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为证
1
长安今冬的这场初雪,从夜里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大明宫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琼宫仙境。
当裴度来到延英殿时,漫天雪花仍然纷纷扬扬地飘着。步入殿中,却见皇帝一身丧服,仿佛大雪从殿外一直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见到裴度,皇帝便命内侍将御案上的奏表拿给宰相。
“裴爱卿,吴元济还是反悔了!”
就在两个月前,宪宗皇帝下令停止了对成德藩镇的讨伐。这场战争是以元和十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为名发起的,延宕至今无果,却牵扯掉朝廷巨大的兵力和财力。
当时看到诏书,宰相裴度的心情颇为复杂。
身为武元衡遇刺案的受害者,又在刺杀案后立即被擢升为宰相,主持讨伐,没有人比裴度更清楚案件的始末,也没有人比他更理解皇帝的战略思想。裴度深知,皇帝同时对成德和淮西用兵,是为了彰显朝廷的武力和决心,从而对天下各藩形成威慑,使他们不敢也不能私下勾结。
可惜事与愿违。前线作战不力,河东、幽州、义武、横海、魏博、昭义六镇领命共讨成德,却互相观望,踟蹰不前,以至战事毫无进展。淮西一线上,因唐军主帅韩弘养寇自重,下属只能各自为战,无法协调共进,结果屡战屡败。
十年削藩,时至今日,皇帝又不得不面对兵力匮乏、民怨四起的艰困局势。
再三权衡之后,皇帝才痛下决心终止两线作战,集中所有优势兵力,率先剿灭淮西吴元济一镇。同时撤换了淮西主将,以太子詹事李愬为新一任统帅。
这一决策迅速取得成效。
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北路李光颜率军渡过溵水,一举攻陷郾城。淮西军兵纷纷降唐,吴元济慌了。
裴度清楚地记得,捷报传来时皇帝召见自己的情景。当时,皇帝的气色明显比前阵子好了许多。“吴元济上表请罪了!”他嗓音宏亮地说,“裴爱卿,你说朕要不要接受他的归降?”
“陛下的意思是?”
“淮西已到穷途末路,此时乘胜追击,定能剿灭吴元济。所以,朕并不需要受降。”
裴度微笑道:“但是……”
皇帝也笑了:“但是吴元济此表言辞恳切,称愿束身归朝。朕若坚决不受,反显得朕不够大度了。而且,淮西军民已经数十年不知有天子。只有看到朕的宽仁,人心方能真正归顺朝廷。”
“陛下英明,臣也是这样想的。”
“好。”皇帝兴冲冲地说,“朕这便下诏免去吴元济的死罪,命其即日归朝。”顿了顿,又道,“淮西之后,还有成德和平卢。此三镇一直是朕的心腹之患,唯待三镇尽平之日,朕才能稍稍松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双眸,饱含激情地望向延英殿外,仿佛在瞻望大唐的辽阔疆域。
裴度屏息等待着。
“然后就是河西、陇右!”延英殿上,皇帝的话掷地有声,“朕听说安西、北庭的百姓虽受吐蕃统辖多年,却仍以大唐为其故国。为了这些百姓,朕也发誓将收复河西、陇右,总有那么一天的!”
裴度也不禁心潮起伏,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越是这种时刻,身为宰相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陛下。”裴度说,“关于吴元济的归降,臣还有一虑。”
“哦?”
“吴元济虽已惶惶不可终日,一心只求陛下免罪,保他的性命。但其部下中有些人冥顽不化,不臣之心久矣,当不肯轻易归顺。陛下的诏书到淮西时,吴元济很有可能被这些人挟制,无法归朝。”
皇帝的目光一凛:“那就打!”
结果不出所料,当皇帝的受降诏书送至淮西时,吴元济虽然怕死愿降,他身边的牙将却不甘心失败,挟持了吴元济,使者无功而返。
淮西这一战,终究还是要打了。
“昨夜,这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朕亦彻夜未眠。”皇帝望着殿外的漫天飞雪,缓缓说道,“朕要为淮西决战选择一位主帅,甚难决断。须知天子用将帅,如同建造大船,以越沧海。其功既多,其成也大,一日无力,无所不留。但若是乘着一杆芦苇,而蹈洪流,则其功也寡,其覆也速。”他望定裴度,动容地说,“朕今托卿以摧狂寇,可谓一日万里矣。朕将命裴卿为彰义节度兼申、光、蔡四面行营招抚使——裴爱卿,去为朕、为大唐收复淮西吧!”
裴度跪倒阶下,含泪称:“不平淮西,臣绝不还朝。”
皇帝双手相搀,眼圈也泛红了。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裴度又郑重道:“陛下的削藩大计,在此一役。如今在淮西前线的李愬和李光颜都是英勇善战的良将,平定淮西当不在话下。但军中皆有中使监阵,将士们进退尝取决于中使。中使虽效忠陛下,毕竟不懂兵法,指挥作战未必最妥。而将士们因顾虑中使,担心胜则被其冒功,败则遭其凌辱,往往不愿出力奋战。这也是削藩久战不绝的重要原因。淮西之战,现已到了决胜之时,臣请陛下去掉诸道监阵中使,令前线将领得以专断专行。”
皇帝的面色变了变:“去掉监阵中使?”他注视着裴度,“谁替朕去看住那些将领们,不让他们胡作非为?”
“陛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用人,就不能疑人。”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但裴度不回避他的目光。良久,皇帝才道:“好,就依爱卿的话办,朕将淮西的监军中使全部撤回来。”
裴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
身为大唐的臣子,能够遇上这样一位有雄心、有魄力、有智慧,更有气度的君主,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君臣开始讨论具体的战略。裴度提出让韩愈任行军司马,随行出征淮西,赴前线郾城督战。皇帝照准,并将赐韩愈紫服佩金鱼袋,以示圣恩。
“还有吐蕃。”裴度又提醒说,“陛下,据臣所知,最近吐蕃在边境的动作连连,我们要有所防范。”
“永安公主和亲的准备做得怎么样了?”
“都在按计划进行。”
“好。只要能与回鹘顺利结盟,吐蕃将不足为惧。”皇帝说,“对了,方才说到韩愈,朕倒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一件小事。”
裴度对皇帝太熟稔了,立刻看出他在故作轻松,忙道:“陛下请说。”
“韩愈的侄孙韩湘与裴爱卿的侄女玄静,数月前同去青城山为朕寻仙,这件事爱卿还记得吧?”
“臣当然记得。”果然是这个,裴度的心中一紧。
“最近可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自长安别后,玄静并未传回过任何消息。”
“哦,裴爱卿不挂念侄女吗?”皇帝意味深长地问。
裴度从容作答:“自家的侄女本该挂念。只是玄静出家修道,已经算是方外之人了,此行又是去寻仙,实非我等俗人所能挂念得了。”
对于皇帝求仙服丹的行为,裴度向来不赞成。所以,他这几句话说得含蓄,像是针对裴玄静的,其言下之意皇帝一听就明白了。
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裴炼师是奉朕的旨意去的,所以,朕还知道一些他们的动向。裴玄静与韩湘在青城山已经分道扬镳,会同另外一些人走了,目前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裴度诧异,“这怎么可能!玄静她……”
“据说他们在青城山上并没有找到仙人,这也就罢了。只是,裴玄静后来的同伴,身份有些蹊跷,令人不安。”
“是什么人?”
“有两个,一个是女刺客聂隐娘,还有一个男子名叫崔淼。”皇帝没有多加解释,说出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
裴度深深地锁起眉头,事情比他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聂隐娘和崔淼,这两个人代表着来自藩镇,又涉及江湖的错综复杂的背景和势力。自《兰亭序》一案开始,裴玄静便与他们走得太近,对此,裴度曾深感忧虑。所以当皇帝下令将裴玄静软禁在金仙观中时,裴度还暗自庆幸过,毕竟侄女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他悄悄盘算着,待到一切平静之后,再设法让裴玄静离开道观,成亲嫁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这个做叔父的,就算尽到责任了。
现在裴度才意识到,自己原先想得太简单了。
不仅聂隐娘和崔淼没有放过裴玄静,包括眼前的皇帝也从未放弃对裴玄静的打算。
裴度实在猜不透:他们究竟想利用裴玄静达到什么目的呢?
只有一点裴度很清楚,今天皇帝特意提起此事,是在警告自己,不论裴玄静今后出了任何问题,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的心被忧虑占满了。
裴度告退后,延英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皇帝的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对于裴度的忠诚,他是笃信不疑的,但仍然感到了一丝遗憾——裴度,毕竟不是武元衡。裴度是一位合格的宰相,是辅佐皇帝治国的肱骨之臣。而武元衡,是皇帝可以全心依赖的长者。
他再也遇不到那样的长者了。
2
从台州到淮西,裴玄静和崔淼又走了将近十天。在台州境内时,需时刻提防着柳泌的追踪,只能挑选隐秘小道,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台州,但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朝西北一路行来,寒冬的面貌比去时更加严酷。风一天比一天凛冽,在江南时,尚能见到常青的林木,越靠近淮西,眼前的绿色就越稀少,最终蜕变为满目贫瘠。
山川和田野都是光秃秃的,并不全是季节的缘故。官道上不时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方向却与他们相反。
这些百姓都是从淮西逃难出来的。
朝廷在淮西连年用兵,拉锯数载,朝廷耗尽全力,淮西同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壮丁几乎都上了战场,农田因无人耕种而荒芜,仓廪空虚,民多无食,纷纷逃往唐军控制的地区。自从唐将李光颜在北线占领郾城后,唐军主帅李愬又接连攻下西线的多个据点,与北线连成一气,吴元济驻扎的蔡州基本上成了一座孤城。严冬来临,城中更是饥寒交迫,所以逃难的百姓源源不断,一茬接着一茬。
从他们的口中,裴玄静和崔淼打听到最新的情况:因为吴元济把主力都调往北线,只剩下老弱兵丁驻守蔡州城,所以更加强了防范,蔡州基本处于封锁状态了。
蔡州附近已有三十年不见唐兵,更没有朝廷的机构和官员,犹似一座国中之国。只是这座独立王国衰败得厉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临近傍晚,裴玄静和崔淼才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客栈住下。从此地去往蔡州只需半天时间,客栈里几乎没什么人,周围草木凋敝,触目荒凉。
“静娘,还是我一个人去蔡州吧,你就别去了。”崔淼说着,用力把窗户关紧。可是没什么用,寒风依旧从一道道缝隙中钻进来。屋里一点不比屋外暖和。
“阴了好几天,这场雪若是下下来,肯定非常大。”裴玄静答非所问。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裴玄静反问,“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蔡州的情势相当不妙,出来进去都很困难了。朝廷的军队随时会发起总攻,蔡州城失守是迟早的事,在这个过程中,生灵涂炭的惨祸不可避免。现在这个时候入城无异于去送死。”
“所以你不让我去送死,却要自己去吗?”
崔淼笑道:“送死这种事情,我一向比较擅长。静娘可不行。”
“可是崔郎,我们来蔡州是为了找到聂隐娘拿回玉龙子,并不是来送死的。”
“话虽如此,但不入蔡州就找不到聂隐娘。而一入蔡州,又等于跳进火坑。到时候可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了。”
“那么现在的局面就是,我们既不知道能不能在蔡州找到聂隐娘,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她,她肯不肯将玉龙子交出来,更不知道就算拿到了玉龙子,又能不能把它平安地带出蔡州。”
崔淼看着裴玄静:“静娘,你不是想说咱们白跑一趟,就此打道回府吧?”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
“崔郎,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玉龙子的,绝不能无功而返。所以,咱们必须谋定而后动,确保万无一失。”
“玉龙子真有那么重要吗?”崔淼露出习惯性的嘲讽表情,“之前和静娘一路寻觅时,我对玉龙子也充满了好奇。可是在天台山上亲眼目睹了,不就是块龙状的玉石吗?怎么就成了无价之宝了?”
“玉龙子的价值在于它的意义。”
“没错,但意义是人赋予它的。譬如和氏璧吧,当年秦王声称愿割让十五座城池以交换,说到底还是为了彰显秦国的强大实力。蔺相如能够完璧归赵又怎样?和氏璧最终不还是成了秦王的玉玺。再说玉龙子,最初是作为道门对唐室支持的象征,后来又成了道教与皇家之间密切联系的证物。待到安史之乱时不知所踪,便说明了当天下大乱之即,道门与皇家都自身难保,这种所谓的联系就变得十分脆弱,没有实际意义了。安史之乱后的几十年中,玉龙子都不在皇家手中,也没出什么乱子呀。若不是这一回,静娘非要寻找王质夫,搅乱了一池春水,玉龙子至今还好好地待在天台山上呢。”
裴玄静恼了:“崔郎是想说,所有这些麻烦都是我造成的吗?”
“静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玉龙子真没那么要紧。大唐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亡的,道门也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毁祖灭宗。像王质夫那样,为了保护玉龙子而死,虽然令人扼腕叹息,终究过于痴愚了些。在我看来,就算聂隐娘真拿着玉龙子去和朝廷谈判,以当今皇帝的脾气,该打照样打,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崔郎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崔淼的声音中突然有了些莫名的颤动,“在青城山时,静娘曾经答应过我,这次只要找到王质夫,完成王皇太后所托,便将与我一起隐遁江湖,从此再不踏入俗世凡尘。如今王质夫已死,我们又为了玉龙子一直追到蔡州城外,算得上仁至义尽了。我想请静娘认真考虑一下,是否可以到此为止了呢?朝廷业已兵临城下,攻陷蔡州指日可待,玉龙子的下落终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何不由它去呢?否则,若真踏入蔡州这一个乱局,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裴玄静沉默着。
“静娘……”
她抬起眼帘:“崔郎,你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又何尝不想?可是现在,我还不能放手,我必须拿到玉龙子。”
“拿到以后呢?”
裴玄静坚决地说:“我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
“皇帝?”崔淼震惊地瞪着她,“喂喂!我记得你是在执行王皇太后的秘密任务啊,而且还是瞒着皇帝进行的。怎么又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呢?”
“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派我来寻找质夫先生,却费尽心机瞒着皇帝。为什么呢?一个山人王质夫会对皇帝造成什么威胁?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皇帝也没有任何理由非难。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要瞒着皇帝的,不是王质夫而是玉龙子。”她望定崔淼,一字一句地说,“她们不希望皇帝得到玉龙子。”
“那她们想把玉龙子给谁?”
“不知道。”裴玄静认真地说,“但是我认为,皇帝比任何人都更配得到它。”
崔淼讥笑:“你认为?静娘做得了玉龙子的主?”
“我当然不行,可是皇帝做得了主。”
夜已深了,破客栈里没有几个住客,周围鸦雀无声。但在寂静之中,又总能听到一些可疑的声响,像寒风从旷野中刮过,又像有人在睡梦中呻吟。
许久,崔淼才说:“静娘终究还是维护正统的。开始如此,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仍然如此。”
“不,我也曾经动摇过。可是崔郎,自从踏出长安,从西到东,再从南到北,这两个月中,我几乎走遍了半个大唐,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叔父,还有武相公他们为什么坚决支持皇帝,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他。崔郎方才说得很对,玉龙子只是一块玉石,本身并无神力,关键要看它落到谁的手中。安史之乱后,大唐山河破碎,最苦的还是百姓。当今圣上戮力削藩,拼劲全力要把大唐重新凝聚起来,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么得益的仍然是百姓。玉龙子虽然只是一块石头,但天下人都以为它在皇帝间代代相传,如果现在突然由别人掌握了它,并拿出来展示天下的话,对皇帝肯定会造成极大的困扰,甚至影响到社稷安定,所以……”
崔淼打断她:“所以皇太后和汉阳公主都不及静娘懂道理。”
“她们有她们的道理,但她们没有对我明说。所以,我还是相信自己的道理吧。”
在她的眼中,皇帝就是那个苦心孤诣收拾着旧山河的人。他小心而顽强地拼合着帝国的版图,像在拼合一片片的碎瓷。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赢得裴玄静的尊敬了。对于皇帝的行为,裴玄静并非总是认同,但她从未怀疑过他的明智。这已经成为她的信念,也应该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的共同信念。玉龙子,将会强调这种信念。
不过,这显然不是崔淼的信念。他冷笑着问:“你就那么相信他?”连圣上二字都不愿意说了。
“除了他,我还能相信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淼的双眸仿佛在冒火。
裴玄静直视他:“聂隐娘,是崔郎引来的。”
“没错。”崔淼笑得更恣意了,“还有呢?”
