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调:东北往事-一定有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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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九

    红灯客栈,是由六间客房和一个饭堂组成的专门接待来往客商的小客栈,渠师爷和几个手下被抓走后,这里就乱了套。张双妹为了等殷洪海没有离开,其实她离开这儿还真不知到哪里去,她就在褥子间里等。所谓褥子间就是专门供窑姐休息等客的地方,平时在这里有五六个窑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张双妹穿着花布小衣,小脚裤子,从褥子间的窗口注视着来往的人,希望殷洪海能快点回来,早拿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虽然殷洪海把她当成一个来钱道儿,但没有殷洪海她也很难过活。这时,在客栈门前马灯的照耀下,她看见两个官兵引着十几个人进了客栈,仔细一瞧,竟是典式奎、黄仙荣、典得石、典得府、吕芝清、典得风、典得雨,还有典家东字辈的五个孩子,其中就有她的两个亲生儿女,一个典月齐,一个典东伟。要说这世界上她还有什么牵挂的话,就是这些儿女了,她对典得帮已经淡忘了,想起来也只有怨恨,殷洪海就更不是了,他是他们这对狼狈中的狈,只是互相勾结,但又彼此离不开。

    天色已晚了,典家人没有惊扰其他房客,就找了里面两间大的房间,男女各一间住下。

    客栈再次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殷洪海悄悄进了客栈,他溜进了褥子间。殷洪海没被抓到,是因为他去了老月岭盘云洞,洞里的火药可是渠师爷的宝贝,也是渠师爷要重回江湖的本钱。渠师爷后来悟出,造火药和盗火药双管齐下,就让殷洪海先把盘云洞清理出来,那天他就带着人赶跑了采药人,又用骡子把盗来的火药送进洞里。

    这些天,殷洪海没好好在洞里呆着,拿着渠师爷的赏钱去会山里的一个老相好去了,从那刚回来,正看见官兵押着渠师爷一干人等往外走,他吓得赶紧躲起来。他还惦记着回客栈,倒不是张双妹在此,而是那个褥子间还有两大包火药捻,这是以后用来引发火药的。他要趁着夜色,把药捻运到山上去。

    张双妹告诉殷洪海小点声,典式奎一大家子住在紧里边的两个房间里。殷洪海两眼通红,他恶狠狠地说,干脆把他们全烧死,说完他把褥子间的被褥和草垫子往过道上放,抱过火药捻子,就要点着,张双妹突然意识到她的一双儿女还在里边,就拉住殷洪海说:

    “不行啊,我的儿子和女儿还在里面呢。”

    “真是妇人之见,”殷洪海恶狠狠地说,“那是典家人,一起烧死算了!”

    说完又要点火。张双妹死命地拉住殷洪海,殷洪海就把她往褥子间推,两人厮打在一起,张双妹眼见敌不过他,就高声喊叫起来:

    “来人呢!不好了!要着火了!有人要放火了!”

    殷洪海急了,顺手操起房间的门闩,狠命地照着张双妹的头部打去,张双妹一个趔趄扑倒在草垫子上,殷洪海引燃了药捻子。

    式奎和衣躺在客栈里,就是睡不着。这些天的事让他没时间多想,现在好容易安定下来,却又不知从哪想起。那得府和芝清对唱的表情和那火辣辣的歌,飘到了他的眼前回荡在他的耳边:

    满世界的人儿扎成堆,

    你碰见了我呀怨得了谁。

    是啊,怨得了谁呢?谁都有道理,还能怨我吗?他告诉自己谁也不去想,想也想不明白,就想一个人,专门去想一个人,想他那个仙人老丈人——黄大仙,他又见到了黄大仙,见到了那个林中小客栈,见到了那偏下屋,见到了偏下屋窗前的20多年前的那轮明月。那月亮就挂在窗的角上……圆圆的,白白的,空空的,静静的,亮亮的,忽然就听见黄大仙冲他呼喊:

    “着火了,救火呀!”

    式奎一机灵,分明听见了黄大仙用女腔喊着:

    “要着火了!有人要放火了!”

    他一咕噜爬起来,冲出了房门,正遇见迎上来的殷洪海,他举着门闩,向典式奎抡去……

    典家人拥出来,扑灭了燃起的火,殷洪海已跑掉了,张双妹扑向她孩子的方向,用生命里最后的呐喊,救了她的儿女,也救了典家其他人。

    得石哥几个把式奎送到徐先生那,徐先生和他的徒弟紧张地救治起来。

    等式奎苏醒,仙荣在他旁边已守护两天两夜了。当仙荣看到式奎睁开沉重的眼睛,仙荣兴奋地叫了起来:

    “你醒了,你可醒了。”

    大颗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仙荣忙用衣袖去擦,当她重新定神去看式奎时,式奎的眼睛又闭合了。

    仙荣的喊叫声惊动了得石、得府和芝清。徐先生也忙走进来坐在式奎的另一侧给他诊脉,诊了一会儿,徐先生俯下身子,在式奎身边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式奎把眼睛睁开了,但他的眼神还发滞,不够灵活,缺少呼应。得石和仙荣就把如何听到张双妹的呼喊,冲出来救火的事情大略地说了。

    式奎吃力点说:“那火是殷洪海放的,我也是殷洪海打的。”

    当他听到张双妹被害后,眼皮跳了几下,嘴里吐出的声音很低,但却十分清楚坚定:

    “抓住殷洪海!”

