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调:东北往事-为儿媳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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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

    得石用鞭子不断地催促马车快跑,就见对面也跑过来一挂马车,赶车人是得帮,两车都停下来,得帮告诉得石等人,家里老爷子病得邪乎了,不断地冒虚汗。他正往额摩镇请看病先生。得石说:“大哥,你赶我的车回去吧,我和春秀去额摩镇,那里我熟,知道哪个先生看得好。”得帮和得石就换了车,又上了路。

    仙荣回到典家大院,式奎还在炕上盖着厚被子躺着呢,云美见了仙荣,急得都要哭了,说:“你可回来了,快帮我服侍服侍他吧。”

    仙荣忙过去来到式奎身旁,式奎头上蒙着热巾,盖着被子,此刻不冒虚汗了,反倒冷得牙齿打颤。仙荣趴到式奎的身上,哭啼啼地说:“我回来了,我不气你了。”

    式奎从被里抽出一只手,放在仙荣脸上说:“还疼吗?怪我的手剌挠了!”

    仙荣知道这是指式奎那天晚上打她的事,忙说:“不疼,打时就不疼,不知道你会病,要不我就不跑了。”

    云美在旁听了也说:“我以为她又在扮妖精呢,也没过来。”

    式奎听了,半闭着眼睛像是安下心来。

    得石和春秀从额摩镇请来看病的徐先生。想当年,式奎还给他做过带销子的大石匣子,专门用来装用鹿八样制的大力丸。

    这会儿的徐先生长得更有特点了,如果单从白头发和白胡须上看,那就是一个古稀老人,但要从面部、颈部以及没被衣物包住的露出来的肌肤来看,红润又白皙,不像老人,倒像是个壮年人。他眼角额头没有多少皱纹,但嘴角两边却有一撇一捺深深的笑纹。他说话慢声细语,还有点摇头晃脑,穿一件灰色的外袍,那袍子明显是宽大些,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能把袍子抖动起来。

    徐先生诊了脉,又慢慢地观察了一会式奎,就对仙荣和春秀说:“你们两个轮班换着热这药,别让药凉了。”

    徐先生治病的办法是把四个热药罐子放在式奎身旁,徐先生说:

    “要让你们的公公一直吸这药气。”

    仙荣知道徐先生把她当成式奎的儿媳妇了,也不说什么。春秀忙纠正:“她是我的三娘。”

    徐先生忙道歉:

    “啊,对不起呀,我是老糊涂了,没看出来,但我看病可不糊涂啊。”

    徐先生又仔细看了仙荣几眼,在炕桌上写了方子,让得石把他送回去,顺便再抓些药。

    云美过来对春秀说:“春秀你也跟着去吧,这里有我和你三娘呢,你搞清药咋煎咋熬,这事还是你办我放心。”

    得石、春秀和徐先生走出门外,徐先生又问春秀:

    “那个是大娘子吧?”

    春秀说是,徐先生就说:“麻烦你把大娘子给我请出来,我有话要说。”

    春秀走进去把云美叫出来,徐先生又要和云美单独谈谈,云美领着徐先生到云美房里。徐先生说:

    “我看你是大娘子,就跟你说实话,老东家的病不是什么大病,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盗汗体虚,气盛怒升,从此以后对女人就不感兴趣了,也没那个能力了。要让他好好休息,远离女人,宁心静气,自然会好。”

    云美见徐先生说得这么直白,就说:“先生你看得真准,可我家还有个三房,正是虎狼年龄,可咋办?”

    徐先生说:“这个我明白,所以我才把你找出来,就两个法子,一个是尽可能躲避女人,不要近身了,这样体也不虚,汗也顺了。另一个法子是吃些补药,你看选哪个?”

