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4:末日风暴-死鸟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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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山雀

    山雀是益鸟,公园管理员说。

    米莉安笑得合不拢嘴,因为,拜托,讲英语的人怎么会抓不到笑点呢?管理员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眼睛眨呀眨呀眨呀。当然,米莉安肯定会解释给她听,因为她喜欢给自己挖坑然后跳进去。她说:“山雀在英语里怎么说?Titmouse,tit什么意思?乳头,乳房,咪咪,mouse是老鼠,把奶子和老鼠安到一起就变成了山雀,想想看,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术了吧?那奶子应该长在老鼠的什么地方呢?肚子下面还是背上,或者脑袋上?怎么,你不觉得好笑吗?我说小姐,你连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吗?”

    管理员是个女人,阴沉的脸色好似过期的牛奶,火红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她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吗?科学家培养的基因工程小鼠可以长出人类的耳朵。”

    米莉安直呼恶心,并埋怨管理员毁了一个有趣的笑话。管理员耸耸肩,继续像个老学究似的讲她的山雀:它们是益鸟,对人类特别亲近友善,它们甚至敢飞到你手掌上吃东西,有时候它们会和诸如北美山雀、灯草芯雀、扑动、啄木鸟以及五子雀等鸟类群居。听到那些奇怪的鸟的名字,米莉安不禁又笑了起来,引得这位查特怒加市州立公园的管理员又是皱眉又是摇头,更直言不讳地说她要么到公园里转转,要么离开。

    这场无聊的对话是米莉安引起的,她主动找到管理员说我想观察观察鸟类,所以,在这个公园里应该观察哪种鸟呢?

    米莉安是不是脑子有病?没来由地观什么鸟?因为她觉得是时候练习练习了。

    此刻她置身公园,被高大的橡树和温暖的九月的空气包围着。附近的乱石堆中,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她已经徒步走了……多久?一个小时了吧?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湛蓝的天空仿佛只属于她一个人。多美的日子,什么都别想破坏她的好兴致。现在,她只需找到一只鸟,然后……

    真是天遂人愿,不远处有根树桩,和她差不多高,像根弯曲的手指戳在那里,树桩上就站着一只山雀。

    又大又黑的眼睛,小小的脑袋戳在像水饺一样圆滚丰满的身体上。头顶像杀马特似的竖着一撮毛,让人猝不及防想到某些刚刚在哪家加油站的洗手间里胡搞过一通的妖艳贱货们的头发。

    那小鸟春风得意般叫得正欢。

    真是个又萌又蠢的小可爱。

    米莉安对可爱之物是有免疫的,因为在她看来,可爱等同于陷阱,一个由大自然精心设计、诱使你对这些小东西产生怜爱之情、或至少不会心存伤害之意的陷阱。小脑袋,大眼睛,萌萌哒?这是骗人的诡计,一个聪明、巧妙而又不断进化的诡计。

    但米莉安感觉自己被这个陷阱吸进去了。

    她想模仿山雀的叫声吹口哨,她想把那毛茸茸的小家伙捧在手上。多神奇的东西呀,看上一眼心都要融化掉。如果可以,她一定会伸手抓住它,把它抱在怀里,使劲挤一挤,直到它像一颗葡萄从皮里蹦出来。

    拥抱可爱的东西直到它们死去,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欲望十分惊悚怪异。阴暗的角落就让它继续阴暗下去吧,一束光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干正事要紧。

    “好了,咪咪鼠,”她捏得指关节啪啪直响,“咱们试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了小鸟的啁啾。

    它的小爪子踩在切割平整的木桩顶端。

    她准备触碰它,用心,而不是手。她做到了。在她眼睛背后的黑暗中有个小东西。那是一个虚无的三维世界。她看到了一丝微光,一个生命在那里跳动,就像一颗玛氏巧克力豆大小的心脏。

    可随后这种感觉忽然消失了。

    她睁开眼睛,小山雀已经不知所踪。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可就在这时,她再次听到了鸟鸣声,很近,就在不远处那块爬满五叶藤的石头上。它快活地蹦蹦跳跳,仿佛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忧虑。它低头啄着什么,是种子,黑色的种子。“嘚,嘚,嘚。噗。”种子入了口。“嘟噜”,吞下肚。

    米莉安觉得整个世界都温柔起来,像一种可怕的疾病。

    她重新闭上眼。开始太难了,眼睑禁不住抽搐,好像她要拼命隔离一切的光。放松,身体后仰,想想英格兰。她像胡桃夹子一样紧绷的下巴松懈了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缓。吸,呼,啊……

    好极。她又看到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她慢慢靠近,轻轻感觉着它的边缘,像小孩儿笨拙地剥橘子皮,找到入手的地方总是很难。一个缺口,虽然很小,但她欣喜若狂,用她精神的拇指伸进去,探索,探索——

    一声刺耳的尖叫,高亢而婉转。

    米莉安豁然睁开眼。小鸟依旧在石头上,但身体摇摇晃晃。她急忙冲过去,小鸟开始扑打翅膀,爪子蜷缩起来,紧紧贴在毛茸茸的白色胸脯上。它啾啾叫个不停,声音凄厉悲哀,连米莉安都能听出其中的恐慌。它在向同伴报警求援。不对劲。小东西的背部好像多出了一个关节。天啊,米莉安不由得捂住嘴巴——她弄断了它的背。

    她是凶手,杀害一只小鸟的凶手。

    “是我害了它。”她说。一句无声的话。而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她已经伸手抓住了小山雀的脑袋,随后用力一拧。骨头折断的声音像捏破气泡包装膜上的气泡一样清脆。扼杀一个生命竟如此简单。

    米莉安背靠石头,身体逐渐下滑,直至坐在草地上。她气急败坏地扯下爬在石头上的五叶藤,藤蔓挂在她的眉毛上,像戴了顶花环。她回想起杰克舅舅带她出去那次,她用他的气枪打死了一只知更鸟。干得漂亮,神枪手。那一枪打得可真准,小丫头。

    她哭了,哭得稀里哗啦,仿佛死到临头一般。可恶的小鸟,愚蠢的小鸟。

    34 死鸟埋骨地

    巫师车停在两架旧飞机残破的机身中间——机翼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有着密密麻麻凹痕和无数窗户的圆柱体,机身上像生了湿疹一样遍布铁锈。月亮又大又圆,悬在正中天,皎洁的月光射向大地,给原本可怖的夜晚平添了几分祥和与静谧。但愿,米莉安心想,它是今晚唯一盯着她们的东西。

    逃出那个鬼地方——琼斯镇?末日风暴基地?管他呢——之后,她的脚便一直疯狂地踩着油门。她才不管车子会不会碾到坑或沟啊之类的导致爆胎。但旅馆职员这辆神奇的巫师车绝对不是盖的,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飞奔了那么久,居然没有出现一次故障。

    她以为大门肯定关着,甚至做好了和门卫——黄胡子比尔或别的什么人——来场枪战的准备,可令她意外的是,大门敞开着,附近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她没有多想为什么,因为她一心只想逃出去。就好比身处着火的大楼,既然已经冲到门口了,又何必费工夫思考大火的来历和意义呢,此刻毫不犹豫地跳出火海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们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首先沿着前往峡谷的那条土路,而后向北,再向东。每当看到前方或后方有汽车灯光,她就不自觉地绷紧浑身每一根神经,心想这下坏了,他们追上来了,他们找到我们了。然而对面的卡车疾驰而过,后面的车跟着跟着就拐了弯,于是黑暗的沙漠公路上就只剩下她和加比二人。

    终于,她们看到什么东西了。一连串巨大的阴影和轮廓,就像一群行走的恐龙,或一片倒塌的建筑。米莉安很满意,她想就这里吧,她和加比总归有个藏身之处,于是她把车开下公路。很快她们就发现,车子驶进了一片旧飞机堆积场,里面有大飞机,小飞机,螺旋桨式的,喷气式的,都是过去几十年间用过的机型。还有几架直升机停在边缘,螺旋桨叶片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像死去的蜻蜓的翅膀。但这里没有一架军用飞机,全是民用的。

    这会儿她已经下了车,但却不安地来回踱步,枪拿在手中。

    巫师车的后门敞开着,加比坐在车尾,步枪平放在大腿上。她低头盯着它,犹如盯着一片占卜池。

    米莉安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肾上腺素依旧在飙升,犹如一群黄蜂急着在她身体里做巢,她用边走边说的方式将它们烧掉。

    “他们故意放我们走的,”她说,“不对劲,这其中大有问题。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放我们走?也许……也许他们在我们身上装了追踪器?我没有发现,可现在毕竟是晚上,就算有也看不见。操!奶奶的!不过也许他们终于发现咱们两个只会制造麻烦,所以像瘟神一样把咱们送走了?既然自己搞不定,那就干脆放我们出来祸害别人去。这不是没有道理啊,我们确实干掉了他的一个手下。”

    加比说:“是你干掉的,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米莉安忽然怒火中烧。要不是你像根木头一样傻站在那里不动,我怎么会开枪打死他?她很想这么怼回去,可最后还是忍住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也许我该把他们全都干掉,然后放一把火毁尸灭迹。人们肯定会以为是卡特尔干的。”

    “那也太狠了。”

    “没错,”米莉安停下脚步,冷冷说道,“是挺狠的。”深呼吸,集中精神,继续踱步。沙砾与矮树丛在她脚下嘎吱作响,黑暗中的某处传来丛林狼的嚎叫,“我看他们一定会试着找咱们。该死的,他们能找到格雷西,并让狙击手守株待兔。他们也是像我一样受了诅咒的人。他们会找到我们的,尽管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他妈的!”

