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调:东北往事-老猫房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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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三

    堡子里很长时间一直流传的消息得到证实。消息说楚家丁站一家三口被狼吃了,这个消息也传到了初玉亭耳朵里。她听了觉得可笑,她就是一家三口中的一员,好好地活在典家,还和大帮恩爱地生活在一起,生了个女儿,现在肚子里又孕育着新的生命。她想,那一定是父母故意设的迷魂阵,她在偷着嫁给得帮前,她的父母就提前和两边驿站人说,她得了怪病,越来越不好治,为将来突然暴死,隐瞒身份做准备。只有这样,她和她以后的孩子就不用再做站人或嫁给站人了。她偷偷地想,把一家三口说成被狼吃了,那她的父母又到哪去了呢?她一直暗中关心这件事。

    这时,典家收到邻人从丁站捎来的一封信,信是从直隶沧州来的。原来,得沧、得州、得府哥三个的亲妹妹给董家当了童养媳,这么些年,终于送走了公公婆婆,自己当了家,日子也好过起来。她惦记父亲和哥哥们,几经周折,打听到了阿克敦,现在终于取得了联系。这封信在典家争相传阅,几个学了些字的东字辈也轮番磕磕绊绊地念上几段。那个捎信的邻人再次证实,楚家丁站已不叫楚家丁站,早就换了侯姓一家。初玉亭就更急着想知道怎么回事,她更想亲眼去站上看一看。

    最关心这件事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得府和芝清。两人下山回家的路上就商量好了,只要芝清一怀上孩子,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私奔而走。因为芝清还是处女之身是大家人所共知的。到哪里去?两人没有准主意,刚到家,就看到亲妹妹的信,得府就和芝清悄悄商量,快一点和妹妹联系上,一旦在这里呆不下去,就奔直隶妹妹家落脚,反正两人都能拉会唱的,只要有了立脚之地,也能生存下来,共同生活下去。

    得府对写回信最为积极,央着盛先生把典家的情况,他们哥三个的情况写清楚,自然也把父亲典式轮怎么过世的,现在葬在泉眼泡边山坡坟地里也告诉了妹妹。

    得强两口子也凑过来,求盛先生再写上一条,问堂妹直隶沧州一带有没有一种叫“蛤蟆头”的烟,这里管那种特别辣、特别冲的烟叫蛤蟆头,不叫蛤蟆头也不打紧,反正有这种烟就捎过来一些烟籽,我们在这种,这里有不少人喜欢有劲的烟。得强两口子有个新想法,要是明年把地继续包给他们,他们就专种烟了,这东西一亩顶二亩,就是费时费工,那也不打紧,辛苦一点怕什么,多猫猫腰就有了。盛先生在已写得的信后,又加上“又及”两字,把得强两口子的意思写了上去。信终于可以封口了。得府拿着信,就到云美那里,要去侯家丁站送信。

    云美和仙荣一致要他带上初玉亭一起去,在这个问题上两人意见高度一致。她们也知道这是一次机会,要让初玉亭知道她的父母已不在楚家丁站了,或死了,或逃走了。这也是式奎、得石和楚北风商量过的,这样就让初玉亭死了这条心,从此再也找不到父母了,免得正月里过年时更难过,那时初玉亭的肚子更大了,也怕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仙荣还当众给初玉亭一个公开去丁站的理由,如果楚家人还在,让初玉亭向他家学一下怎样用艾蒿薰烟,听说,这可是个细巧的活。

    这样,得府又套上马车,拉着初玉亭和吕芝清去了一趟侯家丁站,发出了那封信。初玉亭真切地听了侯家丁站的介绍,前一个站丁一家被狼吃了,可惨了。再看看仍活着的自己,她上了返回典家的马车,心里默想,爹娘,你们在哪里呀?她这时更理解得帮,得帮每当晚上睡到炕头上,就会望着窗外,嘴里念叨一句:

    “爹娘,你们在哪里呀?”

    五十四

    式奎在二郎山很快就找到了得石,但他并不急着和他见面。他知道儿子这次下这么大的决心离开典家,有一个理由就是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摆脱典式奎的羽翼,自己单独飞。但式奎清楚,如果没有别的情况,凭得石和春秀的聪明和能力,那是能成功的,他自己的儿子自己还是了解的。但现在渠师爷参与了制药的事,那渠师爷是许大头和许大鼻子两辈绺子的师爷,什么事情都经历过,又经营红灯客栈多年,和各种人物打过交道,有各种关系,必要时可以使用任何手段,得石刚一出家门,就遇到这样的劲敌,怎么能取胜呢?这制火药真像徐先生说的那么挣钱,渠师爷怎会轻意让得石一个初出茅炉的后生获利呢?何况得石和春秀带着他们几个孩子,分文未有,怎能立足?他远远地看着得石,既想让儿子碰碰壁,又别碰得头破血流,到那时他出面相助,用事实教育他们一下,他们会乖乖回去的。

    此时的典得石穿着深蓝色的袍子,外面配一天蓝色坎肩,头上戴一顶新褐色的瓜皮小帽,明晃晃在中间镶了块圆玉,大辫子漆黑漆黑地拖在后面,辫穗留了一尺长,惹眼的是肩上披一灰色褡裢,十足一个掌柜模样。式奎心说,这小子这身打扮,还真能唬一气。

