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4:末日风暴-罪恶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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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小时候的米莉安

    这年,米莉安八岁。

    电闪雷鸣,不过雷声总比闪电迟半秒钟到达她家的老房子。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好像它们一个个都急着要进来,淹掉屋里的一切。

    米莉安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她尽量忍住不哭,但胸腔里偶尔会发出一种声音,它来自肺和心脏,听起来像受伤的动物发出的哀号,使她不得不拼命克制。

    又一道闪电,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就好像引爆引信极短的炸药包。闪光,轰隆。闪光,轰隆。

    快起来,去告诉妈妈,告诉她你很害怕。这念头既诱人又充满禁忌,她无所适从,像只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小狗。

    不,不,不,不。

    没用的。

    从来都没用。

    永远不会有用。

    闪光,轰隆。

    她又惊叫出声,几乎扯破了喉咙。

    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光脚站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毛毯拖在身后。她心里不停地警告自己:别,别,别,快停下,转身,你知道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别侥幸了,快死了这条心吧。可她的双腿不听使唤。她走到架子跟前,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放在上面的泰迪熊玩具,一只松了线的纽扣眼睛悬在脸上;此外架子上还摆着许多她并不爱读的书:《圣经》、《伊索寓言》、《罪与罚》、《双城记》,以及一些破旧的俄罗斯儿童书籍,里面充斥着各种结构主义人物完成稀奇古怪的俄罗斯使命的故事(还有大量抽烟的情节),没有一本是英语,全是俄语。她经过挂在墙上的十字架,那上面钉着一个名叫耶稣的可怜人,鲜血淋漓,看着就叫人害怕。来到走廊,她走过墙上挂歪了的镜子,还有地板上不时发出叮当之声的暖气出口。

    终于,她来到了妈妈的卧室门前。

    别敲门别敲门别敲门。

    她抬起了手,但停在半空,仿佛举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没用的,从来就行不通。

    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再来一次。

    带着巨大的悲伤与恐惧,她决定返回自己的房间。

    但妈妈的房门打开了,很突然、很迅速,她吓了一跳。

    伊芙琳·布莱克站在门口。她满脸不悦,两条胳膊交叉着,手掌托着胳膊肘,掌心烦躁地摩擦着皮肤。她像一个黑色的影子,比她身后昏暗的房间颜色更深。

    她妈妈不满地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没听见。”妈妈说。

    “对不起。”

    “在自己的房间里像野猫叫春一样乱叫。你该觉得害臊。只是下雨打雷而已,你都八岁了,不是四岁,更不是穿着尿不湿的小婴儿。”

    “我……我只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这让她更觉羞愧和尴尬,可她终究把话说了出来,“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我能不能进去,和你一起睡?就今天一晚。闪电实在——”仿佛在印证她的话,恰在此时,走廊的后窗上闪过一道光,空气炸裂一般的声音接踵而至。走廊上的镜子“咔嗒咔嗒”碰撞着墙壁,“像在头顶一样。”

    “所以你就害怕了?”

    “嗯。”

    “害怕闪电会突然长出一双手伸进窗户,把你抓到外面去?”

    这倒是米莉安未曾想到的画面,然而此时……

    “我不知道。雷声很大,很吓人。”

    妈妈咕哝着说:“亲爱的米莉安,人生就是这样啊。黑暗每晚都会降临,暴风雨每个季节都会光顾,而决定是不是要勇敢面对它们的人是你自己。记住,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个永远不会变。我们要相信上帝会赐予我们用来赶跑恐惧的钢铁和食盐。只要我们足够虔诚,他就会保佑我们,为我们提供庇护和勇气。”

    米莉安的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可是,妈妈——”

    “别可是了,不许再哭,要不然我连毯子也拿走,让你躲都没地方躲。”

    “那……那能不能至少给我一个手电筒?”

    “闪电的光还不够吗?你头上有屋顶,还有上帝,别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妈妈严厉地说,“别惹我发火,米莉安。马上回去,回你自己的房间,让我好好睡一觉。”

    米莉安强忍泪水,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闪电,照亮夜空;雷声,惊天动地。

    天亮以后,人们会发现雷电击中了他们家前院里的一棵树,那棵树离房子只有三十英尺。

    树身一分为二,状如刀劈。

    26 死亡阴影之谷

    坐落在天际的群山,呈锯齿状连绵起伏,犹如心不在焉时一双大手撕碎的纸片。或者,那天空才是撕碎的纸。米莉安也说不清楚,她的视线凝聚在地平线处。大地灰蒙蒙的,像杂货袋子的颜色,到处分布着小丛的灌木:石炭酸和假紫荆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向上、向四周蔓生;枝杈像伸出的手,但永远不会握在一起,俨然一对对命途多舛的恋人。

    米莉安的双手牢牢握着巫师车的方向盘,绷紧的关节白生生的,毫无血色;指尖不时出现刺痛感,紧张的感觉一直蔓延至肘部。

    伊森坐在副驾,望着车窗外面。他让她把车驶下公路,说除了他的朋友,警察很可能也在找它。

    一眼望不到头的高速公路上空空荡荡,隔上几分钟才会有车从对面驶来:运马的货车、皮卡、吉普。

    “我大可以把车开到沟里去,”她说,“或者直接撞上对面的卡车,跟你同归于尽。”

    伊森耸耸肩,“你想那么做是你的权利。”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大概想起了米莉安毫不犹豫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手枪重新回到了他的膝盖上,只是这一次枪口毫不留情地指着米莉安,而他的手指放在扳机的护环上,“但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做。这条路已经走了这么远,我想你至少应该走到头,看看等着你的究竟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胆敢伤害加比……”

    “我们没有伤害她。”

    “我是说如果。但伤害的方式有很多种,也许你们伤害了她的感情呢;也许她走路的时候踢到了脚趾,不排除有这种意外,伙计,到时候我会一千倍还给你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实在有太多共同点了。”他说。

    “哟喂,知道丢人怎么写吗?动不动就学电影里的黑帮老大说话。”

    “你用尖牙利爪保护你爱的人,我也一样,就这么简单。我们都在保护我们爱的人。你很快就会看到。”

    对面驶来一辆小轿车,米莉安抑制着强烈想要猛打方向盘撞上去的冲动。也许我能全身而退。她是幸存者,但说不定这个家伙也是。

    “你们的废话千篇一律。我们没什么不同。嘁!你们以为自己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因为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坏人。你们都把自己看成你们故事里的英雄——被世人误解的失败者,你们心高气傲,只要世界屈服于你们的意志,所有的问题都能自行解决。真相,公正,乃至麦当劳的芝士汉堡。”

    他笑了,笑声很诚恳,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具有迷惑性。“我敢打赌你肯定也认为自己是好人。”他说。

    “我不知道。”那还用问,我当然是好人。“我没想过。”我是好人吗?哎哟,我去。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米莉安,我觉得用好人坏人来定义一个人,实在太过简单草率。我认为我们都处于灰色地带,你和我都有能力做一些好事,和一些很坏的事,而且这两种事我们确实都做过。你能尽量做的就是为自己定下原则,并坚持原则。为了达到好的目的,我不介意做一些坏事,这就是我的原则。”

    米莉安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说:“我有个主意,为什么不能通过做好事去达到好的目的呢?帮助穷人,保护小动物,扶老婆婆过马路。你觉得这听起来怎么样?”

    “你经常做这些事吗?”

    “但我至少不会派一个狙击手去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的妈妈。”

    伊森坐得更笔直了,“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我们才会聊到这件事呢。”

    “我不会平白无故把一个人烧死在他自己的加油站里。”

    伊森耸耸肩。

    “我不会策划炸毁一栋大楼。”

    终于进入正题了。一支利箭从未来径直射向他的眼睛。嗖!可他愣了一下,眉头皱得像刚犁过的地,“我们要抓的那个女人,对她的孩子而言是个危险的存在,而我无法容忍那孩子有危险。至于韦德,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个强奸犯。但你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东西?我们什么时候炸过大楼了?”

