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女神探裴玄静系列-第五章 君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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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君如海

    1

    金仙观前,火把照得通明。绕着围墙数丈开外竖起了荆棘编成的路障,金吾卫团团肃立,仅让出一条通路,待皇帝陛下的马匹疾奔而至到观门时,所有人齐刷刷跪倒。

    裴玄静和李弥及观内的女冠们全被金吾卫们押解着,跪在院墙之下。在辅兴坊中居住了大半年,裴玄静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金仙观前,也从未体验过如此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活物都同时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此地,俨然成了一个喑哑的世界。

    提前赶到的郭鏦抢步上前,奏道:“陛下,观内人等已全部拘押在此。无人能够提供十三郎他们的情况。而今之计,必须进后院入地窟了。”

    皇帝扬起马鞭:“那还等什么!”

    仍然是皇帝一马当先,金仙观后院的禁地赫然敞开了。

    月亮躲入乌云深处,再也不肯现身了。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茂密的树丛中仿佛燃起火来,夜雾和烟彼此缭绕,将人身烘托得如同幢幢鬼影。

    由枯枝、败叶、杂草和落花填埋的池塘中央凹陷,像一张黑黢黢的巨口向上张开着。

    皇帝在池塘前驻马,众人也跟着停下。

    坐在郭鏦马匹前的郭浣哭喊起来:“十三郎,段成式,你们快出来吧!别躲了……呜呜……”

    池塘中央的黑洞里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一声令下,那么多呼吸交汇在一起,重如千钧。

    “下去找!”

    几乎就在皇帝下令的同时,郭鏦手一挥,早就围拢在池塘旁的数名兵士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在腰上缠绕绳索,逐渐从干涸的池塘边缘下探。为了照亮,更多的火把围过去,遮住了裴玄静的视线。

    她只能朝离得最近的皇帝的脸上望过去。他仍然高坐于马背上,也是唯一一位占据着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场面的人。裴玄静盼望从这张脸上寻得进展,寻得惊喜,甚至寻得答案……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正越来越集中到这个人的身上——

    金仙观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要封闭后院?为什么这个干涸的池塘被称为地窟?为什么……要让自己来金仙观修道?

    “水!啊,水,水!”

    突然喧哗吵闹声起。皇帝胯下的青骢受到惊吓,踢踏连连。毕竟是宝马,立即又稳住了。但裴玄静分明看到,皇帝露出极端惊骇的表情。

    原先围在池塘边的兵士们纷纷向后疾速退去。裴玄静从刚让出的缝隙看过去,却见干涸的池塘中央,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出黑色的污水,水势湍急,顷刻就淹没了兵士们的靴背。还有几个已经下到池塘中央的,正试图从水眼中挣扎着往外爬,有的被拽了出来,有的行动稍缓,眼看水就灭了顶。

    皇帝惊喝:“怎么回事?”

    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一名将领,全身淌着污水跪在皇帝马前,嘶声奏道:“陛下,臣等刚下去,就见地窟里已经充满污水了。我们还想凫水找人,不料那水涨势极猛,我等只得赶紧退上来,可还是有人来不及……”

    “退上来?谁允许你们退上来!”

    将领吓得连连叩头:“陛下恕罪!”

    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黑色的污水越漫越多,越漫越广,眼看就将整个池塘填满了。枯枝、败叶、杂草、落花,统统在水面上漂浮起来,如同一层厚厚的尸体。

    “成式!”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人群中冲出来。

    从开始到现在,祠部郎中段文昌都保持着一张死灰的脸和一副咬紧的牙关,终于在即将丧子的千钧一发之际彻底崩溃。他直奔到池塘边,不管污水淹没了官靴的靴筒,绯色官袍的下摆也全部浸入水中,只顾声嘶力竭地呼喊:“成式啊,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

    段文昌的模样揭开了最惨痛的现实——十三郎和段成式,不可能生还了。

    裴玄静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透过婆娑的泪眼,企盼地望向皇帝,本能地寄希望于他。

    皇帝是天子,十三郎更是他的亲生儿子,皇帝应该想出办法来。

    如同过了几生几世般漫长。

    皇帝终于轻轻地抬起了手臂:“……把地窟填平吧。”

    没人敢应声,因为谁都无法领悟,也接受不了这个命令背后的隐义。

    “没人听见朕的话吗?”皇帝的声音低哑而缓慢。

    郭鏦颤声问:“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可是……十三郎还在下面啊……”

    “那你把他找出来啊!”

    郭鏦垂首不语,也许他正在内心暗暗庆幸——至少自己的儿子还好端端的……

    皇帝再度扬起马鞭,嗓音依旧干涩,却变得平稳:“现在就填,连夜填平!”

    郭鏦只得应道:“臣遵旨。”正要吩咐手下,却见那段文昌如木雕泥塑般立于污水中,心中不忍,便亲自上前去劝道,“段兄,退后吧,圣上下旨了。”

    段文昌充耳不闻,站得纹丝不动。

    郭鏦将心一横,伸手去拽段文昌的袍袖:“走吧,孩子们……没希望啦!”

    “放开我!”段文昌甩开郭鏦,竟然扑倒在池塘的水中,痛不欲生地高喊着,“成式,成式!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这一刻他彻底剥下了平日的沉稳外表,一颗慈父之心暴露无疑。

    他的身后数步开外,同样失去儿子的皇帝,却完全恢复了冷酷和威严,再命郭鏦:“京兆尹,你还在等什么!”

    郭鏦示意左右,两名兵卒上前硬把段文昌往水塘边拖。

    “不行,不能填啊,成式他们还在下面啊!”段文昌仍然不顾一切吼叫着,撕扯着,企图要螳臂当车。凄惨之状令在场众人都看不下去。段文昌情急之下力大无穷,拖拉他的兵卒却多少有些手软,几个人便在一摊污水中扭打纠缠着。

    “陛下!请陛下且慢动手,妾还有话要说!”裴玄静在人群中高声叫道。

    皇帝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到她的脸上。

    从水满池塘到皇帝下令填平,方才裴玄静被这一系列跌宕起伏震骇住了,脑子里几乎变成一片空白。但当段文昌拼命阻止填埋池塘时,裴玄静幡然醒转,也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段成式和李忱这两个孩子就真的没希望了。

    她向上叩头道:“陛下!虽然池塘溢水,但两个孩子未必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也许他们在底下的洞窟中还找到了藏身之处。现在应该设法把水引出,再行施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果以土石填埋的话,就等于是将两个孩子直接杀死啊,请陛下三思!”

    “底下洞窟里的藏身之处?”皇帝冷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莫非你下去过?”

    “我、我没有……”裴玄静紧张地思索着,目前首先得让皇帝收回填埋池塘的命令,然后再谋其他吧,她抬起头回答,“妾有一个弟弟,一直随妾住在观中,平日负责打扫院子,也曾带着段一郎在观中玩耍。妾想……他或者和段一郎一起来过后院。如果询问妾弟,说不定能寻出段一郎和十三郎的踪迹。”

    “你的弟弟?现在何处?”

    裴玄静回头,李弥也被押在众人中间,满脸惊惶和不解。

    “你说他可能去过地窟?”火光耀眼,使得皇帝的脸隐没在逆光的阴影之下。裴玄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

    裴玄静从未想过李弥会欺骗自己,直到她在污水漫溢的池塘边,看到密密丛丛已经凋谢的迎春花枝,想起那次崔淼带着禾娘来观中“灭蛇”后,粘在李弥香囊上的迎春花蕊……她全想起来了!还有那天,段成式来访时提到后院,之后李弥现身时的古怪模样……裴玄静追悔莫及——是自己疏忽了!如果能多加警觉,如果能追问几句,也许今天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她的心跳得全无规则,从未如此缺少把握。裴玄静不敢估量,现在把李弥扯进来会导致什么后果。她只想拖时间,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即使池水满溢,但总归好过沙土掩埋。她想为段成式和李忱再多抓一点点生还的机会。

    李弥被推搡出人群,跪在裴玄静身旁。

    “此人就是你的兄弟?”

    “是的,陛下。”裴玄静说,“二郎,你面前的是当今圣上,快磕头!”

    李弥向上叩了个头。

    “你……”皇帝的声音听上去疲累极了,充满厌倦,“京兆尹,你替朕问一问他吧。”

    “是!”郭鏦应命,上前问李弥,“你下去过池塘中的地窟?”

    “我?”李弥心虚地望了一眼裴玄静,见她微微点头,便涨红着脸应道,“……是,我、我下去过。”

    旁人都以为他是惧怕天威,只有裴玄静明白,李弥是不敢面对自己。虽然已有所料,亲耳听到他承认这个,裴玄静还是在一团乱麻般焦躁的心绪中,体会到了真切的伤心。

    就在此时,皇帝亲自发问了:“你在下面看见了什么?”

    皇帝的语调很奇特,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李弥也被吓住了,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见到里面有些画,画着龙和船……还有一扇大铁门……”

    “住口!”霹雳般的一声怒喝,把李弥后面的话都震了回去,也将在场所有人震得全身一颤。

    “除了你,还有谁见到那些了?”

    李弥抖抖索索地回答:“还、还有段……”

    “不必说下去,朕都知道了。”

    “京兆尹——”

    “臣在。”

    “将此人送入池塘。”

    “陛下?”

    “就是他,把他也用沙土埋进池塘里去吧。”

    一片肃杀的静,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

    皇帝并不恼怒,而是又缓缓地重复一遍:“速将此人没入池塘,也以沙土掩之。”

    郭鏦终于回过神来:“臣……遵旨。”

    立刻有人冲过来反剪了李弥的双手,把他朝污水里推进去。李弥拼命地挣扎喊叫起来:“嫂子……”

    “陛下!”裴玄静高叫,“为什么要如此处置妾弟,妾弟犯了什么罪?”

    皇帝古怪地笑了:“朕的十三儿也在下面,让你的弟弟去陪葬,是他的荣幸!”

    裴玄静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朕记得让你进金仙观修道时,曾与你约法三章。任何情况下,不得入后院。你没有忘记吧?”

    “妾确实谨遵圣旨。但妾弟不懂事,段小郎君和十三郎也都是孩子。即使后院为禁地,他们偶一犯错,也是情有可原的啊,陛下!”

    裴玄静将李弥曾入后院池塘地窟的秘密抛出,本意是为了争取皇帝改变填埋池塘的主意,给段成式和李忱再谋一线生机,哪里想到事情演变成这样,竟将李弥也置于死地,裴玄静怎么可能接受?

    “救?早就没希望了。”皇帝长叹一声。

    “如果不是你的这个弟弟,想必段成式也入不了后院,更不会将朕的十三郎带进去……因而他就是罪魁祸首!”皇帝的脸扭曲得厉害,标致绝伦的五官已经完全变形,令人难以卒睹。

    “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对郭鏦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朕在这里陪你们一晚上吗?”

    “是!”郭鏦连忙吩咐手下分头行动,有的去拖段文昌,有的来拽李弥,还有的准备开挖后院的泥土和沙石。池塘本身虽大,但地窟的入口有限,以池塘及周边的淤泥和沙土,足够将其掩埋了。

    “嫂子……”李弥还在呼救,但立刻被人堵住了嘴。

    裴玄静扑到皇帝的马前:“陛下!求陛下开恩,不要杀妾的弟弟,不要啊……”热泪滚滚而下,裴玄静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金仙观,朕是为了你打开的。”皇帝一字一顿地说。

    裴玄静愣了愣,随即昂起头道:“陛下说得是。今日之祸,皆为妾之罪责。求陛下放过妾的弟弟,让妾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此言既出,所有人为之一震。纷乱暂止,大家再度期待地望向皇帝……

    没有人看出来,此时此刻,为了压制腹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烈火,皇帝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痛楚,伴随着前所未有的狂躁精力,席卷整个躯体。

    原来,这就是柳道人所警告的可怕后果!

    可是皇帝发现,自己竟然酷爱这种感觉。极端的痛苦带来极端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作为天子他本应无所不能,但只有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可以抛弃掉一切软弱和犹豫,仅凭冷血意志操控天下众生。

    皇帝俯瞰着裴玄静。奇怪,为什么竟三番五次下不去手杀她?

    一抹狞笑浮现唇边,皇帝说:“好吧,朕便成全了你!你和你的弟弟,还有这座观中所有的女冠们,统统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裴玄静当即被按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向树根,热乎乎的血流入眼眶,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血色纱幕。

    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天地在这一刻倾覆,黑白颠倒,对错不分,人间和地狱混为一体。她在心中所坚持的大义和真相瞬间崩塌,她的信念都被那无可抵挡的残暴碾压成了齑粉。

    她想呼救,却再也找不到对象。这世上还有谁能救她,救李弥,救段成式和十三郎,救所有无辜的生命……

    2

    段成式想,我们一定是掉到海里去了。

    周围全是黑色的水,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一丝光都没有。但奇怪的是,他仍然能够看见模糊的景物,在狭小的空间里延展开去……抬起头时,他看得见夜空中闪耀的群星,漫布苍穹。最低的仿佛就垂落在他的面前,一伸手便能摘下来。

    水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涌,水流又急又猛,岩壁湿滑,长满苔藓。段成式把手指探入岩壁中的缝隙,用尽全力抓紧凸起的石块,但仍然好几次险些被水冲走。

    体力正在迅速耗竭,段成式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心里多少明白,自己脑海中的星空和海面,其实并非是真实的。就如身边汹涌澎湃着的海浪,也是窒息和虚弱造成的幻觉。

    但他绝不能放弃,不仅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有十三郎的生死也系于他一身。

    段成式还能模糊地回忆起,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起初他只想再去探一次池塘下的洞窟。上回没能看完的最后一幅画,久久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带上十三郎,一来是小小的炫耀心思;二来是他盘算着,假如真能看到画着鲛人血泪的图,他就要拿十三郎的血珠,实物比较一番。

    毕竟,谁都没见过真正的鲛人血泪,如果自己能够证实血珠和鲛人血泪的联系,那就太了不起了!

    因为来过一次,所以段成式很快就在金仙观的后院外墙找到突破口。金仙观一向戒备森严,又有闹鬼的传说,后院外墙上有不少剥损断裂之处,居然无人过问。李忱年纪虽小,又有些痴呆,却不影响他爬树爬得飞快。两个人非常顺利地翻墙进入金仙观。

    段成式同样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池塘中的地穴口,一路上还没忘记给郭浣留记号。

    按照上次的方法,段成式做了个小火把,带着李忱下到地窟里。在洞中一路前行,毫无意外,在应该是最后一幅画的位置,巨大的铁门封住了去路。

    这次没有李弥在旁催促,段成式对铁门研究了老半天,仍没有丝毫突破。

    真是又累又失望。

    李忱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只会坐在旁边发呆。

    段成式也在李忱身旁一屁股坐下,自顾自地懊恼着。

    就在这个当儿,插在岩壁凹槽中的火把灭了。

    周围顿时一片漆黑。段成式先愣了愣,随即又觉得奇怪。两次,火把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突然熄灭的。

    莫非这里真有什么鬼魅存在?

    又或许,是鲛人之灵不愿意被闯入者打扰?

    黑暗之中,段成式的头脑开始疾速运转起来。各种古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把他自己搞得应接不暇……

    “光。”突然,黑暗中响起李忱愣愣的声音。

    “什么光?”段成式刚问出口,就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确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整片黑暗中,跳动着几点萤火般的微光。

    那是什么?

    段成式本能地朝光芒所在之处伸手一抓,触手冰凉。是铁门!

