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女神探裴玄静系列-第三章 杀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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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杀连环

    1

    庭院中央的巨树亭亭如盖,树身粗至需几人合抱,吐突承璀认得出是榕树。而那满园似火般怒放的红花,吐突承璀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昨夜刚刚赶到广州,迎接他的是一场潇潇春雨。早起雨止,地面尚湿,金灿灿的阳光便遒劲地洒下,从每一片透绿的树叶上反射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便是南国了。

    眼前的一切都让见多识广的吐突承璀觉得新鲜。不过,榕树下那几具绣架他还是熟悉的。丝绢以特别的折角方式绷紧在绣架上,只在大唐皇宫的尚衣坊中,才有这种技术。

    绣架大多空着,大榕树下仅坐着一位绣娘。因为光线的缘故,她背对院门而坐,正在专注地飞针走线。庭深寂寂,偶尔从树荫中冒出几声莺啼。吐突承璀刚想上前去,忽从榕树下飘起一阵轻柔的歌声。

    这个绣娘的习惯,每绣到陶醉忘形之时,便要唱上几句。

    她唱的是: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天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她是唱给自己听的,所以歌声极低,又时时被黄莺的鸣叫盖过。吐突承璀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乎情难自已。

    他仿佛又回到了贞元二十年的东宫。

    吐突承璀记得,那是他在东宫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也可以说,自贞元二十年之后,春天就把东宫彻底抛弃了。

    正是在东宫那个最后的春天里,吐突承璀第一次听到这天籁一般的歌声。

    当时他办完一件什么差事,回东宫向太子殿下复命。刚走到丽正殿外,就见到如今的圣上——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李纯站在台阶下愣神。李纯的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怀里抱着一大盆盛放的紫色牡丹花,花瓣如紫色丝绒般润滑浓丽,沁人的甜香扑鼻而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当下最稀有的品种——魏紫,而且还是并蒂双花,整座长安城里只有西明寺中才见得到几株,无价可求。李纯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觅得这几盆珍贵的牡丹来送给父亲。

    吐突承璀赶紧上前打招呼:“大王怎么不进殿去?太子殿下他……”

    李纯却竖起右手食指,示意他噤声。

    吐突承璀这才注意到从丽正殿内传出的歌声,正唱到: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歌中唱的是仙人列如麻,吐突承璀却觉得头皮直发麻。他从不知道,天底下真有歌声可以好听到让人浑身战栗,皮肤上一波连一波荡过酥麻感,恨不得立即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吐突承璀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从唱到的句子判断,李纯应该已经听了一会儿了,难怪一脸的如痴如醉。可是,吐突承璀不记得东宫有这样一位歌手啊。

    他索性也在台阶下站定,陪着李纯将歌听完。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心驰神漾。

    良久,李纯才喃喃道:“此方为仙乐矣。”

    吐突承璀问:“……大王,您的牡丹?”

    李纯回过神来了,笑道:“太子殿下刚刚听完仙乐,再看世间万物,肯定俱失颜色。我这些牡丹,只怕送的不是时候。”

    “不会的。”

    两人谈笑着走上台阶,李忠言从丽正殿内闪了出来,拦在二人面前。

    “大王,”李忠言躬身对李纯道,“殿下说他今天头疼得厉害,就不请大王进去了。大王送来的牡丹只留下一盆即可,殿下说待他身体好一些,定要仔细赏玩。其余的就请大王仍然带回王府去,与王妃和诸位王子、县主们一起赏玩吧。”

    身为太子李诵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李忠言丝毫没有恃宠而骄,对任何人都谦恭有礼。在太子的长子李纯面前,同样不卑不亢。

    李纯的面色骤变,立即又掩饰过去,换用恳切的口吻道:“李公公,太子殿下的身体不要紧吗?你看我都到这儿了,就让我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他这一片赤诚的孝心,任谁看了都会感动的吧。

    “这……”李忠言为难地说,“太子殿下再三说,大王的心意他很喜欢。但殿下今天身子的确很不爽,到现在还起不来,实不得已……”

    “明白了。那我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李纯转身便走。吐突承璀正在进退两难,看李忠言给自己丢了个眼色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匆匆赶上李纯。

    “大王,奴来送您。”

    李纯只顾埋头疾行,一言不发。一直走到东宫最僻静的院墙之下,才猛停下步子,看着吐突承璀冷笑一声:“你觉得怎样?”

    “我?什么怎样?”吐突承璀被他问愣了。

    李纯又冷笑了一声:“头痛?见不了我,倒能听歌?”

    吐突承璀赶紧把头一低,大气都不敢出。

    捧着牡丹花的随从们走得慢,刚刚才赶上他们二人。

    李纯厉声喝道:“都把花放下!”

    紫色牡丹花在宫墙下一溜排开,李纯缓缓地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搞到这几盆双头魏紫的吗?吐突公公,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今天这些花送得不是时候。”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朝那几盆娇艳欲滴的牡丹一通乱砍乱砸。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要拦,哪里拦得住。

    顷刻之间,稀世名花已零落成泥,碾作一地紫尘。李纯犹不解恨,再过去跺上几脚。

    随从们都看呆了。

    只有吐突承璀还敢摇头叹息:“唉,牡丹何罪之有啊!”

    李纯咬牙道:“行了,你可以去向太子汇报了!”

    吐突承璀“扑通”跪下。李纯问:“你还不去?”

    “大王……”吐突承璀苦笑,“您说我能干这种事吗?奴不想找死啊。”

    李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来:“你起来吧,是孤王难为你了。”

    吐突承璀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赔笑道:“奴帮您把这些破盆烂花收拾了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没事。花和泥就扔到御沟里,顺水流出去便是。花盆碎片还让他们带回去。”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御沟就在身旁的墙根下。所以李纯并非气撞心头,随意发泄的。他居然连善后的方法都预先想好了。

    大家各自用袍服的下摆兜着残花败叶,抛入御沟之中。紫色的花瓣碾碎之后,特别像凝结的血块,在水里打着转顺流而下。

    吐突承璀陪在李纯身边,目送碧水回旋,带走无辜的落英缤纷。在一片水声潺潺中,李纯轻声道:“我听说有些无聊的闲人墨客,喜欢守在宫外的御沟旁,等着看从宫中流出的落花香泥,以之为题吟诗作赋……哼,今天算他们有福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双头魏紫。”

    “可惜都烂了。”

    李纯朝吐突承璀竖起眉毛。

    吐突承璀压低声音道:“今天的歌,奴也是头一次在东宫听到,不知从哪儿来的……奴会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人。”

    李纯盯着水中最后的一泓紫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是从那天起,吐突承璀虽然在太子东宫当值,却实质上成了广陵郡王李纯的人。

    很多决定命运的时刻,事后去看,都由偶然因素促成。吐突承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偶然因素是——卢眉娘的歌声。

    “眉娘!”他终于无法扼制地叫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头张望。

    吐突承璀抢步上前,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眉娘!”

    卢眉娘惊喜地跳起身来:“是……吐突公公!”

    “是我。”吐突承璀微笑答应。卢眉娘离开大明宫时,吐突承璀还没当上神策军左中尉,所以她仍用老方式称呼他。要是换了别人,吐突承璀肯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不当时撂下脸来,日后也必须算账。可是从她嘴里这么唤出来……他只感到无比亲切。

    “眉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吐突承璀悲喜交加地端详着卢眉娘,尤其是她那两条细若柳叶的秀眉。元和年间,女子的妆容因袭胡风,时兴赭眉黛唇,将一对眉毛越描越浓,越画越粗,早就见不到卢眉娘这样清淡的细眉了。只有她没变。

    她当然也不可能变。因为当年先皇赐名给她,就是因为这两道惹人怜爱的天然秀眉。所以,她才叫作眉娘啊。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一下子都从记忆的最深处跳出来。

    “吐突公公说笑,都十多年过去了。眉娘……老了。”

    “你老了?怎么会?”吐突承璀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衰老的,那么今天吐突承璀必须要说,只有眼前的卢眉娘始终如昨,一成未变。

    不仅仅是那双秀眉,还有她的歌声,她的绣技,乃至此刻绽开在她脸上的、娇憨质朴的笑容。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吐突承璀产生错觉,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贞元二十年——那最后一个春天里。

    那时先皇还在东宫当太子,且已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看样子还得继续当下去。

    吐突承璀时任太子东宫的内侍总管,因办事利落且忠心耿耿,深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吐突承璀,这些人中包括了太子的长子、广陵郡王李纯。

    那年,吐突承璀和李纯同为二十七岁,李忠言二十五岁,而卢眉娘才十四岁。

    真不可思议啊,他们都曾经那么年轻过,而且有过真正的快乐。尽管非常短暂,又掺杂着各式各样的烦恼,但快乐毕竟是快乐。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经过了无数遍回想之后,吐突承璀终于琢磨透彻了一个道理:他们的快乐之所以那么脆弱,原因在于,这些快乐只属于东宫。当东宫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快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当今圣上很早就下旨,册封后的太子不住东宫,而是搬入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居住。表面上看,是为了更好地管教太子,让太子直接跟随在父皇身边,尽早培养处理政务的能力,同时也能增进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但政治老手们一眼就能看穿,这其实是李唐皇朝愈演愈烈的父子相争的必然后果:皇帝对太子的猜忌之心更甚以往,所以干脆把太子圈禁在大明宫中、自己的眼皮底下。从今往后太子将更不可能结交外臣,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无法构成对其皇帝老子的真正威胁了。

    然而,只有吐突承璀才懂得皇帝最深的心思——皇帝是想让东宫彻彻底底地死去,变成一座废墟。唯如此,那座活着的东宫才能永远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吐突公公?”是卢眉娘在叫他。

    “眉娘?”

    “你怎么会到广州来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啊。”

    “真的?”她欢喜得满脸红光,几乎要雀跃起来,马上又蹙了蹙眉尖,娇嗔道,“不可能……你骗我。”

    “哈哈哈。”吐突承璀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骗你吧,总之我来了。眉娘,记得那时我将你送出长安城南的安化门,在清明渠的码头登船去往大运河,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吧?”

    “十年,多四个月零三天。”

    吐突承璀很讶异:“记得这么准?”

    “我是一天一天算的。”

    “哦,为什么?”

    卢眉娘笑而不答,两条细眉弯得更加俏丽了。看着她的样子,吐突承璀心头一酸,便道:“眉娘,咱们分别了那么久,我有许多话要问你。你是不是也有话要问我?”

    “当然咯。”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好,你先问。”

    卢眉娘想了想:“唔……李忠言公公可好?”

    “他呀,好着呢。在丰陵,日日夜夜陪在先皇身边。”

    “啊,那敢情好。”

    “谁说不是呢,清闲,也没那么多烦心事。”

    卢眉娘沉默。

    “嗯,没别的要问了?”

    “还有……”卢眉娘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什么?”

    “还有他……”

    吐突承璀明知故问:“他……是谁?”

    “哎呀!你知道的,他是……圣上……”

    “原来眉娘要问的是圣上啊!”吐突承璀一本正经地说,“和圣上有关的事情可就太多啦,眉娘想问的是哪一方面?”

    卢眉娘也知道他在逗自己,涨红着脸道:“眉娘只、只想问问……圣上如今的样子。”

    “如今的样子?什么意思?”

    “都说圣上长得和先皇特别像。现在圣上也快到当年先皇的岁数了。眉娘想问,他如今是不是特别像当初的先皇啊?”

    “是像。”吐突承璀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冷不丁那么一瞅,都会弄错呢。诶,你问这干什么?”

    “因为……先皇和圣上,都对眉娘特别好。”

    “那倒是,他们都非常喜欢你。”吐突承璀微笑道,“说起来,圣上也怪惦记你的。”

    卢眉娘又羞涩起来:“……圣上惦记我?”

    “是啊。就是他让我来看你的。”

    卢眉娘惊喜地瞪大双眼:“真的?”

    吐突承璀一笑,“眉娘,你都问了这许多,该我问你了——你想不想回长安?”

    “回长安?”

    “是啊,圣上有这意思呢,所以才叫我来找你的。”

    春光突然从卢眉娘的脸上消失了,她垂下眼帘,轻微但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为什么不,你不是也很挂念圣上吗?”

    “可这是两回事。”卢眉娘有些发急了。

    “什么叫作两回事?”

    卢眉娘冲口而出:“因为原先不是这样说的,君无戏言呀!”

    “原先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紧盯着卢眉娘的脸问,“君是哪位君,言又是哪些言?”

    卢眉娘低头不语,两弯细眉反显出倔强来,浑如刚入宫时那个南海小丫头的模样。当年,她是被当作一件贡品献给皇帝的,又由德宗皇帝下旨,转赠给了东宫太子。

    吐突承璀叹了口气。对于大明宫来说,卢眉娘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她来自南蛮,又回归乡夷。加起来未满两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教会她恐惧和服从。

    他不想再逼迫她,便道:“算了,先不谈这些。我还有很多别的要问呢。”他看了看周围,“这里很快会有人来吗?”

    “我在教村子里的姑娘们刺绣,她们早上捕鱼,下午就会来……”

    “那我先回避吧。”吐突承璀说,“今天晚上,眉娘,你陪我到海边走一走,咱们在那里详谈。”

    “海边?”