    眼睛又闭合了。

    徐先生对大家挥了挥手,说让他睡一会吧,你们也休息休息,几个人就悄声地移到门口,仙荣在要起身的一霎那,突然感到她的手指被式奎的手指勾了一下,仙荣复又坐下来,看得石几个人陆续走出去,仙荣用手指指自己,又指了指式奎,徐先生点点头,算是同意仙荣守在式奎旁边。

    仙荣起身将门合上,把寂静关在房内,式奎的眼眉略有上挑,之后安伏下来,像是进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仙荣的眼睛能感到式奎身体有微微的起伏,她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式奎的左手,好像刚才就是这手有个手指勾了她一下,可现在看不出它还会有那么大的举动,正疲倦地弯曲着。一时间,仙荣以为自己感觉错了。徐先生宁神静气,眼睛半闭,他的手搭在式奎的另一只手腕上,那神情既像是在探问,又像是顺着那脉搏在游走。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式奎叹了口气,像是冲破了层层的阻隔,随后是沉重的呼吸,这次式奎的眼睛又一次睁开了,眼神活泛多了,和先前判若两人。

    式奎说:“徐先生,我这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

    “别说败兴话,你已经好了,没大事。”徐先生安慰着。

    式奎显得很疲倦,他深深透了一口气道:“我这是真心话,真的不愿意起来呀,我要回了家,咋面对家里的这些人,这些事呢?”

    “你家不好好的,”徐先生说,“两个儿子找到了,还那么有出息,你那儿媳妇的半张脸也治好了,你该高兴才是。”

    式奎费力地挺了挺身子:“徐先生啊,你有所不知啊,我那个家规都定在那儿了,他们回不去家了!”他声音缓慢,满是无奈,“所以我才不想回家,就在你这住下吧,你给我出个方子,我知道你治病有方子,想来,咋处理我家的事,一定也有方子。”

    徐先生轻笑着说:“老东家,你那家规家法是死的,这人才是活的,何必钻牛角尖儿。”

    式奎为难地说:“这家规已种进大家的脑子里,不好改呀,我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再说,我家的声势造得太大了,硬改也让人笑话。”

    徐先生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劝式奎,屋子里又归于寂静。

    仙荣一边听他们的对话,一边也体会到了式奎的难处,是啊,当家的一回到家,确实面对如何处理得石和得州的问题,两人都严重地违背了家规,死了连祖坟都入不了,活着也别想再进家门。上次得州被施以家法,抽了二十鞭子,哥几个谁都下不了手,还是式奎亲自动的手,打完后,式奎的手指几天都伸不直,这次,怎么对待得石和得州,确实是个难题。

    徐先生捋着他的下巴,捋着捋着就说:“我有方子了,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

    “你快说出来,我知道先生的方子一定灵。”式奎催促着。仙荣也说:“徐先生,你甩方子吧。”

    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如此这般地商量起来。式奎最后竖着大拇指说:

    “徐先生你才是神人呢,我典式奎这辈子,每遇大事难事,必有贵人相助。”

    仙荣又出得门去,把得石、得府和芝清叫了进来,徐先生清咳一声,也不看大家,半闭着眼睛,缓缓地说:“你们老东家连续受了两次击打,都打在了要害处,原来的病灶还没撤呢,这次伤神太重了,要不是他命中神助,早就……现在需要个特殊的法子闭宫七七四十九天。”

    “闭宫?”得石问,“徐先生啥是闭宫啊?”

    徐先生依然缓缓道来:“闭宫就是让老东家住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在闭宫期间,不能和外界接触,不能看到听到凡间的人和事,当然,我们凡间的人也不能打扰他。在闭宫时,外面的人只能通过一个小孔洞往里送些吃的喝的,再就是送些丹药了,补充元气,闭宫之人换了阳气,等于重生,他过去所做的事,所定的事一律作废,一切都从头再来,你们听懂了吗?”

    大家当然听得似懂非懂,还没听说过有谁闭过宫,更没看到过闭过宫之后的人什么样,但大家对徐先生的说法却没怀疑,眼前的芝清就是个例子,那塌陷下去的脸,要不是徐先生,怎么能又鼓起来?这不也等于再生吗?

    得石问:“徐先生,啥时候闭宫啊?”

    徐先生说:“可让老东家先在我这儿再将养一两天,你们先回去把闭宫的地方安排妥当了,我再配些丹药,查些书籍,这闭宫不是谁都能闭的,没有功力,闭也闭不成,你家老爷子鹿神附过体,想来他会有这个运势。过去,汉武帝就曾闭宫一段时间,连早朝都不上了。”

    接着,徐先生把闭宫的要求又讲了详细。

    仙荣留下来继续照顾式奎,得石和芝清带着几个孩子回阿克敦。得石安排八弟得府把红灯客栈接收下来,嘱咐他看好客栈,等他回来再研究怎么开业。先前,得石已安排七弟得州配合春秀管好制火药的事,守尉府要火药越来越紧了。

    得石还安排在额摩镇买了一副棺材,将双妹入殓了停放在红灯客栈后院,等回去和云美商量,是不是把她葬在阿克敦。大家都觉得,双妹用她生命里最后的呼喊,救了典家一大家子,理应回来厚葬。这一切安排好了,一行人坐了马车回到阿克敦。

    云美一直等式奎这一行人回来。按先前说的,早该回家了。得强和几个媳妇儿都劝她,我爹一定去老三那个制火药的地方了,你就别惦记了。云美的心哪里能放下来,噩梦又一场接一场地在脑海里翻腾,搅得她坐卧不安。突然,得石就进了房间,云美一把抓住得石,叫了一声“冤家,你折磨得我好苦!”说着,抱住得石痛哭起来。

    云美哭得不管不顾,得石安抚着娘。云美哭过,淤积在心底的东西像是掏出来了,就问得石:“石头啊,你爹他在哪儿?还有你三娘呢?”