    云美想想说:“我看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把眼前的毛病治好了,以后是得给他补补身子,他既娶了偏房,总得让他有个乐趣。”

    这句话把徐先生给逗乐了。徐先生说:“看你家家大业大,这些补品定能买得起,我给你开个补方,不过两个月内千万不要让他们两个近身。”徐先生说着,把两个大拇指往一起对了对。

    云美又拿了些钱,徐先生的补方也开得了,云美嘱咐得石和春秀一番,徐先生上了马车,回头还瞧见云美在院子大门口思忖着。

    得石和春秀送完徐先生,又抓了药,买了一大堆补品,之后去了一趟守尉府。他俩还惦念制火药的事。在守尉府和门房一说,门房就把他们领到了专管这件事的吴帮办那,那天吴帮办也看了神调表演,刚过两天,记忆犹新,守尉大人当面答应的事,他当然也分外地热情,就把制火药的事详细说明白了。

    原来,守尉府有一个需用火药数量、供应时间和购买价格的单子,只要按单子要求制作完就行了。至于火药下一步的用途,你们就不用管了,把药送到火药库就给结账。现在会制火药的人不多,质量达到要求也不容易,火药存一段时间药效就不行了,所以,总得换,总得更新。吴帮办又说,你们可以先试一批,说完把单子交给得石一份。得石和春秀明白了情况,告辞离开,临走时又送吴帮办一些补品,吴帮办直夸得石会办事,这火药生意一定能搞好。

    得石和春秀刚出守尉府,就见七弟典得州被五花大绑地押进了守尉府,身旁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大姑娘,看着脸熟。兵士旁还跟着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竟是殷洪海和张双妹。

    这天,张双妹接完客回来,看见典老七领着一个大姑娘进了客栈。双妹已变了样,那张脸厚厚地涂了粉就变了模样。但双妹却认识得州,小舟子已长成大小伙子了,她不仅认识得州,还认出了得州领着的是柳家柳大下巴的女儿柳芬。柳芬跟柳大下巴还到过典家。好啊,典老七领着一个大姑娘住店,这还了得。典家满口仁义道德,现在不也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休我呢?看看你的儿子干的好事!双妹急忙告诉了殷洪海,殷洪海也想解解气:

    “对,就告他典得州拐卖大姑娘。”

    他让双妹盯在客栈里,他急急忙忙告到官府,官府听说有人拐卖大姑娘,现在姑娘家人找上门,就派人来到红灯客栈。

    四十一

    得州和柳芬确实是私奔的,得州的婚姻是不幸的,当初,仙荣给他做媒找的是十里堡的吕家,吕家的姑娘叫吕芝清,这吕芝清的父亲农闲时在临时组成的秧歌班里当喇叭匠子,早年间典家迎接石狮子到大门口时,他还跟着秧歌班来过典家,对典家有印象,一听是典家的儿子自然满意。

    仙荣知道得州喜欢漂亮的,他自己平时也总是衣服整洁,头发梳理得一丝也不乱,是个爱打扮的人,这次特意在“三不娶”基础上,注意了吕芝清好不好看,何况得州在仙荣临走时还亲切地叫她一声三娘呢,那意思是求三娘好好给瞧瞧。

    仙荣就上了心,到十里堡已快到天黑了,在吕家仙荣就用眼睛瞄那吕芝清姑娘,这姑娘侧着脸,害羞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可够文静的了,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仙荣不放心,就又找了一个机会端详了一下,这次是这姑娘侧身给她娘送东西,行,走路的样子也很优美,仙荣就做了媒。式奎和云美听了仙荣的介绍,也表示非常满意,仙荣还在派工后对得州说,就你小子有福,等着娶俊媳妇吧。

    俊媳妇也是起早从娘家出来,到了晚上才到典家堡典家大院的,入了洞房后就羞得直往角落里藏。等得州怀着强烈的爱美之心,急不可待地揭去盖头,想仔细欣赏一下新娘子的光彩。新娘子吕芝清却把得州吓了一大跳,他看见新娘左脸没有右脸鼓溜,左边的脸往里塌下了一块。得州气得一把把盖头扔到地上,从此两人就分屋而居了。

    原来,这吕家一直把芝清右脸给仙荣看。把个仙荣悔的,以后再看人从来都是两面看,不仅两面看,而且前后看,生怕看不全了。吕家也有错误,这不是骗婚吗?但生米已煮成熟饭,得州就找茬,一会儿埋怨媳妇做人不厚道,一会儿埋怨三娘看得不全面,那有什么用呢,得州窝心呢,只好尽可能不瞧媳妇那半边脸。