    刚才他已经仔细研究过了,铁门由四块巨大的铁板拼合而成,合缝处有连排的铁钉,早就锈蚀得和其他部分成一体了。靠小火把的幽暗光线几乎无法分辨。用手摸时,才能感觉到凹凸不平。

    光芒,似乎是从一颗接一颗凸起的钉子上冒出来的。

    他又细细地摸了好几遍,弄得满手都是苔藓和锈屑,也没发现什么名堂。更可气的是,方才所见的光芒也消失了。

    段成式泄了气。况且在黑暗里待久了,他也着实害怕起来,便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十三郎,刚才是你看错了吧?”

    李忱没吱声。

    段成式有些不安,忙向身边摸了摸,摸到了李忱的脑袋,方才松了口气。

    他拉着李忱的小胳膊说:“火把灭了,这里怪吓人的。我带你出去吧。”

    李忱不动。

    “走啊!”

    “光!”李忱小声说,语调里有罕见的欢欣,甚为灵动。

    段成式大惊——真的有光!而且比刚才所见更加明亮,微微泛红的光芒还在轻轻摇摆,仿佛要幻化出什么活生生的东西来……

    “啊!”段成式刚叫出声,光又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他急得喊起来,满洞的回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李忱“呵呵”地笑了。就在他的笑声中,那几点红光忽隐忽现。

    段成式一把抓住李忱的肩膀:“是你在捣鬼!”

    黑暗中,李忱把自己的小手送到段成式的掌心里:“你看呀。”

    段成式感到,李忱把手摊开了。与此同时,不远处铁门的方向,几点红光幽然而起。

    这一次又更亮了些。段成式甚至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李忱的脸了。更重要的是,他看见李忱摊开的手掌心中,五颗皇帝所赐的血珠正在熠熠放光。

    原来血珠会在黑暗中发光。不仅如此,段成式还看到,当血珠在李忱的手中亮起时,铁门上的某一处也跟着映射出光芒来。

    他将李忱的小手捏住,血珠光芒尽敛,铁门上的微光随之寂灭。

    段成式惊喜地叫道:“我明白了,是铁门映出了血珠的光!但是……”

    但是为什么,只有那一点有反射呢?

    段成式拉着李忱凑到铁门旁,又接连做了几次验证。没错,正是李忱的血珠发出的光芒,在铁门的某一点反射出格外妖异的光辉。

    段成式的心跳加速,几乎喘不过气来。岩壁上所绘的鲛人屠龙的画面,唯独缺少最后蛟龙伏诛,鲛人泪落成血的那一幕。按照位置判断,就应该在封闭的铁门之后。而如今,李忱手中的血珠竟然点亮了铁门上的某一点。

    那个正在闪闪发光的地方,一定有秘密!

    段成式在发光的地方来回摸索。他发现,这里恰好是四块铁板拼合的正中。最终,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凸起。段成式喃喃地说:“就是这里了。”

    紧张的情绪突然消失了,头脑也变得空白,仿佛不受头脑的操纵,手指自动按了下去。

    似有不易察觉的一阵微风拂过,那点亮光灭了。

    但在黑暗再次笼罩的刹那之后,耳边又响起一阵奇怪的吱嘎声。

    段成式感到,紧贴在身边的铁门震动起来,震动越来越剧烈,噪声也越来越响。他吓得护住李忱,向后连退几步。

    轰然一声巨响!

    段成式和李忱被震得趴倒在地。段成式用身体护住李忱,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觉脑袋周围嗖嗖的,冷不丁什么东西迎面撞过来。“哎哟!”他痛得大叫一声,抬手去摸,摸到一巴掌热乎乎的血。原来洞窟内飞灰四起,碎石乱溅。两人犹如像陷入乱石阵中,只得以手臂护头,拼命趴在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才又安静下来。

    段成式料得应该没事了,才拖着李忱站起来。两人刚刚歪歪斜斜地站定,向前方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铁门——敞开了。

    本以为铁门后面是岩壁,没错,但岩壁中赫然露出一个洞口,朝向不可知的黑暗前方。

    终于明白了,铁门是为了封住这个洞口。

    那么鲛人伏龙的画是不是没有了呢?又或者,还要深入洞口,继续向前探索?

    段成式太激动了,因为他的那些鲛人伏龙的想象,正在这个神秘的洞穴中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展开,远远超越了他最狂热的梦境。

    “海眼……”他用力攥住李忱的小胳膊,“十三郎你快看,前面肯定就是海眼,我没骗你吧!”

    李忱用力地点了点头。挂在胸前的血珠熠熠发光,把他的小小面庞照得格外红润。现在看起来,十三郎可一点儿都不呆傻。

    更有意思的是,自从铁门敞开之后,整座漆黑的洞窟就变亮了。青白色的微光从新露的洞口里平稳而持续地透过来,仿佛那一侧真能通向某个奇异之所、某一方独立于世外的新天地。

    段成式问:“去吗?”

    “嗯。”

    段成式拉住李忱的手,并排穿过洞口,走进崭新的地道。起初那一段平淡无奇,和铁门外的洞窟并无二致,只有青白色的朦胧光线一直在前方,让人猜不透从何而来。

    因为周围较之前亮了一些,段成式边走边留意着岩壁,并没发现有任何壁画的痕迹。但他感觉到,洞窟里的空气越来越潮湿。铁门另一头的洞窟,岩壁上苔藓丛生,水迹纵横,已是极湿。到了这里才发现,水从岩壁里直接渗透出来,头顶、身边和脚下,处处水流,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段成式只能用力扯着李忱的手,拼命稳住步子前行。

    脚下的水越来越深,很快就把两人的靴面浸没了。李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虽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叫唤,也没有赖着不走,但段成式明白,他快走不动了。

    段成式自己也接近力竭。

    他估量不出他们下来多久了,但肯定已经超过一个多时辰。郭浣那小胖子居然没跟过来。不过即使郭浣找到池塘中央的地洞,因为他们已经深入太多,也肯定听不到他的呼喊声了。

    脚下的水还在上涨。

    段成式开始感到慌张,难言的不祥感攥紧了他的心。而就在他们停止前行的同时,地道的远方传来隐约的闷响。段成式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声音,只觉那响动虽然遥远而低微,却似挟带着万古洪荒的威力,正向他们迎面扑来。

    海!

    如果这条地道真的能通向大海,那么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段成式突然大喊一声:“十三郎,快跑!”

    他的话音未落,李忱原地蹦起,向前撒腿就跑。

    “哎呀,往回跑啊,笨蛋!”段成式急得直喊,跟在李忱后面猛追。真没想到李忱跑得那么快,满地积水,再加上处处拐弯,段成式一下子居然没能抓住他。直待跑出去好远,李忱慌不择路地拐进小岔口,跑到死路时,段成式才赶上他。

    段成式气喘吁吁地问:“你,你干什么瞎跑啊?”

    “……不是你叫我跑的吗?”

    “咳!我是让你往回跑啊。算了,咱们赶紧回去……”

    但他们没来得及退回去。刹那间,一直远远萦绕的响声骤然变大,整个洞窟里如同地动天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股黑色的洪水裹挟着万钧之力,从远方直泻而来。

    段成式和李忱完全吓蒙了,只知本能地向后退缩。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狭小,退无可退,两人背靠岩壁,眼睁睁地看着洪水从面前汹涌而过。

    片刻之后段成式才醒悟到——正是无意中躲入的这个小凹坑救了他俩的命。如果此时他们还留在地道里,毫无疑问已经被送上黄泉路了。

    段成式搂住发抖的李忱,低声安慰:“别怕,别怕。咱们躲在这儿,没事的……”

    李忱呜咽着。

    真的没事吗?不知李忱能否明白现在的处境,但段成式的心却在疾速下沉,仿佛已没入那股没头没尾、无止无尽、深不可测的黑水之中。

    他们藏身的凹洞中,水面还在迅速抬升。李忱个子矮,眼看水就到胸口了。段成式在岩壁的略高处找到一小块容身地,抬起双臂,把李忱抱了上去。

    随着水面的上升,黑暗重新变得浓重,只在水面上方还有隐约的青白光亮。段成式有些明白了,原来这种特殊的青白色来自水面。一旦水充满整个地道时,光便消失了,一切也将不复存在。

    接下去,就是死亡吗?

    心里忽然有种麻木的平静,死亡突如其来,根本不给他准备的时间。同样,也没有给他害怕的时间。在段成式一向的想象中,死后的世界烂漫多姿,丝毫不逊于活人的天地。当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时,他的心中甚至还有一丝丝好奇。

    他竭力去想象大海,海上的星空和明月。水升到脖颈了,段成式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恐惧感变得鲜明,取代了好奇心。他可以接受死,但是真的要这么难受地死去吗?

    在他的心目中,海是辽阔无垠的梦乡,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恬静温暖。而眼前所见的,却分明是一场冰冷丑陋的噩梦。

    “阿母……爹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段成式抬起头,看见李忱竭力缩起小小的身体,像只小猫似的蜷成一团,哭得满脸眼泪和鼻涕。

    段成式艰难地伸出手去,安慰他:“十三郎,别怕,别怕。”

    “呜呜……我要回宫里去……我要阿母……我要爹爹……”李忱哭得更大声了,“我不要在这里……死……”

    死!这个人人称之为痴儿的十三郎居然也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段成式突然想起来,原来今天要死的不止自己一个人,还有十三郎!

    他的思维从无序和浪漫中回到现实。即使他自己能够接受死亡,但别人呢?

    且不说十三郎才六岁,完全是懵懂无辜地被他带入这个可怕的境地。死的只是他们两个,但活着的人还有许许多多,他们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阿母!一想到阿母,段成式的心就痛似刀绞了。阿母视儿如命,自己这一死,只怕她也活不成。还有爹爹,刚回到朝廷任职,自己这回连累一位皇子共赴黄泉,哪怕十三郎只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受疼爱的一个,其罪也不可饶恕。爹爹的仕途肯定完了。父母亲养育自己一场,未及报恩尽孝,难道就要带给他们无尽的痛苦和煎熬吗?

    想到这些,段成式的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李忱涕泪交流的脸……

    “十三郎!”段成式突然叫起来,“血珠呢?血珠还在吗?”

    李忱抽泣着,把摊开的手掌送到段成式面前。

    红光耀眼。血珠放出的光芒比之前亮了很多,几乎将他们容身的小凹坑都照彻了。

    “好神奇的血珠!”段成式一下子忘记了悲伤和绝望,因为真实的奇迹正在他的眼前展现。鲛人血泪结珠,在深不可测的黑色水面上,放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辉。

    那是深沉凝练的希望之光。

    段成式的求生欲望,瞬间就被点燃了。

    “十三郎别哭,咱们不会死的,一定能活着出去!”

    李忱抽噎着点了点头。

    段成式说:“你就躲在这儿,千万别慌,也别乱动。我现在就出去找人。只要有血珠的光照,总能找到你的。”

    李忱又点了点头。

    “好样的十三郎。”段成式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真正的皇子!”

    他让李忱将血珠尽量举高,让那火焰般跳动的光芒照得越远越好。然后他深吸口气,跃入无边无际的黑水之中。

    他们藏身的小洞穴地势较高,所以段成式一出来,地道里的水就浸没了头顶。他在水中奋力游起来。多亏小时候在成都长大时,在解玉溪中学会了游泳,此刻派上了救命的用场。

    段成式全力向前游去,血珠的红光很快被抛在后面。他又进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这时方知,冬季尚未完全过去,他所置身的水冰凉彻骨,冻结血液,让他的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段成式早已不辨方向了,只是机械地摆动着四肢。他的心里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只要停下来,自己就完了。十三郎也完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停……

    然而,他终于精疲力竭了,再也指挥不了自己的手脚。段成式感到,自己像一段木头似的僵硬,直挺挺地沉下去。

    水没过头顶,心脏在胸口爆裂开来。无数锋利的钢针刺入全身。

    无法形容的剧痛。

    段成式失去了知觉。

    但仿佛仅仅过了一瞬,他便苏醒了。段成式惊讶地发现,肉体上的痛楚统统消失了。自己竟然能够像一条鱼似的地在水中自由穿行,水依旧是漆黑的,但段成式的眼睛突然具备了穿透的视力,能够清楚地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欢悦地游着,游着,游出了地道,游入了一片辽阔无垠的水中。

    是海。

    海眼,果然把他引入了真正的大海。

    前方传来缥缈的歌声,是鲛人在歌唱!

    段成式激动地劈波斩浪,向那个方向快速游去。

    近了,近了,看见了!

    在一大片如莲花般盛开的波浪中央,鲛人的身姿亭亭玉立,透明羽翼像鼓起的风帆般在周身飞舞。她面向前方,段成式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段成式浮出水面,悄悄地向鲛人游过去。

    她停止歌唱,转过身来。

    这张脸美得出乎意料,足以令天下佳丽尽失颜色,段成式喊出了声:“……杜秋娘!”

    3

    守在榻前的武肖珂听到这声喊叫,身子像中了一箭似的晃了晃,旁边的段文昌及时伸出手,将她扶住。

    两人的眼神刚一交错,便都立即闪开了。

    武肖珂轻吁口气:“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段文昌尴尬地轻咳一声,低头放开武肖珂。她却主动伸出手,反将他的手握住。段文昌的心头一热,更用力地将她的手握紧。

    榻边的太医捋着胡子,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没听到,气定神闲地松开诊脉的手,道:“小郎君当无大碍了。”

    “真的?”武肖珂又惊又喜,“可成式为何还不醒来?”

    “小郎君受惊过度,体力衰竭,身心都需要休养生息。此刻的酣睡对他的恢复是极为有利的。娘子大可不必忧心,在旁守护即可。小郎君的脉息已十分平稳,料想不出一两个时辰,定会安然醒来。”

    “谢天谢地,多谢张太医了。”武肖珂向御医频频致谢,转首看着段成式的脸,又问,“只是成式的面色还很苍白啊,太医是不是再……”

    段文昌赶紧上前一步道:“太医辛苦了。”一边使劲丢了个眼色过去,才算阻止了武肖珂的唠叨。

    张太医微笑起身:“我还要赶回宫里去,告辞了。”

    段文昌道:“张太医百忙之中还来替成式诊治,实在感激不尽。”

    “哪里,我只是奉圣上之命,要谢还是谢天恩吧。”张太医说着,朝东北方向拱了拱手。

    “是,是。”段文昌陪着张太医向外走,一边问,“十三郎可还好?太医赶回宫里去,是为了他吧?”

    “十三郎?他并没淹到水,仅仅是受了些惊吓。况且……你我都知道,”张太医爽朗地笑起来,“十三郎生得钝拙一些,在那种情势之下,反倒是件好事。”

    “也对,也对。”

    见已到二堂,段文昌止步躬身道:“圣上有令,命我在家中闭门思过,故只能送太医到这里了,还望见谅。”

    “好说,好说。”张太医含笑颔首,“圣上奖惩分明,赏罚有度。这次的事情能有现在的结果,也着实令我等欣慰啊。”

    段文昌一揖到地。

    直到听不到张太医的脚步声了,段文昌才返身回去。

    刚踏进门,就听到屏风后面传来武肖珂又哭又笑的声音:“成式,成式!”

    段文昌吓了一跳,几步转到屏风后,却见段成式已经醒来了,睁圆了一对大眼睛,正被武肖珂搂在怀里,没头没脑地亲吻着。

    “我的儿啊,你总算醒了。”武肖珂喜极而泣。

    “阿母……”段成式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比他的母亲镇定多了。见段文昌也赶来榻前,他便喊了声“爹爹”,稍稍将母亲推开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段文昌百感交集地应道:“成式,你好些了么?”