    时候未到而已。

    但他满脸的困惑不像是装的,米莉安也有点迷糊了。

    伊森继续说道:“米莉安,我们不是恐怖分子。”

    “你一直说‘我们’,‘我们’是谁?还有你说的风暴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微笑重新从嘴角缓缓爬上了脸:那速度很慢,像日出,像冰块融化,像从瓶子里往外倒凝固的蜂蜜。

    “那个,”他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继续往前开。”

    27 有限巡逻区域

    她连续开了几个小时,向南穿过数个不起眼的小镇,见了一些低矮的房屋和用木板封起来的教堂。天色渐至黄昏,夕阳拖着慵懒的身体朝着西方的地平线缓缓沉去,就好像连它都受够了这里的炎热,想要尽快找个凉快的地方藏起来睡大觉。

    两人在剩下的路途中都没有太多话。米莉安发现伊森偶尔会偷偷注视她,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拇指在手枪身上画着圆圈。

    他让米莉安驶下岔道,离开高速公路——所谓的高速公路,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和普通的公路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现在要隔五到十分钟才能看到一辆车的影子。岔道处有个路牌,白底绿字写着不少字:

    越野道路

    仅限高底盘车辆通过

    强烈建议四驱车辆

    道路无养护

    请勿穿越水淹地区

    无法提供任何服务

    有限巡逻区域

    牌子上有清晰的弹孔。

    “从这里下去。”伊森说。

    “这不是四驱车。”

    他歪着脑袋微微耸了耸肩,“没关系的。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这车没问题。”

    米莉安驶下岔道,但她前面只是一条横穿沙漠的、与车身差不多等宽的泥土路,和真正的公路相去甚远;而且这里的地形起起伏伏,沟壑纵横,视野之内仅能看到零星的几棵树。仙人掌上的银色针刺在傍晚的微光中闪闪发亮。

    “这条路有名字吗?”她问。

    “坟墓峡谷路。”伊森回答。

    “你他妈逗我呢?”

    “我没有。传说一百年前这里下过一场史上罕见的大暴雨,洪水把墓地里的坟墓全都冲了出来——什么镇我忘记了——所有的死人都被冲进了峡谷。这一带的传说有很多,但我最倾向于相信这一个。”

    厢型车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得厉害,伴随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车身也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有限巡逻区域,”米莉安说起路牌上的警示,“什么意思?”

    “前面这一带是美国最没有法纪的地方,”他说,“比《狂野西部》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和阿富汗山区不相上下。在这片峡谷中充斥着众多卡特尔的毒品贩子、人贩子、冷血杀手——这种情况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政府管不了,当地人也管不了。你想方设法打击毒品交易、金钱交易、奴隶交易,可接着又来了蛇头,他们是另一种走私犯,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把偷渡客带到境内,然后就是火并,枪战。无辜平民也跟着遭殃。”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语气和前面明显不同。无辜平民也跟着遭殃。这句话透着明显的火药味儿,仿佛他在尽力克制压在心底的仇恨。

    米莉安感觉到了一个契机。按照她一贯的性子,她决定把握这个机会。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人受到了伤害。”

    伊森点了点头。车子继续颠簸前行。“我妻子。”他说。

    “她出什么事了?”

    “别急,晚饭时你就能看到了。”

    28 基地自由树

    天空变成了紫色,像泼洒的红酒,黑色的眼。土路弯弯绕绕地穿过了几座小山,这时,米莉安看到光秃秃的沙漠里竟戳着两根电话线杆,扯在中间的铁丝上倒挂着许多旗子。伊森建议她从旗子下面过。其中一个旗子已经破破烂烂,斑驳褪色,旗上画着一棵绿色的松树,底子上写着“向天堂请愿”几个字。第二面旗子,黄底布料上盘踞着一条响尾蛇,下面写着“不容践踏”。第三面米莉安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且看到它时米莉安的肚子像抽筋一样难受):闪电劈向一棵枯树,树枝上挂着星星,下面写着——

    末日风暴。

    前面有扇大门,像牲口棚用的。门口站着一个矮壮结实、大腹便便、身穿战斗迷彩服的男子,两只眼睛直盯着风挡玻璃里面。随后他小跑过去,背上的步枪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的。他打开门上的挂钩,让门大大地敞开。

    伊森摇下车窗,男子走上前来。这家伙长了一个怪物的鼻子,金黄色的胡子乱糟糟的,就像从稻草人衣袖里伸出来的干草。他的脸像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全是麻点。他说:“你好,老兄。”

    “比尔。”伊森说,“我们有客人了。”

    男子低头朝车里瞟了一眼,咧嘴一笑,“那个姑娘。”

    “姑娘你妹。”米莉安咕哝说。

    比尔丝毫没有生气,“还是个小辣椒,不错不错。”

    “这里还算平静?”

    “一切正常,静得连蜥蜴放个屁都能听到。”

    “继续保持。回头见,比尔。”

    比尔用手指顶了顶他的帽子。

    米莉安开动车子穿过了大门。

    身后,大门在吱呀声中徐徐合上,最后咣当一声完全关闭。米莉安的神经随着那些声音不安地跳动,还有她的身体,当然,动作并不大,她希望伊森没有发现,但她心里清楚:进了那扇门,她就算插翅也难飞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

    前方出现了建筑。几栋摇摇欲坠的小房子,还有五六辆拖车,而稍远的地方则是数量多一倍的帐篷。周围是一些住在这里的人,他们来来往往,仿佛都有各自的事情:一名身穿白T恤和牛仔裤的男子似乎提着一箱佳得乐饮料;有个女的拉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装满了沉甸甸的方形盒子,盒子上有绿色和黄色的带子,标志上写着“雷明顿”。难道是军火?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乓乓乓”的几声枪响。米莉安吓了一跳。

    “放松,”她的反应未能逃过伊森的眼睛,他解释说,“只是射击训练而已。”

    “你们这算什么,教派?民兵?哦,你们是不是想学琼斯镇,只不过把饮料从风味牌换成了佳得乐?”

    “我以为他们喝的是酷爱牌。”

    “不,是风味牌。喝酷爱的那个是胆小鬼。”

    伊森点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所以最好别惹我。”她在虚张声势。

    “很好,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她冷笑一声,“我很欣赏你的乐观,但我不是群居动物。就连面对国旗忠诚宣誓的时候我都不愿站起来,我会隐藏在别人中间。我刚刚戒烟,我很高兴我做到了,但这也说明什么东西在我身上都长久不了。所以,如果这件事仅限于你和我,我只想带着我的朋友离开这儿,省得看见一群人假模假式地扛着枪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伊森隐去笑容,“住一个晚上,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妻子。”

    “你妻子关我屁事?我只想走。”

    他忽然握紧了手枪,哦,米莉安差点忘了这一茬。他说:“我虽然很礼貌地请求你,但我的态度也同样坚决。这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而是在下达一个命令,米莉安。”

    “你很喜欢命令人对吧?”

    “只要有必要。”

    “你知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喜欢给人下命令?希特勒。”

    “你误会我们了,但你会明白的,这儿——”他指了指前面一辆拖车和一顶大帐篷中间的小路,“把车停在这里,我会让人带你去见你的女朋友,也许还能让你稍微参观一下这里。然后你再和我还有我的人吃晚饭。听起来如何?”