“真的是王皇太后命崔郎到青城山助我的吗?”
“不信可以去问啊。”
“崔郎!”
崔淼道:“后面的话更不好听,还是我代静娘说了吧。是我对金仙观地窟感兴趣,让禾娘去哄骗自虚,要到那下面去玩耍。自虚心眼实诚,果真带她下去一游。否则也闹不出后面的祸事。静娘不会受到牵连,自虚更不会差点儿被皇帝诛杀。所以,金仙观之事,也该算到我的头上。嗬,其实哪件事不该算到我头上呢?从一开始静娘误入贾昌老丈的院子开始,再到金仙观的地窟,从《兰亭序》到《璇玑图》,再到今日的玉龙子,桩桩件件麻烦都与我脱不开干系,静娘要怪我,我实不敢喊冤,就算静娘要杀我,我也该引刀自刭才是。”他咬牙含笑说完这番话,眼中的火焰仿佛被一场暴雨浇灭了。
裴玄静调转目光,不忍再看。
又过了许久,崔淼哑着喉咙问:“下一步,静娘打算怎么做?”
“李愬将军驻扎的文城栅离此地不远,我准备去投他。我会把聂隐娘和玉龙子的情况都禀报给李愬将军,由他来定夺如何抢回玉龙子。”
“那我呢?”
“崔郎不是想隐匿江湖吗?”
“哈,”崔淼问,“静娘就不怕我去蔡州,给聂隐娘通风报信?”
裴玄静垂眸不语。再谈下去似乎没有必要了,况且,天色已蒙蒙发亮。
今晨寒意更甚。
3
自从被任命为主攻西路的主帅,李愬已经先后攻占了蔡州以西和西北的文城栅、路口栅、嵖岈山等据点,与北线郾城一带的唐军兵势相接,连成一气。他还攻克了蔡州以南和西南的白狗、楚城诸城栅,切断了蔡州与申、光二州的联系,将吴元济困守的蔡州团团包围。李愬自己率主力进驻到文城栅,从此地到蔡州仅有一百三十余里路,急行军的话一天一夜即能到达。
由于连年战事,淮西早就民生凋敝,李愬特别优待逃难来的百姓们,专门设县安置他们,给予衣食。对于俘虏和降将,李愬不仅不加杀戮,反而任用升职,使这些人感激涕零,衷心归顺唐军。原淮西骁将丁士良、吴秀琳和李祐等都归降了李愬,并纷纷为他出谋划策。
攻陷蔡州,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严冬降临。
这天,李愬和几名最亲信的部下再次商讨夺取蔡州之计。大家一致认为,淮西精兵都被部署在北线边境和洄曲一带,蔡州城防空虚,而今当以一支奇兵发往蔡州,出其不意直捣腹地,一举擒拿吴元济!
牙将李祐道:“从天候看,这几日将有一场暴雪。蔡州守兵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唐军会在这种时候进攻,防务肯定松懈,我军如能趁雪发动奇袭,将有极大的胜算!”
诸将都紧盯着主帅李愬。
李愬朝案上猛击一掌:“好,吾将亲率一支敢死队,趁雪突袭蔡州!”
“将军,我愿往!”
“将军,我也愿往!”
李愬又道:“我等须先拟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派人密送至郾城给裴度相公。裴相公名为招抚使,实则代表圣上主持淮西决战,是真正的主帅。我们的行动必须经过他的首肯。”
“遵命!”
几个人围拢在案上的地图旁,七嘴八舌地策划起来。正说得热闹,突然又都住了口。
李愬环顾左右,质问:“怎么,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你们中竟无一人识得?”
“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是捷径,又非常荒僻。突袭的话,走这条路是最好的。”李祐解释道,“只是我们都没有亲身走过,为保险起见,需要找一名向导。”
“能找到吗?”
“应该可以,不过得花些时间。”
“要快,而且要确保机密,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消息!”
“末将明白!”
李愬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又埋首于图纸上研究了好久,心情却沉重起来。
在他的心中,已经慢慢成型了一个雪夜奇袭的计划。从文城经张柴村到蔡州的这条路上人迹罕至,作为突袭路线最能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但前提是,必须对路线有精确的掌握,否则敢死精兵极有可能在风雪中迷路,乃至功败垂成。从天气来看,一场暴雪已近在眼前,必须在这几天中作好所有准备,成败将在此一举。
但是,怎么才能迅速找到一名可靠的向导呢?
李愬收留了许多淮西的百姓和降兵降卒,悬榜招人的话想必能找到合适的。问题在于,奇袭计划必须严格保密,所以就不太容易操作了。
他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手下来报,有一位姓裴的女炼师求见将军。
“女炼师?”李愬一愣,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和这号人物打过交道。
“她说姓裴,是裴相公的亲戚。”
李愬从坐榻上直蹦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请快请!”
当裴玄静出现在堂前时,李愬微微有些吃惊。他听说过一些裴玄静的传闻,想象中,她身为宰相的侄女,又连破奇案,似乎还颇受皇帝的器重,应该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多半还有些傲气凌人。不料见到的却是一名弱质婷婷的年轻女子,由于连日奔波,身上的白色道袍已经发灰变皱,脸庞也瘦得脱了形,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若非一双眼睛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显得既聪慧又坚韧,李愬简直要认定是遇上招摇撞骗且骗吃骗喝的主儿了。
然而几句话过后,李愬便对裴玄静刮目相看。这个女子外表虽柔弱,言谈却简明流利,显得思维特别清晰,还有股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儿。
他本来还想试探一下裴玄静的真假,现在却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裴玄静开门见山,直陈有重要敌情告知李将军。
李愬请裴玄静落座,听她说了一番,不禁皱起眉头:“什么,你说女刺客聂隐娘在蔡州城里?”
“是的。”
李愬略一沉吟,摆手道:“管他隐娘隐爹的,掀不起什么大浪!吴元济已是穷弩之末,这种时候去帮他,侠义倒是侠义,也不过多送条命罢了!”
“聂隐娘不能死!”
“你说什么?”
裴玄静肃然道:“将军,聂隐娘的手中持有一件皇家宝物。所以李将军在带兵攻城时,一定要抓活的聂隐娘,并从她那里将这件宝物夺回来。”
“宝物?什么宝物?”
“玉龙子。”
裴玄静这才将玉龙子的背景述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和《长恨歌》有关的所有内情,只说自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一直被道门保护在天台山上。这次自己奉王皇太后之命迎取玉龙子回京,不料在天台山上时,被聂隐娘抢先一步夺了去。
“奉王皇太后之名?”李愬半信半疑,“可是皇太后不久前刚刚驾崩了啊。”
“王皇太后驾崩了?”裴玄静惊得一阵眩晕,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悲哀。王皇太后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既没有等到王质夫的音讯,也没有等到玉龙子的回归。她的心中一定还有许多牵挂,许多遗憾,甚至许多怨恨,但都等不及了。
“两个多月前我离开长安时,她老人家还……”裴玄静心酸地说不下去了。自始至终,她连王皇太后的面都没见到过,却被无端卷入到这样一场连环的纷争中,屡涉险境几乎丧命。而今,她又要借着王皇太后的名义做违背其意愿的事了。裴玄静再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力感。皇家恩怨,实非她所能左右,只求无愧于心。
她重整心情,郑重道:“玉龙子乃天下至宝,必须迎还皇家。而今,这更是王皇太后的遗旨了,还望李将军顾虑周全。”
“这个……”李愬面呈难色,被裴玄静一搅合,袭击蔡州的难度又增加了几分。聂隐娘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女刺客!要生擒她,还要逼她交出玉龙子……李愬觉得比攻入蔡州更没把握。
裴玄静问:“李将军,攻打蔡州时是否可以带我同行?”
李愬圆睁双目:“你?”
“我与聂隐娘曾有过些交情,或许能够说服她。”
李愬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就你这小模样,还想跟着我冒雪突袭蔡州?只怕一阵狂风就把你给刮跑了,我怎么去向宰相大人交代?再说了,聂隐娘会听你的?罢了罢了,我李愬脑袋发昏才会听信你这些胡话。不过,假如聂隐娘和玉龙子确有其事,处理不好的话只怕又要落下一桩罪名了。
越想头越大,李愬真有点后悔让裴玄静进门了。原先他只要考虑攻打蔡州,捉拿吴元济这一件事,现在还要为了玉龙子而投鼠忌器,岂不是难上加难。李愬好像又回到了中使监军的时期,既要对敌作战,又要应付那些狗屁不通的宦官的刁难,腹背受敌内外交困……突然,灵光一现,李愬暗骂自己:怎么连这都没想到!
他拉长了调门道:“裴炼师,你的意思本将都清楚了。对蔡州的进攻,本将还在谋划之中,但炼师确实不便跟随。”
“李将军……”裴玄静还想说什么。
“对了,裴炼师可知否?”李愬粗暴地打断她,“炼师的叔父,宰相裴大人刚巧在几日前抵挡淮西,就驻扎于北面的郾城。想必他也非常挂念炼师,我还是即刻派人送炼师去郾城与他相见吧。”
太大的意外,裴玄静惊得一时不能作答。
李愬继续说:“有关聂隐娘和玉龙子,还请裴炼师自己去与裴相公说明清楚。待裴相公下令之后,我等方能行动。否则,本将担不起这个责任。”
裴玄静反应过来了,忙问:“如此会不会耽误时机?”
李愬把两只大手一摊:“那也没办法啊。”过去对付监军宦官的胡乱指挥时,他用的便是这套以退为进的招数。裴玄静当然不能与可恶的阉人相提并论,但她挟王皇太后的遗命,又凭借着宰相侄女的特殊身份,企图干预李愬的作战计划,他同样不能接受。
为了攻打蔡州,李愬已经作足了准备,怎么愿意因为横生出来的枝节玉龙子,打乱自己的全盘计划。他想起裴度就在不远的郾城,所以决定干脆把裴玄静送过去。反正裴度是皇帝钦差,此次淮西决战的总统帅,蔡州的作战计划就请他来定夺,所谓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更何况,裴玄静是裴度的亲侄女,裴度无可推脱。
对于李愬的这个建议,裴玄静没有反驳的理由。叔父来到郾城,这个新情况也使裴玄静又惊又喜。也许真的应该去面见叔父,请他帮自己拿主意?两个多月来,裴玄静为了破解《长恨歌》之谜已经心力交瘁,也巴不得能够卸下这副重担。只是,叔父慧眼如炬,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会不会被他一眼就识破了呢?
李愬安排裴玄静去下处暂歇,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兵卒步出正堂,前方匆匆过来两个人。其中之一着牙将服色,精神抖擞,应是李愬手下的得力干将。另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布袍,系着白色的头巾,肩上挎着药箱,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裴玄静止住脚步,眼眶有些发胀。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崔淼只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便跟随那位将军进堂而去。
她呆呆地凝望着那个潇洒的背影,分辨不清心中的滋味究竟是甜还是苦。从他们最初的相遇开始,他带给她的就永远是这种喜忧参半、忐忑不安的感觉。时至今日,她终于敢对自己承认这种感觉缘何而起,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放。
“裴炼师?”兵卒叫她。
裴玄静说:“刚进堂里的那个人我认识,他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那么,我们在此等一等吧。”
兵卒不解又无奈地缩了缩脖子,不作声了。
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冷风刺骨,但裴玄静纹丝不动地站在院墙下,望着正堂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刚才和崔淼一起进去的牙将匆忙奔出,一眼瞧见等在墙根下的裴玄静,愣了愣,随即迈大步走过来。
“是裴炼师吗?”他的本地口音很重。待裴玄静答应后,便自我介绍是偏将李祐,又说李愬将军请裴炼师入堂,有事商议。
裴玄静身旁的兵卒一脸佩服,这女道士果然能掐会算啊!他当然不懂,正确的判断基于对事实的充分掌握,而裴玄静所掌握的,是那个人的心。
正堂中只有李愬和崔淼二人,李祐将裴玄静带进堂后,便肃立一旁。
李愬直截了当地问:“裴炼师,这个人你认识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认识,他叫崔淼。是个郎中。”
“那么,炼师可愿为他作保?”
“作保?”
李愬道:“就不瞒炼师了。本将正计划奇袭蔡州,唯独缺少一位熟悉地形的向导,正在遣手下将士们从速寻找。刚巧,便找来了这位崔淼郎君。”
偏将李祐接着说:“我原先在吴元济帐下时,就认识崔郎中。当时他去投吴元济,却不被重视,很快便离开了。今天我见他突然出现在此地,起了疑心,便追问他的来历。他说,原是要护送裴炼师到蔡州的,临时与炼师分手。”
“对,”裴玄静说,“是我改变主意要来文城,便请崔郎离开了。”
李祐点头道:“那好,这便洗脱了他是蔡州奸细的嫌疑。”
裴玄静问:“李将军要我作的保,指的就是这个吗?”
“不单是这个。”李愬拍了拍案上的地图,“崔郎还自告奋勇,要担任我们袭击蔡州的向导呢。”
“他?”
李祐又解释道:“是这样的,崔郎从小在蔡州附近长大,又在淮西行医多年,对这一带的地形相当熟悉。当初我与他在吴元济帐下相识时,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今天见到他现身城中,便赶紧将他带回营中。既然他不是吴元济的奸细,我愿举荐他做这个向导。”
裴玄静心乱如麻。她想到了崔淼会不离不弃地跟来,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自荐为袭击蔡州的向导。她向他望去,那张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洒脱、淡定,还有一点点恼人的漫不经心,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只有她知道这是表象,他的心思比绝大多数人都深沉,决心也比绝大多数人都坚定。
崔淼也在回望裴玄静,眼神温柔中含着戏谑。每次看到他的这种目光,裴玄静就觉得自己成了他的同谋,正共同策划着对这个世间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恶作剧。
她收回目光,望着李愬道:“我还是不明白,将军要我作什么保?”
“奇袭蔡州是相当冒险的行动,万一消息泄露,参与行动的将士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对于削平淮西藩镇,剿杀吴元济亦是重大打击。所以,这次行动必须成功。而成功的关键之一就是:一名绝对可靠的向导。”李愬是武将作风,言谈直截了当,“既然裴炼师与这位崔郎中彼此熟识,本将就请裴炼师为他作一个保,担保此人效忠大唐,绝无二心。如此,本将才敢用他。”
裴玄静的心更乱了,迟疑之中,听李愬又道:“裴炼师若不肯作保,本将便将他一杀了之。”
她惊问:“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听说了我们的计划,若非我方,当然得杀人灭口,留着就是祸害。”
裴玄静明白,李愬把自己逼到墙角了。要么是,要么否,没有含糊其辞的余地。而且,如果她选择说“是”,崔淼就要加入到极其凶险的奇袭行动中去;但如果她选择说“否”,那么崔淼立刻就会死在她的面前。
裴玄静注视着李愬,郑重地说:“将军,我愿为此人作保。他虽出身淮西藩镇,但已归顺朝廷,数月前他在长安还救过皇子。”顿了顿,她用更加强调的语气说,“他是绝对忠于大唐,忠于当今圣上的。”
“太好了!”李愬朝案上猛击一拳,“果然是老天爷要助本将打赢这场仗!”
他又轮流看了看裴玄静和崔淼,豪爽地笑道:“二位真是帮了本将的大忙了。裴炼师,我这便将奇袭计划拟写出来,请炼师带去郾城呈给裴相公,获准后即刻行动。崔郎嘛,就留在营中,随时等候出发。”
从文城到郾城,快马两三个时辰便到。为了不引起注意,李愬要求裴玄静乘夜出发,这样明天黎明前就能见到裴度了。抓紧的话,裴度当天便能回信过来。这样最快在明天夜间,就可以发起奇袭蔡州的行动了。
好似真有神助,晚饭过后一场暴雪如期而至。雪越下越大,山川田野很快闪耀起银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勾勒出隐约的轮廓。
4
裴玄静伫立窗前,呆呆地凝望着漫天飞雪。
“静娘还要看多久的雪?”崔淼在她身后说,“李将军安排了静娘一更天动身,我们只有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了。”
裴玄静缓缓地转回身来:“是你让李愬将军那样逼我的?”