    “是啊。不怕眉娘笑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海呢,想去见识见识。”

    “吐突公公你……”卢眉娘又一次笑靥如花了,“从这里向南走不多远便是海滩,我教姑娘们刺绣的时候,你可自去走走看看啊。”

    “我一个人不敢去。”

    卢眉娘惊得半张开嘴,随即甜甜地笑了:“好,晚上我陪你去海边。”

    2

    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上,风云凝止,星光浩渺。

    卢眉娘让吐突承璀脱去靴子,赤足走上沙滩。两人一直走到海水没过脚踝处,才找了块大大的礁石坐下。

    浪涛以亘古不变的节奏拍击着海滩,吐突承璀倾听了许久,对卢眉娘说:“过去读曹孟德的‘东临偈石,以观沧海’,颇感豪迈寂寥。而今身临其境,却怎么不是那个味道呢?莫非当初曹孟德所见到的海,与今日之海不同?”

    卢眉娘一脸茫然。

    吐突承璀还在琢磨:“我知道了,孟德所咏为东海,这里是南海。要不然就是东海和南海不一样?”

    卢眉娘“扑哧”乐了,“东海和南海不一样?你当是泰山和庐山啊?吐突公公,这我可比你懂,全天下的海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当然啦。而且,海水还是相通的呢。”卢眉娘说,“我在闵地福州待了许多年,每每思念家乡时,便凭海眺望,只当是在广州……”

    “哦?你什么时候去过福州,还待了很多年?”

    “啊!”卢眉娘自知失言,忙抬手捂住嘴巴。

    吐突承璀伸出手去,轻轻将她的柔荑按下,低声说:“眉娘,这里再无旁人,你就别瞒我了。我来广州之前,已经让刺史把你的情况打探清楚了——眉娘,我都知道了。”

    她兀自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那两道细眉,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轻轻跳动。

    吐突承璀说:“永贞元年末,我把你送上南归之路。可你到达广州后不久,即返身北上,去了福州,并且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十年。直到今年元月才从闵地回到广州。我说得对吗?”

    卢眉娘还是沉默。

    “为什么?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孤单单地离家别亲,在异地一待就是十年。眉娘,今天白天你提到过,说好了的事情,所指的就是这个吗?”见卢眉娘仍然默不作声,吐突承璀叹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君无戏言……不是当今在位的君,那就只能是先皇了。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么仁慈的先皇,竟会对眉娘做出如此残忍的安排。”

    “不!吐突公公,你不可以这样说先皇的!”卢眉娘急得眼圈都红了,“是,是他让我去福州的。可是如果当时他不放我走,我就得永远待在长安的皇宫里,一直到死,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再也见不到大海……先皇要求我答应的,只是十年而已。与人的一生相比,十年虽长,还是可以接受的。”

    吐突承璀点了点头,不出所料。

    “所以,十年到了,你就自由了,对吗?”

    “对。先皇说过,只要我在福州待满十年。在这十年中,我只能独自一人生活。但十年以后,我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做什么。所以……”

    “所以你就回家来了?”

    “嗯。”

    “不过我记得,你离开长安时,先皇已经驾崩了。决定放你走的,是当今圣上。”

    卢眉娘低声道:“我不知道先皇是怎么和圣上交代的。”

    吐突承璀又点了点头。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又一桩交易?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先皇对卢眉娘离开长安后所做的秘密安排,当今圣上被完全蒙在了鼓里。

    “眉娘,先皇让你在福州做什么?”

    卢眉娘犹豫着。

    “告诉我吧,十年之限不是都已经过了吗?”吐突承璀温柔地说,“我来广州跑一趟也不容易,这辈子多半都不会再来了。眉娘,我要把你的消息带回去,带给圣上,带给李忠言公公,让他们都为你高兴。你说好吗?”

    他知道能用什么打动卢眉娘——东宫的那最后一个春天。

    果然,卢眉娘向他扬起脸来,无限赤诚地说:“那我就告诉你,先皇要我在福州等人。”

    “……等人?”连吐突承璀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大变,但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卢眉娘却忽略了。她说:“先皇告诉我,在这十年中,有人会搭乘东瀛的船只来唐。他们将在福州上岸,我要去迎接他们,将先皇留下的书信交给他们,并送他们离开福州,西去长安,我的事情便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可是你并没有等到人?”

    “没有。”卢眉娘有些困惑,又有些懊丧,“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回来?不过先皇交代得很清楚,假如十年到了我还没有等到他们,就不用再等了。我的任务只有十年,多一天都不需要。”

    “那么先皇的书信呢?”

    “按照先皇的旨意,十年限期一到,如果没有人来,我就将信烧了。”

    “你就没有打开看一看,信里写的什么?”

    卢眉娘委屈地说:“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样问?”

    吐突承璀没有说话,他的心痛得纠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卢眉娘等了等,忍不住问:“吐突公公,你知道先皇要我等的是谁吧?”

    “不!”吐突承璀厉声喝道,“不要说出名字,别说!”

    “我……”卢眉娘倒给他吓愣了。

    吐突承璀稍稍平静了一下,勉强笑道:“眉娘,我猜你没有全听先皇的话。”

    “啊?”

    “先皇有没有嘱咐过你,即使十年过去,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唯独不能刺绣。”

    卢眉娘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没猜错吧?”吐突承璀怜惜地端详着她,“以先皇的为人,一定会那样嘱咐你。况且放你走时,圣上给了你许多金银赏赐,足够你过好几辈子了。你根本用不着再刺绣谋生。可你就是没听先皇的话!”

    “我……我太想刺绣了。要是不刺绣,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卢眉娘期期艾艾地说,“我觉得,十年都过去了,应该没关系的……吐突公公,先皇他不会怪我吧?”

    吐突承璀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会。先皇那么仁慈,肯定不会怪你。再说,若不是你绣了一幅《璇玑图》,我也找不到这里来。”

    “我不敢绣佛经,因为那是专为先皇和圣上绣的。只有这《璇玑图》锦帕,本是女子的玩意儿,我猜想他们不会在意,所以才给同村姐妹们绣着玩。”

    她不知道,本来她已经被完全遗忘了,直到那幅《璇玑图》被作为宝物送进大明宫。

    眉娘啊眉娘,虽然你矢志不渝地践行了先皇的旨意,把一生中最好的十年光阴都献给了这份承诺,为什么偏偏不能坚持做到最后一件小事呢,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吐突承璀陷入沉思,许久又道:“还有一件往事,我一直想问眉娘。今日别后,想必再没有机会问了。”

    “公公请问。”

    “你第一次入东宫时,为先皇唱了一曲李太白的《游仙歌》,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记得呀。”

    “为何会唱起那首歌?”

    “那天俱文珍公公带我进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可是殿下病得厉害,起不了床。因为我是德宗皇帝赐下的,所以就让我隔着屏风磕了头。本来要退下了,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说到这里,卢眉娘停下,悄悄瞥了一眼吐突承璀,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又说下去,“……殿下问起我会不会唱《游仙歌》,我说会,便吩咐我唱了。等我唱完,太子殿下把我叫到榻前,说我唱得非常动听,他的头疼都好了许多。又说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听,说我柳眉弯弯的样子可爱,便赐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眉娘’。”

    此时此刻,在吐突承璀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足可令日月无光。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偶然,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环环相扣,是因果报应!

    许久,吐突承璀方喟叹道:“……清楚了。”

    他抬起头,指着海面上说:“快看,那里好像有一艘船,是不是从东瀛来的?”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卢眉娘扭头看去。就在她一不留神的刹那,吐突承璀伸出双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卢眉娘的嘴里发出“咳咳”的声音,面孔先涨得通红,继而变得青白。吐突承璀无法直视那对瞪大的眼睛,只好微微合目,手中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

    在海涛的轰鸣中,他似乎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咔嚓”。她的脖颈折断了。

    方才还挣扎着攀住他的一双臂膀,软软地垂下去。卢眉娘瘫在他的怀抱中,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里面既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只有无尽的困惑,仿佛在问:为什么?

    吐突承璀轻轻将她的眼皮抚平,又无比爱怜地摸了摸那两道细眉。

    从此以后,世间再也不会有这么纯真可爱的眉娘了。

    能够与他分享记忆的人一个一个消逝。吐突承璀很清楚,东宫,将最终成为他和皇帝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有朝一日,皇帝将只能和他坐在一起,凭吊往事,追忆那些永远离去的人们。

    3

    二月二日中和节,是当今圣上的祖父德宗皇帝御旨钦定的新节日。

    这一天中,长安城内各大庙观都有讲经摆戏之类的节目,供百姓们游乐。但更让长安人看中的是,从这一天起,长达数月的长安春游便正式拉开序幕了。

    其实每年上元节一过,酷爱郊游的长安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但时令毕竟还早,郊外一片苦寒,草木尚未萌芽,有心探春而春日迟迟。本来整个二月里都没有节日,人们必须等到三月初的上巳节才能出游。德宗皇帝正是体恤了长安人的这份思春情切,才特意选在二月二日设立新节,让那些早就按捺不住的脚步能畅快地迈出去。

    安史之乱后,虽然战祸频发,国力日衰,但长安之春并未褪色半分。经过相对稳定的贞元和永贞,元和以来大唐整体情况趋好,人们春游的热情更加高涨了。自中和节设立至今,到初夏为止,每年的这段时间历时数月,士人淑女们或乘车、或骑马,在园圃和郊野中拉起帷幕、支起帐篷,饮宴游乐,甚至裸衣去巾,放浪形骸,尽情收获属于他们的春光。

    元和十一年的中和节到了。

    今年春天的雨水充沛,中和节前连续下了三天雨,二月二日当天也是时雨时晴,把绝大多数长安百姓的足迹困在了城内,只能去寺观名胜中倘佯一番,呼吸早春的气息。不过在曲江之畔,还是能看见三三两两的油壁车和花骢马。寒梅沿岸怒放,自乐游原上远远望去,宛似皑皑积雪不曾化尽。

    裴玄静策马从乐游原上飞奔而下。她本善骑,自从入金仙观后,就放弃了骑马,出入均以车代步。大唐的女道士,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道士,非常容易招来各色自诩风流的狂蜂浪蝶。哪怕在金仙观这种带有皇家背景的地方修道,照样有人觊觎。裴玄静不想惹麻烦,所以一向深居简出,连骑马都放弃了。但今天事发太紧急,她必须尽快找到杜秋娘!

    宋若茵制作了两个扶乩木盒,其中之一害死了她自己,另一个送去了杜秋娘宅。宋若昭把这个惊天消息带给裴玄静时,正是在昨天——二月初一日。

    宋若茵究竟想干什么,她怎么会结识杜秋娘?

    宋若昭一问三不知,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一溜烟地跑回柿林院去了,却把一团乱麻统统扔给了裴玄静。

    裴玄静快让宋家姐妹给气死了。她直觉到,宋若华和宋若昭肯定还隐瞒着什么内情!宋若茵都已经死了,不明白她们为何还要死卖关子。裴玄静一气之下,真想直接冲进大明宫,把目前所查知的情况往皇帝面前一摊。

    但她又不能这样做。

    皇帝的授命,宋若华的拜托,还有自己对于真相孜孜以求的好奇心和好胜心,都不允许裴玄静半途而废。她只能继续迎难而上。

    且不论宋若茵出于什么目的,送到杜秋娘那里的扶乩木盒肯定是个大麻烦,弄不好就又是一条人命。裴玄静不能坐视不管,但怎么管呢?

    她思之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平康坊。大闹杜宅才过去没几天,那里的人对裴玄静这位“女妖道”绝对记忆犹新。上回裴玄静是以黑云压低、家宅不宁为由骗进门的,所以这次当她说到扶乩木盒可能招致死亡时,自己都觉得好似在满口胡诌。

    果然,杜秋娘的一双妙目中全是鄙夷,亏得她还耐心听完了裴玄静的话,才悠悠地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扶乩木盒。炼师真是辛苦了,还专门跑一趟,请回吧。”

    裴玄静哭笑不得,只好说:“事关性命,还望都知慎重对待。”

    “我记得,上回炼师也是这么说的。”杜秋娘道,“我真不明白,炼师为何屡次三番来消遣秋娘,这样很有趣吗?”

    做人真是不可一次失信,裴玄静懊恼极了。

    “都知误会了。我说的……今天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不是实话,我听得出来。是不是好人,我也看得出来。我杜秋娘虽自小堕入风尘,却从不自轻自贱。我自以为,和名门闺秀比,秋娘并不卑微;和炼师这样的女神探比……秋娘也不是傻瓜。”

    裴玄静深吁口气:“既然如此,那就告辞了。”

    杜秋娘道:“炼师好自为之吧。”

    临出门前,裴玄静将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书信放在案上。信中画出扶乩木盒的构造,并注明了危险之处。

    至于杜秋娘会不会看,看完会不会当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其实是有一个人可以帮忙的——崔淼。假如能经由他去警告杜秋娘,应当有效。但裴玄静不愿再把崔淼拉进这个乱局。

    他说过自己在飞蛾扑火,而裴玄静一心想做那层挡在飞蛾与烈火之间的纱笼。她深知前路崎岖,却一厢情愿地抱着盲目的自信和侥幸心理。情之所至,所谓的女神探自欺欺人起来,一点儿也不输给任何愚人。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和节的早晨到来了。

    李弥来喊裴玄静去醴泉寺时,她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今天要带他去看杂戏。

    二人整装而出,雨倒是停了。有李弥在身边,裴玄静便可戴着帷帽步行。至少从外表上看,李弥绝对是个清秀挺拔的小伙子,够得上充当裴玄静的护花使者。

    从辅兴坊向南穿过金城坊,便来到了醴泉坊。坊中有一座醴泉寺,是这个区域里规模最大的寺院了,中和节有杂戏上演。裴玄静他们到的时候,庙前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找不到插足之处。

    裴玄静满腹心事,却发现李弥似乎也不急着进寺,而是不停地向南张望。

    “自虚,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裴玄静刚想追问,突然想起来——醴泉坊的南面,不正是西市吗?