    苞米抽穗不久,在柳大下巴家修房顶,得州领着长工干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他和柳家的女儿柳芬就对了眼儿,柳芬在柳家过得也不舒服,爹娘不识正理,哥哥傻了,只会嘿嘿笑,就知道用手抠这抠那的。她见得州那身手,那面相,喜欢得了不得,就对得州注意上了,得州遇到柳芬就后悔,离这么近就有好姑娘不介绍,偏跑到那么远的十里堡找“半张脸”。

    得州在柳大下巴家房顶上一边抹着房盖,一边回想着柳芬的眼神,猜测着那眼神里透露出的内容。那眼神像柔柔的风触摸到了他的脸,又像是两汪春水渗进了他的眼,更像一股热流涌入了心底,让他想留住这感觉,偏又眨眼间过去了。

    他手忙脚乱起来,他要探寻这眼神里的含义,他更要验证这里面的含义。他对柳大下巴和长工们说,我下去撒泡尿,就顺着梯子溜下来。

    这时的柳大下巴和三个长工正在房顶上忙着呢。得州下了房子,透过敞开的房门看见只有柳芬一个人在灶间忙活着,那时柳大下巴的婆娘领着傻儿子去田间掰苞米了,准备招待他们的午饭。真是个好机会呀,得州岂能错过,而且他还要把这次机会利用好。于是,他使劲对着那梯子踹了一脚,这一脚是运足了劲,强烈的渴望全都集中在那里了,那梯子的一根立柱就折了,发出“咔巴”的一声脆响,上面的几个人听到,都小心地探身往房下张望,柳大下巴焦急地问:

    “咋了,得州,没伤着吧?”

    得州和缓地说:“没有啊,梯子折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修完了梯子再上去。”说完,一扭头,正看见柳芬端着一盆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看着自己。

    柳芬不明白得州的举动,问道:“好好的梯子,你踹它干啥?”

    原来,她把刚才那一脚看得清清楚楚。

    得州情急之中倒是说了实话:“啊,我想和你单独说会儿话。”

    柳芬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儿,她明白了得州那一脚的意思,得州自觉失语,但也完整准确地表达了那个意思,柳芬红红的脸又反馈回了柳芬的意思。他怎能不高兴?他乘机说道:

    “你帮帮忙,修修这梯子。”

    柳芬放下水盆,蹲下身子扶住已躺下的梯子,得州用草绳来回缠绕捆绑着梯子的立柱,一边抬头直视着柳芬,柳芬忽灵的眼睛像是在躲闪,但仍能在游盼中接住对方的目光。

    得州直接问:“你许婆家了吗?”

    柳芬双手扶着梯子,紧张地摇着头。

    得州又把梯子往墙根移了移,他是怕房顶上的人瞧见了,就找了个死角。柳芬也蹲着身子往里挪,两个人倒是很默契。

    得州叹了口气说:“我有婆娘了,可我瞧不上。”

    “瞧不上还娶?”柳芬问。得州边叹气边摇头:

    “她们家骗了我三娘,她那半边脸塌下来了。”

    柳芬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那梯子就摇晃了,得州的手就过来扶住,正扶在柳芬的手上,两个人的手就叠在一起,冰遇到了火,该是怎样的震颤。

    得州这次只把梯子修好了,并没有把屋顶全部修完,还留了一个尾巴工程。他指着房子的烟囱对柳大下巴说:

    “柳叔,这烟囱四周需要编一圈席子,再往上抹一个仰角,才能保证不漏雨。”

    柳大下巴见得州这般负责,一个劲地往得州手里送那刚煮的青苞米,那苞米的清香就弥漫了整个院子。

    得州说:“过些天,我编好了圈席就过来再修屋顶。”

    他的话柳芬怎能听不明白。得州临走时,没敢往柳芬脸上看,只注意到柳芬那不断绞着辫梢灵活的细手指头。

    得州从得帮又娶一房媳妇这件事得到启示,原来媳妇是可以休的,关键是能不能找到足够的毛病。他开始找吕芝清的麻烦,可吕芝清除了“半边脸”问题,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得州每天都为找不到休去吕芝清的理由而愁眉不展。他把那圈席编好,就等着机会再去柳家,偏偏吕芝清却在他身前身后活跃起来,他们俩住一套房子,但不同屋,一人一间,芝清住里间,得州住外间,到了晚上,吕芝清就频繁地从里屋到房外去,一会儿,又从外面回到里屋,一进一出反正都要经过外屋,试图让得州注意她,反倒弄得得州心烦意乱,芝清进了里屋也不闲着,哼着一曲小调:

    一呀嘛一更里,

    月牙挂树上,

    小佳人坐在窗前暗思量,

    叫一声小冤家,

    你为什么还不来,

    没把奴家放心上?