    段成式左右四顾,又看了看父母,喃喃道:“我回家了……”

    “是啊,成式,你可吓死阿母了。”武肖珂又落下泪来。

    段成式叫起来:“十三郎!十三郎呢?”

    “他没事,没事!”段文昌忙道,“已平安回到大明宫中了。”

    段成式松了口气,顿觉气虚体乏,软软地靠到母亲怀中:“阿母,我好累……”

    段成式在武肖珂的守护中,再次沉沉睡去。

    段文昌坐在帷幕的另一边,看着武肖珂隔着散花帘幕的背影,恍惚发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妻子了。他发现,她的身形比在成都时纤瘦了不少。这两日因为看护段成式,没有时间和心情在头上盘高髻,只挽了个寻常的发髻,金钗玉簪随意地插了几支在上面。对武肖珂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如此仪容实在有失身份,但此刻看在段文昌的眼中,却显得格外真实而亲切。

    这才是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段文昌轻轻地叹息,有多久了?自己已经体会不到这种寻常人生中的点滴暖意,虽然庸凡,却让人倍感踏实,是从来到长安开始的吧。

    “成式睡着了。”

    段文昌头一抬,妻子站在面前。

    他微笑着招呼:“让他睡吧。来,坐到我身边来。”

    武肖珂坐下来,段文昌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摩挲着她的黑发,叹道:“我们多久没有如此了。”

    她说:“那还真得感谢圣上。若非他下令你禁足,你还不知……”言语之间,怨气似乎还未褪尽。

    段文昌笑了笑。

    见丈夫不争辩,武肖珂反又替他不平起来:“圣上也太过严厉了,竟以你在事发时言行失措,有损官仪为由命你闭门思过。我却不懂了,爱子分明是人之常情,何过之有呢?再说,要不是我们成式,十三郎是断断回不来的了。”

    “娘子此言差矣。”段文昌正色道,“十三郎陷入地窟,本来就是成式带去的。所以这次他们俩都能平安生还,实为不幸之中的万幸。今后,成式还是要严加管教的,否则又不知要闹出什么祸事来。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同样的幸运的!”

    武肖珂就不爱听段成式的坏话,登时沉下脸来。段文昌亦默默无语。

    少顷,她的心又软下来。她想起人们告诉自己的,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在金仙观中,段文昌是如何不顾尊严不惜忤逆,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血肉之躯阻挡皇帝下令填埋地窟,为了儿子生还的一线希望而拼死相争。她竟不知道,在对儿子一向严厉的外表下,丈夫还深藏着这样一颗拳拳爱子之心。想到这里,她又觉得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可以原谅,可以理解的了。

    武肖珂抬起头,看着丈夫略显落寞的面容,轻声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成式,是该好好管管了。”

    “倒不急在这一时。”段文昌释然地笑道,“虽然成式这孩子常常天马行空,所作所为有些出人意表。但这一次他的表现,绝对称得上勇敢,其实我很为他自豪。若非他的英勇,圣上又怎会仅以‘斯文扫地’这一项罪名来责罚我。总之,经此一劫,我和成式都要好好反省。”

    “我也是。”

    话说至此,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多少误解和伤害,仿佛都在这个瞬间泯然。

    “对了,”段文昌问,“方才成式醒来时,可曾提到获救前的情形?”

    “零碎说了几句,不过他精神还未完全恢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不急。等他休息好了,再细细询问吧。”

    武肖珂明白段文昌的意思。在下令让段文昌闭门思过的同时,皇帝另有一道旨意,要求在段成式清醒之后,将他所述的事发经过陈文上奏。段文昌今后的官运,恐怕还得看这道奏表能否让皇帝满意。

    她迟疑地说:“方才他接连提了两次……那个名字。”

    “你是说……”段文昌狠一狠心,脱口说出,“杜秋娘?”

    武肖珂默然。

    气氛又变得滞结起来。

    是时候了。段文昌下定决心,该向妻子坦诚心迹了。他艰难但坚决地开口,“娘子,前一段时间我常常造访……平康坊,确实是为了去见那位杜秋娘……”

    “郎君去北里,我并不想擅加干预……”

    “不不,娘子你误会我了。”段文昌苦笑道,“对士人男子来说,狎妓寻欢,确实不算什么。但我去访那杜秋娘,却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武肖珂不禁把眼睛睁大了。

    “娘子应该知道,那个杜秋娘非是一名寻常的歌妓。”

    “这……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实际上,正是宋若茵把皇帝悄悄临幸杜秋娘的隐秘告诉给武肖珂的,但当时她并未在意。离开长安许多年,武肖珂对于朝廷和皇帝都相当隔膜,没有太多兴趣。后来在她得知丈夫频频造访北里,并且与自己日益疏远时,所怨所恨的也无非是丈夫耽于美色,却从没想过,这里头居然还有皇帝的因素。

    “难道郎君造访北里的目的,竟与圣……”武肖珂把自己吓了一跳,不敢往下说了。

    段文昌却显得很镇定,苦笑着说:“娘子知道,我自从去年底回朝任职,颇受京城官员的排挤。似乎有不少人认定,我是想借着丈人惨死、圣上恻隐之机,谋官擢升。而我既不屑为自己辩解,朋党之中又无我的容身之地,就一心想要获得圣上的青睐。可是心越急,越容易犯错,我竟冒失地向圣上提出册封郭贵妃为后的表章。”

    武肖珂惊道:“上回你让我向宋若茵打听圣上对立后的看法,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宋若茵误导了我。”

    武肖珂面色发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若茵说得不对。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

    段文昌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按说死者为大,她又是你的闺中密友,我不该说她的不是。但这个宋若茵确实心怀叵测,我的的确确是被她给害了。”

    “圣上迁怒于你了吗?”

    “倒不曾有明确的表示。他只是将我的表章按下不回,但在朝堂上明显地对我冷淡了许多。我感到十分不安,又弄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恰好那日宋若茵来访,我匆匆向她求教,结果她暗示我,去平康坊找杜秋娘。”

    “天哪!”

    段文昌苦笑:“事情就是这样。我去了平康坊好几次,想见杜秋娘一面却分外困难。即使见到了,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话。那段时间我仿佛陷入魔障之中,越困惑就越挣扎,越混沌就越焦躁,于是便干脆夜夜去访。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对宋若茵起了疑心,所以就更无法面对你……”

    武肖珂喃喃:“但你最终也没在杜秋娘那里找到答案。”

    “当然没有。而且不久后,宋若茵和杜秋娘相继横死,我大为震惊,怎敢再轻举妄动。圣上正在全力调查宋若茵和杜秋娘的死因,我只想尽快知道结果,以解心头疑团。谁又能想到,成式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顿了顿,段文昌又喟叹道,“正是在那一夜的危局中,我才发现所谓的皇恩、所谓的仕途,种种皆为虚妄。任凭什么,都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遇害而无动于衷。也正是那个危局,令我彻底醒悟。咳,我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如今想想还感到后怕,所幸未曾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现在,成式也平平安安地回家来了,我再无他求。”

    “郎君——”武肖珂嘤咛一声,投入段文昌的怀抱。两人紧紧相拥,真如分别了半生再重逢一般,情深缱绻难分难舍。

    她沉醉地想,为了这一刻,再多的失望和磨难都是值得的。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给他们夫妇的试炼……

    “你方才说,成式遇险时见到杜秋娘了?”段文昌突然问。

    “啊,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杜秋娘数日前就死了。”

    “大约……是他的头脑还未清醒吧?”

    二人还在疑惑,却听榻上传来低低的叫声:“阿母……”

    “我来了。”武肖珂连忙答应,向丈夫微笑,“成式醒了,直接问他吧。”

    4

    两天后的晌午,在京兆府中,郭鏦把段文昌的奏表一连读了三遍,越读心情越沉重。

    按理说,段成式和李忱都安然无恙地救了回来,皇帝也格外开恩,免去追究所有相关人等的罪责,只是将金仙观中的池塘填埋,后院重新封闭了事。危机已经过去,生活也恢复了原先的秩序与平静。整个事件,似乎都可以被看作为无知小儿闯出的一次不大不小的祸事,应该将其彻底抛至脑后了。

    唯有京兆尹郭鏦奉圣上旨意,要把事件的全部经过梳理清晰,以鉴真相。

    三个孩子中,郭浣早把能说的都说了,并且在事后挨了郭鏦的好一顿胖揍,至今仍赖在房中不肯见人。李忱,本是个人尽皆知的痴儿,救回来时虽没受什么外伤,但问什么都不开口。皇帝怜惜这个傻儿子,已带回大明宫中自己的寝殿里,两天来除了处理政务之外,都亲自陪伴安抚着,自然也强他不得。所以,郭鏦对段文昌的奏章抱了极大的希望。

    一则,段成式是整个事件的主谋;二则,段成式是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大头脑最灵的;三则,是他拼死游出地道求救,才保得十三郎平安。郭鏦满心以为,只要段成式清醒过来,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自己也就能向皇帝交差了。

    可是段文昌交上来的奏表,却令郭鏦大为困惑了。

    前面关于三人合谋去探“海眼”的描述,和郭浣所述的一致,并无出入。从进入地窟之后到李忱的血珠放光,引导段成式触动机关开启铁门,就让郭鏦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起来。再到进入地道,积水灌注,淹没去路,两人凑巧躲入地道侧壁上一个凹陷的附洞才侥幸逃命,倒是让郭鏦读得惊心动魄,后怕不已。之后便是段成式决定凫水游出地道求救,郭鏦正在暗暗为这孩子的勇敢叫好,紧接着,便看到了让他实在无法接受的段落。

    据段成式描述,他通过“海眼”游入大海,见到了杜秋娘幻化而成的鲛人。正是鲛人将他从海中救起,又施法术救出了十三郎。

    为了慎重起见,郭鏦把这段描述读了又读,企图找到些真实感。但每次读完,他都在内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京兆尹郭鏦知道,段成式素有想象驰骋、信口开河之名,却不料他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也能编出花来。更可气的是,段文昌居然把这些胡言乱语都一字不漏地录下来,并在奏章上美其名曰:如实据奏,不敢擅动一字。

    郭鏦心说,好个段文昌,你的宝贝儿子闯了大祸,你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我要是把这些疯言疯语上奏给皇帝,他肯定又会大怒。到时候怪罪下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呢?

    郭鏦正对着奏表生闷气,衙役来报,司天台监李素到了。

    郭鏦可算盼到了救星:“快快,快请他进来。”

    因是多年老友,彼此无须寒暄,刚一落座,波斯人便眯缝着一对碧眼道:“京兆尹大人这么急着召唤本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郭鏦把段文昌的奏章往对面推了推:“你看看这个。”

    李素只扫了一眼,便摇头道:“不妥。这份奏表涉及前两日的危情,圣上并未命李素参与调查,我不能看,不敢看,万万不可。”

    郭鏦道:“拜托,此事或涉鬼神,必须要司天台监助我一臂之力啊。”

    “事涉鬼神?那就更与我无关咯。我只管天象,又不管捉鬼伏妖。”

    郭鏦没好气地说:“前些天我可是亲耳听李大人说,天璇和天玑星有异状,意谓皇家有难,如今天象可有变化?”

    “化险为夷,化险为夷。”

    “所以嘛——”郭鏦道,“你就读一读这份奏章吧,会有你感兴趣的。须知这化险为夷里头,还有很深的内情呢。”

    郭鏦再三相求,李素这才取过奏章,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许久,他抬起头来,一双深沉的碧眼在皱纹中若明若暗。

    “怎么样?”

    李素长吁口气,以略带感伤的口吻道:“不瞒郭大人……个中文字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谁说不是啊,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经历过当年金仙观案件的人已所剩无几。除去大明宫里的那几位,在宫外的,也就是只有你我了吧。”

    “没错。我记得当年处理此案的金吾卫大将军,正是阁下的叔父。”

    郭鏦黯然神伤,当年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正是郭子仪的第七子,也是他和郭念云的亲叔叔。时光荏苒,他不禁喃喃:“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李素问:“奏章里说金仙观地窟的出口以巨幅铁门封锁,就是在当年那个案件之后吧?”

    “是。那年德宗皇帝下令,由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先皇全权处理此案,正是先皇下了皇太子敕令,命以铁门将地道彻底封堵,并由家叔秘密施工完成的。之后,整个金仙观也给封闭了起来。这么多年再无人入内,所以连池塘都干了。”

    “为什么圣上突然又将金仙观打开了呢?”

    “唉,圣意不可测啊。”郭鏦叹息,“最可怕的是,金仙观刚一打开,就出了此等大事。而且你看,段成式的这些疯话中提到的血珠、铁门、地道云云,分明就是将尘封多年的秘密一一揭开,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中的意志在作祟吗?”

    李素正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京兆尹切勿妄言。这些话我听见也就算了……”

    “咳,我懂,我懂。”

    一阵浑浊而阴森的恐惧袭上心头,郭鏦不自觉地闭紧了双唇。作为当朝最显赫的豪门子弟,他能够幸运地始终置身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之外,一方面是他本人的个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多亏了妻子汉阳公主李畅明哲保身的智慧。但郭家,一直以来都在权力的锋刃边缘艰难地维持平衡,却是他不得不看在眼里的惊心动魄的现实。

    多年前的金仙观案件,就曾经对郭家造成巨大的冲击。虽然由当时的太子,也就是顺宗皇帝多加周旋,才算平息了风波。为了尽量遮掩事实,消除后续的影响,先皇以皇太子敕,密令当时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修筑铁门封堵地道,之后又奏请德宗皇帝将金仙观整个封闭了。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余波又起。

    郭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龙涎香之杀”这几个字好像自动从他的嘴里蹦出来。待他发觉自己在说什么时,竟吓得脸色煞白了。

    京兆尹和司天台监,两位紫袍大员在午后寂静的京兆府大堂上面面相觑,心惊胆颤。

    这世上有一些禁忌,是绝对不能触碰的,触之即是毁灭,其中就包括:龙涎香之杀。

    永贞元年的春天,在大唐动荡不安的朝堂之上,曾经发生过一系列神秘的刺杀案。被刺杀者皆为权倾一时的高官贵胄,恐怖气氛弥漫,长安豪门之中几乎人人自危。由于刺杀现场总会有龙涎香的香气经久不散,所以这些刺杀案被总称为“龙涎香之杀”。又因为龙涎香极其珍贵,向来为天子所私有,便有人揣测,所有这些刺杀都是在顺宗皇帝的授意下执行的。

    顺宗皇帝登基之时就已中风,卧病不起,不得不采取非常规的方式把控政局。为此豢养刺客,以暗杀的方式消灭政敌,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有人敢议论,更没有人能见到深宫中缠绵病榻的皇帝,当面问一问他。所以“龙涎香之杀”就成了一个连提都不能提的恐怖谜团。

    郭鏦的叔父,当年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就是在一次“龙涎香之杀”中遇害的。凶手照例不知所踪,永贞元年时局太乱,郭家只能暂时吃下这个哑巴亏。到了当年八月,顺宗皇帝以病重的名义内禅,李纯登上皇位,郭家更把举族荣华押到了郭念云的身上。先皇或为郭曙之死的幕后黑手这类猜测,当然就更不能提了。

    先皇为什么非要置郭曙于死地?与先皇争夺皇位的舒王李谊曾经和郭曙过从甚密,这肯定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郭曙是当年金仙观案件的知情人。

    郭曙死于永贞元年初,不久以后,先皇也驾崩了。整整十年过去,往事似已成烟。谁又能想到,当今圣上的一个意义不明的决定:重启金仙观,竟会引来这样一场轩然大波。

    沉默良久,郭鏦把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看这血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竟能开启铁门上的机关?”