“我只是告诉他,如果他直接要求你证明我的忠诚,你很可能为了不让我参加奇袭行动而说谎。静娘并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就请李将军给你两个选择,让我死或者让我冒险。”
“你还真是……”裴玄静咬牙,“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在这一点上嘛,其实静娘和我很像。”
裴玄静想狠狠骂他几句,偏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静娘,”他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你不希望我涉险,这番心意我都了解,所以我才非要这样做。”
“这样会很危险的。”她的眼圈一红,连忙别转头,并没把手抽走。
“但只有这样才能取回玉龙子。”
“你就那么有把握吗?”
“隐娘对我一向不错,至少会听我说几句,我一定能说服她的。”
“万一说服不了呢?万一聂隐娘翻脸不认人呢?万一吴元济事先得到消息设下埋伏呢?万一雪下得太大封住了路,你们行军受阻……”裴玄静的嗓子哽住了。
“行了行了,”崔淼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相信我。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把玉龙子搁在这里。你不是说玉龙子是神物吗,它会保佑我的。”
“那……”沉默片刻,裴玄静方垂眸道,“我先替自虚谢谢三水哥哥。”
崔淼诧异:“自虚?这和自虚又有什么关系?”
“之前,我没有全说实话。”
“是吗?”崔淼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其实,我答应汉阳公主瞒着皇帝寻找王质夫,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裴玄静悠悠叹道:“起初,我一点都不想答应这个任务。可是汉阳公主说,只要我同意成行,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助我离开长安。崔郎,你是知道的,我在金仙观中形同囚犯,假如真能就此脱身,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走了不要紧,自虚怎么办?上回因为地窟的事情,皇帝已经起意要杀他。如果这次我再不告而别,皇帝必将迁怒于他。崔郎,你说是不是?”
崔淼点头。
“所以,我就向汉阳公主提出,光设法帮我离开长安还不够。她还得答应一个条件,待我完成任务之时,她必须保证把自虚也安全地送出长安。”
“她答应了?”
“嗯,我们讲好的是,一旦我取得王质夫的确切消息,就立即送信到公主府中。汉阳公主得信后,便会派人到金仙观接出自虚,再悄悄将他送到昌谷,我会在家里等他。”
“这个计划可行吗?”崔淼好像有些怀疑。
“我当时认为,整体还是可行。汉阳公主和我同谋欺君,等于有了把柄在我手中。如果她不按计行事,我可以将王质夫和玉龙子的原委统统报予皇帝,她绝对不敢冒这个险,此其一。其二,金仙观周围虽然一直有金吾卫把守,但他们最留意的人还是我。至于自虚,在他们眼中多少有些呆傻,且无足轻重。所以我离开京城后,他们的防卫之心必然松懈。汉阳公主还是有机会把自虚偷接出来的。”
“但自虚是个死脑筋,怎么可能跟着陌生人走?”
“无妨,出发我前叮嘱过自虚,如果有人对他说出暗语,他就可以相信对方。”
“暗语?”崔淼的眼睛直发亮,“原来你也玩这一套啊,静娘!”
“你休要大惊小怪的。”裴玄静被他羞得脸都红了。
“什么暗语,说给我听听?”
“就是……长吉的那首《催妆诗》。”
这是她第一次到长吉家中时,李弥向她念出的诗。正是通过这首诗,她被李弥接纳为嫂子,成为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
只要念出这首诗,裴玄静就永远是长吉的新娘,是他所歌咏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
“全明白了。”崔淼长吁了一口气,“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实话?”
裴玄静低头不语。
“因为你知道,什么皇帝啊,社稷安危啊,道教前途啊,在我的心中都远远比不上一个自虚的份量。就冲他叫我一声三水哥哥,我也会为了他,不顾一切抢回玉龙子的。对吗?”崔淼的话音越发温柔,“而你,就是不愿意我去冒险。”
他一用力,就把裴玄静拉进怀中。她把脸倚靠在他的胸前,微微闭起眼睛,心中酸甜交糅。她的良苦用心,他终究还是懂的。不,应该说是太懂了。
他们默默地依偎着。突然,崔淼说:“不对啊。”
“什么不对?”
“前一天你还说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的?”
“是要交给皇帝。”
“但你是和汉阳公主谈的条件啊……”
裴玄静道:“王皇太后的旨意是寻找质夫先生。可是质夫先生死了,从这点上来讲,我并没有完成使命,所以我想直接用玉龙子和皇帝交换,将自虚救出长安。”
崔淼皱起眉头:“怎么交换?你自己拿着玉龙子去和皇帝谈判吗?”
“原先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不用了。”裴玄静有些兴奋地说,“叔父到了郾城,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会把玉龙子交给叔父,请他去和皇帝说情。皇帝看在叔父的面子上,再加上寻回玉龙子和平定淮西的首功,还好意思拒绝吗?等到那时,你、我和自虚,哦,韩湘也该找到禾娘了,到时候我们四个就能团聚了。”
崔淼还是不太敢相信:“真会有此等好事?”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静娘这么说,我照办就是了。”崔淼热忱地说:“我过去总是想得太多,结果往往忘记了什么是才最重要的。如今我就只想一件事,取得玉龙子,然后我们二人便带上禾娘和自虚,从此或浪迹天涯,或隐遁桃源,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俩相视而笑。
“不过,说到此行的危险,有件事我还是想预先交代给静娘,以防万一。”
“什么事?”
崔淼迟疑了一下:“是关于王皇太后的。其实,并不是皇太后命我来帮助静娘的。”
“我早猜到了。”
“但令我下定决心离开长安的,确实是王皇太后。”崔淼叹了口气,“时间不多,我还是长话短说吧。静娘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孤儿,不知生父生母的身份。关于我的身世,唯一的线索便是母亲留下的一卷方书。我正是背熟了这卷书,才能作为郎中行走江湖的。许多年来,我渐渐领悟到这本验方集的妙处。它所记录的方子,每一个都和常见的方子仅差一两味药,或者几分的用量,但就是这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却能产生神奇的效果。所以我推测,祖上当为医者。奇怪的是,如果按这卷方书的疗效,我的祖上应该是驰名天下的名医世家才对。可我一边行医一边打听,却始终没有打听到有这么一个世家。”他自嘲地笑起来,“而我自己呢,因为根底太浅,况且心思不在济世救人上面,即使有这卷方书,也始终难成大器。后来,我一度心灰意冷,放弃寻找身世,转而投奔藩镇,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所以,你就到长安去了。”
“不,我去长安一方面是为藩镇刺杀踩点,但另一方面还有我自己的一个隐秘目的。”崔淼正色道,“静娘,在那卷方书的最后一页上写着几个字。正是这几个字,促使我去到长安。”
“什么字?”
“春明门外,贾昌。”
裴玄静从未如此震惊过:“春明门外?贾昌!”
“是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长安城东有一座春明门,门外有一座院子,主人叫作贾昌。于是我决定借着藩镇的任务,去访一访这座院子,见一见贾昌。”
“所以元和十年的那个雷雨夜,你我才会相遇在那里……天哪。”裴玄静喃喃道,“你得到答案了吗?”
崔淼苦笑着摇头:“什么都没问出来。首先,是我自己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再者,那贾老丈似乎真的老糊涂了,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一味东拉西扯,不知所云。后来我也烦了,便想出了使用毒香的招数。”见裴玄静面色一沉,又忙解释道,“不是要毒死他。我只是想用毒香迷他,趁他神智不清的当儿再盘问。唉,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禾娘心慌放多了份量,贾老丈便一命呜呼了。”
“所以你在贾昌院中一无所获?”
崔淼温存地说:“可是我遇上了你。”
彼此默默凝视片刻,崔淼才又道:“紧接着,‘真兰亭现’的案子冒了出来,我便认定,贾昌院中所藏的是有关《兰亭序》的秘密,所以一心跟随你破解这个谜题。我原以为,当《兰亭序》之谜解开时,我的身世之谜也将迎刃而解。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知瞎忙乎一场,到头来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在你母亲留下的药书上会有贾老丈的地址呢?总该有点联系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还专门问过禾娘,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我在贾老丈那里最终什么都没探访出来,却害死了他老人家,也连累了禾娘。但我又不甘心,便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飞蛾扑火。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崔淼那一系列接近皇家的行动,其实都是为了寻求自己的身世。
由于贾老丈和李唐皇室的特殊关系,崔淼认定自己与皇家之间存在某种渊源。但是,身为一个曾经效力藩镇的江湖郎中,他与皇家的距离何其遥远。为了突破重重障碍,他潜伏到了杜秋娘身边,经她介绍认识了襄阳公主,还和李景度在长安城中布下蛇患,探索金仙观地窟……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最终,他阴差阳错救了皇子十三郎,方取得京兆尹郭鏦的赏识,从而踏入了大唐三内之一的兴庆宫,见到了王皇太后。
他的决心、胆略和手段,不得不令人叹服。但想到这一切的起因,又让裴玄静心疼不已。
“你又如何决定离开长安了呢?”
“我说过了,是因为王皇太后。”崔淼微笑道,“我真的没有想骗你,是韩湘这家伙一听到皇太后三个字,就自说自话什么皇太后命我帮你们寻仙。当时那个情形不便详谈,我也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原想找机会向你说明的,不料竟一直耽搁到今日。”
“王皇太后真的要你离开长安?她的理由呢?”
“皇太后并没有直说,只是让她的一名宫婢来暗示我,继续留在长安会有杀身之祸。如果我不想死,就赶紧走。”
“杀生之祸?这又是从何说起?”
崔淼稍作沉吟,方道:“自从我到兴庆宫去为王皇太后诊病起,她的宫婢就不停地向我请教各种药方,我起初也没在意。但是她越要越多,我就起了疑心。静娘,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宫中真有人生病,那么,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想……收集你的方子!”
崔淼注视着裴玄静说:“而这些方子,都是从我母亲留下的方书中来的。”
“你说过,这些方子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那卷方书,就能从方子中判断出其中的关联?”
崔淼默默地点了点头。
“宫婢应该是受王皇太后之命行事的,也就是说……”裴玄静不敢往下说了。
崔淼接过裴玄静的话:“也就是说,王皇太后很可能读过那本药书,甚至很可能认识我的父母!”
尽管相当骇异,裴玄静也不得不认同他的想法。
“静娘你再想一想,王皇太后连你都不见,却为什么独独召见我这么一个江湖郎中?”
“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崔淼涩涩一笑:“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我的父母家人。”
“天呐!你是怎么回答的?”
“还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呗。”崔淼的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洒脱,还有些软弱,“不怕静娘笑话,那回见到王皇太后时,我的两条腿都软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整个人都如痴似傻,只想对着她五体投地。当时,就算皇太后要我的命,我也会绝无二话的。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不可思议。我甚至在怀疑,会不会我这一条命原本就是皇太后给的?静娘,你说会吗?”
裴玄静无言以对,又觉心中悸动不已,酸楚难当。
“静娘,我还想请你答应一件事。”崔淼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出了意外……”
“崔郎!”
“我是说假如,”崔淼用力握紧裴玄静的手,“静娘,请你替我查清身世之谜。我母亲的遗言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可是如果我死了,我不愿意做孤魂野鬼,我的魂魄必须认祖归宗。”
她明白,还是那句话:我要做你的一个谜题,这样你就会盯着我,永不言弃,哪怕我死了。
“好,我答应你。”裴玄静勉强笑了笑,“不过,也请崔郎答应我一件事。”
“静娘请说。”
裴玄静从行囊中取出一样东西,置于二人面前的案上——纯勾。
微风拂柳般的一声微响,她已引刀出鞘。烛火炎炎,将凌厉的刀光反印入裴玄静的眼睛,如同晨星在天边升起,又似寒芒落入尘寰。
“隐娘甚爱此刀,曾几次向我讨要它,我都没舍得给她。”裴玄静轻轻抚摸着刀背,严冬时节,刀上的寒气越发犀利,却带给她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崔郎,你去蔡州时带上此刀,见到隐娘,就把刀交给她。”
崔淼询问地看着她。
裴玄静把匕首送回刀鞘,双手端起到崔淼的面前,郑重地说:“我愿将此刀赠予隐娘。我相信,凭它定能换出隐娘手中的玉龙子。”
“这不是长吉留给你的信物吗?”
“长吉会理解的。他留给我的一切,永远都在我的心中。”
“我懂了。”崔淼接过匕首,刚要挂到腰上,裴玄静又拦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
她的脸突然一红:“我想起了《长恨歌》。”
“《长恨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裴玄静嗫嚅起来,“我想,我想……”
崔淼恍然而笑:“静娘是不是想盟誓?”
他直接把话说出来,裴玄静更羞得面红耳赤。崔淼极尽温柔地低语:“我都听你的。”
裴玄静推开窗,寒风卷着雪花扑入窗户,烛火被雪雾笼成一片朦胧的红光。如诗如画的静谧之中,横陈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宝刀。
她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是否适合盟誓。她只知道,心中最虔诚的话语必须说出来。
裴玄静面向漫天飞雪跪下来,崔淼跪在她的身边。
她双手合十,衷心祝祷:“苍天在上,白雪为证。但求崔郎此去蔡州,携玉龙子平安归来。我裴玄静愿从此与他相伴终身,不离不弃。”
说完,她朝他看去。雪花似乎飘入他的眼睛,眸中闪耀晶莹。
崔淼也合起双手:“苍天在上,白雪为证。我崔淼定不负静娘之托,誓携玉龙子归来。从此与静娘不离不弃,相伴终身。”
由一支二十人组成的精干小队护送着,裴玄静在一更天准时启程,顶风冒雪向郾城进发。
李愬亲自送到城门外。走出一段路,裴玄静再回首时,文城栅已陷入一片茫茫白雪之中。人、马、旌旗和城楼都杳然无踪,只有狂风翻卷起飞雪,天地连成一体。
泪,这才不受阻挡地奔流而出,未及擦拭,便在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珠。
5
雪从昨天夜间下起,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即使紧闭门窗,仍然能听到寒风呼啸,整个旷野都在暴雪中喘息不止。
张伙夫把脑袋蒙进棉被里,在伙房一隅的小榻上蜷缩成了一个粽子,睡熟中仍然止不住地发着抖,牙齿缝间“咯咯”作响。突然,他惊醒过来,掀开被子跳起身,惊惶失措地四下张望。
伙房里漆黑一团,灶下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张伙夫可不敢违令烧炭取暖,被守将发现脑袋立马搬家,所以,哪怕冻死也只能硬扛着。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紧张地侧耳倾听,风雪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叽叽咯咯”的动静?
“糟了!我的鸡,我的鸭子!”张伙夫手忙脚乱地裹上棉衣,开门冲出伙房。
雪挟风势,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刮在脸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鸡鸭乱叫的声音听得清楚多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伙夫的额头上居然冒出汗来。眼看大雪封路,接下去数日里全队就靠这几十只鸡鸭尝点荤腥,照顾不周的话肯定要挨守将责罚。张柴村原先的百姓早就逃难跑光了,如今村里只剩下驻守的百来名淮西士兵。环境太过恶劣,守将以杀伐立军威,鸡鸭若有闪失,张伙夫免不了替它们抵命,那也忒冤了吧!
积雪已经没到靴筒上了,张伙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鸡鸭叫唤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脚底一滑,重重地摔了个嘴啃雪。他痛得乱骂着,以手撑地想站起来,手底下却觉湿湿黏黏的。张伙夫把手举到眼前,只见两只手掌里都成了殷红色,是血!
他惊呼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摔倒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血还很新鲜,带着微温渗入冰冷的积雪,结成连续不断的血冰,难怪他刚踩在上面就滑倒了。
鸡鸭还在乱叫,张伙夫却顾不得了。他一个骨碌翻起身,撒腿便跑。
“有敌……”他没来得及喊完,头顶便袭来一阵锐痛。热乎乎的血从额头前淌下,雪地在他的眼中先是变为红色,随即成了漆黑一片。
张伙夫没有看见,从伙房所在的后院到前面守军驻扎的营房,雪地上遍布着鲜血凝成的冰洼,红一块白一块,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整个张柴村除了那一窝鸡鸭,所有守军悉数被杀,不会有人点燃烽燧报警了,更不会有一个人逃脱去蔡州送信。
“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吗?”崔淼看着张伙夫的尸体问。
李愬收起佩剑:“留他作甚。”
“这个人也许能带路。”
“你不是我们的向导吗?”