    得石的手法让他着实大吃一惊。得石首先就找准了硝石矿,这制药主要原料是硝石、硫磺和炭,后两个原料取材容易,惟有硝石矿不好找到,找到了成分不够,也制不出好的火药。现在得石一下子就认准了二郎山下八角坡半坡上的一个叫石沟洞的地方,并立即用木栅栏把洞口围了起来,看来他几次跟黄大仙来二郎山采硝石,到这里轻车熟路。接着,他又在八角坡下用木栏围了一个烧木炭的围场,围场内看样子是要建造一个烧木炭的窑,他见得石比比划划地告诉几个人做什么,几个人就领了任务分头走了,他特意趴在木栏边往里细细瞧瞧,见围场一角还有几间木楞房子,这大概就是得石的住处和派工的地方。

    一会儿,就看到了春秀。春秀的打扮也变了,天青斜襟外褂,深青的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头上插了花髻。她在指挥着几个人往木楞房里搬运米袋子,这大概是为制药人准备的粮食,春秀又往里边像是喊着什么,另一个穿红青外褂,梳一个抓髻的年轻女子领着春秀的三个孩子也过来了,那是式奎的两个宝贝孙子和一个孙女。这时,一挂大车进了木栏大门,赶车人从马车上跳下来,不是别人,正是私奔的得州,咳,原来得州私奔到了这里,不用问,那个女子一定是柳大下巴的女儿了。

    式奎看着木楞房前几个典家人刺目的动作,张扬且又随意,没了他的指挥,看着有些乱,但细瞧还是有章法的。他有种陌生感,这种感觉一旦袭来,让他不禁身体发紧,他下意识地抓住木栏,好一会儿才稳住神。

    从这么大的场面看,得石是要做一番大事情,他哪里来的钱呢?就刚才看到这样的规模,没有大笔资金是根本支撑不起来的,他是骄傲呢,还是无奈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石的对手该怎样出手,作为父亲,他必须知道,他不能让儿子吃亏,不管儿子怎么让他生气,让他伤心。

    他在木栅栏边又看了看,见布局还是合理的,硝石矿和木炭窑既接近又有一段距离,有利于衔接,但又不至于互相影响,双方都能操作开。现在就差看见制火药的最后的炒拌间和火药库了,他琢磨着生产流程,要是他干,他一定把这两个重要的地方放在八角坡坡下,他就往坡下去,果然看见一溜房子在坡下,房子被厚实高大的院墙围住,式奎心想,要是能租用甚至购买了这些房子制药和存药,既减少运费,又安全可靠。这时,就见得州赶着马车,拉着得石进了院子,式奎的心一下子就敞亮起来,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就是聪明能干,他略微放下心来,回到二郎山李家坡,他和得地约好在这里会面。

    式奎让得地去打听渠师爷制药的所在。在李家坡他们打听到前一阵子,坡后有三个人被炸残了,一个被炸伤了,式奎就和得地分头行动,一个去找得石,一个去找渠师爷的制药地。得地回来告诉式奎,他到了那个渠师爷的制火药场地,那里破破烂烂的已经没人了,他打听到渠师爷原来找的硝石矿成分不够,制的药不够稳定,在试验时炸伤了四个人,其中就有渠师爷,现在那个场地还空着,可能渠师爷不干了,或者换地方了。

    最好渠师爷不干了,让我儿子平平安安地把制火药的事办好。式奎心里念叨着,他仍不放心,就带着得地又回到八角坡,他让得地继续观察木栅栏里的情况,并告诉他不要让得石他们知道了。他安排完得地,就返回到额摩镇,他要向徐先生打听一下渠师爷的情况。

    徐先生又去过几次红灯客栈给渠师爷看病,没有迹象表明渠师爷又选了别的矿场,继续制火药。是我多心了吗?式奎问自己,我真的年龄大了,做事就太保守了,没有年轻人的冲劲了?式奎觉得,好像还不是,太平静了太顺利了,倒是有点不对劲了。他又在徐先生那寻些补药,也想在这段时间补补身体。

    他回到八角坡,和得地住进了一间民房,平时得地仍去秘密观察哥哥的制火药情况,式奎一边吃着补品,调养身体,一边琢磨着下一步怎样保护儿子。他对典家大院也不放心,离开了自己,云美和仙荣能管好吗?但他觉得,云美和仙荣再管不好,至少能维持局面,顶多差一成收成而已,何况徐先生还要他休养一段,不要和三房近身呢。得石这里可是挨着火药边,弄不好可是要炸的。他必须守在这里,守在这里就放心一些。

    得地每天都来向式奎报告情况,说第一批火药已制出来了,用木桶装着,已向额摩镇送了一车,估计是让守尉府验收的,式奎紧张地在屋子里踱步,心里着急想知道守尉府的结论,两天后,得地告诉他,看样子是通过了,我三哥他们明显地加大了开采量,招了一大批雇工,正在培训,式奎坐不住了,就又和得地跑到坡上,果然有一批人被分到各个作业面上,式奎又一次有疑问,这得多大本钱呢,得石到底在哪弄的钱呢?不可能是在自己这弄的,他的家业有多大他清楚,上次收回来的小份子虽然超过自己想象,但这么大的操持,不可能靠典家的小份子来支撑。

    他想着看着,突然心一惊,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和几个人一起上了马车,跟得州奔坡下的房子去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年红灯客栈里的绺子知会。虽然过去已经很多年了,但那人的刀把脸斗鸡眼在式奎的心中是抹不掉的,这个知会告诉式奎用五两银子赎仙萍时,式奎的心都要碎了,从此知会的模样和表情像生了根一样,种在了他心里。绺子的知会到了得石这里,说明什么?这一定是渠师爷下了底钩,更大的阴谋还在后面呢!

