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玛斯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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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一个波兰地主的女儿。她父亲欠了犹太人一大笔债,但娶了一位有钱的德国女人。起义前夕他就去世了。她相当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一个叫保尔·兰斯基的知识分子,这人在柏林留过学,回到了华沙,是一名爱国主义者。她母亲后来又嫁给了一位德国商人,离她而去了。

    丽蒂雅[45]嫁给了这位年轻医生后,像丈夫一样也成了一位爱国主义者和新女性。他们尽管穷,可很清高。她学会了做护士工作,以此表明自己是新式女人。他们是刚刚发端于俄国的那个新运动[46]在波兰的代表人物,不过他们可是极端的爱国主义者,同时又很有“欧洲味”。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然后,伟大的起义开始了。[47]兰斯基激情满腔,四处奔波,在自己的国民中慷慨陈词做鼓动工作。少量波兰人怒火满腔地冲上华沙的大街,向每一个俄国人开火。他们冲到俄国南部,在那儿,常有六七个一群的波兰起义者挥刀呐喊着飞马冲进某个犹太人村落,扬言要杀所有活着的俄国佬。

    兰斯基也是个烈性子人。有德国血统的丽蒂雅虽然来自另外一种家庭,却全然听从丈夫的宣言,卷入丈夫的爱国热情中去。他的确很勇敢,但他的言谈则更生动无比。他干得艰苦卓绝,战斗到最后,除了双目还炯炯有神外,他已是心力交瘁。丽蒂雅如同服了麻醉药,如影随形,服侍左右、响应他的召唤。有时她带上两个孩子,有时就得抛下他们。

    一次,她回来后发现两个孩子都死了,是得白喉死的。她丈夫放声痛哭起来,哭得旁若无人。可是战争还在继续,他很快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丽蒂雅脑海里一片昏黑,走起路来总是悄然无声,如同一个影子。她内心深处充满奇怪的恐怖感。她就想在恐怖中寻求满足,去当修女,在冥冥的宗教礼拜中满足自己的恐怖本能。可她又办不到。

    然后他们逃到了伦敦。瘦小的兰斯基一生都在反抗中度过,现在已无法松懈了。他有点失去理智,脾气暴躁,目空一切,这样的人在医院里当助理医师是不行的。他们几乎沦为乞丐,可他仍然自视伟大,似乎完全生活在幻觉之中,在幻想中他很是雄姿英发。他要防备妻子受潦倒境况的屈辱,围着妻子团团转,像一把挥舞着的剑戟保护着她,很有点酸劲儿。这在英国人看来真有点煞风景。他牢牢地掌握住她,好像把她催眠了一样,她则显得驯服、阴郁,总是神态晦暗。

    他日渐虚弱。当孩子出生时,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不过对自己的信念仍然坚定不移。她看着他走向死亡,照顾着他和孩子,可实际上她是心不在焉的。她心上笼罩着一层阴影,似乎是在懊悔,要么就是在回忆着黑暗、野蛮和神秘的恐怖,回忆着死亡和复仇的影子。丈夫死后她松了一口气,他再也不会围着她团团转了。

    英国这冷漠陌生的情调正好适应她的心情。她来之前就粗通英语,加上她模仿能力强,来英国后很快就重拾英语。不过她不了解英国人,更不了解英国的生活。是的,这里的东西不是为她存在的。她像行走在地狱中一样,鬼影们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但与她没什么关系。她感到英国人是个强壮却冷酷、有些敌意的民族,她就在这些人中间茕茕孑立。

    英国人对她算是够尊敬的了。教会照顾她,免得她缺吃少穿。她毫无激情地混日子,像个影子。偶尔孩子的爱恋会使她感到难受。她那奄奄一息的丈夫,他那双痛苦的眼睛和皮包骨的面容让她感到是个幻影,而非真人。她似乎又看到他被埋葬了,抛到一边去了,于是这个幻影消失了,她不再受到他的骚扰了。时光在流逝,黯然无光,她就像在冥冥之中旅行,对身边徐徐展开的风景画毫无感知。每天晚上她摇着孩子,她会哼起一首波兰催眠曲,有时她会用波兰话自言自语。在其他时候她不想波兰,也不想她度过的那种生活。那一大片墨迹隐约变成了空白。她生活中表面上全是英国这一套,她甚至用英文思考了,但她幻觉中长长的空白与黑暗仍然是波兰。

    她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虽然还有点不习惯,但已经对伦敦的市井生活注意起来了。她意识到周围的某种东西非常陌生,她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以后她被送到乡下,农村使她忆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家乡,忆起了家乡田野上的大房子及村民们。

    她被派到约克郡,在海边上老教区长家里当护士。生活的万花筒第一次在她面前转了一下,让她见识到她必须见识的东西,开阔的农村和荒野刺激了她的头脑,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迫使她感受这活生生的东西,唤起了她的童心,她感到这儿与她多少有关系了。

    她周围,天空中变幻着绿色、银白和蓝色,与大海潋滟的波光交相辉映,引她凝望。报春花遍地开放,花影浮漾,她弯腰在绊脚的花簇中摘下一两朵来,在生活的新鲜色彩中淡淡地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她一整天都坐在楼上的窗台上,大海波光粼粼,不停地泛着耀眼的光芒,似乎要把她载了去。大海的波涛声令她困倦,她觉得舒坦,昏昏欲睡。意念稍一放松,有时她会恍惚,她眼前会产生活蹦乱跳的孩子的强烈幻景,真让她感到难言的痛楚,神情又开始专注起来。

    十分奇特的是辉映在天空的大海波光。小山上一块凹地里的墓场,温暖,芬芳,怀抱着阳光就像一个人在手心里攥着一只麻木了的蜜蜂。灰蒙蒙的草地,苔藓,小教堂,杂草丛中散落的雪花莲,满山坳里的阳光令人无限温暖。

    她心里有点不安。听着山溪在树下流过,她吃了一惊,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走下来,她发现树丛中的一棵棵风铃草就像一个个精灵在闪光。