    “不知。”李素摇头,想了想又道,“血珠的事,我看你就不必操心了。既然血珠在十三郎的身上,肯定是圣上给他的。圣上自己心中,绝对是有数的。”

    郭鏦思忖道:“也对。那么这地道中灌水……”

    “应该是铁门打开之后,与城中的地下沟渠贯通了吧。”

    “我也是这么猜的。不过……”

    “你看着我干什么?”李素道,“那个救出十三郎和段成式的人,此刻不是关押在你京兆府中吗?有什么话,你去问他呀。”

    郭鏦干笑几声,“不是关押。呵呵,仅仅是禁足而已。你知道,事涉皇家机密、宫闱内幕,总要谨慎小心一些。”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夜的情景。

    当时现场已乱作一团。金吾卫们要将观内所有人等统统驱赶入污水漫溢的池塘。女冠们虽无力抵抗,却鬼哭狼嚎,哭闹声喧天,不少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昏厥过去。

    郭鏦只剩下一个本能的反应,把郭浣的脸按向自己的胸口,按得牢牢的,不让孩子目睹这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但他心里明白,封得住孩子的眼睛,封不住孩子的耳朵和鼻子。郭浣仍然能听到,甚至嗅到这份惨烈和血腥。经过这一夜,小小年纪的他不仅要直面好友的意外身亡,还要体验人世间的莫大不公与残酷。两者叠加,郭浣的少年时代肯定宣告结束了。虽然是迟早的事情,但也不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吧。

    郭鏦心如刀绞,也只能徒劳地望向皇帝,再没有勇气说一句规劝的话。

    因为,在今夜失去至亲的人,首先就是皇帝自己。

    皇帝像一尊塑像般纹丝不动,凝视着眼前的混乱。皇帝登基十年了,郭鏦日日对着御阶上的那套冕旒叩拜,直到此时此刻,才重新以一个陌生人的畏惧眼光,认识了大唐的天子。

    能够杀伐于千里之外者,还不足以称之为天子。灭绝人伦者,方为寡人。

    黑云压顶,黯月无光。金仙观后院的这幕人间惨剧,似已不可逆转了。

    突然间——

    守在最外围的金吾卫们一阵骚动,有人在激动地喊:“十三郎,是十三郎!十三郎回来了!”

    郭鏦还没反应过来,怀中的郭浣已挣脱出去,向前边叫边跑:“十三郎,十三郎!”

    也许是太激动了,郭浣没跑几步就扑通摔倒了,恰好倒在皇帝的马前。他刚撑起身子,便看见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如同一块小黑炭似的李忱滚到皇帝跟前。

    皇帝跳下马来,弯下腰,一把将李忱抱了起来。

    熊熊火光将父子俩的面孔照得格外明亮。满脸泥浆的李忱,像只花猫似的拼命把脑袋往皇帝的怀里蹭,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爹爹,爹爹……”皇帝则把儿子的脸用力贴在自己的脸上,全然不顾自己的面孔和衣服也变得肮脏不堪。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但是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和自己的儿子说悄悄话。

    很快,李忱便放松地窝在父亲的肩上,闭起了眼睛。

    郭鏦激动地上前去——转机来了!其实自十三郎现身起,金吾卫们就停下来待命了。现在京兆尹要请皇帝新的旨意。可当靠近时,郭鏦又不知如何开口了。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皇帝眼中的泪光。

    甫一愣神之际,郭鏦听到了儿子郭浣的又一声高喊:“段成式!”

    他闻声回头,只见一人快步走入火光的包围圈中,双手间托抱着的,不正是段成式嘛!

    5

    “我听说,这位救了十三郎与段小郎君的人,是个郎中?”李素的两只眼睛放出灼灼绿光,让郭鏦想起家中的黑猫,一模一样的鬼魅。

    “是,此人名唤崔淼,是个江湖郎中。”

    “皇子为江湖郎中所救,可谓佳话。”

    “佳话,还是假话?”

    李素反问:“此话怎讲?”

    “这个崔淼郎中,原先本官就认得。”郭鏦闷闷不乐地道,“前一阵子京城频发蛇患,哦,那回圣上不是还特意将你我和段文昌召入宫中,商议对策吗?”

    “宫中扶乩,当时是这个决定吧?”

    “唉,就是宫中扶乩,又闹出多少祸害来……”郭鏦欲言又止,“今天不提那些个。还是说回崔淼郎中。其实那次延英殿召对之后,我还是想了许多法子除蛇患的。既然身为京兆尹,总不能尸位素餐。结果,就找到了这位崔淼郎中。说起来,这崔郎中真有一手,自终南山中采摘到特殊的草药,遇到蛇穴便焚药将蛇驱出,再洒上药粉灭之,居然卓有成效。你有没有感觉到,其实最近城中已很少有人提到蛇患了?”

    李素道:“春分都过了,这会儿就算爬出些长虫短虫来,也不足为奇了吧。”又见郭鏦一脸不悦,便笑道,“和你开个玩笑嘛。京兆尹替圣上分忧,为百姓除害,居功至伟啊,李素打心眼里敬佩!”

    郭鏦摇了摇头:“我所做的都是本分。倒是这位崔淼郎中,确实立下大功一件。我本来打算为他向圣上请功的,不巧近来宫中接连出事,崔郎中又牵扯到了杜秋娘横死一案中去。虽然案情与他无干,但我想还是先等一等,待那个案子水落石出,圣上心情好转之后再为他请功,应该比较容易办到,所以就一直没提。”

    “这不巧了吗?”李素道,“崔郎中又救了十三郎和段小郎君,干脆请圣上两件功劳一块儿奖赏,岂不皆大欢喜?”

    “哪有那么简单。”

    李素等了一会儿,见郭鏦顾自沉思,便问:“我很好奇啊,一位江湖郎中怎么能救下十三郎他们的,段成式怎么完全没有提到他?他是如何解释的呢?”

    “据崔郎中说,当天夜里他带着随从在辅兴坊中灭蛇。哦,长安城他基本上都走遍了。南方地势低洼,蛇患更甚,所以他是从南向北一路扫过来的。之前他曾去过一次辅兴坊,但畏于金仙观的背景,没有入内灭蛇。那夜他是特地等在辅兴坊中,准备围绕着金仙观,夤夜灭蛇的。”

    李素点了点头:“那么,他又是怎么碰上两个孩子的呢?”

    “他说,当时他正在辅兴坊东侧坊墙下的沟渠边查找蛇穴,忽见一队人马冲出宫城夹道,气势汹汹直奔金仙观而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赶紧带随从藏身于一棵大槐树下。只见金仙观上空彤云如遮,火把竟染红了半边天,耳边又时时传来人喊马嘶,心知金仙观中必有大变故,吓得不敢动弹。如此等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沟渠中有个孩子凫水而来。”

    “难道是段成式?”

    “正是他!辅兴坊中的这一段沟渠和永安渠相连,有活水源源不断从西内后的禁苑上流下,水势湍急,水位又深,不慎掉入的话根本无法爬上来,所以一直是城中明渠中最危险的一段。崔郎中见到段成式时,他已经游不动了,若非崔郎中及时将他救起来,这孩子肯定一命呜呼了。”

    “原来如此……那么十三郎呢?”

    “崔淼说,他救起段成式时,段成式拼着最后一线清醒告诉他,水下还有个孩子要救。崔淼按段成式的指示沿沟渠寻找,最后是在离开金仙观不远的地方找到十三郎的。那一段是暗渠,埋于地下,十三郎幸亏是窝在渠壁上的一个凹坑里,才没有被水冲走。但如果不是段成式拼死游出来求救,十三郎的小命也休矣。”

    李素沉吟道:“听起来,尚能自圆其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圣上的意思必须得到段成式的供述,两相合拍方能尽信。”

    李素恍然大悟:“原来你烦恼的是这个。”

    “正是!”郭鏦敲敲案桌,“你看看段文昌呈上来的,都是些什么呀。”

    “以我看,倒也无妨。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段成式已极度虚弱,屡受惊吓中又竭力求生,头脑昏眩产生种种幻觉也不奇怪。获救后,段成式不是还昏迷了好几日,才刚醒来,就当他说的都是胡话吧。”

    “那我该怎么上报圣上呢?”

    “当然是以崔淼郎中的叙述为本咯。”

    郭鏦沉默,李素稍待片刻,又笑道:“至于杜秋娘什么的,我看还是不提为妙。除非你想惹圣上发怒。”

    “杜秋娘死都死了,我肯定当是小孩子信口开河,按下不表便是。只是其他的……”

    “其他?”

    郭鏦看着对面的李素——波斯人在大唐出生长大,又在大唐为官,如今已到暮年,但只要看他的隆鼻凹目,灰发碧眼,异族的感觉仍然那么鲜明。李素的面貌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深深疏离,还有一种背井离乡的忧患。波斯人的目光有多么狡诈,就有多么悲怆。

    郭鏦终于说:“当初向我推荐这位崔淼郎中的人,正是令郎李景度。”

    李素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实际上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郭鏦压低声音道:“你我都知道,金仙观下的地道连接暗渠、御沟和永安渠。铁门封堵的,其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入口。经永安渠可以向北入禁苑,循暗渠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宫城!当年金仙观出事后,先皇就是为此才让家叔铸铁门,并将后院封闭的。这次圣上放着十三郎的性命不顾,忍痛下令填埋地窟,也是为了保住这个性命攸关的秘密啊!如今十三郎虽然回来了,但秘密泄露的疑虑依旧存在。圣上命我将崔淼郎中暂时留在京兆府中,待段成式的口供来了,经过核实无误方可放人,便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我懂。你担心的是,段成式的供述和崔淼的碰不上。”

    “不,你不懂!我担心的是,圣上疑心难解,终至无辜之人蒙难啊!他……连十三郎都下得去手……”说到这里,郭鏦的脸涨红得像个熟透了的大柿子,最终还是把谴责皇帝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汉阳公主怜惜李忱,常常把十三郎带去自己府中照看,所以郭鏦这个当姑父的也特别疼爱李忱。皇帝下令填埋地窟时,他同样心碎欲裂,至今后怕。

    平复了一下心情,郭鏦又道:“区区一个江湖郎中不算什么,但崔淼郎中灭蛇患、救十三郎和段一郎,于公于私都立下了大功,假若不赏反责,甚至殃及性命,且不说有损圣上之英明,难以服众,光我这心里头就过不去啊。”

    “那么,郭大人就替崔郎中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呗。”

    “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不是耳朵根子软的人。况且,身为臣子,第一对圣上有责。崔郎中究竟是忠是奸,必须慎重,故而左右为难啊……”

    “唉,京兆尹真真是个大好人啊。”李素喟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置于案上,“看看吧。”

    郭鏦迫不及待地展卷一阅,惊呼起来:“这、这……这是什么?”

    李素看着这位性格忠厚的显贵,摇头叹道:“京兆尹大人不会连这都认不出吧,此乃长安城中所有排水沟渠的图纸,明渠、暗渠和天然的河道,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了……可是,这张图纸实在太详尽了,而今连京兆府中都找不到可与之匹敌的。你又是从何而来?”

    绿眼睛中满是狡黠的笑,李素手点图纸:“你再仔细看看。”

    “这……”郭鏦都快趴到图纸上了,看了半天道,“怎么墨迹有深有浅,标注的字体也不一样?莫非……有些个沟渠是新标上去的?”

    “郭大人好眼力。”

    “怎么辅兴坊这一片是空的?是金仙观吗?”郭鏦的脸色变了,“还有皇城,里面也是空的?”

    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李素。

    李素道:“此图,是我逼着我儿景度交出来的。”

    “李景度?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还能怎么弄来?当然是买来的。”

    “啊,你们波斯人有的是钱。”

    “哼,钱……”李素满脸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郭鏦看看他,再看看图纸,举手一拍额头,“我明白了!李景度买到的图纸上只画着部分沟渠,新墨所标的那些是后来添加的。我看看……这里,青龙坊中有几处,哦,还有永平坊、道政坊……”他突然住了口,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这些新添加的都是崔郎中灭蛇患时的重点区域,莫非说他……”

    李素点了点头。

    “天哪!”

    “现在京兆尹大人明白,崔郎中是忠是奸了?”

    郭鏦紧锁双眉,低头不语。

    少顷,李素才又悠悠地道:“当然,如果崔淼不救那两个孩子,也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出来。可见此人还是有一副侠肝义胆的。”

    “是啊,他不仅救了两个孩子,还救了金仙观中所有的人呐……”

    李素含笑道:“其实我对景度的行为早有怀疑,但若不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他也断断不肯承认的,更不会将图纸轻易交出来。”

    郭鏦眼睛一亮:“你这心里早有盘算了?”

    “否则我也不敢来京兆府啊。”

    “如此说来,崔淼的确假借灭蛇为名,帮着李景度勘察长安城中沟渠,绘制图纸?”

    “景度承认了,是他和崔郎中共同策划的。”

    “他们究竟想怎样啊?”

    “崔淼嘛,应该是为了钱,景度出手向来阔绰。哼,至于我这个逆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好日子过烦了,想作死!”李素恨道,“此图现已落入我手,且无摹本,故不足为患矣。我已教训了景度,今日特将图纸献于京兆府,还望京兆尹大人法外开恩!”说着站起来,欲向郭鏦行大礼。

    郭鏦慌忙拦住:“哎呀,李大人不必如此。图纸既未流出,就……权当李景度为大唐做了件好事吧,不提了不提了。”

    波斯人在大唐以金钱为饵,暗中勾结各方势力谋求复国,朝廷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在皇帝的心目中,藩镇才是心腹大患。假如对波斯人逼迫太甚,说不定他们就彻底投靠到藩镇那边,带去巨大的财富,造成的威胁才是不可估量的。像李素这类忠实于大唐朝廷的波斯官员,绝对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今天他能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来,实属不易,郭鏦当然知道该如此处理。

    更重要的是,李素解开了郭鏦的心结。司天台监果然能未卜先知啊。

    两位大人再次坐定。

    郭鏦又看了看图纸,喃喃道:“看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尚未泄露。”

    “可以说仅差一步。”

    捻须相顾,二人终于都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李素交出图纸,向朝廷宣誓效忠,换得李景度免于追究。而郭鏦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崔淼请功了。在他看来,这位崔郎中有能力有野心,并不失侠义心肠,当可一用!

    6

    这几天来,宣徽殿中的烛火摇摇中多了些温馨的感觉。宫奴们像平常一样秉烛垂帘,手脚却比往日更轻捷,是因为这座寝殿中多了一个孩子吗?

    皇帝的寝宫中,终岁来访的是六宫粉黛,是姿色纷呈的女人。孩子,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在金仙观里获救后,十三郎便由皇帝亲自带在寝宫中,与父皇同吃同睡,已经好几天了。

    变化是明显的。皇帝的脾气暴躁易怒,喜冷畏热,每到早春就要求卷起棉帘,将御榻移到暖阁之外。时常有前来侍寝的嫔妃冻病了,皇帝从不以为意。这回却为了十三郎改变习惯,暖阁厚帘至今不变,还焚起了龙涎香。

    对宫奴们来说,怎么服侍都是服侍,他们更关心的是不要犯错,不要无故遭到打骂,甚至仅仅因为皇帝的心情不好,便草菅他们的性命来发泄。所以十三郎到来的这几天,宫奴们由衷感恩,因为皇帝每天回到寝殿时都是愉快的,和李忱有说有笑,连夜间都睡得安稳了许多。大家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过一天算一天,所以更加值得珍惜。

    三天后,夜尚未深,十三郎已经在御榻上睡着了。皇帝从暖阁中出来,吩咐打起帷帘,他要到殿外去站站,赏一赏春天如水的月色。

    陈弘志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家,贵妃在殿外候着呢,您看……”

    “她?什么时候来的?”