    “自虚,你是不是想去宋清药铺了?”

    李弥的脸腾地红了。裴玄静的心也跟着撞鹿一般,突突乱跳起来。

    宋清药铺——崔淼的落脚点。今天他会在那儿吗?也许应该去试一试,反正离得不远……

    “自虚,你想不想去看看三水哥哥?”

    “我想……”李弥居然也吞吞吐吐起来。裴玄静一念闪过:他最近怎么有点变了?

    “我想去,嫂子,我们一起去吧。”李弥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好。”她求之不得。

    两人匆匆赶到西市,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宋清药铺的后门。这里还和往日一样安静,李弥上前叩门。

    好一会儿才有人在里面应声:“干什么呀,敲个不停,烦死了!”

    裴玄静和李弥对看一眼,这口气,除了禾娘还能是谁?

    李弥边敲边叫:“禾娘,我和嫂子来看你和三水哥哥,你开门呀。”

    “不开!”

    裴玄静上前道:“禾娘,我找崔郎有要事。他在里面吗?”

    门霍然敞开。禾娘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要事,要事!你们的事情都是要事!我真不懂,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要事!”

    裴玄静一皱眉:“我们?”

    “是啊,不就是你们这些又美又有钱身份又高的……你们吗?”

    裴玄静听出她话里有话,忙问:“崔郎和女人在一起?”

    “哼,我还真没怎么见他和男人在一起。”

    裴玄静心念一动,难道是杜秋娘?赶紧追问:“崔郎到底在不在?我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中和节的好日子,怎可辜负了大好春光!”禾娘恶狠狠地说,“这又湿又冷的天气,还要去郊游赏春,非得冻死淋死了才算完。”

    “他们去曲江了?”

    “对。骑着大马,带着油幕、帷幄和坐具,应有尽有,刮风下雨都不怕。不但能喝酒唱歌,弹琴跳舞,还能占卜算卦……”

    裴玄静打断禾娘的抱怨:“你说什么?占卜算卦?”

    “是啊。咱们的崔郎中可全能了。会治病救人,吟诗作赋,说笑谈情,连算命都会。我听说,他们今天还要玩什么扶乩呢。”

    “禾娘!”裴玄静柳眉直竖,“他们走了多久了?”

    禾娘被她吓了一大跳:“大、大概半个多时辰吧。”

    裴玄静一眼看见拴在后角门边的马匹:“这是药铺的马吗?”

    “是掌柜的……”

    禾娘的话都还没说完,裴玄静已经解开缰绳,飞身上马:“麻烦你跟宋掌柜打声招呼,我借他的马匹一用,去去就回。”

    她就在李弥与禾娘惊惶的眼神中,疾奔而去了。愣了好一会儿,禾娘才问李弥:“你嫂子犯失心疯了?”

    李弥看着她,喃喃道:“我不知道啊……禾娘。”

    裴玄静已然方寸大乱。

    看来那封信大概连拆都没拆开,就被杜秋娘撕得粉碎了。更可怕的是,她竟把崔淼也拉上了!裴玄静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先一步去找他。

    中和节的长安城里,九街十二衢上到处人头攒动,裴玄静心急如焚,也只能勒紧缰绳,随着人群缓行,又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曲江边。

    烟雨蒙蒙中,曲江两岸刚抽出嫩枝的柳树随风飘摇,河面上如同升起一阵绵长的绿雾,迷幻缥缈,美若仙境。裴玄静哪还有心情赏景,从乐游原的高坡上竭力远望,心凉了大半。

    帐幄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整条曲江边。早春冻雨,游人稀少,但分布得更开更广。而且为了遮雨,全部都支起了帐篷,四周再围上油幕,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裴玄静要想从中找到杜秋娘和崔淼,无异于大海捞针。

    帷帽早被她扔掉了。雨水直接飘进眼窝,裴玄静的眼前一阵模糊。她咬了咬牙,驱马向最大的那个帐篷跑去。

    从禾娘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今日崔淼参加的曲江游春阵仗相当大。以杜秋娘京城第一名妓的身份,邀她出行者非富则贵,多半是王公侯爵。那么,就先挑这个最大的帐篷,碰碰运气吧。

    马蹄踏着春泥,一路四溅。飞奔到大帐篷前面,裴玄静下马步行,但见泥地里到处金光灼灼,竟是洒了遍地的花钿和金箔。显见这个帐篷里的游春者,奢豪淫靡绝非常人可比。

    帐篷外的树上系着数匹高头骏马,俱为难得一见的宝骢。枝头搭着油布,石墩上铺着毡毯,数名随从侍卫横七竖八地仰躺在上面,酒气和鼾声扑面而来。

    大白天的,这些人就喝得烂醉了。裴玄静心中又急又惑,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崔淼和杜秋娘会在他们中间吗?

    顾不得其他了,裴玄静径直往帐篷里面闯。刚钻进帷幄,一阵浓郁的香气迎面袭来。紧接着,便有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扎到她的怀中。

    “咦,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竟是个软玉温香的少女,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满脸通红地靠在裴玄静的身上说胡话。看她的脸蛋最多十六七岁,头上梳着如云重鬓,插满钗簪步摇,金银叠翠,流光溢彩,全身上下却脱得只剩下最里层的丝衫,宛如薄露压花,动一动便春光乍泄。

    裴玄静只好扶住她,问:“杜秋娘在这里吗,崔淼在吗?”

    “秋娘……崔郎……刚才都还在呢,怎么不见了,去哪儿了?”

    少女在原地团团乱转起来。

    裴玄静又惊又喜,真的碰对了!她连忙举目四顾,可是帐篷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毡毯上几个横卧的身体,想必也都烂醉如泥了。她想凑近些仔细辨认,少女却拖着她不肯松手。

    “姐姐,姐姐……”少女娇憨地说,“你是谁?你长得真美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裴玄静让她缠得没办法,干脆反问:“你是谁?”

    “我?我是自虚啊……”

    “你说什么?”

    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是问我名字吗?我叫李、自、虚!”

    裴玄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甩开裴玄静的胳膊,自顾自吟道:“觞酣出座东方高,腰横半解星劳劳……夜饮朝眠断无事,楚罗之帏卧皇子。”

    如同一记重锤打在裴玄静的头上。她努力定了定神,问:“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少女还在叽叽咕咕地笑着:“李长吉的诗写得真好,好听。”

    “……楚罗之帏卧皇子,”裴玄静一把握住少女的肩膀,“你是襄阳公主?”

    少女迷迷糊糊地问:“唔,谁叫我?你找我有事吗?”

    裴玄静松开手,朝后倒退了半步。方才少女口中所吟的,正是长吉所作《夜饮朝眠曲》中的句子。这首诗是他在长安做奉礼郎期间所写的。当时长吉有机会参加一些宫廷宴会,所以写了数首描绘宫中贵主饮宴无度、夜夜笙歌景象的诗,字句香艳而又含着讽刺。据说,这首《夜饮朝眠曲》所讽喻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妹妹——襄阳公主。

    襄阳公主,是先皇和王皇太后最年幼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先皇驾崩时,她才六岁。因其年幼丧父,皇帝作为襄阳公主的长兄,便对她格外疼爱,宠溺程度超过任何一位皇子和公主。

    襄阳公主被皇帝宠坏了。年方豆蔻时,她就以奢靡放纵、任性娇蛮而闻名天下,偏生人又长得美貌绝伦,更招引得全长安的贵公子都围着她转。说来也怪,当今圣上为正风气,对皇族的管制相当严格,偏偏对这个小妹妹毫无办法。别说约束她的行为,哪怕公主想要星星月亮,皇帝也恨不得去摘给她。皇帝如此,襄阳公主就彻底没人敢管了。

    裴玄静读《夜饮朝眠曲》时,也曾被诗中所描绘的妍丽画面所打动。她总感觉,长吉的笔不赞成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同情并欣赏着恣意挥霍的青春和生命。

    长吉是一位多病、早慧而又怀才不遇的诗人,再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青春易朽,人生如梦。所以他用自己的不世才情,永远记下了襄阳公主的颓废之美。

    可是……怎么襄阳公主的名字也叫李自虚?

    裴玄静猛然惊觉,今天自己不是来研究这个问题的。崔淼在哪里?杜秋娘在哪里?扶乩木盒在哪里?

    她在帐篷里四下寻找起来。襄阳公主李自虚醉糊涂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在裴玄静身边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叨咕什么。

    帐篷里很快找了一遍,醉倒在地的那些人中并无杜秋娘和崔淼。

    裴玄静更着急了,难道襄阳公主在胡说?

    她又问了一次:“杜秋娘和崔淼去哪里了?”

    “他们走了?”襄阳公主半睡半醒似的嘟囔,“抱着个木盒子走……要去扶、扶乩?神神秘秘的……不带我……”

    裴玄静的声音都变了:“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哪儿?……唔,从后面走到曲江边上……”

    裴玄静掀开帷幄跑出去。这架大帐篷就搭在曲江岸边,一出去便见满岸扶柳摇曳,杏花树一棵接着一棵,细雨阵阵,从花枝间飘洒而下。

    她一眼便看见横卧在杏花树下的崔淼。

    他仰面朝天躺着,脸上粘着几片树叶,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在他身边不远处,滚落着一个木盒,和她在柿林院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裴玄静几乎无法呼吸了。她奔过去,在崔淼的身边蹲下来。雨越下越大,把她的眼睛完全蒙住了。朦胧中,她只看见一张全无血色的发青的脸。

    裴玄静哑声叫道:“崔郎!”

    他毫无反应。

    她忽然觉得天昏地暗。来晚了,为什么她总是晚到一步!

    裴玄静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英俊的面孔。触手冰凉,酷似她已经体会过的绝望感觉。

    眼泪恣肆而出。“崔郎!”裴玄静又叫了一声,用力将崔淼的身子抱起来,拼命摇撼起来。上一次面对心爱之人的死亡时,她只能无奈接受。但是这一次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了,裴玄静痛哭出声。

    “……静娘?”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静娘,你干什么呀?”

    裴玄静瞪着怀里的崔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睁开了,正盯着她看呢。

    裴玄静两手一松,崔淼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撞到地上。

    “哎哟!”他疼得大叫一声,“你干吗,想杀人啊?”

    裴玄静问:“你没死?”

    “我……”崔淼挣扎着撑起身来,“是还没死,不过再让你这么折腾两下也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躺在树下面?”

    “我?好像是喝醉了?”崔淼揉着后脑勺茫然四顾。裴玄静跟着他到处乱看,正好瞧见襄阳公主也钻出了帷幄,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过来。

    “崔郎……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襄阳公主说着,脚下绊了一绊,她低头看,原来是自己的高头云履踢到了一个木头盒子。

    她俯下身要捡:“咦?这是个什么盒子……”

    裴玄静大叫:“住手,别碰它!”

    襄阳公主吓得向前一个趔趄。河岸本就是个斜坡,她的脚尖一用力,那木盒就咕噜噜地直朝曲江里滚过去。

    裴玄静和崔淼都看呆了。

    两人还在愣神,襄阳公主反应倒快,连蹦带跳地去追木盒。

    这回崔淼和裴玄静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公主小心啊!”

    襄阳公主听见叫声,刚刚好在江岸边停下。

    随着轻轻的“扑通”一声,木盒落入水中。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虚脱了。“静娘。”崔淼在她耳边低唤了一声,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裴玄静也无力再抗拒。

    突然,从岸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襄阳公主像疯了似的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边喊:“杜、杜秋娘在、在水里漂……”

    4

    深夜的清思殿上,气氛格外肃杀。

    震怒之中,皇帝下令将当天公主游春的侍卫统统诛杀,一个不留。其他相伴者不论王侯公子,还是教坊女妓,一律当作嫌犯送入大理寺,案情大白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任何人求情都没用。

    狠狠地杀罚了一通,皇帝的怒气却丝毫未减,仍像只暴躁的老虎般在殿上来回踱步。终于,他停在裴玄静面前,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双眸中好像燃着两团烈火,语调里却冒着森森寒气。

    从曲江回到大明宫中,裴玄静就在这里跪到现在。她头一次见识了天威,也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在大明宫中见到的人,从宋家姐妹到陈弘志,每双目光的深处都隐藏着彻骨的恐惧。

    她抬起头,茫然地回答:“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皇帝声色俱厉地说,“好!那你现在就说一说,朕是如何信赖于你,而你,又是如何妄负朕的信任!”