    她气得大吼,并在一架报废的波音飞机上踢了一脚。那东西像铁皮鼓一样发出瓮声瓮气的回响,铁锈下雨一样纷纷落下,她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好把它们从头发上甩下去。

    “怎么了?”加比问。

    米莉安转过身,难以形容的狂躁。她意识到这是烟瘾发作的表现,只是这一波来势凶猛,她感觉自己好像要在颤抖中分离一样——手指离开手掌,胳膊离开肩膀,子宫像脱离了卡车排气筒的消声器从身体里弹出来。她也会像这些没有翅膀的破飞机一样彻底报废,只剩下一副没用的壳。我想抽烟,我需要烟,让戒烟见他娘的鬼去吧,我要烟。

    “我想抽支烟,那能让我……看清事实,让我集中精神。我不能……唉,算了算了,我也不想这样,好吗?我才不在乎伊森想干什么,我也不想掺和。他的事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不是我的人生。他想推翻美国政府,他想炸法院,他想要更大的权力——”

    “等等,你说什么?炸法院?”

    哦,对了对了,加比还不知情呢。

    她只好给加比补补课。从玛丽的档案开始,不过她只看到了一个出生日期:1962年11月7日,法院大楼里的炸弹,枪手,以及枪手身上与末日风暴基地大门上悬挂的旗帜图案相同的文身。还有,玛丽·剪刀·史迪奇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现场,而且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炸弹吗?或为别的?这句话她会不会是说给米莉安听的?通过灵视?这不是没有可能,阿什利就那么干过。

    加比脸上的表情用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一下子听到这么多闻所未闻又错综复杂的事情,她的脑筋有点跟不上节奏。她愣在那儿,像台死机的电脑。

    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

    阿什利·盖恩斯毁了她的脸。

    如今米莉安又把这张脸摆到了她面前。

    公路旅行,毒品贩子,还有米莉安许多丑恶情绪所引起的心灵上的飓风。而今,遭遇绑架,被拖到沙漠深处,被迫拿起枪,不得不看着一个男人在自己眼前脑浆迸裂。

    还有现在这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疯话。

    米莉安心想这下完了,加比估计要崩溃了。她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些?谁能在经受了这许多波折之后还能处之泰然?其实就连米莉安也并非像她表面上那样波澜不惊。

    但加比却说:“你错了。”

    “什么?”

    “这就是你的事,这就是你的人生。”

    “胡说八道,我可没想要这样的人生。”

    “但你却拥有这样的人生。这是……诅咒,也是天赋,但它是真实的。你有能力帮助人,那就要帮他们。法院大楼里的那些人?那个小男孩儿,艾赛亚?你有这个责任。”

    “去死吧你,你懂什么叫责任?”

    加比一愣,随后勃然大怒。她猛地推了一把米莉安,“你厉害什么?这一路上不都是我在照顾你吗?我对你负有责任。实话告诉你,你就是个大麻烦。你跟森林大火一样可怕,而我就是拿着水管防止你肆意蔓延荼毒世界的人。”

    “放屁。我自己的事自己能搞定。你走吧,我一个人去找玛丽。没有你我照样能解除诅咒。你……你只管回家吧,加比。”

    加比挥了挥双手,放声大笑,“哼,就因为我说了几句你不乐意听的话,你就想甩掉我?想得美呀,米莉安,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休想把我打发掉,我理解你,我懂你——”

    “别拔高自己了,没人理解我。”

    “呵,你才在放屁吧,可怜的米莉安。没人理解你?你是神秘代码吗?你是未解之谜吗?如果没人理解你,那你做任何事都没关系啦,因为没人理解嘛,所以你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多方便的借口。我明白,我理解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他妈都理解你。而根据我对你的理解,你拥有常人没有的天赋,而你需要利用这个天赋去做该做的事,做我认识的那个米莉安。”

    米莉安用手指戳了一下加比的胸口,“行,你想知道真正的米莉安是什么样的吗?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将来会怎么死掉。”

    “什……什么?”

    她听到自己说出了最可怕的事情,她一直刻意回避的真相,可一吐为快的冲动难以遏制,那几个字争先恐后地冲出喉咙,任你怎么努力都咽不回去。

    “你是自杀的。”

    “不可能……我绝不会干那种事。”

    “可惜你就是那么干了。也就是几年之后。你走进洗手间,抓了一大把药塞进嘴里。吞下之后你就死了。吞药自杀,这就是你结束生命的方式。”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加比的震惊可想而知,她愣在当场一动不动,只剩眼睛一眨一眨的。她的双手握成拳头,而后又缓缓松开。也许她能忍住眼泪,但却无法掩饰脸部肌肉抽动那样的细微动作。

    随后她大步走向米莉安,像个枪手一样俯视着她。

    “这个问题我们改日再谈,”加比说,“今天我们有别的问题,你可以帮着解决的问题。你对他们负有责任,我对你负有责任,就这么简单。我们需要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不是分开的你和我,是在一起的你和我。”

    米莉安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她像挨了一个耳光:

    我以为加比需要我。

    可到头来也许是我需要加比。

    “我们的下一步应该是继续逃亡。开车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

    “不行,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米莉安的耳边响起一阵吱吱声,就像用手指摩擦气球的表面所发出的声音。她想象着,应该是红色的气球。加比没有看到,那说明这不是真的。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然而气球不存在并不代表它所传达的意思也不存在。该死的。

    “那个孩子,”米莉安说,“你说得没错,他处境危险。我不能——”

    “我们不能。”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我们首先要确保他的安全。”

    “这就对了。”

    米莉安叹口气,“是啊,这就对了。”

    35 加油、吃饭、抛弃

    巫师车静静趴在停车位上。副驾门咔嗒一声被人拉开,加比抱着一堆袋装食品爬上来,她左手上还拎着四罐怪物能量饮料。

    米莉安一反常态地特别安静。

    加比一定注意到了,因为系安全带的时候,带子拉到胸前她却停了下来,狐疑地斜眼望着米莉安。

    “你刚刚准备丢下我自己溜的,是不是?”加比问。

    米莉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是准备,我已经溜了。我开出去大约一英里,越想越觉得不厚道,就又开了回来。”

    “你这人没救了。”

    “当然有救,”米莉安发动了车子,然后接着说,“顺便告诉你,怪物能量饮料喝起来就像瘾君子撒的尿。不过就这么着吧。”

    打滑的轮胎啸叫着,车子冲出了停车场。

    36 猎鹬

    正午。赤日炎炎,地上像撒了凝固汽油,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四个捏扁了的怪物能量饮料罐在巫师车中间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石冢”——那是对现代进取之神的献祭。喝过饮料米莉安只觉得头晕恶心。开车的时候,她的皮肤就像一直碰着通电的电线,酥酥麻麻的感觉一波接着一波。加比缩在副驾上,睡眼迷离地望着外面。

    “我跟你说过,到后面躺一会儿去。”米莉安说。

    “不,我要跟你保持一致,绝不放松。你绷着神经,我也绷着。”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米莉安问。

    “嗯,呃。”加比探身拿起一张纸,那上面乱七八糟地写了些东西,“韦斯特盖特高地,哦,不对不对,我们刚去过那儿。特兰伯尔村。也就是说,哎,哎,在这儿拐弯。”

    “向右向左?”

    “右,不对不对,向左。”

    米莉安猛打一下方向盘,车子尖叫着,仿佛要翻了一样。加比紧紧抓住头顶一侧的扶手,吓得脸都变了色。

    毫无提防,特兰伯尔村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他们经过一组存储装置:橘黄的颜色亮得耀眼,足可媲美猎人的背心,周围的栅栏有的弯曲变形,有的干脆脱落。前方有几栋出租的公寓楼和一些城市住房,窗户上焊着铁条。所有东西看上去都苍白荒凉,被吸血鬼一样的太阳压榨得干巴巴的。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小房子,方方正正,以实用为首要目的,像一堆用铁链围起来的巨型鞋盒子。所谓的草坪根本名不副实,草死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遍地沙砾和泥土。有些人家修了游泳池,但即便从遥远的这里看也令人作呕:水是深绿色的,活像某个科研项目搞的大型试验。

    人们漫无目的地乱转。老年人趴在板条百叶窗上向外窥视;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坐在草坪椅上,椅子下面放着小小的棕色纸袋,短小的汗衫勉强遮住别在短裤或牛仔裤上的手枪。

    她俩从街上经过时,人们纷纷驻足观望。

    也许看的是车身上酷炫的巫师画。

    “好和谐的街区。”加比感叹说。

    米莉安耸耸肩,“在我看来美国大部分地方都这鸟样。”

    加比只是发出一声喉音。“那个……”她说,米莉安一下子便听出来她有转移话题的意思,她就像经验丰富的老船长,可以预测风向的改变。“你说你要找那孩子的时候,我很惊讶。”加比说。

    “我本来不想,但你说服了我。”

    “你做得很对。”

    米莉安叹口气,“老天爷,我知道,好吗?我明白,他是个孩子,没人照看。孩子最容易成为人们作恶的目标,最容易被狠心的父母忽视、虐待和伤害。为什么会有狠心的父母呢?因为这些父母曾经也有过狠心的父母,这是没有尽头的恶性循环。”

    “将来你想要孩子吗?”