    夏天来了,荒野上吊钟柳盘根错节,就像马车辙里的水。石南丛已是一片紫红,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生机。她反倒不安起来。她穿过荆豆丛,左闪右躲地走进了石南丛,就像猛然掉进浴缸里,几乎受到了刺痛。她抚摸着孩子紧拉着她的小手,听到小家伙急躁的声音在催她说话,令她心烦意乱。

    她又躲到自己暗淡的世界中去了,很长时间里安然但一点生气都没有。可是当秋天到来,淡红的知更鸟在歌唱,冬天的荒野暗淡无光,她几乎是狂热地复活了。她要找回自己的生活,要像姑娘时代在家乡的田野上和天空下那样生活。白雪皑皑,远处,在昏沉沉的天空下,白茫茫的大地上耸立着一根根电线杆。一股狂野的欲望油然而生。她多希望这是波兰,多希望自己仍还年轻,把波兰和青春都还给自己。

    可是,没有雪橇,没有马铃儿,当大地一片银白时,这儿的农民没有身穿羊皮袄、满面红光地走出家门,像换了个人似的。白亮的雪天里,人只有那样看起来才新鲜生动呢。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年轻时的生活没有再回来。她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挣扎,又回到了黑暗的修道院。这儿,四下里撒旦和魔鬼们在怒吼,苍白的耶稣钉在胜利的十字架上。

    从病室里向外望去,风卷雪花如同一群群疾行的影子,飞到铅灰色的永不会改变的大海上去完成某种最后的使命。远处是白皑皑蜿蜒的海岸,岸边黑色的礁石一半隐没在雪中,石头上点缀着片片白雪。可近处树干上的积雪倒像是柔软的花朵儿。身后是行将就木的牧师,他一直毫无生气地抱怨着什么。

    到雪花莲绽放时,他就没了,他死了,她竟然出奇地平静,回来的路上她看着风吹着脚下草丛边上的雪花莲,吹得白花花一片,可就是吹不走。她望着雪花莲摇曳、跳动,那骨朵紧闭的白花就像被一根丝线拴在灰绿色的草上,就是吹不走,不随风飘去。

    一早起来,天色泛白,东方现出一道道白光,风吹着这道道光线,如同刮起一场小暴风雪。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强,然后天上泛起一片玫瑰紫,化为金黄,随之山下的海面上一片辉煌。她脸上毫无表情,无动于衷。不过她毕竟是逃出了黑暗的包围。

    她心头又被那熟悉的阴影所笼罩,她就是头顶着这片阴影悄然来考塞西的,那时她内心充满了对恐惧的敬畏。最初,她觉得空荡荡的,一切都不过是灰暗的。可有一天清晨,黄色的素馨花在她眼前一亮,迷住了她。那天以后,灌木丛中从早到晚不断传来画眉鸟的清脆叫声,她的心为之震动,遏制不住要放开嗓子回敬一番。这些小曲儿在她脑海里回荡着,令她生出满心的烦恼、甚至是痛苦,她不想听这些,可她又被打动了。原先是怕黑,现在又怕光明。如果她能把自己关起来的话,她一定要关上门把自己藏起来。总之,她渴望要恢复原先那副宁静、隐没的老样子,她受不了清醒的罪,她不愿意面对现实。她知道这新生的痛苦太剧烈了,她会受不了的。她宁肯远离生活也不愿意被撕裂、肢解后得到新生,她新生后也活不了。在英国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敌意的天空下,她没有力气重返生活。她知道,她会像冬季结束时过早开放的一朵无香无色的花儿那样死去,那倒不如将这丁点生命藏起来的好。

    有那么一天,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起月桂的芬芳,蜜蜂飘飘摇摇飞到黄色的藏红花中去吸吮。她忘却了一切,感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她自己了,而是另外一个全新的人,她大为欣喜,但她知道这都靠不住,于是她害怕了。牧师在藏红花里放些豌豆粉以吸引蜜蜂,她为此笑了起来。夜幕降临,繁星闪烁,这幅夜景自从髫龄时代她就很熟悉。她知道这耀眼夺目的群星总是胜利者。

    她似睡非睡,似乎被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夹得粉碎,就像一朵长出地面的花朵发现一块巨石压在它上面,她感到孤立无援。

    惊恐和孤单远没有完结。她感到她将会被川流不息的人群辗得粉碎,想逃也逃不出来。她只能尽量保持原先那种湮没和黯然状态,牧师让她看后门画眉鸟窝里的鸟蛋,她看到鸟妈妈扑棱开翅膀急忙遮住自己的秘密。鸟妈妈这种紧张、急切的动作真让她受不了。早晨起床时她听到画眉鸟窝里的鸣啭,她有点想念它们了。她想:“我为什么不死在那儿?为什么偏偏来了这儿呢?”

    她觉得周围走过的不是人,倒像是蜃景般的幽灵,她对这些无法适应。在波兰,农夫们都是她的家仆,她拥有他们,使唤他们如同她的牛羊,可这儿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她醒来了,却感到迷惘。

    她感到布朗温从她身边走过,好像就跟她擦身而过一样。在她走上大路的那一刻,她感到身上被刺痛了。玛斯厨房之夜后,她全身都在强烈地、执着地呼唤着。她需要他,他是最接近她并把她唤醒了的男人。

    可有时她又会陷入浑浑噩噩和无动于衷的老样子中去。似乎有一种内在的意志不让她活下去。但某天早晨起来,她会感到自己热血沸腾,感到自己就像阳光下绽开的花蕾,坚定而充满强烈的欲求。

    她渐渐地了解他了,于是她的本能就依附在他身上了——只有他。她对他很反感,因为他跟她不是一类人。可一种盲目的本能又使得她要得到他、占有他,最终把自己给他,这将会很稳妥。她感到他是非常可靠的人,感到了他内在的活力。他年轻、精力充沛,她喜爱他眼睛里那稳健又生气勃勃的蓝色光芒,就像爱清新的早晨。他可真年轻。

