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女神探裴玄静系列-第四章 无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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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无尽恨

    1

    皇帝服完丹药,正在闭目养神。这是他每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

    最近,皇帝越来越离不开柳泌的丹药,所图的无非是服丹之后那份虚弱而又放纵的感觉。只有在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才可以放下身上的千钧重担,任由心神腾云驾雾于太虚之上。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旁有动静,便随口唤道:“陈弘志。”

    无人应声,他又唤了一遍。

    “大家。”陈弘志从帷帘后冒出来。

    皇帝勉强睁开眼睛,嗔道:“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有事吗?”

    “大家,兴庆宫来人了。”

    “兴庆宫?”

    “是汉阳公主遣来的。”

    皇帝不耐烦地问:“说什么?”

    “说是……请大家速去兴庆宫。”“什么?”皇帝几乎从御榻上跳起来,“你再说一遍!”

    “说、说请大家速、速去兴庆宫。”

    皇帝连连挥手:“快让那人进来。”

    来者是个小黄门,扑通跪倒在御榻前,吓得头都不敢抬起。“兴庆宫中出什么事了吗?”

    “奴、奴不知道啊。”

    “那……是皇太后的病情有变?”

    小黄门愣愣地回答:“奴一向在外殿伺候,从来见不到皇太后。”

    “御医呢?这几天御医出入频繁吗?”

    “也没……见着。”

    皇帝闭了闭眼睛,道:“备辇。”

    乘上步辇之前,他又将陈弘志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你快着人去查,是否有人把永安公主服毒的事情泄露到兴庆宫去了?”

    “奴明白。”

    步辇沿着夹道向兴庆宫而去。皇帝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这段路他已经太久没有走过了,想不到会如此阴森,仿佛行走在一条地下的墓道中,漫无尽头。

    他竭力不去回忆最后一次行走其中的情景,而将思绪引到永安公主所出的意外上。就在三天前,永安公主因畏惧和亲,在府中服毒自尽了。

    幸好皇帝早有准备,在公主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所以永安公主并没有死成。消息被严格封锁起来,对外只称公主偶染微恙。而且从那一刻起,永安公主就被皇帝派人严格监控起来,再想死也没机会了。

    今日兴庆宫中必有剧变,否则汉阳公主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请皇帝驾临。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已逾十年不曾踏入过兴庆宫。而皇帝一旦前来,就意味着皇太后或将殡天了。

    夹道之中一片死寂,皇帝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不不不,他自我安慰着,也许只是永安公主服毒事发,皇太后想当面质问自己?可是,过去十年中发生了多少是是非非,皇太后从来不置一词,始终保持沉默。难道这一次,她就会破例吗?

    当步辇进入兴庆宫时,皇帝恐惧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座宫殿中的一草一木、一殿一垣,都在他的眼里扭曲变形,宛然成了吴道子在景云寺所绘《地狱变》壁画中一般可怕的景象。

    步辇直接抬到了咸宁殿前。汉阳公主迎出殿外,跪于阶下,向皇帝大礼参拜。当她抬起头时,皇帝看见了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他的心瞬间跌入无底的深渊。定了定神,他迈步入殿。

    “等等,请皇兄稍候。”汉阳公主压低声音道,“阿母、阿母她还有一口气……”

    皇帝的目光倏地刺在她的脸上。

    “待、待我去问她。”

    皇帝只点一点头,便在寝阁外坐下来。他闭起眼睛,十余年的光阴在脑际一闪而过,将他逼回到此生最黑暗的那一刻。

    所有的内侍宫婢都被赶到殿外,鸦雀无声地跪了一地。他独自坐着,能清晰地听到寝帷之中,汉阳公主悲戚地问:“阿母,皇兄来了。您要不要见一见他?”

    没有任何回应。皇帝不知道是自己没听见,还是皇太后未应声。他试图想象寝帷中的景象,却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出母亲如今的模样。整整十二年了,他们母子的居处只相距两个街坊,却如参商永隔。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那么,及黄泉时,又该怎么办呢?

    他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他不敢想!

    皇帝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就在这时,从寝帷中传来一声号啕:“阿母!”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寝阁前,掀开帷帘。

    汉阳公主扑在皇太后的身上哀泣着。皇帝并没有立即上前,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咸宁殿中的龙涎香气和任何地方的都不同?格外清洌,又格外凄凉,仿佛凝结着人世间所有的哀愁,令人悲不自胜。

    他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汉阳公主的身边。皇太后的眼睛仍然睁开着,使他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母亲正在看着自己。她终于肯看一看他了。

    “我问了……可是阿母她、她就是摇头……”汉阳公主痛哭流涕地说着。

    皇帝冷笑了一下:“我都听见了。”

    何必解释呢?皇太后不过是恪守了誓言,把对皇帝的恨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她就是要让他明白,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这个儿子。

    内侍在帘外报:“大家,福王殿下和襄阳公主都到了。”

    皇帝对汉阳公主说:“你出去,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待朕召唤,方可入内。”

    虽然沉浸在悲痛中,汉阳公主还是听得出皇帝威严不可犯的语气,当即顺从地退了出去。

    寝帷之中,现在只有皇帝和母亲了。

    皇帝凑上前去,认真地端详皇太后的脸。他惊异地发现,这张脸和自己记忆中没有丝毫分别,在那上面,时光仿佛永远停滞在了十二年前。

    “阿母……”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呜咽了一声,热泪滚滚而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有什么仇怨是不能化解的呢?

    皇帝握住王皇太后冰凉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鬓发上。十二年前他们最后一次面对时,那里还是漆黑的,如今已然灰白相间。这些年来儿子老了那么多,母亲却连看都不曾看见过。

    阿母,他在心中默默地呼唤着。这十二年中,儿子为了“四海归心,天下一家”的宏愿,几乎耗尽了心血。眼看胜利在望了,你却在此时离开人世,难道就是不肯给儿子一点点赎罪的机会吗?

    天下人都诟病朕是最不孝的儿子,怎知你才是最狠心的母亲?

    皇帝不忍再看皇太后睁大的双眼,轻轻举手欲拂下她的眼皮。突然,他的掌心感到一点湿凉。皇帝惊骇地缩回手,只见一小片水色在皇太后惨白的面颊上晕开来。

    这滴泪,是他方才不曾发现的。

    在寝阁外一直等到天黑,汉阳公主实在耐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皇帝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榻前,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请皇兄节哀。”劝归劝,汉阳公主兀自心酸不已,刚收干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天都黑了。”

    “你来得正好。”皇帝说,“扶朕一把,腿脚有些麻了。”

    汉阳公主搀扶着皇帝站起来,问:“福王和襄阳妹妹一直在外候着,让他们进来吧?”

    “等一等。”皇帝道,“阿母临终前,交代过什么吗?”

    汉阳公主摇头拭泪:“她只是一言不发。”

    皇帝长叹一声。

    汉阳公主迟疑着又道:“永安妹妹还没有得到消息,我命人去把她也叫来吧?”

    皇帝盯住汉阳公主:“皇太后怎么会突然病故的,与永安和亲有没有关系?”

    “前些天永安是来闹过,可当时,阿母并没有说什么呀。”

    “那么,永安服毒之事有没有传到皇太后的耳朵里?”

    汉阳公主回答:“我不知道。阿母从前天起突然水米不进,却严命不得报于皇兄,我只能干着急。到了今天早上,见阿母的情形越发不对,我才自作主张请皇兄过来。原指望着,好歹能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谁知、谁知,仍然是这个结果……”

    “这些就不必再提了!”皇帝喝止她,“以朕判断,定然是有人为永安鸣不平,把她服毒自尽的事偷偷报于皇太后,才导致皇太后忧愤过度,病重归天。朕绝对不会饶过这个人!”

    汉阳公主煞白着脸说:“皇兄是在怀疑我吗?”

    “是你吗?”

    “当然不是!”汉阳公主叫起来,“但即便是我,我也问心无愧!难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去送死吗?”

    “她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她是大唐的公主!就算为了大唐而死,也是她的荣耀,更是她的责任,她有什么理由逃避!”

    “为了大唐?”汉阳公主冷笑道,“皇兄在意的真的是大唐吗?”

    皇帝问:“你认为,朕在意的是什么?”

    热血冲上汉阳公主的头顶,虽然对母亲的死早有准备,但这一幕的刻骨悲怆仍然令她无法承受。满腔愤恨使汉阳公主感到天旋地转,她爆发了:“我以为,皇兄在意的是权力,是皇位!永安妹妹说得对,你从来就没有把我们的福祉乃至生死放在心上。我们都只是你获取权力、巩固皇位的工具而已。你对我如此,对永安如此,对普宁如此,连对阿母也是如此!”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得到命令,内侍不敢入内点灯,所以寝阁中暗如幽冥。皇太后的遗体安静地卧在榻上,榻前站着的兄妹二人面目模糊,就像两个鬼影在互相对峙着。

    沉默良久,皇帝说:“你伤心过度了。”

    汉阳公主泪如雨下。

    “朕就当没有听见这些话,让弟弟妹妹们进来吧。”

    汉阳公主一把扯住皇帝的袖子,顺势跪倒在他面前:“皇兄,您放过永安吧。她不适合去和亲。硬逼着去的话,她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母已经走了,我们兄妹几个别再生离了。求求你了,皇兄……”

    皇帝甩开她的手,径直向外走去。

    汉阳公主冲着他的背影叫:“你就不怕吗?有朝一日将有何面目去见阿母、去见父皇!”

    皇帝的脚步一滞。

    “朕不怕。”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三个字,才回过头来,俯瞰着汉阳公主,补充道,“别以为能瞒得过朕,你想做什么,朕全都知道。”

    汉阳公主瘫软在地上。

    当咸宁殿中哭声四起时,皇帝将郑琼娥单独召入了南薰殿。

    “你就没有一点可以对朕说的吗?”

    郑琼娥伏在地上,纤弱的肩膀一个劲儿地颤抖着。

    皇帝思索片刻,问:“发现皇太后情形不对时,可曾去请过太医?”

    “皇太后坚决不让,汉阳公主也不敢违命。”

    皇帝闭了闭眼睛。所以,母亲确是一心求死,就是为了惩罚他。

    他的唇边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狞笑,忽然又想起来问:“崔淼呢?那个医待诏最近可曾来过?”

    “有些天没来了。皇太后说,他的医术不行,故而不让他再来了。”

    “医术不行?”皇帝皱起眉头,“我怎么听闻御医说,自从此人入宫后,皇太后便只要他开方子,怎么突然又不叫他来了?”

    郑琼娥慌张地说:“我、我……不知道。”

    皇帝从上凝视着她,少顷,问:“你还想不想见十三郎了?”

    郑琼娥把头抬起来了。

    “皇太后归天之后,你就不能留在兴庆宫中了。朕还要替你另作安排。如果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便只能让你去掖庭了。”

    郑琼娥哆嗦得更加厉害,此刻就算她想说话,恐怕也说不成句了吧。

    “你要作好准备,一旦入了掖庭,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见到十三郎了。”

    “陛下!”

    “唔?”

    “皇……皇太后曾命我……烧掉一些东西。”她泪流满面地说,“可我没有……”

    “是什么?”

    “是……那位崔郎中写的方子。”

    “方子?”

    郑琼娥松开衣带,用颤抖的手指从里层取出叠得厚厚的粉笺,捧过头顶。

    2

    有了聂隐娘相陪,从青城山到江州这一路走得格外顺畅。登舟沿长江溯流而下,李太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便如一幅万尺的山水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再多的心事和谜团似乎都该暂时抛开,任凭身心在这一刻彻底沉沦于自然,体会江山的浩渺和时间的永恒。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崔淼站在裴玄静身边,吟起了杜甫的名句。江风将他的声音打散,有的随风飘向江面,有的则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

    裴玄静道:“这可是杜子美为官兵收复失地所作的诗,崔郎也喜欢吗?”

    “官兵是官兵,诗是诗。”崔淼洒脱地回答,“我才没那么狭隘呢。再说,我的立场也未必一成不变。”

    “哦?你的立场变了吗?”

    “你说呢?”

    裴玄静避开他那火热的目光,轻声道:“不管立场为何,我只希望,你永远是你。”

    “静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对自己说真话,也对你说真话。”

    “崔郎能做到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白鸥在船头盘旋,鸣声与两岸的猿啼交相应和。舟船正行经巫山十二峰,举头望去,那苍峦叠翠、烟云飘浮之处,便是楚怀王在梦中与巫山神女朝云暮雨的仙境了。楚王与神女交合,原本是为了风调雨顺,祈求谷物丰登,国富民安,但最终被后人所铭记住的,却只有男欢女爱的缠绵了。

    江山或爱情,哪一样才是永恒的?

    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唯一挚爱,怎样选择才更崇高、更真诚?

    正譬如那一阕《长恨歌》,究竟是在哀悼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大唐,还是在咏叹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旷世之爱?又或者,是在掩藏更多无法言明的悔与痛?

    他们很快将会知道答案——江州就在前方了。

    裴玄静低声问:“崔郎,你觉不觉得隐娘有些不对劲?”

    “有吗?”崔淼回头望去,只见聂隐娘独自一人立于船侧,也在举目眺望岸边耸立的山峰。江风猎猎,吹动黑色衣袂,使她的身影蒙上一层不寻常的悲凉秋意。

    仍然是遗世独立的姿态,此时的聂隐娘却更像一位“风萧萧兮”的慷慨侠者,而不再有裴玄静原先熟悉的看透世事的淡漠。

    崔淼皱起眉头:“似乎是有一点奇怪。”

    裴玄静说:“我在想,这次为什么没见到隐娘的夫君?”

    “我随口提过一句,但她什么都没说。”崔淼道,“以隐娘的风格,夫妇分头办事亦属寻常。她不讲,我们也不好多问。”

    沉吟片刻,裴玄静道:“崔郎可知,朝廷在淮西连战连捷,吴元济快完了。”

    “听说了。”

    “隐娘的夫君会不会去支援吴元济了?”

    “应该不会。魏博已归顺朝廷,如今跟着一起在打淮西,隐娘他们没必要去帮吴元济啊。”

    裴玄静低头不语。

    崔淼笑道:“唉,隐娘是不需要咱们替她操心的,倒是韩湘那家伙,也不知有没有找到禾娘?”