    米莉安斜了她一眼,“什么?跟你吗?”

    加比的脸抽搐了一下,她尽力掩饰,但无济于事,因为这个问题,或者说米莉安提问的语气,很伤她的自尊。

    “将来有一天,”加比辩解说,“我是说……最终……总要和某个人生孩子吧。”

    “我……”米莉安真心不想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但是,“我怀过一次孕。”

    “什么?哦。”

    “嗯嗯,是高中时候,那时候的我有点压抑,有点叛逆。我遇到了一个喜欢的男孩子,叫本,我们偷喝了我妈妈的酒,然后像两只笨拙的小松鼠一样在树林里发生了关系。就那一次。唉,初尝禁果。谁知道那样居然能怀上孩子?估计学校不知道吧,妈妈可能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只会警告我们,别跟任何人上床!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每天朝思暮想的事儿不就是和人上床吗?所以说他们的警告实在算不上合格的性教育。这就好比你一味警告人们不要出去,却不告诉他们出去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在这里拐弯。”加比说。米莉安放慢车速,驶入一小片街区。更多鞋子盒,更多破栅栏,更多像核废料坑一样的游泳池,更多寸草不生的草坪。“那,后来怎么样了?”加比问。

    “我妈妈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我答应了,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能打胎这回事儿,谁让我生在一个宗教家庭里呢?尽管我不相信他们那一套,但我仍然不忍心让我那没成人的孩子下地狱啊,毕竟我心里还是敬畏某些神的,比如把流产的婴儿丢进永恒苦海的神。”

    “你把孩子生下来了?”

    “我……没有,呃,这事儿很复杂。”有什么复杂的呢?本饮弹自杀,他的妈妈气疯了,跑到你的学校,在厕所里找到了你,然后用一把红色的雪铲把你打了个半死,“孩子没了。”

    “哦。”

    “结果我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米莉安在裹着牛皮胶布的方向盘上把双手一摊,“我差点死掉,等我醒来时,就有了这种预知生死的能力。”

    “上帝啊。”

    “我觉得上帝跟这件事没关系。”

    “对不起。”

    米莉安耸耸肩,她很希望在讲这样一个故事时,嘴里能有支烟,“没什么对不起的。说不定这是好事呢,呃,至少从普遍意义上而言。想想看,我,养个孩子?即便回到那个时候也是一场噩梦啊。就算在我最好的时候,也不可能做一个称职的妈妈。”

    “别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妈妈或爸爸的,越多的浑蛋认识到这一点,这个世界就越美好。但出于某些原因,人类繁殖后代的生理冲动被赋予了令人深恶痛绝的社会性质。嘿,你怀孕了吗?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要吗?生一个?不生?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乃至形成了一种不生孩子就不配做人的社会风气。”

    加比伸出一个拳头,“拉拉表示感同身受。”

    米莉安也伸出拳头,准备和她碰一碰。

    可是——

    哟,什么鬼!

    “快看!”她望着前方说。

    “我都不知道该——呀!”

    皮卡车。

    她的皮卡车。

    就安安静静地停在前面。

    37 晚安,格雷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来这里之前,她们在凤凰城当地的一座图书馆稍作停留。她们——算了,蒙谁呢?是加比——专门做了些调查。一位热心的参考咨询员给了她不少帮助,用加比的话说,这位咨询员才是真正的巫师,他的神通可比她们车身上印的那位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强多了。

    她们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就从报纸上找到了一些线索:首先,那孩子叫艾赛亚,死过两回,如今活得好好的;其次,妈妈叫格雷西,亚利桑那站街女,或者以前是。有过被捕记录,数次是因为卖淫,还有几次是因为毒品。

    是吸毒的事儿给了她们线索。

    警方的拘捕记录簿帮了大忙:格雷西上次被抓是两年前,就在这里——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当时她在她男朋友家里,她这个男朋友名叫赫尔墨斯·维拉,很可能是个皮条客,或者毒品贩子,他家的地址是特兰伯尔村,犹他街。

    她们也就是在这儿发现米莉安的皮卡车。

    米莉安没有立刻停车,而是缓缓从皮卡旁边滑过。

    “你去哪儿啊?”加比不解地问,“那不是你的——”

    “是,我知道。我想把车停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防万一。”

    “哦,有道理。聪明。”

    米莉安冲她挤了下眼,“不聪明点我早死一百次了。”

    尽管她数次死里逃生。

    她把车开到了一个破旧的游乐场上。那是个沙坑,大部分器材锈迹斑斑,但滑梯似乎最近才换了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熔化了一般。

    米莉安吻了下自己的手,按在仪表板上。

    “这是什么意思?”加比好奇地问。

    “该跟这车说拜拜了,”她迎着加比探询的目光回答说,“老娘要拿回我自己的车。”

    随后她从储物箱里拿出手枪,两人开门下车。

    猛然袭来的热浪让她们有些招架不住,感觉就像被车门夹到一样。全球变暖日益加剧,人类恐怕终究难逃被热死的命运,但是,米莉安庆幸地想,至少她这辈子是无福消受的(如果地球真到了热死人的地步,她在灵视中就应该能看到的。因此她可以肯定地说,这个星球至少在一百年内还不会变成热丸子)。

    她们联袂走向目标房子。脚下是破烂的人行道,一条棕色的小蜥蜴见了鬼似的拼命逃窜,从这一簇枯死的灌木,逃进那一簇,这场景就像剧情颠倒过来的《哥斯拉》。

    房子灰不溜丢的,庭院的颜色和它很配,只有乱石和泥土。车道上停着一辆破丰田车,后风挡玻璃烂了。车子一侧有辆儿童大脚车玩具,碎了,像是被车轮轧过。

    “看起来这里好像住着小孩子。”加比说。

    “看起来住在这里的小孩子光靠得各种肝炎就能学会26个字母。”米莉安反驳说。她想到了HAV(甲肝)、HBV(乙肝)、HCV(丙肝)、HDV(丁肝)……以及1、2、3型。“随机应变吧,”她说,“你准备好了吗?”

    加比点点头,但她并没有准备好,这一点就像天上的太阳那样显而易见。可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也没办法了。米莉安走向房子的前门。

    敲门,或者不敲门,这是个问题。

    去他妈的。她试了试门把手。

    门开了。

    哈,好吧。

    屋里,一股怪味儿直扑鼻孔。

    哦,不,不,不。

    变质的食物,但还有别的:死亡的气息。死亡不单指腐烂肉体的臭味。死亡是一切伴随死亡而来的东西:粪便、体液、一滴一滴或一团一团流失的生命。

    加比捂住了鼻子,米莉安却径直走了进去。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千万别是那个孩子。眼前闪过一个影子,空中飘着一个红色的气球。她停下来,闭上眼睛,而后又睁开。气球消失了。不,它根本就不存在。

    公寓前厅里的地毯残破不堪,她俩向左一转,走进了像猪窝一样又脏又乱的客厅。崭新的平板电视摆在靠墙的咖啡桌上。对面是一张沙发,破旧得活似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仿佛随时都可能分解成无数尘螨和飘浮的纤维。坐垫上有个小孩子用的餐盘,上面印着迪士尼卡通人物,但已经褪色;餐盘里没有食物,只有一些药片、一个针头、一个小背包、一个戒指造型糖。活脱脱一幅毒品文化的静物写生。

    从客厅有三条道可以出去,一个是她们刚刚进来那一条,另一条很短,看似走廊,通向哪里?大概是卧室;而与走廊相邻有扇小门,此时开着一条缝。

    米莉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鞋尖轻轻推了一下——

    房间里坐着格雷西·贝克。

    她的T恤上沾满了呕吐物,嘴巴张开着,眼白呈黄褐色,嘴唇苍白。米莉安走进来时,几只苍蝇仓皇逃离,嘴里嗡嗡叫着,仿佛在咒骂不速之客搅扰了它们享用饕餮大餐。

    格雷西低垂的胳膊上还插着一个针管,晃晃悠悠的。她皮肤上的血色似乎正渐渐褪去,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死灰色。

    “嘿。”她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加比尖叫一声,但迅速用手捂住了嘴,米莉安急忙转身,并本能地去掏手枪。

    一个高高瘦瘦但肩膀很宽的男子从走廊里走进来。他白色的紧身T恤下露出一根根肋骨的轮廓,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正若无其事地剔着牙。他从两人身边径直走过,像一堆柴火棍子轰然倒在客厅的沙发里。

    男子盯着电视——或电视后面——伸手从坐垫下摸出了遥控器。电视在继续,他开始说话,但眼睛好似望着千里之外,“知道,知道,你们要,呃,要什么来着?你们是来取货的吧?我有货,什么货都有。大麻、K粉、摇头丸。不过,锡那罗亚州的新品还没到,但你们应该了解的,是吧,除非你们是来打工的。”

    首先开口的是加比,“你家洗手间里死了一个女人。”

    “嗯……哦,那太可惜了,实在可惜,不过没关系,我们会想办法的,总不会让她一直待在那儿。”赫尔墨斯眨了眨眼睛,他的瞳孔像弹珠一样大,“说吧,你们要什么?嗯?”

