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4:末日风暴-蝎子和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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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

    两人之间,嫌隙渐生。昨天夜里,加比不停追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米莉安守口如瓶。她只转述了昨天提到的那个前陆军审讯官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一句波兰俗语:

    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

    意思就是跟我没关系,不关我事。

    她就是这样对加比说的: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也不是你的。加比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部分是因为她其实很在乎米莉安的安危,部分是因为,谁看到毛衣上蹿出的线头会忍住不去扯一下呢?可米莉安的态度也十分坚决,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义正词严。

    “你他妈只管睡你的觉,成吗?”

    灯熄了。人倒在床上,但米莉安怎么可能睡得着?她只觉得干燥,四周的空气稀薄而饥饿,仿佛要把全部的生命从她身体中吸出去。她辗转反侧,加比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米莉安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那帮人如何折磨韦德——这可怜的笨蛋竟然维护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一个谁沾上谁倒霉的扫把星。她实在没资格让任何人为她承受不必要的苦难。

    而最大的安慰是她知道命运的安排。

    她知道韦德最终将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他能活到六十三岁呢。

    死亡的时候,他身上并不像加比那样遍布伤痕。他的十根手指依然健在,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残缺。

    这真是最冰冷的安慰,她的糟糕心情丝毫没有改观。

    但她在黑暗中不断向自己重复着那句话:“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

    不管是手机里那个男人提到的风暴,还是身穿超人T恤、有个敢持枪抢劫的疯妈妈的小男孩,都不是她的问题。这世界就是如此,充满各种各样操蛋的事。就像无数条用鲜血、骨头和灰烬形成的线纵横交错在一起,她没必要出现在每一个交叉点。她不过是一只靠啄食腐尸为生的鸟。

    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自由。

    她试着合上眼睛。

    这时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快速地跑过。她安慰自己,没什么,是汽车旅馆的空调在捣鬼。而紧接着,啪,咯咯喳喳,声音很轻,若有若无。忽然,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脸上。

    有腿的东西。

    她惊叫一声,翻身坐起。脸上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在她的手中。

    一个黑色的小东西。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渐渐适应了从旅馆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从而看清了几条细小的腿,扁平的,几乎没有脑袋的身体和尾巴的曲线。

    蝎子慌忙逃走,消失在床单下。

    米莉安有种眩晕的感觉。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尖锐的警笛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她抬起头。

    天花板竟然在蠕动。

    蝎子。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只蝎子,像壁虎一样倒贴在天花板、电扇和房间的四角。不计其数的小短腿一齐移动,竟发出像流水一样哗哗啦啦的声响。一辆卡车的头灯灯光照在它们不透明的背上,像脓液一样的黄色身体闪闪发亮。

    然而这时天花板上出现一个人体的轮廓,在厚毯一样的蝎群下面慢慢翻滚。而后,人体上的蝎子有序地分开,露出了路易斯的脸——没有眼睛,张着嘴巴。蝎子像下雨一样从他的嘴巴和空洞的眼窝里纷纷落下——

    它们落向米莉安。她挥手将它们扫到一旁,并咬牙想道:这是个梦,这不是真的,别慌——

    路易斯开口了,他的话被蠕动的蝎子吞没了大半。

    “你中毒了,米莉安,现在谁都救不了你。”

    一只蝎子在她的手背上蜇了一下——

    她慌忙跳下床,但双脚却被床单缠在了一起。

    脸最先撞到地毯上,顿时眼冒金星,她的腿奋力挣脱床单。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

    加比坐在床沿上,正在不同的电视频道间跳来跳去。她扭头看了眼米莉安,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呢。”

    米莉安想张口说话,可声带却像两块透水石紧贴在一起,胸口也像烧着一团烈火。她咳嗽了几声,伸手揉揉眼睛,懒懒地问:“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

    “哦。”

    她低头看了眼地板,在地毯上发现了昨天夜里没抽的那两支半截香烟,而她一个膝盖上还有零星的烟草屑。

    加比对她视而不见。

    频道继续换来换去,房间里忽明忽暗,不同频道的画面一闪而过:一个女人在用刀切菜;一个明星满面含春地参加某个名人脱口秀节目;有个人在刷墙;某部电视剧里,一个妓女死了,侦探正站在她的尸体前;一部卡通片,一头羊在追一头驴;新闻上某座加油站发生了火灾;还有一个台在播放游戏竞赛节目。

    米莉安忽然喊道:“等等,往回倒。”

    停。加油站火灾。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米莉安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四分五裂——皮肤离开肌肉,肌肉离开骨头,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都彼此分离,就像她变成了一团气,被一阵风给吹散了。

    画面中起火的正是那家位于保护区边缘的雪佛龙加油站。

    新闻说在火场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怀疑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同时也是那家加油站老板的儿子,名叫韦德·齐,据说他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他们将他从火堆中拖出来,抬上轮床。尸体裹得很严实,只是一条烧焦的手臂垂了下来。

    “不,不,不!”米莉安扑向电视,紧紧盯着屏幕,“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法则是不可能改变的!”

    而法则之一便是她从未错过。

    死亡就是死亡。当她看到死亡时,那个死亡的时间便是空间中的一个不动点,一个只有她能移动的固定在地图上的图钉。

    “米莉安,你怎么了?”

    “有人移动了图钉。”

    “什么?”

    “有人改变了法则。那个人死了,他应该死在几十年后,而不是昨晚,而且死亡的方式也变了。这就意味着……”她搜寻着合适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死的人不是韦德,或者有个人也和她一样,可以逆天改命。或者,还有一种最糟糕的可能,即在这件事上,米莉安自始至终都是错的。她自以为存在的法则其实并不存在。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一个用来自我安慰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她开始用力呼吸,她浑身上下忽然之间充满了渴望。香烟、路易斯、酒,跑向远方时,飞一样向后退去的高速公路上的白色虚线。她的妈妈。天啊,不是吧?她的妈妈?可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她确实想再见见妈妈了,想和她分享一杯甜甜的薄荷酒,一起抽支烟——哦,想到烟,她又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强烈的烟瘾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将她踏在脚下。

    她紧紧咬着嘴唇,指甲恨不得穿透手掌。

    你害死了他。

    是你害死了韦德·齐。

    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胳膊。加比:“米莉安,你没事吧?”

    “我离没事差着十万八千里。”

    “出什么事了?这人是谁啊?”