    是现在就告诉得石吗?还是情况再搞清楚一些?式奎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得地,得地想了想说,还是专门跟着知会几天,以免打草惊蛇,另外,渠师爷会不会还派了别人进了这里?式奎觉得得地说的有道理,就分了工,式奎专门观察栅栏里的矿场和窑场,得地跟踪知会。

    接下来的几天里,式奎也没发现什么,得地倒是摸清了知会的一些情况。原来知会姓卜,住在八角坡的一户亲属家里,但亲属家却没发现有什么人,这个卜知会被得石安排专门管仓库,因为年龄大了,人倒勤快。式奎对得地说:

    “你看有多悬呢,这个卜知会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民房里本来就不对劲,还管着仓库,你三哥也太大意了。”

    得地理解地说:“我三哥的事也太多了,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出个什么闪失呀,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对付这个知会。”

    两个人没别的法子,就是天天跟踪知会,把注意力用在了药库和知会住的地方。

    又发现了新情况,得地看到殷洪海进了卜知会的住处,估计一时半会他俩不会走远,得地就急忙把情况告诉了式奎。爷俩就紧紧盯着卜知会的住处。到了天黑,卜知会和殷洪海一起出了门,分头走了,式奎跟着卜知会,得地跟着殷洪海。式奎见卜知会不紧不慢地往药库方向走着,没有什么异样,但他知道,殷洪海的出现,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很可能一个阴谋已开始了。

    只见卜知会叫开了药库门,药库里还有不少人在里边。约摸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就见八角坡上的围栏那边,燃起了一股熊熊大火,火势突起烧得很旺,照红了半边天。式奎情知不好,头脑还是清醒的,可能是声东击西的计策,果然,药库内的人在卜知会的催促下,都奔围场跑去救火,式奎就更加确信了他的判断,他冲上前去,拦住众人,叫他们守住库房,不要去救火。

    人们谁也不认识他,见他不让救火,都分外奇怪,见火不救哪有这个道理,就没有理会,推开他奔向火场。卜知会见有人劝大家守住库房,心中也很紧张,知道一定是被此人发现了,就抽出一根拌料棍上去和式奎厮打。他和式奎一照面,就被式奎眼睛放出的光逼住了,这光他从前在山里见过,饿了一冬的黑熊就是这样。他心一哆嗦,手脚也不听使唤,结果被式奎一脚踢到了要害处,还记得当年五两银子赎人吗?我叫你五两,我就踢你五脚,还记得抢产妇当奶妈吗?我再踢你一脚,为柳大下巴,我再踢你一脚!式奎这样踢得卜知会痛得满地滚。式奎正踢得尽兴,却被一辆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打倒在地,式奎的眼前无数金星闪过,随即便是一片黑暗。药库门前出现了三辆马车,下来一些人手忙脚乱地搬火药桶,一会就装了两辆马车,立马跑了。

    另一辆车还要往库房走,得地已领了人跑到这里。原来得地跟着殷洪海到了围场边,见殷洪海点燃了围场边的一堆柴草,柴草瞬间就燃了起来,得地冲了出来,直奔从木楞房里出来的得石而去,他也意识到这堆柴草并没有大碍,重要的是药库那边,得石意外地见到了得地,正要问怎么回事,得地就拉住得石,告诉他不要管这里的火,药库要紧,人就分成了两伙,一伙救火,一伙奔坡下跑去,正迎面遇到了往坡上跑的药库人员,得石叫他们也折回头,一起往药库跑,结果还是跑了两车火药,偷火药的人和车也都跑得不见踪影。

    得石把式奎扶进房内,式奎也已清醒过来,得地已把这些天的情况大体说了一下,得石理解了爹爹的良苦用心,直挺挺地跪在式奎面前,式奎把得石拉起来说没出大事就好。

    受了重伤的卜知会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式奎这次把这个刀把脸斗鸡眼看了个端详,新仇旧恨涌到心头。卜知会鼻子两侧都冒了汗,他那斗鸡眼眼囊下松弛的皮肉也抽搐着,他坦白了渠师爷和殷洪海派他卧的底,知会还交代,他们计划把这批火药盗走后,就把制药间和仓库全炸了,让典得石被迫离开石沟洞,他们再进驻,因为在二郎山,再也找不到像石沟洞这样的好硝石。

    典得州小心地和式奎见面,式奎没说什么,让他快去装车。这就是大家庭,在外敌当前时,什么是是非非都没有了,整个一家子都会一致对外,空前团结,可当外在危险一解除,内部的不一致就会显现出来。式奎有时也想,要是外敌听他的就好了,让他来就来,让他走就走。为了安全,式奎和得石让大家把剩下的火药连夜运往额摩镇,送过火药,已到天明。式奎和得石两人押着卜知会来到守尉府,紧急求见赵守尉。

    在守尉府里,式奎意外地见到了盛雨亭,盛雨亭怎么到的守尉府呢?这得从慈禧太后谈起。

    此时的慈禧,已经是第二次垂帘听政了。同治死后,她立奕的4岁儿子为皇帝,就是光绪帝。慈禧依然把持着最高权力。她对奕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奕在立光绪帝的问题上又提出反对意见,不能再让他干下去。为了稳妥起见,她要将奕的权力逐步向奕转移。

    从吉林送来了原礼部司务盛雨亭的悔罪书,也许是这篇奇文让人感到新鲜,就把它当做悔罪范文逐级呈报,最终被慈禧太后看见了。盛雨亭检讨式的颂扬,让她很受用,慈禧想,一个偏远的土财主都知道立规矩,规范他的儿子们,不许乱说乱动,我堂堂大清国,焉能让各种异见风行。奕和那些搞洋务的,打着向西方学习的幌子,干了不少出格的事,需要加以约束和规范。她对盛雨亭这个名字多关心了一下,一查,原来还是因安德海案受牵连的人,是奕搞得人家在关东流放了八年多。于是,她给吉林将军下旨,盛雨亭结束流放,着吉林将军为他安排个职务。