    “我们要那孩子。”米莉安说。

    “啊?什么孩子?”但他随即摇摇头说,“哦,你们想要格雷西的孩子,艾赛亚,那个巫毒男孩。他就在后面的卧室里,往里第二个门。你们尽管带走吧。州政府又不给我钱,一大堆手续烦得要命。”米莉安估计这家伙应该就是赫尔墨斯,他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朝房子后头胡乱指了一下。

    然后他俯身拿起那颗戒指造型糖,扔进嘴里。

    他用力吮吸着糖果,嘴里发出啧啧之声,眼睛跟瞎了似的不知望着哪里。

    米莉安向加比使了个眼色,低声说:“走。”加比会意,轻轻点头。二人随即溜进走廊,悄悄来到第二个门前。尽管天气干燥异常,米莉安的手心却湿漉漉的。她害怕看到那孩子已经死掉的画面,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他就在后面的卧室里,赫尔墨斯的话。

    待在陌生男人卧室里的幼童,这是她最不愿意想象的事。

    可事到临头,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她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凌乱的床,地上撒满各种零食。一个盛过麦片粥的碗里长了一簇像大脑一样的霉菌。到处都是脏衣服,臭烘烘的气味能熏倒一头驴。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响动,那动静来自壁橱。

    她急忙走过去,一把拉开推拉门。

    艾赛亚。穿着超人T恤的那个男孩坐在一堆摇摇欲坠的抽屉旁。“他说要是我敢离开这里,他就开枪打死我。”男孩儿说。他身上一股尿臊味儿,湿淋淋的裤子说明了一切。

    “跟我走吧。”米莉安说着伸出一只手。

    可男孩儿不敢接她的手,“我认识你,我见过你,你是开皮卡车的那个女人。”

    “没错,没错,”她想微笑,可有点力不从心,“我就是她。”

    “我妈妈在哪儿?”

    “她死了。”这三个字就像三把锤子从她嘴里飞出来——“咣,咣,咣”——可现在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男孩儿惊讶地眨了几下眼睛。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却一直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好吧。”他说,然后把手递给了米莉安,但她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起来。

    走廊另一头,加比压低了声音在喊她的名字,“米莉安,米莉安。”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切。该死的,又怎么了?米莉安领着男孩来到卧室门口,但嘱咐他先在那里等着,直到她回来接他。

    加比指着客厅的方向,起初米莉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有人来了,外面停了一辆车。”加比说。果然,当米莉安的视线越过客厅的窗户时,她看到了一辆黑色的SUV,车身脏兮兮的,遍布锈红色的尘土。

    两男一女从车里下来。其中一个男的她之前见过,就在末日风暴的基地。他们手里都没有拿枪,但米莉安从他们鼓鼓的衣服推断,三人都带着武器。

    难道他们也是循着米莉安和加比发现的那条线索找过来的?或者他们是为了别的事?难道凯伦·基又预见到了新的东西?天啊,她简直快要疯掉了。没时间担心这些了。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离开这栋房子,带走那个男孩儿。

    动动脑子,动动脑子。

    “赫尔墨斯?”米莉安试探着问,但愿这就是他的名字。

    那家伙眨了眨眼,终于扭头朝她看过来,“干什么?”

    “你有没有枪?”

    “有啊,他妈的,放在哪儿了呢?”

    她不愿冒这个险,但又别无他法。她把自己的手枪掉转枪口,递给了他,并非常严肃地告诉他说:“外面来了几个人,他们要抢走你的货,就他妈现在。”

    他松弛的下巴瞬间收起,肩膀也抖擞起来。

    “你得保卫你的家。”她怂恿说。

    “他妈的,那是当然。”他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

    米莉安抓住加比的胳膊肘,拉着她向房子后面走去。她找到重新躲进壁橱的艾赛亚,帮他出来,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

    被泥土挤压的感觉分外强烈,她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在收缩,呼吸越来越困难,嘴巴里、耳朵里全进了土,直到最后,她能尝到的只剩下肮脏的味道,能听到的也只剩下泥土冷却的声音和她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所有东西都变成刺耳的噪声、难以承受的压力和令人窒息的死亡——

    见鬼,这不是该有的灵视画面。这男孩儿不简单,正如伊森所说,他身上有着特殊的超能力。她不知道这能力是什么,但不管怎样,它是真的。

    没时间想这些了。

    三人匆匆冲向最后一个房门,那是另一间卧室,赫尔墨斯的卧室,比其他房间更脏、更乱、更臭。遍地的衣服让人无处下脚,两个大麻烟斗格外引人注目,水烟筒里的水流到了外面,散发出难闻的臭气。更恶心的是,到处丢弃着用过的和没用过的安全套,好像主人骄傲地把它们当成了装饰品。

    后墙上有扇窗户,焊着铁条,但是有合页,可以从里面打开。米莉安一手打开窗户,一手帮着加比去开铁条上的锁。

    房子前面似乎热闹了起来,有人一脚踹开了门。

    接着是杂乱的喊叫。

    随后便传来枪声。

    “快走,快走,快走!”米莉安催促说,加比身子一缩钻了出去。米莉安把艾赛亚扶上窗口,在加比的接应下钻了出去,然后是米莉安。

    他们一落地便拔腿狂奔起来。

    然而尽管火烧眉毛,有一个念头——荒唐而又令人失望的念头——却像弹弓射出的石头一样击中了米莉安:我的皮卡车呀!

    38 天使和魔鬼

    男孩在汽车旅馆的床上睡得正香。这家旅馆简直是老鼠和蟑螂的王国,但也是为数不多愿意让他们用现金来付账的。

    米莉安站在床前,注视着怀抱枕头缩成一团的艾赛亚。

    她想象他把枕头当成自己的妈妈。当然,也许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瞎猜。他看起来似乎是个坚强的小家伙,或者说,他与格雷西·贝克这个所谓的妈妈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也许她也想做一个称职的妈妈,但生活却不会以每个人的个人意志而转移。米莉安深知这一点,因为她见过,经历过,并以此为生。

    加比来到她身后,抚摸着她的肩膀。室外,印第安帐篷形状的旅馆标志闪烁着明亮的红橙相间的霓虹,给房间里撒下一层奇异的、地狱般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拿他怎么办了。”米莉安说。

    “你是说艾赛亚?”

    “嗯哼。”

    “有什么难办的呢?”

    “说得容易,”她皱着眉头说,“他得吃东西吧?得穿衣服吧?他们平时洗澡吗?应该洗吧?”她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他身上有股水烟筒和尿臊味儿,他得洗个澡。”顿了顿,她又接着骂了一句“他妈的”。

    “没事的。”

    米莉安转过身,低声吼道:“不,怎么可能没事?我可不会带孩子。这不是我的包袱,我对小孩子一无所知,对大人也猜不透。”我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照顾他不是我的责任。”

    “那你觉得该是谁的责任呢?”

    “我不知道。老天的责任吧。”

    “老天已经为他降过一次奇迹了,”加比双手叉腰说,“但也是老天让他羊入虎口,不得不面对伊森和他的同伴们的追踪。老天经常给人使绊子。”

    “那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我不打算提任何意见,我只想说,当务之急是我们要确保他的生命安全。天亮之后,我们得为他想一个合适的落脚点。”

    米莉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她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不是她的,而是属于几十个人,他们是路易斯、杰克舅舅、本、麦罗拉,甚至她自己的妈妈——难道你不好奇这孩子能做什么?他拥有和你相似的能力,而你对自己的能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相信全世界会好好对他吗?你觉得他能应付整个世界吗?