    芝清唱得幽怨低徊,弄得得州心都要软了,他抓把被子蒙住头,可一个男人的歌声却又传了进来。

    一呀嘛一更里,

    月亮照花墙,

    小情郎在那路上走得忙,

    叫一声小妹妹,

    你可还在那里等着郎,

    将我放在那心上。

    唱到这里,那男人的声音还“啊哼”了一声,把得州给气乐了,原来,芝清学完男音唱歌,又学了一声“啊哼”,但这一声没哼明白,露出了女音,得州听了突然就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得州就到云美那里说:

    “娘啊,我要休了半张脸媳妇,她不仅塌了半边脸,还是一个二尾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她们家是彻头彻尾的骗婚呢。”

    云美听了大吃一惊,忙又去告诉式奎,式奎把仙荣找来,三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云美问仙荣:“得州果真没和芝清同过房?”

    仙荣说:“当真啊,得州看不上她那半张脸啊,也怪我看走眼了。”

    式奎想了想说:“哼,八成是得州这小子找茬呢,糟踏人呢。你们想办法搞清楚了,怎可能是二尾子呢?”

    这任务又落实给了仙荣,仙荣对芝清开展了调查,调查的项目首先是芝清的月经情况,她转弯抹角地查了半天,还是含含糊糊的。仙荣又去发动春秀想办法,两人真的就有了办法。

    仙荣组织家里的几个儿媳妇去洗澡,地点当然是在泉眼泡,洗澡前,她们照例把女人的红肚兜和细烟袋明晃晃地挂在泡子边的树梢上,这就表示这个泡子被女人占领了,男人是不能走到近前的。于是,仙荣和几个儿媳妇赤裸裸地跳进泡子,她们在水里疯玩着,欢笑着,没有了任何约束,好开心呢。仙荣和春秀就鼓动芝清给大家唱一个,芝清也不推辞,难得大家这么高兴,果然就唱了起来。

    二呀嘛二更里,

    月亮升前窗,

    小佳人深闺房里会情郎,

    叫一声小冤家,

    你为啥来得这么晚,

    没把奴家放心上?

    芝清唱完女音,又转唱男音:

    二呀嘛二更里,

    月亮照花窗,

    小情郎对着月儿诉衷肠,

    叫一声小妹妹,

    为见妹妹急得慌,

    时刻把你放心上。

    大家都觉得芝清唱得又有意思又好听,自然是津津有味,仙荣和春秀相视看了一眼,也大概明白了得州所说的二尾子是怎么回事。看来,这小子真是有心找茬儿,但为了慎重起见,仙荣和春秀依然按原来商量的办法继续下去。

    仙荣就提议大家到泡子边上往身上箍黄泥。她说:

    “这是黄泥上身,百病去根。”

    她就一个个地把儿媳妇们叫到泡子边,先是给春秀箍了一身黄泥,给大家做个样子,几个人箍完了,最后轮到芝清,芝清也依样伸展着身体躺在岸边,仙荣拿着一团泥巴让她闭上眼睛,免得泥巴入了眼,芝清顺从地闭了眼睛,还不忘说一句:

    “把我这半张脸用泥巴箍死得了。”