    吉林将军正准备成立荒务局,在以阿克敦为中心的地区放荒垦殖。赵敦在呈报中,多次提到阿克敦,周边荒地甚多,旱路水路交通发达。吉林将军就任命赵敦主持荒务局垦务,空出来的守尉职务,由盛雨亭接任。

    五十五

    一身官服的盛雨亭盛守尉和赵敦听了式奎和得石的叙述,哪能不上心,责成吴帮办立即抓捕渠师爷和殷洪海,所有参与盗窃和破坏制药的人一并查办,严惩不怠。官兵们端了红灯客栈,渠师爷和其他人全都抓获,只有殷洪海没抓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赵敦笑着对式奎说:“典大财主,要说咱这关东百姓,你是最有本事的了,守尉给你家当过私塾先生。”说完,盛雨亭和赵敦相视而大笑,式奎说:“还不是小的命中有运,能有幸蒙受两位大人的特殊关爱。”盛守尉说:“典大财主,后天,赵大人要到乌拉去见吉林将军,明天晚上我要为赵大人饯行,你能否再给我们安排一出神调表演,好让赵大人记住这不寻常的生活经历啊!”盛雨亭对人生的大起大落,他还没有马上适应下来,在典家和仙荣分别得太突然,他也希望再一次看到仙荣以及她那神调表演。赵敦说:“好,咱们就再喝典家烧锅酒,再听回神调!”式奎连连说:“我马上回去安排。”

    式奎和老五得地忽忽地从额摩镇回到阿克敦,他进了院门,却没看到云美。云美平时总是坐在院门口,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院里院外地瞧着。针慢慢地扎进鞋底,线慢慢地抽拽,偶尔还把针举过头顶在侧面头发上摩擦一下,她是在顾盼着一大家子,更顾盼着式奎啊。可现在是几场秋雨后难得的好天,她却没在,式奎心里就有些紧张,进了云美房间,果然云美病在炕上。芝清现在容貌已换了新颜,守在云美身边,正跟她说着初玉亭到侯家丁站的事。芝清见式奎进来,叫了声“爹爹”就退到外面找仙荣去了。云美见式奎面色红润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身体经过山珍的滋补更强壮了,她也受了感染,吃力地坐了起来,神情也活泛多了。

    式奎忙坐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云美说:“是做噩梦折磨的,一会梦见你和两个儿子吵起来,说得石那个猴精儿把他老子打死了,一会又梦见你把得州追到一口枯井边,他实在没处可逃,就拉着我往井里跳,结果就见到井里全是得瘟疫的人,他们冲着我直喊,‘你们别进来’!我吓得又醒过来。就这样一个噩梦一个噩梦地做,每次都吓得一身汗,就起不来了。”

    云美絮叨着噩梦、怪梦,越发显得脆弱,像冬日里屋檐下的一串冰挂,稍一碰撞,就会碎裂下来。那份神情和语调以及抽噎时牵动的眉梢和眼角,更让式奎心疼,他不敢拦住云美的话,怕她有委屈和苦楚说不出来,又怕她太进入情境,缓不过神来。就这样“啊,啊,啊”地点着头表示知道了。他越这样,云美就越要倾诉,眼泪从眼眶里成串地流了出来,云美觉得这眼泪像一盆水倒在了地上,就这样全倒空了。式奎和云美的这种依赖关系,有个明确的分界线,请神之前,式奎一直把云美当主心骨,有什么难处愿意躲在云美臂弯里倾诉,数年以后,云美反倒纤弱下来,把式奎当做依靠,靠得离不了。式奎用手轻轻地拍着云美,终于让她重新躺下去,安静下来。

    这次是式奎和云美最长的一次分离,比式奎到外面做工,到山上找石材都要长。云美用头拱了拱枕窝轻声说:“亏得你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紧张死了,这典家可能要断送在我手里了。”式奎说:“你不要瞎说,咱典家怎么了?”云美叹了口气说:“等小妖精来了让她跟你说吧,我也说不清是不是分家了。”

    这时仙荣就进来了。芝清到外面找了一圈仙荣也没找到,就到了仙荣房门口,喊了一声三娘,也没人答应。她进了屋子,见仙荣的外衣还放在炕上,就又喊了一声三娘,仙荣就从菜窖里爬出来,说我在窖里放了些绿豆,看生了没生芽。

    原来,昨天下午,守尉府来了好几个差人,恭恭敬敬地请盛先生去额摩镇,并且说这一去就不用回来了。大多数人都到地里干活去了,盛雨亭就和云美、仙荣告别。他先到云美的房内,告诉病在炕上的云美要注意身体,并让她转达他对式奎的谢意。云美支撑着身体说,盛先生,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一定有好事的。因为有差人在场,盛雨亭和仙荣告别时也没机会说别的,仙荣克制着遗憾和失落的心情,和盛先生告别,学堂里的孩子们也依依不舍地跑出来,送别他们的先生。

    当天晚上,仙荣把自己闩进房内,一边落着泪,一边把自己屋内和盛先生屋内的菜窖往下再挖,她要在窖内取土把中间的地道堵上。堵上这地道,就堵上了一段激情,堵上了一个世界。仙荣一边哭着,一边干着,一边回忆着盛先生临走时看她那眼神,命运太不可琢磨,人生的变数也太大了。但堵地道的劳动量也不小,一晚上怎能干完,第二天上午,她又钻进菜窖做一些补充,地道的两头基本上是堵上了,但那土太松散,仙荣想这需要找机会,从外面再弄一些土,最后压实了。这时,芝清来找她,说爹爹回来了,在大娘屋里呢。仙荣赶紧洗了洗脸,抖掉身上的土,来到云美房内。

