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是!”
说罢,叶燕放肆地笑了起来,直到路边行人回头来看她俩,才低调地矮下头来。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还想问你呢——昨晚,你为什么把钱借给我?我们又不认识,谁会把钱借给陌生人呢?你怎相信我会来还钱?”
“不知道。”小微看着她春日阳光下的脸颊,白里透红到吹弹可破,“感觉。”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走了半个多钟头,迎面却是北湖公园的大门。
“哎呀,走得也累了,去公园里休息一下吧。”
小微还有些不好意思,叶燕却拉着她买了门票。跑进公园柳树成荫的堤上,看那一汪广阔的湖水。一阵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带来漫天遍野的柳絮,每到春天这个时候,N市总会飘满雪花般的纤维,过敏的人会感到讨厌,小微却眯起眼睛很是享受。
耳边响起叶燕的声音:“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哦……”这是小微从没考虑过的问题,她皱起蛾眉说,“为了活着。”
“答案正确!”
那个春日的下午,北湖柳荫下的叶燕,像一朵初绽的夹竹桃花,美得几乎要滴出汁液了。
自此之后,每个周末,谢小微都会与叶燕见面,每次约在不同的地方,就像间谍在秘密接头,从卖打口碟的学校后门口,到鼓楼夜市深处,再到新开的肯德基,或是街边的鸭血粉丝汤。
叶燕的钱包鼓鼓的,有永远花不完的零用钱,无论在商场买衣服鞋子,还是去溜冰场与电影院,一律由她埋单。小微自打考进大学,吝啬的爸爸只负担学费,平常吃用开销全在学校,几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她正考虑晚上出去打零工赚钱,或去给小学生做家教之类的。所以,每次跟叶燕出去玩,碰到付钱总是最尴尬。她说将来有了钱会还给叶燕的,尽管她不晓得何时才能等到这一天。
“小微,我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吗?”
“当然是啊。”
“好啊,但我希望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是一个秘密?”
“秘密。”
“好,我会永远保密的。”
“你发誓?”
虽然,小微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还是认真地说:“我发誓,谢小微永不泄露与叶燕的秘密,直到死!”
“叶燕也发誓,直到死!”
那个深夜,她俩徘徊在无人的街头,布满梧桐树影的路灯下,谢小微看着叶燕阴鸷的眼神,后背心的汗毛骤然竖起。
谢小微是个认真的人,严格履行了誓言,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叶燕,反正也没有同学关心过她,包括睡在她下铺的室友,以及上小学一年级的阿丸妹妹。
有个周六,她俩坐着公交车,晃晃悠悠穿越大半个市区,到了古老的南城,叶燕指着一所高中的大门说:“这是我的学校。”
“啊?你是高中生?我一直以为你在读大学呢。”
叶燕这天打扮得颇为清纯,穿了条黑白格子的学生裙,吐了吐舌头:“小微,我看过你的身份证,我只比你小三个月。”
“嗯,我是六月出生的,你是九月的吗?所以我比你高一届。”
怪不得,完全看不出两人有年龄差距。
“哎呀,早读书就是好啊,你该叫我妹妹哦。”
“我有个妹妹,叫阿丸,长得超级可爱,才小学一年级。”
下了公交车,叶燕停留在马路对面,一排冬青树丛背后,刻意远离高中大门。
“你不想被同学或老师看到我们在一起吗?”
“别忘了,我也发过誓,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小微远远看着学校门牌说,“以前,我家也住在南城,这所高中是出了名的市重点,听说进去很难的。”
“对我不难。”
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小微有一丝羡慕:“那你快要高考了吧?”
“嗯,再过两个多月。”
“填志愿了吗?”
“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中文系。”
“你的成绩很好吧,特别是语文?”
“还行吧。”
“嗯,我读的也是中文系,最喜欢古典诗词。”
叶燕拉着她的手说:“嘿嘿,看来我们所有的爱好都一样。”
“是老天爷的安排?”
“小微,你跟我来一个地方吧。”
“很好玩吗?”
“嗯,你来了就知道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小微也不敢多问,跟着她穿过这片老城区。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走进一个静谧的住宅小区,全是两三层的小洋楼,高高的围墙上插着碎玻璃或铁丝网,偶尔有隐秘的花蕊伸出墙头。
叶燕掏出一串巨大的钥匙,打开厚重的铁门,小微惊诧道:“这是哪里?”
“我家。”
“你爸爸妈妈在吗?”
“都不在。”说着她已走进一个小院,门后种着两株夜来香,还有几十盆快要枯萎的花,“我一个人住。”
“天哪,那么大?”