    米莉安说:“就是开车把我从沙漠送到这里的人,仅此而已。他谁都不是。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她紧咬牙关,发出一声动物般的低号,“加比,我就像毒药。你得离我远一点。要不然你会比我看到的死得更惨。”

    她突然良心发现,很想把一切都如实告诉加比:你很快也会死掉的,加比。你吞下了一大把药片,因为生活把你逼到了绝境,因为你觉得自己丑陋不堪,没人爱你,我想阻止这样的结局,可是——

    她把这些呼之欲出的话强压了下去。

    太多预言自我应验了。

    但她仿佛忽然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如果我能在韦德·齐的死上犯错,或许在加比身上同样也能犯错。

    无所谓了。去他妈的!

    她需要尽快摆脱这一切。解除诅咒,就像爱伦·坡小说中的那个家伙一样,让该死的诅咒见鬼去吧。

    米莉安豁然站起,犹如在洞口感觉到危险的土拨鼠。她开始慌里慌张地整理衣服。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行李乱七八糟,这几乎是她的常态,没有一件事令人满意,“我要去趟法院。”

    “现在?为什么?”

    “因为,”米莉安气冲冲地说,“因为,因为,因为!因为我受够了!我要结束这一切!不管加油站的那个家伙遭遇了什么,他终归跟我有关,跟我身上的诅咒有关。我想消除这诅咒,越早越好。”

    加比犹豫了一下,“我叫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去。”

    “不!”米莉安的声音刺耳且严厉,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并试着缓和,“加比,你不能老是跟着我了。”

    “胡扯!你去我也去。”

    “这很危险。”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米莉安冷笑一声,“天啊,加比,那意味着你很可能会受到伤害,你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你没看见你的脸吗?那就是我的错,这句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在声带发声之前她及时收回了。

    “我就是要去。我们还要一起去图森呢,到时候你只管去法院,我去给咱们另找个住的地方。别忘了咱们还有钱呢,你扎巴兹那一针给咱们省了500块。要是他们不收现金,我就刷卡。”

    米莉安正准备搬出史蒂文·麦卡德尔那张卡,但转念一想,那些恶棍就是顺着这张卡找到了加油站并害死了韦德·齐的,于是她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说:“但你不必这么做,我说过,这些事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都跟你这么久了。”

    米莉安不得不承认,确实很久了。一路上都是加比负责管钱,买地图,规划路线,订房间,制订所有的计划。

    “那好吧,”米莉安说,“随你。”在她的语言中,有几个字是她从来不愿意使用的,因为说出来便意味着示弱,然而此刻却没有任何别的字眼比这几个字更适合,“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加比吻了吻她的太阳穴,“现在首要问题是,我们怎么去图森?那儿离这儿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可以搭公共汽车。”

    米莉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搭公共汽车的。

    去他妈的公共汽车,没有比坐公共汽车更让人恶心的了。人们在车上抠脚趾,喝汤,还把加拿大威士忌吐在自己身上。公共汽车上永远充斥着一股小便、狐臭和多力多滋的味道,每一辆公共汽车上——甚至校车,如果米莉安没记错的话——都能遇到大声喧哗的、烂醉如泥的以及游手好闲的人渣。公共汽车就像恐怖的地狱,米莉安死都不会选择公共汽车,尤其在眼下这样的热天气里,但冷天也不会,任何时候都不会。谁爱坐谁坐,她米莉安恕不奉陪。

    去!他!妈!的!公!共!汽!车!

    米莉安说:“你真想和我一起去冒这个险?”

    “对。”

    “一点都不勉强?”

    “当然。”

    “那走吧,一起折腾去。”

    18 钥匙环

    汽车旅馆的值班室是用胶合板搭建而成的,角落里摆着一盆塑料质的蕨类植物,上面扯了不少蛛丝。柏柏尔地毯上肮脏不堪,鬼知道上面沾的都是什么,米莉安很欣慰天花板上的是荧光灯而非紫外线灯。在一张带有浓重工业气息的铁桌子后面坐着个一目了然的蠢货。那是旅馆职员,一天到晚待在这里,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桌子上睡大觉。

    就像现在那样。

    这人睡觉不怎么打呼噜,只是不停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风吹过草丛。

    他最令人称奇的地方恐怕就是龅牙。那么大的龅牙世间罕有,米莉安真担心他一不小心会把自己的下巴吞到肚里。

    米莉安对他说:“我们需要一把新钥匙。”

    他一动不动,继续睡着。加比看了一眼米莉安,耸了耸肩。

    米莉安踢了一下桌子。

    那蠢货一个激灵坐起来,醒了。

    “我需要一把新钥匙。”

    他用舌头舔着上颌,并伸手挠了挠脸。他脸上长了一片青春痘,个个冒起尖尖的头,像一群即将爆发的小火山。“啊?”他问。

    “新钥匙,6号房间。”

    “你的钥匙呢?”

    她已经在脑海中开始物色最刻薄、能把这蠢货噎个半死的回答,比如和大猩猩的肛门有关的理由,可她忽然发觉自己有些词穷,没办法,她只好不甘心地说道:“我的丢了,可以吗?”

    “那问题就来了,我们得把锁换掉。”

    “为什么?”

    “因为捡到钥匙的人有可能会偷偷溜进来。”

    “那你换锁也没什么意义啊,你们用的是钥匙,又不是房卡,谁都可以拿着钥匙出去配一把据为己有。也就是说,不管你的钥匙是新的还是旧的,别人想去配一把是易如反掌的事儿,他们拿着配好的钥匙几年后或者随时都能再回来,偷偷潜入,对睡在房间里的人做出任何事。”

    那蠢货——米莉安看到桌上有张写着“凯尔”的牌子——叹了口气,终于决定投降。他就像被戳破的充气城堡,一下子瘪了,“好吧,好吧,我再给你拿把新的。等着。”

    他站起身,像只刚从窗台跳下来的猫伸了伸懒腰,然后拖着沉甸甸的两条腿走进后面的一个房间。米莉安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对加比点了点头。

    加比会意,尾随凯尔也进了那个房间。她是天生的演技派,所以马上就入了戏。米莉安听到她说,“哦!嘿!哇!这办公室好气派。你一定管着好多事吧?我看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啊,我说得对吗?”当然,凯尔一下子就上钩了,开始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的工作有多重要,并大言不惭地承认说,他基本上就相当于这里的老板。

    而与此同时,米莉安悄悄来到他的桌前,轻轻拉开抽屉,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动静。

