”

    崔淼大笑起来:“别人她都可以不见,郎中总是要见的吧。”

    裴玄静一愣。

    “静娘误会了。”崔淼的语气太过温柔,“可我就是喜欢静娘的误会,喜欢极了。”

    裴玄静登时面红耳赤,呆了呆,恶狠狠地道:“闲话少说,请崔郎即刻开始搜寻蛇穴吧。”

    崔淼说:“你还当真了?搜什么蛇穴,还不如让自虚带禾娘在观里玩玩逛逛呢。”

    裴玄静无语,再看李弥一脸开心的样子,想他平日也实在闷得慌,便点了点头。

    李弥兴高采烈地拉着禾娘走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转过小径,裴玄静才喃喃地问:“真的不用搜吗?万一有蛇……”

    “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崔淼说,“有我在这里,静娘便不用担心。”

    他在杜秋娘面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却似怀着截然不同的情愫。裴玄静很想漠然置之,内心偏又起伏难平,便岔开话题:“崔郎想进金仙观来,总有许多法子,何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静娘此言差矣。崔某半年前乔装改扮、躲躲闪闪地才混进来,今天却是京兆尹亲自请我出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在下要的正是这个大阵仗。”

    裴玄静又是一惊。

    “况且,相比娘子所为能惊动到的人,区区京兆尹又算得了什么。”他的表情看似真诚,但言语中的挑衅意味无比鲜明。

    崔淼就是那个崔淼,他的愤世嫉俗和尖酸刻薄永远不会改变。他意味深长地道:“数月前与静娘分手时,崔某就说过,我会光明正大地回来。”

    裴玄静更惊奇了:“如此说来,倒是那些蛇为崔郎打了先锋?”

    崔淼含笑不语。

    难以置信。他竟然连蛇都能指挥利用吗?细思之下,裴玄静简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更无法相信,崔淼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安排,仅仅是为了与她再见一面。

    可是——那日在杜秋娘宅中,崔淼见到蛇时不也很慌乱吗?

    她脱口而出:“我不信。”

    “静娘不信什么?”

    “你。”

    “我还是那句话。总有一天静娘会明白,相比其他人,我还是最值得你相信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好,请崔郎现在就回答我,那天在杜秋娘宅中,本来金缕瓶几乎已落入你手,偏巧蛇情出现,我才能趁乱夺回金缕瓶。假如说蛇患都是你安排的,对此你又如何解释呢?”

    崔淼扬起眉毛,反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需要我解释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故意安排,助我取回金缕瓶?”

    崔淼将两手一摊。

    裴玄静愈加心惊,追问:“为什么?”

    “为了你啊。”

    裴玄静垂下眼帘,她真的不知还能说什么,心乱如麻。

    良久,崔淼打破沉默道:“静娘,如果你不问,我也不愿多提。以静娘所见,你我相处至今,我何曾有一次害过你。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静娘这么聪明的人,心里自然明白。”

    “我当然明白。”裴玄静抬起头,直视着他说,“但我更明白的是,每次崔郎在帮我的同时,又总能达到其他目的。崔郎谋略深远,手段高超,玄静着实佩服。但我多么希望……崔郎的一切作为都是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智慧,只用一颗最淳朴善良的心便能看得清楚,我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崔淼的脸色变了又变。

    裴玄静颤抖着声音说:“崔郎,切勿玩火……别让我为你担心。”最后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但已把心意表达到了极限。

    然后她便静静地看着他,等待。

    崔淼终于开口了:“所谓的飞蛾扑火,静娘可知否?”

    裴玄静的心直直地沉下去。

    崔淼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不管怎样,今天能从静娘口中听到顾虑和担心这样的字眼,我也该满足了。算是不枉此行!”不等裴玄静答话,他便朝屋外大喊起来,“禾娘、自虚,别贪玩了,我们该走了!”

    “至少在下可以保证,从现在起,再不会有人以蛇祸之名骚扰金仙观。崔某这点简单明白的心意,还望炼师笑纳。”抛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仙观回复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裴玄静全身无力地站在原地。每次和崔淼打交道都令她精疲力竭。他们都试图在话语中掺入太多隐意,再添上复杂难解的情感,简直成了互相打哑谜。结果不仅说服不了对方,更说服不了自己。

    裴玄静感到非常沮丧,还有越来越深的忧虑。

    她的判断没有错——崔淼从来就不是一个沉迷于风花雪月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中尽管有负气的成分,但绝不单单是做给裴玄静看的。才过去几个月,他显然变得更加胆大包天了。

    崔淼究竟在策划什么?他明明知道她在为他担心、牵肠挂肚,却刻意置之不理。他的目标必然与她所认同的道理相违背,并且只能带来更大的混乱与损害。

    “嫂子。”李弥来到裴玄静身边,期期艾艾道,“……这是三水哥哥让我给你的。”他摊开手掌,裴玄静看见一个朴实无华的青布小香囊。李弥说:“三水哥哥讲,这个香囊中装了祛风辟邪的草药。天气一天天暖起来,观中花草繁盛,戴着它可防虫蝇滋扰。”

    “自虚你拿着吧。”裴玄静心情复杂地说。

    “我也有。”李弥憨厚地说,又摊开另一个手掌,果然还有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这是禾娘给我的。”

    裴玄静笑了:“好吧。”她取过给自己的那一个,和李弥手中的那个比一比,“咦,自虚,你的香囊上粘了片绿芽?”

    李弥不好意思起来:“是禾娘发现的,她就给我粘在香囊上了。”

    “这是迎春花!”裴玄静惊喜地说,“自虚,是春天要来了。”

    李弥应道:“春天要来了。”

    她仰起头来,晴空中白云漂浮,果然又多了几分温煦之感。不知不觉中,春天已迫在眼前。四季变化、光阴流转,自然永远该怎样就怎样。掌心中那么娇弱的生命初绽,才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意志。

    裴玄静猛醒:我真是白白修道了。关心则乱,连以柔克刚的道理都忘记了吗?

    她下定决心,不管崔淼在打什么主意,她都不会让他为所欲为。

    她是为了他好。他终有一天会承认的。

    4

    襄州城外的汉水驿,因位于长安到岭南和长安到江浙两条驿路的交汇处,所以常年人满为患,来往的官吏和客商为争夺一间上房而大打出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这天酉时才过,就有一队神策军煌煌而至,刚进驿站便扬言要包下全部上房。站在那为首的紫袍将军面前,驿吏早吓得唯唯诺诺,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上房本都住满了人,驿吏只得差驿丁将客人逐个请出。客人们大多已用过晚饭,正准备休息,谁愿意在此时换房?驿站中顿时鸡飞狗跳,吵闹声四起。

    正厅角落的一副座头上,一名青衫文士正在自斟自饮,见此情景,不禁低声吟道:“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偏偏念到这句时,紫袍将军的目光刷地扫过来,随即面露轻慢之色,扬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白乐天。”

    白居易放下酒杯,从容地朝吐突承璀点了点头:“正是本官。”

    “白司马这是要去江州赴任吧?”吐突承璀冷笑。

    去年武元衡遭刺杀后,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个上表要求严惩凶手,不料却被皇帝判为越职言事。之后又遭朝中对手弹劾,于元和十一年初被贬为江州司马。正在奔赴贬地的途中,却在汉水驿与权势熏天的第一宠宦吐突承璀不期而遇了。

    而方才他口中所吟的诗句,恰恰是讽刺宦官的飞扬跋扈,难怪吐突承璀一下就把矛头对准了白居易。

    见吐突承璀发问,白居易不卑不亢地答道:“没错,本官正在赴任途中。却不知吐突将军所往何处?”

    “奉圣上旨意,去广州运送蛟龙回京,献祥瑞!”吐突承璀大声说,恨不得全驿站的人都能听见。

    “哦,祥瑞。”

    “吐突将军,上房准备好了。”驿吏战战兢兢地来请吐突承璀进房。

    吐突承璀朝白居易一指:“他的房间让出了吗?”

    “他……没住上房。”

    “那也得让。”

    白居易皱起眉头:“吐突将军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搬出去。”

    “你!”白居易不禁心头火起。他知道,吐突承璀如此无理挑衅,正是因为自己一向所写的那些嘲讽权宦的诗句,遂厉声回绝:“我不搬!”

    “不搬?你想步元稹的后尘吗?”

    元和四年,白居易最好的朋友元稹在华阳县敷水驿站时,曾与宦官刘士元和仇士良为争一间正厅而发生口角,元稹被打伤。朝廷不仅不主持公道,反而将元稹贬为江陵府参军。去年元稹平叛淮西有功,被皇帝召回长安,本来打算升迁重用,却又因为仇士良的上司吐突承璀从中作梗,再度改贬偏僻的通州。

    有谁胆敢得罪吐突承璀,他便要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白居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官职与权势也根本不能和吐突承璀相比,但他的诗才是一件凌厉的武器。借今天的机会,吐突承璀要狠狠地教训一番白居易,最好打得他从此噤声,再不敢写那些歪诗才好。

    白居易清楚吐突承璀的险恶用心,越发气愤难抑:“白某今天还就是不搬了!”