    得石扶着云美:“娘,你不能老让我这么站着,容我坐下慢慢说。”

    云美这才一抖衣襟,像是把所有的劳乏都抖落掉了,她往炕里坐下,那衣襟已被泪水打湿,像是绣上了满天星的花。

    云美全同意,她同意将双妹厚葬,她说:“你爹也会同意的。这双妹虽然也做错了些事儿,但和救命这事比起来,那算个啥,她也怪可怜的,临了儿临了儿,该回来了。”

    云美听到式奎要闭宫,开始挺吃惊,一时还听不懂。得石把自己的理解和徐先生的话就细细地讲给她。云美像是明白了,她说:

    “你爹能重生,这个可够好的了,他是得重新开始生活了,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了,也把这个家绷得太紧了,是该换个活法。”

    她还说:“你爹以前定的都不作数了,这太好了,也就不为难你们了,我也想咋才能让你们回家呢,现在好了,你们一家子可以大大方方回来了。你七弟得州和柳大下巴的闺女也结婚吧,芝清算大房,柳芬算二房,以后我才不管你们娶几房呢!管得多呀埋怨多,操那份心干啥呀!啥家规不家规的,可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吧。她还说,那几家要分开过,就分开过吧,你们是不知道操持一个大家有多难,这回也让你们体会体会,我还正想享清闲呢。”

    云美这几年说话有些絮叨了,但今天她要说的也太多了,值得好好絮叨絮叨。

    得石在一旁插不上嘴,她知道母亲要把心里的委屈和不安全都倾吐出来,他最好的做法就是静静地听。另外,他也觉得母亲说得在理,他从心里感叹,这世上的事真是奇妙,有多大的问题,就有多大力度的解决办法,有多少困难,就有多少解难的妙招。他觉得,父亲为创建这份家业,维护这个大家庭可谓煞费苦心,殚精竭虑,是他典得石带头闯了家规,他也无数次地想过,该怎么去圆这个场,像谜一样,让他猜也猜不着,偏偏父亲就是神仙附过体的人,偏偏就有闭宫这一说,一下子就解决了。他也惊讶,母亲理解这事这么快,一下子就意识到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莫非这机会是制造出来的……他不敢往下想,但却更坚定了他的念头,那就是要把闭宫的事办好。

    云美打断了得石的思绪,她絮叨着让得石快一点把闭宫的地方搞妥帖了。得石说:

    “我三娘告诉我就在学堂吧,盛先生也不在了,那个学堂空着,这学堂两面都是高高的院墙,侧面和房两侧是矮墙,只要把这些矮墙加高了,就围成了里外互相看不见的封闭场所,再重新做一个门,门中间留个洞,用于送吃的喝的和丹药。”

    “这样好,你三娘想得对,说干就干吧!”云美称赞着,她安排道,“男人们现在就去插墙,女人们拾掇一些被褥,天越来越凉了,不能让你爹凉着。哎!就他一个人在里面,呆上七七四十九天,他也够孤单的了。”

    得石说:“徐先生讲过不会孤单的,我爹闭宫这七七四十九天里,要请七七四十九人来给他烧符的,他在里面接受大家给予的外力,修补养生,一天也闲不着。”

    “要找七七四十九人,上哪找这么些人呢?”云美问。

    “我算过了,咱们家就可以出十几个,再从堡子里请一些,助我爹一臂之力。”

    “他们能愿意吗?”

    “我想他们会愿意的,烧符时只念几句词,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再给他们些好处,他们会成全咱家。”

    “你爹他不愁这个人缘。”云美自豪地说。

    在正式闭宫前,典家厚葬了双妹。堡子里办白事,一般都在庞木匠那里打寿棺的,条件好的用好材料,条件差的也用杨木做一个。这次,双妹的棺材却是从额摩镇直接买的上好的棺材,庞木匠那双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十分抢眼的漆成黑红色的棺材,嘴巴动了动,话却没说出来。倒是典得沧来找他,他还惦记下一年再去割庄稼秆儿呢。得沧说:“我七弟在镇上,木工活还请你做,重新做一个学堂的门,门板对缝要严实,不能透光透亮,中间还要开一个四方小洞,洞门要安一个小拉门,门里侧洞口下方要做一个横板,能放两个大海碗。”

    “这是干啥呀?”庞木匠问。

    得沧就把闭宫的事向庞木匠介绍一番,庞木匠听得新鲜,又问了许多问题,得沧知道他这个“屯不错”爱打听传播些家长里短的话,就不耐烦地说:“具体我也说不清,你就做吧。”

    “你不讲清楚,我咋做得好,哎,我说仓子,我再问你,你爹重生后,还能认识我吗?”

    “认识还是认识的,谁还能不认识你?”

    庞木匠在那根柱子上刻了门样的细道儿,嘴里还念叨着:

    “闭宫?这门用来闭宫?”

    由老大得帮和老三得石出面,在堡子里请来了36个人,他们来到典家大院,就在大饭堂里请庞木匠在内的乡邻们吃了顿饭,还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壶烧锅酒。大家都说,不要这么客气,我们愿意为神人再生出些力。开始他们中有些人有顾虑,担心借力后自己失去元气,听说典家自家也出了13人,不仅不会伤元气,还能和鹿神对接,将来能有神助,就更愿意了。

    庞木匠做的新大门已替换了学堂的小门,还漆成了黑色。得石特意给庞木匠敬酒,庞木匠说:

    “没说的,鹿神重生后,还要保佑我们呢。”

    晚饭后,天已很晚了,在典家大院院门影壁后的土坛上,早已放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纸棺材,淡黄色的,在月光下泛着神秘的光。给式奎借力的四十九个人全部站在纸棺材对面,每人发了一张黄纸符。徐先生进了院子,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托着银色的小钵,走上了土坛,手指在小钵里沾了一下,向纸棺材点了符水,嘴上念念有词,然后,他把火把伸向纸棺材,那纸棺材立即随着火焰烧得升腾起来,徐先生高声喝着:

    去也——去也——都去也——

    闭宫——闭宫——进闭宫——

    修炼——修炼——四十九——

    借力——借力——四十九——

    九九到头——有了头——

    九九回头——重新走——

    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纸棺材燃尽时,正好有一大片黑云遮住了弯月,天上只有稀疏的星星发着暗淡的光,徐先生喊道:

    “闭宫起呀——”

    仙荣就牵引着罩了黄盖头的式奎走进院子,奔了那闭宫的学堂而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还有些紧张,只听“咣当”一声,那道门关上了。火把又在门旁亮起,得帮、得石等把早已准备好的石块垒起来,封住那门,只露出孔洞以上的部分,徐先生又将一个大黄纸符贴住上半截的门口,这门将紧紧地封闭七七四十九天。