    式奎对仙荣说:“别的事咱们以后慢慢说,现在有个急事。上面来了任令,让盛先生当额摩镇的守尉官,原来的赵守尉另有任用。这盛守尉和赵守尉对咱们典家都多有照顾,盛守尉要在明晚欢送一下赵大人,让咱家唱一出神调,还要喝咱的典家烧锅酒。我答应下来,就急着赶回家。仙荣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下午咱们得赶到额摩镇,晚上演出后还要住在那,后天一早就回来,顺便把看病的徐先生也请来,给你大姐看看病。我想上次你和得雨、得风演过一次了,还不能重样,是不是把这台戏搞得更好一些。”

    仙荣想了想说:“咱家的神调表演底子还是有的,那我就去安排。”

    仙荣就领着芝清开始准备,趁着这个机会,式奎和云美断断续续地把这一段时间的变化作了交流。

    云美说:“他爹,你走后,咱家变了,受得石、得州和得助的影响,四个有小家的得字辈想法多了去了。”她就把如何挖菜窖、搭炉子等事说了,“后来就逼着我和仙荣把活计和吃食包给了他们。结果今年秋收干得最快也最好,地头儿媳妇以前不吱声,给她自己小家干活,倒像比妖婆还麻利。你说这些猴精儿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看来以前他们就和咱们玩心眼儿了。现在每个小家都有了小锅,还每家都添置了酸菜缸,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分家,你要怨就怨我吧,我没把家管好,对不住你!”说着,云美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式奎怀着复杂的心情给云美擦去泪,他也对云美讲起得石、得州两家的事。最后他们充满疑问地说:“他娘,得石的钱到底是从哪来的呢?”

    听两个儿子过得都好,云美心情好多了,她问:“他爹,你看咱们咋对待这些儿子呢?”

    式奎想了想也说不上来,就在屋中央踱着步子。这屋地依旧结实,但他却觉得那硬实的下面憋着地气,这个家落在这片地上,地上面所有的东西都在蠢蠢欲动啊!他像是问云美,又像是问自己:

    “得石两口子还让他们回家过年吗?柳大下巴的姑娘让不让她进门呢?芝清怎么办?开春时这四家还接着包吗?以后还请不请神了?家规的内容被打破了不少,是修改家规呢还是纠正他们的行为呢?还有这学堂还办不办?再找个私塾先生吗?”

    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说着,云美也不接话,就那么瞧着他。最后式奎说:

    “先别考虑太多了,演完这场戏再说吧。”

    云美点点头,云美说了这么多话,有些累了,又疲惫地躺下来,她闭着眼睛对式奎喃喃地说:

    “你回来了,我就不做噩梦了。”

    五十六

    仙荣领着大家排演到了晚上,才把演出内容确定下来。仙荣又让几个媳妇赶制服装,她自己实在坚持不住,就对得强媳妇说,你领着她们干吧,我睡一会儿。她疲惫地回到房内,很快睡着了,她也太累了,昨晚堵了大半宿地道,今天又编词演练,这两天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这时,就觉得盛先生从地道那边过来了,菜窖里像是有动静,是真的有动静,还有爬梯子的动静,接着是盛先生脱鞋上炕的动静。这次盛先生没有跟她进行调笑,也没给她做戏前预热,就直奔了主题。她想这样也好,直截了当,很长时间没有直截了当了。盛先生开始给她脱衣服,盛先生动她的腿,她就把腿伸给他,盛先生动她的胳膊,她就伸胳膊,最后盛先生把她剥了个精光。盛先生就拼命地耕耘起来。这盛先生也真是有意思,吃了我们典家的饭,住了我们典家的房,编了我们典家的家规,听了我们典家的神调,怎么连做这事也像典家的风格呢,这耕耘的手法和式奎年轻时是一模一样,完全靠力气,仙荣就仿佛又回到了她和式奎的第一次,那云美还背地里嫌她小呢,仙萍可说她不小了,人小鬼大,本来就不小嘛,她就兴奋地呻吟起来,完全把那次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她没了声音。盛先生也一侧身就放倒在她身边,完全没了文化人的样子。

    缓了好一阵子,仙荣才像清醒了一些,盛先生不是去了额摩镇了吗?不是说不用再回来了吗?咋钻地道了?咋又来了当自己呢?她往侧面一看,借着依稀的光亮,她一下子坐起了身,他旁边的人是典式奎!

    怕出现的事终于发生了,仙荣也想过好多次了,如果和盛先生偷情的事被人发现,她就自杀算了。别了,这世上的人,我仙荣真的要成仙了!马上要和崔家的死鬼会合了!仙荣爬到炕角,摸到了那把从赖子手里缴获的猎刀,就冲着自己的脖子抹去。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的手握住,那把寒光闪闪的猎刀落在炕上,还发出了声响。式奎把她紧紧抱住,仙荣还想再拾起刀来,但她却动弹不得。式奎又把她仰面压到炕上,用他的四肢压住她的,仙荣拼命地想摆脱式奎,但努力了几次都徒劳,只好放弃了挣扎,式奎把她环住说:

    “小妖精,你说我从哪里进的你屋?我是从学堂那边的盛先生的屋里钻地道过来的,亏了盛先生走了,要不他就把地道挖通了,他是奔你来的,这个男人是看上我这仙姑媳妇了,是这个姓盛的邪性大呢?还是我这三媳妇着人迷呢?”