    仙荣就把那团泥摊在了她的脸上。那边的春秀乘机瞧看。仙荣把结果告诉了式奎和云美,式奎愤怒了,得州没能达到目的,还受到了家法的严惩,重重地挨了二十鞭子。

    得州带着编好的圈席来到柳大下巴家,这次他没带长工,柳大下巴在房顶抹泥,得州在房下用四齿叉子往房上甩着泥巴,柳大下巴的婆娘又领着傻儿子去田里掰苞米去了,得州就有机会和柳芬说上了话,他还让柳芬看了他背上的鞭伤,看得柳芬心疼地流了泪。两人合计怎么也不会让柳芬进典家门,干脆私奔吧,反正得州有一身手艺,饿不死的。说走就走,害得柳大下巴在撤了梯子后的房顶上乱转乱喊。他们私奔后的第一站到了额摩镇,没想到刚进房门搂抱在一起,就被人抓了起来。

    得石大体搞清楚情况,急忙回头找吴帮办,吴帮办正好处理这事,告诉手下人给殷洪海和张双妹点赏钱,奖励他们举报有功,殷洪海拿了赏钱,对得石和春秀说:

    “这就是外财,人无外财不富,孙妈临死前,我和你们商量找藏宝图里的宝,我们一人一半,结果你们不理我,到头来谁也没拿到,那宝贝就永远埋到了那个大圆圈里,埋到大树丫下。”

    说完,还故意拉起张双妹晃晃当当地走了。得石对着恬不知羞的两人的背影气愤地说:

    “什么东西!”

    得石和春秀把得州和柳芬接出守尉府,四个人研究怎么办,得石说:

    “你们回不去了,按家规,七弟你都入不了祖坟,柳芬也不能回柳家了,还不如走远点呢,等以后再找机会吧。”

    至于到哪,得石说:“我和春秀下一步到二郎山制火药,你们如果愿意到我们那干,就先去二郎山吧。”

    得州和柳芬都非常乐意。

    春秀又给他们一些盘缠,最后送他们走了。

    得石和春秀带着中草药和补品回到典家大院时,正看到柳大下巴两口子带着傻儿子在院门口呢,那傻儿子的手一刻不闲地抠一头石狮子身上的泥巴。典家人怕式奎知道得州私奔的事,病情会加重,就没让柳家人进大门,设法往回劝,结果适得其反,柳大下巴越骂越起劲。仙荣索性把大门关了,剩下柳家三口坐在院门口。得石和春秀回来也进不去,就又拿出些钱来把三口人劝上车,把他们拉回柳家。柳家也来了不少人,得石听见堡子里“屯不错”庞木匠说:

    “小舟子私奔前,在我这儿借的钱,我哪知道我徒弟他会干这事儿。柳家的克星一定是典家,儿媳妇没了,儿子傻子,孙子死了,就剩一个好姑娘,还和典家人私奔了,唉!”

    四十二

    式奎对得石的愤怒是真正的愤怒,愤怒把他的血液送到了头顶,就要顶了出来。典家的孩子们是他的全部,他和云美的一切努力还不是为了这些孩子,不论这些孩子有多大,不论这些孩子又有了孩子,但他们永远是他的孩子。对于这些孩子,他是没有私心的,尽管他定了家规,他不让他们掌握更多的钱财,但这一切最终还不是为了这些孩子们将来生活得更好,更安定。他对自己要求得近乎苛刻,吃穿用一样节俭,他和孩子们不同的就是每顿饭加一盘菜而已,还有就是这次得病买了些补品,其他都是一样的。他娶了三房媳妇,但初衷也绝对是为了快速地把家业壮大。

    他也不需要孩子们理解他,他有时都不理解自己,地到底有多少是多,房子到底盖多少是好,酒存到多少是够,他一想这些问题就孤独,孤独得没有人理解。云美真理解吗?不全能,云美刚和他谈了徐先生的话,云美是想让他多吃些补品,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她首先想的是让他多活些年,和他一起享受生活,至于应对仙荣那不是主要目的。仙荣能理解吗?更不能,仙荣对家庭和典家的壮大没有使命感,她倒像这个家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就追求感官的享受,有一点委屈就要改变,就要发泄,透明得没有任何遮拦。