    原来在长安的时候,崔淼已用铜镜给聂隐娘送出了信号,请她帮忙追查乾元子那一伙人。在青城山上,他们敢于兵分二路,留下韩湘和禾娘与乾元子周旋,就是预料很快能等到聂隐娘这位援军。果然,当时聂隐娘已跟踪乾元子来到青城山。韩湘被乾元子逮下山时,正好和聂隐娘狭路相逢。聂隐娘神勇非常,只一人便将乾元子手下的那帮乌合之众打得屁滚尿流,救出了韩湘。

    她还下手弄瞎了乾元子的一只眼睛,意欲让他接受点教训,也震慑一下这帮恶道。

    乾元子带着手下溃败而走,青城山终于恢复了清静。有韩湘指路,聂隐娘才以独木为舟,把崔淼和裴玄静接过了幽人谷。待到大家会合时,却发现唯独失落了禾娘。

    商议下来,聂隐娘仍护送裴玄静和崔淼东去江州,继续破解王质夫与《长恨歌》的谜团。韩湘自告奋勇留下,寻找禾娘的下落。大家都认为,禾娘人生地不熟,只身一个小女子,还能跑到哪里去?怕的倒是失足落入山崖或者碰到野兽之类。青城山中道观遍地,只要没有乾元子等人的骚扰,韩湘还是能够找到不少同道中人帮忙的。如果青城山中找不到,他就到周边地区继续寻找。

    “但愿韩湘已经找到她了。”裴玄静不禁叹息,“禾娘的命可真苦。”

    “是谁造成的呢?”崔淼冷冷地说,“在我看来,过去的她不由自主,才是真苦。如今虽然多了些波折,至少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死,也死得明明白白。这世上,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并不多。”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裴玄静嗔道,“禾娘不会有事的。”

    转天,船就在浔阳江头靠岸了。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江州司马白居易的住处。裴玄静和崔淼前往拜访。为免白居易忌惮,聂隐娘并没有现身,只在附近等候。

    相比好友元稹,白居易的处境实在好太多了。江州富庶,景色如画。白司马的宅邸就在长江之畔,凭窗而望,但见江面上白帆点点,沿岸的大片芦苇和荻花都已经凋敝,残枝败叶被滚滚浊浪簇拥起伏着。

    冬天越来越近,江水平静而凌厉地流淌,朝向远方遥不可见的大海奔去。

    这回裴玄静毫无隐瞒,将王皇太后的密令,连同寻找王质夫这一路上的种种事端,都向白居易和盘托出。足足讲了近一个时辰,才算把整个故事讲完了。

    白居易直听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终于,他说:“所有这些秘密,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啊。”

    裴玄静和崔淼互换了一个眼神,白居易不像在撒谎。也许正因为一无所知,才使他能够平安至今。

    白居易又喃喃道:“我真为质夫担心,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玄静道:“坦白说,我认为质夫先生凶多吉少。而令他陷入危险境地的,定是他所掌握的,有关玉龙子的秘密。”

    “为什么是玉龙子的秘密,而不是杨贵妃的秘密?”

    “假如像我们所猜测的,杨贵妃东渡日本,即使活到今天也已是年近百岁的垂垂老妪。她的秘密对于今人来说,除了感叹唏嘘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但玉龙子就不一样了。”

    “玉龙子吗?”白居易若有所思。

    “对,玉龙子。”裴玄静郑重地说,“它既然是李唐皇帝号令天下道门的信物,那么它的下落,不论对于皇家,还是道门都至关重要。对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意义更加不同凡响。比如乾元子那伙人,一直追踪我们到青城山上,究竟是因为韩湘窥伺到了他们的阴谋,还是因为探得了玉龙子的风声,尚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如果他们听说了玉龙子,肯定也会不择手段要得到它的。”

    “可玉龙子究竟是留在了大唐,还是被杨贵妃带去倭国了呢?”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韩湘也不清楚。除非能够上天台山,找到韩湘的师父冯惟良道长,或许可以问出些端倪。”

    白居易问:“质夫会不会去了天台山?”

    “也许?”裴玄静思忖道,“但如果是那样,他也不至于音讯杳然啊。他明知道有人会为他担心,尤其是王皇太后。”

    说到这里,裴玄静忽然意识到一点:王皇太后那么急切地寻找王质夫,除了担心他的安危之外,恐怕更担心的是玉龙子的秘密外泄。而她竭力向皇帝隐瞒的,也应该是玉龙子的秘密!

    实在难以想象,皇太后对皇帝究竟怀有多么深的怨念,又是多么的不信任?亲生母子的关系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究竟谁应该为此负责?

    “玉龙子!”白居易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裴玄静的思绪。

    “乐天先生想到什么了?”

    白居易双目放光:“也许——玉龙子回到了大唐!”

    “哦?为什么?”

    “裴炼师方才详细分析了《长恨歌》中的谬误之处,均暗指某些无法明言的史实。包括太子逼宫、玉环诈死和东渡日本,以及玉龙子的失落等等。但是《长恨歌》中由王质夫所引出的段落,并不止那一些……”白居易字斟句酌地说,“临邛道士鸿都客之前的半阙《长恨歌》,即使没有王质夫的参与,我也能写出来,只不过某些细节处会与现在略有区别。但是后面半阙《长恨歌》,则全部因为质夫才诞生——”他露出怪异的笑容,“包括‘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还有‘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炼师想到什么了吗?”

    裴玄静脱口而出:“玄宗皇帝派使者去了倭国!”

    “我早就这么说了嘛!”崔淼朝案上猛击一掌。三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狂喜和感怀交织的复杂表情。

    被软禁在长安太极宫中,孤独的玄宗皇帝思念着他的贵妃,在失去了皇位、尊严乃至自由之后,他所剩下的唯有回忆了。

    他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就像逝去的光阴永远不可能追回来,所有的盛世荣华都已成为泡影,他也不在乎了,况且已经轮不到他在乎。他只有最后一个念头:玉环。

    所谓临邛道士做法寻找太真仙子,肯定是玄宗皇帝在遭到监控之下,无奈想出的托辞。肃宗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呢?裴玄静揣测不出来。正如她至今也无法确定,当今圣上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此行,是为了在青城山上寻找成仙的贾桂娘?

    她只知道,不论是当初的肃宗皇帝,还是当今圣上,都默许了这种匪夷所思的说辞。究竟是另有所图的策略,还是良心未泯的妥协?只能取决于他们首先把自己看作是帝王,还是一个人。

    白居易自言自语:“玄宗皇帝派道士杨通幽为使者去倭国,是想去接回杨贵妃吗?还是仅仅去看望她?又或者,是去取回宝物玉龙子?”

    “都有可能。”裴玄静说。

    问题在于,李隆基再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天子了。一切已经不取决于他。在失去所有之后,他终于也要失去玉环了。

    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吟诵着:“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道士杨通幽凭玄宗皇帝的密令出使倭国,在他带回的旧物中,有钿合与金钗的一半,正是杨玉环赠予李隆基永诀的纪念。此外,他很可能还带回了一样东西——玉龙子。

    对于决心老死日本的杨玉环来说,玉龙子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它对于被幽禁的玄宗皇帝,对于李家江山,对于剧变之下的大唐,仍然至关重要。

    白居易道:“我还记得当时,质夫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杨通幽寻访太真仙子的经过。我与陈鸿取笑他说,怎么能知道得如此详尽?质夫便给我们讲了新垣平的典故,强调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虽然我们仍不敢尽信,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后来当我动手写作《长恨歌》时,发现临邛道士之后的故事感人至深,比前半段人所周知的往事更令人动容,于是才思泉涌不可扼制,便一路写了下来。直待写到最后,帝妃二人对月盟誓之时,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从此便不再怀疑。我想,至少就作诗而言,首先讲究的是真情实感,具体事件的真实与否反而没那么重要。”

    崔淼也感叹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四句诗为整首《长恨歌》点题,动人肺腑,就算是杜撰的又怎样呢。”

    他没有去过蔷薇涧,所以并不知道,按照陈鸿的说法,最后那两句绝唱恰恰不是白居易的原作,而是来自于王质夫转述的玄宗皇帝的话。

    果然,裴玄静在白居易脸上看到了一抹窘色。他迟疑了一下,说:“正是这几句诗最有问题。”

    “哦,有什么问题?”

    “王质夫告诉我,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曾于天宝六年的七月七日,在骊山长生殿上盟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遂将他二人盟誓写成了《长恨歌》的最后四句。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骊山宫是温泉宫,七月七日正值盛夏酷暑,帝妃怎会在那种时候去骊山宫洗温汤呢?所以,即使《长恨歌》中有数处谬误,尤以此处最为明显。可偏偏这几句诗乃通篇点题,去掉的话,诗眼也就荡然无存了。”白居易苦笑道,“就在我思虑再三,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时候,诗流传得越来越广,尤其是最后这几句,简直妇孺皆知,人人争诵……现在我就是想改,也改不了了。”

    崔淼道:“改它作甚,就不改了!”

    白居易点了点头,又困惑地说:“可是质夫在失踪之前,给我和陈鸿分别寄了一封书信,信中没头没脑地独独写了这最后两句诗,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说:“以我们之前所有的推测来分析,质夫先生是把有关玉龙子的真相都藏在了故事中,并借乐天先生的妙笔写成了《长恨歌》。他还特意把隐藏了真相的细节,故意用有偏差的笔法提示出来。那么,七月七日长生殿盟誓的错误,肯定也和玉龙子的秘密有关。”

    “有道理。”

    “从《长恨歌》中,我们已经推断出,杨通幽奉了玄宗皇帝之命,秘密出使倭国拜会杨贵妃。杨贵妃拒绝返回大唐,还让杨通幽带回玉龙子,以示和大唐再无瓜葛……”裴玄静皱起眉头,“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你们想想,玉龙子那么重要的宝物,杨贵妃不可能轻易交给一个从大唐来的道士。况且当时玄宗皇帝已失势,万一杨通幽是奉了肃宗皇帝之命来骗取玉龙子的呢?杨贵妃不可能不防备这一点,那么,她该如何鉴别道士的身份呢?”

    崔淼说:“杨通幽会不会带了一份玄宗皇帝的手书?”

    “不可能。”裴玄静摇头道,“既然杨通幽要借做法的由头去东瀛,就说明此事是瞒着肃宗皇帝进行的。玄宗皇帝当时已经成了太上皇,处境形同软禁,道士身上带一份手书的话,很有可能被搜获,事情也就败露了。”

    “那该怎么办?”

    裴玄静沉思片刻,脸色豁然开朗:“我知道了,新垣平的典故不是用在回,而是用在去!”

    “什么回和去的?静娘说话越来越深奥了。”崔淼笑起来。

    裴玄静正色道:“我的意思是,那句夜半私语,并非杨贵妃让杨通幽带给玄宗皇帝,以证明确实见到了她。而是玄宗皇帝让杨通幽带给杨贵妃,以证明道士确是奉了他的命令去取玉龙子的。”

    “你是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两句吗?”

    “不,我认为应该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这句话。”裴玄静郑重地望向白居易,“乐天先生认为呢?”

    “说得有道理!”白居易表示赞同,又踌躇道,“可是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质夫给我和陈鸿写的信中,偏偏要录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最后两句诗呢?”

    裴玄静忽然问:“等等……假如杨通幽从日本取回了玉龙子,而玄宗皇帝又不愿意将玉龙子交给肃宗皇帝,那他会怎么做呢?”

    崔淼道:“杨通幽是道士,玉龙子本就是道门的圣物,那么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把玉龙子归还给道门!”

    “对。所以玉龙子回到大唐以后,最大的可能便是由道门重新保管起来。由于之前李泌已经设法召告天下,说玉龙子回到了李唐皇室,为了避免祸端,道门决定不戳穿这个谎言,而是偷偷地隐匿起了玉龙子的踪迹。但是,看来这个秘密还是泄露了。我刚才就说过,想得到玉龙子的人太多了。从肃宗皇帝以降的历代皇帝、太子以及其他对皇位有所觊觎的皇子,权倾一时的高官朝臣,甚至素有反心的节度使……直至今日,企图与道家正派相争的柳泌、乾元子一流,都会对玉龙子虎视眈眈!”

    “糟了糟了!”白居易忧心如焚地说,“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人为玉龙子而追踪到了质夫的头上,质夫因此遭遇了巨大的危险!”

    “于是他便写了那封奇怪的信,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你们?”崔淼摇着头说,“王质夫发现自己身处险境,按常理应该躲藏起来,或者寻求庇护。所以他的失踪存在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二是被抓甚至遇害……不管是哪种情况,他至少还有机会发信警告你们二人。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警告太含糊太晦涩了,光写那么两句诗在信中,任谁都解不出其中之意啊。”

    裴玄静也说:“事实上,陈鸿和乐天二位先生都无法参透质夫先生的意思,也就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质夫先生如果想写一封警告信的话,那么他的警告根本没有起作用……或许,这两句诗不单单是警告?”

    崔淼连忙追问:“静娘还想到什么?”

    “不对。”白居易突兀地说。

    “什么不对?”

    白居易的脸上阴晴难辨,少顷,下定决心站起身来:“请二位稍坐,我去取一样东西。”

    主人离席而去,裴玄静和崔淼只得耐心等待。江州司马的小宅院坐落于江畔的一个小坡上,从北窗望出去,是万里大江连天白,而南门洞开之处,则是院中一顷人工挖掘的小池,青瓷石围,白沙铺底。波光粼粼,几尾锦鲤摇曳悠游在碧空的倒影中。

    此情此景是多么安详,多么自在,他们却在一本正经地谈论阴谋和危险,又显得多么无稽,多么讽刺。裴玄静想起王质夫在蔷薇涧头的草庐,从表面上看,是比此地更纯粹、更宁静、更祥和的世外桃源,却同样逃不脱可怕的追杀。

    究竟有什么能保护人们免受伤害,是大唐,还是作为大唐象征的皇帝?是权力、秩序,还是信仰?是士兵、侠客,还是真相?

    是——玉龙子吗?

    白居易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书卷,脸色紧张得发白。

    进屋后,他立即掩上房门,才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卷。裴玄静和崔淼一见,都挺诧异的。

    那是一份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经。

    白居易低声道:“质夫寄来的书信,正是夹在这卷《道德经》里的。”

    整个夜晚,裴玄静都在对卷沉思。崔淼劝道:“你的病刚好不久,又连日奔波,实不该如此劳累,歇歇再想也不迟。”

    “我就是担心会迟,到时悔之晚矣。”

    崔淼叹了口气:“好吧,静娘想到了什么,不如跟我说说。过去在你我对谈之间,常有发现的,不是吗?”

    “崔郎说得对。”裴玄静疲倦地微笑,“我也觉得,我这么一个人想下去大概不会有突破了。”

    “让我来帮你,静娘。”

    裴玄静点了点头,指着书卷道:“首先,我们假定王质夫把信夹在这卷《御注道德经》中,并非随意而为之。那么,这封信和这卷书就应该是一个整体,只有把它们结合起来考虑,才能领悟王质夫真正想说的话。我想了很久,这卷书中只有这个部分,似乎能和信中的那两句诗联系起来。”

    崔淼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书卷上的文字是:“天长地久章第七。”

    裴玄静轻声道:“七月七日长生殿,有七这个数字。天长地久章,正好是《御注道德经》的第七章。会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呢?”崔淼说:“看看玄宗皇帝是怎么注的?——‘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他皱起眉头,“似乎是说,无私才能长久?”