    “哦?”吐突承璀狞笑一声,左右几名神策军抢步上前,就要对白居易来个饿虎扑食。突然,空中掠过几道劲风,几个人应声倒下。

    “怎么回事?”吐突承璀大惊。

    倒在地上的神策军个个手捂前胸,痛得翻滚哀号。

    “是铅丸!”不知谁叫起来。

    吐突承璀向后倒退半步,只觉有什么东西贴着鼻尖飞过。“唰唰”连声,吐突承璀定睛一看,围绕着自己身体的前后左右,数枚铅丸已深深地钻入泥地。

    “有刺客,快保护将军!”神策军们一拥而上,护住了吐突承璀。可是环顾四周,正厅里的住客和驿丁们有的往外逃,有的往桌子底下钻,没一个长得像刺客的。

    吐突承璀汗如雨下,但恐惧之余,他还是维持了一线理智:刺客真想杀人的话,自己刚才就见阎王了,更不会留下几个神策军的性命。

    白居易仍然正襟危坐着,脸色却吓得煞白。很显然,他也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意外和震惊。

    吐突承璀明白了,定是有高人路见不平,暗中出手维护白居易。白居易是举世闻名的大诗人,有人相助也不奇怪。

    也罢,吐突承璀想,今天就放过白居易。反正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广州之行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因小失大。

    “走。”他压低声音吩咐左右。神策军们簇拥着吐突承璀,迅速撤回驿站后堂。

    过了好一会儿,白居易才缓过神来,向窗外抱拳拱手道:“多谢壮士。”

    “瞎谢什么,壮士又不在那儿。”屋顶上,聂隐娘轻轻盖拢瓦片,“况且根本就不是什么壮士。”

    她将手中的铅丸塞回怀中,自言自语道:“莫非——真有南海蛟龙这回事?”

    “飞云轩”坐落在长安东市东南隅的一角,紧邻东边的坊墙。从“飞云轩”的后门望出去,便能看到对面道政坊中最阔大的建筑——郑王府的阙瓦飞檐。

    “飞云轩”的名字起得响亮,实际上门面不足半架,是一间又黑又窄的破烂小铺,售卖些便宜的笔墨纸砚,位置还那么偏,生意可想而知。

    但要说起它正对面道政坊中的郑王府,可是声名赫赫。早在代宗皇帝大历年间,郑王府就成了长安城中最著名的凶宅。万国来朝的大唐帝都长安,也是妖魔鬼怪特别青睐的地方。除了金碧辉煌的皇宫侯府和庄严肃穆的庙宇观堂之外,长安城中的另一类胜景便是层出不穷、遍地开花的凶宅。

    道政坊里的郑王府,尤其凶得有来头。当今圣上的叔祖郑王和叔叔舒王,父子两代都是在郑王府中暴卒的。坊间一直有传闻说,这两父子和当今圣上的祖父与父亲,也就是德宗皇帝、顺宗皇帝均有过帝位之争,相继落败而亡。那股子怨气郁结了几十年,绝对凶不可测。

    再加上道政坊北面的兴庆宫,自“安史之乱”后遭到唐皇唾弃,日渐凋敝。十年前,先皇在兴庆宫中驾崩,兴庆宫就成为皇太后和皇太妃们养老的居所。兴庆宫中曾经蒸蔚的王气被阴气取代,更无法遏制在一坊之隔的郑王府中肆虐的鬼怪了。

    近年来长安城中甚至出现了“西金仙”“东郑王”的说法,指的就是与皇家有直接关联的这两大凶宅。

    东市的东侧毗邻道政坊,风水极差,“飞云轩”又正对着郑王府,掌柜要不是实在拿不出钱来,怎会在这种地方开铺头。“飞云轩”的左右两侧,沿着一溜的铺子也个个半死不活。“飞云轩”的钱掌柜祖传下这爿小店,经营至今越来越差,眼看离关门大吉也不远了。

    钱掌柜寻思着,早死早超生,等哪天真赔光了就离开长安,去外地谋生吧。

    这天直到午饭后,“飞云轩”才迎来了几天来的第一位客人,是个衣冠楚楚的少年人。

    钱掌柜午觉睡得正酣,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小郎君,要买什么呀?纸、笔还是砚台?”

    其实他一看这少年的打扮和相貌,就料定绝对看不上自家店里的东西:摆明了的贵胄出身,多半是贪玩瞎逛到此,随意消遣的吧。

    少年问:“此处可是‘飞云轩’?”

    “是啊。”掌柜指了指靠在墙边的门牌。钉子锈断了,门牌只好摘下来。

    段成式不觉皱起眉头,若茵阿姨留给阿母的字条上就写着:东市“飞云轩”。他和阿母在一起想了好久,都想不起来在东市见过这么一家店,还以为毕竟到长安未满半年,仍有不熟悉的店家。未承想,居然是这么一家破烂小铺。

    段成式问:“掌柜的,你们家修不修铜器?”

    “修铜器?”钱掌柜一脸闻所未闻的表情。

    “不修吗?”

    钱掌柜连连摇头。

    段成式不甘心,又问:“新罗进贡的仙人铜漏,也不会修?”

    钱掌柜苦着脸道:“小郎君啊,您看看我这店里,哪里有一件铜器?还新罗进贡的什么仙……别说修,我要是看上一眼都怕折寿哦。”

    这是怎么回事?段成式紧张地思索着,再问:“你店中有没有一个老张?”

    在宋若茵留下的纸条上,除了店名之外,还写着一个姓氏:张。段成式自作主张,将其称为“老张”。

    钱掌柜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你找老张?”

    “对啊,他在吗?”蒙对了!段成式心中大喜。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找他干吗?”

    “修铜器啊。”

    钱掌柜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老张不会修铜器,你还是走吧,免得碰钉子。”

    段成式急了:“你这掌柜好啰唆,我找老张干你何事?你把他叫出来不就得了?”

    “不行不行。”

    段成式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金砂,往掌柜的手里一塞。掌柜的眼睛立刻闪耀起来,笑逐颜开:“小郎君第一次来,不知道老张的脾气,他从不出来见人。还是我领小郎君去找他吧。”

    “快走吧!”

    钱掌柜把店门一关,领着段成式穿过黑黢黢的店堂,开后门进入后院。院子很小,堆满杂物,中间仅余巴掌大的地方走路。不知哪里来的污水流得遍地都是,简直找不到地方下脚。因为紧临坊边,院墙同时也是坊墙,又高又厚。午后的暖阳根本照不进来,整个后院都笼罩在暗影下,阴森逼人,飘荡着一股可疑的气息。

    段成式莫名地紧张,更想不通,成日养在深宫的若茵阿姨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

    没走几步就到墙边了。墙根下搭着一间窝棚似的小屋,房门紧闭。钱掌柜上前敲门:“老张,有生意!”

    连叫几声,屋内毫无反应。

    钱掌柜尴尬地说:“可能在睡觉。老张这人,日夜颠倒……”

    “这种地方也能住人?”段成式的心里直打鼓,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钱掌柜讪笑道:“老张都在我这儿住了十来年了。小郎君,你看——”他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钱掌柜一猫腰,钻进去了。

    段成式紧随而入,臭秽之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儿吐出来。这间屋子连扇窗都没有,只能依靠门口的一点亮光。段成式依稀看见,有个人仰卧在屋子中央。

    “怎么回事,老张,老张!”钱掌柜叫着,向那人俯下身去。

    段成式的心被不知来由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再不敢向前半步。他就着朦胧的光线看见,横躺之人的身躯似乎一点点向外膨胀开来,原先的人形渐渐随之变化,仿佛化成一只硕大的蜈蚣,正在长出数不胜数的短足来……

    钱掌柜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啊!”向后猛地转过身来。

    从他的脸上、身上绽开数不清的黑点,钱掌柜一边狂叫,一边发疯似的手舞足蹈,要把那些黑点打落下去。

    段成式看明白了,那全都是蠕动的虫子!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活虫从地上的人身上散开来,像漆黑的流水一般四处漫溢。

    段成式吓得踉跄倒退两步,扑通摔倒在门槛边。顷刻间,黑水就“淹”到了段成式的跟前。段成式没命地尖叫起来,跳起身向外狂奔。

    钱掌柜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越来越多的虫子钻入鼻孔和嘴巴,令他喊不出声,更喘不过气来。还没跑到店堂外,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活虫的“黑水”转眼便覆盖了钱掌柜,不再往其他地方分散,而是专心致志地吞噬起这具新鲜的肉体……

    5

    隔天傍晚,裴玄静再访柿林院。因是大明宫中的内尚书衙所,柿林院外不设丧仪。宋若茵的棺椁停在西跨院中,简单的灵堂也摆在那里。宋若华带着两个妹妹迎到柿林院门前,三人都披着雪白的丧服。宋若华的脸让白衣一衬,越发显得血色全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只是勉力支撑自己应付眼前的困局。

    裴玄静道:“请大娘子遣退外人,下面的话我只能和三位宋家娘子说。”

    宫女们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裴玄静和宋家三姐妹了。

    裴玄静先将宋若茵的木盒放于几上。那夜和皇帝交谈之后,她返回柿林院,就是为了取这件证物。

    看见木盒,三姐妹的脸上都露出悲伤又忐忑的复杂表情。

    裴玄静却没有从木盒谈起,而是问宋若华:“大娘子可曾找到仙人铜漏?”

    宋若华摇了摇头。

    “我却找到了。”裴玄静说,“我听诸位提到过,三娘子在宫外有一位好友——武相公的女儿,常常出宫与她相会。我调查到,案发当天下午,三娘子恰恰去过武府,并且将圣上所赐的仙人铜漏托给武家娘子保管。据说,铜漏坏了,需要修理。”

    三姐妹一起露出困惑的神情,不像是假装的。

    “你们不知道铜漏坏了吗?”