    “我需要睡觉。”米莉安说。

    “好主意,你可以和艾赛亚睡同一张床。”

    “不,”米莉安说,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冰冷,随即又说,“你睡床吧,我睡地板。明天一早我们就得确定下一步的计划。”

    插曲 魔术师

    一只小狼坐在石头上。它已经死了,只是仍旧保持着坐姿。它的一只眼睛里流着黏液,像煮过头的鸡蛋;身上的皮毛掉了一块又一块。肋骨凸显出来,灰色的舌头微微晃动。

    米莉安坐在小狼对面,她身下也是块石头。

    而他们周围,是夜间的沙漠。

    一只鸟在某处发出一声尖叫,继而从月亮前飞越过去。它身躯庞大,遮住了月光和星星,就像一只手挡住了投影仪的光束。天空中某处,闷雷滚滚,犹如山崩地裂。

    “这是做梦。”她说。

    “你经常这样,”小狼说,它嗓音粗哑,像个感冒的老人,胸口里似乎有口痰在上下涌动,“总想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

    “鉴于我的情况,这么做是明智的。”

    她的膝头放着一包美国精神牌香烟。她的手仿佛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竟然不受大脑控制地向烟盒移去,拇指轻轻拨弄着盒盖。

    “万一你错了呢?”那畜生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嘿,别装了,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说假如你以为自己醒着的时候其实是在做梦,而你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实际上却是真实的生活呢?”

    她假装震惊地用手虚捂住嘴巴,“假如我眼中的蓝色在你眼中却是红色!假如这只是一套逼真的电脑模拟程序!假如我们所处的空间只是某个残疾儿童的雪景球!”

    她翻了个白眼,“少跟我来哲学那一套唬人的玩意儿。你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小狼脑袋前伸,湿答答、脏兮兮的鼻口距离她的鼻子只有几英寸。她闻到一股恶臭,就像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动物尸体腐烂后散发出的气味,“不如这样想,假如这一切关于真实与梦境的纠结,都只是人在临死之前所产生的幻觉呢?”

    “正如我妈妈所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也许你马上就要死了。也许你仍是一个小姑娘,躺在你高中时期的厕所里,下身流着血,身旁有一把红色的雪铲。你身体里面的微光摇曳着,渐渐熄灭,犹如一颗星星突然不再闪亮。而你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你临死之前做的一个梦。”

    她口干舌燥,手也开始颤抖。这样的恐惧是她未曾想到的。我真的怕死吗?她假装不屑地扬起下巴。“去你妈的!”她说着,用拇指拨开了烟盒盖。

    无数蜘蛛像喷泉一样突然从烟盒里涌出来。黑色的蜘蛛,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长腿。一群小蜘蛛爬上了她的手背——

    她尖叫着跳起来,拼命将它们抖落下去。

    蜘蛛不见了,烟盒也不见了。

    小狼依旧完好的那只眼睛慵懒地眨了眨。

    “或者,”小狼说,“当你身体里面的那颗星星陨落时,有别的东西填补了真空——一个目的,尽管它不会发光,但却使你不再空虚。它是一种力量,一种你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珍惜和感激的力量,而你直到最近才开始完整地审视它。你有改变事物的能力,米莉安。你代表着混乱,因为你,秩序才不会使人的思想变得僵化。你充满生机,你用自由意志击碎命运的镜子。这是怎样的一面镜子呢?它只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样子,却掩盖了生命的潜力。所以,你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要逃避呢?”

    头顶上空,那个生着翅膀的庞然大物再次俯冲——巨大的阴影遮住了月亮。夜晚忽然变得冷气逼人,一阵凉意沿着脊背嗖嗖冲向大脑。

    “我逃避是因为我力不从心,”她说,“因为我希望能抓住这次机会解脱自己,而不是为了——”

    “不是为了拯救那个男孩艾赛亚,或路易斯、加比?你拯救了很多人。”

    “我伤害了很多人。”

    小狼给了某个逼近的东西一个拥抱——当然,是在犬科动物允许的动作范围内,“如果你这么说,那请你继续。拯救你自己。找到黑暗中那扇伟大的门。去吧,找到玛丽剪刀,化解你的诅咒。你逃避,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敢正视自己的天赋,难道真的是因为你想做个普通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能甘于平庸吗?鬼才相信。你永远都做不了普通人。但是没关系,你尽管可以放弃这一切,遁世隐居,做个隐士,但你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自己的潜力有多大。你现在发现的只是你能力的一小部分,冰山一角都不及。这样的天赋让你拥有简直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吃屎吧你,你只是一头狼啊。”

    天上的鸟在尖叫。

    小狼在笑。

    黑色的轮廓从高空向她扑来,转眼已到头顶。它吞没了星星和月亮,而锋利的爪子抓住了她的肩和背,随即像叉子插爆一颗葡萄那样,刺穿了她的脑袋……

    39 抽线

    粗重的鼻息。怎么回事?

    米莉安惊醒,从地板上一坐而起,忽然莫名恐慌。

    他们不见了。加比不见了,男孩儿不见了。这不是梦。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床上凌乱不堪,洗手间的门开着,灯关着,阳光从窗帘间的缝隙射进来,像火苗穿过裂开的石头。她忽然有种荒唐的想法:那只黑色的大鸟把他们抓走了!

    这时房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门锁开启。米莉安翻身到床下寻找手枪,他妈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把手枪给了毒品贩子赫尔墨斯——那蠢货吸毒吸得颠三倒四,可怜的格雷西死在他家里,他却若无其事。

    米莉安只能靠自己的双手了。

    这是我的利爪!

    门开了,加比走进来,一手拉着艾赛亚。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加比也是。看来米莉安昏睡的时候他们洗了个澡。

    他们提着一个印有康诺克石油公司标志的袋子——白色的纸袋,里面应该装着油腻的东西。她闻到了诱人的香味。

    他们一边进门一边聊着天。男孩儿说:“我觉得你脸上的伤疤让你变得更好看了。妈妈有一次撞碎了镜子,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她变得更酷了。”

    加比似乎想哭,但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她摸了摸男孩儿板寸的头发,男孩儿把脑袋歪到一边躲开了——一个羞怯的举动,而非戒备。

    “我去洗下手。”从米莉安身旁经过时,男孩儿说了声,“嘿。”

    “嘿。”米莉安回应道,并冲他点了点头。

    男孩儿进了洗手间,里面随即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什么情况?”米莉安问。

    加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什么情况?”

    “他……我也说不清。”她确实不知如何表达。她不习惯和小孩子打交道,那让她浑身不自在。他们看起来总是那么脆弱,就像一堆茶杯摆在屋里,你很清楚不管多么小心都会撞翻某一个,“他看上去还不错。”

    “我可不那么认为,不过他会好起来的。我觉得他正在自我调整,要么就是假装没事。我也不知道,”她冲米莉安晃了晃袋子,“早餐三明治、辣香肠和鸡蛋。”

    “我操,真是雪中送炭啊。”

    “说话注意点。”加比说。

    “注意什么?”

    “别带脏字呀。”加比压低声音说。

    米莉安眨了眨眼,“为什么?”

    加比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废话,当然是因为艾赛亚啊。”

    “我觉得一两个脏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米莉安凑近加比说,免得被艾赛亚听到,“你别忘了他刚刚死去的妈妈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个又吸又卖的主儿。他不一定有超能力,但那些疯子却把他奉若神明百般照顾,那些人自称爱国者,但保不准是叛国者呢。我看他们两者都是,总之不是什么好鸟;而今他落在了我们手里,我们是什么?两个行为怪癖的女人,还是偷车贼。所以我觉得我说话带个把脏字对他不会有什么影响。”身后传来脚步声,真是背后不能说人,那孩子坐在床沿上,米莉安扭头问他:“你介意我说脏话吗?”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耸耸肩是什么意思?默认吗?还是因为你害怕我所以不敢说,但你心里还是介意的?”她问。

    “你确实让人害怕,”他小声说,“但我真的不在乎你说脏话。”

    米莉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换掉了那套超人衣服,现在穿着一件绿色的T恤,中间有个类似指环的符号。她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漫画书,因此问道:“《绿灯侠》?”

    “对。”

    “酷。”

    “《绿灯侠》中我最喜欢约翰·斯图尔特。”

    她弹了下舌,“我只记得一个叫巴里·艾伦的?”

    “那是闪电侠。”

    “哦,我去,好久不看了。”

    “也许你知道哈尔·乔丹?”

    她打了个响指,“没错,就是他。你几岁了?”

    “八岁。”

    “八岁,嗯,很好,酷。”对话忽然陷入了僵局,“和你聊天很愉快,小朋友。”她拍了拍艾赛亚的肩膀,随后起身从加比手中接过吃的,“听见了吧?他八岁了,转眼就是十八,基本上就相当于大学生的年纪。咱们吃饭吧。”

    “我们已经吃过了。”

    “哦,这样啊,那我去吃啦。”她来到房间里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前坐下,开始拆三明治。包装纸拆开的那一刻,腾腾热气伴随着一股又香又酸的味道扑鼻而来。她身后,男孩儿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他在各台之间浏览了一遍,最后选了一个播放儿童节目的频道,熟悉而夸张的卡通音效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米莉安咬了一口三明治,热乎乎的,烫着了舌头,但她不在乎。含着满口的食物,她说:“什么礼物?酒吗?猴子助手?绿灯侠的戒指?”

    加比微微一笑,但笑容有点僵,“这恐怕又是好消息、坏消息那种情况了。”

    米莉安皱了皱眉,咽下食物,说:“我不喜欢那一套,我比较喜欢好消息和更好的消息。”

    “要不然先说坏消息?”