    裴玄静道:“老子的原话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可是,这些和玉龙子、杨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不出来。”她的神情十分懊丧,“但一定有关系。至少,无私成私,和夜半无人私语时也是能对应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头一抬时,窗纸上微微泛红,长夜将尽了。

    但他们没能找到答案。

    走了那么远的路,以为目标近在咫尺了,不想却是又一次山穷水尽。

    3

    夜半时分,他突然惊醒过来。

    周围一片寂静,黑色的树影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像极了一个打瞌睡的老人。如同往常一样,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盯着那影子傻看。看着、看着……“老人”晃动得越来越剧烈。他害怕起来,从榻上撑起身。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自虚,别怕。”

    李弥猛一回头,见到哥哥李贺坐在榻边,正朝自己微笑。

    “哥……”他不敢相信地轻唤一声。

    哥哥仍然微笑着,温和地点了点头。他的脸色还是像记忆中那么苍白,眼神却很有光彩,正如过去他每写出一句满意的诗时,那种骄傲而又兴奋的样子。自从跟着裴玄静来到长安后,李弥见过的人比在昌谷时多了许多,却再没有见过像哥哥这样动人的眼神。

    他又叫了一声:“哥哥……”有点像在呜咽,“我好想你。”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哥哥,可是指尖明明触到了哥哥的手背,那里却幻化成一片虚空。

    李贺的眼神中充满爱怜。“自虚,你又长大了些。”他问,“过得还好吗?”

    “好。”他猛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哥,你去了哪里,能不能也带我去?”

    “我去了天上的诗国。那里的万事万物俱由诗魂凝成,瑰丽奇绝,一般人去不了。”

    “是这样啊……”李弥失望极了。

    “不要着急,总有一天我们兄弟会重逢的。”李贺安慰弟弟,“自虚,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之外,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

    李贺把纸窗推开,招呼弟弟:“你快来看。”

    夜半的金仙观中树影婆娑,月光像潋滟水色般在树梢间悄然浮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唯独李贺手指向的半空中,横亘着一大片漆黑的浓雾。

    “是后院!”李弥叫出来。自从皇帝驾临的那个可怕夜晚后,金仙观的后院就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痛。

    李贺举起右手的食指,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李弥不敢吱声了,只专心凝望那片黑雾。

    起初不见动静,良久,黑雾中才现出数个小白点,好像许多碎纸片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撒上夜空。

    白点开始飞舞,越飞越近,一直飞到李弥的头顶上。他震惊地看到,原来是不计其数的白色蝴蝶!白蝴蝶越聚越多,成千上万,在金仙观后院的上方盘旋起舞,宛如刮起了一阵白色的旋风。这股旋风将黑雾彻底驱散,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直冲九霄。

    伴随着这奇异而又壮观的景象,是弥漫开来的龙涎香气。李弥并不熟悉这种味道,却觉得目眩神迷,整个身心都被笼罩其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哥哥在说:“自虚你看,这些蝴蝶都是玉龙子的分身,是由它的碎屑和香气幻化而成。”

    “玉龙子是什么?”

    “那是一件举世无双的宝物,坚硬无比,刀剑亦不能将其击碎。可是在永贞元年的时候,它的龙尾却意外断裂了。断裂处撒下玉屑,并有奇香溢出。就在那一刻,大明宫中飞起万只玉色蝴蝶,在长安城的上空盘旋多时方散,成为了那年冬天的长安奇景。”

    不知过了多久,由玉蝴蝶刮起的白色旋风才升入天际,完全消失在黑夜的尽头。李弥从震撼中醒转,回首叫:“哥……”

    哥哥在哪里?榻边空空如也,屋中再无他的身影。

    “哥!”李弥跳下榻,急叫着冲出房门。

    空落落的院子里万籁俱寂,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刚才所见的,应该只是一场离奇的梦。

    李弥愣了愣,返身跑回屋中,从榻底拖出一把铁锨来,扛上肩头,又向门外跑去。

    初冬的月光格外清澈,地面白得仿佛结了一层冰霜。李弥飞快地跑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很快,他就来到后院的院墙前,原先可以打开的小门用铁棒扭住了。但这一点儿都难不倒李弥,他先将肩上的铁锨抛过墙头,然后熟门熟路地爬上近旁的一棵大槐树,翻墙而入。他从地上捡起铁锨,重新扛上肩头,在茂密的树丛中猫腰前行。月光被树荫遮挡住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李弥健步如飞地跑着,显然成竹在胸。

    最后,他在一片黑黢黢的平地前停下。

    这里曾经是一个淤塞的池塘,也就是地窟的入口,更是皇命的绝对禁地。那天皇帝驾临之后,便命神策军用沙石彻底填埋了。

    李弥在原先池塘的一角站住,掀开堆起来的枯枝败叶,一个崭新的洞口暴露出来。

    他握着铁锨从洞口爬下去,再次进入到这个最先由他挖掘出来,后来段成式和十三郎又在其中遇险的地窟。

    入口旁搁着一盏提灯,李弥将它点亮,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穿过最外面的地厅,便来到了绘着鲛人降龙壁画的地方,再经过段成式无意中触动机关打开的铁门,往前行,就是曾经灌满污水的坑道了。现在污水已基本退去,坑道中还残留着没过脚面的积水。李弥哗啦哗啦地涉水向前,沿着坑道东拐西折,走了很久,终于没有路了。

    前方是一堵砖墙。

    李弥把提灯往地上一放,抄起铁锨在墙上用力挖起来。

    自从裴玄静离开长安,李弥每天晚上都会潜入金仙观后院,鬼使神差般地重新挖掘起地窟来。他每夜都要挖上好几个时辰,因全在深夜进行,观中并无一人察觉。其实除了裴玄静,李弥本就和金仙观中的女冠们鲜有交流,现在更是整日都没人和他说上一句话。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李弥不仅重新挖开了地窟,而且还深入到铁门之后的地道中。一夜又一夜,他就像只勤奋的老鼠一样在地下到处乱钻,打通了地道连接长安地下的暗渠,还把四通八达的暗渠全部探索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他就又退回到地窟里,找了另外一个方向开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因为内疚和委屈,或许是因为无聊和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哥哥李贺屡屡出现在梦境中,却总是消失在地窟的方向,令他那副简单而又执着的头脑越来越坚信,探挖地窟能够将他最终引向哥哥。

    就在前天夜里,他挖到了一堵砖墙。

    这可是一个新情况。谁会在地底下筑一道砖墙呢?就像那扇设有机关的大铁门一般不可思议,又像是某个诡异的隐喻,不过李弥想不到那么多。今夜,李贺再次进入他的梦境,并指给他看地窟上玉蝴蝶飞翔的奇景,令李弥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他决心要挖通这堵墙,哥哥很可能就在后面等着自己!

    李弥卖力地挖掘起来。砖墙又厚又硬,他用铁锨连敲带挖,手掌上的皮都磨破了,他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扑通……”突然,他正在捅的砖块松动了几下,朝另一头掉落下去。墙上露出了一个小窟窿,有微弱的光线从窟窿那边透过来。

    李弥兴奋地扑到窟窿上,拼命朝里面看去——

    他看见了一副多么奇诡的场景啊。

    那是一个数尺见方的房间。泥涂的墙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最远端的墙上似乎有扇门,看上去相当厚实。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大铁笼子,铁笼里关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全身覆盖破衣烂衫,头部的位置满是乱发胡须,根本看不出脸的样子了。

    那“东西”听到动静,向李弥刚挖出的窟窿转过头来。乱蓬蓬的毛发下,突然射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吓得李弥本能地向后一退。

    刹那间,那“东西”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铁笼的栏杆前,冲着李弥嗷嗷乱叫起来。

    即使明知他不可能侵犯到自己,李弥还是吓得不轻。他想逃跑,偏偏方才挖掘时耗尽了体力,如今又受到惊吓,两条腿软得抬不起来。

    那“东西”见李弥不理他,越发暴怒起来,边叫边用身子猛撞栏杆,像极了一只发狂的野兽。李弥吓傻了。

    正闹腾着,门开了。一个全身披着甲胄的士兵走进来,冲着铁笼子大吼道:“吵什么吵,找死啊!”

    那“东西”没有被喝止,反而凶猛地朝士兵的方向扑过去,对着铁栏杆又捶又踢。士兵火了,自腰间摘下一根铁鞭,从铁栏杆的空隙中伸进笼子,对着那“东西”一顿乱抽。鲜血从毛发和碎布中四溅而出,本已污秽不堪的地上又染上好几片黑红色。

    那“东西”终于被打得抱头蹲下,拼命喘粗气。

    士兵又抽打了几下,狠狠地说:“几天没打骨头就痒,总有一天打死你!”

    士兵出去了,狱门又被牢牢关上,从外面挂铁锁的声音连李弥都听见了。

    地牢中又安静下来,只有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从铁笼中不停传来。李弥呆立在窟窿前,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头脑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你不是来救我的?”好像有人在对他说话,如同沙石上磨过一般粗哑的嗓音,更奇特的是语调,李弥一下都没听懂。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李弥把脸往窟窿口凑了凑。铁笼中央的人抬起头来,还理了理头发和胡须,李弥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

    相貌年龄什么的都无从分辨,只能看出是一个隆鼻凹目的异族人。

    “你……是谁啊?”

    “我?你先说你是谁?”

    李弥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叫李弥。”

    “姓李?”那人立即追问,“你是大唐皇帝家的?”

    大唐皇帝家的?李弥傻傻地摇头:“不,不,我和圣上家没关系。我家原来在昌谷,洛阳旁边。我的哥哥是李长吉!”他大声报出哥哥的名字,顿时忘记了所有的惊恐和不安。在李弥的心目中,全天下的人都听说过哥哥的大名,自己只要报出李长吉这三个字,任何人都会肃然起敬的。

    可是,铁笼中的异族人显然对李长吉一无所知,接着又问:“你不是皇家的人,怎么会在皇宫底下晃悠?”

    “皇宫底下?”李弥更加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吗?你居然不知道?”两只深凹的眼睛中射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隔着老远也能让李弥浑身不自在,“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金仙观下来的。”

    “金仙观?”异族人从地上蹦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从哪里?”

    “金仙观。”李弥吓了一大跳。

    那人扑到靠近李弥一侧的铁笼前,两只大手死死抓住铁栏,突然又把声音压低了,问:“你是从金仙观的地窟挖过来的?”

    “……是。”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了吗?”

    “圣上又让打开了。”

    “打开了?”

    “对。他命我嫂子在金仙观里修道,所以就打开了。”

    “哦——”异族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今圣上是谁?”李弥让他给问愣了:“当今圣上就是当今圣上啊。”

    “今年是贞元几年了?”

    “贞元?早不是贞元了。”

    “老皇帝死了?”

    李弥挠了挠头:“你说的要是德宗皇帝,那死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异族人握紧铁栏,面目越发狰狞得可怕,“所以说,是太子李诵登基了?当今圣上就是他吗?”

    “他……也死了。”

    “也死了?”

    “是啊。现在是元和……十一年的冬天。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元和十二年了。”

    “那当今的大唐皇帝是谁?”

    “就是德宗皇帝的孙子,顺宗皇帝的儿子。”

    “原来是他。”异族人喃喃。

    “咦,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李弥实在好奇。

    “我怎么都不知道……”异族人自言自语,继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刻意压抑在喉咙口,格外令人毛骨悚然,“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一间地下牢房,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咯。”

    李弥张大了嘴。

    “哎,你这小子帮我算算,我是贞元十七年关进来的,距今有多少年了?”

    李弥掰起手指来:“贞元十七年到二十年,是四年。加上永贞元年,是五年。再加上元和……哎呀,你总共给关了十六年啦!”

    “十六年!”异族人低吼着,仿佛要把铁栏捏碎似的,“原来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已经度过整整十六年了!”

    李弥怯生生地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我没有罪!”

    “那圣上为什么要关你?”

    异族人突然笑起来,黝黑的面孔和杂乱的须发中间,豁然露出两排白牙,就跟要吃人似的。

    “你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叫作论莽替。”

    “论……莽……啥?”李弥的舌头要打结了。

    “论莽替!”异族人喝道,“我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的弟弟!”

    “吐蕃?内大相?”李弥简直晕头转向。

    “对,就是伟大强盛的吐蕃国!如果不是被囚禁在大唐,今天的吐蕃赞普就应该是我,我!”

    “呃……”李弥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原来这个被关押在地牢中的异族人,是从大唐的邻国吐蕃来的。至于什么内大相、赞普这类的名词,他实在闻所未闻,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他更完全弄不懂,为什么皇帝要把一个外国人关在地底下那么多年。

    “哎,你这小子!”论莽替又在叫他,“帮我逃出去吧,怎么样?到时候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我?帮你逃出去?”

    “对啊!你把那窟窿再凿凿大,我不就能跟着你出去了?”

    “这个……”李弥想了想说,“不行啊,你还在铁笼子里面呢。”

    “咳,这又有何难!我有一百种办法出得来。只不过原先就算出了铁笼子,我也没法从这个地牢脱身,所以懒得想办法。现在不一样了,有你啦!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是天上的神明保佑我,要助我逃脱这个该死的牢笼!你!”他朝窟窿一指,“就是神明专为我派来的!”

    “我不是……”在地下待久了,李弥觉得脑袋晕晕的,又担心天快亮了,女冠们虽然不怎么理睬他,但长久见不到他也会起疑心的,于是嚅嗫道,“我得走了。”

    “不行!”论莽替急了,“你要帮我出去啊。”

    “我不、不能……”

    “为什么不能?”

    “皇帝关你,我放你出去,我要被杀头的!”李弥总算想出了推脱的理由。

    “皇帝?哎呀!关我的不是你们现在的皇帝嘛!”论莽替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是贞元十七年被关进来的。那会儿的皇帝还是你们当今圣上的爷爷呢!再说了,把我弄进这个地牢的人是当时的太子李诵,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元和皇帝他爹!他们不都死了嘛,所以啊,当今的元和皇帝一定是把我给忘了,才会关到现在!”

    “哦,是这样啊。”李弥的头脑简单,实在分析不了这么复杂的渊源流转,便道了声,“我真的得走了,再见。”

    论莽替叫:“等等,你会再来吗?”