    该死的,什么都没有。

    随后她拉开了中间的抽屉。钢笔,纸夹,一把生锈的开信刀,看样子似乎自打尼克松上台之后就没有用过了,散落的几颗图钉,还有什么呢?叮咚,一串钥匙。

    汽车钥匙。

    她希望这些车都在停车场。像凯尔这样的家伙,工装裤的口袋里不可能装这么多车钥匙。她拿起钥匙,塞进口袋,合上了抽屉。

    米莉安走到门口才回头喊道:“加比,我找到钥匙了。告诉那个好心人,我找到钥匙了,不麻烦他了。”

    加比应声走出,凯尔像条走失的小狗尾随其后。对不住了,傻瓜,不陪你玩了,米莉安心里说。她摊开双手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忘了查看后兜,真是糊涂。”

    “你们待会儿打算出去?”凯尔问。

    “是啊。”加比说,这倒出乎米莉安的预料。她眨了眨眼,顽皮地用一根手指顶住自己噘起的下嘴唇,“我们真得好好感谢这位好心的帅哥。今晚八点见?”

    “我在这里等着。”他说着,急不可耐地舔了舔嘴唇。

    两位姑娘匆匆走出旅馆,边走边笑。

    19 巫师车

    多明显,等待她们的是辆巫师车。

    停车场上稀稀拉拉,因为汽车旅馆本就生意惨淡,谁让它坐落在亚利桑那州干燥偏僻的沙漠地带呢。她拿着钥匙连试了几辆车——皮卡,又一辆皮卡,一辆雪佛兰乐骋,一辆前轮伸出式摩托车——最后走向一辆薰衣草色的厢型车。这辆车的车身上绘着一个长有金色胡子的巫师,他正用他的水晶头法杖射出一道闪电(闪电幻化为五彩神龙:红的、蓝的、黄的、绿的、橙的),米莉安会意地点点头,看来就是它了。

    这时加比说:“我们真要这么干吗?”

    “我们已经在干了。”

    “这可不好。”

    “何止不好,简直坏透了,可这无关紧要。”

    “我做不到,我们不该这么做。我们可以回去给他点钱,说不定他会愿意卖给我们。我们有现金啊。”

    米莉安打开车门,“太晚了。”随即把包丢进车里。

    “趁我们还没有把它偷走,要不然坐出租车吧?”

    米莉安点点头,仿佛同意了加比的话,可她毅然跳上了驾驶座,并拍了拍副驾说:“咱们只管开着这辆破车出去兜一圈,凯尔不会发现的。”

    “米莉安——”

    “我们要是继续磨蹭下去,车主就要出来把咱们抓个正着了。”

    还是这句话最管用。加比把包往车里一丢,跳上了副驾驶座。

    车里充满了大麻和啤酒的味道。仪表板是塑料的,上面已经有裂纹;方向盘上密密匝匝缠着牛皮胶布。

    发动机隆隆轰鸣起来。CD唱机开始自动播放整张碟片上的歌曲,爱斯基地的《我看见了标志》。

    她们不再耽搁,驱车向图森驶去。

    20 上帝之法与人类之法

    谢天谢地,总算有个靠得住的加比在。米莉安的计划简单到令人发指:只管往前开,总能到图森。结果这么干简直像到处乱撞的无头苍蝇。幸亏加比的手机上有地图,她选择了最合适的路线,找到了一家汽车旅馆。最后,她们在离城只有10分钟路程的一家6号汽车旅馆停了下来。

    她们要了一个房间,房号208,两人就在里面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米莉安开车直奔法院所在地。所谓的10分钟路程她足足开了45分钟,这怪不得别人,她迷路了,最后不得不放下自尊找几个观光客问路。

    法院已经进入视野,那是一栋巨大的方形建筑,大概十层高,整体白色,但身上镶嵌着一条条醒目的黑玻璃。

    现在新的问题来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又不是说玛丽剪刀就在法院里等着她(为了证实这一点,她还在自己觉得安全的距离远远观察了一番停车场,其实哪有什么安全距离。她和玛丽剪刀素未谋面,谁都不敢保证她能一眼认出她来——她最后一次见玛丽剪刀的照片是在她哥哥的家里,而那照片起码是20年前的了)。所以,怎么办呢?好吧,她想,那女人正在缓刑期。

    也就是说,法院里肯定有缓刑监督官,见一见这个人说不定能打听到一点有用的消息,随便什么,任何一丝能帮她找到玛丽剪刀的线索都足以令她欢呼雀跃。

    天气还不错,温暖,但很干燥。天空蓝得不像话,仿佛是用颜料画出来的。

    就这么干吧。

    来到法院里,第一关是金属探测仪。恐慌,像除颤器的两片电极板猛击了她的心脏——我有枪。哦,还好,枪在车上。

    但她随身的确带了一把刀,一把小小的背锁刀。

    可当她想到这一茬时,他们已经开始引着她走向探测仪了。毫不意外,探测仪报警了。两个老头儿——一个白人,一个拉丁裔——分别走到她身体两侧,懒洋洋地要求她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白人家伙叫雨果,拉丁裔叫约格——她哆嗦了一下,乖乖照做了。背锁刀吧嗒一声落进了一个塑料盘。她屏住了呼吸。

    他们一定要把我铐起来了吧,米莉安心想。然而这种事并没有发生,雨果和约格只是互相点点头,随后便让她收好自己的东西,进去。祝你愉快,小姐。

    她几乎已经打算随便捅谁一刀了,好问问他们凭什么不让人带刀进入政府机关的大楼,不过那很可能只是贼心不死的烟瘾在调戏她的大脑。

    相反,她礼貌地问了句:“缓刑办公室?”

    约格回答:“就在这一层,走廊最里面。”

    雨果补充说:“门上有牌子。”

    米莉安点头致谢,随即朝他们说的方向走去。他经过一群职业人士,多半是律师,一水儿的黑西装,神情严肃呆板,仿佛在参加美国司法制度的葬礼;一个身穿长袍的法官;几个衣着光鲜喋喋不休的女人;还有一个满脸迷瞪样的小男孩儿在喷水池前刺溜刺溜喝着水。

    踩在白色的石砖上,回声格外清脆响亮。

    米莉安从人群中经过时,众人纷纷侧头而视。他们很可能见惯了各种各样离经叛道以身试法的人,因此拿同样的眼神看米莉安。这恐怕也怨不得别人,米莉安的形象确实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头发像刚刚被电过一样伸向四面八方,白色T恤的边缘毛毛糙糙,牛仔裤破损严重,仿佛她只要打一个喷嚏,裤子立马就会变成一根根线头散落在地,让她只穿一条小底裤站在众人面前。他们注视着她,也许正在期待着那一刻。

    随便。继续看吧,浑蛋们。

    她很快来到缓刑办公室门外。这里装的是玻璃门,室内的情况一目了然,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像间正常的办公室。灰色的隔间,米色地砖,低吊顶,嗡嗡直叫的电灯。

    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位女士。她的头发浓密而蓬松,几乎要遮住整张脸,“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呃……”米莉安发现自己撒谎的本领正逐步退化,过去几天的事让她有些不在状态。撒谎啊,你这个谎话发明家。你不是长于此道吗?你的两个特长,一个是报丧,另一个就是说谎啊,“呃,那个,我……我要找人。”

    聪明。

    女人盯着她,在等待下文。

    “亲爱的,你要找……谁?”