    “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个坏消息,不过好吧。”

    “我们没钱了。”

    米莉安眨了眨眼,“不可能吧?我们不是有一大笔钱吗?好几百呢,袋子里装着。”

    “没了。”

    “怎么没了?”

    “那辆巫师车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那是辆好车,也是现在唯一能让我满意的东西了。”

    “以后它就不再是巫师车了。”

    “什么?你把它最美的东西给毁了?完了,这世界完了,没希望了,只剩下黑暗了。”米莉安叹着气说,“我猜猜看,你重新喷漆了是不是?”

    “是,而且为了赶工还多加了点钱。”

    “也许这是明智的做法,你很聪明,但我还是恨你毁了我的车子。所以坏消息是没钱了,那你所谓的好消息就应该是给巫师车重新喷了漆对吧?唉,多好的巫师,可惜了。不过我想我能挺得住。”

    “我还偷了个车牌,是从另一辆厢型车上偷的,没有摄像头,我查看过。”

    米莉安满意地点点头,“我喜欢这个版本的你,像个调皮的小毛贼。”

    “我就知道你会高兴的,但好消息还没说完呢。”

    米莉安眉毛上扬,“是吗?”

    “实际上,坏消息也没说完。”

    “我去!能不能别大喘气?你遛我玩儿吗?”

    加比把手伸进衣兜,“我账户上的钱也花光了,我的借记卡,现金也光了。”

    “都是今天上午花的?花哪儿了?买早餐?加油?坐游轮出海?买了镶钻的卫生棉?”

    “花到这个上了。”她递给米莉安一张纸。

    纸上是图森市的一个地址,米莉安看了看,蹙着眉问:“这是什么?我知道是地址,谁的地址?教皇吗?”

    “是她的地址,”加比说,“玛丽的。”

    她眨眼睛,一下,两下。

    “什么?你怎么搞到的?”米莉安问。

    “有专门的网站可以查个人资料,只不过得花钱。既然玛丽·史迪奇仍在缓刑期间,那她的资料就应该在系统中,所以,利用你说的那个出生日期,我就查到她了。”

    米莉安双手拿着地址,出生日期无疑是把钥匙。一条简单的数据便打开了这扇令她束手无策的门。

    “我还没说完。”加比说。

    米莉安挥了挥手中的地址,“有这个就足够了。你别再说了,加比,真的,你快把我搞疯了。到底还有什么?”

    “你大概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对,”米莉安笑着说,“我们去找玛丽——”

    “不,是你去找玛丽。”

    “我?那你呢?我们是一体的呀,是你让我相信我们是个团队的。”

    “我要走了。”

    加比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米莉安惊讶得几乎喘不过气。“不,不,不,我需要你。我们已经决定了的,是你说服了我。”忽然之间,她明白了,“是因为他,对吗?那孩子。”

    “他不能留在这里。”

    “我知道,咱们可以把他送到某个警察局——”

    “我告诉过你,我们的社会制度会把他生吞活剥掉,尤其这里。我在网上查了,亚利桑那州的收养体系在全国都是最差的。他们让小孩子睡在政府机关的走廊里。因为没有足够的寄养家庭,很多孩子最终不得不流落街头,这他妈都是不健全的制度造成的。”

    “那就暂时让他跟着我们——”

    “你会给他带来危险的。”

    “我?”

    加比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对啊,装什么无辜,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我有个姐姐,”加比说,“她在弗吉尼亚州生活。我们平时联系很少,但她以前帮过我很多。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她给我汇了车票钱,所以我们今晚就动身离开这儿。”

    米莉安颓然向后靠去,她就像个被掏空了填充物的洋娃娃,失去了所有人的特征,只剩下一副破烂的躯壳。她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毯。

    她想发火,想发泄,想抓住加比使劲摇晃,想咬她,冲她大叫,把她摔倒在地板上,和她做爱,直到她们精疲力竭,但她只是用力挤了挤眼睛,及时止住将要溢出的泪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不生气,不难过,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你会后悔的。”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你知道我不会的,”加比回答,并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得去收拾一下了。希望你能开车送我们去车站。”

    40 触发器

    米莉安站在汽车旅馆的房间外面。没有烟,但她渴望抽烟。烟民都有各自的烟瘾触发器,她深有体会。人们常说,改掉一种坏毛病其实很简单,换一种风景,养成一种新的习惯,进入不同的环境——所以当年那些在越南吸上海洛因的大兵一回国就成功戒掉了毒瘾,而其他瘾君子却很难做到。

    瘾,像许多事情一样,环境的作用很重要。

    对米莉安而言,整个世界为她提供了环境。这是一个庞大的触发器,而她的手指就放在触发器的旁边,随时可能按下。狂风从高速公路上吹走尘土,车流的声音,废气的味道。该死的,只要来到外面。走路,站着不动,哪怕只是简单的存在,这些事都能勾起她的烟瘾。

    但是,她抵御住了香烟的诱惑。

    她的整个身体向内紧收,像握紧的拳头,像谁都解不开的绳结。

    旅馆房间的门在身后打开,出来的是那个孩子,艾赛亚。加比还在里面,大约在洗澡,或者收拾行李。

    “你在干什么?”艾赛亚问。

    “在忍着不吸烟。”

    “哦,”他走近了一点,“我妈妈偶尔也吸烟。”

    “不只吸烟吧,嗯?”

    “是。”

    她的手指滑到嘴巴上。她几乎能尝到烟纸的味道,感觉到烟头上的热度。烟,那是她的肺朝思暮想的尤物。她的手指像把小剪刀,咔嚓,咔嚓,咔嚓,“呃,你以前坐过公共汽车吗?”

    “没有。”

    “那我可得告诉你,坐公共汽车特别爽。公共汽车简直就是轮子上的收容所。你想象一下,一根偌大的金属管,下面长了几个橡胶轮儿,沿着滚烫滚烫的柏油路吭哧吭哧往前跑,里面装的都是什么鸟啊,傻子和变态。就去年,在迈阿密,有个吃了浴盐的流浪汉,知道什么是浴盐吗?就是僵尸药,他把另一个人的脸给吃了——我看过新闻。”

    “你是真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聊天,对吧?”

    “有点,不好意思。曾经我以为自己知道,或至少还有那么一点悟性。”但那一点点可怜的悟性现在也丧失殆尽,“坐公共汽车其实也挺舒服的,车上也有好人。比如老爷爷老奶奶,回家探亲的兵哥哥,第一次出来看世界的大学生。总之很棒,别担心,小超人。”

    “是绿灯侠。”

    “哦,对,绿灯侠。”

    “我想我妈妈了。”

    “我也想我妈妈。”

    “她也死了吗?”

    米莉安眨眨眼说:“差不多吧。”

    “哦,对不起。”

    男孩儿抬起胳膊抓住了她的手。她低头看了看,正准备甩开,像碰到火炉那样甩开,可她忽然又觉得这样拉着手也蛮舒服的,所以也就任由他拉着,好歹让这只手有个着落,总比夹着一支烟强。至少这一次和他牵手并没有给她带来活埋般的感觉。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呢?

    “哎,”她说,“我听说你也像我一样……有特别的本领?呃,天赋异禀……”她尽量说得通俗易懂,“就像超能力?”

    他抬头望着她。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不是超能力。有超能力的都是好人,就像超人维护正义,绿灯侠保卫地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可是我……我就像个超级大坏蛋,我总是伤害别人。”

    “怎么伤害别人呢?”

    但男孩儿却沉默不语了。他的眼睛里放着光,拉着的手握得更紧了。

    “小朋友,我也总是伤害别人。”她说。这跟她的灵视能力无关,米莉安伤害别人根本不需要超能力。

    两人手拉手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偶尔经过的汽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公路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41 走吧,没良心的

    灰狗汽车站,新墨西哥州,盖洛普。这儿离汽车旅馆不远,且靠近新墨西哥州与亚利桑那州的边界。从厢型车里下来,他们在浓浓的夜色中相互道别。米莉安叮嘱艾赛亚要保护好加比。他点头答应,并抱了抱她。她假装拥抱让她感到不自在,但心里却分外舒坦。

    最后的诀别时刻,加比和米莉安相视而立。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突然间无限展开——尽管她们相距只有几英尺,但她们同时有种咫尺天涯的遥远感。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加比问。

    “我要去找玛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伊森的人居然扯上了关系,或至少和他的计划有关联。我得尽快找到她,免得她在法院袭击事件中被炸得粉身碎骨。”玛丽那莫名其妙的道歉再度回响于她的脑际。

    “然后呢?你要去对付伊森那帮人吗?”

    米莉安犹豫了。

    加比继续说道:“你必须得做点什么。他们要害死很多人,而且他们也不会放过艾赛亚。”

    “我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但这也许是个谎言。米莉安能做什么呢?她忘了提醒加比,若要逆天改命,她需要拿另一个人的命去换,甚至不止一条性命。要阻止知更鸟,她得杀死一家人。那这一次呢?她需要杀死伊森?凯伦?或他们每个人?怎样的牺牲才能维持天平的平衡?炸弹袭击的幕后策划是谁呢?