    “我不知道……”

    “来吧来吧。别的先不提,咱们两个聊聊天不也挺好?我在这个地牢里关了十几年,有时候好多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论莽替道,“我以为自己把唐语都忘光了,没想到还能说……我现在反而担心,会不会把家乡吐蕃的话给忘了。”

    李弥的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酸,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声:“我会来的。”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和泥巴,将窟窿重新堵上了。

    钻出池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弥像往常一样,把入口用树枝盖好,周围再堆上落叶和杂草,整饬如旧,才循原路翻墙进入前院,回到自己的小耳房中。

    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他就睡着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睁开眼,李弥望着白色的窗纸,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像皮影戏般演出来。

    他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觉得那个外国人怪可怜的。也许,真的可以下去陪他聊聊天?反正嫂子不在,这座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

    4

    天台山与青城山的景色十分相似,同样的山水隽秀、谷壑清幽。当裴玄静一行风尘仆仆赶到天台山时,已到了初冬时节,漫山遍野的古木都褪尽了黄叶,处处山雾弥漫,寒气逼人。

    在江州见过白居易之后,裴玄静决定继续前往天台山。总结目前发现的所有线索,玉龙子应该回到了道门。那么,天台山上的冯惟良道长就是他们最大的希望了。

    既然王质夫的失踪和玉龙子相关,只要找出玉龙子的下落,应该就能发现王质夫的踪迹。

    在进天台山的山道上,好心的乡民告诉他们这几个北方人,再过十天半个月,天台山恐怕就要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了。到时候山道结冰,山涧也会凝冻,上下山都将变得特别困难。

    他们来得还真是及时。

    除了风景之外,天台山也和青城山一样,是所谓的“佛宗道源”。佛教方面,早在陈隋时期,智者大师就在天台山上创立了佛教的“天台宗”,并建国清寺。贞元末年,倭国遣唐僧人最澄来到国清寺求法,元和元年时,他与另一位倭国遣唐僧空海搭同一条船返回日本,分别带去了“天台宗”和“密宗”佛法。如今在倭国,最澄和空海都已成为一代佛法大师。所以说,长安青龙寺是日本“密宗”的祖庭,而天台山上的国清寺则是日本“天台宗”的祖庭。

    道教方面的渊源就更长了。三国时,葛玄入天台山修炼,人称太极葛仙翁。葛玄的侄孙葛洪第一次把天台山列为五座可炼金丹的仙山之一。王羲之曾在天台山上学习道教书法家“白云先生”的“永”字八法。南北朝时,茅山宗开山祖师陶弘景正式为天台山命名。此后,茅山宗师王远知和司马承祯都来天台山采药炼丹。尤其是司马承祯,隐居天台山四十多年,自号“天台白云子”,在他的仙宗十友中包括了李白、孟浩然和宋之问等人。如今在天台山主持道教南宗的,便是司马承祯的再传弟子冯惟良。

    裴玄静一行直上天台山顶的白云观,求见冯惟良道长。

    冯惟良道长高冠白袍,长髯飘飘,果然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裴玄静三人如实报上姓名身份。对于一个女刺客、一个江湖郎中和一个身负皇家秘密使命的女道士这样奇妙的组合,冯道长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诧异之色。他这一生中见过的稀罕人物和神奇事件数不胜数,早就处变不惊了。

    因此,裴玄静既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细说从头,而是省去了追踪王质夫下落和破解《长恨歌》谜团的详细过程,直接向冯道长打听王质夫。

    “王质夫?”冯惟良捻须摇头,“贫道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没有来过天台山吗?”

    “从来没见过。”

    寥寥数语,他们这一番跋山涉水、历经艰辛的旅途似乎就可以终结在此了。

    裴玄静不相信冯惟良。韩湘透露过,冯惟良早将诸弟子派下天台山,秘密监控柳泌一派的崛起,就说明他虽隐身山野,却时刻关注着与道教有关的动态。既然王质夫的失踪和玉龙子,以及大唐皇家与道教之间的联系有关,所以,裴玄静认为,冯惟良不可能对王质夫一无所知。

    她思索着,怎么才能套出冯惟良的真话呢?可惜韩湘正在寻找禾娘,未能与他们同上天台山。不过即使他来了,冯惟良也未必会看在韩湘的份儿上吐露实情,还是得想其他办法。

    “冯道长不认识王质夫,可是一定认识玉龙子。”聂隐娘出人意料地冒出一句。

    从江州到台州的一路上,聂隐娘越发沉默寡言,有时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尽管崔淼和裴玄静对聂隐娘已十分熟络,见到她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也有些烦恼。聂隐娘终究是聂隐娘,当她收敛起罕见的温情时,便如利刃出鞘,时刻闪耀慑人的凶光。虽然她曾对裴玄静宣称,放下屠刀已久,但大家都知道,只要聂隐娘想,随时随地便可杀出一片血雨腥风。

    裴玄静和崔淼虽不怕,却暗暗为聂隐娘担忧起来。当然他们也明白,和聂隐娘的关系再亲近,在刺客与常人之间,仍有不可逾越的天堑彼此阻隔,所以两人都保持沉默,绝不随便打听。

    不料,聂隐娘突然在这个时候发言了。

    “玉龙子?”冯惟良道长反问了一句,从神色和语气中都判断不出明确的意思。

    裴玄静说:“冯道长肯定知道玉龙子吧?”

    “贫道略有耳闻。”

    “仅仅是略有耳闻吗?”

    冯惟良微笑:“道门的珍宝,贫道也非常希望能够一睹为快。可惜至今无缘呐。”

    “可我怎么听说,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裴玄静决定诈一诈他。

    “哦,裴炼师听谁说的?”

    “道长的徒弟韩湘。”

    “韩湘?”冯惟良嗔道,“我从未对他说过这种话,他怎生造出此等谣言?”

    “韩湘不会说谎。”聂隐娘又冷冰冰地抛出一句。

    冯惟良反唇相讥:“那就是我说谎了?”说罢微合双目,干脆不理睬他们了。

    聂隐娘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却被人扯了扯衣袖。

    裴玄静轻轻向她摇头道:“走吧。”

    三人退到老君殿外,崔淼说:“这老道分明知道些什么,怎么让他开口呢?”

    “这有何难。”聂隐娘愤然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他的嘴撬开。”

    裴玄静忙拦道:“不妥。”

    聂隐娘越发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办?”

    “再想想。”裴玄静向崔淼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夹着聂隐娘,走出观前的山门。

    白云观位于天台山顶,观前只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再向外便是陡崖峭壁。山谷中云雾耸动,一直没过脚面,看似平川万里,实为无底深渊。

    一倾瀑布在对面的山崖直挂而下,波涛轰鸣振聋发聩,喷溅的水花打散云雾,能依稀看见下方有一座石梁飞架在两堵峭壁之间。瀑布挟带万钧气势冲向石梁,区区不足数尺的石梁似乎被飞瀑一阻两断了。裴玄静他们上山时就听人介绍,天台山上有一处胜景名为“石梁飞瀑”,想必就是这个。从高处俯瞰,果然既险峻又飘逸,令人叹为观止。

    只可惜美景当前,三个人都毫无兴致。

    裴玄静说:“你们想一想,就算玉龙子真在天台山上,冯惟良道长现为道教南派各宗的首脑,保护玉龙子是他的职责,他当然不会轻易向几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透露实情。”

    “要不……把皇太后抬出来?”

    “不妥。”裴玄静向崔淼摇头,“首先,我们空口无凭。其次,我这次出行是瞒着皇帝的,可见在玉龙子的问题上,皇太后和皇帝的立场并不一致。我现在贸然抬出皇太后,不仅于事无补,还有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所以还是我去用刀架在那老道的脖子上,看他说不说!”聂隐娘不禁心焦。

    裴玄静望着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聂隐娘泄气了。她再心焦,也明白冯惟良这种人道行深厚,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对他来硬的只能遭致蔑视。她必须耐住性子,等裴玄静想办法。

    裴玄静思忖着说:“假如我们之前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那么道士杨通幽东渡日本时,就从杨贵妃的手中取回了玉龙子。而且,玄宗皇帝当时已退位为太上皇,遭到肃宗皇帝的软禁,所以只得以道士做法的虚妄之词掩盖真实目的。所以杨通幽身上并未携带玄宗皇帝手书或者其他信物,那么他该如何取得杨玉环的信任呢?”

    崔淼道:“对此咱们不是已经有推论了吗?《长恨歌》中‘夜半无人私语时’几句,玄宗皇帝告诉了杨通幽一句只有他与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密语。杨通幽只要说出这句话,杨贵妃就能知道其来意,不会再怀疑。”

    “所以杨通幽说出的是帝妃之间的誓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杨玉环便信了,从而交出玉龙子。”

    “应该是吧。”

    “那么对冯道长,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试试看?”

    “对着他说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崔淼皱眉道,“你去说还是我去说?好像都挺怪异啊!”

    “也是。”裴玄静同意,对一个须发皆白、飘然若仙的老道士说出夫妇之间的誓言,未免太不合宜了,“杨通幽是代表玄宗皇帝去见杨贵妃,用夫妇盟誓做暗语还算恰当,可是对于道门来说,应该用什么话来作为交付玉龙子的暗语呢?”

    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说出:“《道德经》!”

    王质夫在危难之际,给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长恨歌》的作者白居易送去一卷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经》,其中肯定隐含深意,此刻,裴玄静终于感到趋近真相了。

    用《道德经》中的话作为引出道门宝物玉龙子的暗语,绝对恰如其分。但又因为玉龙子是玄宗皇帝交予道门重新保管的,那么如果他与道门约定暗语的话,用他本人注解的《道德经》中的词句,肯定是最贴切也最隐秘的。

    裴玄静激动地说:“崔郎,暗语肯定在天长地久章中!”

    崔淼也频频点头:“我记得玄宗皇帝的注是,‘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可是,这么好长一句中,究竟哪些是暗语呢?”

    裴玄静想了想:“少不得再去套一套冯道长的话了。”

    至少这一次,他们有的放矢了。

    冯惟良看到重新返来的裴玄静三人,仍然是波澜不惊的面色,和蔼地问:“贫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到诸位的吗?”

    裴玄静定了定神,将玄宗皇帝的注念了出来:“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因为不能断定暗语究竟是什么,她决定索性全部说出来看看反应。

    当她的话音在老君殿中落下时,冯惟良道长突然站直身子,神情一片肃穆。

    裴玄静等三人的心都狂跳起来。

    冯惟良轻轻一挥拂尘,问:“何以长生?何以为私?”

    裴玄静明白了,这就是暗语的上半阙!冯道长那热切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显然在等待她答出暗语的下半阙。

    但下半阙应该是怎样的?

    裴玄静的头脑中电光石火,只有一次机会,她必须抓住。否则,玉龙子的秘密肯定就与他们无关了。想一想,《道德经》中的原文是怎么写的?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出:“何以长生?以其不自生。何以为私?以其无私。”

    老君殿内一片肃穆,唯有不远处的山崖飞瀑,汹涌如雷鸣滚滚。

    冯惟良道长翻身跪倒在尘埃上,向裴玄静大礼稽首。

    裴玄静惊道:“冯道长!您这是做什么……”忙俯身去搀。

    冯惟良摇头:“君臣之仪不可违。”

    “君臣?”

    “裴炼师方才不是说出了玄宗皇帝的密语吗?”冯惟良长叹道,“闻此密语,如见陛下。炼师之前为什么不说?贫道多有冒犯,还望炼师恕罪。”

    “这又是从何谈起。”情势急转直下,裴玄静虽然惊喜非常,但冯惟良道长突然变得如此恭敬,也着实让她不自在了。裴玄静还是直奔主题:“道长,请问玉龙子在……”

    “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冯惟良打断裴玄静的话,“请炼师和各位随贫道去取。”

    冯惟良带头走出白云观,循着观后的山间小道向山下而行。山道狭窄弯折,两旁古木苍翠,遮天蔽日,山道上密布苔藓杂草,显然极少人行走。

    冯惟良倒是步履矫健,裴玄静三人紧紧相随,因为林木过于繁茂,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致,只觉得飞瀑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走了一小会儿,裴玄静忍不住问:“道长,玉龙子不是藏在白云观中吗?”

    冯惟良头也不回地答道:“太多人觊觎玉龙子,放在白云观里很不安全。贫道负有守护之责,怎敢掉以轻心啊。”

    “哦。”

    瀑布的声音已近在咫尺,水滴凝成的寒雾从树荫的缝隙中渗溅而来,前方的山道突然拐了个弯。冯惟良停下脚步:“到了。”

    树荫像帷幕般朝两侧退去,眼前正是那座山间石梁。从上方俯瞰时就觉得它十分狭窄,飞架在天堑一般的山崖之间,现在靠近了看,更觉其险要奇绝。它的位置在瀑布的中段,汹涌的瀑水从上方奔流直下,如巨浪压顶般将它吞没。石梁的下方深不见底,白浪激起的泡沫在云雾中翻腾,像伸出的巨手,随时要把石梁拽入无底深渊,再由激流裹挟而去。

    这座石梁宽不过数尺,左右没有攀扶之处,又被瀑水冲溅着,人在上面站立都非常困难,更别说行走了。

    冯惟良就立于石梁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玄静三人:“裴炼师,请随贫道去到石梁对面——玉龙子就藏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对面的峭壁上,飞檐从树枝的顶端升出,如鸟翅般张开着。

    那是一座佛刹。

    已经有一位僧人站在山门前,手捻佛珠,迎候着从石梁对面而来的人。

    冯惟良道长率先走上石梁。只见他的白色衣袂在水雾中飘摇,宛若仙人腾云驾雾,一眨眼的工夫便走到了石梁对面。

    来到僧人面前,冯惟良与他相互行了个礼,意味深长的目光交错——终于来了。

    这一僧一道遂一齐面向石梁,静静等待裴玄静他们。

    5

    崔淼笑起来:“明明都对上暗语了,这老道怎么还让我们过奈何桥啊?”

    “你怕了?”聂隐娘道,“怕就留在这边。我过去便是。”她一脸冷漠地望着石梁,就好像望着一马平川。

    裴玄静也看得分明,石梁本身的宽度足够一个人从容跨过。但是,从头顶不停泼溅而来的瀑布和脚下的无底深渊,却足以让人心生恐惧,乃至魂飞魄散。令石梁成为不可逾越的,其实不是石梁本身,而是人们走上这道石梁时的畏惧之心。心慌则乱,心乱则危。

    石梁所考验的,是人的信念和勇气。

    裴玄静说:“我不怕。”

    崔淼说:“静娘不怕,我就不怕。”

    “好。”聂隐娘一点头,“我先上去,你们两个紧跟在我后面,既不要向上也不要向下看,只盯着我的背影即可。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走到对面。”

    于是聂隐娘、裴玄静、崔淼三人前后登上石梁,鱼贯而行。凌空飞溅的瀑布形成水雾,和脚下山谷中升腾起来的云雾交汇在一起,有一刻几乎把他们的身影都遮盖了,但下一刻,他们又破雾而出,稳稳当当地走下石梁。

    冯惟良道长和国清寺的方丈永清相视一笑,并肩迎上前去。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有礼了。贫僧法号永清,是这座国清寺的方丈。”永清方丈道,“历来到国清寺出家者,都必须过这一座石梁。不敢过者,就说明其信心不坚,寺中僧人会将他们一一劝回。”

    崔淼说:“奇怪,我们又不是来出家的,怎么冯道长也把我们诱来过石梁呢?”

    冯惟良坦然笑道:“并非贫道故意为难三位,只因玉龙子就藏在这座国清寺中。”

    三个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太意外了,道门最珍贵的宝物,居然藏在佛寺中?

    裴玄静转念又一想,有道理啊。正因为佛道相争尽人皆知,所以就算有人查出天台山上藏着玉龙子,也不可能搜到佛寺里去。佛寺,恰恰是收藏玉龙子最安全的地方。

    冯惟良并不多加解释,只道:“请诸位随贫道进寺,谒见玉龙子吧。”

    在永清方丈的精舍中,他们终于见到了玉龙子。

    玉龙子比想象中的小,莹白润泽,龙形栩栩如生,在龙角处还带着淡淡的绛色,确是一件叫人爱不释手的宝器,但想到凝聚其上的恩怨情仇,又不禁让人唏嘘。

    冯惟良道:“贫道已完成使命,请裴炼师收下玉龙子,贫道会送各位出山的。”

    “收下玉龙子?”裴玄静一愣。

    聂隐娘问:“怎么了?”