小微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栋小楼,虽然只有两层,但前后左右没有邻居,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深宅大院。
“进来吧,不用换拖鞋了。”
叶燕慵懒地走进屋子,这是个硕大的客厅,摆着领导级别的黑色大沙发,还有两个比人还高的景德镇瓷瓶。
“好漂亮啊。”
小微拍了拍大瓷瓶,叶燕已从厨房拿出两瓶冰汽水:“都是爷爷留下来的。”
“你爷爷是个大人物吧?”
“嗯,还行吧。”她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记得小时候,省长经常来我们家做客,就坐在这个位置。”
这话说得小微都不敢往下坐了。
“爷爷奶奶去世后,就很少有人再来了。小微,别客气。”叶燕一边将她拖下来,大口灌着汽水,心满意足道,“以后,我会经常带你来我家玩的。”
“那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哦,他们还活着。”这话说得真是奇怪,叶燕耸了耸肩膀,“我爸爸在美国,妈妈在欧洲,已在外面很多年了。”
“哇,真羡慕啊,他们是不是经常给你带各种好东西回来?”
要知道,那年头有个在国外的亲戚,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
“我有两年没看到爸爸了,妈妈也是今年春节才回来一个礼拜。”
“一个人住的话,谁来照顾你呢?”
“有个老保姆,每天中午会来打扫卫生,给我做菜做饭,但她经常回乡下去,那时就得靠我自己了。”
小微站起来走了一圈,看着幽深的楼梯,拐角下藏着蛛网:“要是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会不会害怕呢?”
“不会哦,我在这里并不孤单。”叶燕的笑容里藏着些什么,“你跟我上来吧。”
她拉着小微走到楼上,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墙上挂满各种老旧照片,包括不知多少年前的奖状与勋章。
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叶燕打开巨大的衣橱,挂着无数件时新的衣服,不乏电视里常见的港版与日版。小微自卑地低头,她连一个像样的衣橱都不曾拥有过。
“平常我不敢把这些衣服穿到学校去。”叶燕拿出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放到小微的胸前:“送给你的。”
“我不要!”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在红裙触到身体的刹那,小微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不是本能地弹开,而是忍着疼痛要把它抓紧。
“穿上试试,这条裙子很适合你!”
没等小微同意,叶燕已合上窗帘,几乎是强行褪下她的衣裳,让她暴露在窗帘后的微暗阳光下。
“你干什么?”
小微手足无措,却没有丝毫反抗,任由自己赤裸在叶燕面前——墙上有面大落地镜,反射着刺眼的皮肤,像一头剃光毛洗干净等待屠宰的羔羊。
忽然,她想起高中时看过的一卷录像带。
开始她还抬手遮挡胸口,却被叶燕柔和地拉下来,两个女生这样面对镜子,就像一对孪生姐妹。
“姐姐,你真好看。”
“不要叫我姐姐。”
每次听到“姐姐”这样的称呼,小微就会想起阿丸妹妹。
“穿上它吧,相信我。”
叶燕贴着她的耳朵说,发丝间传来痒痒的感觉,好像直接摩擦着心脏。
闭上眼睛,伸开双手,像在耶路撒冷……
再一次照镜子,小微已是穿着红裙的少女,宛若古时凤冠霞帔的新嫁娘。
“这是我吗?”
叶燕悄然站到她身后,两人身形合二为一,镜子里完全看不出第二个人。
忽然,一只手绕过小微的脖子,轻抚她的嘴唇与下巴,就像在抚摸自己,无法分辨,难以分离。
小微深呼吸了几下,胸口剧烈起伏,却紧紧抓住这只手,就像左手抓着右手,强行将她拉下来。
“对不起,叶燕!”
她飞快地脱下红裙子,换回本来的灰白衣服。
叶燕接过这条裙子,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冷冷地抛出一句:“小微,总有一天,你会穿着这身衣裳离开我的。”
小微茫然地摇头,冲出房间。
二楼走廊深处,有股奇怪的味道,趁着叶燕没有追出来,她推开一道虚掩的房门。
她看到了蝙蝠。
一只孤独的蝙蝠,蛰伏在正方形的铁笼子里,像是狗或猫的笼子,只是网格更为细密,以免这只动物钻出缝隙。
它有一只古代壁画里恶魔才有的鼻子,充满红色血丝地突出着,几乎比脑袋还大的一对尖耳朵,瞪圆的双眼亮得吓人,似乎能反射出人的面孔。它还有一身纯黑色的毛,密密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但有一只翅膀折断了。
半边翼膜完全耷拉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体下方,另半边如伞骨完好地支撑着。这只蝙蝠只能依靠半边爪子,紧抓着笼子的铁网,将整个身子倒挂下来,注视这个颠倒的世界,以及一对颠倒的少女。
“我一直在想,在蝙蝠的眼睛里,它们的世界是不是倒过来的?”