    “一位缓刑监督官。”

    “那你来对地方了。”奉送一个了无生趣的微笑,真是抚慰人心。

    缓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米莉安不懂。定期审查有前科者?确保他们不嗑药,每晚有地方睡,有活儿干——有活儿干?嘿,灵感的小灯泡亮起来了。

    “我是雇主,”米莉安满血复活,谎话张口就来,“你们的一个缓刑……犯?是我在城南新开的一家溜冰娱乐城里的服务员。我们那儿可以看电影,可以喝啤酒,还有旱地溜冰挑战赛,就像中世纪角斗场那种,当然,也不是完全一样。我需要和她的假释官谈一谈。”

    “哦,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她姓什么?”

    “剪刀。”心里一颤,“哦,史迪奇。”

    “那你应该找莱拉·金特罗。沿这条走廊一直走——”她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那根本算不上走廊,不过是夹在两排小隔间中间的过道,“走到头在复印机前向右拐,她的办公间就在那里,靠近饮水机。”米莉安点头,道谢,转身要走,但女人继续说道:“嘿,你那个地方叫什么?听起来很有意思。我有个表弟,挺那什么的,怎么说呢,另类,他很可能会喜欢这地方——”

    “我们没名字。”

    “没名字?怎么会没名字呢?”

    “我们只有一个标志,像过去的贵族那样。标志是一个旱冰鞋被一团火包围着,你可以想象,很独特的。”她晃了晃手指,走开了。

    米莉安感觉得到,那女人的目光几乎要在她后背上烧出一个洞。

    过道尽头,复印机旁站着一个有着双下巴和蒜头鼻的死胖子,米莉安只能侧着身子勉强从他身边挤过去。“不,别动。”她对他叫道,那人只是咕哝了一声。她很想看看这个家伙是怎么死的,但她的皮肤只碰到了他那柠檬黄色的布满汗渍的衬衣,感谢上帝,她总算不用看到他死在马桶上,或者心脏爆裂,或者在最后时刻挣扎的画面。

    脚尖笨拙地一旋,期待中的名牌映入眼帘。

    莱拉·金特罗。

    又是一张铁桌,可惜位子上没人。

    很好。米莉安丝毫没有犹豫,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桌子的一侧,拉开最上面的文件抽屉——没有,不在这里。不过它下面的一层倒装满了文件,她按照字母顺序,直奔S开头的文件夹。

    找到了。玛丽·史迪奇。她把文件抽出一半,看到了玛丽的名字、出生日期——1962年11月7日,她正要把文件整个抽出——

    “嘿!”

    她条件反射似的松开手,文件自行滑回到文件夹里。

    办公间入口处站着一个女人,她乌黑的头发打了许多凌乱的卷儿,正斜眉瞪眼地看着米莉安。哎哟,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她的整个身体上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嘿。”米莉安故作轻松地和她打招呼。

    “走开。别碰我的东西。”

    “哦,我只是想查一个人的资料,是你负责的人,玛丽·史迪奇,我想找找她的联系方式——”

    女人叹了口气,随后指了指角落里一把憨头憨脑的椅子说:“坐吧,你找她干什么?”

    米莉安的心猛然一缩,但却假装从容地绕过桌子一头。她感觉机会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每走一步,它便溜到更远的地方。不过,也许她能将计就计,于是她满脸堆笑地来到椅子前,“哦,是这样的,我是她的雇主,可她最近一直没来上班。所以……”

    “是咕咕桶的吧。”女人边说边从米莉安身旁走过,在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呃……是的。”

    “第9大街的那个。”

    “对,没错,第9大街的咕咕桶。我是经理,呃,助理经理,但是真正的经理,丹,我只跟你说哈,他有点儿——”她模仿了一个吸可卡因的动作,“他很忙,你懂的。”

    她挤挤眼。

    “玛丽不在咕咕桶上班。”金特罗说。

    “啊?”

    “咕咕桶是我瞎编的名字,根本就没这个地方。怎么样,究竟想干什么,说实话吧?”

    “我去!高人啊,大姐!”米莉安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她不敢相信地笑了笑,“你的戒心连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假释官用双手撑住桌沿,像只伺机扑向猎物的美洲狮一样向前探着身子。她的脸一点点阴沉下来,好似一排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你以为像你这样跑到我跟前耍各种花招打听假释犯人信息的人还少吗?每一种人我们都贴了标签的:黑社会、小偷、毒贩、妓女。每一周都有人来找我,皮条客打听妓女的下落,黑帮分子打听叛徒的去向,现在你跑到这里来,我看你倒像鸡——”

    “嘿,我不是鸡,虽然我对妓女并没有成见——”

    “——为了五块钱就能跟卡车司机打一炮——”

    “喂,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尊重呢?恕我直言,你说的那也太贱了。”

    “你以为我会把玛丽的去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现在只给你一个选择,在我报警抓你之前赶快从我面前消失。虽然我弄不清你的企图,但我相信警察一定有办法。”

    米莉安愣住了,后脖颈上甚至掠过一丝寒意,她不甘心,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求你了,”她恳求说,“我需要见一见玛丽,哪怕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或者……或者你替我给她捎个口信也行——”

    “出去!”