    “……妾没有及时把宋若茵制造扶乩木盒杀人凶器之事禀报陛下。”

    “说得很对!那么,朕应该怎么处罚你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

    “陛下……”和裴玄静并肩而跪的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陛下,此事皆为妾之罪,因妾执意相求,炼师才同意暂时隐瞒。是妾欺君犯上,求陛下惩罚妾,不要怪罪炼、炼师……”她太虚弱了,每说一个字都似拼尽全力。短短的一段话说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快瘫倒了。

    “住口!”皇帝手指宋若华,“你身为朕的内尚书,朕平日还尊你一声‘宋先生’……你却对自己的妹妹疏于管教,纵使她作恶自戕,居然还想隐匿罪行,你、你……”连喘了好几口粗气,皇帝才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今天算你们二人福气,死的只是杜秋娘,如果是襄阳公主发生意外……朕,必诛你们的九族!”

    裴玄静叫起来:“陛下,我有话说!”

    “你?”皇帝笑得格外狰狞,“好啊,说来听听。”

    “陛下,假如当初妾把扶乩木盒的秘密禀报陛下,尚书娘子就不可能再去将作监定制新木盒。那么,宋若茵当时曾做过两个木盒的情况就不会揭露出来,线索也不可能引到杜秋娘那里。妾承认,妾为找杜秋娘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是妾的过失。但襄阳公主会与杜秋娘等人一起出游,杜秋娘还把扶乩木盒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根本无法预测的事情。因而妾以为,妾的过错在于未能警醒杜秋娘,导致她为扶乩木盒所杀,也使襄阳公主身处险境。陛下当然应该责罚妾。但是妾毕竟及时赶到曲江边,避免了襄阳公主连遭不测,即使不算功劳,陛下也不该以欺君之罪论处!”

    裴玄静的话音刚落,连宋若华都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在皇帝盛怒之下顶撞他,已属胆大包天。何况,裴玄静方才的这番话连据理力争都算不上,谁都能听出来,她简直是在狡辩!

    皇帝死死地盯住裴玄静,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叩头道:“请求陛下允妾继续勘察此案。妾定当万死不辞,将功折罪。”

    “……朕还能相信你吗?”

    “难道陛下就信大理寺?”

    “为什么不信?至少他们不敢欺瞒朕。”

    “查不出什么,自然也就不用欺瞒。”

    皇帝冷笑:“你就那么自信?”

    裴玄静挺直身躯道:“陛下,妾从未刻意欺瞒过陛下。妾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完成陛下所交托的任务。求……”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长跪稽首,“求陛下明鉴。”

    皇帝许久不置一词。

    清思殿中的空气凝滞不动,龙涎香的味道便愈发凸显出来,如同神迹一般缥缈,不可捉摸又使人自惭形秽。要在这种环境中坚持自我,确实太难太难了。

    忽然一声脆响,就在裴玄静眼前的丝毯上,玉色碎片四溅而起。

    原来是皇帝将御案上的茶盏扫落于地,指着帷帘喝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滚出来!”

    陈弘志从帘后匍匐而出,连连叩头道:“奴奉、奉大家之命,刚从大理寺、寺回来,不敢打扰大家……”

    “说!那里情况怎样?”

    “大理寺卿还在连夜提审嫌犯,目前尚无定论。”

    “都是些废物!”

    “大、大家……还有一件、件事……”陈弘志的舌头直打结。

    “说啊!”

    “是……大理寺去将作监提押那名制作木盒的学徒工匠,发现他、他上吊自杀了。”

    “上吊?”

    “将作大匠原将他反锁在房中,打算再审的。没想到他解下自己的衣带,在房梁上吊死了。”

    皇帝面沉似水,过了很久,才说:“也罢,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玄静浑身一凛,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连忙叩头道:“谢陛下。”

    “不过,这次你若是再失手……”

    “玄静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到那时你要考虑的是——会牵连到哪些人。”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既然敢于挑战,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她知道自己被逼入了绝境。与皇帝的较量总是如此,每一次他都要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裴玄静说:“陛下,妾还有一个请求。”

    “说。”

    “请陛下下令释放关押在大理寺中的此案嫌犯。”

    “为何?”

    “陛下,杜秋娘刚打捞上岸时,妾就查看过,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有块黑斑,和宋若茵的情况完全相同。因此虽然扶乩木盒没有找到,杜秋娘死于木盒上的毒笔机关,当无疑问。这也就证明了,那些伴同游春者与此案毫无相涉。如果一味关押审问他们,万一有人熬刑不过胡说,甚至枉死于刑杖之下,不仅于案情无补,还可能损及皇家声望……”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裴玄静,“朕既已委你全权勘察此案,你就看着办吧,朕给大理寺卿一个口谕便是。”

    “至于你——”皇帝转向宋若华,语气略微和缓了些,“你们三姐妹就在柿林院中自我禁足吧,案情大白之前,不得随意出入。朕……不让神策军难为你们。”

    “陛下……”

    “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

    宋若华问:“陛下,那么扶乩呢?”

    “扶乩?”皇帝紧锁双眉,“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请陛下明示!”

    “当然不能再做了!”皇帝又发起火来,“就是因为这个扶乩,已经断送了好几条人命,朕还不想做一意孤行的昏君!”

    “可是陛下,扶乩由蛇患而起,不应该半途而废啊……”

    裴玄静惊讶地看着宋若华,她是伤心过度乱了心智吗?怎么如此不明事理,不识好歹?

    “不要再说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风后转去。

    “陛下!”宋若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举起双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为了扶乩而死的。我愿代她完成这个任务……陛下!”

    皇帝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许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违者一律处死!”

    宋若华愣了愣,身子猛地向前扑去。一大摊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刚好落在皇帝的脚前。

    裴玄静生平头一次光顾大理寺的牢房。

    大理寺审理的均为朝廷重案,牢房戒备森严。整块长石砌成的牢房壁上,常年阴湿,长满了苔藓。早春时节,黄中泛绿的苔藓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气逼人。

    崔淼靠墙而坐,双目紧闭,面色十分苍白。

    裴玄静在他身边蹲下。崔淼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多处,血迹斑斑,从破口处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上的鞭痕。

    她的心中不胜酸楚,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

    崔淼听到动静,把眼睛睁开了,见是裴玄静,喜道:“是你?你来了?”

    “是我。”

    裴玄静轻轻掀开他的衣服前襟,这回看得更清楚了,胸口遍布累累鞭痕。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恨道:“下手竟然这么狠!”

    “不打我打谁啊。”崔淼倒是满不在乎,“同行诸人中,王侯公子打不得,怕今后遭到报复。歌女娼妓也打不得,软玉温香都曾在怀,况且人家还要靠那身娇嫩的肌肤谋生,也下不去手啊。看来看去,唯有我这个江湖郎中不打白不打,打残了也没人喊冤,打死了也没有人在乎,所以……”落到这个田地,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裴玄静从皇帝那里抢下这件案子后,便连夜赶到大理寺来问案。因为案件牵涉到襄阳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来就头大如斗,正发愁甩不掉麻烦呢,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炼师,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种案子,断对了是职责所在,断错了则后果不堪设想。襄阳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至于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刚把案子移交给裴玄静,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发好几个时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为这起案件中几乎无人可审: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张和钱掌柜死了。现在连将作监的学徒石姓木匠也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到口供,那么活人呢?宋家姐妹藏于深宫,只要皇帝不发话,谁也不能直接去抓人。当天游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严刑拷问的理由,何况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至于襄阳公主嘛,案发后就被直接护送进了大明宫。皇帝是否亲自责问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主受惊不小,皇帝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去惊扰她。结果,大理寺卿只好把这几个时辰全部用来拷问崔淼了。如果裴玄静再来得晚些,大理寺卿把严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统统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忧了。

    她掏出绢帕,替崔淼擦去脸上的虚汗,轻声问:“他们光打你做什么?”

    “不就是想逼我认罪吗?当官的没别的招数,只能找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

    崔淼一笑:“还是静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没有受苦?”

    裴玄静摇了摇头。

    “静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

    “想你呀。”崔淼柔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赶到曲江边的,又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抱着我哭?你流泪的样子真好看,我只要盯着想,连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觉得疼了……”

    “瞎说。”

    “真的。我还在想,如果这回我真的难逃一劫,让大理寺卿给活活打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裴玄静嗔道:“还越说越来劲了!”捏起拳头要捶打,又想到他刚刚饱受刑讯,终究不忍,拳头只是轻轻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势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声说:“所以静娘来救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裴玄静由他握着手,垂眸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跑去和襄阳公主一起游春?你何时结识的这等人物?”

    “哈,这个问题大理寺卿都问了无数遍,崔某也回答了无数遍,不妨就再给静娘说一遍。我认识的人不是襄阳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为秋娘诊治过一些小毛病,后来又帮她的宅院灭蛇,故而结下了一点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阳公主喜好饮宴歌舞,过去没少请秋娘去捧场,两人是旧相识。中和节春游,襄阳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于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带着去的。”说到这里,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还是后怕。

    裴玄静本来听得专注,看到他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火起,将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问:“杜秋娘随身携带的扶乩木盒又是怎么回事,崔郎可曾打开看过?”

    “杜秋娘说想去曲江岸边扶乩,烟柳拂风,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运势的好地方。其实崔某对这些事向来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不过既然秋娘喜欢,就陪她凑个趣而已。那个木盒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也没打开看过。当时喝得酒酣耳热,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边,我就跟着出了帐。谁知让江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天旋地转地倒下去了……再醒来时,便见到静娘你抱着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静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找来曲江岸边,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将有生命危险?另外,那个扶乩木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和你都盯着它问?”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内情,就别再问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挨打事小,能脱身就好。”裴玄静道,“我知道崔郎与此案无关,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秋娘怎么办?她可不能死而复生了。”

    “案子总会查清楚的,到时定给死去的杜秋娘一个交代。”

    崔淼紧盯着裴玄静,缓缓地道:“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静娘此来不单单是为了探望我,静娘是来查案的?”

    “是。”裴玄静承认,“我把这件案子接下来了。”

    “果真?静娘太令崔某佩服了。连大理寺卿都一筹莫展的案子,静娘倒敢接手。”

    裴玄静不语。

    崔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最主要的是,圣上竟也如此信赖静娘,把关系到宫闱隐秘的案件交托于你,可见静娘在他心中的分量。”

    “崔郎言过了。我只是碰巧遇上襄阳公主的意外,所以圣上就……”

    “不不不。”崔淼打断她,“我说的不是襄阳公主那个无知少女,而是杜秋娘!”

    “杜秋娘怎么了?”

    “你不知道?”崔淼打量着裴玄静,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你竟然不知道?那还断什么案子,可见圣上也不那么信任你嘛!又或者说,他只在利用你的范围之内信任你……”他连连摇头。

    裴玄静站起身:“走吧。我这就送崔郎离开大理寺。”

    从大理寺西侧的顺义门出皇城时,晨钟刚刚敲过第一通。东方天色澹然,长安城还笼罩在初春拂晓的雾气中,大街上晃动着极少数的几个行人,周身隐隐绰绰,如同隔在一面巨大的琉璃窗外。

    晨风依旧刺骨,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随身的包袱解开,取出里面的大氅,搭在崔淼的肩上。她来时就想到崔淼挨了刑讯,肯定伤痕累累,又衣不蔽体,所以特意带来这件大氅给他御寒。

    崔淼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没有道谢,反而紧锁双眉道:“不行,我还得回大理寺。”

    “为什么?”

    “秋娘还在里边吧?”

    “此刻还在殓房中……”裴玄静垂眸道,“我来之前,去看过一眼。”

    “哦,她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就像睡着了一样。”

    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崔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崔淼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活着时,每天都过得烈火烹油一般热闹,现如今却只能独自一人冷冰冰地躺在尸房里。那些曾经捧着大把金银财宝,想要一睹芳容的人;那些曾如狂蜂浪蝶般追逐左右,赌咒发誓要死在石榴裙下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一个都见不到了?落到最后,恐怕只有我这个江湖郎中去为她收尸了!”

    他转首问裴玄静:“我可以去吗,主审官?”

    裴玄静沉默。

    崔淼的语气变得悲愤:“杜秋娘只是一个妓女而已,虽然谈不上冰清玉洁,好歹也是个女儿身。人都死了,还求静娘大人放过她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再也难抑痛楚,嗓音都嘶哑了。

    裴玄静还是沉默。

    崔淼说:“既然如此,我还是回牢房去吧。”

    “你……你要去收尸便去!”裴玄静伤心不已。

    崔淼刚要转身,又停下来,道:“静娘要不要一起去,现场督办?免得我这奸猾小人又耍什么花招。”

    裴玄静气得别过脸去。

    崔淼见她不理,兀自讥讽道:“现在你知道秋娘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了吧?崔某不才,好歹是个讲情义的。我原先一直觉得,静娘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可惜,静娘如今有些变了。”

    裴玄静冲口道:“你说我哪里变了?”

    “也许是打交道的人变了,故而静娘的情义也较从前不同——变得有的放矢了。”

    撂下这句特别伤人的话,崔淼便大踏步地返回大理寺,为杜秋娘收尸去了。

    裴玄静愣在原地,许久缓不过神。

    杜秋娘惨死,自己又受到不公的对待,所以崔淼憋了满肚子的火要发泄——这些裴玄静都能理解。可他凭什么质疑她的善意?