崔淼挑起眉毛:“我以为你会准备一个后手。”又笑了笑,“李将军就不担心我将你们引入虎口?”
李愬打量着崔淼:“你看起来倒是有这个胆量,但本将相信,你决不会那么做。”
“将军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李愬道,“还因为人的一生中极少能遇到这样的机会,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社稷的安危,甚而青史留名。我可不愿错失这个机会,我想,崔郎同样不愿错失。否则,宰相的侄女也不会为你作保的。”
在李愬的指挥下,唐军分为前中后三队各三千人,从文城栅冒风雪行军到张柴村,全歼守城军兵,占领了城栅。现在三队聚齐,在张柴村中避雪进食,稍作休息。紧接着李愬下令,留下五百人守卫张柴村,防范朗山方向的敌军得到消息前来劫营,又命五百人负责切断通往洄曲和其他方向的桥梁,其余八千人整肃完备,立即开拔!
除了率领前军和后军的两位将领李祐和李忠义,其余将士们尚且蒙在鼓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发问:“李将军,我们这是去哪里?”
“蔡州。”
“蔡州!”诸将皆大吃一惊。
李愬环顾众人,朗声道:“今夜我等将顶风冒雪奇袭蔡州,捉拿吴元济,一举平定淮西!”
“可是将军,我军已有三十余年未到蔡州城下了。从此地向东的路途,军中并无一人熟识,更别谈在风雪夜里行军了!”
李愬一指肃立在旁的崔淼:“此人是裴相公专为这次行动派来的向导,将引领我军循捷径神不知鬼不觉入蔡州。诸将还有顾虑吗?”
众人狐疑地看着崔淼,似乎仍不太敢相信,但军令如山,容不得他们再瞻前顾后了。
八千唐军顶着疾风暴雪艰难前行。飞雪连天,遮蔽了一切景物,周围仿佛赤地千里,见不到任何活物。崔淼骑马走在最前方,巨大的雪片不停扑打在脸上,眼睛几乎睁不开。对于这块从小生长的土地,他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了,与其说是凭借记忆,不如说是凭借信念前进着。
李愬说得没错,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为自己和裴玄静,以及李弥、禾娘争得一个未来。李愬想的是国家社稷、青史留名,但崔淼觉得,再伟大的功业都是由冷冰冰的文字书写而成,唯有渺小众生的热血才可以感知。对于人生,对于前途,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充满希望,义无反顾。
雪越下越大,旌旗都被狂风吹断了。不时有战马在冰雪上滑倒,有的倒下就再也拽拉不起,不能耽搁行军,便只能任其留在原地活活冻死。黑夜无尽,风雪不止,人和马匹都已全身僵硬,只凭惯性行走着,这条路却似乎永远到不了头。
终于,一马当先的崔淼猛地勒住缰绳。
一座城楼从风雪后露出巍峨的身影。崔淼眨了眨酸痛不已的双目,回头对李愬说:“将军,我们到了。”话出口时,才发觉舌头冻僵了,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
算时间恰到四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风雪在蔡州城头呼啸翻卷,城墙一色雪白,和白茫茫的原野浑然一体。同样被雪覆盖全身的唐军人马无声前行,直达城墙底下,根本没有人察觉。
在风雪的掩护下,唐军很快在城墙上掘土为坎,李祐和李忠义两名将领身先士卒,率先锋小队爬上城楼。守城的士卒睡得正香,稀里糊涂就被砍掉了脑袋。为避免惊扰敌方,特意留下巡夜者的性命,让他们照常击柝报更。先锋队得手,打开外城城门,唐军悄悄进入蔡州,此时城中的鸡才刚刚开始鸣叫。
风雪渐止,熹微的晨光升起在东方。唐军已突进到内城的城墙下。
李愬正打算如法炮制再拿下内城,崔淼拦道:“李将军,我看这内城的城墙比外城低矮得多,是否可以让在下一试,充当先锋呢?”
“你?”
崔淼迎着李愬狐疑的目光,低声道:“将军,蔡州大半守军都在外城,将军拿下外城,蔡州已是将军的囊中之物。攻入内城,无非为了抓捕吴元济。李祐和李忠义过去都是吴元济的手下,万一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办?”
李愬皱眉:“如果你失手了呢?”
“唐军已将内城团团围住,吴元济插翅亦难飞。我若不成,再派二位将军去也来得及。”
李愬微微一笑:“你想争功?”
“功劳都是李将军的。”
李愬这才点了点头。
内城确实较易攀爬,崔淼虽不及当兵的身手矫健,也顺利登上城楼。他探头向内看了看,城墙上积雪皑皑,并无士卒巡逻。整个内城依旧一片死寂。
崔淼翻入墙郭,刚想站起,一柄利剑指住他的咽喉。
“隐娘,是我!”
雪停了,太阳尚未升起,借着积雪的反光看聂隐娘的面孔,略显晦暗。
“你真的来了。”
“是啊,要不怎么办呢?”
“静娘呢?没有随你一起来?”
“这么危险的事情,还是我来做比较好。”崔淼笑道,“隐娘,我可以起来吗?在这雪地里面坐着,真个儿透心凉。”
“你给我老实点!”聂隐娘稍一用力,剑尖便扎入了崔淼的皮肤。
崔淼倒抽一口凉气:“隐娘,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哦,唐军入城了?”
“对!数万唐军已经把这里团团包围住了。隐娘,你纵有一身绝技,恐也杀不掉数万人吧。”
“数万人当然不行,杀百来号尚且不在话下。”聂隐娘冷笑。
“这又是何苦呢!你既早已退出俗世纷争,何必为了一个吴元济再动干戈。此人无德无能,对抗朝廷多年已然众叛亲离。唐军兵临城下,他终难逃一劫。隐娘,凭你是救不了他的!”
聂隐娘平静地回答:“我曾答应刘帅护卫淮西,今日是兑现对刘帅的誓言。吴元济,我非救不可!”
“你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我救我的,他会怎样是他的造化。”聂隐娘道,“崔郎不要多费口舌了,没有用的。只是,待我将吴元济送出城后,唐军主帅会不会认为你是来给我通风报信的?”
崔淼苦笑:“难道不是吗?”
“既然如此,崔郎何不随我们一起走?”聂隐娘的口气不再那么冰冷了。
崔淼摇了摇头:“不,隐娘,你非要救走吴元济,以全侠义,我无力阻拦。但是请你把玉龙子给我。”
“玉龙子?”
“对,玉龙子。”崔淼注视着聂隐娘道,“隐娘拿走玉龙子,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正因为我知道隐娘在内城,所以才向李愬要求充当先锋。隐娘尽管救走吴元济,但我必须拿回玉龙子。怎么样?这个交易还算公平吧?”
“李愬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关系,最重要是把玉龙子还给静娘,我答应了她。”
聂隐娘的目光闪烁:“崔郎什么时候变傻了?”
“我不傻,隐娘才傻。”
“哦,我傻在哪里?”
“隐娘一诺千金,甘愿为吴元济出生入死。但隐娘可曾认真想过,淮西一天不平,百姓就要多受一天的苦。隐娘为践行自己的诺言,却罔顾成千上万无辜者的性命。诚以为,隐娘此举并非真侠义,而是愚蠢!”
“你!”聂隐娘柳眉倒竖,崔淼脖子上的殷红血滴又扩大了几分。
她咬牙切齿道:“身为淮西人,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我长在淮西,算淮西人吧,但我更是大唐人!”崔淼坦然地说,“隐娘,过去我和你也持同样的看法,只知有藩镇,不知有朝廷,非常反感朝廷收复藩镇的行动。觉得我们生活得好好的,自由自在,何必再多一层管束。皇帝算什么?没有皇帝我们过得更好。所以,我投身藩镇,对抗朝廷,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义。可是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
“是因为静娘吗?”
“我承认有她的原因,不过更多的还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隐娘,你我都不惧强权,也绝不会为了皇帝卖命。但是天下众生需要一个安稳的大唐。各藩镇分而治之,国家始终处于动荡的状态中,最终受害的还是百姓。吴元济之流的德性,你我心里都清清楚楚。为了维护他自己的权力,与朝廷对抗,他又何尝考虑过淮西百姓的福祉。我这一路来到蔡州,所见到处都是逃难的民众,饿殍遍地,其状凄惨令人心碎。隐娘,当今圣上是否明主自有公论,但淮西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越早结束战局,越早给百姓带来福音。吴元济没有胜利的机会了,但他要是活着逃走,又会纠结党羽再生事端。隐娘,到那个时候你若再帮他,就绝对不是侠义了。”
“那是什么?”
崔淼一字一句地道:“是助纣为虐。”
此话既出,聂隐娘却没有像先前那样勃然大怒,反而一言不发。
崔淼说:“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请隐娘将玉龙子交给我。我会设法去与唐军周旋,隐娘可趁机帮吴元济逃走。”
聂隐娘仍然沉默着。
“隐娘,这是静娘托我转交给你的。”崔淼从腰间解下匕首,将它平托在双掌中。
聂隐娘的脸上光华陡现,“纯勾!”她叫出了声。
长剑坠地,聂隐娘抢步上前,几乎是把纯勾从崔淼的手中夺了过去。拔刀出鞘,聂隐娘惊喜万端地凝视着手中的这段秋水,轻轻侧转刀身,周围的白雪上便掠过熠熠光华。
她问崔淼:“真的是静娘让你给我的?这把匕首不是她最心爱之物吗?她曾经告诉过我,这把匕首终生不离左右。”
“是的,但这次她忍痛割爱,为了从隐娘手中换回玉龙子。”
聂隐娘盯住崔淼,少顷,突然莞尔道:“你怎么不早说?玉龙子有何稀罕,早点拿出纯勾来,哪里还需费这番口舌。”
崔淼叹了口气:“是我替静娘舍不得……”
聂隐娘嗔道:“多事!”从怀中摸出玉龙子,随手掷给崔淼。他赶紧接住,看了看玉龙子完好无损,不由自主地抹了把汗。
聂隐娘将“纯勾”插入靴中,转身要走。
崔淼叫她:“隐娘,我可去开城门啦。你要送吴元济走,就快些吧。”
聂隐娘头都没回,脚尖一点跃下城楼而去了。
崔淼紧跟着奔下城楼,迎面撞上几名守城兵卒,这些人察觉动静,正巡视过来。崔淼心道不好,刚要动手,那几个凶神恶煞般扑过来的兵卒突然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他上前一看,每人的脖子上都是一道深深的血口,全部瞬间毙命。
聂隐娘够周到的,临走前还帮他解决了这些麻烦。
崔淼将内城的城门打开了。
李愬及诸将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了,见到崔淼开门,立刻一拥而入。李愬盯着崔淼道:“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要摆平这些人啊。”崔淼指给他看倒毙于地的守城兵卒。
“都是你一个人杀的?”
崔淼没说话。
李愬只“哼”了一声,也不追问,便下令:“直入节度使内宅,活捉吴元济!”
曙光将积雪的道路照得微亮,唐军噤声疾行,长驱直入吴元济的节度使府。偶有早起的百姓打开房门,见此情景,吓得赶紧又缩回屋中。唐军已有三十多年未踏入蔡州城,今日突如天兵下界,百姓们心里明白,吴元济的气数尽了。
闯到节度使府门前,唐军大开杀戒,见人便往死里砍。终于杀到内宅,李愬领头冲了进去。
“吴元济,吴元济在哪里?”他在空空如也的堂中怒吼,“快把他找出来!”
节度使府中鸡飞狗走,喊杀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
李愬逼视崔淼:“是不是你给他通风报信了?”
“吴元济跑了吗?”崔淼明知故问。
“你说呢?”
“将军要向上面交代,就说是我走漏消息的吧。”
“你就不怕死?”
崔淼道:“将军权且将我绑去郾城,死不死还得裴相公决断吧。”
李愬正恨得咬牙,突然从隔壁厢房传来一身巨响,紧接着,几个兵卒便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搡出来,“找到了,找到了!”
李愬冲上前去,一把扯落塞在那人口中的布团,大笑道:“吴元济,你也有今日!”
吴元济耷拉着脑袋,哪里还有半点一镇枭雄的威风。
隐娘啊,隐娘。崔淼却在心中暗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耍弄于我!
此时此刻,若非周围都是唐军兵将,崔淼真想仰天大笑了。
留下一部分官兵镇守蔡州,李愬将吴元济装入囚笼,率众奔赴郾城,向主帅裴度报捷。
雪霁天晴,淮西的上空阴霾散尽,积雪在久违的阳光下熠熠闪耀,令人精神振奋。
唐军把银装素裹的蔡州城抛在身后,向西北方向疾奔而去。沿途,三三两两的淮西百姓聚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大唐”的军队,似乎刚刚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是大唐的子民。
这是一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艰难胜利,更是一场即将决定帝国走向的胜利。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就在期待着这样一场胜利。整整六十年之后,这场胜利终于来了。
心情昂扬,脚步也格外轻捷。唐军一大早离开蔡州,傍晚前就抵达郾城外了。远远望过去,郾城的城门大开,迎接的马队已经守候在城外。城楼上旌旗密布,在傍晚的风中飒飒鼓动,旗下官员的紫色衣袍显得格外醒目。
李愬露出笑容,裴度亲自在城楼上迎接自己,固然不算意外,但毕竟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耀。他刚要催马上前去,不防一人一骑从身边掠过,抢到了他的前面。
所有人包括李愬本人,都讶异地瞪着冲到队伍最前头去的崔淼。
这个郎中想干什么?
“将军!”李祐问,“我去把他拉回来吧?”
李愬回过神来,淡然道:“不必,无须与一个郎中计较。”
“是。”
李愬抬头望向城楼之上,见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站在裴度旁边。他不禁会心一笑,这个人情,就当是送给宰相的吧。
此次淮西大捷,首功到底算在裴度还是自己头上,说来还得看裴相公的气度。李愬自己不会去争,有本事就做到让宰相不好意思居功。想到这里,李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崔淼也在仰望城头的白色身影。火红的夕阳正挂在她的后方,逆光中,她的形容一片模糊,衣袂翩翩的白色身影却光芒四射。
随着马匹奔驰的脚步,崔淼怀中的玉龙子亦欢快跳跃着,和他的心跳保持一致的节奏。
那支箭从城头射来时,好似一道晚霞的金光,直直地钉入崔淼的右肩。他先吃了一惊,困惑地转过头,看了看肩膀上迅速绽出的鲜血,才又抬起头遥望城楼。
夕阳又落下来一些,整个城楼都沐浴在金光之中,什么都看不清,连那个白色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又是一箭射来!
这次正中前胸。崔淼翻身落马,在跌入尘埃的一瞬间,他听到有人高喊:“崔郎!”
是她。
崔淼从地上撑起身,想要应一声,嘴里却喷出鲜血,堵住了咽喉。
6
裴玄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郾城,又是怎么返回长安的。她只依稀记得,在高烧和噩梦的间隙,偶尔的半清醒中,听到过马蹄嘚嘚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周围永远是一片黑暗,只有低垂的窗幔上时不时晃动着日光的影子。
“娘子,该喝药了。”有人扶起她的头,把滚烫的药汁灌进口中。那汤汁实在苦得难以下咽,她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把药汁悉数呕出。
“哎呀呀,这可怎生是好。”服侍她的妇人心急慌忙地一边收拾,一边劝道,“娘子可不能再这样作践自己了,凭什么都不如自个儿的命要紧啊。”
她别转头,不想听这些唠叨,却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玄静,你执意如此,便是在怨恨叔父了。”
“不,我没有。”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叔父的衣袖,“侄女不敢怨恨,只求叔父明示,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崔淼是藩镇的奸细,且是刺杀武相公的帮凶之一。他是死有余辜的。”
“不对!”裴玄静叫起来,“崔淼告发洛阳暴动,东都留守已经允他将功折罪了,怎可旧事重提!况且,这一次他为奇袭蔡州领路,功不可没!他还带回了玉龙子,他不该死啊,叔父!”