    裴玄静却在想,自己这一路的目的不是寻找王质夫吗?又如何演变成了带走玉龙子呢?

    不对。虽然他们追根溯源,循着王质夫在《长恨歌》中留下的线索,最终见到了玉龙子的真身,但这并非裴玄静的初衷,也不是皇太后交托给她的任务啊。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是来寻找王质夫先生的。”

    “贫道已经说过了,从未见过一个叫王质夫的人。”

    聂隐娘说:“静娘,我们先把玉龙子带走,再继续找王质夫好了。”

    “隐娘!”裴玄静亦正色道,“你想过没有,我们能把玉龙子带到哪里去?”

    聂隐娘语塞了。

    他们阴差阳错寻找到的玉龙子,并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它的归属对于许多人都具有至关重大的意义,所以一直被明里暗里地争夺着。拥有它,就拥有了不可限量的权力,也面临着难以估计的危险。

    更关键的是,玉龙子不属于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没有人说话,极端的肃静中,不远处的瀑布声越发响如雷鸣一般,连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随之颤抖。

    突然,静室的门被人撞开了。一个小沙弥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师父,师父!不好了!”

    永清方丈喝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石梁对面来了好多官兵!”

    “官兵?”大家皆是一惊。官兵怎么会到天台山上来?是冲着裴玄静一行来的吗?还是为了玉龙子?

    冯惟良喝问:“裴炼师,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问她吗?她怎么知道!”聂隐娘听到官兵二字,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柳眉倒竖,“莫非道长怀疑是我们引来的官兵吗?”

    “难道不是吗?”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们与官兵素无瓜葛。”

    永清方丈道:“请冯道长和几位施主暂留舍内,老衲先出去看看。”

    石梁对面的山道上,黑压压地排满了甲胄分明的官兵。骄阳下,他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枪反射熠熠光芒,如同一道道利剑穿透朦胧的云雾水色。隆隆的瀑布声中突然透出一股杀气。

    荷枪持戟的士兵们前面站着一名官员,山风鼓荡起他的绯色袍服,瘦小枯干的身躯显得有些不胜负荷。脸上的几缕山羊胡须也被吹乱了,又沾了瀑布溅落的水花,湿漉漉地黏在下巴上,更显得他整副嘴脸猥琐不堪。

    永清方丈迈前一步,高唱法号道:“阿弥陀佛,请问对面是哪位大人,亲临鄙寺有何贵干?”

    绯袍官员身旁一人喝道:“狂妄僧人,还不快拜见台州刺史柳大人!”

    永清方丈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朝历来有规矩,僧人无须拜官。”

    他们的对话在精舍中听得一清二楚。崔淼望向裴玄静,发现她也在用目光向自己发问,于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竟然是柳泌!

    他们几个都没有见过柳泌,但崔淼听韩湘描述过他,因而能够断定,此刻率领着一队官兵堵在国清寺外的,正是那位因炼丹而受到皇帝宠信,进而从方士摇身一变为五品刺史的风云人物——柳泌。

    也是这个柳泌,纠集了乾元子为首的一伙所谓的道士,到处招摇撞骗蛊惑民众,以极其恶劣的手段打击佛教,同时也败坏了正统道门的名望,将原已夹缠不清的佛道关系搞得越发冤冤相报、乌烟瘴气。更是这个柳泌,私下与吐蕃奸细勾结,还不知有什么可怕的图谋。

    “是柳泌!”冯惟良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糟糕。”

    “冯道长见过他?”

    冯惟良摇头道:“咳,他到台州来当刺史,不就是打着上天台山采药炼丹的名号吗?所以刚走马上任不久,他就把天台山上的各派道长都叫去刺史府中,好一番教训,意即让我们给他献药献丹,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懒得理睬他,托故不去,只叫一名弟子前往,据说当时他非常不高兴。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上山骚扰,几个月过去倒风平浪静,我便略放了点心。万万没想到,他偏挑在这个时候来了!”

    裴玄静问:“冯道长,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位柳刺史来台州是否另有所图?”

    冯惟良长叹一声:“想过,可是不敢想下去。唉,还是听天由命吧。”

    也就是说,他确实担心柳泌是冲着玉龙子而来的,但却没有应对的办法。裴玄静突然醒悟到,为何当自己说出取得玉龙子的暗语时,冯惟良会流露出那么如释重负的表情来。他肯定希翼着,裴玄静他们能将玉龙子带出天台山,以免它落入柳泌之手。

    可惜,他们终究慢了一步。

    石梁对面,柳泌大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犀利,像极了一杆铁杵钻入耳蜗,令人不堪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

    他慢条斯理地说:“本官今天是来要人的,国清寺没必要搅在其中。永清方丈,本官劝你识相避祸,让相关人等出来见我吧。”

    “刺史大人要的是什么人?”

    “裴玄静。”

    永清方丈反问:“裴玄静是谁?”

    “是一位女炼师。”柳泌阴笑着说。

    “原来如此。可鄙寺是一座佛寺啊,柳大人不知道吗?”永清方丈答得很是从容。

    精舍之中,裴玄静诸人却听得惊心动魄。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们已经非常小心了。况且以聂隐娘的功夫而言,任何人想要偷偷摸摸地跟踪他们,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很显然,柳泌派出的眼线根本没有必要隐匿行藏,因为他们是以官府的身份公开行动的。

    裴玄静懊恼万分,是自己太大意了!他们一门心思奔着天台山而来,满脑子都是《长恨歌》、王质夫和玉龙子的故事,却忽略了天台山所处的台州刚刚迎来了一位新刺史。而这位柳泌大人恰恰是和裴玄静前后脚出的长安城。

    瀑布奔流之中,又传来柳泌的话音:“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座佛寺,但我也知道裴玄静就在里面,她是当今圣上要的人。永清方丈,我劝你好自为之,速速将她交出来吧。”

    裴玄静就要往外走,聂隐娘一把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冯惟良道长也说:“裴炼师切不可自投罗网。你放心,柳泌他们过不来。”

    “过不来?”

    只听石梁前,两方对峙的局势越发紧张起来。

    永清方丈说:“国清寺中确实没有一位裴姓女炼师。”

    柳泌冷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搜了。”

    伴随着永清方丈淡淡的一个“请”字,裴玄静的心抽紧了。聂隐娘和崔淼一人一边,靠在精舍的窗前凝神向外观看,却都示意裴玄静退得远一些,免得被对面之人窥见。

    她只能退避到精舍中央,下意识地等待着官兵涌来的喧哗。可是等了等,外面却只有瀑布倾泻的声音,再看聂隐娘和崔淼的嘴角,同时浮起暧昧的笑意来。

    紧接着,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了。

    “隐娘你看,有人要过石梁呢。”

    “只能一个一个过吧。”

    “那人像是一个火长?”

    “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崔郎,你说他过得来吗?”

    “我看悬。”

    “上去了,上去了。”

    “一步、两步……哎呀!”崔淼冷不丁地叫道,“他怕了!这下糟了,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往后退。”

    聂隐娘说:“你猜他会怎样?”

    崔淼没有回答她,却冲着裴玄静微微一笑。

    裴玄静恍然大悟。

    飞架于天台山白云峰下的这座石梁,是守护玉龙子的最后一道屏障。

    冯惟良道长把玉龙子存在国清寺中,不仅因为佛寺可以迷惑追踪者,还因为国清寺踞于石梁一侧,恰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国清寺的僧众日常来往石梁如履平地,是因为过了心乱这道关。但对于没有坚定的信仰,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来讲,要过这座石梁,的确难于上青天。

    “啊!”崔淼一声惊呼。

    聂隐娘紧接着说:“掉下去了。”

    精舍外传来一片惊惶的呼喊声。随之,又响起柳泌的尖啸嗓音:“都不许退后,再过!”

    崔淼与聂隐娘又是相顾一笑。

    少顷,裴玄静便听到崔淼说:“又掉下去一个。”

    她朝稳坐榻上的冯惟良道长瞥了一眼。只见道长微合双目,表情超然,仿佛已入冥想的状态。

    精舍外重新安静下来。聂隐娘和崔淼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崔淼叹了口气:“刺史大人学聪明了,总算不督促着手下白白送死了。”

    “你看他还有什么招数吧。”

    聂隐娘干脆坐回到榻上。只有崔淼还尽职地趴在窗前监视着。

    一时间,耳畔又只能听到山瀑奔流飞溅的声响了。木几之上,玉龙子透着淡淡的温润光彩,清新可人。看来所谓玉龙子置于军营的帐篷中,光芒四射亮过火烛的传说,还真是牵强附会的编造了。

    突然,窗边的崔淼叫道:“快看,柳刺史又要做什么?”

    聂隐娘一眨眼便闪到他的身边,两人齐齐凝视窗外。

    “方丈,我用此人与你交换裴玄静!”随着柳泌的这句话,裴玄静应声冲到窗前。这一次,聂隐娘和崔淼都没有阻拦她。

    石梁对面,兵卒正将一个人推到阵前来。隔着水雾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身影,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目。唯有裸露的脚踝上拴着的铁链反射日光,随着他的蹒跚步履一闪一闪的,灼痛了裴玄静的眼睛。

    “此人的名字叫王质夫。”柳泌不紧不慢地说着,将阴鸷的目光投向国清寺。

    王质夫?他真的就是王质夫?

    裴玄静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佝偻的身影。一路来千辛万苦,寻寻觅觅,甚至差点付出性命所找的人就在眼前了吗?

    不久前,裴玄静对王质夫尚且一无所知,然时至今日,他却成了裴玄静矢志不渝的目标,更带给了她一系列的奇遇和发现。裴玄静好像和他神交已久,更衷心期盼着能够与他一晤,并不仅仅为了完成王皇太后交托的任务,也为了能够和这位神秘的人物倾心交谈,彻底印证隐藏在《长恨歌》中的秘密。

    她尤其想要弄明白,王质夫是怎么得知那些秘密的,又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决定将它们以曲笔埋藏进一首诗中。千百年后,今天的秘密将不再具有现实的意义,但诗歌终将不朽。裴玄静想知道,王质夫把玉龙子的秘密藏入《长恨歌》中,究竟是想要永远地隐匿它,还是保存它?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与王质夫见面。

    崔淼问裴玄静:“你又想干什么?”

    “你没看见吗?质夫先生在那里。”裴玄静说,“我要出去见他。”

    “用你自己去交换他吗?你疯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王质夫?也许是诳我们的?”

    裴玄静一愣。

    崔淼也说:“就是!你切勿头脑发热,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裴玄静朝窗外望去,石梁对面,“王质夫”被兵士按压着跪在地上。他似乎在勉力抬头,但蓬头乱发仍然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有些迟疑了。对于王质夫,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如何能够判断真假?

    但是,柳泌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找王质夫呢?这可是一个绝对的机密啊!裴玄静此行的真实目的,唯有汉阳公主和王皇太后才知情。而柳泌是皇帝宠信的人,难道他的消息来源于皇帝?

    裴玄静想了想,说:“我还是得出去。不去与柳泌当面对峙,怎么能够判断王质夫的真假?万一是真的呢?再者说,柳泌为什么要用王质夫来交换我?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光躲在这里,什么都解决不了!”

    “他当然是为了玉龙子!”许久不发一言的冯惟良道长突然开口了,一扫先前的飘逸出尘之态,声色俱厉地说,“柳泌妄称道教之名,以邪术招揽信众,企图自立门户与名门正宗抗衡。如果他得到了玉龙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皇帝结盟,从此取代天台山,宣称自己才是道派之首。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裴玄静呆住了。

    玉龙子就在眼前,“王质夫”也近在咫尺,原来残酷的争斗才刚刚启幕。

    6

    冯惟良招呼:“都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聂隐娘与崔淼应声过去,在冯惟良的指点下移开坐榻。黄泥地上露出一块圆形的木盖板。冯惟良俯身将盖板掀开。

    顿时,一股森严的气息从盖板下面冲出来。和通常地窖散发出的秽沤气不同,这个洞口散发出的气味充满了山野清新之感。

    冯惟良说:“你们带上玉龙子,从这里离开吧。”

    “这是通向哪里的?”

    “通向山中岩洞,沿着岩洞可直达天台山的山腰,你们出洞从后山走,要不了半天就能出天台山。而且,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那你们呢?”聂隐娘问,“永清方丈怎么办?还有你,柳泌得不到玉龙子,一定会恼羞成怒的。”

    “有石梁。”

    “石梁?挡得住一时,挡不了一世!柳泌有官兵驱使,他若迁怒于你们的话,只怕国清寺和白云观危矣。”

    冯惟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福祸在天。我们都是出家人,对这些早就看得十分透彻了。关键是玉龙子,绝对不能落入柳泌这个歹人之手。你们既对出了暗语,玉龙子就应该交给你们。还请速速离开吧!”

    “静娘,走吧!”崔淼和聂隐娘一起向裴玄静叫道。

    裴玄静没有应声,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窗前,紧盯着石梁。在柳泌的命令下,“王质夫”已经被推搡到了石梁前面。兵卒们退后,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深渊边。劲风呼啸,吹拂起满头满脸的乱发和胡须,瀑水飞溅到他的脸上,“王质夫”抬起头来。

    “啊!”裴玄静惊呼。

    在那张脸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了两个黑红的窟窿。窟窿下方还有数道蜿蜒的红色血迹,似乎已经凝结了。

    崔淼也惊道:“这……是把眼睛挖了吗?”

    柳泌的声音又穿透瀑布的轰鸣传过来:“有人挖了我弟子的眼睛,我便以牙还牙!”

    聂隐娘咬牙切齿地骂:“可恨!早知如此,真不该留下那个贼道乾元子的性命。”

    当日乾元子为聂隐娘所伤,韩湘才从那伙人手中逃脱。乾元子肯定跑来台州向柳泌哭诉了,于是柳泌得知裴玄静和韩湘共同行动,连聂隐娘亦牵涉其中。柳泌认准了裴玄静一行终会来到天台山,便动用官府的手段,在裴玄静等人刚进台州时就掌握了他们的行动,并跟踪而来。

    裴玄静咬紧牙关。她不再怀疑了,对面之人肯定就是王质夫!

    “裴炼师若是再不现身的话,本官就只能送王质夫过去找了。”

    兵卒引王质夫站上石梁。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密集的水雾把乱发都糊在他的脸上眼上,他却没有抬手去捋一捋。没有必要,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柳泌亲自上前来,在王质夫的耳边悄声说:“去吧,前方有你心心念念所牵挂的东西,就算看不到,摸一摸也是好的。”

    王质夫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不仅眼睛瞎了,连耳朵都聋了。

    柳泌奸笑着在王质夫的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王质夫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站上石梁。石梁被瀑布冲刷得异常湿滑,王质夫晃了几晃,才站稳了。他抬起头,任由山瀑泼溅在脸上,嘴角边渐渐溢出一个笑容来。

    一个双目被剜的瞎子,将要穿越横亘于深渊之上、瀑水激溅下的石梁。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裴玄静冲出精舍高喊:“质夫先生请在原地勿动!”