    如果一定说他有私心,他就在得石身上才有私心,得石是他第一个孩子,那种初为人父的感觉是深刻的,得石见证着他和云美走过了人生最难熬的一段路,从沧州到阿克敦,经历了典家的最初。至今,式奎还总是回忆当时他们一家三口,钻进那张姓人家马棚一角荞麦堆里取暖,闻到的荞麦叶味。这味道能记上一辈子,什么记忆也没有对荞麦叶的味道记忆深。那荞麦叶味那么暖,那么持久,把他们一家三口捆在一起,罩在一起了。他每当从外面回到家里,总是要抓一把荞麦草闻闻,这是家的味道啊。要是荞麦草没在跟前,他就把鼻子贴近院墙或房墙,那里面也有荞麦草味,这也对呀,荞麦草不是做了羊角,插在了墙里,抹在了墙上吗?他白天愿意闻荞麦叶味,晚上就愿意闻云美身上的味,云美身上也有荞麦叶味,这大概就是那一回在荞麦堆里滚出来的。可得石怎么就忘了呢?得石是在他细微的观察中长大的,其他孩子则不是,就算得强和得地,他也没有了那种观察的心境和条件。得石是他生命的延续,有时他想,即使我典式奎死了,有得石在,典式奎的生命还在继续。他对得石的关怀早已胜过了对他自己,他把能够做到的都要给得石,把做不到的都寄托在得石身上。可是,令他不能容忍的是,这个典得石竟提出要带着媳妇孩子离开典家单过,自己去制火药……

    式奎听明白了得石的想法,就愣到哪里,说不出一句话,他一扬手,撵走了得石,却撵不走那胸中的愤怒,那愤怒在不断增大,压迫着体内的血管,他能感到浑身的筋骨和血液都鼓胀起来。他不停地劝着自己,冷静,冷静,莫要爆发。云美对得石的想法也很吃惊,但她更担心式奎刚刚见好的身体。他忙推着得石,叫他快走。

    得石是准备承受一阵疾风暴雨的,他明白他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必然要遭到父母的激烈反对,这是必然的,他想好了各种理由,甚至和春秀进行了演练,但现在没有机会说出来。

    春秀和得石已等待几天了,他们怕式奎身体承受不住,但制药是有时间限制的,得州一定也在二郎山焦急地等待。这次对这两口子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不仅是以后生存发展的机会,也是离开典家这个大家庭的机会。

    确切地讲,得石和春秀对这个家已有了某种厌倦,尽管他们比其他兄弟受到重视,但这种重视却加重了这种情绪。

    春秀到了晚上,就叫得石石头哥,石头是得石的小名,石头哥就成了春秀对得石的昵称。得石叫春秀的昵称却有两个,一个是剪刀妹,一个是布妹。这三个昵称连起来就是石头剪子布的一种游戏。他们俩在游戏的时候,如果春秀在得石身下呈剪刀状,得石就叫春秀剪刀妹,剪刀妹,你可别给我剪下去呀。剪刀妹就说,我才舍不得剪呢,看我把你的石头包起来,一侧身,春秀就翻到得石身上去了。这时,得石就叫春秀为布妹,布妹,你把石头包起来了,他们就石头、剪子、布地游戏着,既默契又有情趣。有一次春秀把这三个称呼告诉了仙荣,乐得仙荣捂着肚子直喊疼,仙荣说,你们两个小蹄子,还石头、剪子、布的,真是疯掉算了。得石和春秀两个人的想法,也像石头剪子布一样默契。春秀还给仙荣看了得石当年给她画的信,那信上石头、剪子和布画得像极了。

    春秀在殷家长大,对这种大家庭沉闷的生活早就了解和厌烦,没想到到典家后,她明显地感到典家是沿着殷家的路子描呢,而且从发展上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每月十五的请神,让她实在不能忍受,但又不能说出来。不仅如此,按照公公婆婆的设计,将来得石和她就是典家这种方式延续的组织者和实施者,得石有可能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接受他自己的兄弟和下辈人的跪拜。为什么一定要建大家庭,建这种没有自家灶房吃一种饭的大家庭,建大家都按照一样方式生活的大家庭?她既不明白,也不理解。在她看来,人是不同的,过好日子的标准也不一样,有了区别,才有感觉,才有意思。春秀影响着得石,而且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得石主要负责跑外,见的人经的事也多,常常带回问题和春秀讨论交流,思想开始活跃起来,他愈发地理解了仙姥爷以前的那句话,“人事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人事知道得越少,神管的事就越多”,他对典家请神的目的也心知肚明,知道在现有的环境中,有必要也起作用,但他知道,要想把这些维持下去,也很困难。

    让他茅塞顿开的是和楚北风的交流。得石有一天傍晚刚回到典家大门口,就听见有人从后面叫他典家大后生,他回头一瞧,原来是楚北风。楚北风怎么来到这里,站人是不能随便离开站点的。得石见他胡须散乱,头发蓬松,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就问:

    “楚大爷,你咋到这了?咋这样疲惫?”