“不要再说了,玄静。”裴度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再纠缠于此了。”
“你骗我,叔父。”
“我骗你什么?”
“崔淼非死不可,是因为他的身世对吗?”
“他的身世?”裴度反问,“他的身世有什么秘密吗?”
“我不知道,可是……可是王皇太后知道!”裴玄静说,“叔父,求求你告诉我,是不是皇太后下旨要杀崔淼的?崔淼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他必须死……”
裴度喝道:“玄静,王皇太后已经驾崩了!况且,皇太后乃至高无上的仁爱尊者,怎会下旨去杀一个无名小卒?你太高看崔淼了,他能有什么隐秘身份,竟会令其不得不死?我再对你说一遍,崔淼之死在于他不自量力挑战朝廷,完全是罪有应得!”
裴玄静用力闭起眼睛,泪水仍然从眼角不停地渗出来。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崔淼中箭倒地,固然令她悲痛欲绝,但仍不及叔父此刻的态度,更使她感到彻彻底底的绝望。
在青城山上曾经令她死去活来的冰与火再次袭来,裴玄静时而沉入冰海,时而又在烈火中炙烤。她想尖叫,想痛哭,想挣扎着爬出这个可怕的地狱,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绑缚住了,她的嗓子更哑得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也无法睁开,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了。
裴玄静陷入无止境的昏迷中。
恍恍惚惚间,她回到了长安,在半空中徜徉着。朱雀大街笔直伸展,两旁槐柳成荫,却不是绿色的,而是洁白的。棋盘般的里坊中,家家户户的门前高挑着布幡,竟也色色纯白。当所有的白色连成一体时,长安城就如同覆盖在连绵不绝的巨大孝布之下。
啊,她明白了!那是雪,正从她的身边不停地落下,碎玉散珠般铺满了整座长安城。不时有隐约的哭声,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飘起来。裴玄静不禁思量,大家为什么都在哭,是在办丧事吗?什么人的丧事要整个长安披麻戴孝呢?
可那又什么声音?她惊奇地听到,从东北方高耸的垣地上,传来一阵阵欢快的乐声,和笼罩着长安的肃穆气氛截然相反。举目望去,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在那里,音乐就是从宫殿中传出的。更令裴玄静惊讶的是,雪下到那儿便消失了。于是,在漫天席地的白色中,唯有那片高垣上殿宇林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麟德殿中,宴乐正酣。皇帝和群臣们开怀畅饮,谈笑生风。裴玄静在他们身边走过,却无一人注意到她。她听到他们在议论淮西之胜,极力赞颂圣皇的功勋。御座上的皇帝满面红光,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可一世,意气奋发。
看着皇帝的样子,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念起长吉的诗句:“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佛家有说法:当大火、大水、大风毁掉一切后,寰宇重构,是为一劫。那么她现在所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世界终结,劫火洞烧之后,由劫灰构成的幻象呢?
皇帝越喝兴致越高,醉态渐浓。忽然,他将手中的金樽向地上一摔,高喝道:“朕令日月倒行,好与诸卿再多饮几个时辰!”
随即从殿门外奔入一个掌事的宦官,跪下报称:“陛下,一更天了!”
众人齐声欢呼,皇帝仰天大笑。
“这不可能!”闯入这场狂欢的正是裴玄静。
所有的人一齐向她望过来,连皇帝都盯住她:“你说什么,什么不可能?”
“宫门掌事分明才报过四更,如何又回到一更天了?”
“因为朕刚刚命日月倒行,时光逆转了!”皇帝的脸上仍然挂满笑意,使他显得分外亲切,异乎寻常。
“可是殿外银光栉栉,即将天明。”裴玄静昂首道,“怎么可能是一更天。”
皇帝不再笑:“你再说一遍。”
“我说,日月根本就没有倒行,天快亮了!”
“你的意思是,朕的命令不起作用?”
“我的意思是——”麟德殿中百乐齐喑,只回响着裴玄静一人的声音,“这是谎言!是一个弥天大谎!”
皇帝久久地沉默着。突然,他指着裴玄静厉声道:“你是刺客!”“什么?我不是……”
“不是?那你的手中为什么握有匕首?”
“我……”裴玄静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中果然握着纯勾。
“玄静!快把刀放下!”她听到裴度的叫声。
“抓刺客,抓刺客!”与此同时,殿内一片哗然,身披明光铠的神策军向她逼近。
“玄静,快把刀放下啊!”
裴玄静一步步向后退,背抵到殿内的龙柱上,退无可退了。她知道应该放下纯勾,可是她不愿意,因为这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件真实的东西了。
裴玄静缓缓地举起纯勾。
“玄静!”
“大娘子!”
她在一片焦急的呼喊中睁开眼睛。
“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裴玄静认出来了,喜极而泣的是婶娘杨氏,在她身旁泣不成声的是小婢阿灵,默默凝望自己,满面愁容的是叔父。
她艰难地举起右手,掌中并没有纯勾。
南柯一梦,裴玄静又回到了起点,但几乎已失去了珍视的一切。
不,她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李弥……快去金仙观……找他……”
裴度沉声道:“玄静,李弥失踪了。”
“失踪?”她的头脑太昏沉,什么都理解不了了。
“你我都不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里,金仙观的女冠报于京兆府,说已数日不见李家二郎。因为金仙观守卫森严,李弥不可能私自外出。所以京兆尹特别向圣上请旨,入金仙观内搜寻。”裴度深深地叹了口气,“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搜了不下三遍,始终一无所获。所以,只能认定李弥失踪了。”
裴玄静叫起来:“这怎么可能!他既然没有出观,就一定还在观中。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裴度看着裴玄静,和蔼地说:“这个道理人人懂得。所以,我回到长安以后,又再求了一次圣上,请他恩准我亲自带人到金仙观里去找。唉,可惜仍然没有找到。”
“地窟?叔父有没有到地窟里去找?”
“地窟不是早就填埋了吗?以李弥一己之力怎可能再次掘开?他又为了什么掘开呢?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弥进了地窟,他也不可能永远躲在里面不出来吧?总会渴会饿,地窟里哪来的食物和水?所以他不可能待在地窟里。”
裴玄静挣扎着撑起身来:“我去找,我去金仙观找他,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玄静!”裴度的语气变得严厉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李弥找不到了,你也绝对不能再回金仙观去。”又稍稍缓和一些,“玄静,这次可是圣上恩准你不再回金仙观的,你总不能抗旨吧。”
裴玄静呆住了。
“哎呀,好了好了。”杨氏来打圆场,“玄静啊,你这回的疟症可凶险着呢,如今总算有了些起色,还得在家好生将养,等身体复原了,你想去哪儿不成呢。不急在这一时,啊?”
裴度瞥了妻子一眼,没有纠正她的失言。
裴玄静不再说话,因为她清楚地看见了叔父眼中的不舍、无奈和悲哀,还因为她终于醒悟过来,不论是崔淼的死还是李弥的失踪,自己都不可能从叔父那里得到任何答案。裴度,首先是大唐帝国的宰相,皇帝最忠实的臣子,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
她在这个世间,再无同盟者了。
杨氏说的是最浅显的道理,却也是最深刻的人生智慧。
裴玄静开始认认真真地服药休养。由于疟症多次反复,再加上身心都受了重创,裴玄静的身体恢复得很缓慢,但到底还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在日常生活中,裴玄静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真把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了。她不再主动询问任何事情,对于种种时事消息也表现得漠不关心,闲暇时除了做一些女红,就是捧读道教典籍,在家中亦坚持茹素修行。
虽然不在金仙观中,裴玄静仍然当自己是一名修道的炼师。这个身份保证她免于俗世纠葛,也能使她最大程度地掩藏起真实的想法。
裴度宰相府中的生活一如当初,小婢阿灵对裴玄静比过去更加亲热,只是说话小心了许多,也从来不提崔淼和李弥,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两个人。裴玄静因而发现,就连阿灵也长大了,学会伪装。
唯有一次,当裴玄静见到阿灵的簪子上飘着自己编给她的红穗子,掩饰不住心痛难耐,让阿灵看出了端倪。
怎么可以忘记,还有一个杳无音讯的人——禾娘。
与崔淼对雪盟誓时,他们共同期冀的美好未来中包括了四个人,而今却只剩下裴玄静孑然一身。
裴玄静恳求阿灵帮忙,到韩愈府中走一趟,设法联系韩湘。
阿灵回说:“娘子,我听说韩郎让韩夫子赶出府去,不许他再到长安来了。”
“什么?”裴玄静大失所望,“难怪这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
阿灵吞吞吐吐地说:“前些日子,府里收到过一封韩郎的书信,是给大娘子的。那会儿娘子正病得不省人事,所以阿郎就收起来了。”
“有办法偷出来吗?”裴玄静抓住阿灵的手,“我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看这封信。求求你了,阿灵。”
阿灵噘着嘴说:“我试试吧。”
过了几天,趁着裴度不在府中,她还真把书信偷出来了。
“是倩儿帮忙的,娘子你快看,我还得赶紧还回去。”
信并不长,所以裴玄静一会儿就看完了。
韩湘在信中写道,他在青城山内外找了足足有十几天,最终仍未能找到禾娘。唯一的线索是在幽人谷旁一个采药人的窝棚中,发现有人逗留和搏斗的痕迹。从留在现场的脚印、烤熟后吃剩的果子和撕破的衣服残片来看,应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为女子。韩湘认为,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禾娘。也就是说,她和大家失散以后,似乎又落入了某个不知身份者的手中。
韩湘说,他起先怀疑是乾元子那一伙,也查问了青城山中其他的道观,还寻访了猎户和采药人,但都一一排除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阉人。
“阉人……”裴玄静握信的手抖得厉害。
韩湘写道,他想来想去,掳走禾娘的人多半就是在真武宫外掘墓的阉人。当时他们一共见到两个阉人,一死一逃,应是那个逃脱的阉人抓走了禾娘。
至于阉人为什么要抓走禾娘,韩湘也想不通。如果仅仅为了报复,干脆杀掉禾娘不是更省事?再说,阉人能对一位少女做什么呢?
韩湘找不到禾娘,只得先返回长安。裴玄静被裴度带回长安,以重病为由藏在宰相府中不得见客。韩湘从跟随裴度征西的韩愈那里听说了淮西的经过,又被韩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指责韩湘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裴玄静,令韩愈在裴度面前十分汗颜。韩湘在叔公府中再也待不下去了,所以临行前给裴玄静写了这封信,再三央求叔公送到裴府。韩湘还说,自己并不在乎被逐出长安,但崔淼之死令他感到极度心寒,巴不得立即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仍然遁入终南山中修道,过回逍遥自在的生活。最终没能找到禾娘,令韩湘觉得非常遗憾。他在信中发誓说,自己离开长安后,还会继续寻找禾娘,无论如何要给裴玄静一个交代。
裴玄静把信还给阿灵,她急急慌慌地去找倩儿了。
屋中只剩下裴玄静一人,她用力推开窗,让早春料峭的风刮上自己火热的面孔,胸中翻滚的烈焰却怎么都无法平息。
裴玄静断定,韩湘找不到禾娘了。如果禾娘还活在世上,那么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找到她——皇宫。
韩湘推断出是阉人抓走禾娘,但他把原因想错了。裴玄静记起来,聂隐娘曾提到过,禾娘的父亲王义担心女儿为皇家所害,拜托聂隐娘将她送出长安。当时裴玄静只觉得奇怪,皇帝有什么必要去追杀一名少女,现在当联系起所有的蛛丝马迹之后,她开始坚信其中必有缘由。这个缘由不仅与禾娘有关,还必然与贾昌老丈,与玉龙子,与崔淼的死有关。
不,她现在不能去想崔淼,否则她将抑制不住心痛而落泪。自从在裴府中苏醒过来,裴玄静就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流泪,是为了宣泄悲伤。而裴玄静已经把悲伤驱离,只允许仇恨常驻心头。
禾娘的遭遇可想而知,更加深了裴玄静的仇恨。她像在无尽黑夜中踯躅独行,突然在前方发现了朦胧的光亮,便决定狂奔而去。她无法确定会堕入十八层地狱还是升上极乐天界,她也不在乎了。她只想撕开笼罩天地的重重黑幕,还自己一个真相。
7
这天一早,阿灵就来叫裴玄静:“娘子,阿郎已经出门了。”
裴玄静已经换好一身婢女服饰候着了,听到招呼,忙随阿灵一路匿行来到后院角门旁。阿灵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指给裴玄静看停在外面的马车。
“娘子,车夫什么都不会问,你不用管他。”
“好。”裴玄静点一点头,就要出门。
“娘子,阿郎会在丰陵一直待到明天晌午,今天一整天都不回家。所以……”
“所以我一办完事就回来。”裴玄静轻轻握了握阿灵的手,“别担心,我会多加小心,更不会耽搁。”顿了顿,又看着阿灵的眼睛说,“绝对不会连累你。”
她想,我已经连累过太多人,以后再也不会了。
坐上马车,车夫问:“娘子要去哪儿?”
“春明门外。”
“好嘞。”车夫一扬鞭,马车便徐徐向前了。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鼓起勇气掀开车帘的一角,喧闹的长安市井涌入她的眼帘。早春,永远是长安城最富有生气的时节。淮西大捷后,天下藩镇纷纷表示归顺朝廷,这个春天,更是大唐自安史之乱后第一个扬眉吐气的春天。
“四海归一,天下一家。”皇帝的誓言似乎终于要变成现实了。盛世,即将伴随着这个春天重新降临大唐吗?长安街坊上的行人们,各个脸上都带着由衷的欢笑,令他们喜不自胜的应当不仅仅是天然的春色,还有帝国再度焕发的盎然春意吧。
裴玄静放下车帘,不再去看。
马车驶出春明门后,按照裴玄静的指点,停在一处僻静的窄巷外。裴玄静请车夫在此等候,自己朝巷内走去。
贾昌老丈的院子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的最后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白塔。塔下几株柳树刚抽出新绿,嫩枝在春风中轻轻拂动着。
柳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朝白塔上张望。
裴玄静径直向他走过去。那人听见动静转回头来,看清是裴玄静,惊得倒退半步。
“怎么是你?”
“是我。”裴玄静上前道,“我们又见面了,陈鸿先生。哦,现在应该称您为主客郎中大人了。”
陈鸿的圆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我以为来的是……”
“是一个名叫郎闪儿的小郎君,但其实是一个名叫禾娘的小娘子,对吗?”裴玄静淡淡一笑,“那封信是我写的。”
“你?”
“对。为了怕被陈先生识破,我先起草,再让婢女抄写一遍。她的那手拙朴字迹,果然骗到了陈先生。”
陈鸿越发局促起来,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拔腿要溜。裴玄静怎会放过他,一步拦在他面前:“陈先生,陈大人!你既应信前来,对于郎闪儿的情况,你就连问都不想问一声吗?”
陈鸿毕竟是个文人,做不出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位淑女争执的事来,何况这位淑女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他刚刚重新入朝为官,可不敢得罪裴度,只得苦着脸站定,问:“裴炼师,你怎么想到用郎闪儿之名来引我?”
“因为先生所作的《东城老父传》。”裴玄静道,“陈先生终究脱不掉文人脾性,爱作书立传,你自己把前后经过都写出来了,怎么能阻止他人读到呢?”
陈鸿低头不语。
“先生在写《东城老父传》时,特意化名为陈鸿祖。但有心之人不难从文风和内容中判断出,写作此文的陈鸿祖和写作《长恨歌传》的陈鸿根本就是一个人。更不要说,我们在蔷薇涧畔王质夫的草庐中‘巧遇’时,先生还声称自己姓‘祖’。”
“唉!”陈鸿算是承认了。
“陈鸿祖”,也就是陈鸿所作的《东城老父传》记述了一个名叫贾昌的人,因驯鸡有术而得到玄宗皇帝的宠爱。安史之乱中,贾昌未能及时逃出长安,结果妻离子散,富贵荣华一夕成空,从此看破后尘,皈依了佛法。先皇为太子时,感其身世,特为贾昌在春明门外建了一所院子,供他居住礼佛,并收留穷苦百姓行善事。
此刻,裴玄静与陈鸿就站在院子曾经坐落的地方,而院子本身已被皇帝下令拆除了,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了个一干二净。
裴玄静道:“听说陈大人升官了,玄静是该恭喜您吧?”顿了顿,她还觉不过瘾,又尖刻地补充,“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大人不仅更加富态,连袍子上的补丁也不见了。”
陈鸿的面色羞中含愧,难看极了:“炼师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我只想请陈大人回答一个问题,当年为什么要来拜访贾老丈?”