    柳泌纵声大笑:“裴炼师,你终于肯现身了。幸会幸会!”

    聂隐娘和崔淼紧跟裴玄静而出,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旁。柳泌对他们二人也报以亲切的笑容,像在官场上招呼同僚似的。

    裴玄静问:“柳刺史如此大阵仗地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非也,非也。非是本官大阵仗地要找裴炼师,而是炼师上天入地要找王质夫,不是吗?”柳泌摇头晃脑地说,“本官知道裴炼师奉命寻找王质夫,所以就专程把人给你送来了。”

    “那么说,我还应该多谢柳刺史了。”

    “好说,好说。”柳泌讪笑,“裴炼师想怎么谢呢?”

    “你要怎样?”

    柳泌捻了捻山羊胡须:“我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玉龙子。”

    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不知是否错觉,裴玄静看到山瀑仿佛有一瞬停止了奔泻。而石梁的那一端,在王质夫那张已经不成样子的脸上,也突然光彩陡升。

    裴玄静缓缓地说:“我不明白柳刺史的意思。”

    “是吗?”柳泌扬起手,从他身后的队伍中闪出一列弓箭手,在石梁前整齐地排开,弯弓搭箭,所有的箭尖都对准了石梁。

    “唉……”柳泌叹了口气,“如果裴炼师再不明白,本官就只能送王质夫走了。”

    “慢着!”裴玄静高喝一声,将手中的玉龙子托了起来。已是晚霞初绽时分,玉龙子一被举高,便像磁石般吸敛来道道霞光,方才在屋中还有些不起眼的玉龙子,此刻突然玲珑剔透通体闪耀,神奇不可方物。

    崔淼轻声问:“你真的要把玉龙子交出去吗?”

    “皇太后命我找的是王质夫,而不是玉龙子。”

    从身后传来冯惟良道长的一声喟叹,但他没有说什么,更没有上前阻拦。裴玄静当然明白,他是在为玉龙子叹息,更是在为道教的前途担忧。但眼前有一个人是她必须要救的,别的只能再作打算了。从王质夫的样子来看,不知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但他并没有屈服于柳泌的淫威之下,所以柳泌只能亲做跳梁小丑状,率领官兵来封堵裴玄静他们。

    裴玄静又将玉龙子捧回胸前,对石梁对面的那位绯袍“小丑”说:“刺史大人,我可以把玉龙子交给你,但是你要放了王质夫先生。”

    “没问题!”柳泌回答,“王质夫就在石梁上,裴炼师领他过去即可。”又指着裴玄静胸前的玉龙子,“不过,你得把玉龙子送到这边来。”

    “好。”

    “静娘!”崔淼说,“还是我去吧。”

    裴玄静温柔地瞟了他一眼,转首对聂隐娘道:“请隐娘在这侧接应质夫先生。”

    聂隐娘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柳泌又道:“裴炼师请放心过来。其实,不论炼师本人,还是玉龙子,都非本官能做得了主的。本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这些人嘛——”他示意那些弓箭手们,“也只是以防万一。”

    这话算是基本挑明了,柳泌的背后正是皇帝。所以,贾桂娘的牺牲,汉阳公主的处心积虑统统失败了。裴玄静还来不及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并不感到懊丧,反而有些许模糊的庆幸。与其让玉龙子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让它归于皇帝。这才是裴玄静最真实的念头,也是发现玉龙子时最初的念头。

    裴玄静小心地抱着玉龙子,走上石梁。

    现在离得近了,王质夫那张灰白的脸和上面的两只血洞看得越发清楚,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静的心绞痛起来,颤抖着声音说:“质夫先生,我找了你很久。”

    王质夫听到动静,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出乎裴玄静的意料,王质夫的声音苍浑有力。两只被挖空的眼睛还在流着脓血,其痛可想而知,但从他的语调中却听不到半点遭受酷刑的苦楚。裴玄静不禁打心底里佩服,郑重答道:“我叫裴玄静,是皇太后命我寻找质夫先生的。”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瀑布的轰鸣之中,她相信只有王质夫才能勉强听到。果然,他浑身一颤,甚至下意识地朝她抬了抬头,仿佛要看清她的样子。

    “她……还好吗?”

    裴玄静立即意识到,王质夫所问的是王皇太后,赶紧回答:“皇太后并未亲自召见于我,只听说她很为先生担忧。”

    “唉,都是我的错啊!”这一声喟叹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又有多少深沉的憾恨与惆怅。

    裴玄静多么想有机会和王质夫坐下来,听他讲一讲所有的来龙去脉,关于《长恨歌》,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关于玉龙子和皇太后,以及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秘密,和隐藏在秘密背后的命运——大唐的命运。

    可惜,没有时间了。

    她说:“质夫先生,请您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过来。”

    裴玄静知道,石梁的长度统共也就十步而已。她径直走向对面的王质夫,这样做无疑是相当冒险的。因为当她带着玉龙子到了石梁的那一头,就再没有机会和柳泌讨价还价了。柳泌尽可以将王质夫连同裴玄静和玉龙子一网打尽。裴玄静只赌一点:柳泌感兴趣的是玉龙子,而非王质夫,更不是自己。一旦玉龙子到手,他没必要将王质夫和自己赶尽杀绝。王质夫和裴玄静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柳泌应该懂得投鼠忌器。

    可她刚向前迈了一步,便听得王质夫一声断喝:“不行!”

    “质夫先生,怎么了?”

    “我们是在一座桥上吗?”王质夫问,“我听得到水声,还有水花溅落在我的脸上。”

    “对。一座石桥,很窄。所以您不要动,我来接您。”

    “你的手里有玉龙子?”

    “是的。柳大人要我用玉龙子来交换先生您。”

    王质夫喃喃:“玉龙子……”抬起头厉声道,“你不要过来。我过去!”

    “可是您看不见啊!”

    “你告诉我怎么走。”王质夫的脸上浮起一抹不可名状的笑容,“你我同时向桥的中间走,这样才妥当。”

    这样的确比较妥当,如果王质夫没有瞎的话。

    裴玄静问:“质夫先生,你肯定要这样做吗?”

    他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什么都看不见,岂不是更好吗?”

    夕阳又落下来一点,头顶的瀑布和脚下的深渊,以及整座石梁都笼在一层金色的云烟中,美轮美奂。裴玄静深吸一口气,率先向对面迈出一步,随后指点王质夫也向前走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

    王质夫走得异常果断,虽然周围人看得惊心动魄,从他本人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惶恐。过石梁需要的是信心,在失去了眼睛之后,王质夫的信心反而更加坚定了。

    总共十步的石梁,两人很快就在中间会合了。

    “质夫先生……”裴玄静激动地热泪盈眶。

    王质夫向她伸出双手:“玉龙子在哪里?”

    裴玄静连忙将玉龙子捧给他,王质夫接到手中,无比珍爱地摩挲着,叹道:“原来这就是玉龙子。真可惜啊,我看不到它的样子了。它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美极了。”

    “我听说玉龙子质美弥坚,虽历经多次辗转流离,却从未损坏过。”王质夫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又将玉龙子交还给裴玄静,“保护好玉龙子,绝对不要交给柳泌。”

    裴玄静一愣:“可是?”

    王质夫翕动着嘴唇,几不可辨地说:“他不是要得到玉龙子,他是要毁掉玉龙子!”

    “毁掉?”

    “怎么了?玉龙子把玩够了吧?”柳泌的尖利嗓音横空刺来,“别再耽搁了,请裴炼师快将玉龙子送过来吧!否则,箭可是不长眼睛的!”

    “你快走!”王质夫低喝,也不等裴玄静回答,率先转过身去,朝着柳泌的方向怒斥,“柳泌,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小人,你这个妖言惑主的贼道!玉龙子怎会为你所有!我王质夫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好好好!本官就让你逞了这口舌之快!”柳泌逼视裴玄静,“裴炼师,你还不过来吗?本官这里的弓箭可等不了太久!”

    王质夫纵声大笑:“刺史大人又何必虚费朝廷的弓箭!天道轮回,纵尔机关算尽,总有报应之日!”

    站在石梁的中央,王质夫展开双臂,山风夹着瀑水,荡起两副被血污沾染、辨不清颜色的袍袖。王质夫就这样将裴玄静挡在自己的身后:“快走啊!”

    裴玄静转身向回跑。

    柳泌气急败坏地吼叫:“快,快射死他们!”

    乱箭齐发,朝石梁射去,纷纷钉上了王质夫的身体。

    随着一根又一根箭扎过来,王质夫剧烈摇晃着,血沫从嘴角喷出,却仍拼命稳住身体,要用这血肉之躯保护身后的裴玄静和玉龙子。

    他看不见,其实就在柳泌下令射杀的同时,聂隐娘已从石梁的这端凌空跃起,于千钧一发之际,从裴玄静的手中夺过玉龙子,并挟住她飞奔下了石梁。

    顷刻间,王质夫已经成了一团箭垛,轰然倒向深渊,立即被翻滚的云雾吞没了。

    乱箭丛中,聂隐娘护着裴玄静退回精舍。冯惟良等人也紧跟着跑进来。原先聚在山门前的国清寺僧众们也纷纷向寺内奔逃。永清方丈躲闪不及,腿上吃了一箭,幸而被崔淼及时拽进房中。

    聂隐娘率先跳下地道,崔淼也把裴玄静推了下去。永清方丈道:“你们走吧,我还得守住我的山门。”

    冯惟良搀住他:“你不走,我自然也不能走。”

    “好。”两人相视一笑,合上地道的盖板,又一起用力把坐榻移回原处。随后,一僧一道便并肩上榻,盘膝合目,用各自的方式为王质夫超度起来。

    精舍外,残阳如血。惊风吹动寺檐下的铁马,应和着瀑布泼溅之声,如同战场上金鼓齐鸣。

    7

    吐突承璀奔上清思殿的玉阶时,正巧陈弘志陪曾太医从里面走出来。曾太医本是太医院中资格最老、医术最高的御医,已年届八十高龄,元和元年起就回家颐养天年,久不踏入宫闱了,不想今天竟又出现在大明宫中。

    吐突承璀认识曾太医,连忙打招呼。曾太医虽已过耄耋,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步履稳健,保养得相当不错。与吐突承璀寒暄两句,便告辞而去了。

    陈弘志恭恭敬敬地请吐突承璀进殿。他近来越发得宠,但在吐突承璀的面前仍然十分谦卑,甚至比过去更加谨小慎微了。吐突承璀固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陈弘志的乖巧还是令他有些感慨,看来李忠言教会陈弘志的,不仅仅是烹茶这一项绝技。

    望着曾太医远去的背影,吐突承璀若有所思地问:“他已经十来年没进宫了吧,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奴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

    “圣上昨日下旨召见曾太医,方才在殿中谈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吩咐不让人随侍在侧,所以奴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奇怪……”吐突承璀皱起眉头,“莫非,圣躬有所不虞?”

    陈弘志一愣,忙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皇太后驾崩,圣上心里难过,这两天没怎么用膳,也没有临朝听政。不过起居什么的并无异常。”

    见到皇帝时,吐突承璀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皇帝的面色平静,几乎看不出悲伤的样子。吐突承璀不禁想起武元衡遇刺时,皇帝哭到眼泡红肿,而皇太后的死,却显然没有给他带来同等的冲击。也难怪,毕竟拖了这么久,皇帝早就在有意无意地等着这一天吧。真到来临之时,解脱的空虚也就盖过了悲哀。

    但吐突承璀还是发现,皇帝的眼睛比往日更深邃了。

    对于吐突承璀的入殿叩拜,皇帝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是他对吐突承璀特别信赖的表现,所以吐突承璀照例耐心等候。等着等着,他又忍不住侧转低俯的脑袋,悄悄把目光投向皇帝面前的御案。

    案上摆着数副笺纸,整整齐齐地排成几行。笺纸大小划一,都是宫中常用的洒金粉笺,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字,有密有疏,但猜不出写的是什么。

    吐突承璀正在费神思量,却听皇帝唤了他一声:“你过来。”

    “是。”吐突承璀连忙趋前。皇帝随手从旁边挪过一张黄纸,覆在那些粉笺之上,道:“这是朕刚刚亲拟的皇太后遗诰,你看看。”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念起来:“皇太后敬问具位。万物之理,必归於有极,未亡人婴霜露疾,日以衰顿,幸终天年,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易月之典,古今所共……”

    皇帝打断他:“这些话写得还得体吗?”

    吐突承璀受惊不小,忙道:“大家拟的,哪有奴品评的份儿。”心里直犯嘀咕,皇帝放着翰林院那一帮文墨高手不问,怎么偏生来问自己?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这几句话是皇太后自己早就拟好的。你看——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他苦涩一笑,“朕一直在为难,要不要用在遗诰中,还是干脆让翰林院再拟一份出来?”

    原来如此。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回答:“奴觉得,既然是皇太后的遗愿,大家还应尊奉。对天下人来说,也是一个表率。”

    皇帝看了看吐突承璀,淡笑道:“你讲这话的口气,倒有点像中书门下的那帮人了。”

    “大家这是在取笑奴了。”吐突承赔笑。皇帝所需的,不过是有个人帮他下决心。相比外朝的宰相们,皇帝还是找了吐突承璀来担当这个角色。

    放下心头的重负,皇帝的神色轻松了不少:“今日朕还对裴度说,朕不听政期间,想依旧例,设冢宰为百官之首。裴度回答,冢宰是殷周的六官之首,既掌邦礼,实统百司。而后代设官,并无冢宰之号。如今不可虚设。况且古今异制,不必因循守旧。朕既谅阴,诸司公事理应由中书门下处分。他说得有理,朕自然从之。”

    “呵呵。”吐突承璀干笑了好几声。元和以来,皇帝与数任宰相都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中书门下的运作比之前的贞元和永贞年间顺畅得多,这也是皇帝实现帝国中兴的有力保障之一。不过外朝宰相的势力越强,对于内廷宦官的牵制也就更强,双方的进退都极度有赖于皇帝个人的权威和制衡手腕。所以,对于裴度的强势崛起,吐突承璀尽管腹诽不已,也奈何不得。

    皇帝又道:“朕还打算,这次就让裴度任皇太后的山陵使。”

    吐突承璀垂首不语。

    “你着急找朕,是有什么要事吗?”皇帝问。

    “大家,那个禾娘好像找到了。”

    “禾娘?哦……”皇帝敲了敲额头,“你说的是她啊。什么叫好像找到了?”