    云美强支撑着身体,芝清搀扶着她,式奎进去的一刹那,她又有些后悔了。天呐!就他一个人,像是被关进去的。一旁的芝清说:

    “今晚天太凉了,娘咱还是回屋吧。”

    云美一回到屋里,就瘫软在炕上了。

    徐先生被安排住在了典家,庞木匠等屯邻有机会更多地了解闭宫的事。徐先生很健谈,很愿意回答他们的问题,从汉武帝闭宫,讲到人的生死轮回,大家听得有滋有味,更像是听天书,听不懂才有趣。末了,庞木匠感叹:

    “还是鹿神好啊,重病可以重生,定的规矩可以重改,典家这是又换新路子了。”

    从第二天起,每天都要安排一个人烧符借力。老三得石排在最前头,因为他要赶回二郎山去,红灯客栈的事也等着他拿主意。得石就在闭宫的门前半截石墙上的香炉里烧了黄纸符,那纸符打着卷燃了起来,还飞起了一些纸灰,得石嘴上念念有词,心里装满了希冀。

    典家哥几个在院门口送别徐先生和得石,仙荣又给徐先生带了两坛好酒,徐先生已给云美看过病,嘱咐她好好休养。老四得强拉着得石的手说:

    “三哥,我们就按昨天商量的办吧!”

    得石知道,还是分家的事,就说:“四弟,行啊,你们争取吧,我随你们了。”

    得石走到旧磨盘时,仙荣又追上来,她递过来包着银两的包,这是盛雨亭在演出后送给她的。她告诉得石:

    “这个先放在春秀那儿,你们急用也可以先用。”

    六十

    式奎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那把椅子就放在学堂门口,学堂的四周全是一人多高的大墙,人在里面,像是陷了进去。风儿也刮不起来,月光却囤积得很多了。院子里就分外的亮。因为四周是墙围着,式奎的注意力便投向那遥远的天际,天好高好高啊,隐约的几片云彩游走在那里,式奎过去很少注意夜色里的云,今天看得很仔细,为了看得清楚些,他在一瞬间忽地漂浮起来,有一种要飞翔或升腾的欲望,离那云彩越来越近,终究站在了云层之上了。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灵魂出窍了,他还惦记着自己虚空的肉身遗体,往下看去,他的身躯仍坐在那把神椅上,呈向上奋力遥望的样子。他想,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在高空中把他眷恋的阿克敦俯视一下,看看全貌,这可是个全新的角度。

    这种念头一出,就有了沉重感,那游飞的灵魂就坠落了,正掉进了躯壳里。他身子动了动,脑袋摇了摇,还用手掐了自己的胳膊,有疼痛的感觉。他对自己说,徐先生所言的闭宫重生确有其事吧。

    典式奎独处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一切责任纷扰都与他不相干了,都离他而去了,他或是坐在椅子上,或是沿着墙根走上几圈,或是懒散地躺在铺上,倒也十分轻松。他觉得,以前他太看重自己了,以为离了自己什么都不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觉得他真的大彻大悟了。

    他这么想着,嘴里可就不自觉地说了出来。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把他的眼睛蒙住,一缕发丝撩过他的脸,有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说啥呢?自言自语的”。式奎顺着那双手沿着手臂摸上去,就落在了柔软的肩头上,那柔软的感觉一下子传遍了全身。仙荣侧身转到他前面,坐在了他的腿上,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在他的眉眼上抚弄,成熟女人的鼻息包围过来,在这幽深的环境里,式奎也没有了顾忌,把仙荣横陈着抱起,转身放在椅子上。

    仙荣小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可不敢坐你这把椅子。”

    式奎笑她:“刚才坐在我身上,不等于坐在椅子上了?”

    “那不一样,隔着肉呢,反正我不敢坐神坐的。”仙荣又挺起身子。

    式奎硬是把她按到椅子上:“我偏要你坐。”

    仙荣侧着脸,歪着头:“那我就坐一会儿。”说着,她斜过身子只搭了椅子的边,式奎也坐在了另一半上。两人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么并排坐着倒很有趣。

    仙荣问式奎:“你真的放松了?”

    “当然了,放松了,也想通了,现在想忙也忙不起来了。得石自己一大摊子事,剩下的哥几个也要单独过,我们将来把地租出去只管收租子,没必要挣命似的管这管那了。等酿酒时,把他们都请回来,或给他们工钱,或用酒顶账,也两方便。”

    停了会,他问仙荣:“今天咋样?有事发生吗?”

    “你说是说,做是做,是不是又惦记外面?”

    式奎只是不说话。仙荣知道猜到他心里,就挑重要的说给他:

    “大姐吃了徐先生开的药,我和大姐已经跟几家说好了,家是一定要分的,大伙包的地明年继续各种各的,除此之外,每家还要多分一些,收成是自己的,下力气和下本钱也是自己的。至于房子,快到冬天了,就先住自己的那两间,等以后谁有能力了就自己单盖,那时家里还拿些赔头,算是鼓励出去过。”

    式奎听了点着头:“这就好,这样就可以把整个大院全留下来。”

    “你为啥要留这个院子,咱们仨也住不过来,莫非你还想再娶几房住满吗?”

    式奎被她逗乐了,他正色地说:“世事难料啊,现在他们一心八火地想单过,想着法地往外挣,说不定啥时候,遇到坎了,又往回奔了。这人呢,就是这样,聚在一起嫌受束缚,等分开了又嫌势孤,所以总是分分合合的。”

    仙荣笑着说:“你不会嫌我束缚你吧?”

    式奎环住仙荣的腰身说:“我还要和你好好过过这七七四十九天呢。”

    “难得你这么高兴,又这么自在,我给你补补课吧,让你也得些乐趣。”

    式奎搂得更紧了一些说:“好吧,我都休息这么长时间了,是该乐一乐。”说着就上手了。仙荣轻轻地推开式奎说:

    “你想哪去了,我是给你补补有趣的事。”她站起身,拉着式奎的手,“就和你玩个游戏,我们跳格子怎样?”