    “像个噩梦。”

    他耸了耸肩,看着米莉安向前开了一段,找到一片相对平坦的地方停下车。“那些栅栏外面才叫噩梦。去见加布里埃尔吧——抱歉,是加比。我们稍后再见。哦,还有一件事——”车子停稳,他顺手拔下了钥匙,随后立刻把手缩回去,免得被米莉安碰到。他冲她眨了眨眼睛,点头说道,“记住晚餐时一定要来,不要放我们鸽子。”

    29 棋逢对手

    有那么一会儿,米莉安心里七上八下,感觉特别不踏实,就像一把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草坪椅。伊森不见了,仅剩下她一个人,在这沙漠深处一个奇怪的地方。她不了解这里,甚至也不了解这个州。她只想找到加比,可突然间周围的一切变得如此陌生和庞大,她顿觉渺小得可怜。

    这时,一个女人出现了。她皮肤光滑,但略显暗淡,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她整个身子似乎都是斜着的:歪着脖子,双臂交叉,上半身往左斜,而屁股和下身则往右。真是惊奇。

    女人从齿缝间嘶嘶吸了口气。

    “怎么了?”米莉安问。

    “我是你的向导。”

    “向导?这是哪儿啊,迪士尼乐园吗?我想见我的——”她忽然打住,因为她想说女朋友,可又觉得有点别扭,“我想见加比,我的朋友。咱们就别耽误工夫了。”

    “好,好,不过她在另一头,我们走着去,所以,顺道参观吧。”

    远处,天空好像挨了一枪,颜色由紫变成了血红。她仍能听到枪声,步枪和手枪都有,此时声音离她已经不远。乓!乓!乓!

    米莉安有些惶恐。这个地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有点神秘莫测。破旧的收音机里传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可她也只能打破脑袋拿扇子扇,豁出去了。不管遇到什么,她总能想方设法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哪怕这理由多么扭曲变态。鉴于她始终没机会看到伊森·基最后是怎么挂掉的——多少有些遗憾——不过有个现成的倒是送上门来了,她的手馋得直痒痒。

    “我是米莉安。”她伸出一只手说。

    “我是奥菲利亚。”

    奥菲利亚握住了米莉安的手——

    深红色的液体,打鼓一样的脉搏。呼吸,深呼吸,吸气,呼气,进,出,整个世界犹如一颗跳动的心脏,瑟瑟发抖的肺,流淌着血液的大动脉……

    米莉安倒吸了一口气,连忙抽回手。

    “你……”她惊讶地说。

    “我?”奥菲利亚调皮地问,因为她知道。

    “你……你不是一般人。”

    奥菲利亚伸了伸舌头,她似乎很骄傲,就像一只猫不仅能抓住金丝雀,还能把金丝雀的脑袋囫囵吃掉一样。“也许吧。”她说。

    “你有什么特异功能?”

    “会让你知道的。走吧,观光时间。”说完她一马当先走到了前面。

    米莉安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她感觉自尊受到了侵犯,所以她一动也不想动。她想撇嘴,吐痰,发出不屑的声音。从来都是别人跟着我。她是领路人,其他人永远只能追随她的足迹。可如今呢?好吧,加比在这条黄色砖路的尽头,尽管有一万个不情愿,尽管心里恨得牙齿痒痒,但她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因为现在她成了菜鸟。

    她讨厌当菜鸟。

    奥菲利亚又开口说:“那些拖车大部分都是房子。里面住着人,他们在里面睡觉,做饭。拖车是特殊人群的家,像我,像你这样的人,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留下。”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并不是特别热情。米莉安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酸酸的味道——嫉妒。“帐篷里床铺多一些,都是小床,一张挨一张,但住着不舒服,因为夜里很冷。这里还有几栋真正的房子,车道尽头那栋平房是伊森和凯伦的。”

    “凯伦,是他妻子?”

    奥菲利亚边走边轻蔑地摆摆手,仿佛在说:是,是,跟你有毛关系,贱人,别打岔。“沿那条小路过去可以看到温室,储物柜、军用帐篷还有蜜桶——”奥菲利亚转过身,居然一脸不耐烦地瞪了米莉安一眼,好像她提出了什么低级的问题似的,“蜜桶就是粪桶,便桶,拉屎拉尿的东西。”

    “行了,贱货,我就是马路上长大的,你觉得我会连蜜桶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也是。”

    米莉安不屑地瞧了她一眼,心想这娘们儿凭什么觉得比我厉害?“你最好对我客气点,万人骑的臭婊子。”

    奥菲利亚的脸陡然变色,仿佛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嘴巴,“你说什么?你骂谁是妓女呢?”

    “呃,”米莉安眼眉轻轻扬起,“这恐怕是最简单的猜谜游戏了吧。是米莉安上校告诉我的,在沙漠里,用的是这张嘴。”

    “到底是谁?”她居然用手指戳起米莉安的胸口,笃,笃,笃,“快说,是谁说我在这里是干那个的?”

    啾,啾,眨眼睛。

    “我去,别这么冲。你在这里真是干那个的?”

    “我是导游,”她又戳,笃,笃,笃,“不是妓女。”

    “喂,把你的爪子拿开。老娘才不在乎你管自己叫什么——”她抓住奥菲利亚的手指不放,“导游,三陪,应召,吃腿饭的——”

    “吃什么饭?”奥菲利亚用力推了她一把,并气势汹汹地冲上来。米莉安一个趔趄向后退去,她环顾四周,仿佛在确定有没有人看见?有没有人管?奥菲利亚又推了她一下,“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什么?你这该死的——”她挥拳就要打米莉安的脑袋,米莉安心里说:妈妈的,不管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贱女人!可下一秒,奥菲利亚的拳头忽然松开,她甩了甩手说:“打你怕脏了我的手。你想见你朋友是吧?走吧,我带你去。”

    说完她扭头就走,两脚跺得震天动地,胳膊摆得丧心病狂。嘿,这小妞怎么生了一副驴脾气!

    米莉安只好再次追上去,“喂,你等等我——”

    “那边是射击场,旁边是存放枪支弹药的橱柜,后面的空地上有几辆共用的车,吉普之类的。”

    米莉安伸手抓住奥菲利亚的臂弯,后者的手立刻又变成了拳头。米莉安见状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破天荒地做了一个她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做过的动作——举手投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说,“你是个通灵师对不对,还他妈是个玻璃心的通灵师。说白了咱们还算姐妹呢。”

    奥菲利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中的怀疑和鄙视如滔滔洪水汹涌而出。如果放在动画片里,米莉安可能已经被淹死了。

    “我们都是有特殊能力的人,”米莉安说,“你能看见什么?”

    “看见?”奥菲利亚冷笑着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你是察看者,但我是行动者。我不看,我干。”

    “干什么?”

    奥菲利亚捏住米莉安的下巴,使她的脖子歪向一侧。米莉安不解地注视着她,她回以冷峻的目光,而她的双眼则像烧红了的拨火棍,呈现出妖艳的橘黄色。米莉安忽然感觉浑身热辣辣的,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体内左冲右突,像咬到鱼钩的鳗鱼,而她的大腿根部一阵收缩。尽管身处干燥的沙漠,她却觉得两腿之间湿乎乎的,那里湿,舌头下也湿,就连腋窝里也忽然水淋淋的了——

    米莉安惊讶得连连后退。

    她恼羞成怒,猛推了奥菲利亚一把。

    奥菲利亚笑了起来,“这就是我能干的。我能让别人想上我。我一般不用在女人身上,除非她们是同性恋。”她两根手指摆了个V字造型,而后淫荡地伸出舌头在两指之间做了几次上下舔的动作。

    “我没说你能干这个。”米莉安目瞪口呆。揍她,揍她。

    “你没说的多了,我做什么不需要你批准。”

    “这真是你的超能力?你能让男人迷上你,然后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花钱讨好你?这和妓女还差着两座山呢。”

    “你不高兴是因为一个不起眼的托赫诺小妞就能夺走你的控制力。也许你的确需要失控一下。”

    米莉安双眼眯成一条缝,“相信我,如果我再失控一点,那就要刮起一阵F5级的龙卷风了。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是什么人。废话少说,快指指我朋友在哪儿。”

    “你的拉拉女朋友?”