    “就一个口信!一句话,一个电话号码,什么都行。”

    那女人忽然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抓住了米莉安的手腕——

    21 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零星的雨点打在她办公桌后面的窗玻璃上。这是二十一天之后会出现的画面。莱拉·金特罗站在她的办公间里,头发耷拉在脸上,就像赌气要合上的窗帘。她用一根手指戳着一本摊开了的马尼拉文件夹,而另一根手指则死死顶住一个女人的胸骨。这个女人便是玛丽·史迪奇,她黄皮寡瘦,面容憔悴,灰白的长头发在脑后胡乱扎了个马尾。莱拉说:就这样了,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时,不知哪里响起了枪声。

    乓,乓,乓!玛丽闭上了眼睛,双手先是像祈祷一样扣在一起,而后又分开,变成两个拳头,仿佛对仁慈上帝的祈求因为得不到回应,继而对上帝的心不在焉产生了愤怒。

    人们惊叫着,一个个勾着脑袋越过隔间的壁板四处张望,那情景就像一群牧羊犬听到了主人的哨声。

    莱拉对玛丽说:“坐下,待在这儿别动。”

    可玛丽依旧站着,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她的身体前后晃动,一下脚尖翘起,一下脚跟离地,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砰,砰,砰!”

    “对不起。”玛丽说。

    但莱拉没听清,她转身问道:“你说什么?”

    玛丽举起两个拳头,使劲按压在她的双眼上,力度之大,从她像吉他弦一样紧绷的腕部肌腱可见一斑。

    这时,头顶又传来可怕的声音。

    Duang。

    Duang。

    Duang。

    像巨大的岩石坠落在地,一声高过一声,来自上面的楼层——所有东西都随之震动起来,电灯也微微闪烁晃动,滋,滋;有人尖叫,但声音很快被巨响吞没。

    随后便是火、烟和无数的碎片。

    爆炸摧毁了建筑的一角,无数白色的砖块、旋转的金属碎片、熔化的塑料和复印机中灼热的色粉形成一波无坚不摧的爪和牙,瞬间吞没了莱拉和她的一切。

    22 进入风暴

    米莉安猛地抽回手,强大的惯性让她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她鼻子里依旧充斥着烟雾的气息,脸颊似乎仍能感觉到灼热的疼痛。

    莱拉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是个瘾君子,你刚刚毒瘾发作了吧?”

    自作聪明。

    米莉安咽了口唾沫,“我该走了。”

    “滚,滚出去,吸毒的人渣。”

    她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穿针引线般迅速从一排排小隔间中走过。门口那位女士和她说再见,但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且伴随着含混的回音。米莉安五内翻腾,飞似的逃出办公室,来到大厅。嘿,洗手间,她像落水的人看到了船。

    她一头冲进洗手间,用膝盖顶开一个小隔间的门,干呕了足足十分钟。

    每一次干呕她都努力稳住自己,努力清除脑海中关于爆炸的记忆。巨响,震动,冲击波,继之而来的暴风骤雨般的碎片,灼热的空气,无情吞噬一切的火焰。

    然而将这一扇门关上之后,另一扇更可怕的门又随即打开:韦德·齐在电话中令人胆寒的惨叫,饥饿的舌头和分开的喙上残留着死人的味道,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妈妈,风暴中疯狂上涨的河水,瘟疫的面具,落下的斧头,锯断踝骨的电锯,深深插进卡车司机眼睛里的刀……

    有人敲小隔间的门。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嘿,呃,你没事吧?”

    她站起身,擦了擦嘴角和下巴上的污秽,打开门,看到一个纤瘦的男子——他几乎骨瘦如柴,但仍尽力用剪裁得体的律师服和斯泰森牛仔帽装出很强壮的样子。他双眼圆睁,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男洗手间。”

    头脑深处,一只饥肠辘辘的猴子在尖叫,它拉下了所有的操纵杆,按下了所有的按钮,向她发出不可违抗的指令。她向前一个趔趄,抓住了男人的手——

    三十年后,他赤身裸体站在一个陶瓷浴缸里。此时他已经年老体衰,双膝外翻,整个人像只被刮净了毛的、战战兢兢的狗。因为哆嗦得厉害,他的身体竟有点影影绰绰的感觉。他的老二蔫了吧唧地耷拉在两腿之间,像两颗小纽扣一样的乳头倒是精神抖擞。他浑身湿淋淋的,水沿着瘦骨嶙峋的躯体向下流淌,冲过打着灰色的结的茂盛体毛。他隔空喊着:“你要不要过来扶我出去?达伦?达伦!你在吗?呸!”说完,他一条腿迈出了浴缸,只听“扑哧”一声,他的右腿迈得太靠左了,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倒,脑袋一侧撞在坚硬的水龙头上,脖子折断的声音犹如雷鸣霹雳般震耳欲聋。

    ——即便在此刻,米莉安都能从他颤抖的手上感觉到帕金森症的前兆。帕金森症,一种残酷的疾病,它通常不会直接致人死亡,但却会调皮地把人带入各种圈套,而后要你的命。

    可米莉安帮不了他,头脑中的猴子依旧在嚎叫。它龇牙咧嘴,为死亡呐喊尖叫,渴望了解死亡,成为死亡。米莉安侧身从他身旁走过,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向电梯。

    她的手指在楼层按钮上方盘旋。

    最后她选择了三楼。被屠戮者的选择,电梯按钮的选择。

    三楼,法院各办公室。雪白的墙壁,褐色的地毯,沙漠之花的拙劣画作。此刻,下巴成了她的向导,就好似收割者的镰刀像鱼钩一样钩住了她的脸,拖着她向前走去。她无意走这一趟,但双脚似乎不听使唤,而且她浑身上下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明亮、多彩、可怕,就像一个吮吸圣诞彩灯坏掉的插座结果触电身亡的女人。

    有个身穿淡紫色休闲西裤的女人走过来,她边走边低头看着手机。米莉安不失时机地伸了下胳膊肘,将手机从女人手中撞落在地。几乎同时,米莉安弯腰去帮她捡手机,好让对方的耳朵蹭到自己的脸——

    这个女人又是低着头,不过这一次她却是埋头看一沓厚厚的文件,离婚案,财产分割之类的,这时,她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她抬头看了看迎面蹒跚走来的一位老法官,他那几乎装得下一艘船的肚腩把黑色的法官袍高高顶起。法官问:“怎么回事?”她正要开口,楼上忽然传来三声巨响,“Duang,Duang,Duang!”接着是威力巨大的爆炸——这一次,声音来自后面,一时间地动山摇,砖块、管道、浓烟霎时将她整个吞没——

    “对不起,我今天笨手笨脚的。”女人道歉说。

    “不不不,”米莉安急忙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她匆匆逃走,差点摔了一跤。向前走,女人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前面有扇门,磨砂玻璃门。遗嘱登记,孤儿法院书记员——她完全不知道孤儿法院是什么来历,难道给孤儿们开个法院?可法律本来就是荒诞的,所以,管他呢。