    “快半个时辰了,一直候在殿外廊下。”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为何不来通报?”

    “是贵妃自己坚持不打扰您和十三郎,说等大家得空再报。”

    “笑话。假如朕这就睡下了,难道她还等一晚上不成?”

    陈弘志垂头不语。

    皇帝想了想,缓缓行至殿外。

    清冷月光洒在殿前的丹樨之上,宛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箔。夜色恢弘无限。宽广的静谧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簇拥着他。

    皇帝觉得,白天当他站在大明宫的中央时,是为万民的主宰,人间的皇帝。而夜间此时,他更像是站在整个宇宙的尽头。天地洪荒,唯孤一人。

    “大家——”

    皇帝循声望去,只见郭念云亭亭玉立在廊前。一如既往地盛妆,头上的惊鸿髻高耸,插入背后的夜空。

    他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郭念云直接跪在丹墀上:“大家,妾是来向大家请罪的。”

    “哦?”他并没有让她起来,而是俯瞰着她问,“贵妃有何罪?”

    “妾没有看护好十三郎,令他身陷险境。妾有罪,请大家责罚。”

    皇帝沉默片刻,方道:“你可知,朕为什么要把十三郎交给你来照顾?”

    “因为其母卑贱。”

    “郑氏是你的宫女。”

    郭念云抬起头,直勾勾地注视着皇帝。不论她的语言多么谦卑,她的眼神和姿态中并没有丝毫畏惧和自省。

    皇帝冷笑一声:“既然贵妃不能照顾好十三郎,朕还是将郑氏封为才人吧,这样她至少可以看护自己的孩子。朕总不能亲自把十三郎带到大。”

    “大家万万不可!”郭念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声音,“那郑琼娥是什么身份?她既为叛臣之妾,本该没入掖庭的,却胆敢以美貌惑上,生下皇子,我才同意将她留在长生院中为奴。这已是对她最大的宽待!如果大家非要册封她为才人……”

    “怎么样?”

    “妾掌管后宫不力,纵使贱人承恩,令大家名望受损……妾将无以自处!”

    皇帝轻挑剑眉:“原来贵妃不是来请罪,而是来问罪的。”

    郭念云伏地拜倒。

    少顷,皇帝说:“起来吧,里面说话。”

    在暖阁之外的榻边,皇帝示意郭念云:“坐下吧,你也站了好久了。”

    “谢大家。”郭念云款款落座,不论何种情境,她还是能维持住这一身高贵的气派。只是当她再次望向皇帝时,一双秀目中已有点点晶莹。

    她不记得一年之中有几次,他们能像夫妇般坐在同一张榻上。她失去的太多了。

    皇帝也在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你容不下郑氏,也就罢了。但十三郎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孩子,你何至于对他那么苛刻。”

    “这只是疏忽,不是苛刻。”

    “疏忽?朕的儿子是可以随便疏忽的吗?”

    郭念云冲口而出:“大家,并不是只有十三郎一个儿子!”

    “哦?”皇帝不动声色。

    郭念云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太多屈辱和寂寞在她的心中翻滚,眼看就要喷发出来。她说:“妾不明白,大家何以对十三郎如此优待?皇子之间,难道不应该一视同仁的吗?”

    “朕亲自把十三郎带在身边,是因为他刚刚受了很大的惊吓,需要关爱。还因为,在这座大明宫中,并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

    郭念云倔强地回视皇帝:“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的是什么?”

    “血珠。”她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

    “血珠?”

    “妾听说,此次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是与大家赐给他的血珠有关!”

    “那又怎样?”

    “妾想问,大家为何要将血珠赐给十三郎?”

    皇帝一哂:“朕想赐哪个皇子血珠,难道还要征得贵妃的同意吗?”

    “天下宝物皆为大家所有,任凭大家想赐给谁就赐给谁,当然无人能置一词。但是,血珠不一样。”郭念云将心一横,还是直说了吧,“因为血珠乃圣人传承的信物,大家将血珠赐给谁,就等于把……”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心虚得说不去了。

    “就等于什么?”皇帝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难道贵妃的意思是,朕将血珠赐给十三郎,就等于要将皇位传给他?”

    郭念云语塞。

    皇帝轻哼一声:“朕年前不是刚刚将三郎立为了太子吗?贵妃是要指责朕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吗?再者说,朕欲将皇位传给十三郎,说出这种话来,贵妃你自己相信吗?”

    “我……”虽被斥责得窘迫难当,郭念云仍不肯服软,“正因为大家刚刚立了太子,才该在对待诸皇子的态度上慎之又慎。毕竟,那血珠非寻常物件,乃开元期间在兴庆宫龙池边发现的异物。以血为色,黑暗中能发奇光,并有蛟龙腾飞之影幻现。当年玄宗皇帝以绛纱包裹,赐给刚出生不久的肃宗皇帝,就说过:‘吾见此子异样,当为李家有福天子。’之后历代,从肃宗皇帝赐给代宗皇帝,再至德宗皇帝乃及先皇,每朝皆为太子所有。妾将血珠视为传位之信物,难道有错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只能将血珠赐给你的儿子?”

    郭念云强硬地昂起头:“赐给其他皇子,必将引起无谓的纷扰。还请大家三思!”

    “假如……朕就是不想给太子呢?”

    郭念云面色煞白地沉默着。

    今夜皇帝的情绪倒还稳定,仍然十分平静地说:“你所说的先例只能证明,血珠代表了我李家的父子情深。每一代父皇,都将血珠传给他最爱的皇子。只不过恰好,那些先例中的皇子都是太子。而朕,决定将血珠传给十三郎,恰恰是为了避免皇子之间的纷扰。”见郭念云面露困惑,皇帝冷笑道,“在朕所有的儿子中间,唯十三郎最没有可能登上皇位。就算要夺嫡,也轮不到他。所以,朕才放心将血珠赐给他。你还不明白吗?”

    郭念云负气道:“不明白!妾以为,大家此举毫无必要。”

    “贵妃!”皇帝终于现出怒容,“你方才也说过,朕不是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朕最爱的儿子也不必就是太子!”

    所以他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就算立了太子,他仍然从心底里蔑视他们母子。郭念云气得全身颤抖起来,甚至自己都能听见,簪钗在鬓边发出轻击的脆响,好似敲打在她的心上。

    透过模糊的视线,皇帝的面容微微变形。他问:“贵妃的话都说完了吧?”

    “没有。”

    “那就说吧。”

    郭念云深吸口气,竭力让声音平稳:“妾还听说,这次出事是在金仙观中。”

    皇帝沉默。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闭很多年了吗?”

    “朕在去年底下旨重新启用的。”

    “为何?”

    皇帝瞥了郭念云一眼,戏谑地道:“朕需要安顿一个女道士。”

    “长安城中遍地女道观,哪里不能安顿?”

    “那贵妃当年修道,为什么非要入金仙观呢?”

    郭念云的脸色变得煞白。她今天鼓足勇气而来,想以旧事重提挑衅皇帝,却不料他早就识破了她的企图,先发制人了。但她是不会被吓倒的。

    郭念云从容答道:“因为妾是皇家女眷,只能入皇家道观。可妾听说,大家这次安排入金仙观的,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不合规矩。”

    “当朝宰相的侄女,不能算一介平民吧。再者说,由朕亲自安排的人,自然就有了皇家身份。”皇帝的语气中除了嘲讽,又增加了些许暧昧。他似乎很享受与郭念云的这番口舌之争。

    “但正是大家的这个决定,导致了金仙观的祸事。”

    “虚惊一场罢了。”

    “难道大家打算让那个裴玄静在金仙观继续待下去?”

    “当然。否则,朕让她去哪儿?”

    “如此下去,金仙观中的秘密总有一天会泄露的!”

    “哦?朕竟不知道,金仙观里有何秘密,今日倒想向贵妃请教一二。”

    郭念云再也控制不住下颚的颤抖了,这使她的面孔略显狰狞:“妾不了解金仙观的秘密。但是妾记得当年之事,大家也记得吧?”

    他不回答,她就继续说下去:“当年妾之所以入金仙观修道,是因为妾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她没有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今天再提时仍然心如刀绞,泪水也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那一年,郭念云刚嫁给广陵王李纯不久便有了喜。这将是李纯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话,便将顺理成章地排在皇位继承的优先序列上。

    然而,她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流产时胎儿已成型,果然是个男婴。郭念云遭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提出要入道观修道,以平复心情。于是德宗皇帝下旨,将她安排入了皇家女观——金仙观。

    郭念云在金仙观中并没有待多久。几个月后,金仙观中就发生了一件灭观惨案,仅有几人幸免于难,郭念云是其中之一。案发之后,金仙观便被彻底封闭,而郭念云也返回广陵王府,重新恢复了王妃的生活。没有人知道金仙观的惨案最后是否告破,因为随着金仙观被封,所有相关的事实彻底湮灭无痕,再也不被提起。

    对于郭念云来说,金仙观是心头一块永远不能揭的疮疤。因为金仙观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巨大转折。在进观之前,她是皇长孙的正妃,肚子里怀着皇长孙的长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她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妃、皇后,乃至皇太后。但是当她离开金仙观时,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挽回了,比如那个失去的长子。此后郭念云虽然生下了李宥,但已经是李纯的第三个儿子。就是这个错失,让她直到最近还要为李宥的太子身份费尽心机,就更别说自己的皇后位置了。为此她与皇帝的嫌隙日深,几乎到了无法面对彼此的程度。

    而今,皇帝还要将金仙观的丑闻暴露出来,不是存心让她痛苦和难堪吗?

    郭念云可以忍耐郑琼娥,可以忍耐杜秋娘,可以忍耐十三郎的血珠,甚至可以忍耐永远待在贵妃的尴尬位置上,但是她绝对不能接受金仙观的重启!

    “你提的往事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皇帝皱起眉头,“你勿要庸人自扰。”

    “大家……”她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还有一件事,今天朕就对你明说了吧——朕将效法先皇,在位期间不立后。”

    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但郭念云仍如五雷轰顶一般,呆住了。

    “好了,夜已深了,贵妃请回吧,朕要睡了。”

    皇帝的逐客令不允许违抗,郭念云本能地站起身来,心中忽明忽暗。转身之际,眼角突然瞥见暖阁屏风后的一枚衣角。

    她的心中一动,有人躲在暖阁里偷听吗?

    邪恶的念头骤起,郭念云停下脚步,朗声道:“妾听说那天十三郎身陷地窟时,大家不允救人,却命以沙土填埋池塘,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也要令金仙观的秘密永不见天日。大家之权衡与决断,着实令妾敬佩。正如大家所言,妾为失去一个儿子耿耿于怀,至今无法释怀,实属妇人之见。大家有不止一个儿子,所以当宠则宠,当杀则杀。先为君,次为父,才为君父。”

    言罢,郭贵妃款款行礼告退。皇帝一言不发,但他的惊怒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走下丹墀之时,郭念云脚步轻盈,满面春风。她的报复成功了,尽管只是一次小小的攻其不备的胜利,也足够让她快乐好一阵子了。

    皇帝愣着,直到听见暖阁屏风后传来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十三郎?”

    李忱躲躲闪闪地从屏风后转出来。

    “过来啊。”皇帝将李忱招呼到跟前,轻轻揽入怀中,“你什么时候醒的,听到我们的话了?”

    李忱呆呆地望着父亲,并不回答。他一贯如此,皇帝也不以为意,从李忱的颈上拉过血珠,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他说:“你想不想知道,朕是如何得到血珠的……当年,朕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还和先皇一起住在东宫里。有一天德宗皇帝,啊,就是朕的祖父,你的曾祖父驾临东宫,在花园中见到正在玩耍的我,煞是欢喜,便把我抱在怀中,戏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怀中啊?’我回答:‘我是第三天子啊。’德宗皇帝连连称奇,先皇见他高兴,便请他赏赐于我。德宗皇帝却说,来东宫时未曾准备,也不愿随便赏个普通的东西。先皇想了想,建议说要不就赏血珠吧?德宗皇帝点头,于是先皇从自己的腕上褪下这串血珠,呈给德宗皇帝,再由德宗皇帝亲手系于我的颈上……从那以后,血珠就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前些天你过生日,我将它们赐给了你……”

    皇帝停下来,看着怀中沉默的李忱。这孩子仍然一脸木讷,也许他根本听不出这番话中的深意,更有可能,他根本就没在听。皇帝十分扫兴,又不甘心地端详着李忱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这双眼睛就像一潭空水,只能映出皇帝本人的影子。皇帝发现,仔细看时,能从李忱的脸上找到许多血亲的痕迹。比如,他的眉毛长得很像先皇,鼻子好似德宗皇帝,嘴巴的形状又与皇帝自己十分相近。但凡此种种的渊源传承,却凝聚成一个含混不清的形象。仿佛李氏血脉中所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光华,经过代代稀释,终于在李忱的身上彻底化为乌有。事实上,他从一出生就背负噩运,母亲是罪臣的姬妾,他自己又生来智力低下。所以皇帝对他的爱,既尴尬又真切,饱含着怜惜与愧疚。

    皇帝将血珠赐给李忱,是因为他绝对不会参与到皇位的竞争中去。把皇位传承的信物交给一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儿子,正是皇帝的破例之举,暗含着他心中最隐秘的愿望:有朝一日,在自己临终的病榻前,有一个出于真心为自己流泪的儿子。一个就够。

    皇帝叹了口气,将血珠重新塞回到李忱的衣襟里。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突然瞥见一道凶光。皇帝一怔,连忙再看,李忱的眼神毫无变化。

    不,肯定是自己看错了。

    皇帝自我安慰着,心情却径直灰黯下去。他再也提不起兴致了,吩咐内侍带十三郎回暖阁睡觉。

    “大家,二更已过了。”

    皇帝如梦方醒,站起身道:“准备步辇,朕去清思殿就寝。”

    陈弘志一愣,应道:“是。”

    “明天,你把十三郎送去驸马都尉府。传朕的话给汉阳公主,请她代为照管十三郎。过段时间,朕会找一处寺庙安置十三郎。”

    “寺庙?”陈弘志脱口而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还有,安排郑氏去兴庆宫,命她服侍皇太后。”

    “是。”

    春夜乍寒,步辇的帷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帝微合双目,却总能看见那道怨恨的目光。

    是郭贵妃的话引起的吗?他不知道,抑或仅仅是自己的良心不安所致。但皇帝明白,那个父子相残的诅咒仍然牢牢纠缠着他。他企图以破例赐予血珠的方式破除诅咒,结果还是失败。

    皇帝骗不了自己——作为父亲,他已经下令杀过一次十三郎了。

    血珠拯救不了他,什么都拯救不了他。

    7

    现在再回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多么像一场真正的噩梦。

    十三郎和段成式获救的场面,裴玄静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十三郎扑入皇帝怀中的那一幕,紧接着人群闪开一条道,有人抱着段成式快步而来,一边高喊:“孩子活着!”