    宋若华答:“若茵把圣上所赐仙人铜漏视若至宝,拿回来之后就一直藏在她的屋中,我们都只看过一眼,连她私自将铜漏送出宫都一无所知。”顿了顿,又道,“宫中耳目众多,说不定有人会以铜漏损坏为题做文章。若茵此举,也是为了避人口舌吧。”

    “对。武家娘子也是这么说的。但正是仙人铜漏,将案情引导到了不可思议的方向。”裴玄静不慌不忙地说,“三娘子拜托武家娘子找人修理铜漏,并且指名道姓,要找东市‘飞云轩’中的一位老张。于是昨日,段小郎君,也就是武家娘子的儿子专程去了一趟东市,找到了‘飞云轩’和老张。”

    裴玄静环视着三姐妹道:“不料,段小郎君在那里遇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一幕:老张死了,而且死状极其恐怖,遍体爬满毒虫。‘飞云轩’掌柜避之不及,也为毒虫所害,当场毙命。万幸的是,段小郎君机敏,逃得快,才未受伤害。事发之后,我们立即上报官府,调查老张和‘飞云轩’的底细,如今已经查清楚了——老张,名唤张千,是从岭南流入京城的育蛊人。”

    “育蛊人!”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正是,此人擅长培养各类毒虫毒物,制炼毒药。他潜藏京城十余年,以制毒为生,曾经被官府查到过几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他看中‘飞云轩’的位置,因其在东市最偏狭之处,既容易躲藏又方便做生意,所以在那里一住便是十年。‘飞云轩’本身经营不善,掌柜的看在租金的份上,对老张所干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若华问:“可是……三妹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这个问题很关键。”裴玄静的目光在三姐妹的脸上移动,“有人知道吗?”

    无人应声。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三娘子和老张都死了。就连有可能知情的钱掌柜也遭遇不测。所以,还得由我们自己来发掘问题的答案……”裴玄静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举在手中,“我思之再三,最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小妹若伦脱口问道:“这不是一支笔吗?”

    “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裴玄静说,“‘飞云轩’乃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但只是最便宜粗陋的货色,比宫中日常所用差了何止千里。按理说,三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去那种地方采买笔墨纸砚。但正是笔,使我联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一样至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裴玄静的目光落在木盒上——终于要谈到它了。

    “这个木盒是在三娘子的房中发现的。据我推测,死前三娘子就在摆弄这个木盒。因此我特意将木盒取回,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线索来。我对木盒的用处百思不得其解,尤其令我困惑的是这两根架空的木棍。它们造型相同,彼此交错,似乎应该有什么相互关联之处,可究竟在哪里呢?直到昨日‘飞云轩’里出事之后,我才突然想到——”

    裴玄静掀开盒盖放在一边,然后缓缓拨弄那两根一横一竖的木棒,直到两根木棒交错之处形成一个空洞,刚好位于木盒的正中央。

    裴玄静把右手中的笔从洞中稳稳地穿了过去。

    她说:“请看。”一边用四指握住笔杆,拇指加力推动笔端。跟随着笔的移动,一横一竖的木棍竟也相应地移动起来。

    “就是这样。”停下动作,裴玄静望着三姐妹,一字一句地道,“据我推断,三娘子去‘飞云轩’,并非为了修理仙人铜漏。‘飞云轩’的掌柜明确告诉段小郎君,他从来不懂修理铜器。事实上,三娘子到‘飞云轩’去的真正目的,是找寻一支能够配得上这个木盒的笔。”

    在她的对面,除了小妹若伦尚且满脸懵懂外,宋若华和宋若昭均面如死灰。

    看来这三姐妹中确有人知情甚深,却执意隐瞒。那么,就别怪我裴玄静不客气了。

    “诸位已经看到了,现在我手里只是一支普通的笔,虽然能够操作,却十分勉强且不趁手。那么,如果可以根据木盒的构造,定制一支特殊的笔,会不会就好很多了呢?又有哪家店铺既能满足这个要求,同时又不会被人发现呢?”

    若昭和若伦都开始坐不住了,仓皇失措地望向大姐。宋若华却依旧坐得笔挺,纹丝不动。

    裴玄静继续说:“‘飞云轩’是祖传的生意。掌柜的祖父本有一门制笔的好手艺,所以才能在东市盘下铺子,开店至今。可惜后继乏人,后两代掌柜好吃懒做,嫌制笔这个行当又累又没赚头,只随便找些便宜货来售卖,再加上店铺位置又偏,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实在没法子时,掌柜的也接些制笔的活计。他的手艺相当一般,要价又高,所以找他制笔的人并不多。但似乎对于三娘子来说,‘飞云轩’却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裴玄静凝视木盒,少顷,再度开口:“这个木盒设计的关键,便是一横一竖两根中空的木棍,当彼此相交时,会形成一个空隙,再以一支特别定制的笔贯通连接。好,假如上述推论是正确的,问题便来了,三娘子定做的笔在哪里?当我发现木盒时,两根木棍相交的空隙处——是空的。也许,三娘子还没来得及定做?或者,‘飞云轩’为她特制的笔还没能交到三娘子手中?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当然,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飞云轩’特制的笔原先就在木盒上,但在三娘子中毒身亡之后,笔不见了。”

    “为什么会不见了呢?是三娘子或者其他人,将它藏起来了吗?为什么要藏起来?”裴玄静不再观察三姐妹的反应,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一鼓作气说下去。进宫之前,她曾经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推演过许多遍,可是一旦从口中说出,她还是体会到了理性所带来的、足以碾压一切的巨大力量。“刚才我操作的时候,是用右手的拇指来推动这支笔的。我并没有刻意这么做,而是非常自然地采用了这个动作。正是这个动作,又将我的思路领回到宋若茵的死状上。”

    裴玄静向三姐妹举起右手,摊开手掌,“在三娘子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处可疑的黑色斑痕。根据我的经验,这类黑斑往往是毒血凝聚而成的。也就是说,使三娘子中毒的伤口很可能就在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虽然伤口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三娘子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个黑斑最值得怀疑。然而,我却一直无法确定这个结论,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三娘子在什么情况下会以这种方式中毒……直到我解开木盒与笔的关联之谜。”

    “三姐!”宋若昭忽然痛呼一声,泪流满面。

    裴玄静问:“怎么了?”

    宋若昭颤抖着刚想说什么,却被宋若华厉声喝止:“若昭!先听裴炼师把话说完。”

    “大娘子说得对。”裴玄静道,“我的确还有些话没说完。”

    “炼师请讲。”

    终于来到最关键而可怕的部分了。裴玄静道:“我方才说了,在三娘子留下的字条中,除了指明‘飞云轩’之外,还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张的姓氏。假如三娘子去‘飞云轩’是为了定制特殊的笔,那么,她找老张又出于什么目的呢?据昨日仵作在‘飞云轩’的勘察结果,老张应该死于这二日内,所以三娘子亡故时,他还活着。我们已经知道了,老张是个专业炼毒者,而三娘子死于中毒。这两者之间难道不存在因果吗?我认为一定有!而因果的核心,就是那支失踪了的定制笔!”

    “恕我愚钝,请炼师说得更明白些。”此时此刻,宋若华反而变得神采奕奕,紧盯住裴玄静发问。

    裴玄静从容作答:“我的推断是:三娘子去‘飞云轩’制笔,除了要让它在形式上完全契合木盒的整体构造之外,还有一个目的——给它淬上老张炼制的剧毒。‘飞云轩’和老张已根据三娘子的要求,完成制作,并且三娘子也已将毒笔取回。案发当夜,三娘子应该就在安装木盒,并试验操作那支特殊的毒笔。但不知为何……也许是故意,也许纯粹是不小心,三娘子自己中毒身亡了。”

    屋里太静了,能听到每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许久,宋若华发出一声冷笑,“炼师的这番推论着实精彩,听得人如坠五里雾中。然则推论毕竟是推论,炼师分析到现在,所谓若茵处心积虑制造出来、又为其所害的毒笔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找不到实物,那么炼师的说法是否过于臆测了呢?对于无辜枉死的三妹,是否也算恶意中伤呢?炼师说来说去,故弄玄虚,却连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都拿不出来,也没有人证,又如何令人信服呢?只怕对圣上也交代不过去吧。”

    裴玄静平静地说:“我不在乎是否对圣上交代得过去。我在乎的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老张不应该,‘飞云轩’的掌柜不应该,宋若茵同样不应该。”

    “大姐!”宋若昭痛哭流涕地喊起来,“是我……是我把那支……笔藏起来的……”

    “你、你说什么?”

    “我去取来!”宋若昭奔去东厢房,转眼又奔回来,双手捧着一个纸包。

    她将纸包搁在案上,正要掀开。裴玄静拦道:“当心!”

    宋若昭点头,“我知道。”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展开,露出一支比普通的毛笔短一半的笔,“就是这个,是我在三姐身边捡到的……”

    “和我设想的一模一样!”裴玄静惊喜地说,“这就清楚了,我知道这木盒的用场了!”

    话音未落,就听“咕咚”一声,宋若华双眼向上一翻,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

    6

    宋若华气息奄奄地躺着,裴玄静不好再穷追猛打了。

    她问:“大娘子怎么了,要不要去请女医?”

    “不必。”宋若昭哭着打开宋若华的妆奁,取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把瓶中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滴了几滴在宋若华的口中。

    稍待片刻,宋若华悠悠缓过一口气来,“炼师……”她立即颤巍巍地向裴玄静伸出手。

    裴玄静握住她的手道:“大娘子身体不爽,要不咱们押后再谈吧?”

    “不!”宋若华强挣着坐起来,“就今天,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吧。若昭,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若昭流泪道:“那夜我见三姐倒在柿子树下,没了气息,便知她已死了。当时她的右手摊开,旁边的地上就是这支笔。我……随手捡起笔来放入斗篷的内袋……”

    裴玄静问:“你当时就猜到了笔与木盒的关系,对吗?”

    宋若昭饮泣着点了点头。

    “而当我发现三娘子死于中毒时,你还推测,她的死很可能是这支笔造成的。”

    宋若昭回答:“是。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又担心,一旦交出了笔,会给三姐招来许多非议。三姐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实在不愿……让她再遭耻辱……”

    “你怎么就知道,揭露真相一定会给三娘子带来耻辱呢?”