    吐突承璀这才将自己派人去青城山掘墓,查证傅练慈生死的经过说了一遍。

    “真武宫外所立的是生冢,傅练慈诈死之事已实。所以,数月前在浔阳江头投河自尽的那个琵琶女,当是她无疑了。”

    “那么说来,傅练慈终究还是死了。”皇帝面沉似水,“不过比咱们原先以为的,晚了整整十年。”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

    “你接着说。”

    “傅练慈之事,请大家容奴继续追查。不过此行有一个意外的收获——禾娘。”吐突承璀道,“奴的手下在真武宫外掘墓时,遇到一帮人阻拦,其中就有她。她和同伴走失了,奴的手下就把她给逮了回来。大家,您知道那帮人还有谁吗?”

    “谁?”

    “裴玄静和崔淼。”

    “他们?”皇帝死死地盯着吐突承璀,“何以见得是他们?”

    “奴派去追查傅练慈的两个手下,其中一个在河阴仓失火案时就跟在奴旁边,所以认出了裴玄静和崔淼。据他说,他们一伙总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当时他寡不敌众,逃进山中避雨,偏巧禾娘也走迷了路,自己撞到他的手里。”

    “是这样……”皇帝思忖道,“两男两女?那么还有一个男人,应该就是韩湘了。”

    “大家英明。”

    皇帝问:“但你怎么又说,被抓的人好像是禾娘?”

    吐突承璀道:“从年龄和模样来看,应该是她。不过禾娘原先在贾昌的院中时,总以男装示人,所以奴也不能十分断定,而她本人又绝口不肯承认。”

    “你如今连这点事都不会办了?”皇帝冷笑,“又来找朕做什么?”

    吐突承璀跪倒奏道:“大家。奴对那丫头稍微用了点手段,想逼她说实话。没想到她硬气得很,竟敢熬刑,抵死不认自己就是郎闪儿。奴想在刑上再加点儿份量,又担心把人给弄死了,失去线索。所以今日特来请大家示下。”

    傅练慈在浔阳江头投水自尽,尽管皇帝未就此事多加苛责,吐突承璀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误而惶恐不安。而今案情总算有了进展,不仅查出了傅练慈的真实情况,还意外抓获了禾娘,吐突承璀迫不及待地来向皇帝请示,与其说是小心谨慎,不如说是邀功心切。

    皇帝沉吟片刻,道:“她抵死不认,更说明心中有鬼。否则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能熬得住你的那些手段。”

    “我就是怕这丫头犯傻,偏要来一个宁死不屈。万一失手的话,白白损失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

    “她真的不怕死?”

    “好像是。”

    “倒是有点骨气。”皇帝点了点头,“王义是个忠勇护主的壮士,他的女儿有此血性也不奇怪。既然她不怕死……你何不试试让她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吐突承璀的眼睛一亮,“好,奴一定把她嘴撬开来。”

    沉默片刻,皇帝又道:“你方才说,裴玄静和韩湘,还有那个崔淼都在青城山上?”

    “是。”吐突承璀简单地应了一声。几次碰壁之后,他学乖了,凡涉及到裴玄静的事情,他都不擅加揣测,光谈事实,只等着皇帝作判断。

    皇帝自言自语:“韩湘就罢了,本该陪着裴玄静的。只是那个崔淼,怎么也掺合到一起去了?”

    吐突承璀忙道:“就是啊。这个崔淼从《兰亭序》一案起,就绕在裴炼师的左右,心怀叵测打探各种消息。后来他救了十三郎,大家既往不咎,授了一个医待诏给他,他怎么不好好待在长安,又跑去青城山上干什么呢?”

    “是皇太后把他赶走的。”

    “皇太后?”

    皇帝摆了摆手:“你去吧,尽快让禾娘招供。”

    “是。”吐突承璀退出殿外。

    等了一会儿,皇帝才将御案上的诏书移开,露出底下那些粉笺,仔细地看了很久。

    陈弘志远远地躲在帷帘后面窥视,在皇帝的脸上发现了细微的变化——怨怒渐深,最终凝结成凌厉的杀气。

    陈弘志还从未见过如此深刻的仇恨表情,不觉吓呆了。

    8

    地道几乎是垂直的,台阶顺着山势向下延伸,不知有几百级。到底便是一座岩洞,曲曲折折,又走了许久,才到尽头。

    钻出洞外,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杂树林。回头望去,山峦起伏的阴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屏风,将月光挡在后面。出山了。

    聂隐娘走在最前头,折腾到现在不仅毫无疲态,脚程反而更快了。裴玄静有些跟不上,崔淼一心护她,也拉在后面。

    眼看聂隐娘越走越远了。

    裴玄静急得喊起来:“隐娘!你先别急着赶路啊。咱们现在怎么办?”

    前方挺拔的黑色背影停下来,但没有转身:“当然是走,尽快离开这儿。”

    “隐娘想去哪儿?”

    “我想去的地方,未必是你们想去的地方。”

    裴玄静一愣:“隐娘你?”

    聂隐娘终于回首,月光将她的面孔照得半黑半白。她说:“静娘,且听我一句劝:抽身而退,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你与崔郎应该从此携手江湖,远离尘世,再也不要搅扰到那些是非纷争中去了。”

    “可是……”

    聂隐娘淡淡一笑,语气又温柔了些:“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静娘,今日你我的缘分已尽,从此各自珍重吧。”

    裴玄静咬了咬嘴唇,跨前一步道:“分手就分手,但请隐娘把玉龙子还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

    “玉龙子不是隐娘的。”

    “玉龙子也不是静娘的。”

    “隐娘……”裴玄静的心疾速下坠,此次相遇后聂隐娘的种种异样,终于要有结论了吗?

    “告辞了!”聂隐娘的脚尖一点,身形已掠出数丈。

    “你不能走,把玉龙子留下!”裴玄静大叫着欲追赶,可哪里追得上。刚一眨眼的工夫,黑色身影就消失在杂树林的深处了。

    裴玄静还在没命地向前跑,被崔淼一把揽住,喝道:“别追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人的影子都没了!”

    “不行啊!她带走了玉龙子!”裴玄静不管不顾地跺脚叫嚷,却连崔淼的怀抱都挣不脱。

    崔淼抱着一堆树枝走进来,朝地上的柴火中添了几根。火苗噼啪作响,仍然驱不散周身的酷寒。

    裴玄静簌簌发抖,不自觉地扯了扯肩上披的袍子——是他的。

    “感觉怎么样?”崔淼握着她的手腕试了试,蹙眉道,“你上回得的恶疟并没好透,就又奔波劳累,担惊受怕的。如今这脉象可不太好,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裴玄静将他的手推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去追隐娘?”

    “追她?”崔淼苦笑,“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

    “你没用!”

    “骂吧骂吧,只要能让你好受点。”

    裴玄静不吭声了,无力地靠在灰泥墙上。他们正栖身于一座破烂的土地庙中,泥塑的土地像横倒在地,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难道,这就是结局了吗?

    她喃喃地说:“是我辜负了他们……”

    “他们是谁?”

    裴玄静沉默了,良久,两滴清泪从眼角渗出:“质夫先生死得太惨了。”

    崔淼叹了口气:“又不是你害的,何必太自责。”

    “不,我不甘心。”她勉力撑起身,整了整散乱的鬓发,“崔郎,我们再来理一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不好?”

    崔淼温和一笑:“遵命。”

    裴玄静全神贯注地思索起来。

    她最初认为,一切的起因是王质夫。现在她知道了,起因其实是玉龙子。

    从大唐开国之后,玉龙子就作为道教的信物,掌握在大唐皇帝的手中。直到安史之乱发生,大唐天崩地裂,乾坤剧变,玉龙子从此下落不明。

    但裴玄静他们已经推测出来,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救爱妃杨玉环,也为了惩罚太子的不孝,将玉龙子偷偷赠给了杨贵妃。杨贵妃携带着玉龙子,就等于携带了大唐皇帝的钦命,从而获得道教势力的庇护,从马嵬驿兵变中逃脱出来,并顺利避祸进了道教圣山——青城山。他们原先约定,玄宗皇帝随后入川,待时局初定,便从青城山接回杨玉环。再等叛乱平息后,一起返回长安。他们天真地期盼着,到那时,一切都将回到原先的样子,霓裳羽衣舞还是当初的霓裳羽衣舞,骊山宫中长生殿上,盛世仍将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他们只不过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梦,终究醒来了。然而,醒来后的世界完全不是他们所想的样子。玄宗皇帝还没入川,就传来太子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他知道,全完了。彻底击垮他的不是叛军,而是自己的儿子。

    已经荣升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还是入川了。道人罗公远特意赶到剑阁迎候,并给他带去杨贵妃平安的消息。玄宗皇帝在悲喜交加中,忍痛作出此生最艰难的决定:请道门再行方便,护送杨玉环东渡日本。

    大唐已经不再是他的大唐。即使叛乱平复,他也无力保护杨玉环了。她要想活下去,只有离开大唐。

    两人在青城山的神女洞中匆匆一别。杨玉环涉水东去,玉龙子象征着李隆基最后的爱意,一路守护着她。

    一年后,玄宗皇帝以太上皇的身份返回长安,不久即被肃宗皇帝赶出兴庆宫,移居到年久失修的西内太极宫中,在孤寂和悔恨中苦度光阴。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以寻找贵妃的魂魄为由,派道士杨通幽去日本看望杨玉环。

    这样做无疑将冒巨大的风险,但玄宗皇帝用一样东西使道门愿为之往:玉龙子。

    他承诺,只要道士肯去东瀛,就能用他和杨贵妃约定的密语,取回她手中的玉龙子。

    玉龙子就这样重返大唐,并被道门秘密保管起来。

    为了确保玉龙子的安全,司马承祯道长将玉龙子送到了台州的天台山上,并以天台山为据点,重整因安史之乱而混乱不堪的道教各门派,使天台山成为了道教南宗的圣地。司马承祯仙去后,保护玉龙子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继承人冯惟良的身上。

    可以说,自玄宗皇帝晏驾后,整整一个甲子,玉龙子的秘密被很好地保守住了。

    元和元年末的冬天,一首《长恨歌》横空出世。谁都没有想到,白居易在王质夫的怂恿下写出这首长诗,并经他的指点,将有关马嵬驿的种种真相,乃至玉龙子的秘密,统统以打哑谜般的手法写进了诗中。

    王质夫是怎么知晓这一切的?

    裴玄静只能推测,王质夫应该是凭借他与王皇太后之间特别密切的关系,才从族妹的口中听到了这些皇家隐情。

    直到此时,裴玄静也终于明白了,当王质夫无故失踪时,王皇太后如此急迫地寻找他,其实是不顾一切地要阻止秘密泄露,因为她深知玉龙子的秘密将掀起轩然大波。但是,即使情势危急至此,她仍然要刻意瞒着皇帝。似乎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天底下最不应该得到玉龙子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当今圣上。

    正因为皇太后的这个执念,裴玄静被深深地卷了进来,无法自拔。

    她虚弱地说:“我好像有点儿知道,王质夫怎么会突然失踪的了。”

    “唔?”

    “我们假设王皇太后将玉龙子的秘密告诉了王质夫,而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相关的内容巧妙地埋设进了《长恨歌》中。《长恨歌》诞生至今已十年有余,流传大江南北,极受民众的喜爱,几乎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试想,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难道就没人注意到诗中的‘纰漏’之处吗?”

    崔淼沉吟道:“我想,一定会有。”

    裴玄静回忆起在蔷薇涧与陈鸿的对谈,当时,陈鸿就明显地表示出了怀疑。只是因为手上的线索太少,所以他与真相之间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是其他人呢?

    王质夫原先在蔷薇涧隐居得好好的,元和六年突然决定应白行简之邀远去梓州幕府,有没有可能是在躲避什么?周至县离长安太近,东川至少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更有可能的是,王质夫自己对于玉龙子的去向尚有不确定之处,于是想借此机会深入蜀地,亲身探访一番。

    崔淼说:“如此想来,王质夫在李逢吉赴任东川时辞职离开,也就有迹可循了。”

    李逢吉是皇帝的亲信,皇帝派他去东川执掌幕府,使王质夫感到不安,于是他再次决定一走了之。

    不过,王质夫所面临的威胁很可能更加具体而凶险,所以他给两位和《长恨歌》有紧密关联的朋友——陈鸿和白居易分别寄去了警告信。他不敢在信中直接陈清原委,只能暗示二位自己遇上了麻烦,且与《长恨歌》有关。

    裴玄静说:“他担心这回自己可能会遇害,所以才在信中点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二句,是希望给陈鸿和白居易留下找出玉龙子暗语的线索。而且,他显然更相信白居易,因而进一步给他寄去了玄宗皇帝的御注道德经,几乎等于将暗语和盘托出了。”

    “但若非静娘,任凭谁都解不出暗语的。”崔淼的语气中充满骄傲。

    裴玄静却黯然神伤:“所以说,质夫先生是作好了万全准备的。”

    “他来天台山,莫非也是为了警告冯惟良?”

    “应该是的。”裴玄静道,“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所以王质夫亲自前往。但他没有想到,柳泌已提前一步到达台州,并以台州刺史的身份,利用官府的力量将整个台州乃至天台山都监控了起来。所以,王质夫还未上天台山,就被柳泌抓住了。”

    “但柳刺史是皇帝派来的。”

    裴玄静明白崔淼的意思,她也在疑惑,柳泌的行动是否直接由皇帝指使?

    如果答案为“是”,那么皇帝对于玉龙子的秘密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对于裴玄静的青城山寻仙之旅的真实目的,又掌握到什么程度?裴玄静的一举一动,到底有多少是在他的盘算之中,又有多少超越了他的意志范围?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玉龙子最后被聂隐娘夺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此外,王质夫临死前为什么要说,柳泌想毁掉玉龙子?如果柳泌的确奉旨而行的话,皇帝又有什么理由要他毁掉玉龙子?裴玄静认为,皇帝肯定最想要玉龙子完璧而归。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申他的权力乃天命所与,并且击碎所有觊觎玉龙子的蠢蠢野心。

    毁掉玉龙子,就等于毁掉李氏替天行道的依据,皇帝怎么可能给柳泌下这种命令。如果王质夫不是胡说八道,那么就一定是柳泌对皇帝阳奉阴违,私底下实施着自己的阴谋。

    韩湘不是早就指出了这一点吗?

    裴玄静感到精疲力竭:“现在该怎么办?”她问。

    崔淼说:“王质夫死了。”

    听起来答非所问,其实说到了关键。裴玄静是奉王皇太后密令来寻找王质夫的,王质夫一死,她的任务便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裴玄静喃喃:“可是玉龙子被聂隐娘抢走了。”

    崔淼反问:“这和你有关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她的脑海里充斥着王质夫死前的面孔,两只血污的眼眶中没有眼珠,却仍然执着地盯向前方。

    许久,她问:“隐娘会把玉龙子带去哪里?”