陈鸿叹了口气:“我实话实说。元和元年与王质夫、白居易在蔷薇涧旁论及明皇贵妃遗事后,我与白乐天分别写就《长恨歌传》和《长恨歌》。后来,《长恨歌》流传甚广,白乐天因之名声大噪,而我的《长恨歌传》却一直默默无闻,再加上仕途不顺,我便辞官回归故里。在洛阳家中时,我闲来无事反复诵读《长恨歌》,越读越觉有问题。”
“就是在蔷薇涧时对我提到的那些疑问吗?”
“正是。我开始怀疑王质夫在《长恨歌》中隐藏了秘密,而且与皇家有关,我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决定去找王质夫问个究竟。”
“他告诉你了吗?”
“怎么可能。”陈鸿苦笑道,“他当然一味搪塞,但他越搪塞,我反而越好奇,就越去纠缠于他。当时我沉迷在《长恨歌》的秘密中难以自拔,几次三番探访蔷薇涧,终于使王质夫不胜其扰,远避东川而去了。”
“质夫先生应白行简之邀去东川幕府任职,原因竟在于此?”
“我想是吧。”
裴玄静沉默片刻:“可是你并没有放弃。”
陈鸿赧然道:“质夫的逃避更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断,《长恨歌》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终究无法追去东川,只得另作他想。既然《长恨歌》中的可疑之处都围绕着杨贵妃的下落,我便寻思着,是否能找到尚在人世的天宝旧人,或许可以探听出一些端倪。”
“所以你便找到了贾老丈!”
陈鸿又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我找到的不是贾昌,而是他的妹妹贾桂娘。”
“什么?”贾桂娘竟是贾昌的妹妹!裴玄静有些晕眩,对啊对啊!姓氏、年龄和身世都相符,只怪自己根本没有朝那里去想。
陈鸿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起初我打听到杨贵妃有一个小宫婢名叫贾桂娘,安史之乱时随贵妃一起逃出长安,马嵬驿时她也在场,后来又一路跟随玄宗皇帝入蜀。玄宗皇帝回长安后,桂娘依旧在其身边侍奉,从兴庆宫再到太极宫,直至玄宗晏驾,贾桂娘始终不离左右。天宝旧人中,唯有她与明皇和贵妃最亲近,并且一直活到现在……”
“她死了。”
“我说的是几年前,我刚打听到贾桂娘的时候,她在兴庆宫中伺候王皇太后,活得好好的。”
“你见到她了吗?”
“颇费一番周折之后,见是见到了,但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贾桂娘的口风甚紧,虽然只是一名宫婢,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心里颇有些乾坤。”
裴玄静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我还是不愿罢休啊。现在想来,那阵子我真如走火入魔一般,每天从早到晚想的就是《长恨歌》里的秘密。既然当面问不出,我就偷偷地留意起贾桂娘的行踪。”说到这里,陈鸿自己也涨红了脸,多余地解释道,“并非我自己去跟踪,而是收买了兴庆宫附近的一户人家……”
想到陈鸿窘迫的生计,裴玄静暗中感叹,真肯下本钱啊!看来,当初他确实是对《长恨歌》的秘密着迷了。
“就这样,我终于发现,贾桂娘偶尔会去春明门外的一所院子。”
裴玄静问:“是来看望贾昌老丈吗?”
“也有可能是为我所惊扰,贾桂娘来找兄长商议对策,结果又让我发现了。不过,这一次我吸取了教训,没有直接闯入贾昌的院子,而是先多方打听,把贾昌的底细摸了一遍,才以士人的身份,假借路过之名,前来探访的。”
“你得到什么特别的吗?”
陈鸿看了裴玄静一眼:“我所探听到的,都写在《东城老父传》中,其他也没什么了。”
沉默片刻,裴玄静道:“可是,你在文中并没有提到贾桂娘。”
“那不是自找麻烦吗?其实说起来并不神秘。当年贾昌最得宠时,妹妹桂娘年纪小又伶俐,让杨贵妃看中了,召入宫中侍奉,闲暇时跟随贵妃学习歌舞。据说杨贵妃跳霓裳羽衣舞时,需要多名舞者相伴,还分主次,桂娘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安史之乱中贾桂娘出逃时,却没有招呼贾昌。”
“这是有点不合清理,不过以当时的情势,就连长公主都留在长安遭叛军杀害,落下一个贾昌也不算什么。”陈鸿道,“不过有一点确实值得注意,安禄山攻入长安时,曾下令张榜捉拿贾昌,这就十分蹊跷了。贾昌再得宠,也只是一个驯鸡人。安禄山放着那么多大人物不管,偏生要盯着贾昌,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贾昌知道什么秘密吗?”
陈鸿看着裴玄静,不置可否。
裴玄静却在想,那么说来先皇为贾昌建院子,并不一定是为了保护东墙上的字。看来,内情更为复杂。
她说:“所以,陈先生从贾昌这里仍然没有什么发现。但是,你见到了被贾老丈抚养长大的孤儿——郎闪儿。”
“一个扮成男儿的小丫头。”陈鸿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裴玄静问:“后来呢?”
“见过贾昌之后,我明白再深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暂时死了这条心。返回洛阳,我化名陈鸿祖写下《东城老父传》,以作记录,便将有关《长恨歌》的一切均抛诸脑后。直到去年秋天,突然收到王质夫那封莫名其妙的来信,这一切才如沉渣泛起,于是我再次赶赴蔷薇涧草庐,并在那里遇到了炼师。”
“那么今天,你又为何而来呢?”
“这……不是炼师冒郎闪儿之名给我写信吗?我还以为郎闪儿有情况要告诉我。”
“没有。”裴玄静干脆地说,“我只是想用这个方法再见一次陈先生。”顿了顿,她问,“您知道了吗?质夫先生死了。”
陈鸿点了点头,满面悲戚。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何而死的?”
陈鸿凝视着裴玄静。
“质夫先生是为保护玉龙子而死。他在《长恨歌》中隐藏的,正是有关皇家宝物玉龙子的秘密。”
少顷,陈鸿才道:“多谢炼师告诉我这些。”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讶异。
“质夫先生死了,可是陈鸿先生却升官了。”
“唔?”陈鸿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缓缓地说:“你我在蔷薇涧畔草庐的相遇,并非是巧合,而是有人命陈先生专程等在那里的。我说的对吗?”
陈鸿低头不语。
“我接下去所说的都是猜想,陈先生不必当真——”裴玄静的语气很奇怪,“当时,在收到质夫先生那封晦涩的书信后,你又对前因后果做了一番分析,最后决定,将所有已知的情况报于一人。你认为,以己之力不可能突破这个谜团,但这些线索对于那个人却是至关重要的。你决定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和判断力。”她讥讽地笑起来,“恭喜陈先生,你赌对了。由于你在此事中所出的力,终于可以换上梦寐以求的绯色官袍,蒙尘已久的仕途也可以从此拨云见日了。”
“裴炼师……”
“我说过了,这些都只是猜想。陈先生不必急着为自己辩解。至于王质夫的死,也只能怪他自己执迷不悟,更怪不到陈先生半分。”
陈鸿的脸色已然发青了。
“仙游寺前别,别来十余年。生别犹怏怏,死别复何如……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寿,多于王质夫。不知彼何德,不识此何辜?这是你们共同的好友白乐天为痛悼王质夫之死所写的诗句。陈先生那么爱解诗谜,何不猜一猜,这首诗中的江南毒蟒和江北狐妖,分别指的是谁呢?”裴玄静说完,扭头便走,再不多看陈鸿一眼。
他会去报告吗?去就去吧,裴玄静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反而感到十分平静。她已经开始期待直面相对的时刻了。因为,旁人解释不了整个谜团,更承担不了她的满腔仇恨。
除了那个人。
8
金瓮山中一片新绿,因为远离人世间的纷扰和尘垢,丰陵的春光反而比别处更烂漫,更浓郁。
站在神道尽头,裴度望着肃立两侧的石兽,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他身旁的李忠言问:“裴相公因何叹息?”
裴度反问:“李公公,你认为这些石兽、石碑可以存在多久?”
“一千年?一万年?”李忠言寻思着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些,只听说石头是世上最牢固的东西,所以要用石头刻写碑文,哪怕今后沧海桑田,你我早就灰飞烟灭,连鬼魂都消失了,石头却还能保留下去。”
“如果连鬼魂都消失了,就算石碑仍在,又有谁来读那上面的文字呢?”
“这……呵呵,裴相公的话太深奥,我回答不了。”
裴度点了点头:“我看根本用不了一千年,咱们的大唐肯定已经土崩瓦解了。到那时,即使有人能读到石碑,也会有他们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必定与今人不同。”
“裴相公!”
裴度轻轻一拍李忠言的肩膀:“走吧,到陵园里面去看看。”
两人并肩向陵园深处走去。少顷,李忠言道:“此次淮西大捷,裴相公居功至伟,听说圣上要立一块平淮西碑以示后人,裴相公是因此有感而发吧?我还听说,圣上命了中书舍人韩愈撰写碑文。我想以韩夫子的文才,即使到了千年之后,他的文章仍然会有许许多多的知音的。”
裴度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李公公不必放在心上。千秋功业,本来就要留给后人评议的,我们也不可能永远活在石碑里面。该放手时就得放手。”他停下脚步,回首眺望萋萋山麓,感慨万千地说,“能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长眠,生前有再多的憾恨也终会消解的吧。”
李忠言垂下眼帘,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面貌。
裴度问:“皇太后归葬的日子定在三月,陵寝来得及准备吧?”
“已经准备好了。”李忠言干巴巴地回答,“十年前,就准备好了。”
裴度自征西的战场回到长安后,皇帝为嘉奖他的巨大功勋,下诏加为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复知政事,裴度的几个儿子全部获得晋升。同时,皇帝还特别委任他为王皇太后的山陵使,负责奉送王皇太后入葬丰陵,完成她与先皇合葬的遗愿。
皇帝对裴度的宠信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巅峰。
李忠言问:“裴相公立了大功,可以入凌烟阁了吧。”
“凌烟阁?”
“是啊,我听说圣上曾与武相公立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可惜武相公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藩镇残忍地杀害了。如今裴相公平定淮西功成,不仅为武相公实现了未尽的心愿,也是替他报了仇啊。”
“凌烟阁之约……”裴度深思地看着李忠言,“你怎么知道凌烟阁之约?”
“是武相公亲口告诉我的。”
“他亲口告诉你?什么时候?”
“就在他遇刺前不久。”李忠言不动声色地说,“武相公曾经来过一次丰陵。”
“哦?武相公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来拜祭一下先皇。”
朝廷官员很少独自来拜祭皇陵的。尤其先皇与当今圣上的特殊关系,使很多当朝官员都尽量避免与先皇有瓜葛,武元衡生前是皇帝的心腹,在这点上更应该谨慎。再说,武元衡遇刺前正忙于削藩,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他必须来丰陵走一趟呢?
裴度凝视着李忠言,在明丽的春光下,李忠言那副未老先衰的模样更加触目惊心。裴度没有追问下去。
李忠言倒主动说起来了:“那一次来,我看出武相公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试着宽解他几句,谈到削藩胜利在望,他便提起了与圣上的凌烟阁之约。”
“哦。”
“不过他还说……”李忠言突然欲言又止。
“他还说什么?”
“武相公还说就算削藩功成,也不指望真的能上凌烟阁,只要圣上别‘鸟兽尽,良弓藏’也就罢了。”
说完这句话,李忠言小心又迫切地观察裴度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裴度只是沉默地眺望着春光无限,许久,方缓缓地吟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三月初十,李忠言再次在丰陵见到了裴度。这次,裴度是以山陵使的身份,主持了王皇太后入葬丰陵的仪式。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吐突承璀代表皇帝来为王皇太后进献祭品,并带来了裴度的最新消息——皇帝任命裴度为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
李忠言倒是一惊:“怎么,裴相公要去太原了?”
“是啊,这可是个肥缺。”吐突承璀的口气很怪,听不出是嫉妒、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
“可是什么?”
李忠言想起裴度在这里吟过的诗句,难道当时他就预感到自己要离开长安了?李忠言迟疑着问:“裴相公得罪圣上了吗?”
“哈哈!”吐突承璀笑起来,“你啊,在丰陵窝了这么多年,朝堂上的套路规矩还没忘嘛。”
“你以为呢?”李忠言也冷笑道,“只要不待在皇帝的身边,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衔就是虚的,宰相也就不成其为宰相了。”
“谁说不是呢。裴度平西立下大功,未免自视过高了些,在圣上面前一味直言,到底还是惹得圣上不开心了。”
“因为什么事?”
“喏,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淮西大捷,圣上想好好庆祝一番,打算在麟德殿中为李愬和李光颜这几个功臣设宴。可是你也知道,麟德殿年久失修,东廊的几根柱子都蚀烂了,须得好好修葺。此外,龙首渠有一段淤塞多年,也需要疏通。圣上还想在大内新建一座凝晖殿,再把长安几座大佛寺里的百年古木移一些过去……要我说,咱们圣上登基至今十二年了,天天为国事操劳,还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如今削藩大业已成,天下太平,大兴土木本无可厚非。可咱们这位裴相呢,偏偏不肯体谅圣上的心情,连续三次上疏,劝谏圣上不得虚耗国库,耽于享乐。你说说,就这点小事,至于那么危言耸听吗?圣上起初不理睬他,他居然上书自请除去相位。现在可好,满意了吧?”
李忠言沉吟道:“我怎么听说,立碑也引出麻烦了?”
吐突承璀将眼睛一斜:“你听谁说的?”
“你管不着。”
“哈!”吐突承璀一拍大腿,“你听说了也不奇怪,这事儿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韩愈在应皇帝之命撰写的《平淮西碑》中,极力称诵裴度为平定淮西的第一功臣。本来以裴度在淮西战役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来说,韩愈这样写法即使略带夸大,总体还是符合事实的,连皇帝亦无异议,但却有人心里不舒服了。
李愬雪夜突袭蔡州,取得了关键战役的胜利。回朝之后,皇帝同样大大地嘉奖,加封为凉国公,恩遇丝毫不逊于裴度。但他的部下及家人却认为,韩愈在《平淮西碑》中将李愬的功劳说得太轻,待之不公。李愬的夫人是唐安公主之女、皇帝的表妹,遂亲入大内,在皇帝面前好一番哭诉,终于说动了皇帝,于是下令磨去碑文,并让翰林大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平淮西碑》。
如此一来,韩愈和裴度的心情可想而知。皇帝与裴度这对君臣,自武元衡死后一直精诚合作,不料,当胜利来临之际,却开始心生嫌隙了。
李忠言道:“我怎么觉得,是裴相公自己想离开京城?”
“你的意思是?”
“现在抽身而退,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总比有朝一日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要好。”
吐突承璀冷笑:“哼!算他聪明。”
沉默片刻,李忠言问:“你要不要去看看眉娘?”
吐突承璀脸上的得意之色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怅惘的表情,好像颇费了点力气才回忆起来,眉娘是谁。
他含混地说:“眉娘入葬丰陵……快满一年了吧?”
“早就过了。”
“啊,我竟记不得了。”吐突承璀讪笑。
“那你还记不记得,眉娘绣的《璇玑图》去哪儿了?”
“什么《璇玑图》?”
“你不是说,圣上就是从那幅《璇玑图》上认出眉娘,才派你去广州找她的吗?”
“哦,你说的是那个啊……”吐突承璀的眼神闪烁不定,“圣上命归入宫中秘藏了。”
“是吗?”