    办公室内,她看到白色书写板旁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拉丁裔女子,正用黑色的水笔在板上硕大的日程表中写下开庭日期。

    米莉安懒得伪装了,她已经把全部的小心都丢进了木材粉碎机。她上前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神色匆忙,沿着走廊直奔那扇写着“遗嘱登记,孤儿法院书记员”字样的玻璃门。她听到了枪声,感觉到了楼上爆炸引起的地板震动——飞扬的尘土,闪烁的电灯,破裂的天花板;爆炸,门从门框里飞了出来,浓烟中夹杂着四处乱飞的玻璃碴。一个文件橱柜轰然倒向她,她那把可怜的老骨头——

    “嘿!干什么呢?”女人被米莉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米莉安假装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她看到一个长脸男人,舌头抿着下嘴唇,像只准备抓苍蝇的蛤蟆。他无所事事地站在咖啡机旁,米莉安疾走过去,调皮地拍拍他的脸——

    他就站在离爆炸点最近的角落,正无聊地捯饬一盆塑料花。威力巨大的爆炸如同一头怪兽从洞穴中一跃而出,浓烟和火焰像列火车直接撞向他的身体,可怜的家伙当场粉身碎骨。

    男子没吭声。米莉安咕哝了一声“对不起”。

    她需要接触更多的人,越多越好。

    她告诉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因为她要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脑海深处的低语声不停地问她:真是这样吗?你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是因为你喜欢享受灵视的快感,你这个变态的小婊子?

    米莉安在厄运和死亡之间不停地奔跑穿梭,就像一只该死的乌鸦,从这具尸体上衔一块肉,又从那具尸体上挑根骨头——她是挑剔的蛆虫,是浮躁的丛林狼。她伸出手来,触碰着一个又一个身体:律师、法官、书记员、秘书。死亡的场景交替上演,同样的地点——这里,所有人都被即将发生在这栋楼上的爆炸夺去生命。米莉安可以真切体会到人被撕碎的感觉,有些甚至被瞬间蒸发,更多的人死于混凝土块和玻璃碎片,还有一些人死于冲击波和余波。

    此时,整个办公室就像羊群里蹿进来一只狼,人们躁动不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个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的女人是谁?她见人不是撞就是摸,不是摸就是抓,总之像个疯子。米莉安听到有人小声说快报警。她想笑:你们这群白痴知道什么?我不是你们该害怕的人,相反,我正想方设法找出是谁害死了你们,你们所有人——

    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枪声。枪声从何而来?她还没有搞清楚。

    于是她再次来到电梯前。看见有个警察从一部电梯里走出来时,她迅速溜进了另一部。那人是个塌鼻子,制服松松垮垮,一看就是个粗人。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米莉安,喊道:“嘿!”可惜电梯门叮了一声,之后便合上了。她迅速按了楼下的按钮。

    重新回到法院一楼。

    她径直走向出口。

    要是真有人知情,那也应该是保安。

    朝那个名叫雨果的老年白人保安走去时,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唇齿间顿觉凉丝丝的。她心里一再提醒自己:正常一点,不要表现得像头野兽,像个怪胎,或者像个一闻到停尸房的臭味儿就发癫的瘾君子。开口说话时,她尽量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太过厉害。

    “我只想感谢您恪尽职守的工作。”她微笑着伸出手去,满脸雀斑的老保安也礼貌地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

    三名男子全副武装,迷彩服、面罩、防弹背心一应俱全,手持带伪装物的黑色步枪。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快速冲进大厅。一枚点223口径的子弹从一个白人女性的发际线上一掠而过,她刚去买了四杯星巴克咖啡。一名身穿流苏牛仔夹克的黑人男子大叫一声,刚要逃走,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喉部,并从脊椎处穿了出去,失去支撑的脑袋顿时无力地垂下去。雨果见状本能地俯下身子,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胸腔里跑进了一头受惊的野牛。他伸手到腰上拿枪,可一名枪手转过身,举枪瞄向了他。“乓!”火热的弹头以每秒钟1100英尺的速度打断了他心脏跳动的节奏。老保安倒了下去,靠金属探测仪勉强支撑着身体。一名枪手旋风般穿过探测仪,恰巧在这一瞬间,老保安看到了枪手裸露在外的胳膊,他的整个前臂龙飞凤舞地文着一个名字——珍妮丝;而在他凸起的二头肌上还有另一处文身,覆盖整片被他那蚯蚓一样的血管撑得崎岖不平的皮肤:一道闪电击中一棵枯树,树根处文着四个字——末日风暴。文身下面有一块不规则的椭圆形疤痕,像是雪茄烫出来的,也可能是枪伤。这时枪手把步枪对准了老保安的头,并扣动了扳机,“乓!”整个头盖骨被掀飞出去——

    米莉安惊叫一声,连忙退开。

    叮。大厅另一头的电梯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一个警察高声喊叫。

    面前的老保安不明就里,也没听清警察喊的什么,他只对米莉安微微一笑,说:“为什么?谢谢你,小姐。”

    米莉安不敢迟疑,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23 烤棉花糖

    米莉安绕着法院转了几圈,确保那个警察没有追上来。终于放下心时,她走回自己的厢型车,打开后门,里面有一张破旧的双人小沙发,她爬上去,蜷缩成一团。

    继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一场哭泣。她的喘息如同飓风席卷天地,眼泪像洪水决堤,难以遏制。

    再过三周,这栋大楼将被摧毁,至少某些部分将荡然无存。大楼里有很多人会丧命——死于爆炸,或者枪手。子弹和炸弹,这是一场大屠杀,一次有预谋的恐怖袭击。

    现在所有的线索开始汇总起来,一根带刺的铁丝缠上她的手腕,形成一副手铐,把她生生拖进这件事中。她想说这跟我没关系,这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玛丽·史迪奇——玛丽剪刀,玛丽精分——同样在场。这就意味着她也将死于三周之后的那场灾难。而更令米莉安感到疑惑的是,出现在大厅里的那三名枪手,和死在沙漠中那个曾经试图打死她和格雷西——那个男孩的母亲——的家伙有着相同的文身和箴言;而这个家伙的背后正是害死了韦德·齐并一心要找她算账的那伙人。

    米莉安想躲得远远的,她此刻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在这架燃烧着的飞机即将坠毁之前,在它即将害死所有人之前,拉下开伞索,将自己弹射出去。可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她真能做到袖手旁观吗?答案是否定的。