    倘若玛丽可以轻松让她失去这种能力,就像走过一扇门那样简单,然后呢?她会坦然接受这样的馈赠,而对即将发生的恐怖袭击置若罔闻吗?

    就像玩了一场魔法8号球占卜游戏?

    答案尚不可知,回头再作考虑。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走吧?”加比说。

    “嗯,明白。”又一个谎言。

    “你看起来很生气,或者很受伤。”

    “我没事。”米莉安勉强撑起笑脸,艰难得如同高举一面广告牌,“走吧,车在等着了。”

    “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加比说着探身过来,轻轻浅浅地吻了她一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米莉安努力维持着笑容,点着头说:“我知道我们会的。”

    最后一个谎言。因为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相信。

    42 一往无前

    夜晚。

    米莉安开着她那没了巫师的厢型车。

    她越过州界回到亚利桑那。前方的路比夜色还要黑暗,那是魔鬼的舌头,涂了焦油,光滑无比,且画着一条分叉的黄线。

    没开多久,她便把车停在路边哭了起来。起初只是难过的呜咽,后来变成愤怒的号啕。她用力捶打方向盘,狠踢仪表板,因为用力过猛,仪表板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坑,一道缝。而与此同时,她的胳膊肘一次又一次击打着座位的靠背。

    她想念路易斯,想念加比,想念车身上的巫师。

    操!操!操!操!

    一只鸟从月亮前飞过,或许是只秃鹫。

    雷声随之而来,听上去十分遥远。

    “你哭什么呢?”

    米莉安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加比竟然坐在副驾驶座上,正对着她微微笑。她缓缓扭过头,鲜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鲜血从她脸上的裂缝中渗出来——像打碎的瓷花瓶上的裂缝。皮肤和头骨犹如浮动的拼图,合拢又分离。

    “去你妈的!”米莉安大骂入侵者。

    “不,去你妈的,竟然想摆脱我。”冒牌加比噘着嘴说。黑色的液体冒着泡泡从她嘴唇之间的缝隙汩汩而出,沿着下巴顺流而下。

    “我受够了,我不想见到你。”

    “被抛弃的滋味不好受,是不是?”

    “滚开,我不需要你了。”

    “走着瞧,说不定你还会需要我的。”

    说最后这句话时,她只剩下一团红色的雾——像一缕深红色的蒸气在米莉安眼前蒸发。

    沙漠深处传来野狼的嚎叫。

    米莉安又坐了一会儿。她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直到手指因为缺血而变得麻木。振作起来,她鼓舞自己,你马上就能找到那个你苦苦找了一年的人。也许你终于能找到答案了。也许你终于能摆脱这一切。打起精神啊,浑蛋。该做个了结了。

    她大喊一声,心中吹响了最后的冲锋号。

    贱人就是矫情。自己既当演员又当观众,她想:我听不见你。

    第二遍冲锋号,更嘹亮,更振聋发聩。很好。

    她把车子开回到公路上,用力踩下油门。她看着不断下降的油表指针。油够用吗?她伸手到座位下面,摸到了一些零钱。一张卷起来的钞票。她继续搜寻了五分钟,最后点了点,总共大约两块五毛钱。天助我也,她看到前方有座加油站,于是停车加了两块钱的油,又买了一根瘦吉姆肉肠。重新上路,嘴里吃着香喷喷的肉肠,脚继续狠狠压着油门踏板。

    打开广播,唯一能收听到的电台播放的是西班牙语脱口秀。米莉安听不懂。作为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白人女孩,中学时她必须选修一门外语,她有意学西班牙语,因为觉得这是一门实用的语言,但她的妈妈却奚落说:怎么,你立志将来要做个洗碗工吗?另外一个选择是法语,但那同样遭到了妈妈的白眼。所以,她最终学了德语。时至今日,那操蛋的20世纪70年代教科书上她唯一还记得的一句话是:Hallo, ich möchteIhre Wurst essen!

    你好,我想吃你的香肠。

    多好的时代。

    她不由得笑了笑,疯狂地大笑。

    随后她关掉广播,大脚踩下油门。

    一路向南,路越来越烂。补丁挨着补丁不说,裂缝还连着裂缝,看起来就像瘾君子的静脉——黑不拉几,仿佛皮肤下面藏着饥饿的虫子。地面更加崎岖,如残缺不全的牙齿,露出红红的牙龈。

    月亮就挂在头顶,肥肥的、圆圆的,像个等着孵化的蜘蛛蛋。

    她真的有点热血沸腾了。好像她真的接近了目标,前所未有地接近。一年了,她找了这个女人整整一年。许多年前,这个女人曾经帮助过休格的妈妈解除诅咒,给她指了一条走出迷宫的路。可玛丽·史迪奇就像百货商场自动售货机里的超级弹力球,蹦蹦跳跳,撞到墙上,撞翻台灯,撞翻盛着玛氏巧克力豆的糖果盘。

    米莉安追寻着她的足迹,从科罗拉多到内华达,到新墨西哥,如今又来到亚利桑那。她的经历自然也丰富异常:科尔布伦的通灵师,里诺的赌徒,新墨西哥的飞车党,如今在这里又遇到一堆烂事儿。飞扬的尘土,干燥的空气,还有噼啪作响的静电……

    (她又想起法院里的一幕幕画面——墙倒屋塌,尖叫连连,死亡与毁灭将那些人瞬间碾成齑粉。她不由得战栗,耳畔响起加比的话语:你得做点什么。)

    这一切不久即将结束。

    折磨了她十年之久的诅咒,环绕在她脖子里的死鸟,几乎将她击垮的人生经历,这一切都将结束。这一刻,米莉安仿佛看到了解放的曙光。

    她想过回普通人的生活。她想象着未来的种种可能:当一切变得不同,她会怎么样呢?她该如何继续自己的人生?她想到了路易斯,可如今路易斯无法成为她的指望。当然还有加比,毕竟加比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这时,一个冷酷的声音提醒道:除非你能阻止她吞药自杀。如果你失去了诅咒的力量,那你是否还有能力改变你看到的命运?或者直接一点,为了阻止加比自杀,你打算牺牲谁的性命?何眼还此眼,何牙还此牙?她大骂自己的脑子,闭嘴,闭嘴,闭嘴)。

    米莉安踢打着心里的那面镜子。当她看那些破碎的玻璃,会看到什么?当混乱结束之后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或将何以为生?当服务员?每天围着桌子转,过普通人的人生?也许她会拥有一家餐馆。嗯,一个早餐店。哦,他妈的,早餐。

    也许她能当个邮差,为人们递送百货传单、税金账单、圣诞卡片,而非命运的结局。

    握方向盘的手抓得更紧了,踩油门的脚蹬得更用力了。车速表的指针不断攀升,攀升。

    她决定上午打理早餐店,下午当邮差。晚上就看无聊的电视剧,在自己的家里。他妈的,不仅仅是家——她会拥有一栋大房子,地道的豪宅,有炉子,有沙发,有装满食物的冰箱。

    这不一定只是白日做梦,对吧?她提醒自己:白痴,你以前试过这样的生活。还记得路易斯吗?他给你找过一份工作,那时你有自己的小房子,和普通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结果怎么样呢?

    然而她相信这一次会有所不同,必需的。

    难道不是吗?

    43 无神论者的家

    一只猫卧在喂鸟器里,汽车经过时,绿色的眼睛在车灯照射下闪闪发光。它一动不动,只是卧着,拿眼睛观察。喂鸟器前的房子不是民居,而是一栋破旧的教堂:一间白色的小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没了,钟也不见了。教堂前立着一个信箱。

    这里是图森郊外。北部,具体位置不详。

    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但教堂孤零零的,周围并无其他建筑。

    米莉安准备开到别的地方去,静候日出之后再作打算——不然呢?难道三更半夜踹开人家的门?怎么说?我需要拯救?我要解除诅咒?给我来口热饭,来杯龙舌兰,早上叫醒我?

