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十多分的加分。”
“天哪!”
“教育系统的领导是我爷爷的老部下,为我想了很多加分办法,北京大学招生办的关系也打通了,只要不考砸就行。”
“原来……”
小微苦笑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全被吞回肚子里。她的手压在裤子底下,指甲深深地嵌入石阶,几乎挖出了鲜血。
“我想知道你不去高考的原因?”
“恐惧。”
“考试恐惧症?每个考生都会有的吧。”
忽然,叶燕的眼眶微红,掩着脸颊:“不是,恐惧未来——从我生下来的那天起,一切就被人们安排好了,因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
“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前生今世都换不来的。”
忽然,古寺里不知名的山花竟然凋谢了。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小微闭起眼睛轻轻念道,古寺的庭院竟已满地残花。
“这是谁说的话?”
她拈起几片花瓣,放到唇边说:“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一个月后,小微穿着叶燕的衣裳,绾着很久没剪过的长马尾,忐忑地走进高考的考场。
N市的夏天是出名的火炉,尽管窗外可眺望葱绿的群山,但教室里几乎把人烤熟了,头顶的电风扇刮来的也是热风。小微的后背心湿透了,热汗与冷汗交替流淌,发丝粘在额头与鬓角,苍白的面色略略发红。准考证放在考桌左上角,印着叶燕的名字与身份证号码,还有她那似笑非笑的照片——没有监考老师看得出这张脸与她的不同,小微不时抬头看着桌角,仿佛另一个人的眼睛盯着自己。
数十天来,她放弃了大一期末考试,重新翻出一年前的高考复习资料,讶异居然没把这些扔掉。其实,小微念高中时的功课很好,高考分数相当不错,是他们高中的文科第一名,放在北京的话都能进北大了。每个周末,她都会到叶燕家里,两个女生一起复习高考,她们的模拟卷都做得很出色。不过,她从没见过叶燕的保姆,每次都算好了时间错开。二楼的房门也始终紧闭,小微没再见过那只折翼的蝙蝠,只是整栋房子隐隐飘荡着一股腥臭味。
她是最后一个离开考场的,低头交出那份字迹漂亮的考卷——她与叶燕的笔迹原本就十分接近,都是典型的女孩子的娟秀小字,一个月来还努力模仿对方字迹,即便是班主任都未必看得出端倪。
高考过后,漫长的暑期来临,每个人都在焦虑地等待分数以及录取通知书,除了没有走进过考场的叶燕。
小微不能继续住在大学寝室,回到外婆死后留下的老宅,等待拆迁的破房子的顶层阁楼。她几乎每天都跑出来找叶燕,着急地打听分数有没有下来,直到叶燕笑着问了句:“你要跟我一起去北京读书吗?”
那天,她俩去了北湖边的古城墙。有很长一段荒无人烟,底下是起伏的小山丘,见不到一座楼房,似已远遁到数百年前,这座城池曾经无数次被攻破,洗劫一空,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还好没什么太阳,沿着还算完整的城垛走了许久,两人脚底都要起泡了,才坐在城墙上休憩片刻。
风,穿过空旷的湖面与山林,从小微的脸颊上卷过,就像有人用冰凉的手指摸了她一把。她无动于衷地坐着,沉默得像神道上的石人,跟自己相对百年的那个家伙,是同样无声发呆的叶燕。
“五彩辉煌的夜晚/屋内的灯光有些昏黄/我们燃烧着无尽的温暖/虽然空气中有些凄凉……”
忽然,小微扯开嗓子唱了一首马兆骏的歌。
叶燕双手抱着膝盖,痴痴地看着小微的脸,发现她的眼里涌出泪珠。
“这首歌叫什么?”
“《会有那么一天》。”
“明白了。”叶燕握住了她的手,“会有那么一天!”
“我很害怕。”
“怕什么?”
小微看着阴沉的天际线,坠落到远方黛色的山峦:“怕等不到。”
“昨晚,我跟妈妈通过越洋电话,她说已经安排好了,等到我大学毕业,就送我去澳大利亚读书,几年就能办下永久居留权或国籍。”
“等到那个时候,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叶燕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低头,不语。
忽然,小微趴在布满野草的城墙上,发神经似的找着城砖上的文字,比如“某某府某某县洪武某年某某人”,大部分字迹已漶漫不清,遗留最少的就是烧砖工匠的名字。
她抚摸着一块残破的砖头:“这些人好可怜,整座城都是他们造起来的,最后却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想,这些把名字刻在城砖上的人,也有疼爱他们的妈妈,喜欢过他们的女子,还有在怀中抱过的孩子——说不定我就是其中某一个名字的后代。”
“等到我死后,还会有人记得我吗?”
“我会让全世界都记住我们的。”
“你骗我。”
叶燕抓紧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四肢切下来,高声说:“如果录取通知书到了,你就代替我去北大读书吧?”
“你说什么?”