    她甘冒巨大的风险,从皇帝手中硬抢下这个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玄静并不指望崔淼的感激,但她一直相信,至少他们之间有种温柔的默契。这种默契无关风月,而是两个本质相近的人的相互理解。在追踪《兰亭序》真相的过程中,她与崔淼之间建立起这种理解,才是她无比珍视的。

    苍茫世事,纷繁人间。他和她的身上都牵扯太多,太不简单,所以根本无法去设想未来。但只要有同情在,她就不会觉得太孤单。即使用“各为其主”这四个字来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裴玄静也不在乎。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和崔淼实质上都是“无主”的人。无主,无家,无亲,无故,这才是他们二人的根本。

    江湖郎中和女道士,难道不该是这世间最漂泊又最自由的人吗?

    可是今天,崔淼明明白白地表示,在他的眼里,他们各自的牵绊已成对立之势,水火不容。

    晨钟再次鸣响。天边那轮残月依旧高悬,委婉如微蹙的黛眉,就像她一样孤独。

    5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虽然轻微,却将丰陵的死寂硬生生地打碎了。

    落落空山之中,这种惊惶的声音显得格外不祥。它似乎预示着:死者在此地的统治看起来至高无上,实则不堪一击。平衡即将崩溃。

    片刻之后,李忠言披着衣服来到更衣殿,右手持着一盏油灯,微光摇摇,照在他的脸上。往日充斥在这张脸上的未老先衰、心如止水,突然被矍铄和凌厉的表情所替代。

    殿中一人全身罩着黑色的斗篷,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着。听到动静,他“嚯”地掀开帽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李忠言喝道:“你现在跑来干什么,找死啊!”

    “李公公,李公公救我!”陈弘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

    “我、我快完啦……李公公救命啊!”

    李忠言走到更衣殿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坐床,笃悠悠地坐稳了,才道:“说吧。”

    “是、是魏德才……”

    “魏德才怎么了?”李忠言慢条斯理地说,“我依稀听说,他病重告假,出宫养病去了?”

    陈弘志仰起涕泪交流的脸:“不是,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陈弘志哽咽着,将魏德才看错时辰遭到皇帝鞭笞而亡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李忠言听得面露微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他盯着陈弘志,“魏德才怎么可能看错时辰,是你小子捣的鬼吧?”

    “我、我看不惯他那副得意相。”

    “不错,干得好。可是……太急了!”李忠言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要按照我的指点,你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把那什么魏德才踩在脚下。可你呢?却连几天、几个月都等不住!”

    “我也是一时冲动,没想好就……”

    李忠言摇了摇头:“你这么有主见,现在又何必来找我?”

    陈弘志做出一脸的可怜相:“可是这事儿……被人发现了!”

    “谁?”

    陈弘志大大地喘了口气:“宋若茵。”

    “宋若茵?就是女尚书宋若华的三妹?”

    “是。”

    “这女人不简单啊。”李忠言思忖着说,“我倒没怎么和她打过交道。我记得当初是她家大姐若华在大明宫里侍奉德宗皇帝。先皇为避嫌疑,和宋家姐妹一直挺疏远的……”他的目光刷地扫过陈弘志,“我怎么听说,宋若茵也死了?”

    “李公公,这您也听说啦?”

    李忠言冷笑:“丰陵和大明宫,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远。生与死,也不过一步之遥。”

    陈弘志一凛,没敢接话。

    李忠言俯下身去,凑近陈弘志的脸问:“你老实告诉我,宋若茵是不是也是你搞死的?”

    陈弘志垂头不语。

    “哈,我果然没看错你!”李忠言抚掌而乐,“是个厉害角色,孺子可教也。”

    陈弘志哭丧着脸说:“李公公,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我这里,真、真的撑不住了呀。”

    “是让宋若茵这个女鬼缠得脱不了身吧?嗳我教你啊,你就跟她说,你是个阉人,她缠你也缠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哈哈,说不定她就放过你了。”

    “哪儿啊!”陈弘志恨道,“宋若茵那个丑女人,心肠可坏着呢。她若不是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死则死矣,事情居然还没完没了!”

    直到此时,李忠言似乎才真正产生了兴趣:“你慢慢说,从头讲来。”

    陈弘志咽下好几口唾沫,开始说了——

    陈弘志设计害死魏德才的秘密,被宋若茵窥破之后,她便以此为把柄要挟陈弘志。宋若茵悄悄制作了两个扶乩木盒,逼着陈弘志将其中之一送去给平康坊的名妓杜秋娘。

    李忠言奇道:“扶乩木盒是什么东西?”

    “哎呀,那玩意儿古怪着呢。我也从来没见过,不知宋若茵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陈弘志喘着粗气道,“最可怕的是,那玩意儿能杀人!”

    “杀人?你说宋若茵想杀人?谁?”

    “还能是谁啊?不就是那杜秋娘嘛。”

    “她要杀杜秋娘?为什么?”

    陈弘志的脸上突然荡起一抹淫亵的笑意,凑到李忠言的耳朵旁,道:“李公公,杜秋娘不单单是长安城的第一名妓,她还有个特别的恩客——您可也听说过?”

    李忠言圆睁双目:“不会是你吧?”

    “哎呀!”陈弘志又急又臊,“李公公,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一个劲消遣我,我……”他干脆抹起眼泪来了。

    “哼,既然杜秋娘有这种背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她?”

    “我哪儿知道?总之她就是一味逼迫我,要我把扶乩木盒送去杜秋娘宅。她也没明说这盒子有问题,是我自己不放心,设法查出来的。”

    “你自己查出来的?”

    “对,宋若茵做了两个木盒。其中一个下了毒,另一个是没毒的。圣上为了蛇患的事情,命宋若华在宫中扶乩,所以宋若茵做的两个木盒,没毒的那个她们自己扶乩用,有毒的那个才让我去送给杜秋娘,还教我告诉杜秋娘说,这是那位……送给她的。咳!您明白宋若茵为什么打我的主意了吧?”

    李忠言皱眉道:“宋若茵想害死杜秋娘,借你之手把凶器送过去,就是为了博取杜秋娘的信任……当然,如果杜秋娘真死了,你倒也没有人能指认。”

    “那怎么成!杜秋娘可不是一般的妓女,哪能随随便便就死了。李公公,您比我更清楚宫里头那位的性子,他会放过这件事?肯定查得血雨腥风,我可不信能逃得过去……”

    “也对。真出了事,宋若茵绝对不会救你。而你也不敢咬出她来,因为你有害死魏德才的把柄在她手里,左右都是一个死。”

    “是啊!所以我想来想去,绝对不能听宋若茵的,把有毒的木盒送给杜秋娘。”

    “于是呢?”

    陈弘志抬起头来,脸上红白交替:“于是我就使了个调包计——把有毒的木盒换给了宋若茵。”

    明白了。李忠言微微颔首:“宋若茵的确是你杀的。”

    陈弘志没有再否认。李忠言端详着他的脸,烛光之下,这张脸看起来实在稚嫩。有谁能想象得到,这个才刚十六岁的少年人,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杀人也是会上瘾的,李忠言再清楚不过——陈弘志停不下来了。

    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残损了身体,以一辈子的幸福和尊严为代价,卖身为奴,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殊不知,大明宫要剥夺的不仅仅是这些,大明宫还要取走他们的心。

    没有心是好事,那样就不会像他自己,远离大明宫整整十年了,还要日夜承受心痛的煎熬。

    李忠言淡淡地笑了笑:“你说实话,还杀了什么人没有?”

    “我……没,没有……”陈弘志支吾几下,终于下决心坦白,“东市有家叫‘飞云轩’的笔墨铺子,里头有个老张替宋若茵炼毒制作凶器,我把他也结果了。”

    “还有呢?”

    陈弘志苦着脸道:“还有……还有……将作监的学徒木匠……”

    “将作监的学徒?是不是姓石?”

    “是,是我的同乡,我们一起入的宫。”

    “为什么要杀他?”

    “宋若茵逼着我去找人做木盒。我想来想去,只有石五郎和我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的,就把他荐给了宋若茵。我和五郎说好了,万一出事,不管我们两个中谁被发现,都绝不供出对方。另外一个设法援救对方,得了任何好处,也都一块儿平分。”

    李忠言冷笑道:“你是皇帝身边的新宠侍,他是将作监的下等学徒,他当然都听你的,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受到你的提携。我看这个石五郎的脑袋,也是块不开窍的石头吧。”

    “唉!本来想得挺好,石五郎在将作监里身份最低,平常将作大匠连正眼都不会瞧他,所以就算查到将作监,按说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可不知怎么的,石五郎给发现了!我原来也巴望着他能熬过去……”说到这里,陈弘志的脸上才浮起一层凄凉之色,“宫里头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李公公最清楚,与其让他活受罪,还不如帮他解脱了……”

    “是帮你自己解脱吧?”

    陈弘志低声饮泣。

    良久,李忠言道:“如此说来,宋若茵死了,这个案子中可能会威胁到你的人,也都死了。那你还怕什么呢?今天这么慌张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是为何?”

    “可是李公公,”陈弘志瞪大双眼,满脸惊恐地叫起来,“那杜秋娘还是死了,就在中和节这天!”

    “什么,你不是说已经把木盒调包了?”

    “是啊!扶乩木盒一个有毒,一个没毒,有毒的给了宋若茵。没毒的那个,是我亲自送去平康坊杜秋娘宅的。绝对不会错!可是,可是……杜秋娘居然因为扶乩而死了!”

    “木盒呢?”

    “掉到曲江里,没捞起来。”

    李忠言皱起眉头,思忖着问:“……杜秋娘肯定是死于扶乩木盒?”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她的尸首是从曲江里捞起来的。”陈弘志战战兢兢地说,“李公公,您听我说,最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中和节那天,杜秋娘是跟着襄阳公主去游春的……”

    “襄阳公主也在场?”李忠言手指陈弘志,声色俱厉地喝问,“公主可曾受到伤害?”

    “没没没……就是受了一点点惊吓而已。”

    “当真没有?”

    “哎呀!”陈弘志捶胸道,“李公公你想啊,如果襄阳公主有个三长两短,照咱们圣上的脾气,还不把整个大明宫兜底翻啊!我哪里还能偷跑出来。我也不会等查到我的头上,索性先自裁算了。”

    李忠言切齿道:“算你明白!襄阳公主是先皇生前最钟爱的女儿,临终前都一直在念叨……”他的声音哽住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问,“好了,所以圣上正在大力追查杜秋娘的死因,对吗?你小子担心,怕躲不过去?”

    陈弘志猛点头。

    “圣上派了谁来处理此案?”

    “正是这个蹊跷呢。”陈弘志道,“李公公还记得上回的《兰亭序》案子吧?”

    “吐突承璀跟我提起过。”

    “那案子最后是一个女炼师破的,叫裴玄静,是裴度相公的侄女儿。”

    “这次圣上也找了她?”

    “对,就是她。连宋若茵的案子也一并交给她了。”

    “一个女子,会有什么能耐?”

    “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的,就是人长得特别美。也不知圣上是不是因为这点……连她修道的金仙观,都是圣上特别安排的。”

    李忠言悚然变色:“金仙观!”

    “是啊,金仙观怎么啦?”

    李忠言不作声,陷入了沉思。陈弘志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就快憋不住时,李忠言长叹一声,悠悠道:“来啦,时候总算快到啦……”

    “您说什么?什么时候快到了?”

    李忠言微笑:“小子,你知道世上什么最难吗?”

    陈弘志摇了摇头。

    “最难的就是——等。”

    “等?”

    “不是吗?我让你等,可你连几个月都等不住。等待,需要最多的力气和最大的耐性。这个道理,还是先皇教给我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该回去了。”

    “啊!”陈弘志大惊,“李公公,你还没教我该如何脱身呢?”

    “既然裴炼师那么有本事,又深得圣上信任,我看你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陈弘志往李忠言跟前一扑,“李公公救我!您要是不救,我也不回去了,再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个死,呜呜呜……”

    李忠言俯视痛哭流涕的陈弘志,不,这个人不能死。天生的狡诈和少年人少有的冷酷,都使他成为一个最难得的人选。自己等待了这么久,耗尽十年的光阴,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为了——复仇。

    最近李忠言正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时机迫近了。

    必须保下陈弘志的性命,他将成为李忠言手中最锋利的凶器。

    “我让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有有!”陈弘志赶紧回答,“李公公所料不错,吐突中尉去广州,根本就不是为了运什么蛟龙。”

    “哼,就算南海真捕到蛟龙,哪里用得着吐突承璀亲自出马。”

    “我偷听到的,吐突中尉是去找一个叫卢眉娘的人。”

    “卢眉娘?”李忠言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李公公,你……”

    李忠言定了定神:“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也是从宋若茵那里打听来的。广州献上一幅刺绣,圣上让宋若茵去帮着验看,确准了是曾在宫中绣过《法华经》的卢眉娘所绣。”

    “真的是她……”李忠言喃喃,神情无限凄楚。

    陈弘志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才听到李忠言哑着喉咙道:“你的命,只有一个人能救。”

    “求李公公指一条生路。”陈弘志“咕咚”磕了个响头。

    “你得去投靠一个人。”

    “谁?”

    “你附耳过来。”李忠言在陈弘志凑过来的耳朵边说了三个字。

    陈弘志惊叫出来:“郭贵妃?”

    “正是。”

    “可郭贵妃为什么要帮我呀?”