    可她随后又一次目光呆滞、麻木不仁起来,不过这种状况是会过去的。她身上涌起一股热流,感到自己像一朵绽开的花蕾,亟待阳光雨露,就像小鸟儿的嘴巴张得圆圆的去接受,去接受。她敞开心怀,扑向他,直扑向他。他来了,缓慢,恐惧,难言的恐惧感让他踌躇不前,但那超越自我的欲望却驱使着他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过去的一切都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变得不同以往,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欣然待露。可他不懂这些,因为不懂,他强使自己循着体面的从求婚到获得许可和登记结婚这条路走下来,所以他去牧师家向她求婚后,尽管她一直在他面前神魂颠倒,时刻等待着得到他,可他却慌乱无措。他把结婚预告交给牧师后,就开始干等。

    她在他面前显得殷勤,充满期待,敞开心扉,时刻准备接纳他,可他却没有行动,因为他既为自己担心又对她极为尊重,他就是如此心烦意乱。

    几天以后,她渐渐地关上了心灵的闸门,掩饰着自己,对他冷漠、疏远起来。他这才真正地感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失望。他知道他失去了什么。他感到失去的永远失去了。他懂得跟她通了款曲而又被抛弃是怎么一种滋味。他很痛苦,一颗心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走起路来都毫无生气了。

    他渐渐绝望了,他不能理解她,因此深陷进无尽的逆反之中。他和她在玛斯无声地行走着,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沮丧和无言的冲动,他几乎开始恨她了。渐渐地她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意识到自己跟他的关系,她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了。她开始对他敞开心扉,再次去接近他。他一直在等待,直到他俩之间又产生了魔力,直到他俩同在一团狂烈燃烧的火焰中相依。然后,他又困惑不前了,似乎被什么绳子拴住不得动弹,不能靠近她。于是她靠近他,解开他坎肩胸部的纽扣,又解开他的衬衫,把手放在上面,借此来了解他。如果她在不了解他甚至摸不到他的情况下把自己献给他岂不是太苦了自己了吗?她在这一时刻沉醉得忘乎所以。可他却不同,笨手笨脚的没有得手。

    所以,直到婚礼前,他一直恍恍惚惚,似乎半死不活。这一点她是不能理解的,但她又陷入朦朦胧胧的状态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不能跟她有确确实实的接触,她暂时也不去理会他。

    一想起实际的婚姻来,他就会痛苦无比,那意味着亲密无间,他太不了解她了,他们相互之间是那么陌生,如一对路人,再说他们也谈不来。她谈起波兰或谈起过去,那些对他是陌生的,她等于什么都没对他说。当他望着她时,对她过分的敬畏和对陌生的恐惧将他的情欲变为崇拜,致使把她与情欲远远地分开来。这真是作茧自缚。

    她不知道这些,不懂这些。她觉得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相互容得下,这样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定了。

    在婚礼上,他的面孔呆板,毫无表情。他想以酒解忧,把前前后后的思绪都忘光,借以痛快一时。可这不行,只觉得更没主心骨了。来宾们的嬉笑、噱头和信口胡言只能让他更加心绪纷乱,他受不了。将要到来的一切令他痴迷,不能不想。

    她静静地坐着,脸上露出恬静异常的笑意,她一点都不怕。既然接受了他的求爱,她就要得到他。现在她完全沉醉在这一刻韶光中了。没有未来,没有过去,只有现在这一刻,这一刻是属于她的。她和他并坐在桌边,她甚至没有注意他。他离她那么近,他们的结合之时就要到了,还等什么呢?!

    客人们都要离去了,她阴郁的面庞开始微微发光,她自豪地向人们点头致意,低首回眸,灰色的眼睛清澈、大方,令男人们不敢多看,令女人们感到欢欣鼓舞,为她倾倒。最精彩的是告别时分,她丑陋的嘴巴上绽开了自豪的笑纹,操着浓重的外国腔向人们温柔地打着招呼,可她那双大眼睛实际上并没注意这些人。她举止典雅、迷人,可其实她并没有注意自己是在把手伸给哪一个人,她压根儿没去注意这些人是男还是女。

    布朗温站在她身边,热诚地跟朋友们握手,感激地接受他们的祝贺,感谢他们的光临。可他的内心却经受着折磨,他没有强作欢颜。接受考验和被女人接受的时刻——他的喀西马尼[48]和凯旋驱进[49]同时到来了。

    对他来说她身后有那么多的未知之物,当他接近她时,他是在接近一具不可名状、令人痛苦的可怕躯体。他怎么才能拥抱她并测出其深浅来呢?他怎么才能用自己的双臂围住这黑暗的躯体,把它揽进自己的怀里并把自己献给它呢?在他身上不可能发生的是什么呢?如果他只是张着双臂永远控制自己,他就永远也抓不住这一切,永远也不能将自己的裸体从自己的手中解脱出来去服从那无形的力量!一个男人怎么才能变得如此强壮,去接受她、拥抱地、占有她,确信自己能战胜这与自己心贴心的可怕的陌生人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使得他要把自己献给她同时又要拥抱她、拥有她呢?

    他将是她的丈夫,这已是既定的事实了,他比需要生命或别的任何东西都更需要这个。她身着绸衣站在自己身边,奇怪地望着自己,令他感到某种恐惧袭上了全身,因为这个奇怪的她就要是他的人了,而他不能另有选择。他不敢看她奇怪的浓眉下透出的目光。

    “很晚了吧?”她问。

    他看了看手表。

    “不,十一点半。”他说完找了个借口进了厨房,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与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什和酒杯做伴。

    蒂丽正两手支着下巴坐在厨房的火炉旁。他一进来,她马上站了起来。

    “你咋还没去睡?”他问。

    “我想最好插上门再休息。”

    她一激动倒把他镇住了。他做一点吩咐就回来了。现在他情绪稳定下来了,在妻子面前几乎有点害羞。她盯了他一会儿。他别着脸走动着。她说:

    “你会对我好的,会吗?”