    “你喜欢这种事,对不对?”前排座位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大惊失色,一骨碌从沙发上翻身坐起,而与此同时,她已经从裤子的后兜里掏出了背锁刀,并“啪”的一声弹出刀刃。

    韦德·齐斜靠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望着后面。

    他仍是米莉安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除了眼睛。他的那双眼睛像两个酥脆的棉花糖,外焦里嫩。

    “滚!”米莉安啐了一口。

    “别发火嘛,”冒牌韦德说。他一开口,嘴巴里就会喷出忽明忽暗的灰烬,“这是你的果酱,米莉安·布莱克,是你的面包和黄油,你的甜蜜地带,你的马戏团,当然——”说到这里他张开双臂,即便她看不到,但却能听到他烧焦的皮肤干裂剥落的声音,就像一脚踩在炸薯片上“——这绝对是你的猴子。”

    “这不是我想要的。”

    韦德在融化。残废的双眼逐渐变窄,融化的棉花糖化作白色的小溪,冒着泡泡和蒸汽,徐徐流下脸颊,“真的吗?真——的——吗?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你内心深处存在这样一个角落,它坚信你属于这里,你属于风暴的中心。只有在那里你的心跳才会加速,你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醒着,活着。几年前当你倾尽全力要拯救你那开货车的男朋友时,你就已经苏醒了。你发现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你是分流器——能把河水分流的石头;你是命运的敌人——能阻挡收割者的镰刀。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身份,并逐渐开始喜欢它,而且你也喜欢和死亡有关的一切。”

    米莉安爬起来,用尽全力扑向前排,把刀插进韦德的脖子,“我不是那样的,你胡说。”

    韦德咯咯笑起来,“真暴力,像只野猫。我们喜欢这样的你,米莉安。你很有能力,我们希望你不要放弃这一切。如果你离去,我们会非常难过。尽管我们已经为你的离开准备了一大笔遣散费。”

    她大吼一声,好像她正用力举起一台冰箱,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冒牌韦德的脸上连刺了数刀,从下巴到眉毛。

    她重新集中精神。

    哦,原来她刺的是座椅。

    因为入侵者是假的,或者说,至少不是真实的存在。也许是幻觉,也许是幽灵,或魔鬼,或她自己精神的投射。也许是她死去的孩子,被那个拿着红色雪铲的女人偷走的孩子,而今化作幽灵来纠缠他不称职的母亲。

    米莉安从口袋里找出钥匙,发动了车子。如果她真想和某个人来一场对话,那这个人必须是真实存在的。

    插曲 基韦斯特岛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加比说。

    “你看像吗?”米莉安回答。她手里提溜着一瓶蓝月亮啤酒,瓶身上挂满凝结的水珠。她的手指像蜘蛛腿一样紧紧攥着瓶颈。加比看着她,她每喝一口,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米莉安似乎不爱喝啤酒。

    “你以为我会跟你走?你脑子进水了吧?”

    米莉安耸耸肩,晃晃脑袋,“不只进水,还结冰了。”

    两人坐在加比家的门廊下,屁股下是白色的柳条家具。这画面看上去挺美,她们像一对儿优雅的淑女,尽管实际上她们是两场非自然的灾难。米莉安一声招呼不打便突然出现在加比的门口。对,她就是突然蹦出来的。你以为她会像正常人那样寒暄一会儿吗?嘿,加比你还好吗?最近在干吗?真抱歉你的脸伤成这样?呸,怎么可能!她开口就来了一句:嘿,要不要跟我出去转转?

    问题是,每当加比看到米莉安,她眼睛里只看见充满嘲讽意味的她自己人生的影子:一幅残缺不全的拼图,一个被地震——阿什利·盖恩斯的刀——破坏得面目全非的世界。阿什利·盖恩斯,一个和米莉安分不开的男人;而今的加比也和米莉安扯上了关系。

    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极力挣脱牢笼,解放自己。米莉安曾说她就像那种有毒的动物,奇怪而又鲜艳的色彩就是她的警告标志。加比查了查,在生物学上那叫警戒作用。她一度以为和犹太人有关,但它实际上只是一个科学术语,正如米莉安所描述的——鲜艳的色彩是用来警告别人的。

    “要烟吗?”加比忽然问。她很奇怪自己会有“呀,我真无礼”这样的感觉,因为米莉安就是无礼最直观的精神体现。也许加比在反其道而行之,试着让米莉安认识到怎么做才是正常的人类,“我不抽烟,但家里说不定能找到存货,包括大麻,或者古巴雪茄,如果你想的话。”

    “我戒烟了。”米莉安尽管嘴上如此说,但身体却像只快死的虫子一样蠕动起来。也许她没有撒谎,但加比却认为这个女人想抽烟都想到快发疯了,“我想改变,变得更好。”

    “哦。”

    “哦?你的语气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你不抱希望似的。”

    “不,我只是感到意外,你可是米莉安啊,你看着不像是那种会改变的类型,而且你之前的样子似乎很适合你。”

    “哦,我正在想办法处理一些烂事儿。”米莉安的口气中带有明显的愤怒和戒备,倘若她是只狗,此刻她背上的毛恐怕已经像刺猬似的一根根竖起来了。

    加比出乎意料地感到失望,这倒有些反常。她本该为米莉安洗心革面的决心鼓掌叫好才对。她该敲锣打鼓庆祝,甚至还要拉一条横幅,上面写道:感谢你没有强迫全世界跟着你一起堕落。但加比佩服米莉安直面人生的勇气,哪怕她的人生悲摧到无以复加。

    “我是来看我妈妈的,”米莉安说,“处理完一些事情我就继续上路……”她喝了一大口啤酒,再一次皱眉撇嘴。

    “你说你要找什么人?”

    “一个叫玛丽的女人。”

    加比扬起一侧眉毛,“这个玛丽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能治好我。”

    “治好你?”她差点笑出来,“好吧。”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到脸上,抚摸着像彩色玻璃一样凹凸不平的满脸伤疤。加比忽然站起来说:“上次和你在一起的确很刺激,可我不想再跟你来一出《末路狂花》。我不是那种喜欢冒险的人。”

    米莉安也站了起来,“我不是让你跟我干那个。”

    “那你要我干什么?”

    “我……我想要一个朋友,可以吗?我们可以做朋友啊。”

    “上次跟你在一起之后……”加比用双手框了框自己的脸,就像电影导演捕捉一个画面,“结果呢,嗒,嗒!”