    仙荣彻底糊涂了,这地道中间的土那么暄,式奎没弄明白,还是……仙荣想不清楚,就不做声。式奎又把他们的身体连在一起,一边慢慢地动作着,一边在她耳边说:

    “你真是个烈女,要是别人欺负了你,你还真的是不活了?”

    仙荣全明白过来,这个典式奎,可爱又精明的他爹大狗熊,怪不得一家姐俩都要嫁给你呢!

    式奎说:“我还得回云美那里,她病了,我得陪她,你也睡吧,明天还要演出呢。”说完就穿上衣服,带走了猎刀,打开门闩,他从屋子里直接走了。

    式奎出了门,把那把猎刀放在窗台上,那刀光一闪就熄灭了。式奎悄无声息地出了院子,一直往前走,路过旧磨盘和大柳树,旧磨盘圆圆的灰光映射着黑乎乎的树冠。他走向更远处的典家坟地。这夜实在是太静了,像是没了呼吸一样。典式奎感到有一双巨手推着他,走到坟地没费什么力气。到了几堆坟前,他才感到那双巨手不是一个人的,一只手是丈人黄大仙的,另一只手出自二媳妇黄仙萍。他坐在丈人黄大仙的坟前,对着坟说:

    “爹哎,我做过了,这样做对吗?”

    这时有风声响起,沙沙沙的,像是回答他。式奎的心踏实下来,他慢慢站起身子往回走,喃喃道:

    “我回去了,她还病着呢。”

    五十七

    得强见爹爹式奎领着演神调的十来个人去了额摩镇,就把得地找到自己家里,仔细地询问爹爹对得石和得州的态度。得地不解地反问他:“你也想新出彩儿啊?”得强拉着五弟的手说:“你们出门这些天,家里搞了一个小分家。”说着,指着家里的炉子、菜窖和酸菜缸给他看,将活计和主副食包给他们四家的事也说了。得强家的炉子又进行了改进,有两个炉眼儿,一个大炉眼儿可以放一个大一点的锅,另一个放一个小锅,炉子紧靠着大炕,烟道直接通到炕里。那炉火还烧得挺旺的。得强把刚烧好的一个粘豆包用筷子夹了递给得地,得地见到串着热气带着焦糊的粘豆包,小心地咬了一口,嗬!味道好极了。得地说:“爹爹没和那哥俩发火,也没说啥,可能当时正忙着运火药,还没工夫收拾他们吧。”

    得强用手掂量着另一个烧好的粘豆包,像是怕烫着,等着凉一会儿,又像是怕凉大劲了,不好吃了,掂到了一定程度,他才咬上一口。他说:“我们去娘那里看看,娘病了,也顺便问问爹爹的态度。”得地说:“我已去过了,你自己去吧,我在你家再烧一个豆包,这新收的大黄米面做的豆包好吃极了。”得强说:“你没吃饱吗?”得地说:“这么多天在外面也没吃上应时饭,今天补一补。”得强边走出屋子边说:“要真能分开过,你媳妇就可以随便疯张了。”得地笑嘻嘻地说:“疯张怎地,我就由着她。”

    云美支撑着身子对得强说:

    “墙头儿啊,你爹一回来,我的病还真好多了,我说不用再请徐先生瞧病,你爹却说等他回来,把徐先生也拉过来再给我看一看。我的病啊,不是啥实病,都是你们这些猴精给闹的。”

    得强嘿嘿地笑着说:“娘,我们不是真心气你,你的儿子们过得好些,你看着不也高兴吗?再说咱们也没真分家,就是把活包下去了,咋干由着自己的性子,但总的说,活也没少干,干得又快又好。”

    云美看着得强说:“哪像你说得那么简单,包到最后,还不得闹分家呀。”

    “娘,没那么严重,这家也不好分呢,咱们家吃的是大灶,每家又没有灶房,要分家,就得把现在的房子打乱了,一家两间变三间,重新扒门,重新刨窗户,再搭灶台,有的烟道得重新通,麻烦着呢。再说,每家院子也小了,养鸡养鸭的也没地方,都得重新弄,那可要有不少劳动量呢……”

    得强说起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云美心里想,这哪是不分家呀,一提分家,他们把分家的事研究得这么细致,还说不分,这是专等着分呢!这是到我这里探他爹爹的态度呢。云美就不愿意和得强说话了,闭上了眼睛。得强忙叫外屋的媳妇进来小心伺侯着,他走出屋子,仍在琢磨,爹爹会不会同意分家呢?

    得强出得门来,就见得沧在门口犹豫着像要跟他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得强看着得沧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想,老六得沧也坐不住了,也是来打探情况的。

    对于分家的想法,开始几家都有一个共识,担心体弱的得沧不愿意分,事情明摆着嘛,得沧体力最差,分工派活时总是照顾他,要是各过各的,他就占不了大家的便宜了,所以就猜想得沧一定最不愿分家,大家当着得沧的面也尽可能不提分家的事,也担心他向云美透露他们的秘密,当了耳报神。

    但四家把活包下来后,得沧的做法实在让大伙大吃一惊。得沧和他那个力气大的媳妇,先是把包给他们家的高粱地里的高粱穗立秆割下来,只把高粱穗运回来,无头的高粱秆仍立在大地里,收玉米时,他俩又如法炮制,苞米棒子收回来了,苞米秸扔到了地里。看样子,他们家根本就没留烧炕用的秸秆。大伙说,老六家冬天要烧大腿取暖啊!但现在是各干各的,也没法去说他,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敏感的人,能把果实收回来就不错了。反正兄弟几个也做好了准备,大不了冬天时每家支援他一些秸秆当柴烧。