    “快指!”

    奥菲利亚舔了舔嘴唇,她看上去有点生气,还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会儿,她抬起胳膊,伸出了一根手指。“那边,那顶方形帐篷,她就在里面。”

    “很好。”

    米莉安朝奥菲利亚的肚子上狠狠来了一拳,后者“哎哟”一声弯下腰,跪在了地上。

    随后米莉安说:“谢谢你带我参观。”

    说完她大步朝那顶帐篷走去。街上的人纷纷跑向奥菲利亚,米莉安紧咬着牙关,一次也没有回头。会有人阻止她吗?

    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吧。

    30 红帐篷

    没有人阻拦她。有人大喊大叫,但她只管走自己的路。拳头依旧有股紧绷感,米莉安一把掀开垂在帐篷入口处的门帘,里面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坐着加比。她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但她并非独自一人,她身后站着一个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此人下巴弯曲,头发乌黑,且留着军人特有的圆寸发型。他的两条胳膊上全是文身。看到米莉安进来,他走上前来,扬起下巴——但这并非问候的举动,而更像以一种瞧不起的姿态审视她。

    米莉安没理他,径直从他身旁溜了过去。加比乍一看到她,立刻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体。她那布满伤疤的脸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但此刻上面却涂满了化妆品。两人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

    加比轻声哭了起来。

    米莉安一圈一圈抚摸着她的后背,“嘘,好了好了。”随后她后撤一步,双手捧住加比的脸问,“他们欺负你了吗?”

    加比迟疑地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米莉安不相信地问,“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你?”

    加比朝站在几步之外的那个肌肉男瞟了一眼,委屈地说:“他……他打过我的脸。”此时米莉安才看清楚,在加比的下嘴唇中间,有一道细细的红线,那是已经凝固的血迹。

    这就足够了,她不需要更多的理由。米莉安重新把加比抱在怀里,并在她耳边低声说:“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为你报仇雪恨。我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我身后那头蠢猪。”

    两人对视了一眼。

    加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什么意思,米莉安说不清楚。她认为那是恐惧,当然也许是骄傲,就像她对米莉安的感情,又爱又怕。

    也许那很公平。

    “好了,小妞们。”肌肉男说着伸出手来想要赶她们,但米莉安躲开了。“晚饭时间到了。”他说。

    触碰他的诱惑像难以抵抗的频率,但米莉安只是狡诈地笑了笑说:“我不需要碰你,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然而话到终了,她的口气却软了下来。因为在肌肉男转身的时候,米莉安看到了他前臂上的文身,那是一个名字:珍妮丝。而名字往上则是一棵树,一道闪电,和关于风暴的那四个字。

    他在现场。法院恐怖袭击的现场。肌肉男正是开枪打死白人老保安的凶手。

    “他妈的快走啊。”他粗鲁地命令道。

    米莉安打定了主意:我要宰了这畜生,就在这里,就现在。

    她在此人身上迅速扫了一眼,他肩上背着一支自动步枪。米莉安不是枪械专家,但那支枪的样子看起来很像AK-47,除了棕色的枪托,其他部分全是金属。夺枪,她心里噌地冒出这个念头。或者看看附近有没有趁手的家伙儿:刀、剪子都行。天啊,这会儿她要是能有一把钳子就好了,她会夹住他的龟头把他的老二扯到他的嘴巴里。肌肉男转身,挥手催她们离开帐篷。这时,米莉安有了主意——加比坐的那张金属凳。

    米莉安伸出手,攥紧了凳子的腿。

    她要砸烂这畜生的脑袋。

    忽然,加比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她对米莉安说:“咱们出去吧,别惹麻烦,好吗?”

    米莉安全身的暴力潜能已经积聚到极限,就像充电饱和的静电球,等待着释放的那一刻。

    然而加比的眼神中却充满了恳求。

    米莉安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走吧,小妞们,别磨蹭了,快点,老天爷。”肌肉男连连挥手,掀开了门帘。米莉安猫腰出去,但在门口停了停。

    “你叫什么,大兵?”

    “杰德。”

    “杰德,珍妮丝。珍妮丝是你女朋友?”

    “珍妮丝是我妈。他妈的快走。”

    米莉安咧开嘴勉强笑了笑。

    随后乖乖走了出去。

    31 晚餐

    他们没有从房子里过,肌肉男领着她俩从房子外面绕了一圈。途中她们经过了几个生锈严重的接雨水的桶,还有一堆堆板条箱,一直来到一排奇怪的藤架下,那里有处露台。遥远的天边,黑夜终于赶跑了白天的最后一抹光辉,无垠的黑色天幕上,数不清的星星争先恐后地眨起眼睛。

    肌肉男指了指桌椅——几张野餐桌拼凑在一起,上面铺了一张红色带方格的桌布,周围是一堆跟桌子丝毫不搭的白色塑料露台椅。

    米莉安和加比面面相觑。

    杰德来到她们身后,随即便传来熟悉的芝宝打火机开盖儿的声音,接着是打火。米莉安转过身,看到他正把一团舞动着火苗的报纸丢进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

    不管桶里装着什么,总之一点就着。打火机油的味道一股脑儿钻进她的鼻孔。桶里冒起一股黑烟,像沙漠里邪恶的幽灵,冉冉上升。

    米莉安耸耸肩,为加比拉出一把椅子,然后又为自己拉了一把。

    咱们出去吧,别惹麻烦,好吗?

    一个小小的、也许不太可能的承诺,米莉安心想。一方面,她想尽快了结并离开这鬼地方,而另一方面呢?她想查清幕后的真相。因为她最近经历的许多事和今天的所见所闻,似乎都被一条奇怪的、看不见的绳索捆绑在了一起:叫格雷西的女人,她儿子艾赛亚,玛丽剪刀,爆炸,法院里的枪手。米莉安在黑暗中摸索着这条绳。她需要线索,任何线索,只要能帮她走出这团迷雾。

    她的手指敲打着不耐烦的鼓点,她感觉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噌!

    一把战术刀扎在离米莉安的手只有两英寸的地方,她惊得连忙缩手,生怕丢了小拇指。

    杰德拔出刀,斜着递给她。

    只见刀尖上插着一只小蝎子。肌肉男冲她挤了挤眼,咧嘴一笑说:“越是这种小的越要小心,体型越小的蝎子,毒性越大。”

    他捏住蝎子的身体,从刀尖上拔下,随后扔向了身后。整个过程他始终没有停止笑。

    “谢了。”米莉安心有余悸地说。

    “这里有很多动物都能置你于死地:黑寡妇、响尾蛇、杀人蜂、毒蜥蜴。”他向前一步,米莉安甚至已经可以闻到他的呼吸:他有严重的口臭,仿佛牙齿间塞了什么腐败的食物,“我听说就连秃鹫也能要你的命。”

    她哼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刚好听说过这件事。但你知道我还听说过什么吗?没有任何一种动物能比人更致命,我说得对吗?”