    ——是他。

    皇帝带领众人撤了,比来时还要迅疾。留下来的金吾卫们填埋池塘,整理花园,加固院墙和门,很快就使金仙观恢复了原状。唯一的变化是,从上元节起撤掉的守卫重新将金仙观包围起来,裴玄静再度成为名副其实的囚徒。

    崔淼,则被京兆尹郭鏦隆重请走了。是去致谢、审问还是拘押?恐怕兼而有之。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崔淼郎中救了皇子,这下可要发达了。

    发达?裴玄静对这个词没有感觉,但有一点她能确定:今后很难再见到崔淼了。

    有些机会,一旦错失,便永远无法挽回了。

    但至少,他们都活了下来,日子也还得过下去。

    皇帝派人来召唤裴玄静了。

    来到清思殿外时,裴玄静在廊下驻足回顾。从这个高度俯瞰,只见大片殿顶鳞次栉比,黄色的琉璃瓦片在槐柳荫荫中闪着光。春风荡起之时,所有大殿廊下的檐铃便响成一片。远方,长安城中一座座伽蓝里钟声跟着响起来,起伏回荡,久久不绝。

    她的决心坚定下来。

    入殿前,裴玄静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漆盒交给陈弘志。他虽面露狐疑,还是捧起盒子与她一起进殿。

    大礼参拜之后,皇帝的第一句话便是:“原先说好的三天为限,不意又多给了你三天。”

    “妾已有结论。”

    “说。”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请陛下允许妾从头说起——数日前,因长安频发蛇患,陛下命女尚书宋若华主持扶乩,以卜吉凶。为此,宋若茵提出要制作一套新的扶乩用具。她的理由是:这次扶乩与以往不同,专为蛇患占卜,所以不能使用已有的扶乩方法。但她的真实意图却是——制作一件杀人凶器。她找到将作监的学徒木匠,偷偷打造了两个同样的木盒,又在东市‘飞云轩’定制了两支截短的笔,并要求‘飞云轩’中的练蛊者老张在其中一支笔上淬以剧毒。宋若茵还在取走毒笔时,设法放出老张所练的蛊虫,弄死了老张,杀人灭口。随后,她自己给两个扶乩木盒各自配上《璇玑图》和短笔,一个留存自用,另一个送给了平康坊北里的名妓杜秋娘。但是她没有料到,老张的心机极其险恶,也许他看出了宋若茵的祸心,便提前下手,在两支笔上都淬了毒。结果宋若茵在试用那个以为无害的木盒时,便中毒身亡了。也就是说,老张和宋若茵这两个狠毒之人,阴差阳错地将彼此都害死了。而送去杜秋娘那里的木盒,因妾未能及时警告,也不出意外地害死了杜秋娘。那么,为什么宋若茵要处心积虑地害死杜秋娘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皇帝。他不动声色地回望她,目光冷酷威严。

    她继续说:“与男子不同,女子杀人通常只为了两件事——情,或者仇。杜秋娘和宋若茵,一个是北里名妓,一个是宫中女官,彼此素无往来,经妾调查,她们之间也无世家仇怨。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情’字了。不过,对此妾只有猜想。因为杜秋娘是京城名妓,所以妾推测,在她的恩客中有一位,恰好也是宋若茵的心上人。尽管宋若茵身居大内,誓言不婚,但谁都不能保证,她不曾心有所属。而越是无法言说、难以实现的情感,才会越炽烈乃至令人疯狂。妾猜想,宋若茵正是在这种无望的疯狂驱使之下,决心杀死她所自认为的情敌杜秋娘。”

    少顷,她才听到皇帝用讥讽的口吻说:“你猜想?”

    “是的陛下,妾猜想。妾亦不能妄自猜测那位恩客的身份。妾还以为,这一点对于了结此案,并不重要。”

    “好,就先按你猜的往下说。”

    “是。至此,已经厘清宋若茵、杜秋娘、飞云轩老张这些人的死因。现在,就剩下宋若华的死了。女尚书之死更加蹊跷,因为她执意用来扶乩的木盒,经过妾仔细检查,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大娘子仍然死了。妾只能肯定一点:宋若华绝对不是中毒而亡的——实际上,宋大娘子是病故的。”

    “病故?什么病?”皇帝问,“女尚书患病,应当请宫中女医诊治,你都查过了吗?”

    “陛下,关于宋大娘子所患的病症,妾详细询问了宋若昭。她起初语焉不详,刻意回避,后经不住我再三逼问,才坦白道,大娘子已患病多年,却从不在宫中就医,只从宫外买药回来服用。宋若茵经圣上许可,有随意出入宫禁的自由,才能为大娘子定期带回药物。据宋若昭说,近年来大娘子的病势加重,药物不可有一日间断,几乎成了她续命的唯一办法。而宋若茵一死,大娘子的药就接不上了,身体便急剧衰弱。她又害怕暴露病情,不肯延医治疗,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大娘子是拼着一口气完成扶乩,当天夜里便病故了。”

    皇帝逼视着裴玄静:“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朕,宋若华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是一种女子的病症……”裴玄静说得有些艰难,“称为血崩。”

    “血崩?宫中治不好吗?”

    “宫中后妃众多,此症候并不罕见。按轻重不一论,有的能治,有的不行。”

    皇帝面沉似水,他大概已悟到了些什么,但此刻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真相的揭露了。

    裴玄静说:“女子患上血崩之症,通常的起因只有两个:小产,或者堕胎。这两样都有可能直接致命,即使当时侥幸活下来,日后调理不当的话,必染此症。陛下,宋若华患病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她在许多年前曾经怀过孕。”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静不再朝他看。他叫她来,不就是要听真话吗?可惜,真话从来就不是那么动听的。

    “宋大娘子死时,身边放着一个偶人。妾在偶人中找到了一样东西。今天,妾带来了。”

    她对陈弘志道:“请陈公公将它呈给陛下。”

    陈弘志看着皇帝,见他点了一下头,才战战兢兢地将漆盒捧上御案。

    皇帝示意陈弘志打开盒子,朝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取出来。”

    “是。”

    陈弘志双手探入漆盒,向来机灵的眼神也有点发木。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捧出来,放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物件,大小仿似鹅蛋,外面包裹着雪白的丝帕,并在顶端打了个结。淡淡的龙涎香气随之溢开来,和殿内鎏金兽头香薰中的袅袅香芬汇聚在一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命道:“打开。”

    陈弘志将丝帕的结解开来,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向后倒退半步,扑通跪倒。

    丝帕中央,赫然是一个骷髅!

    但是这个骷髅比通常的骷髅要小很多,甚至比一般孩童的头骨更小,额顶更圆更大,还缺了个洞。

    ——这是一个尚未足月、张着囟门的婴儿头颅,所以看着并不让人心生恐惧,反而有些莫名的心酸。

    皇帝从御座上半抬起身,死死盯着骷髅,半晌才又缓缓地坐回去。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裴玄静,你好大的胆子。”

    裴玄静向上叩头:“陛下恕罪。”

    “你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知道。”

    “知道什么?”

    裴玄静挺直身躯,回道:“除了陛下的这块丝帕,妾确实找不到其他能与这个尊贵的头颅相称之物,可以用来包裹它。”

    皇帝咆哮起来:“尊贵?你有什么资格评说尊贵!”宽大的袍袖扫过御案,小骷髅掉落在花砖地上,还轻盈地弹跳几下才停住,没有碎。丝帕跟着飘落,刚好掉在它的旁边。

    “去,把这些东西都烧掉!烧成灰!”

    陈弘志捡起骷髅和丝帕,快速退下。

    皇帝肃然而坐,凝望着御阶下那个纤美而倔强的身影——所以,这就是她带来的案件结果?

    裴玄静用委婉又直接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年那个令宋若华珠胎暗结,又使她终生背负难言的痛苦与屈辱的人,正是皇帝的亲人,而且是他的至亲长辈。

    甚至这个骷髅头的主人,也应该是皇帝的长辈吧。

    “德宗七年,帝试若华以诗赋,兼问经史中大义,深加赏叹。遂纳若华入宫,每进御,无不称善……”

    狞笑把皇帝的嘴唇都扭歪了。

    所谓的“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又所谓的“帝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连六宫嫔媛,太子、诸王、公主及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如今想来,竟是耻辱得可怕。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皇帝更了解宫禁深处的肮脏。金碧辉煌,藏污纳垢,这两个词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对大明宫最好的形容。

    但经由裴玄静揭示出来的这个秘密,其黑暗污秽的程度仍然超越了皇帝本人的想象,也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假如不是现在阶前跪着的她,他大概会当场呕出来吧。

    皇帝强压下胸口的烦闷,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

    “你知罪吗?”他向下问道。

    “妾不知。”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断的吗?”皇帝的神态已经平稳多了,“如果朕没有记错,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诋毁大唐的皇家尊严了。朕曾经警告过娘子,犯此罪者,当凌迟处死。”

    裴玄静抬起头来:“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结果,便如实据报,妾只想为陛下效力,至于是否诋毁了大唐的皇家尊严,实非妾之所虑,也绝不是妾所能承担的罪名……况且,妾以为,大唐的皇家尊严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诋毁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终不能下手杀她的原因了——裴玄静,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而她的勇气来源竟是——真相。

    她似乎坚信,只要秉持真相,就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多么天真,天真得可笑。

    在裴玄静今天的言行中,皇帝还看到了敌意。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因为金仙观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对他有了恨,也许裴玄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皇帝却发现了。

    所以就更不能杀掉她。毁灭她,远不如征服她来得痛快。

    何况她还那么有用——想到这里,皇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回到案情上来吧。关于宋若茵、杜秋娘和宋若华,朕权且认可了你的结论。不过朕记得,你还欠朕一个案子吧?”

    “是。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

    “唔,有答案了吗?”

    裴玄静黯然地摇了摇头:“妾以为宋若华是知道内情的,她也给过我暗示。可惜的是,妾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就死了。”

    “所以,娘子并没有完成朕交代的全部任务。”

    “没有。”

    “朕记得,娘子曾经提过要离开金仙观?现在还那样想吗?”

    “妾……任凭陛下定夺。”

    皇帝轻松地说:“既然娘子还有个案子没查完,朕自然不能放娘子走。回金仙观去吧。”他看着裴玄静,又温和地补充道,“做完你答应的事情,到时候再商议。”

    裴玄静叩首告退,步履有些轻飘。

    清思殿外,已换上了一幅灿烂的夕照胜景。落日与视线齐平,如同一只火球在西方的天际熊熊燃烧,染成金色的云海覆盖在长安城的上空。万道霞光穿破云层,落在九街十二衢上,落在一百一十座里坊上,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宏伟的长安城,在这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小的金色棋盘。

    裴玄静收回目光,看见陪送在身边的陈弘志,欠身道:“陈公公。”

    “圣上命奴送炼师。”只要不在皇帝面前,陈弘志的言谈举止就显得老练多了,“请。”

    两人走了几步,裴玄静说:“今天在圣上面前,有一件事我没说。”

    陈弘志微笑,并不追问。

    “据我查得,送扶乩木盒去杜秋娘宅的人,正是陈公公。我没说错吧?”

    陈弘志仍然微笑不语。

    “如果圣上追问,我一定会如实相告。但是……”

    “……圣上并没有问。”陈弘志接上话头,“他不会问的。炼师心里也明白吧?”

    裴玄静料到皇帝不会追问。因为杜秋娘轻易相信宫里送去的东西,就说明了皇帝和她的隐秘关系。方才在他们的对谈中,尽管神秘恩客的身份昭然若揭,但毕竟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裴玄静曾经在北里杜秋娘宅旁遇上皇帝,这件事成了裴玄静与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皇帝避开了扶乩木盒是谁送去的这个问题,免得让自己难堪。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关键的传递者就是他身边的宠宦陈弘志呢?

    假如他知道,就只能说明皇帝从一开始便了解宋若茵的谋杀计划,甚至整桩谋杀案根本就是他指使的!陈弘志在暗示裴玄静的,便是这层意思。

    但裴玄静不相信他。

    因为那样的话,皇帝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追查杀害杜秋娘的凶手,假如他想做戏,结果只会欲盖弥彰。以皇帝的智慧,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况且在裴玄静看来,皇帝的残暴是帝王式的残暴,正如他在金仙观的那一夜中,于狂怒中要活埋观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对他来说,杀便杀了!

    他可以事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地干完,再装腔作势一番。

    这不是一位帝王的酷戾,更不是当今圣上的性格,这是小人行径。

    那么,假如陈弘志未经皇帝允许将木盒送给杜秋娘,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成了宋若茵的帮凶?

    陈弘志显然拿准了一点,皇帝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宋若茵亲自将木盒送给杜秋娘的,也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今天之后,杜秋娘一案算有了个了结,皇帝应该很快把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玄静决定,至少不能让陈弘志以为自己成功逃脱。她要让他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随口问:“清思殿中又有新铜漏了?”

    “唔?”陈弘志愣了愣。

    “我听见宫漏的声音,前几次来都没有的。”

    “哦……”他的眼皮跳了跳,“不是新的呢。就是之前我跟炼师提到过的,圣上赐给宋若茵的仙人铜漏。”

    “不是找不着了吗?”

    “啊,是这么回事,昨天祠部郎中段文昌大人送来这个仙人铜漏,说宋若茵前一阵子把铜漏拿去了他府里,他刚刚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不敢私藏皇家宝物,便赶紧送回宫里来了。”

    “铜漏修好了?”

    陈弘志表情夸张地说:“修?铜漏好好的啊,哪里用得着修?”

    “哦……是我搞错了。”裴玄静赧然一笑,“我猜,陈公公把这回事瞒着圣上了。”

    “哎哟,炼师这么说话,奴可担当不起啊。”

    “你告诉圣上铜漏出过宫?”

    “那倒没有。唉,圣上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了,奴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就告诉圣上说,是奴自作主张把仙人铜漏从柿林院里取回来的。圣上也就没说什么。仙人铜漏可是件宝贝,那宋若茵根本就不配嘛!”

    8

    三月三日上巳节,真正到了赏春游玩的最佳时节。

    整座长安城几乎倾巢而出了。从晨起,以朱雀大道为中心,游春的百姓把每一条通衢大道都占满了。在春风和飞花相伴之下,车马辘辘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城南。

    长安城南的三座城门,今日也以最靠近曲江的启夏门最为繁忙。人群络绎不绝地穿门而出,涌向城外更广阔的曲江两岸。一辆接一辆的碧油香车在城门下进进出出,金吾卫们统统视而不见。谁知道车里是不是某位王爷养的美妾,又或者是命妇贵主舍弃了帷障出游赏春,在这种时候严加盘查,岂不是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所以这辆油篷车便在众金吾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走出去一小段路,聂隐娘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观望。

    坐在她对面的人怯怯地问:“没有追兵吧?”

    “就是有也不怕。”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了,害怕了?”

    对面的女子虽坐在车内,一张脸仍被黑纱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她的表情。

    聂隐娘又道:“你连诈死都敢,何以现在又怕了?我倒觉得你胆魄惊人呢。”

    “不是我有胆魄,是我……信得过崔郎。”

    “可是此计连环相扣,只要有一步差池,你必死无疑。”

    “当初崔郎为我设下此计时,也是这样对我说。他问我,是不是宁愿死也要逃出长安?我说是。我们便依计行事了。”她说着,轻轻撩起面纱,露出了那张令长安城中所有风流俊杰们渴慕的面孔——杜秋娘。

    “计策定得很仓促。当时我拿到裴娘子的信,便赶紧去请崔郎商议对策。崔郎仔细检查了扶乩木盒,发现送给我的这个木盒并没有下毒。”

    “为什么?”

    杜秋娘摇头:“原因我们至今都没想通。但当时崔郎却说,他想到一个将计就计之策,也许能让我从此摆脱……‘那个人’,他问我愿不愿意冒那个险?”