    她娇小,极像个女孩子,大眼睛里闪着奇特的光芒。他心跳到了喉咙,爱和欲望令他痛苦,恍恍惚惚中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我会的,”他说着把她越搂越紧。紧紧的拥抱使她得到了抚慰。她纹丝不动,软软地贴在他的胸前欲与他融为一体。他放任自己,忘记了过去和未来,沉浸在两人的这一刻韶光里。他得到了她,和她一起了,除了他们俩再也没别的什么。虽然表面上他们陌生,可他们在拥抱中超越了表面上的生分,返璞归真了。可到了早晨,他又不安起来,对他来说,她仍然是陌生、未知的。他既害怕又自豪,因为他相信他配得上她。她呢,在重返生活的这一时刻,一切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焕发出了精力和欢乐,弄得他一接触她就感到些噤若寒蝉。

    婚姻,使他变化很大,一切都变得遥远、毫无意义了,因为他懂得了自己强大的生命源泉之所在,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真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浅薄。他眼前的一切事物,他使唤的牛群和风中摇曳的麦苗,都显出一种新鲜而宁静的关系。

    每次回家,他走起路来都显得稳健,充满希望,就像一个将奔向不可名状的齐天洪福的男人那样。晚饭时分,他来到门道里,犹豫了一下才进屋,为的是先看看她在不在。他看到她正在往擦得发白的桌子上摆盘子。她手臂纤细,身段窈窕,穿着一袭长裙。乌黑的头发用发带紧紧地扎起来,发型很标致。反正说来说去这是她的头,标致、动人,向他表明她是他的女人。她在忙着,身着长裙,衣服很贴身,腰上围着丝绸的小围裙,乌黑的头发柔顺地分开,对他显示出所有细微和内在的美。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女人,他了解她的本性,他能驾驭她。他似乎跟她就是这种关系,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他是和一个陌生、难以理解、难以估量的人在一起过日子。

    他们并没有故意注意对方。

    “我是掐着钟点回来的。”他说。

    “嗯。”她就以这么一句话作答。

    他要么去找狗,要么去找孩子,只要孩子在他就找孩子玩。小安娜整天都在农田上玩耍,常常跑回来向妈妈喊叫一阵,张开双臂抱住妈妈的裙子让妈妈搭理她,也许让妈妈抚摸她一下,然后她又忘乎所以地跑出去玩了。

    布朗温在和孩子或双膝间的狗说话时,总会注意到穿着紧身的黑衫、披着三角蕾丝披肩的妻子正伸手从墙角的橱子里取东西。他心里砰地一动——她是属于他的,他也属于她。他意识到他是靠她活着的。他拥有她吗?她会永远在这儿吗?也许她会离去?她并不真正属于他,他们的婚姻也不是真正的婚姻,她可能会离去。他并不感到自己是主人,是丈夫,他不是她孩子的爸爸。她属于别的地方,任何时候她都可能离开他。他总是被她牵着,心里总激荡着难以满足的欲望。他不管到哪儿做事,都必须赶回家来找她。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没那么贴近她,总不满足,总是不能平静,因为说不定她会离他而去。

    到了晚上他就高兴起来了。在院子里干完活儿,回屋来洗净手脸,当孩子入睡后,他手持他那长长的白烟斗在火炉旁坐着,炉架上放一杯啤酒,他能感觉到她坐在对面绣着花儿,时不时跟他聊点什么。这让他感到平安无事,直到清晨。她出奇地缄默,很少言语。有时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睛里透出奇特的光芒,这目光跟他和这个地方毫无关系。她会跟他谈起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主要是回到了她的童年和跟爸爸在一起的姑娘时代。她极少谈到她的第一个丈夫,不过,有时她会眨着明亮的双眼回顾起她的家来,向他讲过去那混乱的年月,讲她和父亲去巴黎旅行,讲起当一阵自我伤害的宗教狂热横扫全国时农民们的疯狂行为。

    她抬起头说:

    “当人们修起横穿全国的铁路后,又修了一些小铁路,窄轨的,有一百英里长,直通我们那座小城。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的德语女教师基丝拉为此大吃一惊,她还不想告诉我呢。可我听到仆人们的议论了。我记得是马车夫皮利说的。我父亲和他的那些地主朋友搞到一个车,一辆铁路车——你可以坐进去旅行。”

    “那叫火车车厢。”布朗温说。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知道那是一大丑闻,真的——一大车女子,知道吗?都是些女孩儿,妓女,赤身裸体的,一大车,来到了我们村里,还路过犹太人的村落,那可真是一大丑闻。你能想象得出吗?整个乡村啊!我妈可讨厌那玩意儿。基丝拉对我说:‘可不能让夫人知道你听说了这些东西。’”

    “我妈妈大吵大叫,她真想揍我爸爸一顿,狠狠打他。她大吵大叫,埋怨我爸爸卖掉森林、木材,衣袋里金钱丁当响,花钱去华沙、巴黎和基辅,要求他收回自己的话,不再卖林子。这时爸爸会不为所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听到了,早听到了,你不能说些新东西吗?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嗨,你绝不懂,听他站在门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是多么爱爸爸。母亲改变不了爸爸,就是她自杀了也改变不了爸爸。她能让任何人回心转意,可就是不能让爸爸这样——”

    布朗温是不能理解这些的。他头脑里闪现出一车裸体女人的画面,不知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想象着丽蒂雅笑着说父亲欠了债还说“我知道,我知道”,头脑里闪现出犹太人跑到街上去用意第绪语大叫“别这样,别这样”的景象,闪现出发狂的农民们将他们砍倒——她管农民们叫“牛”——她兴致勃勃甚至是兴高采烈地观望时的情景,闪现出家庭教师、女教师、巴黎和女修道院。这些对他来说真是往事纷纭。而她却坐在那里对着天空而不是对着他滔滔不绝地讲故事,显得比他高明多了。他俩之间有一段距离。她滔滔不绝讲话,海阔天空地东拉西扯,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离奇,那根本不是他生活中的事。只要他一感到惊讶,她就会笑起来,当然,她并不责怪他。这让他如坠云里雾中,一下子就乱了方寸,无所适从了。上床以后,他知道,他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还在忆着她的童年,而他不过是个农夫,一个奴隶,一个仆人,一个恋人,一个情夫,一个影子,或者说他什么都不是。他静静地躺着发愣,环视他熟悉的房屋,他怀疑一切是否存在,窗户、抽屉,这些也许是臆想中的东西。渐渐地,他对她大为恼火起来,可并没有对她进行报复,因为他惊诧,因为他们之间还有隔阂,她是个让他感到神奇的人,她身后展示着那么多奇观。他只是闷躺着,大睁着双眼干生气,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心里充满了敌意。