    “我敢保证,”他笑着说,“对天起誓。”

    他似乎还想说下去,但这时房子里传出了一些动静——仅仅半秒钟后,一扇玻璃推拉门打开了,奥菲利亚从屋里走出来。她手里端着一个长长的盘子,盘上罩着罩子,蒸气四溢,食物的香味犹如鱼钩一样勾住了米莉安的嘴巴。奥菲利亚盯着匕首,然后才放下碟子。返回屋里的时候,她和一个年轻人擦肩而过。那是个身材纤细看着像女人一样的小伙子,走起路来就像美洲狮在自己的笼子里踱步。

    他放下一壶柠檬水,而后拱起眉头,夸张地、近乎卡通似的冷笑一声,打量了一番米莉安和加比。“柠檬水,”他说,“还需要杯子,先等等,马上回。”

    说完他转身小跑着回屋,恰好奥菲利亚一手端着一个裹着锡箔纸的盘子又从屋里出来。空气中增添了更多的味道,有肉香,还有某种辛辣的东西。嘴巴里奔流的口水提醒米莉安,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年轻人又回来了,放下手中的杯子,他也坐了下来,随后两条胳膊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搭张“小软床”,下巴舒服地往上一放。

    米莉安正想开口——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形势逼人,她总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他们的主人出来了。

    伊森用轮椅推出一个女人。

    她瘦得皮包骨头,嘴巴微张,露出苍白的舌头、长长的牙齿和同样苍白的牙龈。她的脸明显化了妆:桃色腮红,粉色唇膏,黑色睫毛膏,以及深深的眼影。她的手像干枯的树枝,若即若离地搁在一起。她的头有气无力地悬在脖子上,仿佛并非靠她自己的力量支撑着。

    轮椅推到桌前,米莉安才借着火光看清了她的脸。

    在她的双眼上方,有块像猫屁股一样皱缩的伤疤。

    “谢谢你们能来,”伊森说,“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尤其是你们俩,米莉安和加比。今天我们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饭菜,玉米粉蒸肉、牛排、节瓜花和小胡瓜。柠檬水里加了仙人掌汁,是奥菲利亚的托赫诺奥哈姆族朋友做的。”

    “是托赫诺。”奥菲利亚说,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看伊森,而是盯着米莉安。

    伊森似乎毫不介意,继续说道:“这是我妻子,凯伦。”

    女人的嘴巴动了动,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她说话的时候,舌头直接撞在牙齿上,因此有些结结巴巴,且声音低沉沙哑,像嘴里塞了颗弹珠的青蛙。“大家好,”她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哮鸣音,而后她又说,“开始……吃饭吧。”

    仿佛得到了指令,奥菲利亚和那个年轻人立刻动手撕开盘子上的锡箔纸,并开始分发纸碟。餐桌上顿时香气四溢,米莉安直流口水,在她的身体里面,馋虫正奋力与怒火搏斗。饥饿,她能够控制。但愤怒,却像喷涌的岩浆,令她无可奈何。

    “这他妈到底算什么?”她气呼呼地说。

    杯盘的碰撞声,锡箔纸的嗦嗦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

    “米莉安。”伊森说,“你有什么事吗?”

    她张着嘴,就像门廊下的破秋千在风中摇荡,“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家人,难道就这样假装没事一样坐在这儿吃饭?你时不时拿出来吓人的手枪,死去的韦德,沙漠里的枪手,还有你老婆额头上的枪伤,难道这些都不存在吗?”

    伊森放下餐叉,那上面还扎着一块正冒着热气的玉米粉蒸肉。他舔了舔嘴唇,说:“你是片刻都不想让人安宁,对吗?”

    “我也想,可我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感觉嘴巴里好像塞了根阴毛。我觉得恶心,别扭,浑身不自在,我只有把它揪出来才能安心。”

    伊森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眼看就要发怒,但他的克制力实在令人佩服,因为转眼间他就重新换上了笑脸。他点点头,将碟子往前一推,“那好吧,咱们先谈话,后吃饭。大家有意见吗?”

    “没有。”奥菲利亚说,但却噘了噘嘴。

    “我没意见。”年轻人也说。

    然而他话音刚落,米莉安的问题就来了,“请问你是谁?”

    他奸诈地笑了笑,一声也没吭。

    “他叫戴维,”伊森说着,伸手摸了摸妻子的肩膀,“好了,米莉安,加比,你们想知道什么?”

    米莉安不禁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而又虚假,就像在纽约街头摆地摊卖普拉达包的小贩。“你开什么玩笑?故意的吧?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干什么?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能走?不如你随便挑一件事给我们解释一下?解释完之后呢,再解释别的,解释每件事。”

    “宇宙之初,天地昏暗……”戴维用说书人的口气讲道,但伊森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他讪讪一笑,闭上了嘴。

    “这片土地归我所有,”伊森说,“是我从父亲手里继承过来的。过去这里宁静祥和,但最近二十年,这里成了一个热点区域。正如我说过的,如今的这里,就是现实版的《狂野西部》。那些不法之徒把毒品和军火带到了这里,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过安宁。”他抿了口柠檬水,“人口走私也同样猖獗,好多时候,那些偷渡客以为自己来到了一片自由的土地,但最终却被迫沦为毒骡或性奴。从墨西哥到这里有直达的走私通道,然后再从这里前往诺加利斯或拉斯克鲁塞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土地上,发生在我父亲的土地上,实在叫人痛心疾首。而且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其他许多罪恶的勾当。”

    米莉安看似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了解,所以你就建立了这支小小的沙漠武装,好了不起哦。我们可以走了吗?”

    “那才只是开始。我们确实组建了一支民兵队伍。这个州存在许多形形色色的民兵组织,有些正义,有些邪恶。但我们守住了我们的土地。这种方法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因为我们指望不上政府,他们以前胆小怕事,不敢替我们出头——”

    “现在仍然不敢,”戴维接过话茬说,“9·11事件后,他们开始向这里派无人机,有时候在地上都能看见,就在天空盘旋,像秃鹫一样悄无声息。可他们只派来了无人机,其他什么也没有。”

    “非也,”奥菲利亚反驳说,“他们还派来了‘暗影之狼’。”

    “暗影之狼是什么东西?”米莉安问。

    “暗影之狼是一堆狗屎,”戴维说,“如果你身上有十六分之一托赫诺族的血统,他们就会让你加入他们几乎全部由白人组成的小团队。”

    奥菲利亚用胳膊肘在戴维的肋部顶了一下,他像猫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奥菲利亚说:“他们是ICE的人,知道ICE吧?就是移民和海关执法局。这些人的职责就是追踪,在这条峡谷里寻找走私犯的踪迹。他们基本上由我们本地人组成,当然也有来自其他几个临近部落的,比如纳瓦霍人和苏族人等。”

    “她说得没错,不过,呸!”戴维说。

    “孩子们……”伊森开口了,语气严厉得如同父亲。

    “对不起,伊森。”戴维说。奥菲利亚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重点是,”伊森继续说道,“我们反击了。我们守卫着这片山地,夜里,只要我们看到有东西在悄悄移动,我们就开枪。有时候他们也会还击。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伤害任何人,只想吓跑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会拱手将自己的土地让给别人来糟蹋。可是后来——”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因此他不得不停下,用结满老茧的手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胡子,那声音就像用砂纸擦木板,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说:“后来有一天,凯伦到图森采购物资。因为我们平时不常出门,所以很多东西都要储备一些。她开的是我们那辆白色的小皮卡车。其实采购物资是很平常的事,开车出去,开车回来,不过那天她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的车刚拐上通往这里的路,就遭到了三个坏人的伏击。他们打爆了车胎,把她从车里拖出来,踢她,打她,然后其中一个人……”他气愤得浑身哆嗦,终于说不下去了。他声音嘶哑,犹如一块干土被攥在逐渐收紧的拳头里,“其中一个人掏出手枪,在她头上开了一枪。”

    寂静,像一道无形的波,从这张桌子和桌子周围的六个人,一直蔓延至整个沙漠。这寂静冷酷,压抑。仿佛为了突出这悲凉的气氛,一只丛林狼在远处的黑暗中发出凄厉的低嚎,接着便是狗叫,一阵微风吹来,耳畔响起瑟瑟的和鸣。