    宋若昭无言以对,只是低头哭泣。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若昭不懂事,请炼师不要再责备她了,要怪就都怪我吧。”

    裴玄静说:“圣上只命我查明真相。惩戒,原非我之责。我也不想责备任何人。三娘子是你们的亲姐妹,因她之死而感到切肤之痛的,本应是你们,而不是我。”

    “炼师不必再说下去了。”宋若华道,“炼师的意思我都明白。炼师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请尽管问吧,我们姐妹定当知无不言。至于其他的……到时候便任由圣上处置。”

    “好。”裴玄静干脆地说,“大娘子坦率,那玄静也就直说了。这个木盒究竟有什么用处?加上若昭发现的这支毒笔,便十分清楚了,毕竟我也是道家中人——据我推断,这个木盒是一种特制的扶乩用具。我猜得对吗?”

    宋若华长叹一声,颔首道:“炼师所言极是,且听我从头说起吧。大约十天前,圣上将我与若茵一起召去,命我们在宫中做一次扶乩。原因正是新年以来的京城蛇患。”

    “蛇患?”

    “是啊,炼师没有听说吗?”

    “当然,听说过……”裴玄静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宋若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道:“历年上元节那天,宫中按例都要在玄元皇帝庙扶乩,以求新年运势。但圣上因削藩战事吃紧,今年特意下诏减免了上元节诸多庆贺事宜,连扶乩也一并免去了。不料上元节刚过去,京城就频发蛇患,所以圣上才特别忧惧,疑为上天降罪,故而执意要补上扶乩之事。”

    “我明白了。”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在裴玄静的脑际一闪而过,她问,“既然玄元皇帝庙中年年扶乩,想必一切礼仗用具都是现成的。三娘子为何重起炉灶,设计出如此奇特的扶乩用具来呢?”

    宋若华露出凄婉的笑容:“三妹这人啊,一向就喜欢标新立异。她太聪明了,又特别爱卖弄她的聪明。偏巧,当今圣上还挺欣赏她这一套的,不仅赐予若茵许多钱财,还允她随意出入宫禁,结交各个行当的能工巧匠,自由发挥她的奇思妙想,做出数不胜数的新奇玩意儿来。唉,其实在我看来,那些纯粹就是闹着玩,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过若茵玩得开心,圣上又支持,我们几个姐妹就权当看个热闹,跟着高兴罢了。谁都没想到,这次若茵当真了,非要设计一套全新的扶乩用具来。”

    “圣上就接受了三娘子的提议?”

    “是的。圣上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他的本意就要机密行事。恰好若茵说,她有办法做出一个小扶乩来,只需要一两个人便能操控,正合了圣上的心意,他就一口答应了,让若茵尽快把东西做出来。”

    裴玄静看着木盒——原来,这就是宋若茵做出来的小扶乩,却为什么演变成了一件杀人工具?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好似截掉一半的笔,细细端详。

    宋家三姐妹的目光均一瞬不瞬地盯在裴玄静的身上。

    良久,裴玄静问宋若昭:“你研究过这支笔吗?”

    宋若昭点头:“有,这支笔是内外两层的。”

    裴玄静将笔平托在掌中……没错,从笔端向下就能看出来,在这支笔的中心,还嵌着极细的、像针一样的内芯。多么精巧的设计。

    裴玄静抬起头,迎着三姐妹的目光道:“我知道三娘子是怎么死的了。”

    她再次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并拉出下部那个抽屉样的夹层。日光从窗外投进来,照在底部的《璇玑图》锦帕上,五彩斑斓,绚丽夺目。众人的眼前,仿佛瞬间升起一片迷幻的彩虹……

    裴玄静手指《璇玑图》正中央的红色“心”字,道:“这个‘心’,便是杀人的症结所在。”

    “你们来看。”她掀开锦帕,示意三姐妹凑近。所有的视线都聚集过来,落在同一个点上——木盒底部,对应《璇玑图》中央“心”字的地方,有一个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裴玄静拿过毒笔,极其小心地将它的笔峰,对上这个微小的凸起。然后,轻轻朝下一按……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从笔的上部,冒出一个极小的尖头。

    裴玄静说:“诸位都看见了吗?我想,三娘子就是被这个尖头上所淬的毒害死的。”

    “三姐……”若昭和若伦齐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发现,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三娘子主动请缨,为圣上设计的这件扶乩工具,确确实实是一件费尽心机的杀人凶器。我们都知道,通常的扶乩方法是,‘正鸾’请神附体之后,用手中所持之笔,在沙盘中写下神灵的话。而三娘子制作的这个扶乩木盒,却是用《璇玑图》代替了常用的沙盘。在她设计的扶乩过程中,‘正鸾’将以拇指从笔端推动这支特殊的笔,借助两根相互交错的木棍的力道和角度,随意地在《璇玑图》上游走。由于《璇玑图》中有八百多个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均可以成诗,所以根据笔尖通过《璇玑图》上的路线,就可以读出各种含义的词句来。不得不说,三娘子的心思非常巧妙。但——最可怕的事实却是,三娘子竟在这个精巧的扶乩木盒中,布置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杀人机关!

    “现在我们懂了,三娘子为什么要去‘飞云轩’定制这支特殊的笔。因为‘飞云轩’不仅能够按照她的要求将笔截短,并且能在笔的内部嵌入一根极细的内芯。同时,‘飞云轩’中还藏有一个擅长炼毒的老张,能替内芯淬上剧毒。最后,再加上这个位于盒子底部,被《璇玑图》锦帕遮住,根本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就万事俱备了!假如三娘子并未暴卒,这个木盒也按她的计划在宫中扶乩时使用。那么,扶乩时会发生什么呢?当‘正鸾’在神灵附体之时,总会有一刻,将笔移动到《璇玑图》中央的‘心’字上。你们看,除了内芯之外,这支笔的笔锋还被做得特别短,几乎像一把刷子而不是书写用的毛笔。这就令扶乩之人在操作时,会不自觉地用拇指下按。此时,《璇玑图》中央‘心’字所在的凸起就会朝上顶出笔芯——那将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刺痛,沉浸在扶乩状态中的‘正鸾’甚至根本感觉不到,剧毒便透过指腹的伤口侵入体内。毒发后,‘正鸾’的身体将会抽搐,但是大家都以为此乃神灵离身时的正常反应。等所有人明白过来的时候,‘正鸾’已经气绝身亡了。”

    裴玄静结束了长篇推论,顿了顿,才向三姐妹郑重发问:“扶乩之时,将会由谁担任‘正鸾’?”

    “是我。”宋若华回答得十分平静,惨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丝含义晦涩的笑容,目光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宋若昭在一旁哭得哀哀欲绝。裴玄静突然明白了,宋若昭早就猜出了一切,所以才会藏起那支毒笔。她是怎么说的?

    ——“三姐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实在不愿……让她再遭耻辱……”

    原来所谓的耻辱,就是宋若茵煞费苦心设下杀人毒局,最后反为其害,而她的谋杀对象正是她的亲姐姐——宋若华!

    “所以大娘子看见毒笔时,就知道原委了,对吗?”

    最后一抹生气从宋若华的脸上遁去了,只剩下一片虚空。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若昭藏笔,不但是为了帮三姐隐匿罪行,更是为了不让大姐伤心?”

    宋若华拉过宋若昭:“我的好妹妹……我们的好妹妹。”又揽过宋若伦来,三姐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宛如生离死别。

    但这凄凉的场面带给裴玄静的,却是更大的困惑。

    等三姐妹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裴玄静提出了心中的问题:“为什么?”

    宋若华放开两位妹妹,反问:“炼师是想问,三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杀我?”

    “大娘子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宋若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我宋家五姊妹,二妹若仙早亡,三妹若茵从小便聪明过人,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若昭和若伦年幼,在宫中的这些年里,一直是若茵与我相互扶持,共同支撑着柿林院。炼师或许没有体会,深宫大内的生活看似尊贵惬意,实则危机四伏,步步惊心。除了自家姊妹,我们在这里并没有其他能够依靠的人。所以,我要告诉炼师的是,若茵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裴玄静愣了愣,遂道:“大娘子既然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圣上。大娘子还是先想好,该如何向圣上回话吧。”她起身要走。

    “炼师留步!”

    裴玄静应声回头,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宋若华的右手紧握毒笔,抵住自己的咽喉,柳眉倒竖,厉声道:“我想这支笔上的毒,杀两个人应是足够的。”

    “你……”

    宋若华惨笑:“炼师如将若茵谋划杀人之事告知圣上,我们姐妹在大明宫中的清誉和前途必将毁于一旦。我宋若华身为长姊,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不如一死了之!”

    “你死了,若昭和若伦怎么办?”

    “是炼师要将她们送上绝路,又何必假慈悲!”

    裴玄静气坏了:“大娘子这是在强词夺理!”

    宋若华再一次露出阴惨惨的笑容:“炼师一心想为圣上效力,讨得圣上的欢心,这份心情我能理解。但请炼师不要忘了,除了若茵一案,圣上更关心的,乃是离合诗的来历!而要破解离合诗之谜,我宋若华今天便大言不惭地说一句,炼师若是没有我的帮助,断断解不开此谜!以炼师的精明,必不愿让离合诗的真相永远湮灭吧?”

    “宋大娘子在威胁我吗?”

    “不,我是在求炼师。若茵已死不能复生。我们三姐妹的性命,却在炼师的一念之间了。”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徐徐淌下。

    这是宋若华今天第一次落泪。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卸下所有心防,将生死彻底交托到裴玄静的手中。

    看见宋若华的眼泪,裴玄静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案子中的凶嫌已死,她想害死的人却在拼命为其辩护。这一切都使得裴玄静所竭力主张的真相,显得十分荒诞可笑。死去的凶嫌不可能再得到惩罚了,侥幸生还者却要背负不堪承受的后果……这样做真的对吗?