    “那是小孩子家玩的,你拿来哄我。”

    “小孩玩的又怎样,很好玩的。”仙荣说着,就拉起式奎向前走了几步。在月光下,学堂前的地面上有典家孩子为跳格子画的各种横道儿竖道儿。仙荣把一小块瓦片扔进一个格子里,单腿跳了起来。式奎在旁边半眯着眼看,随着瓦片的移动,各种难度就出现了,仙荣一会儿来回扭着胯,一会儿夸张地伸长腰身,把那凹凸有致的身体从各个角度展示出来,看得式奎耳热心跳,还没等仙荣跳完,式奎就已双脚站稳在格子里,拦在前面。他一纵身把仙荣斜扛在肩头,仙荣在式奎的背上轻打着:

    “他爹大狗熊,他爹大狗熊……”

    式奎迈着大步进入学堂,他用脚跟带上门,也没忘用脚把那个菜窖口上的盖板合上,仙荣爬进来时也没把它盖好。

    仙荣对式奎的表现充满了赞誉之词,她说:“你这不是再生,是回春了,咋这么有劲呀?”

    “真的有劲吗?”

    “有!”

    “如果我还有劲呢?”

    “我不信?”

    “那就让你信!”

    不一会儿,仙荣喊道:“我信了,我信了,你太有劲了!”

    两人搂抱着躺下来,还在议论家里的事。仙荣说:“老八得府从额摩镇回来了。”式奎问:“红灯客栈还有一大摊子事,他不在那儿守着?”仙荣劝道:“人家老三能不安排好吗?你就别操心了,再说,老八还不是惦记个人才回来。”

    式奎吃惊地问道:“惦记谁呢?”他一激灵:“莫不是七儿媳?”

    仙荣说:“你看出来了?”

    式奎说:“是听出来的,那天演神调,你听他们俩那词。”

    仙荣告诉式奎,她在徐先生那听他的徒弟说,他们采药材中途就下山了,是被几个凶巴巴的人赶下去的,可那时的七嫂和八弟并没和他们在一起,按那个徒弟说的下山的日子算,他们俩在山上至少单独多住了半个月。式奎沉默了一会儿,问仙荣怎么办?

    仙荣说:“亏得有这么个闭宫,我看就成全他们吧,先让芝清出家再还俗,换过身子后再让老八娶吧。”

    “虽然老七和芝清没合房,但这改嫁给八弟的事好说不好听,你的这个办法还行?”式奎说罢感叹道,“你说这人呢真有办法,做什么事都要立规矩,又什么事都能疏通。”

    “要说疏通,根子也在你这儿。”仙荣把手指抵到式奎头上,式奎攥住她的手说:“我算个啥,朝廷还不让在老祖宗的圣地开荒呢,你看都开多少了,朝廷还不让制火药呢,现在还不是向得石买火药。”

    仙荣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她有些心虚,就打岔道:“我听得府说,过去那个绺子窝盘云洞里还有好些火药桶呢,装了满满的火药。”

    式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是啥样的桶?”

    “那我得去问问。”

    “你快去问吧,马上告诉我。”

    “这么晚了,等明天一早问不行吗?”

    “别了,你现在就去问吧,我惦记这回事,睡也睡不着。”

    仙荣起身穿好衣服,从菜窖口下去,约摸有一袋烟的工夫,又从菜窖口爬上来,她说:“得府今晚值夜,给马喂料呢,我问他了,他说是清一色的白桶,有一人高,一搂粗。”

    式奎说:“我明白了,殷洪海偷的火药原来藏在了盘云洞里,殷洪海打死张双妹后,一定也会去那,我得出去找他。”

    仙荣劝阻道:“不用你去的,让得府告官,守尉会安排人抓他。”说着,把式奎抱住,生怕他走了似的。

    “不行,”式奎穿起衣服来,“恐怕殷洪海已在搬运火药了,没了火药这线索,抓他就更难了,我现在就去找他去。”

    “那你带上得府或者得地吧,也有个照应。”

    式奎一边摸着炕下的鞋一边说:“我这不在闭宫吗,哪能带着他们?”

    仙荣一见阻止不了式奎,就幽幽地说:“我还想和你好好过这七七四十九天呢,可现在……”

    “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式奎把鞋穿上,用头蹭了蹭仙荣的脸,“一会儿我得偷咱家一匹马走,你再想法引开得府,让我方便一些。”

    “哎,你呀!那明天还从小洞送饭吗?”

    “送啊,咋不送呢,好在这儿有地道,你就多钻几回吧。”

    六十一

    殷洪海再次逃脱后,就先躲藏起来,但藏到哪儿,都觉得不稳当。他想,还是投奔个绺子吧。到了晚上,他就直奔额摩镇镇边的一户人家而去。上次他就是从这家雇的几头骡子,驮着火药桶上的盘云洞。现在,他又想用骡子把火药取出来,只有这种受过专门训练的骡子才能负重上下山。殷洪海想把火药送给罗门山金钱豹,作为入伙的见面礼。

    殷洪海轻手轻脚地走近这家,很顺利地翻墙进了院子,返身把院门门闩拉开,移开了院门,然后,在院子里找了一根木棍,悄悄地走到房门前,很小心地用那根木棍顶住了房门。他做完这些,嘴角还有一丝得意。他弓着腰,摸到牲口棚子里,解下了一匹骡子的缰绳,牵着骡子就出了院子,他一纵身跃上骡背,就听到后面有呼喊声和踹门声……

    殷洪海骑着皮毛油光乌亮的骡子走在通往盘云洞的山道上,正午的阳光把他和骡子的影子混在一起。在此之前,他还偷了一家的干粮,又在一个茅草堆里睡了一觉。昔日的大少爷,已习惯了这种偷盗抢掠的生活,打死张双妹后,他觉得杀人也不过如此,看来他又有提高了,加入绺子干些大的买卖才过瘾。只要驮上两桶火药,作为见面礼送给罗门山的金钱豹,他就有了新的生长空间,等金钱豹得到更多的火药,他的地位会更高,想到这儿,他还美得哼了小曲,沿着山路逶迤而上。