“是啊。”
“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笑话,我藏那个干吗。”
李忠言不再追问。吐突承璀却坐立不安起来,匆匆告辞而去。
他那细碎的脚步声在更衣殿中回响了许久方止,李忠言的脸上渐渐浮起一层晦涩的笑意——
从武元衡到裴度。
从陈弘志到吐突承璀。
从《兰亭序》到《璇玑图》。
他仿佛看见,一座巨大陵墓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均已成型,神道、石兽、壁画和元宫都准备妥当。
万事俱备,就等着棺椁了。
李忠言“呵呵”地笑出了声,越笑越响,直到迸出眼泪。
裴度在忙着准备赴太原上任了。他将裴玄静召来书阁:“玄静,跟我们一起去北都吧。”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叔父,我可不可以留下?”
“我们连仆人都一齐带走,你不便单独一人住在长安府中。”裴度慈爱地说,“玄静,离开长安对你有好处。”
“可是我不想离开长安。”
“为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李弥和禾娘。”
“留在长安,你就能找到他们吗?”裴度耐心地劝说着,“禾娘是在青城山上丢失的,而李弥,虽然无缘无故地消失在金仙观中,但圣上已经重新封闭了金仙观,任何人不得入内,所以你即使留在长安,又能做什么呢?”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玄静啊,听叔父的话,放弃吧。借此机会离开长安,忘掉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今后不论是想入道,还是还俗,都由你自己做主。”
裴玄静垂头不语,良久方道:“我忘不掉。”
“那你想怎么样呢?”
“叔父,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
“什么事?”
“崔郎取回的玉龙子,叔父上呈给皇帝了吧?”
裴度点了点头。
“玉龙子是不是碎了?”
“碎了?”裴度皱起眉头,“为何这么说?”
“因为崔郎临行前曾对我说过,从聂隐娘手中取回玉龙子后,他会将其珍藏在胸前左襟处,除非刺破他的心脏,任何人都别想再夺走玉龙子。”裴玄静直视着裴度,“那日在郾城的城楼上,我看到叔父亲自射出一箭,正中崔郎的胸口,他翻身落马。当时我被人拉扯住了,没能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她扼住剧烈的心痛说下去,“可是,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叔父之箭,射中的位置恰恰应该放着玉龙子。按道理说,玉龙子应该替崔郎挡住了那致命一箭的。”
裴度不置可否,面色却变得愈发凝重。
“除非箭矢力道太劲,将玉龙子击碎后再插入崔郎的胸口。可是我们都知道,玉龙子的质地极其坚硬,历经数度变迁而无丝毫损坏,说明它确实是一件稀罕的宝物。那么,叔父的这一箭也不可能令玉龙子破碎!”在裴玄静那瘦削苍白的面颊上,浸满血丝的双眸大得吓人,也亮得吓人,“叔父,崔郎还活着是吗?你告诉我,他没有死对不对?”
“玄静!”裴度厉声喝道,“崔淼死了!连头颅都被砍下,高悬于郾城的城楼之上。你为何至今还要自欺欺人呢?玄静,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令叔父很痛心啊!”
裴玄静咬紧牙关。
过了好一会儿,裴度略微平复了心情,又温和地说:“接下去,朝中将有一件大事,永安公主要去回鹘和亲,回鹘派出的迎亲使者已来到长安,圣上即日便将举行盛大的仪式,为永安公主送亲。我会在盛典之后再启程赴太原,距出发还有些时日。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我们过几天再商议。”
裴玄静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裴度又道:“自安史之乱后,玉龙子已有多年不曾示人,所以一直有人妄称道君不再庇护李家、大唐的国祚堪忧。这一次,圣上将借永安公主和亲的机会,向天下及各国使节展示玉龙子。”他注视着裴玄静,语重心长地说,“玄静,玉龙子能够回归唐廷,有你的一份功劳。因此,圣上才将你与崔淼、聂隐娘等一干人区别对待,你要珍惜这个机会,摆脱无谓的心结。”
裴玄静向叔父行过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9
这半个月来,每夜在翰林院中轮值成了一件苦差事。翰林院东面的麟德殿正在大修,为了赶在良辰吉日召开永安公主的出降大典,皇帝命将作监日夜不停地施工。大明宫恢宏宁静的夜晚被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打得粉碎。
受罪的当然不止翰林学士们。内侍和宫女,以及驻扎在附近九仙门的左神策军统统不胜其扰,半个月过去,人人挂上黑眼圈。可是皇帝的旨意,谁又敢抱怨呢?
太液池西南岸的清晖阁前,有一块彩旌和锦幡围饰的平地,向来作为教坊演练歌舞之处。今日,这里歌舞又起,宫娥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动的身影倒映在太液池的碧波百顷中。她们的背后是云烟浩渺的太液池,隔岸承香、含凉、紫兰诸殿飞檐翠瓦、画栋朱梁,如同月中蟾宫,人间仙境。
煞风景的是,从麟德殿的方向仍不时有捶打敲击声传来,把一阕好端端的《霓裳羽衣曲》搅得支离破碎。当舞曲由慢转快时,宫娥们的舞步也变得零乱起来。
皇帝面沉似水,朝教坊内官摇了摇头。她见势不妙,赶紧叫停。
“走走走,你们快退下!”她一边忙不迭地向宫娥摆手,一边跪倒在皇帝面前。
“你们怎么回事?”皇帝愠怒道,“再过三天就是庆典了,这支舞怎么还是跳不好?”
“是奴婢失职,请大家责罚。”
“责罚你们有何益?朕要的是《霓裳羽衣舞》!”
内官匍匐于地,一个劲地发抖。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快去练!”
“大家,”内官向上磕了个头,“那把琵琶是不是可以……”
“琵琶怎么了?”
乐班第一名的琵琶女出班跪倒,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紫檀琵琶。
内官战战兢兢地回答:“禀报大家,这把琵琶我们实在用不好。请大家开恩,允许我们用回原来的。”
“你们用不好?”皇帝厉声质问,“你知道这是谁用过的吗?”
“知道,知道!”内官磕头如捣蒜,“正因为它太尊贵了,我们、我们真的是承担不起啊!”
“算了。”皇帝十分扫兴,“你们回教坊继续练习吧。三天之内必须练成,庆典上若再有差池,后果你们自己清楚。”
“是。”内官见陈弘志朝自己使眼色,赶紧将紫檀琵琶交到他手中,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陈弘志小心地把琵琶捧上御案。
皇帝问:“你可知这把琵琶的来历?”
“奴不知。”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它是杨贵妃曾经用过的琵琶。”
“哦!”陈弘志瞪圆了双眼,其实他对杨贵妃知之甚少,但看到日前吐突承璀将这把紫檀琵琶送来时,皇帝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很久,又命教坊第一的琵琶女演奏它,今天还亲自观看她们的演练,可见他对这把琵琶极为珍爱。所以,陈弘志也竭力做出惊异的表情来。
“可惜啊!现如今的大明宫中,已经无人能够奏好它了。神器虽还,天籁依旧难觅啊。”皇帝的声音中满是惆怅。
“大家,吐突将军来了。”陈弘志低声通报。
“来得正好。”皇帝的表情开朗了些,招呼吐突承璀上前来,“你把它送回兴庆宫去吧。”
“兴庆宫?”
“是啊!勤政务本楼上。你知道应该放在哪儿。”
“是。”吐突承璀赶紧答应。
皇帝犹有不舍,轻轻拨了拨琵琶的弦,苦笑道:“这么好的五弦琵琶,教坊中竟无人能够弹奏,给她们也是暴殄天物,罢了罢了。如果……”他的声音突然低落下来,若有所失地说,“说不定杜秋娘能弹得好它。”
吐突承璀和陈弘志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都赶紧敛容肃立。
“不管怎样,白居易献琵琶,这件事做得好。朕应不应该奖励他?”皇帝看着吐突承璀道,“白居易贬去江州有段时间了,如今台州刺史一职正好空缺,要不然就把他量移到台州去?”
吐突承璀的眼皮跳了跳,躬身道:“大家,白居易被贬还没满三年,现在就量移吗?”
“嗯?”
“奴是觉得早了点,太便宜了他。”
“你呀,也太小气了。朕不是说了要奖励他吗?贬满三年再量移,就算不得奖励了。”
吐突承璀看出皇帝心情不错,便继续恃宠卖乖道:“江州原就是个好地方,白居易遭贬谪还能过得那么舒服,写了首《琵琶行》又流传开来。若是再让他去了台州,更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微笑:“若不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傅练慈也不会将紫檀琵琶托付给他。”
“算他识相,到头来还懂得要把琵琶交上来。”
“否则还能怎样?”皇帝一收起笑容,便恢复了冷厉的表情,“他知道傅练慈的身份,也明白紫檀琵琶的来历,再匿藏的话就是存心欺君,他这辈子还想在朝为官吗?”
吐突承璀附和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你说得也有点道理,还是让白居易在江州继续待个一年半载吧。台州刺史的人选,朕另外考虑。”
“大家英明。”吐突承璀道,“奴把柳泌送回老地方了。”
“哦,他怎样?”
“全招了。包括蛊惑百姓、打压佛门、妄图一统道门各宗当首领等等。他手下那个叫乾元子的,也承认了占据楼观道、打砸仙游寺,还有在青城山和天台山上干的所有勾当。”
“不谈别的,柳泌为了力压道门各宗,企图毁掉圣物玉龙子。单单这一条就死有余辜!他可知罪了吗?”
“他敢不知罪!”吐突承璀鄙夷地说,“您别看他往日嚣张得很,被戳穿了真面目后就变成一条癞皮狗,怕死求饶的样子着实叫人不齿,亏他还是个道士呢。哦,他们还招出一件韵事来。”
“韵事?”
吐突承璀满脸坏笑:“他们为打听玉龙子的下落,逼死了通州刺史的妾。至于这个姜夫人嘛,和通州司马元稹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元稹么……”皇帝漫应一声,似乎没多大兴趣。沉默片刻,又道:“朕的丹药?”
“哦,奴让柳泌又炼起来了。为求圣上饶命,柳泌发誓使出看家的本领为圣上炼丹,奴也会一直盯着的。”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吐突承璀鼓起勇气说:“不过奴觉得,那个丹药大家还是少……”
“嗯?”
吐突承璀忙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对了,你最近要多多留意论莽替。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意外。”
数日前,吐突承璀为了逼迫禾娘招供,竟想出一个恶毒至极的招数,把禾娘送到吐蕃囚犯论莽替的地牢中,供给吐蕃人蹂躏。他的理由是:禾娘毕竟是个少女,即使能熬过严刑拷打,也绝对无法忍受野兽般的吐蕃人的凌辱,肯定会精神崩溃的。可他没想到,禾娘竟宁愿被活活虐死,至死不肯屈服。
吐突承璀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极度变态的心理驱使下,才想出这样惨无人道的逼供方法。对皇帝只强调禾娘之死是自做自受,皇帝也没有追究,对他来说,禾娘的性命又能算什么呢?
吐突承璀谄媚地说:“大家,论莽替在地牢里都关了十几年,还能出什么意外。”
“你不知道,朕将与回鹘联盟之事,吐蕃好像事先听到了风声,正在边境上集结,已然摆出了大战的架势。”
“啊?”
皇帝冷然道:“吐蕃一直在向我们讨要论莽替。朕就是不给。他们想要回论莽替,要么拿河湟的城池来换,要么就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奴懂了,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论莽替看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在皇帝面前拍过胸脯,吐突承璀赶紧又下了一趟地牢,虽然明知绝无差池,还得再检查一遍才能放心。
狱卒刚一打开地牢的门,冲鼻的腥臭气息便扑面而来,吐突承璀虽早有准备,也几乎被熏得背过气去。为怕失火,地牢仅在门边点着两盏小油灯,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深处的铁笼中有一个臃肿如山的身躯。离得好远都能感受到那股野蛮的热力,似乎关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千年异兽。
吐突承璀原本还想仔细巡察一番,这会儿勇气消失殆尽。他掩着口鼻迅速退出门外,转而向狱卒询问论莽替的情况。
狱卒回答,论莽替一切如常,只是自从那个少女来过之后,他的饭量比过去更大了。
“原先他一个人吃的就顶我们几个,还天天喊肚饿,而且只肯吃肉。”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权当养了头吐蕃蛮牛!”
当天夜里,狱卒果然送来了更大块的肉排,放进铁笼后就赶紧退了出去。地牢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就算是狱卒也无法忍受。
论莽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起肉排啃了好一会儿,遂将啃了一半的肉排甩到铁笼后方:“喂,小子,出来吃啊。”
须臾,铁笼后方的墙上“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墙上的泥块被扒开了,露出一个孔洞。一个人从孔洞那头爬过来,捡起地上的肉排就吃。
论莽替说:“天底下还有你这种傻瓜,居然陪我坐牢。”
那人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啃肉排。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肮脏不堪,头发不知多久没梳理了,乱蓬蓬地散着,脸上更是布满泥灰,胡子茬儿也有寸把长了,只有一双稚气的眼睛表明,他的年纪并不大。
吃完肉排,那人也不理睬论莽替,转身又爬回孔洞里去了。
论莽替道:“哎哎,别急着堵那个洞嘛,还得好几个时辰没人来呢。咱们聊聊?”
没有回答。
论莽替无奈,但又不甘心。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伙子,是他受困于大唐十几年后,第一次出现的逃跑的机会。现在,论莽替只要设法出铁笼,就能从这小子挖通的地道逃出去。可是任凭他磨破嘴皮子,这小子都不肯明确答应一声。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好像也不再回地面上去了,而是在地牢旁的坑洞中住了下来。
天底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吗?
论莽替怎么也想不通,但这个傻小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论莽替决定先养着他,再等待时机。
论莽替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带出生天的。
论莽替自说自话起来:“嗳,你从金仙观那儿挖过来,一定在墙上看到过一些画吧?画着海还有龙什么的。”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论莽替就当作他在听:“我给你说说那些画的来历吧,想不想听?我打赌如今在你们大唐啊,都没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李弥窝在坑洞中,只是紧盯着手中的一枚金簪。
当禾娘的尸体被拖出去时,他从窄缝中看见了掉在地上的这枚金簪。地牢中太昏暗太肮脏,可是这枚金簪反射出的微弱光线,正好照到了李弥的眼睛上。他一下就认出了金簪,于是决心挖穿砖墙,进入地牢。
他相信,是禾娘要他收好这枚金簪的。
见李弥终于进来了,论莽替喜出望外,拼命要求他帮自己逃走。李弥不理睬他,只是捡起金簪回到坑洞中。但他也没有沿原路返回金仙观,而是继续留在了坑洞中。
李弥作了一个决定:留在禾娘死去的地方,永远守在这里。
他摩挲着掌心的金簪,喃喃自语:“禾娘,我会为你报仇的,你等着。”
论莽替那怪腔怪调的话音持续地传过来,李弥充耳不闻。
吐蕃人完全想错了。李弥留下来,唯一目的就是为禾娘报仇。他现在还杀不了吐蕃人,也不想杀他。李弥是眼睁睁地看着禾娘受尽折磨而死的,他要让论莽替经历同样的过程。
不,是更加惨烈的过程。
李弥举起金簪,在墙上划过一道,用这种方法记录自己在地下度过的日子。
今天划的正好是第一百道。
10
麟德殿中的庆典如期举行了。
修葺一新的复道重阁披锦缀彩,朝臣和来使从宫门一路行来,远远望见高耸的殿宇上金辉闪烁,银光浮动,都不禁眼花缭乱起来。再至殿中,只见满殿的金狮雀扇、玉树琼花,连两侧宫娥内侍的脸上都映照着隐隐霞光。香熏缭绕,纱帷拂动,行走其中使人不由地肃然起敬。宣礼声起,皇帝升座。一时法乐齐鸣,众人行礼如仪,心中既澎湃着盛世重现的激动,又闪现着错入幻境的迷茫。
当殿庭中跳起《霓裳羽衣舞》时,这种亦真亦幻、似喜还悲的感觉到达了顶点。一曲终了,大唐朝臣们竟然忘记了喝彩,倒是各国来使看得兴致勃勃。
当内侍捧出玉龙子时,整个大殿的气息都凝滞了。事实上,在场的所有大唐朝臣也无一人亲眼见过玉龙子。自从安史之乱后,玉龙子的下落就成了一个谜,虽然李唐皇家始终坚称拥有玉龙子,但各种说法一直很混乱。
今天,借着这个难得的隆重场合,玉龙子的真身终于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它看上去小而玲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奇。但今天能够亲眼见到它,大家已经很满足了。
回鹘使者出班,诚惶诚恐地向大唐皇帝表达可汗的谢意。
今天的仪式过后,永安公主就要踏上和亲之路了。
在众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大殿东阁的帷幕徐徐升起。盛妆的永安公主矜然端坐,高髻上的珠翠玉冠闪闪发光,满脸的花钿圆靥、脂粉鹅黄,不仅修饰了五官容貌,连表情都看不出来了,衬着背后交叉的两柄合欢纨扇,只觉是一尊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女神像。
使者又提出一个请求——保义可汗染疾,希望永安公主在临行前,能以大唐宝物玉龙子为可汗祈福。
皇帝应允。
永安公主缓缓来到殿前,从内侍手中接过玉龙子,高高举过头顶。
当一切光线都凝聚在玉龙子上时,它变得那么晶莹剔透,仿佛真的充满了神奇的力量,有几个朝臣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起来。
突然,永安公主两手一松,玉龙子掉落于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
麟德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哈哈哈!”永安公主骤然爆发出的狂笑声,在殿内久久回荡。
又一次被龙涎香所包围,裴玄静仍能体会到那种独特的神圣与悲悯之感。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龙涎香本身所带来的,还是因为她仅在皇帝的身边闻到过龙涎香,便自己给它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龙涎香和天子,已经在她的心中融为一体,分不出孰先孰后。
自从裴玄静被宣进殿后,皇帝就一直默默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裴玄静便跪在那里,龙涎香使她的心绪愈来愈宁静,甚至感觉可以就这么跪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这是她觐见皇帝这么多次以来,内心最为坦荡的一次。
皇帝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召见你吗?”