    裴玄静是有原则,但也懂得现实的变通。她从来就不是迂夫子。事到如今,裴玄静最大的心理障碍在于——皇帝。

    隐瞒真相无异于欺君。宋若华以死相逼,并用离合诗的谜底做交换。那么对于皇帝来说,两者究竟孰轻孰重呢?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说:“大娘子的苦衷,玄静听懂了。然此乃圣上交代下来的案子,一旦诘问起来,我最多只能拖延,绝不敢欺瞒……”

    “炼师无须担心,宋若华亦不敢要炼师犯欺君之罪。我想求的,就是一些时间。”

    “时间?多久?”

    宋若华道:“炼师既知圣命难违,我们姐妹又何尝不是呢?若茵是与我一起从圣上那里接下扶乩之命的。而今若茵虽死,我也必须要独立将扶乩完成。待扶乩之后,炼师想怎么处置我,便怎么处置吧。”

    “这……”裴玄静问,“扶乩定在何时?”

    “尚未有确切日期。圣上与我们的约定是,待若茵将新的扶乩用具制成,即定日子。”

    “大娘子还想用这木盒扶乩?”裴玄静大为诧异。

    “这个木盒肯定不能再用。”宋若华回答得很从容,“我可以请宫中的将作监按样再做一个,想必不难。木盒底部中心的凸起,据我猜想,应该是若茵自己动的手脚。在给将作监的图纸上不会标示这个。至于这支特制的笔……”宋若华将它轻轻推到裴玄静的面前,“毒笔是证物,就请炼师妥为保管。我另外再请将作监制作一支与木盒匹配的笔。不要内芯,也不淬毒,仅仅将笔截断成普通长度的一半。我相信,将作监的工匠们绝对可以胜任。”

    “这么说,大娘子全都盘算好了?”

    宋若华无力地微笑着:“我只求能和若茵一起完成这次扶乩,向圣上复命。待此心愿一了,便死而无憾了。”

    裴玄静找不到理由再拒绝了,但她的心中依旧充满了疑问——口口声声姐妹情深,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宋若华?而宋若华明知如此,不仅不恨宋若茵,还要拼死维护她的名誉,甚至执意为她完成未尽的使命……

    屋内一时寂寂,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突然响起叩门声,宫女在外报称:“圣上命裴炼师速去蓬莱山。”

    裴玄静跳起来,伸手去取毒笔。

    “且慢!炼师小心。”宋若华抽出木盒的底层,拿起《璇玑图》锦帕,将其细心地包裹在毒笔外面,方才交到裴玄静手中,“这样便不怕了。”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合目倒在榻上,似乎生命已消耗殆尽了。

    7

    太液池上,寒烟笼水,不胜凄清。

    裴玄静没有想到,大明宫中的这泓池水竟如此辽阔,几似无垠。已经在街坊人家、田间陌头孕育的丝丝春意,完全无法抵达这泓碧水的深处。

    蓬莱山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小岛。太液亭从小岛的西端伸出去,以栈道相连。从水面上升起的云烟缭绕亭中,阵阵寒气刺骨。两只仙鹤在亭中悠闲踱步,见有人来,昂头一鸣,便振翅而去了。

    裴玄静来到皇帝面前,跪坐叩首。

    皇帝的神情却很温和,招呼道:“炼师查案辛苦了。来,先品茶。”

    内侍陈弘志殷勤地奉上茶盏。

    “怎么样?”

    裴玄静实话实说:“醇而清新,非常好喝。”一口热茶下去,她感觉全身都暖和起来。这茶回味如甘,令极度低落的心情也略微振奋。

    皇帝难得地微笑起来:“这可是朕独家的茶,只有在朕这里才能喝到。”

    他的自夸口气把裴玄静逗乐了。普天之下,唯皇帝所独有的好东西难道还少吗?他却为了一杯茶而沾沾自喜。说到底,所谓天子,不也就是个人嘛。

    想到这里,裴玄静情不自禁地还了皇帝一个微笑。他却立刻阴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发问:“宋若茵究竟是怎么中毒的,有结论了吗?”

    结论?裴玄静突然想起来,虽然下毒者为宋若茵本人,这点已经毋庸置疑了。但是似乎自己与宋若华都未明确提到,宋若茵究竟是怎么中毒的。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无意,那就应该是她在实验毒笔和木盒的运用时,不小心扎破手指,中毒遇害。机关算尽,反误自己性命。宋若华似乎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宋若茵明明知道自己设计的厉害,却掉以轻心,这可能吗?

    所以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有意。也就是说,宋若茵是自杀的!如果沿着这条思路下去,就必须找出她的自杀动机。难道是为了对姐姐负疚,临时良心发现,干脆结果了自己?或者阴谋被人察觉,遭到胁迫,不得不一死了之……不,这些假设都太牵强,无法让人信服。假如宋若茵确实是自杀的,那么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可思议的可怕内幕。

    裴玄静恍然领悟到,宋若华好像一直在引导自己接受无意的设定,而彻底放弃追踪自杀这个可能性。

    她陷入沉思,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怎么了,你没听见朕的问话吗?”

    裴玄静忙答:“是,关于宋若茵的死因……尚无结论。”

    “尚无结论?”皇帝皱起眉头,“朕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

    “是妾愚拙。但若非确凿的答案,妾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你还要查多久?朕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如果你查不出来,朕就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去办了。”

    “请陛下等到宫中扶乩完成。如果到那时妾仍然没有结论,此案任凭陛下处理。”

    “宫中扶乩?”

    “是的。宋若茵虽死,宋若华仍愿独自承担扶乩之责。妾已答应她,在扶乩完成之前,尽量不让探案干扰到她。”

    “谁给你权力应承她?”

    “妾以为,对陛下来说……扶乩比宋若茵的命案更重要。”

    皇帝死死地盯住她:“又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揣度朕意?”

    裴玄静浑身冒出了冷汗。更奇特的是,在极度的紧张中,她的脑海中竟然闪过崔淼的笑脸。这家伙不是言之凿凿,说什么蛇患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如果他的话属实,那还要扶乩干什么,把崔淼抓来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低着头回答:“……是陛下说的,予我全权处理此案。”

    良久,皇帝才说:“宋若华告诉你,朕为什么要扶乩了?”

    “说了。”

    “那么你觉得……朕有必要这样做吗?”

    裴玄静诧异地抬起头。在皇帝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彷徨表情。区区蛇祸,竟使天子失去了自信!她赶紧把刚刚的念头摁灭了。且不说崔淼多半在虚张声势,一旦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光凭他敢夸下如此海口,就会令皇帝恨之入骨。

    假如真把两人视为对手,那么隔空较量的这一局,皇帝已先输了气势。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陛下圣明。”裴玄静只能这么回答。

    皇帝追问:“宋若华还要准备多久?”

    “她说要让将作监制作些东西,想来不会很久。”

    “朕另召她来详问吧。不过你要记住,朕只宽限你到扶乩之日。”

    “是。”

    离开太液亭,仍然像来时那样,搭一叶扁舟泛波而去。

    裴玄静刚坐上小船,陈弘志匆匆赶来,从艄公手中接过船桨,笑道:“圣上命奴来送炼师上岸。”

    裴玄静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便道:“多谢公公。”

    寒烟笼水,小船如同穿行在无边无际的薄雾之中。耳边只有船桨拨动池水的哗哗声,蓬莱山很快不见了,河岸犹在不明所以的远方。一时间,裴玄静忘记了自己身处深宫大内,仿佛来到渺无人烟的野外,栖身于一倾逝水之上,无根无源,亦不知何去何从。

    “奴的手艺,炼师可还喜欢?”

    裴玄静一怔,方觉是陈弘志在和自己说话,便问:“……公公的手艺?”

    “哈,那茶是奴亲手煎的。”

    “原来如此,确为绝技。”

    陈弘志笑起来:“圣上从来不让我给别人烹茶,炼师可是第一个……”

    裴玄静有些反感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弘志应该和李弥差不多大,目光却多变而飘忽,满是不符合年龄的心机。她随口应道:“那么说,今日是我的口福了。”

    “是啊,圣上那么喜欢宋三娘子,连新罗进贡的仙人铜漏都肯赏给她,也从未命我给她烹过茶。”

    裴玄静不愿多话,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唉,可这宋三娘子怎么就突然死了呢。”陈弘志却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圣上才看上眼,她就……也是个薄命的。”

    裴玄静揶揄道:“公公倒也怜香惜玉。”

    陈弘志讪笑道:“呵呵,炼师是有福之人。”

    她掉转头,不愿再理睬他了。深宫大内的倾轧和争斗,足以将少年人的明朗剥夺得干干净净。在大明宫出入才没几天,裴玄静已经见过太多身不由己的人,实在感到沉重。

    陈弘志突然问:“炼师可曾在柿林院里见到仙人铜漏?”

    “公公何出此问?”

    “奴怎么听说,那仙人铜漏不在宫中了?”

    “你听谁说的?”

    “炼师只说见没见过吧?”

    裴玄静皱眉道:“我是去查宋若茵的死因,不是去看什么仙人铜漏的。陈公公这么关心,自己去柿林院走一遭不就清楚了?”

    陈弘志笑了:“我知道了,炼师没见到仙人铜漏嘛。”

    “即使我没见到仙人铜漏,也不等于它不在柿林院。再说,圣上将仙人铜漏赐予宋三娘子,实与陈公公无半点关系。公公这么关心,又是为何呢?”

    陈弘志停下划桨的手:“宋三娘子要是真把圣上赐的宝物弄丢了,那可犯下大错咯。此等罪过,全看圣上的心情。或许一笑了之,但为此丢掉性命的,也有先例。”

    因为用力划船,他的双颊微微泛红,冒出薄汗,越发显得稚嫩了。可从这个少年口中轻描淡写吐出的,却是叫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盯着陈弘志问:“公公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呀,奴是见炼师给圣上逼问得紧,想帮一帮炼师呗。炼师请想,假如宋三娘子真的把仙人铜漏给弄丢了,她畏惧圣上天威,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呢?”