    楚北风用舌头舔了一下已卷起一层干皮的嘴唇,弓起身子拉着得石,往典家院墙拐角走,边走边说:

    “出大事了,我婆娘被狼咬死了。”

    得石惊讶地问个详细,楚北风见到了拐角儿不会让人看见,才把详情学了一遍。

    原来,楚家丁站在盐碱滩中,方圆五六十里没有人烟,这里有狼活动。楚北风也知道离他住的地窨子往北走二十里就有狼窝,但草原上有的是野兔、狐狸可供狼捕食,多年来,人狼相安无事,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女儿嫁给得帮以后,他那婆娘更加寂寞,就让楚北风要了一条狗,这条狗可能也是狼和狗的后代,听到远处的狼嚎,也往叫声那凑,结果带回了两个小狼崽。那天楚北风正走在长满荒草的路上,他的婆娘不知道狼崽是不能用手摸的,她不仅摸了,还把它们抱起送进狗窝。这下惹了大祸,那只丢了孩子的母狼寻着味道就找到了丁站,把他的婆娘和那只狗全咬死了。楚北风回来,目睹那场景是实在太惨了。婆娘一死,他自己更不愿独自一人在这荒凉的旷野孤独干耗,他想再看看女儿,之后去罗门山投靠金钱豹落草为匪。

    为了掩盖踪迹,免除对逃走站人的追查,他没有掩埋婆娘,还把他的鞋子也扔到了婆娘身旁。他又拽着那只血淋淋的狗往草原深处拖,弄得一路上血迹斑斑,他把狗扔进了一个水泡子里,制造了两人被狼吃掉的假象。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地窨子,别了,我的婆娘,原谅我不能让你入土为安,就用这个现场结束我们世代站籍吧,更不用说那个贱籍了,我会为你做法事的,为了我们的女儿能平安生活。我决定再到典家去看看我们的姑娘。

    得石忙进院子和式奎商量,两人在晚上就把楚北风偷偷地接进了院子,安排到原来黄大仙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没人住,被式奎和得石偷偷地垒了夹壁墙,里面藏着火药和制药工具,平常当仓库紧锁着,只装些不常用的东西。楚北风吃过饭后就睡下了。到了白天,式奎专门让仙荣安排初玉亭在灶间做饭和收拾饭堂,楚北风就坐在门口,隔着门缝儿,看着心爱的女儿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他上山入伙后,生死未卜,以后很难再看到女儿,现在隔着这道门缝,有如生离死别!

    到了晚上,得石把楚北风送出院子,又往前送了一程。楚北风接过式奎父子为他准备的装着盘缠和吃用的包袱,很是感激。楚北风说:“看过女儿后,我也放心了,不论怎么说,女儿是民人了,和她爹娘相比好多了,我是站人,命要比我的前辈好。这人真是分三六九等啊!”

    说完两行眼泪在月光的反射下,晶莹地落了下来。

    得石说:“我们民人比旗人还差很多呢,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楚北风说:“八旗子弟过的是寄生生活,要我看,也好不了哪去,也是在耗。这人就这样,不怕艰苦,不怕曲折,不怕困难,就怕干耗。耗你知道吧,就是没变化,像我们站人,只能在两站间活动,耗着余生,没有希望,也没有想法,最后把生命耗尽了,这就是苦耗。还有就是甜耗,八旗子弟由于出生在旗人家里,从小生活在蜜罐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会,只好游手好闲,连祖先的骑马射箭都不会,最后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耗。无论苦耗和甜耗,活十年和活一年一样,活一年和活一天一样,就是简单重复,耗得没感觉,耗得越来越迟钝。”