“请陛下明示。”
“不需要了吧?”
裴玄静抬起头,上回见皇帝还是在去年的春天,这一年中他又老了许多,而且显得憔悴,气色不佳。奇怪,现在不应该是他自登基以来最得意的时候吗?如果不算刚刚在和亲大典上发生的意外的话。
她挺直腰身,干脆地回答:“是,是我怂恿永安公主当众砸碎玉龙子的。”
“为什么?”
“因为她不愿去回鹘和亲,向我请教对策。”
“你就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我只是听说,陛下将在大典上展示宝物玉龙子。所以,我建议永安公主找机会砸了玉龙子。刚巧,回鹘使者要求用玉龙子为他们的可汗祈福,把机会拱手送给了永安公主。”
皇帝冷笑:“她这么做了,就可以不去回鹘吗?”
“这会使她在众人面前像个疯子,而回鹘不可能要一个疯了的大唐公主。”
皇帝向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裴玄静,有时候就连朕都觉得你不可思议。”
裴玄静垂下眼帘。
少顷,皇帝又问:“你怎么知道玉龙子是假的?”
“我只知道玉龙子以坚韧著称。”裴玄静回答,“以永安公主的力气是砸不坏它的。”
“但是它碎了。”
“那就证明它是一件赝品。”
“所以,你让朕在天下人前丢尽了脸面。”
“陛下,”裴玄静抬起头来,“这并非是妾的初衷。”
“哦,那你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我的初衷吗?裴玄静很想对皇帝说,其实我比您更希望它是真的。因为那样的话,崔淼就极有可能还活着。而现在,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崔淼从聂隐娘手中取回的是一个假的玉龙子。裴玄静认定,聂隐娘绝不可能掉包玉龙子。那也就是说,他们历经艰辛从天台山上找回的,本来就是一个赝品。
她黯然道:“陛下,玉龙子拿回来时,您就知道它是假的了吗?”
“是的,因为它从中间裂开了。”皇帝淡淡地说,“是被裴爱卿的箭一射两半的。但真正的玉龙子不应该破损。”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可是陛下……”
“于是朕密令尚方局把两半玉龙子粘合起来。毕竟在大殿之上,离得那么远,没人能识别出真伪来。然而,”皇帝盯住裴玄静,“你把朕的计划全都毁了。”
“不过,你确实帮到了永安。”皇帝心平气和地说着,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保义可汗死了,就在永安公主当殿砸毁玉龙子的那一天。回鹘人认为,是大唐咒死了他们的可汗。朕倒觉得,还是这样好,否则永安一嫁过去就得当寡妇,按照惯例,她还得嫁给保义可汗的继位者。回鹘人明知他们的可汗病得朝不保夕,还执意要与朕和亲,自己就没有诚意,怪不得我们。”
“但朕不会因此就饶恕你。”顿了顿,皇帝道,“裴玄静,你就那么恨朕吗?”
恨?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她恨他吗?也许吧,然而裴玄静更恨自己。因为她曾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取回玉龙子,皇帝就会放过他们。她以为皇帝要的是忠诚,但其实他要的是命。
裴玄静问:“陛下,这一切都是您安排的,对吗?”
他仍然没有露出受到冒犯的怒意,目光里反而含着一丝戏谑。
裴玄静说:“汉阳公主让我以寻仙之名去青城山时,您就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了。而您恰好也想寻找玉龙子,所以就假意上当,顺水推舟放我与韩湘成行。陈鸿是您派在蔷薇涧草庐等待我们的,专门为我们提供有关《长恨歌》的线索。他自己对此研究多时,却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您决定让我来试一试。还有柳泌,我猜想他去当台州刺史时,也奉了您的秘密旨意,去监视天台山上的冯惟良道长。因为一直有传言说,玉龙子可能被天台山收藏着。再有王质夫,原本已经远远地躲到东川去了,可是陛下派李逢吉去接任东川节度使之职,令他感到危险迫近,于是忙不迭地辞官,一边给陈鸿和白居易他们写信警告,一边亲自赶往天台山。但他还没找到冯惟良,就被柳泌抓住了。王质夫宁死不屈,虽遭严刑拷问却仍然死守玉龙子的秘密,至死都不知道,他所保护的其实是一件赝品。”裴玄静怅然道,“也许这样对他更好。”
“也许。”皇帝居然附和了一句。
多么可笑啊,那么多人费尽心机争夺的,竟然是一个假的玉龙子。
“冯惟良道长知不知道玉龙子是假的呢?”
“大概也有所怀疑吧。只是他不会像你这样,用砸的方法来验证。”皇帝嘲讽地说,“对冯惟良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那枚玉龙子是真的。有玉龙子在,对天台山和他本人的地位都有所裨益,他何必自煞风景,非要证明其真假呢?反正,也没人敢说那是假的。”
“所以,陛下也打算以假乱真。关于玉龙子的流言太过纷杂,已经到了真伪难辨的地步。陛下只要拿出一个玉龙子来,就足以堵住天下人的嘴。正如陛下所说,谁又敢挑战它呢?”
“你啊。”
裴玄静低下头。
少顷,皇帝道:“是朕大意了。自从你这次回到长安,朕认为你应该接受教训,学乖了,所以才在你叔父的再三恳求下,放你回了裴府,也没有再派人监视你。没想到,你竟然打起了永安的主意。”
“是她自己想法找到我的,还说是汉阳公主给她的建议。”
“汉阳公主?”皇帝一哂,“你以为她是站在你这边的吗?不,其实她也一直在利用你寻找玉龙子,为了帮助太子得到它。”
“太子?”
“汉阳公主是李家的女儿,也是郭家的媳妇嘛,对郭家未来的前途相当在意。朕虽立了郭贵妃之子为太子,但郭家总是不够放心。朕也曾经当过太子,知道这种心情。”
当年,肃宗皇帝不就因为没有得到玉龙子而耿耿于怀吗?历史永远在轮回,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当今太子李宥乃郭贵妃所出,皇帝却把象征帝位传承的血珠给了傻孩子十三郎,令郭贵妃相当困扰。她一定担心,李宥的太子之位仍然充满变数。假如能够得到玉龙子,无疑是对李宥太子之位的决定性保障。
想必郭贵妃再三恳求了嫂子帮忙,汉阳公主便义不容辞了。
皇帝道:“说说吧,真的玉龙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裴玄静茫然地摇头,玉龙子已经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都夺走了,她还能再做什么?
皇帝像在自言自语:“有没有可能杨通幽从倭国取回的玉龙子就是假的?”
不,裴玄静觉得杨玉环没必要留着玉龙子。也就是说,天台山上最初所藏的玉龙子应该是真的。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假的了呢?
皇帝又问:“你觉得皇太后知不知道真玉龙子的下落?”
王皇太后吗?裴玄静一愣,随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王质夫所知的玉龙子内情肯定来自于王皇太后,那么王皇太后是告诉了王质夫全部,还是仍然保留了一部分秘密呢?
裴玄静紧张地思索起来,《长恨歌》写于元和元年末,也就是说在那之前,皇太后就把玉龙子的秘密吐露给了王质夫。但是从那时起的整整十一年中,《长恨歌》广为流传,王皇太后从未表现出任何不安,会不会是因为她本就知道天台山上的玉龙子是假的?可是元和十二年时,她又为什么突然急迫地要寻找王质夫呢?
莫非,从一开始就是汉阳公主假托王皇太后的旨意?要裴玄静去找王质夫的根本不是王皇太后,而一直就是汉阳公主?
从皇帝刚才的话中听出来,似乎是这样的。
难怪王皇太后从未亲自召见过裴玄静,所有旨意均由汉阳公主转达。至于贾桂娘,也很可能是被汉阳公主所欺骗,莫名其妙地献出了性命。
自始至终,所谓王皇太后要寻找王质夫,就是汉阳公主一手主导的骗局,目的就为了利用裴玄静打探玉龙子的下落。
其实她和皇帝一样犯了舍近求远的错,却不知道真相始终掌握在他们的母亲手中。
等等,裴玄静突然又想到,假如王皇太后是掌握全部真相的人,那么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呢?只有一个可能:是先皇告诉她的。
贾昌!裴玄静的脑海中闪过春明门外的小院。陈鸿在《东城老父传》中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先皇为太子时,因怜恤贾昌,曾施舍钱粮为他专门造起了那座小院。
她明白了。先皇那么做,并非出于怜悯。贾昌和贾桂娘兄妹是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最信任的人。不妨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杨通幽从倭国取回玉龙子以后,玄宗皇帝虽然让道门将它保管起来,但他仍然希望李家的后代能够得到它。于是,他把从道门取回玉龙子的暗语交代给了一个他所信任的外人,这个人谙知皇家内情,却与权力纷争毫无瓜葛,是唯一一个能够不偏不倚,忠实执行玄宗皇帝遗讯的人——贾昌。
而贾昌一直等到贞元后期,才等来了那个符合玄宗皇帝要求的继承人——先皇。
裴玄静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贾昌说出暗语之后,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但是先皇不仅没有让贾昌死,反而设法供养他,实可谓仁慈。但问题又来了,先皇取得暗语以后,有没有去向道门要回玉龙子呢?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否则,天台山上就不会藏着一个假的玉龙子,王皇太后也不会将这些秘密泄露给王质夫,并对暗藏秘密的《长恨歌》的流传听之任之。因为在她看来,那些秘密早就没有意义了,以曲笔的方式记入一首诗,使之千古传诵,未尝不可。
王质夫却被蒙在了鼓里。
在裴玄静思索的过程中,皇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此时,才突然问了一句:“他……拿到玉龙子了吗?”
“他?”裴玄静猛然意识到,皇帝指的是先皇。她恐惧地瞪着皇帝,难道他竟能看穿自己的心吗?不,应该是他也想到了这一层,试图通过自己来证实他的推测。
从皇帝的脸上,裴玄静又见到了他对先皇无法掩饰的怨恨。
那么,真玉龙子究竟在哪里?它曾经飘洋过海,又历经波折返回大唐,它现在会在何方?
突如电光火石一般,裴玄静仿佛再次站到了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中:临摹在墙上的《兰亭序》,倭国遣唐僧空海,永贞元年的冬天,太上皇给予空海提前回国的手谕……
“你想到了什么?”皇帝紧盯裴玄静问。
裴玄静沉默。
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裴玄静,朕命你找回真玉龙子。”
“我?为什么总是我?”
“因为你总能达到朕的期望……部分的。”皇帝奇怪地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裴玄静,还是在嘲笑自己,“其实选中你的并不是朕,而是武爱卿。然时至今日,朕佩服他的眼光。”
裴玄静还是沉默。
“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朕都可以考虑。”
裴玄静说:“请陛下把禾娘和李弥还给我。”
“禾娘?李弥?”皇帝问,“他们在朕这里吗?哦对了,朕听说那个禾娘已经死了。”
“死了?”
“是的。至于李弥嘛,裴爱卿不是也没在金仙观里找到他吗?朕就更不清楚了。”
“是陛下杀害了他们,对吗?”
没有回答。从皇帝的脸上,裴玄静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冷漠。她咬了咬牙:“那么,就请陛下答应我的另外一个条件。”
“你说。”
“请陛下告诉我崔淼的身份。”
“崔淼?这又是谁?”皇帝扬起剑眉,“哦,朕想起来了。他不就是一个江湖郎中兼藩镇的奸细吗?”
“陛下忘记了一点,他还是您的十三郎的救命恩人。”
“那又怎样?”
“陛下也下令杀害了他,对吗?又或是王皇太后下的令?陛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崔淼必须死,是他的身世吗?陛下也一直在利用我追捕崔淼,对吗?”
“够了!”皇帝厉声呵斥,“朕命你寻找国之至宝,你却与朕纠缠这些蝼蚁贱民,到底是何道理?”
“蝼蚁贱民就该死吗?”
“朕说他们该死,就该死。”
“可是公道在哪里?”裴玄静叫起来,“崔淼、李弥,还有禾娘,他们都不曾犯下死罪,这不公平啊,陛下!”
“公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两个字?”皇帝的面目扭曲,变得格外狰狞,“你为了自己的私心,蛊惑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龙子,破坏大唐与回鹘的联盟。大唐与回鹘结盟不成,使吐蕃见到了可乘之机,已经在边境上挑起战火了。现在吐蕃陈兵边境,那些即将战死的兵将们,那些面临家园破碎、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他们问谁去要公平?问你吗?你给得起吗!”他从未在裴玄静面前如此激动过,已经在吼叫了,“本来永安与回鹘和亲,至少能威慑吐蕃一到两年,朕趁着淮西大捷,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收服其他藩镇,再集中兵力对抗吐蕃。可是现在,吐蕃以逸待劳,而大唐却不得不内外同时作战。当然,朕不怕!只要有朕在,再艰难的状况大唐都会熬过去的。但你必须承认,你所谓的公平,根本就是自私!”
“不,不是的!”
“不是吗?那你就当他们都为大唐牺牲了吧!”
“牺牲?可禾娘、李弥都还是孩子……”
皇帝向裴玄静俯下身:“朕最爱的女儿普宁公主与藩镇和亲时才十四岁。朕明知那是一个火坑,却亲手把她推了下去。普宁死的时候,还没到十八岁。她的棺椁运回长安时,朕都认不出她来了……”皇帝的脸离得太近了,裴玄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和你口口声声喊冤的禾娘相比,朕的女儿难道不是更无辜吗!”
裴玄静无法再看他,只得微微闭起眼睛。
“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为了‘天下一家,四海归心’,为了大唐中兴,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都必须牺牲。你懂了吗?”
过了好久,裴玄静才回答:“陛下不答应妾的条件,妾就不再为陛下做任何事情,也不再相信陛下的任何话。”
话音落下时,裴玄静自己也震住了。好像是她体内的另一个人说出了这番话,但又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
裴玄静低下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凛凛天威。
在她的头顶上,皇帝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地响起来:“你会的。有朝一日,你会为朕做任何事,更会信朕如天。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永安公主发愿入道了,她能有今天拜你所赐,正好,你去陪她一起修道吧,就在大明宫中。”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玄静被陈弘志带出殿外。
这就完了吗?她有些神思恍惚。从元和十年盛夏的那个雷雨之夜开始,她先后解开了《兰亭序》、《璇玑图》和《长恨歌》的谜题,却没能预知到今天。
不。裴玄静对自己说,这一定不是结局。她突然又发觉,陈弘志老盯着自己的右手看,这才意识到,右手一直握得太紧,已经麻木了。裴玄静松开痉挛的手指,满掌心的汗,顿时被风吹得凉津津的。
一切都宛如梦境,唯独她的手中却没有纯勾。
如果有呢?
——敬请期待《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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