    “你说宋三娘子是自杀?”

    “……难不成还是被人杀了的?这更不可能啦,皇宫大内里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陈弘志一味地摇头晃脑。

    裴玄静不想再谈下去了。她扭头望向岸边,雾气渐渐消散,离岸最近的金殿悄然展露身姿。她知道,从此地弃舟上岸,再到走出宫禁,仍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而有些人,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

    离开大明宫返回金仙观,裴玄静仍然纠结在宋若茵之死的谜题中。她是怎么死的,已经毋庸置疑了。但究竟是意外、他杀,还是自杀?裴玄静仍然无法回答这个关键问题。

    皇帝身边的宠侍为什么如此关注宋若茵的死,还一口咬定她是自杀?

    再有……仙人铜漏。裴玄静原以为,宋若茵将仙人铜漏送去武府,只是为了留下一条线索。陈弘志的异常表现使她意识到,仙人铜漏本身也可能暗藏玄机。

    到目前为止,除了武肖珂母子和宋家姐妹之外,并无人知道仙人铜漏的去向。既然大明宫中有人对仙人铜漏的下落十分在意,那就说明,宋若茵将它藏在武肖珂处是相当正确的举措。武府虽比不上大内宫禁森严,却胜在人头干净,没有耳目。

    要不要再去提醒一下武肖珂注意保密呢?

    裴玄静尚未采取行动,段成式上门打听案情来了。

    这回裴玄静不好意思再将他拒之门外,少年为了帮忙查案,身陷险境,差一点儿就丢了小命。裴玄静从心底里感到愧疚,并且万分后怕。

    段成式倒像没事人似的了,也可能是装成没事的样子。其实那天他在“飞云轩”里吓得魂飞魄散,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由于祠部郎中的儿子在“飞云轩”中差点遇害,负责管理东市的万年县县令全力侦破“飞云轩”一案,所以才能那么迅速地查清“飞云轩”和老张的底细。老张的死状恐怖至极,仵作的结论是:他死于自己培育的毒蛊,从尸体的状况来看,死了最多不超过两天。所以裴玄静才能肯定地告诉宋若华,老张是在宋若茵之后死的。

    不过,他死得也太凑巧了,否则总能从他口中问出些端倪来。

    坐在裴玄静的房中,段成式一边不住地东张西望,一边还在感慨。

    他的目光立即被案上的《璇玑图》锦帕和毒笔吸引过去了:“咦,这是做什么用的?”伸出手就要去拿毒笔。

    裴玄静赶紧喝止:“别动!”

    段成式吓得一激灵,把手缩回去,眼巴巴地说:“炼师姐姐,把你查到的都告诉我吧。”

    裴玄静知道瞒不住他,便将自己在宋若茵一案上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段成式听得连连惊呼:“天哪,我真想看看那个木头盒子。”他兴致勃勃地说。

    “有什么可看的,你的若茵阿姨就是死在那上头。”

    “也只有若茵阿姨才能想出那么精妙的杀人武器!”段成式又想朝毒笔伸手,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敢,便转向《璇玑图》。

    “咦?若茵阿姨好喜欢《璇玑图》哦。”

    “你怎么知道?”

    “她前一次来我家时,就跟阿母说了半天《璇玑图》,闹得阿母自己也绣起《璇玑图》来,绣得漂亮极了,我偷偷拿出去炫耀,结果让爹爹发现了,还罚我跪了半个时辰。”段成式说得且喜且悲。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裴玄静从案上捡起《璇玑图》,捧到眼前,却见红、蓝、黄、黑、紫,五色交糅而成的一幅锦帕上,数百个米粒大小的字纵横交错,令人目眩神迷,烘托出正中央火红的“心”字。

    正是在宋若茵的精心安排下,这个“心”字成了终极杀器。

    裴玄静心中一动。到目前为止,她研究了木盒的机制,研究了毒笔的构造,却并未重视过《璇玑图》。在她的眼中,《璇玑图》只不过因其回文诗的特质而为宋若茵选中,充当了扶乩木盒的组成部分。

    为什么她就没想到,也许宋若茵选择《璇玑图》另有深意呢?

    这块锦帕上有那么多字,正、反、斜、纵横、回环,能够组成几百首诗。这其中会不会有宋若茵想说的话呢?扶乩,不就是当神灵附体之时,“正鸾”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以手中之笔,记下神灵的话吗?

    裴玄静似有所悟,为什么宋若华坚持要用木盒完成扶乩?须知附体的不一定是神灵,也可能是鬼魂!莫非宋若华期待着,扶乩之时三妹的鬼魂上身,便能将整个案子背后的真相揭露出来?

    她很有可能这么想!

    更重要的是,《璇玑图》值得好好研究。

    “炼师姐姐,你想到什么了?”

    “暂时还没有。”裴玄静微笑着说,“段小郎君该早些回家,否则你阿母又该担心了。”

    段成式去探“飞云轩”,是经过武肖珂允许的。但在发生险情之后,武肖珂必不愿儿子再介入到宋若茵一案中去。裴玄静自己也不想再把段成式牵扯进来。这么可爱的少年,绝不允许受到半点伤害,哪怕一点点可能性也必须避免。何况宋若茵一案越查下去,就越觉得诡异难测,内幕极深。

    段成式噘起嘴撒娇:“现在还早嘛,我还要听炼师姐姐分析案情。”

    裴玄静正色道:“我答应小郎君,案情有进展必如实相告,但也请小郎君答应我两件事。”

    “姐姐请说。”

    “第一,小郎君从我这里听到的所有案情,都不可泄露出去。即使对你阿母,也不能说。”

    “没问题。”

    “第二,自今以后,小郎君不再直接介入探案,不见有嫌疑的人,也不去有嫌疑的地方。总之,一切安全为上。这两条,小郎君都务必要答应我。”

    段成式苦着脸嘟囔:“我……”

    “你答应吗?”

    段成式极不情愿地点了头,但哪里肯善罢甘休,眼珠一转,立马又计上心来。

    “炼师姐姐,这两条我都答应了,你可以让我去金仙观后院看看吗?”

    裴玄静始料未及:“后院?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我听说……后院闹鬼。”

    “你要看鬼?”裴玄静真有点吃不消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鬼呢……”

    “不行!”裴玄静板起脸来,吩咐李弥立刻送段成式出观。不能再给这孩子机会,否则他定然死磨硬缠到自己心软为止。

    李弥就坐在裴玄静的屋中,谈论案情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呆若木鸡,毫无反应。此刻听见裴玄静一声令下,他却马上跳起来,冲着段成式道:“走。”

    段成式无可奈何地告辞而出。

    金仙观大得很,从裴玄静的屋子到观门要经过一片茂盛的竹林。走在林间小径上,枯黄的竹叶不停地拂过头顶。段成式悄悄瞥着竹林一侧高耸的围墙。围墙那一头,就是名闻遐迩的金仙观后院。从那边吹过来的风,似乎就多了那么点腥涩的味道。

    他的心里实在痒得不行,便扯了扯李弥的衣袖:“自虚哥哥,你放我到那头去看看行不?只看一眼。”

    “嫂子说不行,就不行。”

    段成式气得干瞪眼,还不甘心地左顾右盼。突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丛茂密幽竹后的墙上,隐约露出一扇门的轮廓。段成式心下暗喜,这门肯定能通后院。

    于是他边走边和李弥东拉西扯:“自虚哥哥,你听说过海眼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海眼埋在地底下的极深极深处,能一直通到大海。”

    “听不懂。”

    “我最近才发现的,在长安城里面就有海眼,而且不止一处!其中之一在南内兴庆宫,还有一个嘛……就在这里!”段成式趁着李弥愣神之际,向掩在竹后的那扇门猛冲过去。门关着,他一推没推开,右脚便往最近的竹子上一攀,想趁势登竹翻墙而过。

    离墙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双脚就被牢牢抱住了。

    段成式不敢大喊,只得低声恳求:“自虚哥哥,你放手……”

    “咕咚”——他被李弥扯住双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这扇门明明打开过!”段成式气急败坏,信口胡说,“自虚哥哥你坏,你让别人进去,就不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

    “诶?”段成式瞪着李弥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突然灵光乍现,再看那扇门,居然真的掀开一条缝……原来刚才自己误打误撞,已经把门弄开了。

    “哇!自虚哥哥你……”实在是太大的意外,段成式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弥急道:“你别告诉我嫂子。”

    “可以啊,”段成式满脸坏笑,“不过你得让我进去逛逛。”

    李弥耷拉着脑袋,从门闩上解下锈蚀的铁链子。

    门敞开了。

    眼前是一片幽深又荒凉的异域。草木疯狂生长,起伏蔓延,望不到头。早春的野花已然盛开,触目都是大片大片的红、粉和黄色。亭台楼阁悉数淹没其中,像海中的沉船只能露出破败的顶部。

    但是段成式心中无限狂喜,因为他看到脚下的杂草从中,有一条清晰的由杂乱脚印组成的道路。

    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就在最近!

    段成式得意地扬起脸,李弥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你快点儿。”

    段成式猛点头,循着脚印向前一溜小跑起来。

    8

    由脚印踏出的小径,在一个枯竭的池塘边消失了。

    看得出池塘原来的面积相当大,但干涸之后淤泥堆积,又覆盖上一层叠一层的枯枝败叶,许多地方已经和地面齐平,几乎无法区分了。黄芦苦竹绕池而生,茂盛得插不进脚去。只有正对来路的地方,豁开一个缺口,两旁盛开着密密匝匝的迎春花。

    段成式停在迎春花丛前,有些气喘。一只杜鹃不知躲在哪里啼叫,鸣声如泣,听得人头皮发麻。李弥紧跟着来到他身边,低声嘟囔:“看完了吗?走吧?”