    事情还没有完,“屯不错”庞木匠大大咧咧地到得沧包的地里收高粱秆和苞米秆了,这怎么能行,得强出面拦阻他,庞木匠得意地说:“得沧让的,他让我随便割,只要割干净了,不耽误明年种地就行。”得强急着去找得沧核实情况,得沧说:“是我让他割的,他用木屑和我换的秸秆儿。”庞木匠地少,靠木匠活生计,木匠铺里堆积了不少木屑。眼瞧着得沧吃了大亏,得沧却态度坦然,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大家也没办法,各有各的活法嘛。何况都在地里抢收,急着把庄稼撂倒,先收果实,再往家里拉秸秆,顾不了太多了。

    得沧两口子把果实收回来后,就不下地了,他们干什么呢?他们把家里的炕扒了,扒完了又重搭,他们搭了一个大活人能从炕洞钻进炕里的炕。这还不算,他们又把拉回来的木屑用水淋湿了,然后瘦小的得沧钻进炕里,往炕里面堆湿木屑,他媳妇在外面往里送,湿木屑装满了长长的宽宽的炕洞,只在上面留下一点空间,这些都做完了,得沧和他那高高大大的媳妇半夜里悄悄地燃起炕洞口的一些干木屑,那红红的火亮一点点地侵入到湿木屑里,一股浓烟在炕里窜动起来。得沧又在烟囱上安了一个石板闩,控制着烟量,然后,他又把炕洞口用石头垒上,只留下一个小孔控制着风量。得沧对他媳妇说,一炕锯末子能烧两个月,再添三四次,一冬天都不用烧炕了。就这样,一个均衡取暖持续供热的火炕成功了。

    这样得沧家收地的活就算干完了,其他家还在地里紧张地割地呢。得沧媳妇怀着莫大的崇拜对得沧说:“我们活干完了,还干啥?”得沧撇着嘴说:“干啥?和庞木匠保密就行了,还有明年呢。”喜得得沧媳妇在晚上使出各种办法奖励得沧,慰劳得沧,这回也协调了。白天呢,得沧媳妇开始认真地研究得沧的食谱。原来,得沧吃不了粘食、硬饭,他消化不好,所以才瘦嘛。

    得沧媳妇给他熬粥,这几家只有得沧的炉子不通炕,炉子上放了一个熬粥的锅,昼夜不停地慢慢熬。得沧把粥喝得吱吱作响。为了不单调,上顿往粥里加菜叶,叫菜粥,中午往粥里加肉丁,叫肉粥,晚上这顿菜叶和肉丁一起加,肉多就叫肉菜粥,菜多就叫菜肉粥,得沧自从喝了粥后,对媳妇不说风凉话了,说得都是像粥一样热一样稠的贴心话。

    得沧两口子不割地,不烧炕,也不能只做保密工作啊,他们比别人家更早地进入了打高粱穗和搓苞米粒的阶段。这些活可不论谁的力气大。干得早,完工的也早,干完这些活后,得沧开始打猎了。他打猎也和别人不同,不追不跑,也不进深山老林,只做一件事,专门研究野兔子的脚印,不管是河滩上的明显脚印,还是地里、沟里、草丛里的蛛丝“兔”迹,他都蹲在那仔细地研究,认真地分析,慢慢地总结,最后他就破译了野兔脚印的秘密,哪些是一走了之的,哪些是还要回来的,哪些是试探性的,哪些是大批迁徙的。他就在野兔路过的地方下了套子,下套时他一个人去,起套时,不论套到多少,都领着一般高的胖大媳妇,两人用一条长杆挂着野兔,一起扛着往回走,那长杆还有节奏地颤悠着。

    得沧着实让大家另眼相看了一把,大伙说,这个平时不说话,说话只说风凉话的典得沧,其实心里头早就活动心眼了,一直等着盼分家呢。所以,得强看着得沧转身离去的背影,又想起了这些话。

    五十八

    典家的神调演出赢得了人们真心喝彩。

    先是仙荣和得雨、得风的神调主题表演,这次比上次有了很大改进,仨人都穿了昨晚赶制的彩服,芝清和得府用唢呐和板胡伴奏。仙荣舞动着单面鼓,得风、得雨踢着一柱柱火焰上了场,一曲神调唱了起来:

    要说那人人都能成了仙呢,

    就看你怎么想来怎么个心情啊,

    不知足你永远爬不到山顶,

    光喝酒只能把自己蒙。

    福禄寿财听说人生本来就有命,

    儿孙自有儿孙福也许是天注定。

    要努力你只要管好你自己,

    一茬人总比一茬人强劝你图个心情啊。

    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

    小车它不倒你只管推,

    孩子大了那就要分开睡,

    大姑娘留在家那是总得飞,

    人要成仙靠自己呀,

    要是成不了仙你还有机会呀哎哟。

    接着是典家东字辈的说口表演,这些孩子可是盛守尉的弟子,这说口的词也是盛先生编的,在鼓乐等家伙的伴奏下,孩子们齐声说唱道:

    一宏里式得东,

    大玉求双贵永。

    典家的血脉要传承,

    典家的规矩要记清:

    请神要虔诚,

    对神要恭迎。

    对上要施礼,

    对长要听从。

    对师要尊重,

    对老要孝敬。

    对幼要爱护,

    对下要慎行。

    对邻要谦和,

    对人要包容。

    对事要认真,

    对己要警醒。

    ……

    典家的子孙典家的人,

    典家的家规世代明。

    赵敦坐在盛雨亭旁喝了口酒赞叹道,这词用关东话说可是真硬啊!盛雨亭当然知道真硬是什么级别的赞誉,他也知道这是赵敦猜到这词是谁编的了,故意在表扬他呢。但听着还是很受用。

    就在演出间歇,盛雨亭对赵敦说:“赵兄,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应我?”