    骡子上山如平地,

    骡子下山走如风。

    骡子强过马和驴,

    驴马却把骡子生。

    骡子长屌没有用,

    骡子生来性无能。

    上山怨马不正经,

    下山怨驴太迷登。

    殷洪海胡编乱唱地往前走,转弯时突然看见不远处山道旁有两个穿着当兵服装的差人,手拿腰刀守在路中央。到底是贼人胆虚,他怕这两人是抓捕他的官兵,立即一勒缰绳,从山道拐到山坡下的沟底。

    刚进沟底,那大青骡子突然受了惊吓,沿着山沟狂奔起来,差一点把殷洪海扔了下来。殷洪海紧紧抓住缰绳,往后一看,我的天呀,四五头野猪正挺着獠牙奔袭过来,也是那大青骡子脚力好,很快冲出了这条沟,又转到另一条沟里,这沟谷便是野猪沟了。

    又跑了一会儿,大青骡子才缓下步子,殷洪海惊魂未定,一时间不知往哪里去,索性任那骡子往前走,就来到了一个水潭边。在潭边,殷洪海喝了水洗了脸,坐在大石头上稳定情绪。他过去听说过野猪沟上方有个水潭,但从未来过,今天误打误撞就跑到了这里。

    殷洪海歇了一会儿,在潭边转悠起来。他突然就悟到脚下的石头是后堵在潭口的,好多年的疑问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来典家轻易得到的50多垧河套地,根源就在这啊!一定是典家人堵住了水河套的泄水口,得了一大片良田。

    典家的一绝是会制火药,会用火药,堵这潭口想必是用火药炸了上方的石壁。典家正是依靠这片良田,才成为阿克敦的大户,最后又击败了殷家,让他这样的大少爷,败落成今天这模样。

    “典式奎,典得石,我让你们到水里种地吧!就用你们制的火药。”

    殷洪海主意已定,回去到盘云洞取些火药来,就炸开这个潭口。想到大水滔滔淹过典家的河套地,殷洪海的嘴角堆起浮浪的笑容,这太过瘾了,比当年挖黄大仙和典式奎二媳妇的坟还要刺激。

    等殷洪海返到通往盘云洞的山道上,那两个差人早就没了踪影。他只怨自己没多偷几匹骡子,能一次把火药桶驮到水潭边。他就这样用大青骡子往返着运。这是最后一趟了,运完这趟火药也就够了,余下的火药还可以送到罗门山去。他拉着骡子驮着火药桶出了盘云洞,走出不远,突然,从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冲出了两个差人,他们冲着殷洪海喊道:

    “你是干什么的?驮的什么东西?停下检查!”

    殷洪海见他们是冲着东西来的,七上八下的心略有些安稳,停下骡子让他们检查,两个穿着兵服的差人正是楚北风和另一个绺子假扮的,今天又转到这里。

    楚北风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因里面藏着泥垢而显得更加粗深,他的嗓音也因受到磨砺更加直硬,他指着那两个大桶火药,问殷洪海:

    “这是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殷洪海也不回答,后悔不该再运这一趟,就蹭到路边,突然发力,向山下跑去,他火药也不要了,骡子也不要了,只恨爹娘少给他两条腿,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蹽啊。正跑着,就被一个人拦住了,这人正是典式奎。

    式奎在山下安顿了马匹,那匹马不擅走山道,只好寄存在山脚的一户人家。式奎沿着山道往盘云洞摸去,就见殷洪海正往山下跑呢。

    两个人在山道上厮打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一路翻滚着冲下山坡。楚北风和那个绺子随后赶到,把殷洪海摁住。

    式奎在和殷洪海扭打过程中,膝盖和胳膊都受了伤,由楚北风和同伴扶着骑在大青骡子背上,他们押着背捆双手的殷洪海逶迤着走到山下。到了去往额摩镇的岔道口,楚北风左右看看,停下脚步,他的同伴猫着腰钻进路边的草丛,一会儿,他又钻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裹。两人把包裹打开,在原地换下了差人的衣服,又换上平时的打扮,接着他们把差人的衣服打了包,再送回草丛里藏好。殷洪海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更懊丧,栽了就栽了,还栽在了假官人手里。

    清晨,一匹大青骡子走在通往守尉府的石板路上,清脆的蹄声分外响亮。骡背上捆着像粽子似的一个人,胸前还挂着一个牌子,上书“杀人者殷洪海”。式奎仨人远远地盯着骡子走到守尉府门前,有兵士牵过缰绳,他们才闪身离去。他们都不能在守尉府出现,楚北风和同伴的绺子身份,自然不能到官府,式奎也不能,他正在闭宫,得石得舟经常往官府送火药,也不能让他们遇见了。

    六十二

    芝清来到云美的房里,她一边擦拭着炕桌,一边和云美唠着家常。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些吃得下睡得香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就有了片刻的停顿。从芝清看过来的眼神里,有迟疑和躲闪,云美估计她有心事儿,就试探着问:

    “你琢磨个啥?”

    芝清鼓起勇气说:“娘,我想出家为尼。”

    “你说啥?”云美以为听错了。

    芝清又说一遍:“娘,我想去当尼姑。”

    云美以为芝清还在为得舟柳芬私奔的事儿纠结,一气之下想不开要去当尼姑,就劝解道:

    “芝清啊,你脸也好了,得舟一定会看上你,以前的家规不做数了,得舟可以回家了,到时我做主,你还是正房,柳芬为二房,你们愿意分出去也可以分出去。当啥尼姑,别说气话了。”

    芝清真佩服三娘分析的准,仙荣对芝清和得府说,如果芝清提出去当尼姑,大娘一定会这么说。现在看,大娘的话和三娘猜的没有二样。前一天,仙荣叫得府和芝清把从山里采的草药整理整理,三个人就在后院坐在石凳上打药籽,仙荣手里忙着,眼睛可没闲着,一会儿盯着芝清看,一会儿盯着得府看,看得两人都毛了,得府先吃不住劲,就问:

    “三娘,你看我做啥?”