    他一直生她的气,对她爱理不理的,表面上还是老样子,可心里却憋了一肚子气。她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意识到他跟自己较劲,这真让她恼火。她又开始变得郁郁寡欢,隐入与神秘、冥冥的力量的交往中。她这种哀怨的样子把他和孩子都快气疯了。他一连几天跟她憋气儿,一心要改变她这种状况。不久,他们莫名其妙地突然和好了。那天他在地里干着活计,突然全身的紧张都放松了,激情荡漾、热血沸腾,他感到自己有了一股回天之力,他真想折断一路上的树木,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来。

    他回到家,两人招呼也没打一个。他一直等她过来。等着等着,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变得粗壮了起来,他的手臂成了他激情的仆人,于是他浑身产生了一股巨大的活力,血液不可遏制地沸腾起来。

    她当然要走过去,抚摸他。他心头腾起了一团烈焰,要她,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他们相互凝视着,目光深处是深情的微笑。他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占有了她,流连于她无尽的丰美。她为此欣喜若狂,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袒露了出来,同时也扑向他的秘密,颤抖着,既因为害怕,也出于极度的欢欣。

    管他们是谁,管他们互相了解不了解呢,这有什么关系?

    这一时刻又过去了,他们的感受各不相同。对她来说是愤怒、痛苦和丧失,而对他来说则是沉重的劳作,如同和奴隶们一起推磨盘一般。可这无所谓,他们享受了他们的那一刻韶光,还要重演,他们有所准备,准备在这场戏停止的地方继续,在黑暗的边缘重演。女人的秘密是男人执着猎取的东西,是男人的冒险乐园,而双方都会为这种冒险而献身。[50]

    她有了身孕,他们之间又产生了沉寂和距离。她不需要他,也不需要他的秘密和猎取;他被弃之不顾了,被她驱逐了。他怒不可遏,不理这矮小、嘴巴丑陋的女人了。有时他对她发火,可她不哭泣,而是像一只母老虎那样看着他,于是非大吵一场不可。

    他不得不再次学着控制自己,可他又不情愿,他恨她,因为她不是为他存在的,于是他干脆就走,去哪儿都行。

    可是,他天生就懂得知恩报恩。一想到她会接受他回去并继续跟他好,他就不会走得太远了。他一直陪着小心不走太远。他知道她很可能忽视他,远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直到彻底离他而去。他以足够的理智预感到了这些,以便随机应变。但他归根结底是不愿意失去她的,不愿意她离开自己。

    他怨她冷淡、自私,只顾她自己,是个本性极坏的外国人,什么都不关心,她内心深处既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教养。他发怒,历数她的过失,讲得很是有理有据的。不过他还算讲礼,没有走得太远。他气得浑身发抖:她竟是那么坏,令人憎恶。可他的心是宽厚的,善良的心告诉他,不管怎样他也不想失去她,他决不失去她。

    所以他对她还算不错,还保持着关系。不过他出去的次数更多了一些,逃到红狮酒馆去散心。要知道,她不属于他,她那旁若无人、冷淡寡情的样子,跟她坐在一起就会让他发疯。他在家中待不下去了,所以他要去红狮酒店。有时他会喝醉,不过他还是有分寸的,因为他还没有失去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眼里闪着痛苦的光芒,好像总有什么缠着他不放似的。他看东西的时候,目光是尖锐、迅速的。他实在不能干坐着无所事事,他要出去找个伴儿放纵一阵子。他没别的办法发泄了,他不能踏下心来忘我地工作,他不会。

    怀孕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让他孤独。她越来越忽视他,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感到窝火,窝火透了,他真想发作,大闹一通。瞧她那副样子:宁静、彬彬有礼,似乎他是不存在的,那种态度是对待仆人的态度。

    可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就该忍着点。她坐在他对面做针线活儿,那张异国情调的脸儿显得处之泰然,真令人费解。他真想敲她的警钟,让她注意他,把他放在眼里,她对他置之不理,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他气得真想揍她一顿,让她从此对自己尊敬起来,他生起气来时真想这么干一场。

    可是他心中有某种更大的力量阻止了他。他没有动手,而是走出屋来透透气儿,或者从小姑娘那里取得同情和爱恋。他用了全部的力量来求得小安娜的同情和爱,很快,这父女俩竟像恋人那样好了起来。

    他怕妻子。她坐在那儿垂首静静地干活或读书,一见到她这副平心静气的样子,他就感到心上像压了一块磨盘,她就是一座磨盘,要把他压扁,就像黑云压城一般。

    但他清楚,他不能把她从这种淡漠中强拉硬拽出来,他断然不能强使她看重自己并与自己协调一致,其结果将是灾难性的,也是对她不敬。所以,不管他怎么动肝火,他也要节制自己,可他的手腕直发抖,好像要发疯、要爆炸一样。

    十一月份,落叶萧萧,敲打着百叶窗,发出窸窣的响声。他一抬眼皮,眼睛险些儿冒出火来。狗抬头望了望他,他又低下头去烤火了。他妻子受到了惊动,他注意到她也在倾听着。

    “它们咯咯地响呢。”他说。

    “什么?”她问。

    “树叶子呗!”