    “很简单,你就告诉郭贵妃说,宋若茵借你之手杀了杜秋娘,还要栽赃在她的头上。”

    “这……”陈弘志紧张地思索着,“我倒是知道郭贵妃素来看不惯宋若茵,也厌恶杜秋娘……”

    “此案的关键在于,就算查出石五郎制木盒,你送木盒,联手毒死了杜秋娘,但你二人均与杜秋娘无冤无仇,凭什么要杀她?圣上肯定会想,你二人,甚至包括宋若茵,都是受人指使的。那么从圣上的角度看,谁最恨杜秋娘呢?谁又最有能力来安排这一切呢?”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绝对是……郭贵妃!”

    “所以你的这套说辞,她不敢不当真。”李忠言点头道,“另外,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你知道吧?”

    “知道。可我把他给弄死了呀。”

    “那么你说,郭贵妃现在最想做什么?”

    “……查清楚是谁干的,替魏德才报仇?”

    “哼,那魏德才就是一条狗,你听说过有为狗寻仇的吗?”李忠言冷笑,“郭贵妃现在最想要的,是找到另外一条狗。而你,就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她怎么能相信我呢?”

    “她永远不会相信你,她只要能够控制你。控制一个奴才,无非恩威并施。对魏德才,她用的是钱财;对你,她可以用你的罪行和劣迹。道理都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郭贵妃一定会设法帮你从此案中脱身的,你按计行事即可。”

    陈弘志频频点头,又摇头:“不行啊,万一让圣上发现我投靠郭贵妃,我不还是死路一条?”

    李忠言大笑起来:“你可以既投靠圣上,又投靠贵妃嘛。”

    陈弘志的眼珠转了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我明白了!”

    李忠言颔首:“至于你究竟是谁的人,这一点只有你自己清楚,而且要永远搁在你的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陈弘志忐忑又兴奋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停下来,转身跪倒。隔着殿中巨大的黑暗,陈弘志向着李忠言的方向高声道:“李公公乃陈弘志的再生父母,陈弘志是李公公的人,一辈子都是李公公的人!”连磕三个响头,方起身离去。

    李忠言又在更衣殿中坐了很久。

    蜡烛早就熄灭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仿佛彻底融化在陵园的死气里了。

    但此时如果有人闯入更衣殿,就会发现在宛然凝固的一团漆黑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烁。那是两只通红的眼睛,和眼中充溢的泪水。

    李忠言在喃喃:“眉娘啊眉娘,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肯听先皇的话呢……”

    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念叨了多久,终有一声痛切至极的呜咽,从李忠言的胸口爆裂而出——“先皇陛下啊!眉娘没有等到他们,他们回不来啦……再也回不来啦!”

    仿佛厉鬼发自地狱的号啕声,响彻了整座更衣殿。

    6

    “听说炼师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么年轻。”

    中和节刚过没几天,阳光就变得明媚起来,大明宫的黄瓦丹樨上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和郭贵妃那一身嵌满金丝的绯色长裙相互辉映,闪得人眼花缭乱。

    郭念云的气色好极了。她完全不在意地将面庞暴露于艳阳之下,保养得当的肌肤如凝脂般润滑,找不到一点瑕疵。裴玄静惊奇地发现,从某个角度看,郭贵妃和皇帝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嫡亲的姑侄关系。但在五官轮廓之外,更相似的是这两个人的神态。

    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抹隐隐的恐惧。唯独李纯和郭念云的身上没有这种恐惧——他们是恐惧本身。

    今日忽被郭贵妃召入大明宫中的长生院,裴玄静还是挺意外的。尽管命案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并且全部都围绕着大明宫,但时至今日,她还未曾和这位大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打过交道。

    裴玄静不喜欢大明宫,更不喜欢大明宫中的人。

    在杜秋娘遇害之前,裴玄静曾经认为,扶乩木盒的案子已有了部分结论:宋若茵制作了一个有毒的木盒,企图在扶乩时害死亲姐姐,最终却毒死了自己。尚未弄清的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宋若华,她的动机是什么。而她本人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自杀?此外,裴玄静也不想彻底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虽然从案发的环境和方式来看,他杀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毕竟,宋若茵还留下了一条仙人铜漏的线索,这个线索的意义至今扑朔迷离。

    是宋若华阻止了裴玄静将案子深挖下去,她要求裴玄静等到扶乩完成后再追查,以全死者的心愿,出于同情,裴玄静答应了。不料事情急转直下,宋若茵竟然制作了两个木盒,并将其中之一送给了杜秋娘。宫中女官和平康坊名妓,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居然以如此诡异骇人的方式联系了起来。更使裴玄静措手不及的是,杜秋娘紧跟着也死了。

    现在裴玄静要解开的谜团变成了:宋若茵为什么要杀杜秋娘?裴玄静发现,这个问题和宋若茵杀姊一样难以理解。

    宋若茵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却又极端心狠手辣,满怀仇恨。

    欲求不满——这是聪明过人的少年段成式对若茵阿姨的评价。如果能解开她的欲求所指,或许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了吧。裴玄静寻思着,要不要再去柿林院走一遭,寻找些线索。

    她还没成行,就被宫中派人请到了长生院。

    郭贵妃仪态万方地端坐在坐床上迎客。

    三十五岁的她面孔饱满,妆容妍丽,金色的阳光投在身后的巨幅屏风上,又反射回来,将贵妃头顶的凤冠照得琳琅生辉,金冠上镶嵌着满满的碧玉和宝石,色泽绚烂,富丽堂皇。由金线编织而成的鸾凤裙摆在榻边,围成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巨大扇形。

    这个情景令裴玄静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幅则天女皇的金身像,与眼前的郭贵妃简直惟妙惟肖。还有太平公主的玉叶冠,据说是大唐皇家所拥有的一件无价之宝,会不会就是郭贵妃头上的这顶?

    应该不是。裴玄静暗自揣测,那个属于女性的光荣时代早就远去。则天女皇、太平公主、韦皇后、上官婉儿……这些曾经把大明宫点缀得姹紫嫣红的名字都已成为历史。今日的郭贵妃,虽有皇帝发妻和太子生母的身份,却仍然无法登顶为皇后。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个失意的人吧。但从她的外表上看不出丝毫落寞,只有至尊者独步天下的傲然。

    寒暄几句之后,郭念云就把话题引到中和节的案子上。

    “炼师是否查出杜秋娘的死因了?”

    “杜秋娘应是死于中毒。”裴玄静将宋若茵制作毒木盒的情况说了一遍。

    “以炼师所见,杜秋娘是宋若茵存心害死的?”

    “从线索上推断,应是如此。”

    “为什么呢,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杜秋娘?”

    裴玄静愧道:“妾尚未查明。”

    郭念云点点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贵妃?”

    郭念云微微一笑,道:“也难怪炼师想不通,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你还不知道吧?裴玄静猛然想到,崔淼也说过同样的话——究竟不知道什么?

    “贵妃是指和杜秋娘有关的事吗?”

    郭念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事?”

    “世人皆知杜秋娘为北里的头牌都知。仅为一睹她的芳容,就需付出千金,更别说听她唱上一曲了。然而,她有一首最妙的曲子《金缕衣》,即便你捧着金山银山去求,她也不会唱给你听。非不能也,实不敢也。更蹊跷的是,每隔一段时间,秋宅便会有一天闭门谢客。这种时候,不管任何人以任何条件前去邀约,都只能吃闭门羹。”郭念云停下来,悠悠地望了一眼裴玄静,以一种既嘲讽又无奈,还隐含怨毒的口吻道,“炼师这么冰雪聪明,肯定能猜出是为什么。”

    裴玄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她尾随段成式闯入秋宅,杜秋娘不正在闭门谢客吗?她曾以为是井水堵塞的原因,甚至想过是否秋娘为了私会崔淼,才谢绝了其他恩客……

    她就是没有想到——是因为皇帝!

    如此说来,那天她离开杜宅,独自一人在平康坊中游走时,竟然被掳进皇帝的马车中,也就能够完美解释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巧遇。皇帝也并非单纯的微服私访,他是要去临幸一名妓女!

    回忆起来,那天皇帝应该是还未去到杜宅,就发现那里有异样,于是临时决定返回。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行走在坊街上的裴玄静。

    太不可思议了——堂堂大唐的皇帝,居然不顾万乘之尊去屈就一个妓女,这大大颠覆了他在裴玄静心目中的印象。在裴玄静看来,当今圣上是一位英明果敢、意志坚决的君主,同时也是一个精明冷酷、极端自负的男人。他的尊严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侵犯。正是这点既让裴玄静害怕,也令她钦佩。

    但就是这位君主,居然置后宫三千粉黛于不顾,乔装改扮造访花街柳巷。他的行踪若是传扬出去,且不说别的,单单安全就很难保障啊。

    崔淼不是已经阴潜在杜秋娘身边了吗?假如那天皇帝没有临时折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裴玄静愁肠百转,思绪万千。郭念云就在对面注意地端详她,眼看这张清丽出尘的面孔上,神情先由困惑转为惊诧,再由惊诧转为慌乱……最后,裴玄静向郭念云望过来。郭贵妃从这双眼神里读到的,就只剩下同情了。

    郭念云的心火辣辣地痛起来。她当然懂得这种同情的含义,却万万无法接受。凭什么,自己高居六宫之冠、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太后,居然要让一个卑微的女道士施以同情,偏生还是自暴其丑,自取其辱。

    郭念云将裴玄静召来,是计划好的行动,也有她要达到的目的。但此刻她却发现,个中屈辱仍然令自己承受不住。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带给她的!

    郭念云把对皇帝的恨,又在心中细细地咀嚼了一遍。对他的切骨仇恨,正是她的勇气源泉。

    郭贵妃对裴玄静从容一笑:“所以炼师已经明白了。”

    裴玄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对他人的不幸,给予同情者常会产生这种羞愧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郭念云的笑容使裴玄静的心偏向了她——毕竟,大家同为女人。

    裴玄静还以微笑,再提出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宋若茵想杀害杜秋娘呢?”

    郭念云反问:“炼师是想说,宋若茵乃宫中女官,并非嫔妃,她与杜秋娘之间不应该有冲突,对吗?”

    裴玄静再度感到了强烈的愧疚。她甚至能体会到此时郭贵妃心中的煎熬。这段对话中的字字句句,实际上都在抽打这位至尊女人的脸,难得她还能保持雍容大度的仪态。

    果然一切都有代价。

    “炼师有所不知,宋若茵十年前进宫,正是圣上刚刚登基的时候。当时,她也就二十四五岁吧,因和我差不多年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宋家姐妹也怪,好端端的良家女儿,又学得满腹经纶,却不肯安安生生地嫁人,偏要入宫做什么女学士。须知女子但凡入了宫墙,便与普通男子无缘。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此乃祖制,无可厚非。但女学士的身份却不明不白。那时节,宋家大姐若华已入宫十余年,尽管熬到了女尚书的封号,获赐紫衫,毕竟青春已逝,到头来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我认为,宋若华未必愿意妹妹们走自己的老路。但她们还都相继入宫了。后来我发现,宋家姐妹中,就是宋若茵特别热衷于讨好圣上。圣上喜欢有才华的人,宋若茵就拼命在他面前展露她的小聪明。圣上日日勤劳国事,闲暇时愿意把玩一些奇巧之物,略作消遣,宋若茵便投其所好,把柿林院的西厢里搞得琳琅满目。圣上赐她钱物,许她自由出入宫禁,原也不算什么,却被她当作专宠一般的礼遇,恨不得叫三千粉黛俱失颜色,唯有她宋若茵与众不同……”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郭念云才顿了一顿,哂笑道,“连我都不敢如此自居,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自信。”

    裴玄静听明白了。或者说,她终于找到了令宋若茵“欲求不满”的最合理的解释。

    答案原来就在眼前,只是自己从未朝那里去想,正如杜秋娘的秘密一样。

    皇帝,还是皇帝——这个大明宫中唯一的男人。

    大概郭贵妃是觉得,既然丢脸,不如一次丢到底,丢个干净。所以才将裴玄静召来,干脆将皇家隐私和盘托出。

    扶乩木盒的凶杀案,归根结底竟是一个女人因嫉妒而疯狂的举动。

    宋若茵对皇帝一片痴情,而皇帝或困于身份,或就是对她不感兴趣,便让宋若茵的满腔爱恋空付流水。在大明宫中虚耗了十年的光阴,宋若茵与皇帝近在咫尺,也常有机会晤面交谈,却始终无法得到他的眷顾。皇帝似乎更愿意把她当作一个玩伴,而非女人。从皇帝的立场来看,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在他的后宫中,多的是女人,稀有的却是玩伴。所以他特别善待宋若茵,纵容她,甚至宠溺她,亦不足为奇。可悲的是,这种隆恩优待,并非宋若茵想要的。

    很可能在宋若茵的眼中,后宫三千不值一提。就像郭念云所说的,宋若茵认为自己比所有嫔妃都特殊,在皇帝心中享有卓尔不群的地位。在后宫白白地熬去了青春,眼看着要熬成和大姐一样的妇人,那个男人永远可遇而不可求,宋若茵只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安慰自己了。