    “我……死了。”凯伦说。她的脑袋向后仰着,眼睛——又大又亮,且像月亮一样白——盯着他们所有人。

    “理论上说……她确实死了。”伊森冷静下来,伸手拂开妻子眼睛前的一绺头发,然后抓住她的手,两人像在祈祷一样,“子弹穿破头骨,击中了大脑左右半球之间的胼胝体。他们用的应该是小口径手枪,因为子弹至今还留在脑内,就在后脑勺附近。医生不想把它取出来,说留在里面倒更安全些。”

    “我很抱歉。”加比说。

    米莉安接着说:“嗯,我也很遗憾。可这仍然没有解释——”

    伊森把凯伦的手拉至他的额头,他闭着眼睛。戴维和奥菲利亚静静看着这一切。

    凯伦的脑袋忽然摇摆起来,且随着说话的节奏越摇越快。“熊熊火柱焚烧着庄稼;红色的感染吞噬人的血肉;人吃狗,人吃人,肿瘤爆发,癌症像黑蛇一样藏于大地……”她大叫起来,像临盆的产妇一样发出刺耳的呻吟,而她的话越说越快,“侵略,大街上充斥着死亡,机枪把孩子撕得粉碎。遍地坟墓。白色的面具。他们开口说话了,奇怪的口音。来自东方的伊斯兰国家。云层里藏着狮子。电闪雷鸣。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病入膏肓。”

    之后——

    她的头忽然耷拉下来,下巴抵在了胸口,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犹如一条狗受到伤害时发出的抱怨。伊森吻了吻她的手,把它重新放回桌上。

    “我们最好考虑考虑,”他说,“凯伦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所看到的也许并非世界末日,但却是我们的末日,美国的末日。有可能是核战,或者生化袭击,总之是一连串的猛烈打击,将我们消灭。”

    米莉安长长嘘出一口气,“这么说,你们这个民兵组织就类似于末日准备者?伙计,预知末日这样的把戏一毛钱可以买一打。我是说,这种预言没有伤害,也不违法,可人在临死的时候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我接触过很多快死的男人、女人、孩子。有时候他们能看到自己的爱人,有时候能看到天堂或地狱。有一个家伙——我不是在吹牛——说他看到墙上有只巨型蜘蛛,而那个蜘蛛长了个乐高版的人脑袋,脸上画着笑容,头发是拼装上去的。这不荒唐吗?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但看到的不代表都是真的。”

    伊森向前探了探身子,“我们不仅仅是准备者,我们要采取主动,我们计划改变未来,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你指什么?”加比问。

    “我们要推翻现在的政府。”

    米莉安终于恍然大悟。他们袭击法院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法律,或不在乎制定法律的政府。显然这是一个极其可悲的故事。

    “你应该知道这么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说。

    “你这么觉得?难道你不看报纸吗?这社会已经乱套了,米莉安,它的腐朽已经不可逆转。警察射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最后竟然能免于起诉。我们的政府不是在镇压坏人,而是在镇压平民,且不受任何监督和限制。他们派无人机到别的主权国家,轰炸人家的婚礼、葬礼、学校,大量无辜的妇女和儿童就那样毫无理由地被坐在地球另一端电脑屏幕前的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给杀害了。是啊,对他们来说那样做易如反掌,只不过是一个按钮的问题。我们缴的税都用来干什么了呢?用来支持他们在国内国外强奸、镇压和杀戮平民了。”

    他气愤地连连摇头,“总有一天,我们会推倒促使他们灭亡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就好比射向斐迪南大公并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那颗子弹。我们将是点燃导火索的人,而导火索一旦点燃便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我不知道最先发动战争的会是谁,俄罗斯?英国?或者我们已经武装了的某个阿拉伯国家?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以怎样的形式发动战争。发射核弹,然后再投放某些新型的超级流感病毒?也许吧。我们这个国家将毁在自己政府的手中。但我们不会坐看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尽管我们的名字叫末日风暴,但我们并不是风暴本身。我们是阻止风暴的人。”

    “而你们要帮助我们。”凯伦低声说。

    恐慌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噬着米莉安的身体。此刻她思绪万千:我要离开这儿。我要找到玛丽剪刀。我要报警。不能再耽搁了,我要想方设法逃离这个鬼地方。她只需要一个机会。“伊森,你应该知道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吧?说了这么多,你们做这一切的依据不过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幻觉而已,但幻觉算不上灵视。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有通灵的本事,但实际上——”

    凯伦微微抬了抬头。

    她的双眼直盯着米莉安,目光几乎要把她穿透。

    “玛丽·史迪奇。”她低声说,“玛丽·史迪奇,玛丽·史迪奇。”

    米莉安心里一紧。

    “什么?”她问。

    伊森说:“玛丽·史迪奇。她是什么人,米莉安?”

    但回答的却是凯伦。

    “一个名字。她内心深处的一片阴影。我把它揪了出来,就像猫抓到了耗子,叼住尾巴衔在嘴里,晃呀晃呀。”说完她阴森森地笑起来,那笑声像狂乱的音乐一样杂乱无章,仿佛她在笑一个所有人都没有听懂的笑话。

    “她会读心术,”伊森说,“只要是活人,不过读得并不深,只是一些浅层次的思想,就像小孩子捡起漂浮在池塘上的落叶。”

    这是个很低级的问题,米莉安本不想开口。

    但她似乎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如果人死了呢?”

    谜之微笑。伊森说:“我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找到你的。不管我们怎么拷问,韦德始终不愿吐露半点关于你的消息。他的嘴很严,但是……”

    “死人的心是很容易读的,”凯伦说,她抬起头,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望着什么,只是舌头轻轻滑过干燥的下嘴唇,“他们的思想会短暂保留一段时间,就像气味一样,慢慢消散,直至消失……”随后她的头又垂了下去,这次垂到右边——她的脖子弯曲成一个令人心疼的角度。她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闭着,低声哼着一首完全听不出调调的歌:“嗯……嗯……嗯……”

    伊森重新接过话茬,“是韦德让我们找到了你之前住的那家汽车旅馆,那里的职员说他的车子被偷了,一辆特别引人注目的车。我在某些部门有朋友,很容易查到你的下落。”他脸上露出类似自豪的表情,至少有那个意思。妻子的不幸或许令他难过,但米莉安认为,部分上,他对这样的结果是感到欣慰的。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骄傲,甚至投射出令人不安的光彩。“你仍然认为我们只是小打小闹吗,米莉安?认为我们是一群没头脑的……乌合之众?我们是认真的。我们目标明确,立场坚定。说到底,我们可不是闹着玩的。”

    米莉安感觉有人在桌下抓住了她的手,是加比。

    “那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我在这里又有什么作用?”米莉安问。

    伊森向后靠去,好像他突然之间感到舒服了,心满意足了。他说:“我想组建一个大家庭,一个由超能力者组成的特别家庭。所以我们需要能看清现实和预见未来的人,而后我们再一起改变未来。”

    “也就是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他们都受到了诅咒?”

    戴维的双眼闪闪发光,“没错,我们都不是普通人。”

    “但没有人说这是诅咒,除了你。”奥菲利亚说。

    “你也不是普通人,”伊森说,“对吗,米莉安?”

    她想说:你并不了解我。可她却破天荒地克制住了,转而提出了那个藏在她心里许久的疑问:“那个孩子,他是怎么回事?”

    “艾赛亚?哦,他是个非常特别的孩子。艾赛亚本不该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个早产儿,妈妈是个瘾君子。”听他的话音,好像这孩子是个先知似的,或者救世主,“他在卡登儿童医院的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里死过两次,但两次都被成功救活。他被人收养过很多次,直到最后被一对好心的夫妇,也就是他的上一任养父母——达伦·鲁宾斯和多茜·鲁宾斯——交给我们。可是他的亲生母亲格雷西,”说到这里他连连咂舌摇头,“她来把他带走了。我们请她加入我们,可是……”他耸了耸肩。

    “那孩子有什么特别的?”