    “那是什么?”段成式朝前一指。

    就在迎春花丛的后面,淤泥上有明显的挖掘痕迹,芦苇和落叶也被踩得乱七八糟。

    “此处有鬼!”话刚出口,段成式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别过去。”李弥想拉住他,哪里来得及,段成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疾冲,不料双脚刚踏上那块淤泥,遍地枯枝“哗啦啦”翻起,段成式只觉眼前一黑,便直坠而下。

    “咕咚!”他摔了个嘴啃泥,晕头转向地刚想爬起来,李弥也从上面出溜下来了。

    “叫你别来,这下怎么办?”李弥都快哭了。

    段成式却惊喜地叫起来:“哇,这下面真的有海眼!”

    “什么海眼?”

    “自虚哥哥,你来过!”段成式瞅着李弥直乐——这下可抓住把柄了。他觍着脸凑过去,“诶,这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看,我保证不告诉炼师姐姐。”

    李弥说:“下面黑,没带蜡烛……”

    “这太简单了,难不倒我!”段成式麻利地开始解腰带。五品官员们佩戴的蹀躞七事,他居然一模一样地挂在腰上。要不怎么说武肖珂溺爱段成式呢。

    段成式从腰带上取下火石,又从地上抓起一丛枯枝,打着火一点,就成了一支小火把。

    李弥也知今天含糊不过去了,接过火把说:“那你跟着我走,这下面可大了。”

    幽暗火光照出一个巨大的地洞。从顶及地,触目所及之处都是湿漉漉的,还不停地有水珠滴下来。

    段成式惊呼:“哇,我们是在池塘底下吧。”

    “池塘没水。”

    段成式伸手碰了碰洞壁,摸到一手的青苔,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摇头道:“我听说海水是咸的,这个没味……”

    再抬头,一看李弥走出去好远了,又忙着叫:“自虚哥哥,等等我。”

    赶上李弥,两人接连拐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加阔大的空间。初看与之前经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是段成式随即发现,这里的洞壁并不是空白的,上面似乎画了些什么。

    他抢过李弥手中的火把——果然!那是一幅接一幅连续的壁画。

    火光映照之下,画面上的笔触清晰,色泽鲜艳,仿佛就画在昨日。连绵不绝的青苔密布其上,又证明仅仅是他的错觉。这些画肯定来自久远的过去,但画中的一切却像利刃,直刺入他的心脏!

    段成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对着他的第一幅画,漫长起伏的曲线描绘出波浪的形状。那么辽阔、跌宕的波幅,只能是大海的浪涛。海面上空点缀群星,一轮圆月高挂在画面的最远方。波浪深处,三艘船的桅杆有高有低。可以看出,一艘为主在前,两艘为辅在后。三船朝月亮的方向行驶,主船的桅杆顶部,一面旗帜低垂着。

    静谧的海上月夜,无限空幻又真实得可怕。段成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因为他看见在波浪的尽头,若隐若现地画着一条长尾的尖端。

    段成式瞪圆了双眼,立即去看下一幅——画面风格大变,代表海浪的曲线或高耸入云或低沉如渊,显示海面上风浪大起!三艘小船来到画面最前方,首船上的人们仓皇挣扎的样子清晰可辨。但这幅画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那条腾身半空张牙舞爪的巨龙!巨龙的暴目、胡须、利爪和鳞片无一不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在最前方,占去了一多半的画面,口喷烈火,尾掀巨浪,分明要将三艘小船置于死地。

    段成式连连咽着唾沫,又移到下一幅画前,彻底呆住了。

    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画的中央移开——那里,翻滚的波浪烘托起一个衣袂翩跹的身影,和顾恺之的洛神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段成式知道,这位画中仙女绝非洛神,围绕在她周身的也不是纱衣,而是透明的羽翼。她——正是段成式魂牵梦萦的海中鲛人。画面所呈现的,也正是他想象中的场面。鲛人表情温柔,轻抬右臂,正在安抚蛟龙。蛟龙则半是抗拒半是服从,船上的人们紧张地注视着,等待着……

    曾经呈现在他脑海中的瑰丽、诡谲而又匪夷所思的场景,竟然被人用画笔分毫不差地勾勒出来,而且是在一处废弃多年的道观的地底下……段成式的脑袋里乱作一团,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再看下去……

    正如他所期待的,下一幅画中,蛟龙再次发怒,海面风起云涌,水火交加。高耸的海浪盖下来,小船眼看就要倾覆。首船的桅杆顶端,旌旗已经被风鼓起,可惜的是,旗上的色彩均已剥蚀,看不出究竟来了。鲛人位于画面后方,凝然而望,悲戚的丽容令人睹之心碎。段成式不禁喃喃自语:“……唱吧,鲛人。”

    李弥在旁边催促:“火把快灭了,咱们走吧。”

    段成式充耳不闻,再移到下一幅。果然,最惨烈凄厉的场面出现了。蛟龙被鲛人的歌声制住,失去了战斗力。三船之上万箭齐发,海空之间落下密集的箭雨,刺入蛟龙的身躯。画面上蛟龙扭曲着身躯,仰天长啸,其状惨不忍睹。鲛人退居到画面的最后端,几乎无法辨别她脸上的表情。但段成式分明看见了,盘旋在她的眼眶之中,那盈盈欲滴的……血泪。

    火把的红光越来越幽暗了。

    李弥急得直拉段成式的胳膊,“快走吧,再不走火把就灭了!”

    段成式用力甩开李弥,奔向最后一幅画的位置。但是,画去哪里了?

    按原先顺序应该是最后一幅画的地方,赫然竖立一块巨大的铁板。铁板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整块洞壁,一碰上去,便是满掌黑乎乎的铁锈。段成式大叫起来:“画呢,画在哪里?”

    整个洞窟都回荡着他的喊声。回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震得两人耳朵疼。

    火把只剩下最后一点光头,被段成式这么哇啦一叫,那点光更是摇摇欲灭。

    极度的紧张、疲惫和地下浑浊潮湿的空气,使段成式的脑袋开始迷乱了。他忘记了一切,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看见最后一幅画,证实鲛人血泪的想象!

    段成式不顾一切地朝铁板撞过去,又踢又砸,铁板岿然不动。他喘着粗气停下来,颓然倚靠在又冷又湿的铁板上。突然,他听到了什么!

    段成式趴在铁板上,将耳朵紧紧贴上去——“哗哗”,是水声?

    他惊喜地朝李弥招手:“你来听,这后面是不是有水?”

    李弥也将耳朵附上铁板。好冷,他觉得耳朵都要冻成冰块了,愁眉苦脸地听了听:“……什么都没有嘛……”

    “有,就是有水声!”段成式涨红着脸叫道,“铁板后面一定能通到大海!”

    “大……海?”李弥的理解力已经过限了,对“大海”这么陌生的题目只剩下干瞪眼。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只听“扑哧”一声,最后一线火光泯灭了。

    周围顿成一片漆黑,段成式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最初的愣神过后,便是恐惧劈头盖脸而来。他往常自诩的胆量不知跑哪儿去了,刚好旁边伸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段成式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啊!”

    “别叫啦,是我呀!”李弥喝道,“你跟着我走。”

    显然此时此刻,脑筋迟钝反而成了优势。李弥全无段成式那般疯狂的想像力,对他来讲,当务之急,不过是要在黑暗中找到回去的路。而对于段成式,就必须突破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的魔障了。

    所幸洞窟的结构并不复杂。李弥和段成式贴着洞壁,顺着一个方向摸过去。走不太久,眼前已有朦朦胧胧的微光。再前探片刻,就回到原先下来的入口处。李弥蹲下身,让段成式爬上自己的肩膀,将他送出地面,然后自己接着爬出。

    两人仰面倒在枯枝和淤泥之中,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段成式又冲着李弥眉飞色舞起来:“自虚哥哥你真棒!今天亏得有你,咱们才能发现海眼啊!”

    李弥把段成式拽起来就走,他才不管什么海眼,只想快些把这个惹祸精赶出去。

    段成式心知理亏,况且天色已晚,再耽搁下去就有可能露馅,便乖乖跟上李弥,跌跌撞撞地出了后院,又往金仙观外走去。嘴里还不肯闲着,嬉皮笑脸地说:“自虚哥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对谁都不说。咱们一起瞒着炼师姐姐,不让她知道!等我得空了,再来找你探海眼哦。”

    李弥气鼓鼓地说:“下回?没有下回!”把段成式往外一推,用力关上了观门。

    稍等片刻,估计段成式走远了,李弥才垂头丧气地往裴玄静的房间走去。来到低垂的湘帘之外时,又胆怯起来,只傻傻地侍立着,进不得也退不得。

    裴玄静自内招呼:“外面是自虚吗,怎么不进来?”

    李弥耷拉着脑袋进去。

    裴玄静抬头笑道:“是不是成式这孩子调皮,拉你在观内玩到现在?”突然发现李弥身上脸上的污迹,忙问,“呦,这些是在哪儿蹭的?”

    “嫂子,我……”李弥就要和盘托出了。他本性不懂骗入,更不知该如何欺骗裴玄静。

    裴玄静却拉他到身边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没事。你平常一个人在观里太闷了,有成式和你玩玩也挺好的。衣服脏了没关系,洗洗就行了。”

    李弥不吭声了。

    裴玄静根本没想到李弥会有事瞒她。在她的心目中,李弥就是天底下最纯真的赤子。

    李弥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盯着《璇玑图》看。裴玄静以为他有兴趣,便微笑着解释:“这叫《璇玑图》,里面都是回文诗。我研究到现在,越想越想不通。正好自虚来了,你帮嫂子想想,好不好?”

    李弥木木地“嗯”了一声。

    裴玄静把锦帕挪到他的面前,指着上面的文字,娓娓道来:“记得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也和小伙伴一起玩过《璇玑图》。可我玩了一阵子之后,便觉索然无味,后来再没对它提起过兴致。这回碰上了,便特意重读一番。唉……说来也怪,许是我与《璇玑图》无缘吧,就是读不出它的好处。则天皇后为《璇玑图》写过序言,好多诗人也曾吟咏过它,想必总有缘故,我怎么就看不出呢?”