    但是杜秋娘击碎了宋若茵的梦。

    同样有身份的阻隔,皇帝却甘愿为了杜秋娘俯身屈就。他看上了杜秋娘,本可以直接将她纳入宫中,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是杜秋娘不愿从此没入宫闱,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或许是皇帝本人更喜欢充当一名神秘的恩客,时不时驾临秋宅,享受宫外求欢的刺激与新鲜……总而言之,皇帝对杜秋娘的态度再荒诞不经,也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才有的宠爱方式。他对宋若茵却不是。

    也许正是这一点,触发了宋若茵的杀心。后宫佳丽三千,宋若茵不可能一个个杀过来,她也没有把她们看成为竞争对手。但对于获得专宠的杜秋娘,宋若茵却断不能忍,必须除之而后快了。

    再由此推断宋若茵之死,自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她布置好了针对杜秋娘的杀局,认为万无一失了,于是先行了结自己的生命。宋若茵是个聪明人,明白自己的罪行总有一天会暴露,所害的又是皇帝眼下最心爱的女人,头一个饶不了自己的,便是皇帝。她虽然要杜秋娘死,却无法面对皇帝的憎恨,所以选择了先走一步。

    想到这里,裴玄静觉得全身的血都变凉了。

    7

    何其酷烈的爱情,何其悲惨的命运,都只因为——宋若茵爱上了皇帝。

    宋若华在得知另一个扶乩木盒被送去杜宅时,肯定就猜出了真相,她拼命要求扶乩,应当是想借机招来妹妹的亡魂,最后听一听她的心里话。

    可怜。

    裴玄静不禁黯然神伤,为了宋若茵,为了宋若华,还为了杜秋娘,甚至包括面前的郭贵妃。她们都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活,也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死,生命早就不由自主,幸福更无从谈起。

    做皇帝的女人,真可怜。

    裴玄静的心,又向郭贵妃稍稍偏过去几分。

    郭念云说:“方才对炼师说的那些,委实不堪启齿。但想来想去,如果我不对炼师说的话,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告诉炼师。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还是下决心召炼师来。但愿,对炼师破案有所裨益。”

    “贵妃提供的线索确实关键,足可使案情拨云见日。”

    “果真?那就太好了。”郭念云叹道,“其实我这样做,还是为了圣上。宋若茵和杜秋娘,都是圣上亲近的女子,她们出事,且不说圣上的心情必然大受影响,对于圣上的安全乃至声誉,也相当不利。”

    裴玄静真心实意地说:“贵妃的这番苦心,着实令玄静感动。”尊贵如郭念云,为了皇帝在外人面前自暴隐私,确实不容易。

    “就是不知能不能让他……也有所触动了……”说这句话时,郭念云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红云,竟如少女般情思缱绻、欲语还休。

    裴玄静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皇帝会不会被触动,甚至被感动,裴玄静可猜不出来。显然郭念云作为他的发妻,也没有半分把握。

    沉吟片刻,郭念云又道:“炼师方才提到,宋若茵将一幅《璇玑图》锦帕垫在扶乩木盒里?”

    “是的。”

    “我想,她是有所指的。”

    “贵妃的意思是?”

    “当初苏蕙以一幅心血凝成的《璇玑图》挽回了丈夫窦滔的心。可惜有些人的心,就不那么容易挽回了。”

    郭贵妃道出了心里话。

    该说的都说完了,裴玄静告辞。郭念云说:“我送炼师。”

    “玄静不敢。”

    “仲春天气,正好我也想在外面走一走。今日与炼师一见如故,就不要推辞了。”

    郭贵妃这么热情,裴玄静只得从命。

    走在长生院内,春光仿佛在她们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又浓郁了几分。

    曲径两侧,杏花如霞光般铺开。几树梨花刚刚吐蕊,还羞怯地躲在日影之下。但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像雪白的云烟般弥漫开来,压住海棠,盖过蔷薇。再接下去,就是桃花的世界了。还未到春分节气,长生院中的茂树繁花,已有了“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的意境。

    郭贵妃说:“在我这长生院中,有一个小小花圃,专植牡丹。待到暮春时节牡丹盛开之时,我再请炼师来赏花吧。”

    裴玄静笑了笑,郭念云亲热得让她有些不自在了。

    郭贵妃问:“炼师不喜欢牡丹吗?”

    “喜欢,只是见得不多。”裴玄静坦白说,“其实长安之外,并不那么容易赏到牡丹。”

    “是吗?这我竟不知。”

    裴玄静低声吟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牡丹从来不是普通人能够享有的。”

    “这是白乐天的句子啊。然我从小念的,却是上官昭容的诗句——‘势如连璧友,心如臭兰人’,还真以为,连双头牡丹都属平常,更想不到长安之外……”郭念云闲聊着,突然面色一凛,叫起来,“十三郎,你在做什么!”

    她们正好走到花圃外面。花圃中已植下数排牡丹,却只有一个宫女在忙碌侍弄着,在她身边还跪着一个衣饰华丽的男孩,正撅着小屁股卖力地掘土,听到郭念云的叫唤,吓得扑通坐倒在地,傻乎乎地瞪着前方,张口结舌。

    忙着种花的宫女见此情景,也赶紧双膝跪倒在泥地中。

    郭念云厉声喝道:“十三郎,那不是你做的事情,快出来!”

    被叫作十三郎的男孩好像吓傻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念云吩咐身旁的宫女:“去,把他拉出来。”

    宫女掀起裙摆跨过篱笆,一路踏着牡丹,上前拉扯男孩的小手。十三郎这会儿却反应迅速,返身双手抱住旁边的种花宫女,大声叫嚷:“阿母,我不走,不走!”

    “这成何体统!”郭念云气得花容变色,“郑琼娥,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种花的宫女名叫郑琼娥。裴玄静冷眼看去,见她的双手沾满污垢,跪在泥地上,黄色的襦裙下摆更是一片狼藉。“贵妃娘娘恕罪!”她一边哀求着,一边竭力想把十三郎从自己身上推开。

    她仰起苍白的面庞,鬓发散乱地粘在额头上,几道灰黑的泥痕划过双颊。但就是这张狼狈不堪的脸,令裴玄静大为震惊。

    上一次见到同等的绝世姿容,还是在杜秋娘的脸上。

    与杜秋娘娇艳欲滴的美貌相比,郑琼娥的容貌清雅端丽,此刻更显凄婉,但那动人心魄的美并不比杜秋娘逊色半分。甚至可以说,这个低贱的种花宫女比裴玄静至今所见的任何大明宫中的女人都美。

    男人的气魄和女人的美丽,真是不可随意拿来比较的。世间心魔,常由此生。

    郑琼娥之美,足令整个后宫为之失色,更遑论此刻满脸怒容的郭念云。当雍容华贵的气度尽失之后,郭贵妃的面容不仅变丑了,而且显得十分狰狞。

    十三郎被从郑琼娥的身边拖开,到了郭贵妃面前,还在挣扎哭喊着——“阿母,阿母!”

    郭念云呵斥:“不许哭!跟你说过多少遍,我才是你的阿母!”

    “不,你不是,不是!”

    郭念云气得胸脯不停起伏,命身旁的宫女:“给我掌嘴。”

    宫女吓得躬身道:“贵妃,我、我不敢……”

    “你想抗旨吗!”

    宫女只得摁住哭闹不休的孩子,在他脸上轻轻打了几巴掌。十三郎再傻也是皇子,她自是手下留情的,但即便如此,郑琼娥也受不了了,从花圃中直奔而出,跪在郭念云面前不停地磕头。

    “求贵妃责罚我吧!孩子小不懂事。您知道的,他的脑筋不好……您别怪他……”她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泪如雨下。

    郭念云咬牙切齿地说:“你休要装出这副可怜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十三郎心智未开,你就想趁机缠住他,指望着靠他上达天……哼,这些都是痴心妄想!”顿了顿,又冷笑道,“你不用再来花圃了。我听说最近长安蛇患闹得厉害,长生院中花木繁盛,各种低洼荫僻的角落也不少,还有池塘和御沟流经的地方,你就去清理收拾那些地方吧……还有茅厕,也别忘了。”

    郑琼娥深深俯首:“是。”

    裴玄静早就待不住了,刚才场面太混乱不便插嘴,瞅了个空连忙告退。

    郭念云的脸色十分难看,冷然道:“炼师请自便,我就不送了。”又命宫女:“把十三郎带回去。”

    言罢拂袖而去,把裴玄静撂在原地。

    转眼冰火两重天,裴玄静虽意外,倒也不尴尬。她悄悄松了口气——终于不需要再演戏了。

    郭念云的脸变得如此迅速,只能说明其中必有一张是假的。往往在突然袭击之下,人才会原形毕露。所以郭念云的两张脸中,孰真孰假不言而喻。

    也许,郭贵妃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见左右无人,郑琼娥依旧长跪不起,裴玄静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贵妃已经走了,你也起来吧。”

    郑琼娥闻声抬起头来,脸上泥灰糅杂,却越发衬出一对含泪的双眸,亮如星辰一般。美人就是美人,如此不堪的情状下,她仍然别有一番仪态,甚至更加楚楚动人了。

    “起来吧。”裴玄静见她仍然一脸惊惶之色,干脆伸出手去,柔声道,“来。”

    郑琼娥颤抖着拉住裴玄静的手。她的柔荑宛若无骨,即使让裴玄静这样一个女子握着,也不禁心中跳荡。但是——她的手很烫。

    裴玄静皱眉:“你病了?”

    郑琼娥低声道:“我没事。”她感觉到了裴玄静的善意,但仍保持戒心。毕竟,她的身份和处境都太特殊了。

    裴玄静担心地说:“我看你的身子十分柔弱,硬挺着怎么能行,会出大毛病的。”

    “不会,我扛得住。”郑琼娥嫣然一笑。

    裴玄静几乎看傻了。原来“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绝对不是诗人夸张的形容。

    她突然记起段成式提到过:十三郎是个可怜的孩子,虽为皇帝亲生,母亲却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原来段成式口中的十三郎,就是刚才那个哭闹不休的傻孩子,而他的生母,正是眼前的这个郑琼娥!

    既然郑琼娥被皇帝临幸,并且生下了皇子,身份再微贱也不该仍只是个宫女。仅凭她的美貌,获封一个才人之类的品级也不算过分,至少更便于照顾十三郎。如今却让他们母子分离,郑琼娥明显遭到郭贵妃的虐待,十三郎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竟都漠视不管吗?这可不像裴玄静所认识的皇帝的作风。

    郑琼娥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她的身上一定还有隐情。

    “我该去干活了,多谢炼师。”郑琼娥说着要走。

    “等等。”裴玄静从腰带上解下崔淼所赠的香囊,递过去,“这个香囊里都是些祛风辟邪的药物,多少能帮到你一些。请收下吧。”

    “这,不……”

    “拿着。”

    郑琼娥不再推辞,把香囊捏在手中,对裴玄静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亦如弱柳扶风、轻云出岫,轻易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有美如是,犹不自知。

    望着郑琼娥的背影,裴玄静头一次感到大明宫变得生动起来。在这座辉煌的宫殿里并不仅仅有阴谋和斗争,谎言与无奈,也有着出自天然的美丽和坚持。那么,信任与爱呢?

    裴玄静该走了,但还不能出大明宫。今天在长生院中听到的一切,使她决定,立即再访柿林院。

    柿林院门前有神策军把守着,不过皇帝有令在先,并没有人阻拦裴玄静。

    院中艳阳遍地,棵棵柿子树上新绿盎然,绿茵从花砖地的缝隙里钻出来,几只小雀儿来回跳跃着。宋若茵最终也没能避免皇帝的憎恶,对她的祭奠全被禁止,原先挂在西跨院门楣的灵幡都取下来了。

    看得见的悲哀消弭了,看不见的悲哀却弥漫在空气中,只要一踏进柿林院便能感受到。

    刚从柿子树下穿过,裴玄静就见到宋若华站在正堂门前。

    自从中和节之夜,宋若华在皇帝面前吐血昏死后,裴玄静还是头一次见她。原以为她的样貌定然十分憔悴,但尽管面色惨白,宋若华却打扮得隆重而庄严。

    裴玄静见识到了“女尚书”的紫色襦裙。

    大唐有制,三品宰相方可着紫袍。宋若华是女官中第一个被赐予紫服的。宽袍、广袖,袖笼曳地,边缘缠满金线的花纹。紫裙硕大,把宋若华的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只有苍白的手指甲露在袖外。

    宋若华看起来活像一个盛装的玩偶,似乎一阵风便能吹倒,她却站得纹丝不动。

    她就以这种大无畏的姿态,等候裴玄静到访。

    裴玄静的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敬佩,上前几步道:“大娘子有恙,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宋若华说:“我在等你,炼师。”

    “等我?大娘子怎么知道今天我会来?”

    “我不知道,所以每天都在等,从早到晚。”宋若华说,“但是我知道,炼师总有一天要来的。”

    裴玄静心中暗叹,道:“是的,关于案子我有一些话要与大娘子谈。”

    “不。今天我不要听炼师谈案情。”

    “那你是……”

    宋若华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我请炼师来扶乩。”

    8

    扶乩,按例应设“正鸾”与“副鸾”两名。过程中“正鸾”会请神附体,在神魂出窍的情况下操作扶乩用的笔,于沙盘或纸上写下神灵的预言。字迹往往晦涩难辨,所以还需要有一名“副鸾”在旁边记录。要想顺利完成扶乩,“正鸾”和“副鸾”的完美配合是关键。

    宋若华非要裴玄静做她的“副鸾”。

    “为什么不是若昭?”