    楚北风还对得石说:“得石啊,我看你可是个成大器的材料,你可要立大志,不要把自己空耗掉了。”

    楚北风说完,自己苦笑着说:“得石,这话怎么也轮不到我说呀,天地之间竟没有我容身之处,我还说别人耗不耗的。”

    得石思索着楚北风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这些话,是他长期寂寞人生的总结和感悟。得石是有自己追求的,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建立一个有典得石自己印记的家业。这样得石和春秀就下了决心,向式奎摊了牌。

    四十三

    式奎愤怒过后,紧急和云美商量对策,云美说:

    “翅膀硬了,两个人要飞。”

    式奎说:“翅膀硬个屁,还不是那些小份子攒多了,把他们烧的!”

    云美说:“是啊,这次他们报的账,花了不少钱,我看对不上。”

    细心的云美早就怀疑春秀买药和补品的账不对,春秀把给得州的盘缠钱、给仙荣两个孩子买吃的钱、给柳大下巴的钱、还得州欠庞木匠的钱以及给吴帮办送的补品全打到了式奎的药里和补品里,当然出入不小,云美本来不想和式奎说,现在式奎提起,云美只得道破了。

    式奎果断地挥了挥手,说:

    “我们把他们的小份子没收,看他们拿啥远走高飞?”

    云美说:“这能行吗?”

    式奎说:“能行,家规上不是有一条嘛,私留小份子者全部没收,并罚巡夜一个月。”

    两个人就开始研究怎么一举没收得石和春秀的小份子,云美提醒式奎:

    “这事不能告诉仙荣,仙荣和春秀不像娘俩,倒像姐俩。”

    第二天,典式奎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饭堂,他仍挺着身板,看不出刚刚大病一场。盛先生整理完家规后,又自己坐在第二桌吃饭了。大家吃完饭,按正常应该是仙荣派工了,典式奎拉了拉仙荣让她坐下,式奎站起身来说:

    “长短工今天去打秋垄,每人五根垄,你们先走吧。”

    长短工们感到奇怪,今天没有打头的领着,由老东家亲自派活,但任务还是明确的。

    长短工走后,式奎说:“今天把得字辈和东字辈留下,主要是做一件事,就是要把家规执行下去,我过去说过,家规定下的事,大家都要严格执行,违背了家规,就要受到惩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不会错的,今天就检查一项,查私房钱,一会大家谁也别走,我们一家一家地查。”

    式奎对盛雨亭说:“麻烦盛先生和仙荣一起查。”

    说完,就带头走了出去。大家感到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都跟着,先来到得帮家开始查。

    得帮媳妇初玉亭顺从地打开炕琴门,拿出些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炕琴被掏空了,屋子里的东西都是配发的,一目了然,自然什么也没有,盛先生和仙荣在式奎的监督下,什么也没查出来,云美在得帮家外面,让大家别动,一家一家来。

    得助家也什么都没有,就到了得石家。仙荣非常紧张,心里想,这春秀小蹄子不会把小份子放在明面吧,但她又暗想,各家都是这些东西,不放在炕琴里能放哪呢,她自己的也是放在炕琴里的。

    春秀气哼哼地从炕琴里掏衣服,仙荣分明看见一个黑色的小包在柜子角儿,她机灵地用手在柜里一划拉,把手拿出来说没了,这时式奎跨前一步,把那个黑包拿出来,哗啦一抖银子铜钱就都落到地上。

    人们惊呆了,没想到得石和春秀这对人们心目中的完人,竟有这么多私房钱,看来老爷子真是火眼金睛啊,式奎向大家宣布:

    “得石家这些小份子没收,你们两口子从今晚开始巡夜一个月,白天正常干活。”

    式奎和云美依然往下查,心明镜似的其他家都是走过场,过了老四得强家、老五得地家和老六得沧家,就到了老七得州家,式奎发现得州没在跟前,他问得州媳妇、那个哭肿了双眼的吕芝清:

    “得州家的,你男人呢?”

    吕芝清被一再警告不许在式奎面前说得州私奔的事,但式奎问到头上,怎么回避,就一急跪了下来,呜呜地痛哭起来:

    “爹爹,你为儿媳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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