    “哪些诗人?”每次听到诗人,李弥总会多问一句。哥哥李贺是他心中唯一的诗人。李弥不知道,也不懂得其他任何诗人和诗。但只要是诗人这个称呼,就会使他感到亲切。

    裴玄静自是明白这一点,语气也变得益发温柔了,“南朝诗人江淹有诗云:‘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梁元帝也写过:‘乌鹊夜南飞,良人行未归。池水浮明月,寒风送捣衣。愿织回文锦,因君寄武威。’都是诉说女子思念丈夫,以回文织锦寄托离愁别绪的美好诗句。乃至我朝的大诗人李太白,更有‘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问人忆远人,独宿空床泪如雨。’那么深切哀婉、动人肺腑的句子……”

    说到这里,裴玄静自己也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默然。

    “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继续说:“苏蕙做织锦回文诗,为历代文人称颂,连则天女皇都亲自作序赞叹,我总以为,在这些诗中当满含女子的深情和才慧,还有自矜自尊的性格。可是很奇怪,我在《璇玑图》的回文诗里却读不到这些。过去没有读出来,今天我在此坐了很久,反反复复地读,仍然没有读出来。许多诗的词句和意境都相当含混平庸,令人失望。虽说为了回环往复均能押韵成诗,不可避免会有些硬凑的成分,但如果首首牵强,又诗意欠奉,则难免会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她见李弥一脸麻木,知道他听得糊涂,便笑道:“自虚且跟我读来。”

    裴玄静的玉指落在《璇玑图》的左上角,说:“就从这个字——‘仁’开始吧。沿着锦帕的最外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照七律来断句。”

    李弥虽然智力低下,到底是鬼才诗人的兄弟,读诗背诗都有天赋。一经裴玄静的指点,他便郎朗诵读起来:

    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

    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

    津河隔塞殊山梁,民生感旷悲路长。

    身微悯己处幽房,人贱为女有柔刚。

    亲所怀想思谁望,纯清志洁齐冰霜。

    新故感意殊面墙,春阳熙茂凋兰芳。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由发声悲摧藏。

    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

    “……我读得对吗,嫂子?”

    “很对。”裴玄静说,“此诗还算通顺,意思也浅白。无非感慨世事艰难,女子与丈夫离散后的思念与自伤。但我很不喜欢这诗中的语气。你看这句‘人贱为女有柔刚’,何其自轻自贱。还有这句‘新故感意殊面墙’,明明是窦滔宠爱新欢而冷落发妻,苏蕙做织锦回文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使丈夫回心转意。但在这首诗中唯有悔恨自谴之意。难道窦滔移情别恋不该被指责,反而只有做妻子的应该面壁感怀,黯然内疚吗?这也太不公平了。”裴玄静忿忿地说,“我真不敢相信,如则天皇后那般胸怀天下的女子,竟然也会推崇这种诗句。”

    李弥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又道:“不止这首诗,《璇玑图》中处处可见此等语气。比如中央黄色的这两句:‘贱女怀叹,鄙贱何如。’区区八字中,就有两个‘贱’字,自卑自贱何其甚也。不知苏蕙当时是怎么作出来的。光我今日读着,就气得不行。”

    李弥又“哦”了一声。

    “还有这里。”裴玄静指到《璇玑图》的左上角,“依照红字可读出一首七绝:‘秦王怀土眷旧乡,身荣君仁离殊方。春阳熙茂凋兰芳,琴清流楚激弦商。’真可气!说什么身荣,似乎看重的仅仅是丈夫的荣华富贵。全因窦滔获苻坚器重提拔,做了大官,苏蕙才对自己与小妾争风吃醋的行为大加懊悔,做出委曲求全的姿态来?这是何等俗气!何等势利!”

    李弥终于听明白了,说:“嫂子不喜欢里面的诗。”

    “是非常不喜欢。小时候如此,今天更是如此。”裴玄静凝眉道,“而且我也不相信以梁元帝、李太白,乃至则天皇后的眼界、心胸和品位,会喜欢这里面的诗。可是……唉,也许终究是我的境界不够吧。”

    她看着李弥,突然笑道:“自虚,你若是没别的事,不如帮嫂子一个忙吧。”

    “嫂子要我做什么?”

    “我教你读《璇玑图》的方法,你把读出来的诗,一首一首录下来。如何?”

    “行啊。”

    李弥本有读诗的基础,虽不求甚解,五言、七言、韵脚和对偶什么的,光靠硬记也都烂熟于胸了。常人读诗要看用典、美感、技巧、意境等等。裴玄静就会因为与《璇玑图》中的诗达不到共鸣而感到乏味,但对李弥来说,这些全都不是问题。他只要按规则把诗读出来就行了,狗屁不通和绝妙辞章,在他眼里没有区别。

    裴玄静也是灵机一动,想到让李弥来细读《璇玑图》。早在过年前,李弥已经把李贺的诗全部默写完了。如今他每天都闲极无聊,裴玄静要给他找点事情做做,打发时间。

    裴玄静便开始教李弥读回文诗,两人研究得正起劲,一名炼师来通报,说有位宫中的女官来找裴玄静。

    “女官?”裴玄静忙问,“是姓宋吗?”

    “是。”

    “既是女官,为何不直接请进来?”

    “……她不肯进。”

    裴玄静匆匆赶到观门口,果见一名女子等在门的内侧,全身都罩在黑纱幕离中。

    “宋……”那女子闻声掀开幕离,露出一张年轻娟秀的面孔。裴玄静及时改口,“四娘子,是你来了?”

    宋若昭微蹙着眉头应道:“若昭奉家姐之命前来,打扰炼师了。”

    宋家姐妹个个都是人精。眼前的这个宋若昭,从宋若茵的尸体旁取走毒笔藏匿,还向宋若华隐瞒,说明她自一开始就识破了案情的关键,所以绝非等闲之辈。

    不过,当她的脸暴露在早春午后的暖阳中时,裴玄静发现,宋若昭确实还挺年轻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细看她的长相,也比若华、若茵两位姐姐漂亮多了。

    裴玄静道:“请四娘子去我房中谈吧。”

    “不必,只几句话,交代完了就走。”

    “那么……四娘子请说。”

    宋若昭道:“那日炼师走后,家姐便命我把木盒和笔都画成图纸,送去将作监,请他们按图制作一个新的扶乩笔盒。将作大匠看了图样后说需要三天时间,所以家姐便让我昨日去取。不想昨日我到将作监时,将作大匠不仅给了我做好的笔盒,还拿出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图纸。我一看便知,另一份则是三姐所画。”

    “你是说,宋三娘子身边的木盒也是在将作监制作的?”

    宋若昭点头:“是。我和大姐曾经这样猜测过,但后来我们又认为不太可能。其一,三姐身边的木盒工艺太粗糙,不像将作监拿得出手的。其二,三姐设计的木盒能杀人,即使核心机关在于毒笔,她大概也不敢直接让将作监制作。三姐在宫外认识的能工巧匠不少,既然能找到‘飞云轩’和老张做毒笔,要找一个做木盒的,亦非难事。此外……我们觉得,就算三姐的木盒是将作监制作的,我们也得装作不知道,才比较好。”

    裴玄静点了点头。宋家姐妹心思之细密,由此可见一斑。如果她们想对付什么人,联手盘算的话,只怕够对方受的。可悲的是,宋若茵的谋杀对象是自己的亲姐姐。

    “但你用你画的图纸定制木盒时,将作大匠并没提到三娘子也曾委托过他们。”

    “确实如此。事实上,三姐是瞒着将作大匠,偷偷找了将作监一名新学徒的木匠制作的木盒。”

    “原来如此!”裴玄静点头道,“怪不得木盒做得粗糙,原来出自学徒之手。”

    宋若昭说:“炼师莫急,且听我从头道来。将作大匠听说木盒将为扶乩所用,非常重视,便亲自开样监制。由于将作监经手各色金银宝物,故对每位匠人使用的材料和工具查验都非常严格,每次取用都必须登记造册,否则便无法开工。将作大匠在开样的时候,顺便查了查之前的账册,突然发现,就在差不多十天前,有人刚刚领取了完全相同的材料和完全相同的工具!并且也注为制作木盒。将作大匠深感纳罕,宫中平常绝对不会要将作监来做区区一个木盒。他便找来了册上登记的匠人询问。”

    说到这里,宋若昭向裴玄静瞟了一眼:“炼师或许还不知道,宫中的匠人都是宦者。”

    “哦。”裴玄静此前还真不知道这一点。

    宋若昭继续说:“那名匠人是个才十五岁的石姓学徒。起先还想隐瞒,禁不住将作大匠一番逼问,最终承认说,十多天前正是三姐找的他,命他按图纸制作木盒,并给了他一笔钱。按理将作监的匠人不能私下接活,但这个学徒利欲熏心,况且以他的手艺,要再熬上很久才能有独立做工的机会,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应了这个活儿。”

    “原来如此。”

    “还不只如此。”宋若昭满面愁容地说,“将作大匠把那个学徒教训了一顿,本以为这事就完了。却不料之后将作大匠开始做木盒,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同样的木盒,那学徒开了成倍的料。”

    “是否技艺不精,浪费太多?”

    宋若昭摇了摇头,“于是将作大匠把学徒叫来重新审问,这次不客气,对他下了狠手。那人才彻底招了——”

    “他招了什么?”

    宋若昭扬起煞白的脸,道:“他说,三姐当初让他做的是两个盒子。”

    “两个?”裴玄静也大惊失色,“另一个在哪里?”

    “他说……三姐让他送去了……平康坊北里的杜秋娘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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