    他咧嘴一笑,“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们会把他追回来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有着强大的力量。”

    “他是……武器。”凯伦说。她低头盯着双腿,嗓音低沉沙哑。她的肩膀随着说话的节奏一起一伏。

    “哦,可我不是武器,”米莉安说,“不管你们在干什么,我都帮不上忙。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到此为止了。”

    她说完便站起身,加比也照着做,于是两个人就站在那里,盯着诸位。奥菲利亚窃笑,戴维直皱眉头。米莉安感觉身后有人,但她猜测十有八九是伊森手下那个大兵杰德,而且他手里肯定拿着枪。

    伊森用指甲剔着牙,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没有把钥匙还给你。但在我考虑把它们还给你之前,麻烦你能否赏我们一个脸把这顿饭给吃了。我讨厌浪费。另外,米莉安,我希望你不要轻看自己。你所拥有的能力,我认为意义非凡。你能窥视我们的人生,洞悉我们的生死。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这可是屌炸天的技能。”

    机会来了。

    “你想知道?”她说。并非疑问,而是指出。

    “知道什么?”

    “别装糊涂。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就不要绕弯子了。你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没问题。谁不想知道呢?这就像世界上最变态的派对游戏。”

    伊森舔了舔嘴唇。此刻他的内心想必已是万马奔腾:渴望,诱惑。米莉安再清楚不过了。他对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事情充满好奇,那是最高级别的禁果——虽然腐烂,却甜美无比。瞥一眼生命的尽头,看看在黑暗降临之前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很好,她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伊森站起身,“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对于他们,我无可奈何,”她指了指在座的其他人,“因为他们也受到了诅咒。他们的命运还在赌盘里转着。但是你呢?哦,那就简单了。只要让我碰到你的皮肤就行了。轻轻一碰,我就知道你会怎么死掉,什么时候死掉,但死在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所以这也算是一个很大的局限吧。不过其他的都没问题。你真想知道?我怕你会受不了。”

    伊森吻了吻他妻子的头。凯伦轻叹一声,他点点头。

    米莉安从加比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可怜的加比,她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呢。也许她能感觉得到。但愿她能,因为我需要她做好准备。可她不能冒险泄露自己的计划,所以……

    应该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蒙着眼睛,除了米莉安。

    她从加比身后绕过去。

    奥菲利亚和戴维始终注视着她。奥菲利亚看上去百无聊赖,但是戴维,他似乎有所察觉。他知道肯定有事要发生,只是不知道什么事。

    米莉安慢慢悠悠地绕过桌子,远远站在凯伦轮椅的一侧。伊森站在另一侧,他伸出了一只手。

    米莉安也伸出了手。

    凯伦向后仰着脖子,盯着米莉安的一举一动,她白色的眼睛里忽然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血丝。“你,”凯伦大声说,“死神触碰过你,杀死了你身体里的东西。现在,现在他错过了你,看不到你了。”

    杀死了你身体里的东西。

    沙漠中传来婴儿的啼哭,米莉安确信这不是幻觉。那是一个饱受饥饿、寒冷和伤痛折磨的婴儿发出的哀号。

    那不是真的,她提醒自己。这是入侵者在戏弄她。去他妈的入侵者。她咬牙看着伊森充满期待的手。

    米莉安一把将它握住——

    32 折断的钥匙

    伊森·基赤身裸体,独自一人站在一个铺满水泥砖的房间里。天花板上没有灯,但旁边的地上放了一盏小小的科尔曼露营灯。他的嘴被胶带封着,人被绑在头顶的一根管道上。他的手指脚趾全部折断,还有鼻梁。看情形他已经被这样吊了很长时间,裸露的身体上有几十处瘀伤,看起来就像乌云投下的阴影。

    附近有人低声说话,西班牙语。伊森会说西班牙语,但却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距离太远,隔了太多水泥墙。

    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开了。铁门,打开时吱吱呀呀,关上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一个男人走进来。他个子很高,长得也帅,穿了一身白衣服。他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像机器人,也像百货商店里的人体模型。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就像燃烧的焦糖,而话语又如威士忌一样温暖,且带有明显的口音,也许是中美或南美口音。男子漫步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他的手指间不停翻转。哦,是一张卡片,有点像扑克牌,被手指拨弄的时候会自然弯曲和复原。

    他手腕灵巧地转了数次,使卡片正面朝前,正对伊森。

    卡片上胡乱画着一只蜘蛛。蜘蛛通体黑色,唯独背上有个圆圈,里面有三条线从圆心向外旋转发散。“这是你的卡片吗?”高个子问。

    “嗯……嗯……你,你们是什么人?”伊森含混不清地问。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肯定也知道卡特尔最终会找上你。”

    “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男子满意地从鼻孔中深深呼出一口气。“生命,存在。这些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是经过精心测量的。世间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命运,在拉丁语里是分配的意思,就是说一旦确定下来的东西,就无法更改,包括它的长度。凡事都有定数。生命,死亡。诺娜、得客玛、墨尔塔。残酷,坚定,威严。从你建立你那个小小的城邦开始,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伊森发出一声低沉的、动物般的哀鸣。这其中透着恐惧,也透着未知。眼泪哗哗流下来,他男人的尊严像一根棍子折断在某个人的膝头。“求……求求你了。放……放了……”他泣不成声地说。

    “很多人都以为创造是一种天赋,其实不然。”男子无动于衷地说。他抬头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仿佛能从中参透些什么,“这种能力并不是上天给的,而是自己挣的,或者说买的。从你拥有这种能力的那一刻起,你便背负了某种债务。世间一切都有始有终。”

    男子轻轻弹了下卡片,卡片就不见了。

    他转过身,走向门口,而后又走回来。脚步引起串串回声。

    “我……我……我不明白——”

    “而承担这种债务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世间万物,只要存在,便欠了债。而一切存在的事物终有一天会不再存在。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件苦恼的事情,但我却认为我们应该为之感到庆幸。我们的存在是有限制的——开始和结束。而每一个存在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故事冗长乏味,而其他的虽然短暂,但却精彩动人。我觉得你的故事就很精彩。在这一点上,你很了不起。但它可能比你预想的要短暂些。”

    “我妻子,请你们放过她。”

    “她现在是我们的人了。她会非常安全。我认为她能为我们的组织带来价值。你觉得呢?”

    “浑蛋!浑蛋!”

    “你居然自以为是地去玩弄你根本不懂的事情,甚至妄图改变存在的限度。凭什么?就凭你们那可笑的幻觉?不管怎么说,你们干扰了我们的生意,这样的行为卡特尔是无法容忍的。我们希望一切都恢复本来的样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命运自有它的进程,而你,却还在这里假装无辜。”

    男子的手再度轻轻一翻。

    手中竟凭空多了一把刀。哪儿来的?一直藏在他的袖子里吗?

    他拖着刀尖,从伊森的大腿慢慢向上滑,经过蛋蛋、老二,而后移至腹部,在上面划了一道,伤口不深也不长,就像荆棘挂出来的。刀尖继续向上,围着一颗乳头画了个圈,然后沿着脖子向上,来到了下巴处。伊森把头歪向一边,此时此刻,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了。

    男子掉转刀身,令刀柄朝下,刀尖朝上,而后近乎优雅地用单手握住刀柄。他的手开始有条不紊地发力,刀尖刺破了伊森下巴处的皮肤。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双手挣扎着,身体拼命摇晃,但这只能让刀尖扎得更深。鲜血缓缓流到男子的手上,浸湿了他的袖口。刀尖持续向上,向上。它已经钻进伊森的嘴巴,并刺穿了他的舌头。他痛苦地发出咕咕的声音,双腿乱踢,胳膊紧紧夹向疼痛最剧烈的地方。

    刀尖似乎遇到了一点阻力。

    男子松开刀柄,用手掌根部猛地向上一托。欻!阻力消失了。刀尖钻进了大脑,伊森的下巴处仅剩下一个刀柄。

    伊森·基就这样死了。他一丝不挂,浑身是血,像被宰杀的猪一样挂在管道上。

    33 报废的锁

    时间像破旧的丝带,烂成一条条松垮的线。米莉安纹丝不动。时钟上的每一秒都是一出奇特而又充满无常的悲剧。她松开伊森的手,耳朵里只听见他迫切地询问:我是怎么死的?