    “好吧,我无力反驳。你说得没错,我不怪你。那我就不打扰了,祝你后半辈子生活愉快,加比。”说完,米莉安抬脚走出了门廊。

    加比冲米莉安的后背说:“祝你能顺利找到那个女人,希望她能治好你。”她蹙了蹙眉,“尽管我实在想不到会真有这么一个人。”

    米莉安缓缓转过身,“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她的语气丝毫不像提问,“你当然不知道咯,我从没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

    “我拥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一种天赋,诅咒。而这种能力……”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龇了龇牙——也许是犯烟瘾的征兆?“这种能力是有规则的。”随后她给加比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奇怪的故事,一个不切实际的故事。

    这个故事让许多事有了稍显合理的解释,但它很像一幅由许多小块组成的拼图。

    米莉安的故事讲完之时,加比也做出了决定。她之所以下定决心全是因为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她想知道更多,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米莉安·布莱克无异于生活在一部绝对超出加比想象的恐怖电影之中。

    加比说她讨厌佛罗里达,她想离开这儿。

    “那咱们就一起来段公路旅行吧,米莉安·布莱克,以朋友的名义。”

    “以朋友的名义。”

    一个握手,一个尴尬的拥抱,两人的命运从此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24 随风而去

    她把巫师车停在6号汽车旅馆前。巫师不动了,五彩神龙也定在了原地,但它们之间的战争永无休止。

    她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反常的举动。我什么时候开始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了?这是真正的原因吗?它算长处,还是弱点呢?她说不准。管他呢。她朝她们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的那一刹她便感觉到不对劲,门滑开的方式,屋里的空气:静,太静了、太奇怪了,每一个分子都充满了可疑。

    门完全敞开之前,她已经掏出了刀,手腕一抖,刀光闪闪。

    一个男的坐在床沿上。

    他宽宽的肩膀,胡子起码两天没刮,毛毛糙糙,刮鞋底都够用了,而在那胡子之间,善意的微笑若隐若现。

    他身体前倾,双手扶膝,“进来啊,米莉安。”

    她认识这个声音,正是电话里那个男的。

    “加比在哪儿?”米莉安吼道。

    “你的朋友没事。”他回答。他膝盖上搁着一把手枪,枪身被手遮住了大半。米莉安不由得暗骂自己,她捡来的那把枪被落在车上了。妈的!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微微一愣,“那是我的小秘密。”

    “去你妈的秘密。你最好快点告诉我,因为我的速度比响尾蛇还要快。就算你有枪,在你打死我之前,我也照样能把我手里这把刀插进你的脖子。”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像令人窒息的绳索,像磨损严重的电线,像缓缓拉开的弓。她哆嗦着用刀指着男子,并虚张声势地挥舞了两下,“嗖,嗖。”

    “放松点,我是来交朋友的。我叫伊森。伊森·基。你何不把门关上呢,免得我们引起其他朋友的注意?”

    米莉安犹豫了。逃跑的念头闪过脑际。马厩门还开着,她可以像匹小马一样窜得无影无踪。加比会没事的,只要她跑了,他们自然会放了加比,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她。或者,他们会割破她的喉咙,把她的尸体扔到臭水沟里;或像对待韦德一样把她也烧死。该死的!该死的!

    想到这里,她用脚后跟轻轻关上了门。

    咔嗒。锁舌轻轻滑进了锁槽。

    她浑身上下像黄蜂的翅膀一样嗡嗡直响。

    伊森开口说:“情况变了。我原以为你只是坏了一锅汤的一粒老鼠屎,但现在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韦德对你似乎格外崇拜,他说你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

    她怒火中烧,“韦德说的?”

    “当然,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说的,”善意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点,他的嘴唇抽动了两下,“我对像你这样的人很感兴趣。”

    “拿刀的女人?”

    “不,能改变一些事情的人,甚至改变整个世界。”

    “你找错人了。不管韦德对你说过什么,都是他自己编的。他只是怕你折磨他或者杀了他。”

    男子站起身,枪抓在手里,“韦德不是个好鸟。你没有救他也用不着内疚。他强奸过一个女孩儿,这你知道吗?高中时候。学校把案子遮掩下去了,所以没有定罪。”

    米莉安咬牙切齿地说:“你撒谎。”

    “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就该坦诚相见,我甚至坦诚得有些过分,”伊森耸了耸肩,“真相往往是冷酷的。大多数你以为品性善良的人,其实非也。我想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有更深的体会。”

    这倒是句人话。

    “你的意思是我该相信你?”

    “不,我可没这么说,但你得跟我走。”

    “凭什么?你敢碰我,我就叫。我不仅会叫,还会拿刀和你拼命。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包括你的朋友加布里埃尔。”

    是加比,浑蛋,“刚才还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转眼就拿我的朋友威胁我,真是卑鄙无耻。”

    他上前一步。

    “不,”他说,“我不是正人君子,实际上我就是个卑鄙小人。但有时候就算恶贯满盈的坏蛋也能干点好事,我希望你能认同这句话。你很快就会明白,你会跟我走的,因为你的朋友在我们手里,即便不为这个,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你定不会推辞,我的朋友和家人中也有像你这样的人——有着特殊的能力,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这时,他一根手指钩着扳机护环,让枪身转了一个圈,而后枪口朝下,枪柄朝着米莉安,把枪递了出去。

    看着他粗大的拇指关节,米莉安心里直痒痒:摸一下,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你干吗?”米莉安不解地问。

    “这是我的枪。”

    “少来这一套,浑蛋。你把枪给我干什么?”

    “算是抛出橄榄枝吧,”随后他轻轻笑了笑,“有点讽刺,把枪比作橄榄枝。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你我都不是普通人,这样比喻或许更贴切些。”

    米莉安接过了枪,但在触碰到他的皮肤之前,他及时收回了手。没有灵视,没有死亡画面,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米莉安已经知道他将如何死去。

    她将枪口一抬,对准了他。

    她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25 破坏者

    “啪。”

    “啪,啪,啪。”

    他妈的!

    “如果这把手枪当真装了子弹,你会断送所有人的性命——你朋友的,我的,当然不可避免还有你自己的,就因为你的冲动,”伊森叹了口气,“你果真是一匹不好驯服的野马。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的商量,我这人心慈手软。”

    “你看这是什么?”米莉安说着冲他竖起中指。

    伊森终于敛起了全部笑容。

    “咱们走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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