突然,响起一个冷飕飕的声音,谢小微惊恐地回头,看着幽灵般飘浮到背后的叶燕。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进入这个房间的。”
小微拍着自己心口,空气中充满熟悉的蝙蝠味,又腥又臊,令人胃中翻腾。
“没关系,我是在家门口发现的这只蝙蝠,当时已折断了一只翅膀,我从野猫嘴里把它救了下来。我想是邻居家的小孩用网抓住了它,然后各种虐待的结果吧——其实,人类才是可怕的夜行动物。”
“可怜。”
“折断翅膀的蝙蝠,无法飞上夜空,不可能自然生存,只有关在笼子里喂养。”叶燕打开一个小抽屉,爬满了小虫子,包括绿色的毛毛虫,还有半死不活的绿头苍蝇,“我专门给它抓昆虫吃,院子里有捕虫的网,还可以去花鸟市场买虫子。”
普通人听着就毛骨悚然,这间屋子的家具都颇为古老,还有张布满灰尘的棕绷床,小微轻声问道:“这是谁的房间?”
“我爷爷的,他就是死在这张床上的。”
“哦。”
退出这间屋子前,小微又瞄了一眼蝙蝠,隔着细密的铁网,那双灰溜溜的野兽眼睛,发出似曾相识的目光。
叶燕带着她回到一楼,互相挽着胳膊说:“你害怕蝙蝠吗?”
“不,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像蝙蝠。”她莫名地微笑,镜子里反射上翘的嘴角,“因为,我也喜欢黑夜。”
“我也是啊!”叶燕打开窗户,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哎呀,天气热了啊。”
恰是黄昏,天色擦黑,小微痴痴地眯起眼睛,看着头顶飞来的几只黑影……
转眼,六月,已近高考。叶燕却没有努力复习的意思,依然每个周末约小微出来玩。怕被认识的人看到,选择的地点越来越偏远,差不多都是郊外山林。
她们先去某位帝王的陵墓,在参天大树的绿荫下,走过六百年前的神道,手拉手数着脚下的青石板。两边矗立着文臣武将的石人,憨态可掬的石羊石马,只是身体都有些残缺,面目也模糊不清,仿佛个个遭遇了严重的虐待、肢解与毁容。小微总感觉神道两边的石人,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话,含混不清的中古汉语,只听得一知半解,关于手足相残的血腥往事。
离开帝陵,她俩去了更为幽静的一座古寺。据说始建于李后主的年代,在东山的最深处,必须通过一条盘旋的小径,才能在白云之间抵达。此间不曾有一个游人,唯有三两年迈的僧人。空旷的寺院倚着石壁,处处是竹叶与青苔,阴凉得好似深秋。
谢小微与叶燕背靠背,坐在冰冷的石头台阶上,侧脸看着不知名的花儿开放。
她越看越觉伤心,满耳的鸟鸣都静止了,便从包里掏出笛子,这是小微唯一掌握的乐器。呜呜地吹了一曲,笛声回荡在古寺禅房间,惊动着满山寂寞竹林,却是台湾电视剧《八月桂花香》的主题曲《尘缘》,几年前她看着报纸上的简谱学会的。
一曲终了,叶燕已把头倚在她肩上,痴痴地说:“姐姐,真想永远这样下去,直到死!”
“在我们认识前,没有人关心过我。跟我做了多年同学的人,居然叫不出或叫错我的名字。偶尔,我也会跟大家去参加聚会,冬天登山赏梅之类的。可我总是被人遗忘,最后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只把我一个人抛在山上,居然谁都不知道少了一个人。高二那年,我因此在这座山上迷路,困了整整一个晚上,几乎活活冻死。也许,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吧——小微,微小到像粒尘埃,无人发现。”
“无人发现,就像我俩的秘密。”叶燕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再过一个月,我就要高考了。”
“加油!你一定会考进北大的。”
“自从认识你以来,半个学期都没怎么复习,我想我考不进的吧。”
“怎么会?”小微自责地低下头,“哎呀,是我不好,应该督促你好好复习的,这种时候不该出来玩的。”
“不怪你!是我不想去高考。”
“你疯了吗?”
小微真想抽她一个耳光,多少人打破脑袋一辈子的机会,怎么就这样轻易放弃掉?
“小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吗?不,是唯一的朋友。”
“是,至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代替我去吧。”
“什么?”
其实,小微已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
“请代替我去参加高考,我们不是一对孪生姐妹吗?”
“不,不可能,我这么寒酸的样子,一眼就会被认出来的。”
“穿上我的衣服,没人分辨得出来。”
小微摇摇头,惶恐地摸着鼻子,又拉着白衬衫:“那你的同学们呢?”
“我的考场已经定下来了,是跟同学们分开的,你不会碰到认识我的人,何况我平常都不跟他们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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