    “还真是非常冒险。也亏他想得出来,亏你会听他的。”

    “因为我再也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与其生不如死,未若向死求生。”

    聂隐娘一笑:“能蒙天恩,可是天下女子巴不得的福气呢,偏你这杜秋娘与众不同。”

    “隐娘莫要取笑我了。我杜秋娘虽为娼妓,却以才艺立身,本也活得自由自在。谁承想,那次襄阳公主府中宴饮,请我去助兴。我于席上唱了一曲《金缕衣》,竟……让他听到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虽然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命我照旧开门接客,但事实上,只有他格外开恩,我才能去给几个王公显贵们的酒宴掌席助兴,其余的时候,我必须以各种理由拒绝邀约。世人都以为是我价高难攀,却不知我早已失去自由,全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我的人虽还在大明宫外,其实已为宫禁所锁。更不知道哪天他一高兴,我便只能入宫去了。”

    “入宫不好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好过卖笑为生吧?”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过了,我情愿死。”

    “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聂隐娘的眼神中有了点惺惺相惜。

    “隐娘与我,原非寻常闺阁女子,见识自与她们不同。”

    “说得好。”聂隐娘微笑了,“不过,这个计策也太冒险了。”

    “崔郎说得清楚,他给我服的诈死药,能让我闭息锁脉十二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我看起来就是一个死人。但只要十二个时辰一到,必须立即给我喂下还魂丹,否则我就永远是个死人了。”

    “而且在还魂之前,任何一个环节有疏漏的话,秋娘必死无疑。”

    “没错。但崔郎也告诉我,以他对……那个人的判断,在那人知道我的死讯之后,一定会叫裴娘子来查验我的尸身。因为对那人来说,我已经做过他的女人,就算死了,我的身体也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来触碰。所以,他绝对不肯叫大理寺的仵作来验尸,但又不便让宫中的阉人来。而裴娘子正在为他调查扶乩木盒的案子,所以他只有裴娘子这一个选择。而只要是裴娘子来查案,崔郎便有把握让她在十二个时辰内,允他来收殓我——他果然做到了。”

    “所以,你也就抢回了这条命。”

    “崔郎是秋娘的救命恩人。”

    聂隐娘若有所思地说:“我倒觉得,你更应该感谢的人是——她。”

    “她?”

    聂隐娘转换了话题:“那夜,原定由我送你们自景曜门出城的,可我遭到暗算耽搁了些时间,待我赶到时你们已经不见了。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何崔郎又跑去了金仙观,还救下了皇子?此间详情,我至今还没机会问他。”

    “崔郎把我从大理寺救出之后,就在修德坊中找了一个僻静之处,让我暂时栖身。波斯人李景度负责打点好了景曜门的守卫。计划出城的那天夜里,我先藏身与一辆马车,躲藏在靠近景曜门的巷子中,崔郎守护在旁。只要你和韩湘现身会合,便立即准备出城。可我们尚未等待多久,没有等到你和韩湘,却听到街边的沟渠里传来有奇怪的响声,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个孩子在沟渠里载沉载浮,拼命地挣扎!”

    聂隐娘道:“永安渠自城北入长安城,首先灌进景曜门内的沟渠,再经由这些沟渠四通八达地分流出去。所以景曜门附近的明渠比别处的都宽都深,水流也特别急,若是小孩子掉在里面的话,的确非常危险。”

    “隐娘说得没错。以我们当时的处境,本不该管闲事,但那毕竟是一条性命啊。所以崔郎并未犹豫,下水将那孩子救起来。待救上一看,发现竟是段家的小郎君成式,这孩子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段小郎君获救时已十分虚弱,却拼着一口气告诉我们,水底下的暗沟里还藏着一个孩子,正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又说他们俩是在金仙观的地窟下遭到水淹,他凫水出来求救的。唉,那可怜的孩子当时神志不清了,说话就像在胡言乱语,但我们又不敢不信。恰在这时,波斯人李景度赶来,叫我们立即出城。

    “崔郎却断然拒绝了。他说,若无隐娘在旁相助,万一有变,我们三人定有性命之虞,此其一;其二,皇十三子陷于地下沟渠,宫中很可能已经发现他失踪,金吾卫和神策军马上就会出动,全城搜寻,我们若在这个时候去闯城门,绝对凶多吉少。眼下不如先救皇子。

    “他逼李景度取出地下沟渠的图纸,两人在纸上比来画去,崔郎说,看起来十三皇子的位置应该不远,还有的救。但那李景度却破口大骂起来,说这么一来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崔郎和李景度又用波斯语争论起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说辞,最后那波斯人到底还是被说服了。于是崔郎叫我在车中照顾段成式,他和李景度沿着沟渠爬下去救皇子……”

    杜秋娘一口气说到此处,凄婉一笑:“现在回想,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可当时真仿佛过了一年半载似的。段小郎君昏迷不醒,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什么血珠啊,大海啊,还冲着我一个劲儿喊什么鲛人……连我听着都快魔怔了。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崔郎和波斯人回来。崔郎的怀中果真抱着十三皇子,安然无恙!我刚松了口气,却见东北方向亮起了一路耀眼的火光,还有人马杂沓的声音向南方疾奔而去。崔郎当时便叫了一声:金仙观!”

    自大明宫经皇城夹道往金仙观所在的辅兴坊,首先要穿过修德坊东侧的夹道。暗夜之中,皇帝率领的大队神策军向金仙观扑去,灯球火把照彻一线夜空,而马蹄声更是连厚厚的青砖墙也挡不住的。

    “因此他就赶往金仙观去了?”

    “李景度想阻拦,可是崔郎根本就不理会他。碍于皇十三子的缘故,波斯人最终让步了。两人商定,由李景度护送我回原来的住处躲藏。崔郎自己骑上马,一前一后载着段小郎君和十三皇子两个孩子,朝金仙观去了。”杜秋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话间,马车已经走上长安城南的广阔原野,汇入到越来越庞大的游春车队中。

    乐游原上和曲江之畔,差不多每一片飘拂的烟柳之下,每一丛盛开的桃李花中,都已被游春的人们铺了毡毯,拉了帷帘。歌乐声声,此起彼伏。幞头上簪花的风流男子,娇容半遮半掩在帷帽轻纱后的窈窕淑女,踢毬打架的少年们,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醉汉们……所有的人都在尽其所能地享受着春光。

    更有不甘寂寞的鲜衣男子口衔柳叶,轻骑疾驱,在一辆辆马车前后往来,故意吹出清润的柳笛音,招惹车中妇人掀帘望外,露出姿容。若是美人,柳笛声便格外悠扬。

    她们的马车旁,一左一右也响起了柳笛。

    聂隐娘嗔道:“又是什么好色之徒。”手中捏起一个银珠弹丸,掀起车帘的一角。杜秋娘正在想,车外的无赖少年这回要被教训了,却见聂隐娘又把车帘放下了。她望着杜秋娘道:“娘子这一走,今生回不了长安,也再不能唱那支《金缕衣》的曲子了。不如,今天就最后唱一次吧,也让我一饱耳福。”

    杜秋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从身边的布套内取出紫檀琵琶,横抱胸前,低声唱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一曲终了,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她的歌声极低,所以除了对面的聂隐娘之外,只有紧靠在马车左右的两个“无赖男子”听了个真切。听完这曲,二人便吹起柳笛,驱马又盯上别的游春车驾,仍然并驾齐驱,成双作对地以柳笛引扰车内的女子,甚而放言调笑,直如狂蜂浪蝶入花丛一般。

    不亦乐乎得玩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人道:“今日已尽兴,回去了!”调转马头向长安城的方向奔去,跑了几步,突问紧跟而来的同伴,“诶,你怎么跟来了?”

    韩湘说:“我也回长安啊。”

    崔淼皱眉:“你回长安干什么?你不是应该继续入终南山练白蝙蝠吗?”

    “那个也不能老练……再者说,隐娘又不要我了。”

    “她不要你?”

    “是啊,她说要送那个……谁走,嫌我跟着麻烦。”

    “那你打算回长安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回家啊。”

    崔淼将双目一瞪:“吾为韩夫子忧。”

    “我叔父可用不着别人替他操心,他好着呢。倒是你,如今成了救皇子的大红人,听说京兆尹正在奏请圣上,封你为医待诏,虽说只是个芝麻官,要周旋的可都是达官贵人,甚至还有当今天子——崔郎中,吾实为尔忧!”

    “吾将飞黄腾达,有何可忧?”

    韩湘笑道:“老子曰‘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崔郎你呀,真该多念念《道德经》。”

    崔淼也笑了:“事已至此,现在再念《道德经》,为时晚矣。”

    韩湘追问:“你真的不打算再见她了?”

    “她?哪个她?”

    “哎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的。”

    “什么问题?”

    “你那个宝贝草篓到哪里去了?装白蝙蝠的。”

    “我要回长安城中居住,怎可镇日带着那些白蝙蝠,岂不委屈了它们。我已将白蝙蝠放飞,待回到终南山后,它们自有吾道兄张果老驯养,草篓是用不着了。”

    “说到这儿——你那位果老道兄,如今到底高寿几何?”

    韩湘的脸红了红:“呃……好像是一百岁?不,应该是二百……三百岁?”他还在计算着,抬头一看,提问者早就把他甩开老远了。他连忙拍马跟上,“哎,你……等等我啊……”

    乐游原的最高处有一座青龙寺。从青龙寺前的塬地往下眺望,一览无余的烂漫春色,从乐游原铺展向城南的大片原野,整个曲江尽收眼底。

    奇怪的是,如此大好的赏春去处,今天竟只停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车篷遮得严严实实,也始终不见有人下车来,晒一晒暖融的春阳,吹一吹清新的春风。

    青龙寺里的钟声响起来。

    “走吧。”守在车外的侍卫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是。”他立即答应着,又毕恭毕敬地提醒一句,“现在派人去追,还来得及。”

    “不必了,让她们去吧。”

    “是。”

    马车向青龙寺下驶去,绕过已经荒芜的芙蓉园,便是夹道入口了。

    在马车轮子的辘辘声中,紧靠车窗而行的侍卫听到车里传来低低的吟诵声:“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出身世家的侍卫深通文墨,立即听出车中人所诵的,是曾经在青龙寺出家为僧的贾岛所作《忆江上吴处士》。侍卫暗想,此诗抒写离情别意,倒也应景,但诗中的闽国、长安之秋,乃至绝于海云深处的音讯,放在今日似又不甚贴切。

    当然,这些就不是他所能品评的了。

    9

    上巳节一过,就是二十天的牡丹花期。“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在这二十天中,全长安百万之众,仿佛都只为了那些花儿活着。

    牡丹渐次凋谢。直到那一天,扬花拂柳的大街上又跑来一匹匹快马,马上的中使高举着皇帝刚刚采下的火种,阵阵轻烟,散入五侯人家——寒食节也过去了。

    清明之后,禁中传来消息,皇帝终于决定把最心爱的妹妹襄阳公主嫁出去了。驸马名叫张克礼,是德宗期间的朝廷重臣,是曾任义武节度使的张孝忠之幼子。张孝忠的长子袭了义武节度使,其余几个儿子均在朝为武官。张克礼时任左武卫将军,刚被选为驸马,皇帝就又给他加封了都押衙。

    不过襄阳公主的名声太坏了,人们对于新晋驸马张克礼没有羡慕,唯有同情。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皇帝在贵主下嫁的诏书中,给襄阳公主授了新封号——云安。应该是希望公主嫁为人妇之后,能够从此改头换面,安分做人吧。

    吉日良辰,云安公主的婚礼热热闹闹地举行了。

    从张府到皇宫的迎亲道上,全部以红毡铺地,沿街的榆树上挂满彩灯。宫女们沿途抛洒彩果金钱,教坊歌妓载歌载舞,整条街上舞乐不绝。长安百姓倾城而动,涌入皇城观礼助兴。披红挂彩的驸马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不知洒了多少银钱,突破重重障车队伍,还挨了不少守卫们的棍棒交加,吃够了苦头,才算突入到最后一层院门之外。

    驸马站在门外,高声念起催妆诗。接连念了好几首,门内都应了回去,可见新妇子身边有高人。张克礼抹了抹满头的汗,重整旗鼓道:“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

    这是张克礼特别请皇太子僚属、江南才子陆畅准备的催妆诗。诗写得相当不错,连驸马自己都念得得意起来,心道,谁还能对得出来?

    院门果然开了,张克礼大喜,刚要往里进,却有个窈窕的身影挡在门前,念道:“十二层楼倚翠空,凤鸾相对立梧桐。双成走报监门卫,莫使吴歈入汉宫。”

    张克礼大窘,对方不仅识出方才的诗乃陆畅代笔,还立即还以颜色,嘲笑陆畅的吴地出身。

    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锏了。张克礼朝拦门的女傧相宋若昭深深一揖,朗声念道:“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宋若昭嫣然一笑,这才道了声:“好。”闪身退到门边。张克礼过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门内涌出的一群宫女笑嚷着连拖带拽拥进院中。

    贵主终于在花灯、步障和金缕扇的簇拥下现身了,院内响起一阵欢呼。宋若昭正要跟进去,身旁有人轻唤:“四娘子。”

    “炼师。”宋若昭惊喜地叫起来。原来今日公主大婚,皇家庙观中的僧道均到场祝贺,难怪裴玄静也在其中。

    两人相互打量,为了参加婚礼都比平常装扮得鲜艳些,不觉彼此会心一笑。

    宋若昭道:“炼师随我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她携起裴玄静的手,沿着宫院外墙快步而行,在山石后找到一条小径,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其上,穿过黑沉沉的树影,由冰霜一般的月色引导着,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宏伟殿宇后方。

    “这是什么地方?”

    “紫宸殿后面的偏殿,平常很少人来。”宋若昭道,“我就喜欢这里,因为清静,还因为从太液池引至浴堂殿的泉水就在后面的山坡成瀑,你听……”

    果然,那淙淙水声就如乐音在耳边流淌。感觉上,婚礼的欢歌笑语隔得很远了。

    她俩并肩在殿阶上坐下,眼前只有青草和月色。

    裴玄静好奇地问:“四娘子怎么知道这里?”

    “我十岁入宫,至今已逾十五年。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宋若昭轻笑道,“我待在大明宫里的时间,可比当今圣上还长呢。”

    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俨然已走出两位姐姐之死的阴影。

    裴玄静道:“我听说,日前圣上追赠宋大娘子为河内郡君。宋氏二位娘子均得以厚葬,连大娘子原先的尚宫之职也由四娘子领了。大娘子的毕生心血《女论语》,圣上也命四娘子继续编写注释,以待传世。玄静着实为四娘子高兴,恭喜了。”

    宋若昭沉默片刻,方道:“这一切实为炼师成全。炼师大恩,若昭没齿难忘。”

    裴玄静摇头:“四娘子不必说这些。只是对于此案,我心中尚存有若干疑问,今天这个机会难得,还望四娘子能帮我解惑。”

    “炼师请说。”

    “首先,是那个偶人。四娘子派人送来的偶人,其中所藏之物是破解女尚书之死的关键。记得当时收到偶人时,我立即就找到了偶人背后针线缝合的部分,剪开后见到婴儿骷髅,案情便水落石出了。但这件证物是有问题的——偶人是件旧物,而针线却是新缝上去的。”

    宋若昭轻声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炼师。”

    “我在想,假如婴儿的头颅真是大娘子藏进偶人的,那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既然偶人旧了,缝合的针线也应该旧了。所以这是第一个破绽。其次,我记得大娘子死在床上之时,偶人就摆在她的枕边。现场如此显眼的一样东西,为什么我没有当即取走,还要等后来四娘子遣人送来呢?”