    她又不说话了。迎风飞舞的树叶打着木头的声音听起来都比她说话亲切。屋里空气很紧张,他连活动活动自己的头都很困难。他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他紧张地坐着,他觉得自己像散了架子的弓,失去了绷力。她没反响,他的箭就无处可射。他保持着自己的自我,拯救自己,不让自己被这紧张和反抗所粉碎。

    在她怀孕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显得很压抑,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这种状况一直延续着。她也很沮丧,有时还要哭。她失去的太多了,太需要重新开始生活了。有时她一哭,他会一动不动地站着,感到自己要火冒三丈,因为她不需要他,甚至不想知道他在身边。一看到她皱眉头,他就得往后站,任她独自怅惘去。他知道她又想起了旧时的悲伤,失去的一切、过去生活的痛苦、死去的丈夫、孩子,这些对她来说是神圣的,而他又不能安抚她,那样等于是害她。如果她需要他的抚慰,她会向他求援的。他怀着一颗拳拳的心,孤独地站着。

    他强忍着看她落泪。泪水顺着她那张平时除了皱一下眉头外很少有表情的面孔落到她很少起伏的胸部上,她无声无息,只是有时用一种奇怪、麻木的动作掏出手帕来擦擦脸、擤擤鼻子,然后又接着潸然垂泪。他知道他的任何安慰都只能更坏事、更让她厌恶、让她心烦意乱。她非哭不可,这可要把他逼疯了。他的心让她哭得难受极了,头都给她哭痛了。于是他走出了家门。

    他最大的安慰主要是来自孩子。最初她疏远他,很腼腆,不管头一天有多友好,第二天准又跟原先一样对他不理不睬,她冷淡、乖僻,老是对他敬而远之。

    婚后第一个早晨他就发现跟这孩子不会那么容易处。天刚亮他就被门外一个细小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怪可怜的:

    “妈!”

    他起来开了房门,发现她站在门槛上,还穿着睡衣,刚从床上下来。她黑黑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充满了敌意,金黄的头发乱蓬蓬的。他与孩子面面相觑。

    “我要我的妈妈。”她醋劲儿十足地说着,特别在“我的”上面加重了语气。

    “那就进来吧?”他很温柔地说。

    “我妈呢?”

    “在这儿——来吧。”

    孩子的眼睛盯着这位一头乱发、胡子拉碴的人,一动不动。母亲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她一双光光的小脚才战战兢兢地迈进来。

    “妈妈!”

    “来,我亲爱的。”

    一双小脚飞快地跑了过来。

    “我不知道你在哪儿。”说话声挺可怜。

    母亲伸出她的双臂,孩子站在高高的床边上。布朗温嘴里念叨着“起来吧”,就轻轻抱起大床边上的小女孩,然后自己也上了床。

    “妈呀!”孩子似乎生气地大叫起来。

    “怎么了,宝贝?”

    安娜扭动着爬进妈妈的怀抱,紧紧贴着妈妈,躲着这男人。布朗温静静地躺着,屋里好一阵子寂静。

    突然安娜张望了一下,似乎她觉得他会走开。她看到这男人对着顶棚的一张脸。她精致的脸上那双黑眼睛敌视地盯着他,双臂抱住妈妈,吓坏了。他好半天没动窝儿,无从启口。他的脸和蔼可亲,眼睛里充满了柔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微笑。

    “你刚醒吗?”他问。

    “走开。”她像毒蛇一样探了一下头回敬了一句。

    “不,”他说,“我不走,你可以走。”

    “走开!”这回是厉声的命令。

    “这儿有你的地方。”他说。

    “我的小鸟,你不能把你爸爸从他自己的床上赶走。”妈妈和善地对她说。

    孩子对他怒目而视,可又对他无能为力。

    “这儿也有你的地方,床够大的。”他说。

    她怒视着他,一言不发,然后转过身去抱住妈妈,她受不了。

    那天她问了妈妈好几次:

    “妈,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我们这不是在家里嘛,小亲亲!我们就在这里住,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跟你爸爸住在一起。”

    孩子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她还是讨厌这个男人。晚上她又问:

    “妈,你在哪儿睡觉?”

    “现在我跟爸爸睡在一起。”

    当布朗温进来时,她厉声问:

    “你凭什么跟我妈妈一块儿睡?妈妈原先是跟我睡一起的。”她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你来吧,跟我俩一起睡。”他应付着说。

    “妈!”她向妈妈求援反对他。

    “我可是要有个丈夫啊,亲爱的,是女人就要有丈夫。”

    “而你喜欢有个爸爸跟你妈妈在一起,对吗?”布朗温说。

    安娜瞪了布朗温一眼,她好像在思考。

    “不!”她最后厉声叫道,“不,我不想要。”

    她的脸慢慢皱成了一团,伤心地啜泣起来。他站在那里看她,很难过,可这又不能改变。

    当她懂了这一切后,她就平静了。他跟她相处得很好,同她交谈,带她去看动物,用帽子给地装来一些小雏鸡,带她去拣鸡蛋,教她把锅巴丢给马吃。她很情愿陪伴他,他给她什么她就要什么,可她仍然跟他若即若离的。

    她对母亲总是奇怪地、令人难以理解地妒忌,总是焦虑地想着母亲。如果布朗温和妻子赶车去了诺丁汉,安娜会高高兴兴地玩,无忧无虑地玩上很长时间。可到了下午,她就只会喊:“我要我妈!我要我妈!”一边喊一边可怜地啜泣,这让心地善良的蒂丽也跟着抽泣起来。令孩子感到痛苦的是妈妈走了,不回来了。

    可安娜似乎对妈妈又是冷淡的,她不服气,爱挑剔,她会说:

    “我不喜欢你干那个,妈。”或者说:“我不喜欢你那么说。”布朗温及所有的玛斯人都对她感到没办法,可她照样欢蹦乱跳地在场院里玩,不时回来看看妈妈是否在家。幸福嘛,她倒不像,可她敏捷、敏锐、专心、爱幻想、道道儿多。蒂丽说她是中了魔了,但是只要她不哭就没有事。安娜一哭就让人心碎,她那小孩子的痛苦似乎是那么不得了,那么没完没了,似乎是好几辈子的痛苦。

    她跟场院上的小动物们交上了朋友,对它们说话,把妈妈讲的故事又讲给它们听。她还给它们出主意,纠正它们的错误呢。

    布朗温发现她在通往围场和鸭塘的门口,从栅栏中朝里巴望着,冲着排成弯弯一队的雪白的鹅群大叫:

    “人来的时候你们不许叫,不许叫!”