    “也许是蔡州。”

    “蔡州?”裴玄静惊愕地望着崔淼。

    “静娘上回曾向我提起过,朝廷在淮西连战连捷,吴元济吓得上表求饶。你怀疑隐娘的夫君是不是去支援淮西了,当时我为了减轻你的忧虑,并没有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裴玄静点了点头:“现在请说吧。”

    “对隐娘有知遇之恩的刘昌裔,生前与当初的淮西镇守吴少诚友好。因朝廷决意要对淮西用兵,刘昌裔不愿与吴少诚兵戎相见,引起了皇帝的不满。皇帝召刘昌裔回朝,昌裔深知皇帝心意,担心回朝受到惩处,遂报称昏眩请求回家休养,皇帝准了他。隐娘夫妇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才辞别刘昌裔的。结果昌裔回到洛阳后不久即病逝,隐娘还专程去哭祭了他,可见其对昌裔的一片赤诚。”顿了顿,崔淼说,“据我所知,吴元济正是吴少诚的侄子。”

    “崔郎怎么如此熟悉淮西的情况?”

    崔淼一笑:“我从小是在淮西长大的,所以才学得这么无法无天,只知有藩帅,不知有天子嘛。”

    “原来如此。”裴玄静恍然大悟,难怪崔淼和聂隐娘一见如故,“所以你也认为,隐娘会去蔡州助吴元济抵抗朝廷?”

    “我认为,以聂隐娘的侠义,定会那么做。而且,我相信隐娘的夫君已先行一步了。”

    “可是朝廷对淮西用兵多年,隐娘并未直接参与过啊。”

    “那时候吴元济尚有还手之力,而现在已到了穷途末路。像聂隐娘这样的人,只会雪中送炭,绝不锦上添花。”

    裴玄静却想,在这种时候去帮吴元济,恐怕连雪中送炭都称不上,而应该算作自寻死路吧。就吴元济之残暴荒淫的品行来说,根本不值得聂隐娘夫妇以命相报,但聂隐娘这么做,并非为了吴元济,而是为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刘昌裔。只有聂隐娘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只有聂隐娘,才配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她为什么要带去玉龙子?”

    “吴元济准备投降,但以皇帝的性格,未必肯放过他。隐娘带着玉龙子去,等于多一个和朝廷谈判的筹码。”

    裴玄静沉默半晌,说:“我要去蔡州。”

    崔淼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地“唔”了一声。

    “隐娘用玉龙子去和朝廷市价,我倒不反对。好歹玉龙子还会回到皇帝的手中。可我担心的是,吴元济和他的部署挟玉龙子来对抗朝廷,心存侥幸,妄图反败为胜。那么玉龙子对于淮西和朝廷,都将成为一个祸害。”

    崔淼笑道:“我怎么觉得,那玩意儿从一开始就是个祸害。”

    “总之,我要去蔡州提醒隐娘。”

    “哦。”

    “崔郎不赞成吗?”

    “我赞成怎样,不赞成又怎样。”崔淼长吁了一口气,“静娘,其实你才是我见过的最有主见的娘子,都按你说的办吧。”

    “崔郎可以不去。”

    “让你一个人去闯淮西?你觉得我会吗?况且我本在淮西长大,对那里十分熟悉。有我陪着你,总比你一个人去瞎撞要好得多。”

    裴玄静苍白的面颊有些泛红了:“你真的没有必要。”

    “这个嘛,你说了不算。”

    裴玄静不作声了。耳边只有柴火的噼啪声,愈来愈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催促着它燃烧。

    许久,崔淼道:“静娘,我只问你一件事,隐娘建议你我遁出江湖,从此远离是非纷争,你到底怎么想?”

    又过了许久,她才回答:“等找回玉龙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就一言为定。”

    9

    在地下遇见吐蕃囚犯论莽替之后,整整五个夜晚过去了,李弥没有再去后院。

    他感到很迷茫,不知该怎样度过剩下的时光。李弥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即使背熟了哥哥长吉的诗句,仍然对时间流逝没有什么概念。然而现在,他竟开始懂得度日如年的意思。

    此外,他还感到极端的孤独。

    李弥从小与母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当他们相继离世后,幸而又来了一个裴玄静,才使他的生活能够平顺地延续下去。跟随裴玄静从昌谷来到长安,种种波折早就超出了李弥的理解能力,尤其是禾娘的出现和离去,更使他的内心发生了连自己都认识不到的巨大变化。

    爱和悔,以及惋惜的情绪充满了李弥的心,他却根本无力厘清。

    裴玄静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至今音讯皆无。最近这些天,李弥越来越多地想到,她会不会就这样抛下自己,一走了之呢?即使裴玄静真的这么做,李弥也绝不会怪她。就像禾娘,虽然她欺骗了他,但每当想起她时,李弥仍然感到十分甜蜜。虽然这种甜蜜的余味更加苦涩,他也心甘情愿地吞下去。他只希望她们一切都好,再无他求。

    探索后院地窟,只是他给自己找到的一件事情。他总得做点什么,又不能离开金仙观一步,就算允许他出行,偌大的长安城中他也无人认识、无处可去,唯有深入地下,孤独一人探索埋藏在地底的另一座黑暗的城池,才令他感到十分惬意。

    可恼的是,现在连这件事都无以为继了。

    吐蕃人论莽替让李弥害怕了。他再无知,也懂得论莽替是朝廷的钦犯,绝对造次不得。李弥不想再去见论莽替,但这就意味着,他的地下长安之游也到了尽头。

    刚刚过去的五个夜晚,是李弥一生中最难熬的五个夜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总是要捱到天亮才能依稀入眠。在挖掘地窟的过程中,他经常梦见哥哥长吉,这些梦境总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慰藉。可是现在因为无法入睡,他也不能在梦中见到哥哥了。

    今夜又是如此。李弥仰面躺在榻上,听着从坊街上传来的更声,从一更直到三更。腊月已至,小耳房中严寒刺骨,即使盖着棉被也冻得簌簌发抖。

    李弥瞪着窗纸,发现今夜的夜色与往常有些不同。连着阴了好几天,月亮都没有露过脸,为什么窗纸上泛着白光?难道天已经亮了?

    他哆嗦着爬起来,推窗一看,漫天雪花飞舞,寒气扑面袭来。

    原来是今冬长安的第一场雪下起来了。

    李弥哆嗦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怕冷,而是因为他看见了活生生的梦境——五天前的那一夜,在进入地窟见到论莽替之前,他最后一次梦见哥哥长吉。就在那个梦中,哥哥指给他看后院的上空,数不清的白色蝴蝶像飓风般盘旋着。

    今夜,他又一次见到了同样的情景:地窟上方雪花飞舞,正如梦中的白蝴蝶,把夜空都映亮了。

    李弥从榻上跳起来,披上棉袍,把衣带束得紧紧的,开门出去,沿着熟悉的路线向后院跑去。地上刚刚铺了一层薄雪,被他踩出一溜清晰的足印,随即又被后下的雪遮盖。

    地下温暖多了。李弥在地道中跑得飞快,抵达砖墙时居然微微冒汗了。他喘着粗气,举起油灯,在墙上寻找上次捅开的窟窿。上一次离开时,他特意找了些碎石和泥把缝隙堵上了。

    窄隙很快就找到了,填充的东西徒手就能轻松挖开。李弥却犹豫起来,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人在呻吟,又像野兽在哼叫。声音又低又沉闷,断断续续的,却听得李弥全身冰凉,刚刚冒出来的汗瞬时收了回去。

    他想象不出砖墙的那一侧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看,内心似乎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说:别看,千万别看!

    忽然,一声濒死般的惨叫从窄隙传过来,其实很轻微,却像一支利箭直插进李弥的心脏!

    他几乎晕厥过去,举起手疯狂地扒拉。三下两下,窟窿便捅开了。

    李弥颤抖着凑上去。

    还是先前那间地牢,四面墙上点着蜡烛,昏暗无比。囚室中央的铁笼子里面,黑黢黢的一大团东西在蠕动着,可怕的声音就从那里不断地传来。

    那团蠕动的东西正是论莽替。他匍匐向地趴着,所以李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起一伏,满头乱发像座小山堆在脑后,肮脏不堪的袍子半掀起来,露出两条壮硕的粗腿。

    不,是四条腿!

    李弥惊恐地看到,在论莽替的身体下面还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个头很小,被论莽替压得严严实实,只有纤细的双腿伸出来,随着论莽替动作的节奏抽搐着。

    论莽替一边继续做着奇怪的动作,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哼声。在他的声音中,还混合着另外一个声音,李弥听不出那是哭泣还是呻吟,只觉凄惨无比。

    论莽替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突然,他猛地向前挺身,高昂起头粗声大喘。与此同时,身下之人终于摆脱他的压抑,得以凄厉地哭号出来。她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所以哭声并不高,但听在李弥的耳朵里,却惨绝人寰一般,他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从论莽替让开的缝隙间,李弥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全部撕烂了,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上面沾满了血污,叉开的两腿之间更是血肉模糊,把地上铺的稻草都染黑了。满脸乱发,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论莽替骑坐在她的身上,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左右开弓地抽打她的脸,她毫无还手之力,却依旧倔强地哭喊挣扎着,于是论莽替便打得更加凶狠了。

    在挨打的缝隙间,她嘶哑地喊着:“打死我……你打死我吧……”

    李弥的心脏刹那间爆裂开来,不顾一切地喊起来:“禾娘!”

    论莽替倒给吓了一跳,扭头望过来,大喜道:“是你啊!我还当你再不来了呢!”

    “禾娘!”李弥双眼通红,只管对着窟窿嘶吼。

    “你喊什么?”

    “禾娘……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啊!”李弥捏着拳头咚咚砸墙,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他不明白禾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一个吐蕃囚徒凌辱,更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被自己亲眼目睹……

    “你认识她?”论莽替提起女子的头发,把她的脸朝窄缝转过来。

    看见了!李弥的眼泪夺眶而出。光线太昏暗,她又被打得面目全非,整张脸都变了形,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认出来:是禾娘,那个喜欢打扮成男孩模样的少女,正是她用娇俏的目光俘虏了他的心,也是她用狡猾的伎俩欺骗了他,但他早就原谅她了,甚至还悄悄盼望过,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

    但为什么是今天这样……

    他泣不成声:“禾娘!”

    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声,禾娘勉强睁开紫肿的眼睛,朝他这边望过来。突然,她又尖叫起来:“杀了我,杀了我吧!”一边叫,一边朝论莽替扑上去。

    论莽替挥拳一挡,就把她像一个草垛似的推开,重重地摔到铁笼的栏杆上,当即昏厥过去。

    李弥怒吼:“你干什么!”

    “你当真认识她?”论莽替道,“奇了怪了,这小妞儿是神策军扔给我的,说看我十多年没碰过女人了,让我痛快痛快。我以为是什么好事呢,结果给了我一个打残的!”

    “……打残的?”

    “是啊!她是昨天夜里给送来的,两条腿都断了,身上的肉也割得乱七八糟,人都已经疯疯癫癫了,不过年纪小,还是个雏儿。我也就勉强受用了吧!”

    李弥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泪如泉涌,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哭。禾娘无声无息地躺在铁笼内,离开他不过才几步,他却无法靠近,更不能拯救。

    “你知道她是谁?”

    “她叫……禾娘……”

    “禾娘?她犯了什么事?怎么会招惹到神策军?还受了严刑拷打?”论莽替道,“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将她送来,是想逼她招供!”

    “招供?”

    “是啊!这小娘们硬气,都给打成这样还不松口,所以那帮家伙才想出这么个恶毒的招数来,把她送给老子,想吓吓她……可惜啊,她本来已经半疯了,再来到我这里,就彻底疯了。这样也好!老子我玩得爽极了!”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她,放了她!”李弥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了。

    “放了她?怎么放?”论莽替干脆仰面躺下,“我自己都出不去,如何放她?再说,我只不过是和她玩玩,外面那些神策军才是要她命的。她既抵死不招,就算我饶过她,她出了这个地牢,也还是死路一条!”

    李弥呆若木鸡。

    论莽替又翻身坐起,哈哈大笑道:“早知有今天,上回你就该听我的话嘛,把那个洞挖大些,有这么几天的时间,应该挖通了!你不就能带着你的小娘子逃跑了吗?她虽然已经疯了残了,说不定还有得救。唔,我也能跟着逃出这个破地方,能够重见天日啦!”他咚咚地捶起胸,“我论莽替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太阳了!你可知道雪山上的阳光有多烈,雪山上的天空有多蓝?你不会知道的!你们这些汉人怎么可能懂……”

    李弥没有听见后面的话,他抄起上次扔在这里的铁锨,将铁锨牢牢地握着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砖墙挥舞过去。

    他忘记了这是一堵砖墙,铁锨砍上去嘭然有声,溅起几点泥灰,墙面纹丝不动。他继续一下一下地砸过去,用力过猛,没几下手掌就磨破了,鲜血淋漓,他也毫无知觉,只在口中念念有词:“禾娘,我来救你了,你等着!”

    论莽替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继而露出狰狞的笑容:“很好,只要你能在神策军来把她带走前,砸穿这堵墙,她就能得救了,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刚刚还无声无息昏迷着的禾娘突然乘其不备,猛扑到论莽替的身上,张口便咬。

    论莽替被咬得嗷嗷乱叫,要将禾娘推开,不想这次她使足了蛮力,论莽替一下竟没推开,反而被她压住,两人在铁笼里翻滚起来。禾娘一边和论莽替厮打着,一边嘶声叫嚷:“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论莽替被彻底惹恼了,怒吼一声,掐住了禾娘的脖颈。

    “啊,你放开她!”李弥扔下铁锨,在窄缝那头狂叫。

    论莽替终是迟疑了一下,他对李弥还抱着莫大的希望,指望着通过李弥逃出生天。况且禾娘只是个少女,又受尽他的欺凌,要对她下杀手,多少违背论莽替的男人气魄。

    禾娘已被他掐得微微吐出舌头,仍在含混不清地说:“杀我,求求你……”

    在这张淤青遍布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如电,那么痴狂,又那么绝望。论莽替突然明白了,她是在哀求自己,让她去死。

    论莽替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许是她再也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也许是她已经知道,在墙的另一头有人正在竭力救她,而她却无论如何不愿活着面对他了。

    论莽替一咬牙:“好,我成全了你。”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看着她双眸中的光像烛火燃尽一般黯淡下去,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出来。

    论莽替松了口气,将禾娘放到地上,扭头道:“唉,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把她杀了。”

    李弥趴在窄缝上,毫无反应。

    “你都看见了,是她自己不想再受罪,非要求我杀她。”

    李弥像一个傻子般喃喃:“我可以救她的,我可以救她的……”

    “别做梦了!”论莽替说,“就凭你一个人,要砸穿那堵墙最少也得好几天。可是你没看出来吗?她不能再等了,她受不了了,她疯了。”

    李弥的眼前已经昏黑一片,但仍然死死盯住铁笼中那个小小的身体。

    现在的她看起来安静多了,又恢复了十七岁少女的模样。

    没有人能想到,她会死得这么惨。

    直到最后一刻,李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是不是盼望他过去救她。

    李弥抱着脑袋,用力往砖墙上撞去。

    他懂了,哥哥让玉蝴蝶带领他深入地窟,是要指给他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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