    凯伦也注视着她,眼睛里放出期待的光,嘴巴僵在半开的状态。

    奥菲利亚继续冷笑。戴维满脸不耐烦。加比神色紧张——她知道。

    米莉安看到了伊森死亡的全过程。水泥房,露营灯,画着蜘蛛和圆圈的卡片,刀。她试图从灵视画面中找到点有用的线索,能和玛丽·史迪奇和那个名叫艾赛亚的小男孩儿以及和入侵者扯上关系的线索,可眼下她毫无头绪。

    她告诉伊森说:“是卡特尔的人杀了你。”

    她并没有撒谎,只是故意隐瞒了一部分可怕的细节。魔鬼藏在细节里,所以何必告诉他细节?何必把魔鬼交给他?

    奇怪的是,伊森脸上露出倍感欣慰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自负的样子让米莉安气不打一处来。去他妈的伊森,去他妈的预料之中。

    她又开始调皮了。

    “你死的时候没穿衣服,在你死之前,他们先杀了你的妻子,他们割掉了你的老二和蛋蛋,让你吃了它们——”

    伊森脸上的表情就像大冷天里端上来的热巧克力。他假装淡定的努力功亏一篑,米莉安看在眼里,爽在心里。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低下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米莉安看见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然而这时,戴维,该死的戴维毁了这一切。

    “撒谎。”他用唱歌一样的节奏说。

    伊森转向戴维,后者向他微微点头。愤怒与沮丧把伊森的脸当成了战场。

    戴维的诅咒是什么?

    十有八九是人类测谎仪。

    倒霉。

    伊森的一只手换了个位置,米莉安看到了他腰上的枪——之前那把手枪,装在没有扣扣子的枪套里。

    时机到了。

    她用屁股使劲撞了一下桌子。玻璃杯被撞得东倒西歪,柠檬水洒得到处都是。她这招声东击西虽然是小把戏,但很管用。果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桌子上的壶和杯子上,趁他们无暇他顾的时候,米莉安果断出手了——

    她手里已然拿起了伊森的牛排刀。

    她拉住凯伦的轮椅便向后退去,当其他人意识到怎么回事时,她的刀已经架在了凯伦的脖子上。

    杰德大吼着端起了枪。

    伊森惊得连连摇头:不不不。同时冲杰德挥手大叫:放下,快他妈把枪放下!

    “敢动我就杀了她,杀了你该死的妻子,你们的先知。”

    “我可以开枪,”杰德吼道,“我已经瞄准她了。”

    “别开枪!”伊森冲他喊道,“杰德,你敢!把枪放下。”

    “最好把枪给加比。”米莉安愤然说道。

    然而,杰德是头犟驴,他对米莉安的要求置若罔闻。

    要把枪给加比对吗?那好,他举起枪,对准了加比的后脑勺——

    不,不,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不——

    但伊森同时也举起了他的手枪,对准了杰德。

    “你敢打死她,”伊森对他手下的这个大兵说,“我就打死你。”

    “别拦着我,伊森,”杰德说,他并没有生气,反倒用一种恳求的语气,仿佛在刻意强调他能把这件事摆平。加比害怕得哭起来,她强忍着呜咽,脸才没有缩成一团。她努力把恐惧和不安压抑在心里,但这很难。她那样子,似乎分分钟就会自爆成千万个碎片。米莉安同样恐惧,但她不会让那样的结果发生。

    “杰德,该死的——”

    米莉安大吼一声,“都他妈闭嘴!我数到5。杰德,把枪给加比。伊森,我要你的手枪。如果数到5你们没有照做,我就割烂凯伦的喉咙。”

    处在后面的戴维双手一拍,说:“她没有撒谎。”

    米莉安:“1——”

    杰德:“伊森,让我干掉这个臭婊子。”

    伊森拉开了手枪上的击锤,“她死,你也得死。”

    米莉安:“2——”

    伊森:“凯伦,亲爱的,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杰德愤愤不平地大声咆哮,但他手里的步枪始终指着加比,并得寸进尺地将枪口抵住加比的脑袋。她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她的牙齿紧张得咯咯直响,从齿缝间冒出一些谁都听不懂的呓语。

    米莉安:“3——”握住刀柄的手攥得更紧了。凯伦低声呻吟。

    杰德气急败坏,嗷嗷大叫。

    他一怒之下将步枪扔在了桌子上。

    伊森松了口气。

    但米莉安的时钟却依然在走着:“4。”

    “嘿,好吧,好吧。”伊森也放下了他的手枪,并把它推向米莉安。她伸手越过凯伦的胳膊和轮椅的轮子,抓起手枪,枪口对着伊森,牛排刀则随手扔到了一旁。凯伦含混不清地又喊又叫,她的脑袋在脖子上滴溜乱转,活像一只着了火的长尾小鹦鹉。

    “加比,把枪拿起来,对着那个猛男。”

    加比照做了。她喘息不定地转身时,枪在她手中哆嗦得厉害。

    杰德看在眼中,猜准这姑娘不敢开枪。他决定放手一搏,于是调动起全身的肌肉,为即将到来的爆发做准备。加比显然没有看出他的心思,也没有料到他有这个勇气,因此当他大吼着扑上来、一把抓住枪管移开枪口并冲她挥出一拳时,她彻底蒙了。

    “乓!”

    杰德的脑袋开了花,鲜血、脑浆和碎骨像风中的花瓣消失在黑暗中。

    手枪的后坐力震得米莉安胳膊发麻。

    杰德轰然倒地,加比吓得尖叫起来。伊森刚准备动作,米莉安的枪口却已经掉转回来,重新瞄准了他。“我说过我的速度比响尾蛇还要快。”她品尝到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就像心房之中忽然开满黑色的花。她想,三周之后,法院大楼依然会遭到袭击,但至少这个浑蛋不会出现,他也没有机会朝老保安的脑袋上开那一枪了。

    “米莉安,你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伊森说,这时他已经怒不可遏,翕张的鼻孔就像看到斗牛士的公牛,“你会因此遭到报应的,就像手枪的后坐力。”

    “我能搞定手枪,也能搞定你。钥匙呢?车上的钥匙,放在桌子上。”

    “如果我拒绝呢?”

    “那咱们今天就来个鱼死网破。你,你的妻子,还有那两个神经病——”她指了指奥菲利亚和戴维,“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继续你的伟大事业,但我和加比,我们就不奉陪了。所以,请你交出钥匙,马上。”

    他举起双手,“可我没有钥匙。”

    “撒谎。”戴维说,这笨蛋话一出口便立刻捂住了嘴巴。

    “戴维——”伊森气得恨不得生吃了他。

    米莉安扳下手枪上的击锤,“最后一次机会。”

    伊森恨得咬牙切齿,他无可奈何地吼了一声,只好乖乖就范。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当啷”一声丢在桌上。

    “算你识相。”米莉安说着伸手去拿。

    可就在这时,凯伦忽然抬起头,小声对她说:“死神看不到你,但我能。”

    米莉安不屑地对她吼道:“我甚至不需要看你是怎么死的,凯伦。猜都猜得出来,将来有一天,也许打个喷嚏你脑袋里的那颗弹头就会从原来的弹孔中飞出来。”她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加比。”

    加比依旧抱着枪,她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转身冲进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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