    那些四平八稳的家禽抬起头看看栅栏里这张严厉的小脸和发亮的头发,它们抬起头,摇摇晃晃,发出一阵嘎嘎的抗议声,抖一抖美丽雪白的船型身子,排成一溜儿离开了大门口。

    “真不听话,真不听话!”安娜跺着脚叫道,眼里充满了伤心气恼的泪花儿。

    布朗温问她:“它们怎么啦?”

    “它们不让我进去。”说着她羞红了小脸,向他求救。

    “嗨,会的。你要进去就能进去的。”说着他为她推开了门。

    她迟疑地站了一会儿,看这清冷的天气中聚成一堆的白鹅。

    “进去呀!”

    她大着胆子迈进去几步。听到鹅群里突然爆发出嘎嘎嘎的嘲笑声来,她浑身一阵抽搐,变得呆若木鸡。鹅群在铅灰低沉的天空下昂起头,缓缓地离开了。

    “它们不认识你,”布朗温说,“你应该告诉它们你叫什么。”

    “它们冲我大喊大叫,太坏了。”她冲口说。

    “那是它们以为你不住在这里。”他说。

    后来,他发现她在门口尖着嗓子急切地叫着:

    “我叫安娜,安娜·兰斯基,我住在这儿,因为布朗温先生现在是我的爸爸了。他是,对的,他是,所以我才住在这儿。”

    这可把个布朗温乐坏了。渐渐地,她不知不觉地依偎到他身上,在她这怅惘、孤独的孩提时代,能爬到一种又大又暖的东西上去该多好啊,于是她一头扎进了他那宽大无比的怀抱中,他本能地照顾她、重视她、顺着她。

    可她的情感又让人感到别扭。对蒂丽,她抱有一种孩子气的蔑视,压根儿就不喜欢,甚至讨厌蒂丽,因为这可怜的女人是个佣人。这孩子不肯让女佣照顾她,不肯让她干些贴身的事,就是干也不让她干久,安娜对蒂丽就像对待一个低等种类的人,布朗温可不喜欢安娜这么干。

    “你为什么不喜欢蒂丽?”他问。

    “因为,因为她总耷拉着眼皮瞧我。”

    渐渐地,她接受了蒂丽,把她看成是家里的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人。

    在头几个星期里,这孩子的大眼睛一直警戒着。布朗温虽然脾气好,可性子却很急,都是蒂丽把他惯得爱发脾气。如果他不耐烦地吵闹,几分钟内就把全家人闹得心慌意乱的话,这孩子就会瞪着眼愤愤地看着他,还会像条蛇那样猛一伸长脖子说:“走开。”

    “我才不走呢,”他被激怒了,大叫道,“你自己走,快,起来,滚。”说着用手指指门。

    这孩子后退几步,脸都吓白了。可一看他有耐心了,她就会鼓起勇气说:

    “我们不跟你住一起,”她伸伸小脑袋冲他说道,“你,你是一个那东西。”

    “什么?”他大叫一声。

    她迟疑了片刻,又说:

    “一个那东西。”

    “那,你就是个那玩意儿。”

    她想了一会儿对策,小脑袋又凑了过来。

    “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那玩意儿。”

    “那我也不是那东西。”

    他真生气了。

    有时她会说:

    “我妈妈不住在这儿了。”

    “怎么了?”

    “我想让她走。”

    “你是想要啥东西了。”他随口说。

    于是他们好起来了。他坐车出门时一定要带上她。马在门口备好了,他大呼小叫地走进了宁静的房子,闹得鸡犬不宁。

    “好啦,托普西[51],戴上你的帽子。”

    这孩子挺起胸脯,对这种称呼表示反抗。

    “我自己系不上帽带。”她傲慢地说。

    “你还是个毛孩子。”他说着就笨手笨脚地把帽带给她系在下巴底下。

    她扬着脸冲着他,在他胡乱往下巴上系带子时,鲜红的小嘴动了动说:

    “你在胡扯淡。”她这是学他讲话呢。

    “你的脸脏得像只鞋子。”他说着掏出一块满是烟草味的大红手帕来在她脸上一通好擦。

    “小猫在等我吗?”她问道。

    “嗯,不过还是先把你的脸擦干净吧,瞧,就像猫舔你的脸一样。”

    她高兴地服从了。他放开她后,她就单脚着地、另一只脚别在身后,咯噔咯噔地跳走了。

    “哎,我的小兔子,赶紧着!”

    她走过来套上大衣,这两人就启程了。她浑身包得严严的,在双轮小马车上紧挨着他坐着,感到他宽厚的身体晃来晃去撞着她,觉得可好玩了。她喜欢马车这么晃晃悠悠的,那样,他高大有力的身躯就会不时地碰她。她笑了,放声大笑了,眼里闪着光芒。那笑声真让人喜欢。

    她脾气乖戾,可又富有同情心。母亲生病时,她当护士,在卧室里一直踮着脚走路,做起事来既周到又耐心。那天,妈妈有点不顺心,她就叉开腿站着,双脚撑着拖鞋帮儿,两眼怒视着。看到小鹅在蒂丽手心里蠕动,她哈哈笑起来。当她看到蒂丽用一支小肉扦往鹅嘴里喂食时,她又笑得浑身直颤。她对小动物们可狠了,一点也不爱怜它们,在它们中间跑来跑去的样子,活像个冷酷的女管家。

    夏天来了,正是收干草的时候,安娜此时就像个棕色的小机灵鬼儿蹦来蹦去的。蒂丽总是好奇地看着她,但不是很喜欢她。

    这孩子总惦记着她妈妈。布朗温太太平安无事时,这小女孩只管尽情玩儿,对她不怎么在意。可秋天来了,秋收过去了,随着产期临近,布朗温太太变得反常、怪僻了,布朗温则开始锁紧眉头,这孩子又恢复了原来焦躁不安、暗自猜疑的老毛病。如果她跟爸爸到田里去,她就不撒开了玩儿,而是央求说:

    “我想回家。”

    “回家?怎么才来就要回家?”