    仙荣摔下一束草药,发出“啪”的一声:“你个小蹄子,你说,采药人啥时候下的山?”

    一句话就揭了两个人的底,他们知道,三娘一定是从徐先生那里知道徒弟们下山的时间,自然也猜到他们两人在山上多呆了半个月。这个小三娘,她啥都知道,幸亏是三娘知道,三娘开事儿啊!想到这儿,得府一边观察着三娘的脸色儿,一边慢吞吞地说:

    “三娘,我们是晚下山了,还不是为了治病。”

    “哼,别跟我打马虎眼,就你们看对方的眼神儿,啥秘密都不保。实话跟你们说,我今天找你们来,是为了成全你们。现在家规不做数了,机会也来了。”于是,她把芝清出家为尼数月,变身后得府再娶的主意说了。得府芝清听了,喜得直夸三娘你真好,三娘你长得好身体好唱得好身手好心眼好,主意就更好。仙荣说,少虚乎我,我是不想生生把你们分开。芝清你明天就去跟大娘说要出家当尼姑,大娘要是留你,你就说是为了还愿。

    芝清对云美说:“娘,我得脸瘫病时,曾到庙里烧过香,许过愿。如果能让我的左脸和右脸一个样,我情愿当尼姑。许下的愿,不能不还呢。”

    “这?……”云美愣在那里,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芝清,就说:“等当家的闭宫以后再定吧。”

    芝清照着仙荣分析的说:“不成啊,病好了就得还愿,拖不得的。”

    云美想想说:“你等我和你三娘商量商量咋办。”

    仙荣其实不想对云美隐瞒这些,可这事儿是她和式奎商量过的,要把这事儿说清楚,就绕不开地道儿的事,只好用了还愿的理由。仙荣对云美说:

    “许了愿就得还,不还愿,怕要加倍受惩罚。不过,当尼姑不一定要当一辈子,当几个月,再还俗,愿也还了,那时她愿意给得舟当二房就当二房,不愿意当就另许一个。”

    云美不解地问:“出家还俗了,正房还变了二房?”

    仙荣解释道:“出家再还俗,等于换了个人,和原来没啥关系,这么算,得舟先娶的是柳芬,她回来也就是二房。”

    云美啧啧道:“芝清这么一换身,吃了亏了。”

    仙荣笑道:“大姐,二房吃亏,三房不更亏。当年我姐当二房,遇到绺子这档子事儿,她觉得对不住当家的,就把我也拉上,我们二房三房加一块,才顶个二房。”

    云美撇撇嘴:“那还不是你愿意。”

    仙荣被云美说得红了脸,忙转移话题:

    “当家的这回闭宫,也算换了个人,也不知换完了会啥样?”

    云美说:“这刚几天呢。我也想看看他变了没有,时间过得真慢呢。”

    仙荣说:“是慢。”这几天,仙荣每天都到院前大柳树下看看垂下的柳枝。式奎临走时和她约好,如果他回来了,就把一条柳枝打个结,当天晚上仙荣支开巡夜的,式奎再顺着地道回去接着闭宫。可左等右等,大柳树的枝条各个舒展着,飘飘荡荡,依依而飞,让仙荣心焦,一想到要对付殷洪海,她就更担心,她能不觉得时间慢吗?

    式奎和楚北风分别后,他来到徐先生这里疗伤。徐先生一见式奎,惊讶地大张着嘴:“你,你不是……”式奎忍着伤痛给他解释:“我挖了地道偷着出来的。”徐先生说:“瞎,四十九天你都呆不住。”他指着式奎的伤,“你这是……”式奎说:“不小心,摔伤了。”

    徐先生忙安排式奎躺下,把他胳膊上的伤检查了一下,服了外伤药后,又让式奎借着酒服散药。徐先生一边倒着酒一边说:

    “你家这酒真是好酒,我给病人活血都用它。”

    “那太好了,这次我也不付你药费,再让他们给你带些酒来。”

    “好说好说,不过,我对酒还有些特殊的要求,你不妨告诉我这酒用什么材料酿的,我还要专门加工些。”

    “没问题,你尽管提。不瞒你说,我过去就有个想法,送个儿子在你这里学些药理,把咱关东的特产放进酒里,肯定有效果。上次你给我开的补药,真的好使,我都试过了。”

    徐先生想起典式奎的那个三媳妇,笑道:

    “好使就好,补药用酒泡过会更好使。”

    等徐先生为式奎的膝盖做检查时,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我看你这伤不是摔的。”

    式奎见什么也瞒不住徐先生,就说了实话,他把抓住殷洪海的过程学了一遍。听到大青骡子驮着捆着的殷洪海去守尉府,徐先生就像看到那情景,忍不住笑了。笑过后,他一激灵,对式奎说:

    “不好,你要摊事儿。”

    式奎吃惊地看着徐先生问:“我会摊啥事儿?”

    徐先生说,守尉府见到殷洪海被捆在骡子身上自己送上门,一定会问殷洪海,是谁抓的你,是谁绑的你,殷洪海自然会说是你典式奎和两个假差人。你只知道抓住殷洪海是帮官府了,可也暴露了另一层,假扮差人也是犯法的,差服不能乱穿,几品官穿几品服,那是有定制的,绺子假扮差人更是罪加一等,你和他们有勾连那还了得。

    几句话,说得式奎出了一身冷汗,寒气在他脊梁上一路攀援,身上的汗毛,根根立起。式奎心说,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呢,楚北风还是逃走的站丁,他的女儿隐姓埋名嫁到了他典式奎家。

    六十三

    仙荣终于见到大柳树的一枝柳条打了结,她偷眼看了又看,抑制着激动的心,尽量平静地回到院子里。她像往常一样,照管着家里的大事小情,暗自里盼望着夜晚快些来临,把式奎迎进闭宫的小天地里,和他单独过上余下的四十多天。