    可就在这时,小教堂里亮起了一盏灯。

    前门口的廊灯也亮了起来。

    小猫受到了惊扰,她奓膨起浑身的毛,竖起尾巴,噌一声蹿得无影无踪。

    巫师车的发动机空转着。教堂的前门兴许很久以前刷过红漆,如今斑驳脱落,像晒伤的皮肤。这时,门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头发花白而且很长,五十多岁年纪。她在法院灵视画面中见过这个女人,在威尔顿·史迪奇家的照片中也见过她。她就是玛丽·史迪奇——玛丽剪刀。

    女人冲她喊道:“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深呼吸。也许只是白跑一趟。也许她并无过人之处。所以不要抱太高期望。可她的期望值偏偏高得离谱,高得穿透了大气层,碰得到月亮和星星,甚至飞出了银河系,高到连高都失去了意义。

    她熄掉车子,向屋里走去。

    44 闪电之心

    米莉安走进屋时,玛丽已经离开了前门。这房子果真是间旧教堂——礼拜室里仍旧保留了一半的长凳,但大部分已经损坏。布道坛曾经的位置被改成了厨房:米莉安看到了电炉和烤箱,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电水壶,下面还有一台迷你冰箱。与此房间相连的有两扇门,通往旧教堂的深处。

    玛丽再次出现时,手里拎着一瓶喝的和两个杯子。她走路的架势很像嬉皮士,晃晃悠悠的。她曾经的黑头发多半已经灰白,而且她看上去很衰老,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就像岁月磨掉了她身上的某些东西,榨干了,或死掉了。

    “来,来,来,”她摆手让米莉安到里面去。两人穿过歪歪扭扭的长凳,来到房间一侧的一张小牌桌前。玛丽先用腿把一张小凳子挪到桌前,而后又拉来一把小学生坐的椅子。她在椅子上坐下,对米莉安点头示意那张凳子,“坐。”

    “啵,啵。”两个杯子放在了桌上。“砰”,拔出瓶塞。瓶身上没有标签,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是透明的液体。她倒了一杯,挪到米莉安近前,“喝吧。”

    米莉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有点龙舌兰的味道,但口感还算平滑。“麦斯卡尔酒?”她问。

    玛丽“嗯”了一声表示确认,“边界南边的朋友酿的,有人叫它‘神的万能药’。这酒的背后还流传着一个神话故事,世界万物的背后都有神话故事。故事说,在一次风暴中,闪电从天而降,击中了一棵龙舌兰。轰,龙舌兰被从中劈开,从烧焦的芯儿里流出来的液体就是最初的麦斯卡尔酒了。这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礼物。”

    “味道不错。”

    “嗯嗯。”玛丽也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米莉安,你平时要比现在谨慎得多。”

    “啊?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玛丽探身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分明在说“别逗了,亲爱的”。

    “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人。你还年轻,尽管目光中透着老练,但年轻就是年轻。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知道你在找我,我一度还担心你有没有找到我的能耐。看来你有,喏,否则咱们也不会这样面对面坐着喝神的万能药。但你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端起杯子就喝了。我很有可能给你下药啊,或者干脆给你倒一杯马尿。你给我的印象应该是个谨慎多疑的人,可你居然想都没想我会害你。这就说明你必定有求于我,而且非常迫切。”

    你想象不到有多迫切。

    “我……受到了诅咒。”米莉安说。

    “谁又何尝不是呢?说说看。”

    “我能看见别人会怎么死掉。”

    “那一定很恐怖。”

    “是啊。”

    玛丽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麦斯卡尔酒,随后也给米莉安的杯子加满,“所以,你认为我能干什么?帮你解除?”

    “对,这就是我的心愿。”

    “迫切的心愿。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呃……”

    “你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不对?心里从来只想着我,我,我;给我,给我,给我。这可不合规矩,米莉安。”

    不,不能失去她,别搞砸了。米莉安做了自己最鄙视的事情:道歉。而奇怪的是:她的道歉真心诚意,“对不起,我没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替自己考虑得比较多。我想改变,想换一种方式活着。这就是原因。所以,你尽管开个价吧。”

    玛丽不屑地哼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轻轻晃着手里的酒杯。

    “我想让你开车带我去个地方。”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有些事情需要料理,你也看到了,我没有车。最近我在和一些药剂师合作。他们是来自亚利桑那的一个小团伙,准备和卡特尔抢生意,就是自己制造冰毒、合成海洛因、水培大麻。”

    米莉安点点头,“我和一个毒贩聊过,是他帮我找到你的。”

    “哈,那好。他们欠我钱,你开车送我过去,我拿到钱,咱们就两清了,到时我就把你需要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你。”

    米莉安看着玛丽,她每眨一次眼睛,光明被眼睑短暂蒙蔽的瞬间,她总能看到玛丽·史迪奇在法院时的情景。她在临死之前小声说着对不起,好像这女人能未卜先知似的。她眯起了眼睛。

    “你在看什么?”玛丽问,“你看到什么了?”

    “只是想猜透你的心思。”

    “我又不是个谜,亲爱的。谁都不是。我们都只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我们为什么会有想要的东西呢?”米莉安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这才是矛盾的地方。”

    玛丽轻笑两声,说:“想必是这样的。总之,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已经说了,你想知道答案,唯一的方法就是开车送我去个地方。我看咱们还是现在就动身吧。”

    “现在?”

    “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吗?”

    米莉安摇摇头。

    玛丽耸了耸肩,“那不就得了。”

    45 玛丽的故事

    两人一同走向米莉安的车子,玛丽忽然说:“哦,该死!”

    米莉安转过身,“怎么了?”

    “我想把酒带上,等我一下。”

    那老嬉皮士闲庭信步似的走回小教堂,边走边把头发扎了起来。

    米莉安靠近车头站着。她望着远处沙漠中的灯火,有人家窗口里的灯光,有汽车的灯光,遥远得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头顶,夜晚的天空像一张庞大无边的巨口,深邃、黑暗、永远饥饿。

    她听到锁门声,继而是脚踩在碎石上的声音。米莉安说:“这里的景色很美,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也许吧。”玛丽说。

    米莉安转过身,她愣了有两秒钟的工夫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仰着下巴,阴沉的面容像拧烂的苦柠檬。

    她手里拿了一把枪,一把小巧的自动手枪。

    “这可能会有点疼。”玛丽坦率地说。

    随后,她扣动了扳机。

    米莉安浑身抽搐了一下,一种强烈的感觉倏然袭来,就像当胸挨了重重一拳。

    所有的东西都在下沉,像一个巨大的锚砸穿冰面。她拼命转过身——快逃,离开这里,可她只迈出了一步,便感觉身体中央仿佛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把一切都吸了进去。光亮,声音,她全部的能量。她膝部一软,瘫倒在地。喘息,却无法呼吸,手指抓着地面。

    玛丽来到她跟前,弯下腰,把她翻了个身。

    空气啸叫着钻进来,挤出去,发出高亢的哀鸣。黑暗开始吞噬米莉安的视野。

    “保持清醒,”玛丽说,她晃了晃手里的枪,“这是把点22口径的手枪,懂吗?听我说,集中精神,子弹很小,比我小拇指的指尖还要小。”她的小拇指像条毛毛虫一样扭了扭,而后继续说道:“子弹穿过了你的右肺,相当于大炮打穿了海盗船的船帆。现在空气会从枪口钻进去,胸口是不是有股重压的感觉?”

    蒙眬中,米莉安眨了眨眼。她感觉到了,好像灵魂正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抽出躯体,飞向饥饿的天空。

    玛丽哼了哼,点点头,“这就是人们说的吸气性创伤,和飞机飞行时打开舱门一个道理。它能产生一种叫气胸的效果。要不了多久,你的胸口就会充满污浊的空气,并开始压迫你的心脏和另一半的肺。随后你很快就会心肺骤停,五分钟之内必死无疑。”

    米莉安胡乱挥舞着双手。她想象自己掐住了玛丽的脖子,越掐越紧。这是梦,是幻觉。不。

    她想大叫,想哭,想喊。怎么都行,但却力不从心。

    只有空气嗖嗖穿过胸前冒着血泡的伤口。

    “你从没问过我有什么天赋,对不对?”玛丽若无其事地说,“我确实有一种天赋,而且它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很多好处。我能看到弱点——人、物、建筑、制度甚至思想的弱点。我能看到你如何毁掉一样东西,把它分割成碎片,就像剪刀咔嚓咔嚓剪碎一片布。我知道该朝你的哪个部位开枪。但我知道得还更多,与你有关的每一条线我都知道。哦,说线似乎不太合适,它们应该是锁链才对。”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为了即将发生的大事,米莉安,我们需要你活着。这是我的新朋友们要求的。”

    大地震颤起来,由弱到强,汽车灯光撕裂了黑夜。玛丽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是张卡片。

    “纸牌,”玛丽说,“红桃Q。”

    “去……”米莉安大口吞着空气,像孩子试图抓住罐子里的萤火虫,“……你妈的。”

    “愤怒,那也是你的锁链之一。”玛丽弯下腰,把纸牌在手中翻来翻去。然后她把手伸进米莉安的衬衣——她的手既冰彻肌骨,又灼热难当——将那张纸牌按在伤口处。

    米莉安的身体像被巨浪拍打一样颤抖起来。

    可忽然间,她又能呼吸了。

    尽管喘息之声依旧刺耳,但却自由顺畅。

    “这可以减少空气的进入,”玛丽眨了下眼睛,“能让你多活五到六个小时。这些是我的新朋友。我想你们应该认识。”玛丽直起身,她的膝盖像气泡包装膜一样嘎吱作响,“伊森,还有奥菲利亚。”

    米莉安听到了伊森·基的声音。“你好,玛丽,谢谢你了。”

    “浑蛋!”米莉安怒不可遏地骂道。

    “她很急躁,”玛丽说,“也很笨,轻易便上钩了。”

    伊森的脸缓缓进入视野。

    依旧挂着微笑,但冰冷、空洞,像咧嘴笑的骷髅。

    “该回家了,米莉安,”他说,“我们会让你好受点的,然后我们得好好谈谈,你也正好反思一下你都干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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