“小微,你去吧,代替我的人生。”
“那么你呢?”
“我想留在N市,留在古城墙上、北湖边、深山的陵墓中。”叶燕爬到古老的城垛上,脚下再往前挪几厘米,就会坠入深深悬崖,“这样,我就永远都不会再见到爸爸妈妈——我讨厌他们!”
“叶燕,太危险了!”
她却甩开小微的手,风吹乱披散的长发,像空中飞过的海藻:“在那样的世界长大,你是无法想象的——很脏。”
“我走了。”
小微别过头去,独自走下古城墙,她知道叶燕会下来的。
第二天,叶燕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大约有一个礼拜,她俩没再见过面,直到农历七月十四晚上,小微敲响了叶燕家的房门。
“你怎么自己来了?”
叶燕很是意外,以前两人每次见面,都是她主动约定时间,以免被其他人撞见。
“我是来祝贺你的。”
“哦,录取通知书啊,我还得谢谢你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忘了,对不起。”
小微的目光却如刀子:“你是故意的。”
“别乱说。”叶燕拥抱了她一下,“快进来吧,你来得正好,保姆的老公死了,回乡奔丧去一个月,接下来我得每天煮方便面吃了。”
“直到你去北京报到?”
“是的,别那么严肃好吗?我去给你切水果,前两天有人送的美国水果哦!超级好吃!”
小微却拉住她的手腕:“你这里有啤酒吗?”
“你居然会喝酒?”
打开冰箱,有几听青岛啤酒,小微拉开了易拉罐:“会一点,很容易醉。”
她喝了一小口,唇边爬满泡沫,叶燕摸了摸她的嘴唇,手指上充满啤酒味。
“外婆快要死的时候,我去过医院的急诊室,许多人临死前,嘴里都会吐出白色泡沫。”
小微冷静地说着,仿佛周围已充满消毒药水,以及行将就木的病人。
“我不怕。”
叶燕坚硬地回答,自己打开一罐啤酒,大口喝了下去。
随后,她打开客厅的音响,放入最近淘来的打口碟,还是北欧的哥特摇滚。
小微果然不胜酒力,一听啤酒喝完,脸已涨得通红,半躺在宽敞的沙发上,听着瑞典人或挪威人的黑嗓,披散长发,醉眼微醺,红唇湿漉,姿色撩人。
窗外,月光分外明媚,叶燕敞开衣领,闻着庭院里绽开的夜来香。
“叶燕,你忘了那天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在那段古城墙上。”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看着叶燕冷漠的神情,小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手中的啤酒罐,已被捏出两个深深的凹陷。她又从冰箱中掏出一听啤酒,仰起脖子喝光了。眼前越发模糊,灯光的颜色都如此暧昧,耳边依然震动撕心裂肺的歌声,却催促她倒在沙发上,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不知何夕,等到小微醒来,晨曦已如流氓剥开衣裳,将每寸皮肤与毛孔亵玩得一览无余。
叶燕还在地板上熟睡,不知从哪找来的竹席垫在身下,均匀的鼻息喷涌着酒气。
她慌乱地穿上衣服,悄无声息地绕开叶燕,踏上楼梯来到二楼。
清晨,依然飘荡着一股腥臭的气味,循着味道推开那道门,谢小微看见了它。
蝙蝠、伏翼、仙鼠、飞鼠、天鼠、夜燕……其实只有它独自一个,但她喜欢排在最后的名字。
隔着笼子细密的铁网,它仍然全身倒挂,用利爪钩着笼子上端,只是折断了一边翅膀。
它也在看着她。
那双野兽的眼睛,虽然微小,却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刺目的光。
某种难以言说的神情,似乎在对她祈求些什么。
小微提起铁笼子,将它放到自己眼前,相隔不到五厘米,近得能感到它的呼吸与体温。
它是公的母的?天知道如何分辨蝙蝠的性别!笼子外边有它喜欢的异性吗?还是单纯地渴望出去交配,然后生下自己的后代?不过,没有哪只蝙蝠会看得上它,因为折断了翅膀,只有强者才能传播基因,弱者只能默默地灭亡,血脉也将断绝腐烂于泥土中。
然而,她还是带走了它,小心翼翼提着笼子,而它不安地抖动身体,几乎要扇起另一边翅膀。
在颠倒的世界里,蝙蝠看到她走在天花板上,同样头朝下悬挂着,无声地坠下楼梯,绕过头顶睡着的叶燕——救过它命的女主人。
悄然打开房门,多么美好的泥土啊,夜来香的根茎摇曳,墙角的网里满是垂死的飞虫,它不禁垂涎欲滴。唯独让它恐惧的是,自己被暴露在天空下,如果阳光洒在身上,是否会烧成一团灰烬?