    仙荣吩咐得府套车,送芝清去六道庵,六道庵离芝清娘家十里堡近,她过去上香许愿都应该在那里。仙荣这边嫌时间过得慢,得府却在驱车紧赶,一去一回,得用一大天。

    终于在半夜把式奎迎进了闭宫的学堂,仙荣急不可待地扑到式奎的怀里,她腻着声音说:“你再不回来,我都绷不住了。”

    式奎安抚了一会儿仙荣,然后问她上次在守尉府演神调时,那些服装可还在。仙荣说,你说具体哪一件。式奎说,就是几个孩子扮成差役的样子,那灰色的衣服。仙荣说,有,在库房里。你要它们干啥?式奎说,有大用。他把一个包裹提到外边,借着月光,仙荣看到是差人的衣服。原来,式奎回来时,先到岔路口,把藏起来的包裹找出来,又让徐先生派人到红灯客栈送信,要得石和得舟马上回趟家。式奎告诉仙荣,把这两件差服和演神调的戏服拼一拼,既要像差服,又不能是差服,不用的部分烧掉。得石得舟回来时,你如此这般告诉他们咋说,这可是关系到咱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仙荣见式奎说得这么重要,怕有闪失,就又重复了一遍式奎的交代,式奎见仙荣这般仔细也就放下心来。仙荣又钻回去,连夜忙着拼服装。

    正如徐先生所料,盛雨亭盛守尉果然审问了殷洪海,他是怎么被抓住的,又是怎么被捆着送到守尉府门前。殷洪海说,他是被典式奎和两个假差人抓住的。盛雨亭就非常奇怪,典式奎抓殷洪海倒是符合常理,可抓住了不亲自送来没有道理。听说上次抓绺子知会他可是亲自押解的,这次为什么不露面呢?还有那两个差人,近些天也没有这样的差人呢,莫非真是假的?盛守尉想,殷洪海说的未必可信,可这些问题也需要搞清楚,还是问问来送火药的典式奎的儿子吧。

    典得石已经从仙荣那里得到了答案。守尉府的人一问,得石拿出那两套戏服说,是我扮做我爹,我的两个弟弟扮做戏里的差人,抓的殷洪海。殷洪海最怕我爹了,我是借我爹的名声吓唬他,就把这小子吓得屁滚尿流五迷三道了。问他为啥不把殷洪海押到守尉府,典得石回答,当时有一场神调演出,马上开演,急着赶场。问话的人回了盛守尉,盛雨亭笑道:

    “这老典家,真是我关东一绝。”

    有差人嘲笑殷洪海:“拿你的不仅是假差人,还有个假典式奎。”

    得石把问题回答得清清楚楚,可他一直也不明白,爹爹闭宫,咋去抓殷洪海,还穿了戏服去抓。仙荣告诉他怎么对答时,他就有疑问,但不敢问三娘。他看到闭宫的学堂大门上方的黄纸符没有裂开的痕迹,那半截子石墙仍严严实实地封着那道门,学堂墙根都撒了花土,上面也没有翻墙留下的脚印和痕迹。几天前莫名其妙丢了一匹马,那马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典得府把芝清送到六道庵的路口,两人依依惜别。他们约定了日子,那天,得府再到这里接她。六道庵在半坡上,一个不大的院子,有六七间屋,房舍矮小,茅屋纸窗,房后几棵松柏,高出屋顶,院前种了几丛柳树,青幽幽碧沉沉,一条石砌小径通向庵门。芝清快走到庵门时,听到身后的喊声:“等着我,我一定来接你。”

    芝清剃了光头,作为刚入庵的小尼姑,分派做些杂活。六道庵里尼姑并不多,有五个常住的,还有两个俗家弟子,她们或因治病或因逃难,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芝清注意到有个中年尼姑长得非常像三娘仙荣,如果她长了头发,就和三娘一模一样,只是神态恬静,语气平和,和三娘倒是判若两人。芝清知道婆家原来有个二娘,就是仙荣的亲姐姐,可惜死了。这个尼姑不会就是二娘吧,或许她是三娘的什么人呢。于是,她就特别注意观察这个叫慧能的尼姑,找机会和她接触。

    芝清本无心佛事,只把当尼姑做为换身份的条件,走走过场,没几天就被训诫了几次。她不得不收回活份的眼神,止住张扬的动作,尽可能低眉顺目屏声静气蹑手蹑脚。但她那炽热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只盼着两个月后走出这里,和得府做夫妻。

    尼姑们好像谁也不愿谈及身世,芝清和慧能接触后,并没有了解到什么,这就更增添了芝清探究的兴趣。机会终于来了,芝清和慧能一起去山后草地采苏籽,在开满野花的草丛里,芝清放开了步履,就像是回到老月岭盘云洞的山间,和得府一起采蘑菇,芝清采着采着,就用神调唱了起来。

    关东那个汉子壮如牛哟,

    反穿着皮袄漫山地走,

    绣花那个烟袋别腰上呀,

    狗皮帽子戴在头喽。

    关东那个汉子壮如牛哟,

    大海碗吃肉大海碗酒,

    脾气那个倔强一根筋呀,

    九头老牛不回头喽。

    关东那个汉子壮如牛哟,

    大呼呀小叫顺风地吼,

    粗中那个有细胸口热呀,

    婆娘装在心里头喽。

    芝清唱完,再看那慧能,已经满眼泪光了。慧能问芝清:“你唱的是啥调?”

    “是神调。”芝清回答,她仔细地看着慧能的神情。

    慧能语噎:“你……你为啥唱……这个?”

    芝清抓过慧能的手说:

    “你认识典式奎吧?你认识黄仙荣吧?”

    慧能的手在颤抖,她说:

    “认识,认识,我以为我的心死了,你唱了神调,我……”

    “二娘,你是我二娘啊!”芝清告诉慧能,“我是典家的儿媳妇。”

    黄仙萍没有被炸死,她被碎石埋在了盘云洞的小耳洞里,是六道庵的住持救了她。仙萍想,她不能回典家了,不能因为她再让典家受磨难。这天地之间,除了典家她又能上哪里去呢,她就在六道庵当了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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