    “盛大人哪里话,我若能为大人做些事,那是求之不得。”

    “我向你借些钱的,你知道这圣旨刚到,我的俸禄还没发呢,从家里所带银两不多,我有些急用。”

    “这个好办,盛兄需用多少,我马上让人取来。”

    “赵兄,我一定奉还。”

    “大人不把我当外人,我更欢喜。”

    这时,芝清就侧着身子上了场,从正面看,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粉红色衣裳,衣服边镶着白色的飞边,戴着凤冠头饰。这芝清长得高挑细长,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小口,真是一个少有的美人,只见她迈着“莲移步”,轻启朱唇,用软绵绵、颤巍巍、悲凄凄的声音唱道:

    哎呀呀,我的老娘病歪歪,

    急忽忽,我去找那大仙来,

    只可叹,姑娘我还未出嫁,

    要成亲,哪用我去出门外。

    这声音细腻地表达了一个姑娘家为母治病,有病乱求医的心情,大家无不为之动容,场面一下子静下来。突然一声鼓响,唢呐声又起,芝清突然翻转身子,从正面看,一个丑陋的大仙穿着灰大衫,戴着瓜皮帽,扯着脖子,迈着鸭子一样的步伐唱了起来,那声音竟像男人唱得一模一样:

    长得丑,我的心更黑,

    装犊子,我来把人蒙,

    真凑巧,来了俏姑娘,

    施手段,我要当新郎!

    大家都被逗乐了,也是这美丑反差太大,又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饶有兴趣地等着那个俏丽的姑娘的反应,果然,芝清又一次翻转身子,小姑娘唱道:

    大仙你用啥法把我母亲看呢,

    你怎知她得的啥病到底哪儿疼,

    我听说望闻听切你擅长哪一个呀?

    你总是拉我手儿为的是哪一宗?

    丑仙唱道:

    姑娘你不要急听我说详情,

    母女连心看你就是给你娘治病,

    这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慢慢腾腾,难免有摸碰,

    这胸口啊,还得贴着听,

    为你娘,你可别把气来生。

    小姑娘又唱道:

    坏大仙动手又动脚,

    把姑奶奶惹得心好恼,

    看我怎么收拾你,

    让你满地把牙找!

    到了最高潮时,芝清表演的姑娘和丑仙扭打在一起,只见芝清一会伸出姑娘的手,一会又抬起丑仙的腿,两下打得难解难分。人们瞪着眼睛,紧张地为小姑娘捏把汗,最后小姑娘使了个脚拌,那丑仙趔趔趄趄地跌倒在地,鼓乐声又起,丑仙侧身躺在地上,哼哼呀呀地唱道:

    哎呀呀,我牙疼,

    哎呀呀,我的腮帮子痛,

    哎呀呀,我腿抽筋,

    哎呀呀,我要耍羊角疯!

    过来几个东字辈小家伙,穿着像是差人的衣服,把丑仙抬了下去。接着芝清穿着一半女装一半男装的衣服,戴着一半凤冠一半瓜皮帽的头饰,画了半张丑脸回来谢场,掌声欢呼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接着上来的是得府,他先说了些关东俏皮话,又表达了典家对盛雨亭的祝贺之词,这也是在等场,等芝清卸去半个丑角装。芝清又一身清秀的漂亮装束走了上来,鼓乐又起,两人对唱起来。

    太阳出来羞红我的脸,

    妹子你昨晚也太大胆。

    月亮落下看不清你的脸,

    妹子你今晚胜过昨晚。

    星星那光亮正合适啊,

    我和你就这样一辈子。

    满山的宝贝呀数不完,

    你是那天麻活动我的胆。

    满山的野花呀一齐开,

    你是那最美的一株我来采。

    满沟的溪水流下坡,

    能照你脸的是清泉。

    满世界的人儿扎成堆,

    你碰见了我呀怨得了谁。

    整个神调演出结束,盛雨亭和赵敦都被这场演出感染了。盛雨亭看了,就感到像是对他这一段流放生活的总结,他忘不了在典家的日日夜夜,可以说,这一段经历改变了他的一生。见仙荣站在对面,他尽可能压抑着激动的心,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也许根本就见不到了。

    这时赵敦站起身说:

    “盛大人要亲自给演神调的诸位发赏,请大家依次过来吧。”

    一个差人把放赏钱的盘子端上来,盛雨亭亲自把赏钱放到盘里,并把那个做了记号的放在了中间。他给典家人发了起来。

    先是东字辈的五个孩子,小家伙们领了赏钱乐颠颠地跑走了,接着是给得府、芝清、得风、得雨的,盛雨亭给他们发完,盘子里只剩下了那个带记号的了,他把最后的一份赏钱发到仙荣手中,深情地看了仙荣一眼。仙荣做了个万福,低身退下。盛雨亭和黄仙荣用这种方式结束了他们这一段经历。仙荣、芝清、得府和东字辈的孩子们先离开了场地,退到府门前等待式奎和得石出来。

    盛守尉对得石说:

    “渠师爷盗走了你家的火药,现在还没追查回来。本官作出决定,没收他的红灯客栈作为给你的补偿。”

    得石立即跪下身子给盛守尉磕头。

    吴帮办说:“驿站住满了明早送赵大人的官兵,你们典家今晚就去红灯客栈住下吧,反正明天也要办接交手续。”得石又谢了吴帮办。怀着复杂的心情式奎和盛雨亭告别,盛雨亭的心情也一样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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