    “她不行。”

    宋若华斩钉截铁地回绝裴玄静了,连一个理由都不给。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愿再做无谓的周旋。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强调:时间不多了。

    裴玄静提出,先澄清案情,再谈扶乩。

    宋若华点头应允。

    裴玄静说:“三娘子做了两个木盒,一个杀死了杜秋娘,另外一个按我最初的推断,是要杀害大娘子的,却阴差阳错地害死了三娘子自己。然则,我现在有一个新的观点——那另外一个木盒,三娘子本就打算用来自杀。”

    宋若华没有流露出半点诧异,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却有些难以启齿了,宋若茵怀着对皇帝无望的爱情,由爱生怨,由怨成恨,继而杀人并自杀,这一系列的惨痛事实,作为大姐的宋若华究竟了解多少呢?从宋若华之前的种种反常表现来看,她应当有所知晓,但当面揭穿的话,她又会怎样呢?

    裴玄静把郭贵妃所透露的信息,字斟句酌地讲述了一遍。主要包含两个事实:宋若茵对皇帝的暗恋和皇帝对杜秋娘不合礼数、不同寻常的宠爱。结论便是:宋若茵由于嫉妒用扶乩木盒杀死了杜秋娘,继而畏罪自杀。

    一番话讲完,宋若华神态如常,只淡淡地反问:“炼师要讲的就是这些?”

    “是。”

    “炼师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秘事的?”

    到底在宫中历练了大半生,宋若华立刻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裴玄静坦承:“是郭贵妃告诉我的。”

    “郭贵妃?她竟对炼师如此开诚布公?”宋若华的语气中难得地充满讽刺。

    “她是想对破案有所助益。毕竟……除了她,没人会告诉我这些情况。”

    宋若华微微一笑:“炼师是在责怪我吗?”

    “大娘子多心了。”裴玄静道,“三娘子是你的亲妹妹,大娘子想维护她乃人之常情。只是,隐瞒的事实越多,越无助于破解案情。不论对三娘子,还有杜秋娘来说,都是不公正的。”

    “公正?这个词听上去真陌生啊。尤其是在皇宫大内,在后宫女子中间……”宋若华悠悠长叹一声,“我们从来不敢奢望公正。炼师太不了解大明宫了。”

    “是,我确实不了解。”裴玄静承认,“但我觉得扶乩木盒杀人案,至此应该有个定论了。假如大娘子不反对,我将如实报予圣上。”

    “不急,炼师先与我扶乩吧。”

    “还要扶乩?”裴玄静着实不解,“圣上都说了,蛇患已除不准扶乩。大娘子究竟为何如此执着?”

    宋若华冷笑起来:“长安城的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却未必,而且都是些剧毒的蛇类——蟒、蝮、虺……”

    裴玄静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可能?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宋若华向裴玄静伸出右手,“炼师,来吧。让你我共同为大明宫除害,为圣上分忧吧。”从紫色袖笼中探出的五根手指,比纸还要苍白,近乎透明。裴玄静想起查看宋若茵的尸体时,那右手的五根手指亦是如此,只有拇指指腹的黑色斑痕,像来自地狱的符印。

    “怎么,害怕了?”宋若华笑着捏住裴玄静的手,如同触到一块冰,寒意从裴玄静的手直升到心里。

    “炼师心地善良,头脑清明,是个好女儿。我对炼师只有一个劝告,如能抽身则抽身。此案一了,便尽量远离大明宫,远离皇家恩怨。这是一个无底深渊,会吞噬一切真与善。最后,会将你变得面目全非,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真到了那个时刻,一切就都迟了。”说着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宋若华的样子却和善而温柔,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在劝解不懂事的小妹妹。

    完全出乎意料地,裴玄静突然想起了聂隐娘。当聂隐娘向她发出共同隐遁,携手游历天下的邀请时,也用的极端平和的口吻,讲出的却是可令任何人为之震撼的语言。那一刻的萍水相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况味,今天竟然也在大明宫的柿林院中感受到了。裴玄静望着宋若华端正而憔悴的面容,这个女子肩负着家族的荣誉,率领姐妹们不依附于任何男人,只求以才学立身,也是个孤独而有志气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宋若华与聂隐娘确有相似之处。

    区别在于,聂隐娘是自由的江湖人,而宋若华却像她自己所说,已被大明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她为什么执意扶乩,难道只有魂灵出窍之时,方能见得本心?

    裴玄静嚅嗫道:“即使扶乩木盒案了了,还有《兰亭序》的案子……”

    “啊,炼师倒是提醒我了。”宋若华笑道,“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这都不是问题,炼师先与我扶乩,一切自有分晓。”

    裴玄静只能答应了。

    扶乩就在柿林院中进行。前院中央的四棵柿子树下,已经铺好一张青毡。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给青毡画上一块又一块的金色斑点。

    全身紫袍的宋若华端坐其上,披洒着金光,像一尊佛像的金身。裴玄静打横踞坐一侧。

    宋若昭从屋内捧出一件东西来,上面覆盖着红绢,置于青毡之上。宋若华抬手轻掀,红绢下赫然露出一具四方木盒。

    裴玄静不由喃喃:“还用这个?”

    “不用这个,又用什么?”

    裴玄静转首望向宋若华:“大娘子,扶乩之前我要检查。”

    “请。”

    裴玄静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果然是将作监正式的手艺,比原先那个学徒粗制滥造的产品强了不知多少倍。虽然一样未曾上漆,原色松木散发出天然的清香,所有边缘和转角都打磨得整洁光滑。她将抽屉样的底部拉出来,平滑无瑕,没有半点起伏。

    宋若昭在一旁轻声唤道:“炼师。”将一块织锦递到裴玄静手中。

    又是一幅《璇玑图》。

    阳光下再看到这五彩斑斓的丝绢,裴玄静有些头晕目眩。

    宋若华道:“请炼师亲手将此《璇玑图》垫入木盒。”

    裴玄静展开《璇玑图》,惊道:“这中间怎么……”

    好端端的一幅织锦的正中央,竟然漏出一个破洞来。

    宋若华平静作答:“原先就是正中央的‘心’字这里设了毒杀人的机关,我干脆就把‘心’字剪掉了。还请炼师细查。”

    确实,裴玄静现在看明白了,整幅《璇玑图》的中间被挖出一个空洞。原来在这个位置的,正是一个“心”字,也是宋若茵设计的毒杀关键所在。而宋若华将“心”字剪去之后,《璇玑图》垫入木盒底部时,此处是否有诈则一览无余。

    裴玄静将挖掉了“心”的《璇玑图》铺好。

    宋若华轻声叹道:“这才是‘璇玑无心’啊。”

    “什么?”

    “‘璇玑无心胜有心’,炼师不曾听说过吗?”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很快就都明白了。”

    “请炼师再验此笔。”宋若昭又捧上一个黑漆木盘,盘中放着一支截短了的笔。

    裴玄静拿起来细看,可以想见仍是将作监定制,比出自“飞云轩”的笔精致许多。更重要的是,整支笔浑然天成,并没有蹊跷的内嵌笔芯。笔端是完整的,笔尖同样是完整的,是为硬毫。

    裴玄静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

    宋若昭再捧上一方砚台,里面已磨好了墨:“请炼师蘸墨。”

    她们真是事无巨细,准备得万无一失了。

    裴玄静将笔尖蘸饱了墨汁,然后插入两根交错木棒中间的空隙。一切就绪,她将木盒轻轻放到宋若华的面前。

    宋若昭在青毡的四角都焚起了香。香烟袅袅,如蒸腾的云雾将宋若华和裴玄静包裹起来,也把她们与周围的现实世界隔绝开。

    这一刻终于要到了。裴玄静知道,这不仅是宋若华期待的时刻,也应该是已经死去的宋若茵期待的时刻。

    宋若华微眯起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地在说着什么,但不可能听得清楚。随着她含混不清的祷告,很快两股奇妙的红晕升起来,把她那惨白的面容染成病态的绯红。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幅度不大,带着节律,对旁观者却有种无法言传的诡异感觉。因为众人能明显地感觉到,宋若华的神魂已经出窍而去,那么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又是谁呢?

    突然,宋若华睁开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木盒。她伸出右手,将拇指抵在笔端,用力,笔开始移动,她却把眼睛又闭上了……

    裴玄静强抑内心的悸动不安,聚精会神地盯住笔的轨迹。

    笔在《璇玑图》的上方不停游走,忽然间宋若华的手一颤,笔尖微落,在五彩锦帕上留下一块黑色的墨迹。裴玄静连忙记下:是一个红色丝线绣成的“春”字。停止片刻,宋若华操纵的笔又开始移动,她仍然闭着眼睛,手势却略微放松,笔尖便在《璇玑图》上留下一道隐隐约约的淡淡墨痕。裴玄静的目光追踪着这条墨痕,蜿蜒摆动,若即若离,宛如一个无形的小小鬼影在日光之下舞蹈。当“她”暴露在春日艳阳下,瞬间就能被晒化,却依旧顽强地想要在这世上留下足迹,说出“她”的心事……

    一个又一个字,在宋若华的笔下被点了出来。

    从最初的红色的“春”起,之后依次是红色的“贞”、紫色的“永”、蓝色的“不”、蓝色的“木”和蓝色的“同”。最后,墨迹重重地涂抹在黑色的“嗟”字上时,宋若华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不动,也不发一言。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许久,才见她展颜一笑,虚弱地说:“若茵,你放心地去吧。”

    裹在紫色锦袍中的躯体不胜负荷,终于轰然倒下。

    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在房中坐到深夜。她的面前放着两幅《璇玑图》。一幅是完整的,之前她从宋若茵的木盒上作为证物取下;另一幅是刚刚在柿林院中完成扶乩后,由她带回来的。两幅《璇玑图》一模一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后一幅正中的“心”字不见了,上面还有斑斑驳驳的墨迹。

    清朗月色透过窗纸洒落,使裴玄静面前的两幅《璇玑图》都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

    璇玑无心胜有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又逐个写下扶乩时记录的七个字,连起来是:“春贞永不木同嗟。”

    假如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为女子,却被闭锁在深宫内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虽仍在盛年,却已成枯木。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指这具枯木永远难逢春天了吧?

    然而这样的解释可谓似是而非,并不能令裴玄静满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显然不够有说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个性。更何况,宋若华对妹妹那么了解,说到“春贞永不木同嗟”,恐怕宋若华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总之,宋若华拼命胁迫裴玄静完成扶乩,从结果来看似乎并无必要。

    夜很深了,几声夜莺的鸣叫从后院的深沉寂静中传来。裴玄静想起长吉咏春的句子:“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如今的后院,肯定就是诗中描绘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凭锦心绣口便能写尽天下春光,绝不会遗漏一个角落。

    长吉还写道:“阿侯系锦觅周郎,凭仗东风好相送。”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这就是女子的春怀。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郑琼娥,还有郭贵妃,所有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她们的春怀早就凋零了。

    春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时,裴玄静决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后,宋若华便晕倒了。但过不多久又悠悠醒转,只是不能说话。裴玄静检查了她触碰过笔的手,并无异样,还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个时辰,见宋若华除了虚弱之外,没有其他问题,才放心离开。

    一夜过去,想必宋若华能稍微缓过来一些了。裴玄静想趁热打铁,今天再逼问一番宋若华,套出她对“春贞永不木同嗟”的看法。然后,就是“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宋若华承诺在扶乩之后便向裴玄静和盘托出的,现在该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来到观门时,李弥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庞上,青衣粗袍的腰间,带子系得一丝不苟,显见已起来多时了。

    “这么早就起来了?”裴玄静有些惊讶。

    “我每天都这么早起的,嫂子。”李弥笑得有些羞涩,样子十分好看。

    裴玄静的心头微微一荡,似乎在不经意中才发现,这个她所以为的大孩子突然长大成人了。她不禁喃喃:“自虚你……”

    “嫂子?”李弥一脸天真。

    她必须走了,不知为何心中恻然,竟有些依依不舍。

    裴玄静在观门前登车,向东北方的龙首原而去。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却仍对那个目的地感到陌生和恐惧。今天,这种恐惧的预感尤甚以往。

    宋若华的房门紧掩。宋若昭和宋若伦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看到裴玄静就像见到救星似的迎上来。

    宋若昭抢先说:“大姐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们叫了好久也没应声。”

    “为何不进屋查看?”

    “这……”宋若昭含泪道,“我们不敢。”

    裴玄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宋若昭垂眸拭泪,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玄静也不多话了,径直来到房门前,拍门唤道:“宋大娘子,宋大娘子。”

    门内无声无息。

    裴玄静朝旁边一让:“把门打开。”

    榻前帘幔低垂,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漫卷起帘帷上的银丝荷花。首先映入裴玄静眼帘的,是一只搁在枕边的盛装偶人,然后才是宋若华。

    她端端正正地仰面躺着,头上挽着高髻,翠眉靛唇。裴玄静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额黄和花钿,还有眉心中央的一枚梅花形状的花子,都使宋若华看起来艳丽非常,完全不像她原来的样子。身上仍是那套女尚书的紫袍,十根纤纤玉指从袖端伸出,相互交叉地搭在一起。

    她看起来就像枕边那个偶人放大了一般。

    宋若华,就这么安详而隆重地走入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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