幸好,今天N市被雾霾笼罩,倒吊在笼子里的它,只能看到肮脏的地面,却看不到灰暗的天空。
小微抛下叶燕,带着她饲养的蝙蝠,离开这片幽静的小区。
清晨六点,不知该去哪里。总不见得带着蝙蝠笼子坐公交车,就算没人看见,蝙蝠气味也会把人熏走。她只能寻找僻静小路,被浓密梧桐覆盖,铁笼紧靠自己身边,伪装成鸟笼的样子。
经过河边大树参天的绿地,只有几个早起的老人在锻炼。小微独自游荡片刻,躲在茂密的小树丛中,看着笼子里的蝙蝠。她很想把它放了,但是附近有野猫出没,一只断了翅膀的蝙蝠,恐怕就会成为别人的早餐。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地方。
小微沿着偏僻的河边往前走,直到看见N市最高的那栋大楼。
一个月前,叶燕带着她去过那栋楼,通过不起眼的货运电梯,可以直达五十八层的顶楼。有扇秘密的小门,平常也没有人管理,打开就是楼顶的天台。
于是,小微找来一个塑料袋,将蝙蝠笼子罩起来,偷偷闯入大楼后门,找到那台货运电梯。
她与它来到了N市的至高点。
俯瞰整座城市,已在白云之间,脚下才是浓密雾霾,无法看清地面的街道。远远飘上来喧闹的车流声,还有街头小摊的蛋饼味,想必到了上班的早高峰。她平视着向远方眺望,依稀辨认出黧黑的连绵山峰,不知名的山花独自绽放与凋谢的古寺,就在那片黑色中的某个小点吧。
她低头看着笼子里的蝙蝠,然后把它举过头顶,这样才能看清它倒挂下来的脸。
它的眼睛在说话。
小微听懂了,微笑着点头,站到楼顶天台的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她轻轻打开笼子。
蝙蝠展开那只完好的翅膀,如同无数个黑夜里的影子,飞向五十八层楼上的天空。
两百米高的顶峰之上,一阵风几乎吹散雾霾,同时托起这小小的蝙蝠。
纵然折翼,竟乘风飞舞,看似要直上苍穹。
小微痴痴地眺望它,看它变成黑色小点,在云雾缭绕的天空,好想自己也这样飞出去。
最终,蝙蝠羽化登仙,消失在N市的雾霾深处,抑或在白昼之中烧成灰烬。
不知在遥远的地面,有谁能幸运地捡到它的尸体,或永远无人发现它的存在。就像自己。
她将铁笼子扔在角落,手指间残留蝙蝠的气味,今天是农历七月半,中元节。
小时候,她跟外婆回过乡下,彼时农村还有过盂兰盆节的,上祖坟烧纸钱、吃扁食、放河灯……为了死去的鬼魂,这是亡灵的节日。
可是,在这偌大的城市中,很少还有人遵照旧习俗。两百米下的雾霾中,匆忙赶路上班的人们,还有几个记得今天是七月半?
谢小微独自回家,摇摇欲坠的老宅阁楼,四处散发着腐烂味道。她从未带叶燕来过这里,不必担心会被找上门来。胃里还有些酒精,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才爬起来面对镜子。
忽然,她很想穿条裙子。
这里没有衣橱,只有床底下的柜子,叠着一条红色的裙子,那是叶燕送给她的。
她穿上这条红裙子,重新梳好头发,甚至给嘴唇与脸上化了些淡妆,尽管是地摊上买来的唇膏与粉底。她在镜子跟前转了一圈,似乎看到的是叶燕而不是自己。
雾霾已然散去,接管它们的是黑夜,小微穿着一双中跟的凉鞋,步行来到人潮汹涌的鼓楼,对面是热闹的夜市,她跟叶燕常去逛小吃摊。
走过马路,迎面出现一个小女孩,居然是阿丸妹妹,那年才读小学一年级。
小微以为妹妹没认出她,刚要低头穿过去,却被小女孩一把拉住:“姐姐,你好漂亮!”
这是第一回有人在街上认出她——是谢小微而不是叶燕。
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紧张,做出噤声的手势:“阿丸,你越来越会说话啦,但别告诉爸爸哦!”
7岁女孩的眼神颇为羡慕,她从未见过姐姐打扮成这样,爱不释手地抚摸红裙子,又转头向四下里张望。
“阿丸,快点回家,别让爸爸着急!”
趁着妹妹还没反应过来,小微已闪身冲入夜市,脚下的中跟鞋一扭,几乎摔倒在人群中。
她能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就像鼓点催促在耳边,推开眼前表情麻木的人们。她不敢再回头去看阿丸,更不敢面对任何人的眼睛,只是低头往前冲去,鼻子里满是五味杂陈。夜市里的人声鼎沸,耳边是各种怪异的声音,有悍妇的高声吆喝、锅子里翻滚的水饺、臭豆腐爆裂的油炸声,还有断了腿的乞丐刺耳的二胡声。
终于,小微穿过夜市,宛如溺水者呼吸到第一口空气,世界近乎于死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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