    “因为我阻挡了炼师。”

    “对。当时四娘子扑在大姐身上痛哭流涕,哀哀欲绝。想到四娘子接连失去两位相依为命的姊姊,我又怎么忍心硬将四娘子拉开,取走偶人呢?”

    宋若昭沉默着。

    裴玄静接着说:“以上两点理由使我怀疑,婴儿头颅原来并不在偶人中,而是刚刚有人把它藏进去的。”

    “那个人,自然是我咯?”宋若昭的声音很平静。

    “按上述事实推测,四娘子的确是最可疑的。不过,直待我意识到另外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时,才最终锁定了四娘子的嫌疑。”裴玄静道,“——我发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哦,炼师也会犯错吗?”

    “是人都会犯错。”裴玄静镇静地说,“那次我去柿林院,向四娘子讲述了我对女尚书之死的初步推断,当时我认为——大娘子在最后一次扶乩时,强调‘璇玑无心胜有心’,是暗指则天女皇以八百四十一字《璇玑图》取代苏蕙的原作之八百四十字《璇玑图》,从而引出女主登基的结论。但后来我再斟酌时,突然想起:我得到无‘心’《璇玑图》纯属偶然。大娘子怎么可能预知我能得到苏蕙的原作,并且时机还恰到好处呢?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要留下线索,引导我的思路,绝不能依赖于无人能未卜先知的巧合。大娘子是绝对输不起的。那么她会怎么做呢?她应该留给我一幅无‘心’的《璇玑图》!”

    裴玄静看着宋若昭:“藏在偶人中的,本来是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对吗?”

    宋若昭目视前方,答非所问:“大明宫中景色最佳又清静的地方,是太液池的水岸边。但你我要是在那里谈话,立刻就会被人发现。而此地,前方有一座崇殿遮挡着,我们才能安心躲避。”她向裴玄静淡淡一笑,“我在大明宫中长大,性情愚钝,见识也差强人意,只精通了一样本事:自保。是,炼师说得很对。偶人中原藏有一幅苏蕙原作的《璇玑图》,是我将它取出,换成了婴儿头颅。那骷髅原先埋在院中央的柿子树下面,是我把它挖出来的。”

    “为什么?”

    “那就从头说起吧。”宋若昭抬头望向夜空,星光灿烂,北斗七星的勺柄又偏向了卯方一些。这个春天过去一半了。

    “许多年前,大姐在宫中秘藏里发现了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织锦。因其与人所共知的《璇玑图》不同,她便做了一番研究,找出了其中的秘密。大姐将这个秘密仅告诉了我们姐妹几个,然后便叫三姐做了一个偶人,将那幅《璇玑图》藏进去,摆在房中。时光荏苒,渐渐大家都把这事淡忘了。直到旬月前,广州送来一幅绣在南海鲛绡上的《璇玑图》,圣上叫三姐去辨识,三姐一眼便认出,此图出自先皇的宫人卢眉娘之手。”

    “卢眉娘?”

    “对,这位眉娘的身世说来也挺传奇的。她是贞元末年由南海选送入宫的,当年才十四岁,有一手刺绣的绝技,还擅唱游仙歌,深得先皇喜爱。据说她的名字眉娘,也为先皇所赐。先皇驾崩之后,眉娘奏请当今圣上放她返乡,圣上天恩浩荡,竟准了她。永贞元年末,卢眉娘离开大明宫,从此音讯杳然。谁承想,十年之后,她竟以一幅《璇玑图》织锦重新现身了。”

    裴玄静的心头一颤,不用问,聂隐娘所见到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卢眉娘了。

    宋若昭还在说:“三姐还告诉我们,卢眉娘所绣之《璇玑图》是八百四十字的。如今想来,三姐就是从那刻开始,萌发了制造扶乩木盒,用《璇玑图》中央的‘心’字来杀人的念头。”

    “我还是不明白,何以卢眉娘所绣之《璇玑图》就是八百四十字的,难道她也在宫中见过?”

    “因为卢眉娘擅刺绣,当年正是她在浩如烟海的宫中绣品中找出了那幅不一样的《璇玑图》。眉娘不通文墨,她所唱的游仙歌和绣的经诗,都要找人逐字逐句教会她。那时候,眉娘的老师正是大姐。当大姐发现这幅《璇玑图》与众不同时,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让眉娘放弃绣它,自己却把这幅《璇玑图》藏了起来。如今想来,眉娘当年虽然没有绣成,却把《璇玑图》作为图样抄了下来。十年后,她在家乡把它绣了出来。”

    最终,这幅《璇玑图》夺去了卢眉娘的生命。

    宋若昭轻轻地舒了口气:“之后的事情,炼师都知道了。”

    裴玄静道:“四娘子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当我看见大姐长眠的景象,身边还摆放着偶人时,我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但我不能让她那么做,所以就扑上去,用身体挡住了偶人。不过我也知道,炼师已经看见了偶人,肯定要拿到它。因此我便拆开偶人,取出《璇玑图》,又从柿子树底下挖出骷髅,装了进去。”

    “可是我想,这一定不是大娘子的愿望。”

    宋若昭冷笑:“大姐受了一辈子的苦,为什么到死还要替他们隐瞒?揭露她的真实死因,我问心无愧。”

    “你就不怕触怒圣上?”

    “不会的。这虽是丑闻,但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圣上英明,只会因此善待我们一家。炼师,你已经看到结果了,我宋若昭比你更了解圣上。”

    并且,从此皇帝会对柿林院绝对敬而远之。宋若昭用以“自保”的智慧,远比她的两位姐姐更决绝。

    裴玄静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四娘子为何不愿我说出女主登基的结论?”

    “我上次就说过了:得罪郭贵妃,只会给我和小妹带来无妄之灾。今后我们将如何在大明宫中生存?”

    “这个道理难道大娘子不懂吗?”

    “她懂,可她更傻。”宋若昭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明知圣上因立后之事为难,就想以自己的死为契机,多给圣上一条拒绝郭氏的理由。她妄想经由炼师之口,把郭贵妃将步则天女皇后尘的话说出来。可是这不仅会害了我们,也会害了炼师。难道不该阻止吗?”她平息了一下心情,又道,“所幸炼师心智清明,早把这其中的厉害端倪都看透了,没有上大姐的当。”

    过了许久,裴玄静才低声道:“玄静还是应该感谢四娘子。”

    宋若昭微笑:“炼师太见外了。”

    “对了,玄静想提醒四娘子注意一个人。”

    “谁?”

    “圣上身边的宠侍陈弘志,此人或与三娘子之死有关。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所以只能先以‘自作自受’来解释三娘子的死因,也是不想再给柿林院带来灾祸。”裴玄静望着宋若昭说,“如果四娘子不愿三姐永远蒙冤九泉,就应该盯住这个陈弘志,寻找他的破绽。同在大明宫中,四娘子比我更方便做这件事。”

    宋若昭问:“陈弘志?炼师有什么特指的吗?”

    “圣上曾经赠予三娘子一个仙人铜漏,三娘子将它送到武府暂时保管,而今又回到清思殿里了。据说……修好了。”

    “修好了?”

    “原来那个铜漏快了。”

    “快了?”宋若昭的眼睛一亮,“我会留意的。真是太感谢炼师了。”

    裴玄静笑道:“那么,可否请四娘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当然。”

    裴玄静摊开右手,“四娘子,这是方才婚礼上抛撒的果子,我尝过了,和那次四娘子请我吃的一样甘美。”

    月光之下,柿饼上的冰霜越发显得晶莹了。

    “可是我问了旁人,这柿饼并非产于柿林院。他们告诉我,柿林院里栽种的柿子树,结出的果子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吃。四娘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有没有告诉炼师,柿饼真正产于何地?”

    “他们说……大明宫中所用的柿饼均产自先皇山陵,由那里的守陵宫人采摘制作。”

    宋若昭点头道:“既然炼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裴玄静沉默了。

    她至今还欠着皇帝一个谜底:“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皇帝与裴玄静都认为,宋若华是解开这个谜的最佳人选,可是她死了。在死前,宋若华做了一场扶乩,留下七个晦涩难解的字:“春贞永不木同嗟。”

    裴玄静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含义,直到在今天的婚礼上看到来自丰陵的柿饼。

    她想起来,先皇于元和元年初秋葬入丰陵时,元稹曾做过一首挽歌。奉制诗往往缺乏诗意,但元稹做的这首挽歌情景交融,十分感人,因而流传开来。

    诗曰:“七月悲风起,凄凉万国人。羽仪经巷内,辒辌转城。暝色依陵早,秋声入辂新。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

    宋若华留下的谜题迎刃而解了——“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挽歌的最后两句“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经过回文后,删去了“自”“草”“识”三字的新句子,使这句话看起来像女子的自怨自伤之语。实际上,这句话只是为了指明一个地点——丰陵。

    现在,宋若昭也默认了裴玄静的判断。其实那天她不合时宜地大谈柿饼经,正是为了提示裴玄静。

    同时裴玄静还弄懂了,为什么宋若华在最后一场扶乩时,不直接使用无“心”的《璇玑图》。在仔细比较了两版《璇玑图》之后,裴玄静发现“春贞永不木同嗟”这七个字,只能从有“心”的《璇玑图》中找全。

    宋若华真是言而有信之人。她巧妙地安排两种《璇玑图》,既传达了自己想说的话,又把离合诗的谜底交给了裴玄静。

    神秘的离合诗果真来自先皇山陵?裴玄静陷入深思……

    宋若昭突然叫道:“那是什么?”扬手向前方的草丛扔出一个石块。紧接着便听到“喵呜”一声怪叫,什么东西蹿了出来,落荒而逃。原先寂寂无声的草丛中虫鸣声骤起。

    裴玄静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看着她的慌张样子,宋若昭笑起来,“炼师莫怕。我的习惯,在宫中时时刻刻保持警觉,方才见草叶有些晃动,担心是人。还好不是……大明宫中,我只怕人。”

    她伸手拉裴玄静:“咱们走吧,贵主应该被新婿接上车了。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喝杯喜酒。”

    裴玄静说:“上官婉儿。”

    “什么?”

    “四娘子最崇拜的人是上官婉儿,对吗?”

    宋若昭神色坦然:“是啊。炼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出入柿林院多次,不管大娘子还是三娘子,对柿林院与上官氏的渊源都只字未提。只有四娘子为我详加叙述。而且,四娘子始终以婉儿在则天皇后朝时的官职“赞德”来称呼她。我记得,当上官氏入住大明宫时,应该是中宗皇帝的昭容了吧?可四娘子一次都不曾称她为上官昭容。”

    宋若昭道:“炼师问了我一个晚上的问题,我是不是也可以问炼师一个问题?”

    “四娘子请问。”

    “在炼师看来,男子对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裴玄静被问得愣住了。宋若昭又是一笑:“炼师可以不回答,但也绝不要用‘男子为女子之天’这样的套话来搪塞我。”

    裴玄静老实回答:“我要想一想。”

    “炼师慢慢想。我先告诉炼师我的想法。就拿那句‘璇玑无心胜有心’来说吧。我的二位姐姐都是女中豪杰,然而她们最终死在‘有心’这两个字上。因为女子只要有心,便会心有所属。她们都爱上了不该爱上的男子,为了所爱她们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可她们所爱的男子,却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所以若昭以为,女子若想活得好,就必须——无心。”

    “无心?”裴玄静喃喃地问,“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则天女皇就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所以她成就了空前绝后的一世辉煌。上官婉儿也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故能历数载宫廷剧变而幸存。最后她之所以不能善终,错误在于——背叛。”

    “她背叛了谁?”

    宋若昭在夜色中肃然而立,秋水般的光华在双眸中流转,她说:“炼师何必明知故问呢?”

    上官婉儿背叛了则天女皇。

    她在最后关头倒向神龙政变一方,意图自保。为了表明态度,她在原先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中绣上了“心”字,并且篡改了不少字,使整幅《璇玑图》从女子自尊自爱的口吻转为自轻自贱。甚至,她还在八百四十一字的《璇玑图》中设计了一首公然称颂神龙政变的回文诗:“神龙昭飞,文德怀遗,分圣皇归。”——也就是李弥读出的那首兜来兜去的怪诗。

    诗中写道:神龙在太宗皇帝的昭陵上空飞翔,长孙皇后的后代为上天所庇佑。时机到了,当今的圣人要分出位置,真正天命的皇帝即将回归。

    曾经,上官婉儿为则天女皇代写了许多诗文,起草了许多诏书。甚至,连武则天给苏蕙《璇玑图》所作的序文,也很可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但为了保住性命,上官婉儿以旷世才情伪造出了一幅有‘心’的《璇玑图》,却仍然不能幸免于难。

    可悲可叹。

    宋若昭说:“炼师实乃不凡的女子,自是心清目明。若昭只有一句忠告要给炼师:千万不要介入皇家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近不得也。切记,切记。”

    ——离合诗来自丰陵。

    裴玄静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思考,是否要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

    更声响起又落下,不灭的烛火照亮《璇玑图》,烛泪斑驳。

    宋若华、宋若茵、宋若昭、杜秋娘、郑琼娥、卢眉娘,还有郭贵妃,乃至上官婉儿……经过这一夜,裴玄静深深地理解了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体会到了她们的盼望与恐惧。

    只有无心,才能在大明宫中生存下去。

    但孰能无心?没有心,即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

    或许有一个例外——则天女皇。因为她是空前绝后的武则天。但也正是她的血脉,给李氏皇族的后代注入了更多的冷酷和暴戾,令骨肉相残成了这个家族代代相传,永远无法逃避的宿命。

    宋若华和宋若昭都说过,千万不要介入他们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裴玄静何尝不知。

    离合诗来自丰陵,一旦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她就等于站到了悬崖边缘。

    怎么办?

    窗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窗纸微微泛白,又一场春雨飘来。雨滴落在树叶上,落在廊檐上,落在瓦片上,细密温柔。

    裴玄静想起上官婉儿的两句诗:“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她曾经不理解,从未踏出过皇宫的上官婉儿,怎么会去思念一个万里之外的人。现在她懂了,世间有一种距离叫作咫尺天涯。

    君心似海深。

    他们曾经那样接近过。但为了救她,也为了自己那飞蛾扑火的野心,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他们共同的未来。

    裴玄静能清晰地感觉到,确实有一种强大的意志在悄悄左右他们的命运。她必须做出选择。如果只求自保,现在退出或许还来得及。但那也意味着,从此她将只能“思君万里余”。

    她认识到自己力量的薄弱,与天抗争,哪怕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失败仍然不可避免。

    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是否还值得去打呢?

    次日清晨,汉阳公主的帖子送到时,雨刚刚停。

    使者说:“皇太后要召见炼师,汉阳公主派奴来请炼师,入兴庆宫觐见。”

    皇太后,汉阳公主?光这两个身份还不够让裴玄静诧异,真正使她震惊的是——自己将要踏进兴庆宫了吗?

    兴庆宫,那可是唐玄宗的龙兴之地,也是他与杨贵妃的温柔乡。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南熏殿、沉香亭……留下无数旖旎传说的大唐南内。“天长地久应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旷世之恋,便是在这座巨大舞台上演的。

    看来命中注定,她将不可避免地与李唐皇家纠缠下去了。

    裴玄静登上马车。她预感到,自己将在兴庆宫中做出抉择。

    (敬请期待《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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