    “我想回家。”

    “为什么,哪儿不得劲儿?”

    “我想我妈妈。”

    “你妈?你妈根本不想你。”

    “我想回家。”

    眼看着她就要哭了。

    “你不是认识路吗?”

    他看着她默默地沿着篱笆一溜小跑,急切但脚步稳当,头也不回地穿过大门,一直跑到两块田地以外,身影变小了,可她仍然在急切地朝前跑。他脸色阴沉起来,又自顾犁起收割后的土地。

    时光流逝,篱笆上浆果红透了,挂满了光秃的枝头。知更鸟鸣啭,鸟群像一排浪花儿滚过休耕的土地。乌鸦扑棱着翅膀呼啦啦地冲向田野来。他拔萝卜时感到土地已经冰凉了,道路已变得泥泞难行。待把萝卜都码好,盖上土储藏起来后,活儿就少了。

    屋里黑洞洞的,鸦雀无声,孩子不安地在屋里绕了一圈,惊讶、可怜地叫着:

    “妈!”

    布朗温太太身孕很重,懒洋洋的,不愿意回答她。布朗温继续在户外干他的活计。

    晚上他进屋挤牛奶时,这孩子就跟在他身后。在舒适的牛棚里,门关着,一盏吊灯在支楞着的牛角上方亮着,屋里暖洋洋的。站在高处,她看着他的手有节奏地挤着牛乳头,牛很安静地让他挤着,奶子喷着奶水。他的手有时缓缓地揉着垂下的牛乳房,对此他了如指掌。就这样,他俩一直做伴,可心里总隔着一层,很少说话。

    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到来了,这孩子挺愁苦,叹着气,好像很压抑,跑来跑去的仍然踏实不下来。而布朗温则埋头干着活,心情如同这泥泞的土地一样沉闷。

    冬夜降临得早,不到喝茶时分就得掌灯了。百叶窗都关上了,大家被关在屋里,感到紧张和压抑。布朗温太太早早就上床了。安娜在床边的地板上玩耍。布朗温坐在楼下空荡荡的屋子里抽着闷烟,甚至很少意识到他自己的痛苦,不时地走出屋去散散心。

    圣诞节过去了,阴冷潮湿的一月又到了。这天气使人厌倦,但时不时地也能看得到一丝湛蓝的晴空。清晨,布朗温走出门来,见到外面透明清澈,习惯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很多鸟儿突然飞到篱笆上来了。此情此景令他兴致大好,管他妻子有多么乖戾、忧郁,自己是不是渴望跟妻子在一起,这都无所谓。空气中响着清亮的声音,天空像一块水晶,像一只铃儿,土地是坚实的。有了这些,那些算得了什么?他愉快地干着活计,目光炯炯,红光满面,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周围的鸟儿忙着啄木,强壮的马匹待命上路,光秃秃的枝丫摇曳着,像人在伸懒腰,攒足了力气直冲云霄。他精力充沛,渴望生活,如果他妻子心情沉重,跟他合不来,自己躲起来,就由她去,自己照样我行我素。事情都是有一定之规的,该怎样就怎样。与此同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雄鸡的啼唱,一轮淡淡的月影在蓝天中渐渐隐没。

    他痛痛快快地扯开嗓子冲着马群吼了起来。唉,要是能驾车去伊开斯顿,碰上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买东西,他就要勒住马,招呼她,把她拉到车上来,跟她紧紧地靠在一起,他的眼睛闪着光,热烈地欢叫、嬉笑、逗她,她的头就会更漂亮,她就会热血沸腾起来,他俩都会激动万分,那个早晨该多美呀。

    管他心灵深处是苦还是忧呢,那只是在心灵深处,让它就埋在心底吧。他的妻子,她在受罪,她即将临产,嗯,是的,这是免不了的。她是在受罪。可他呢,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大活人却在门外。他要是再耷拉个脸不高兴,自找罪受,岂不是太荒唐,太下作了吗?对,今早他高兴,驾车进城时,马蹄子踏着坚实的土地,咔咔作响,是的,他高兴,即便这个世界有一半人为另一半人哭丧,他也要高兴。想到这些,他感到似乎身边就坐着一位快活的女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谁死了,女人却是不朽的,让那不能抗拒的苦难降临吧。

    黄昏时分,天空绚丽多彩,落日之上浮动着一圈玫瑰色,又渐渐隐退成淡紫色,南北两方则是满天青光。一轮橘黄色硕月已经高挂在东半天上,光华四射。走在落日和月亮之间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路上的小冬青树那黛色的身躯直耸入玫瑰色与淡紫色的天空中。月光中,天上飞掠过一群群欧椋鸟。可路的终点在哪儿啊?

    痛苦已经达到极点了。接下来,他的心和脚步都感到沉重,他的头脑僵了,生命会就此完结。

    一天下午,阵痛开始了。布朗温太太被抬上床,接生婆也请来了。夜幕降临,百叶窗关上了。布朗温进屋来喝茶,吃面包。安娜在暗暗地发抖,静静地玩着玻璃珠。屋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在冬夜里敞开着大门一样,好像这房子没有墙壁似的。

    不时传来女人分娩时的呻吟,这声音显得遥远,震动着屋里的一切。布朗温坐在楼下,心思却也不全在这里。他内心深处的自我是和这女人分不开的,同样在受着折磨。可他外在的自我又禁不住回想起小时候猫头鹰围着农舍打转转的情景,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被猫头鹰吵得心惊肉跳,忙喊醒哥哥跟他聊天。一会儿,他的心思又转到那鸟儿庄重的面孔上。它们扑拉着宽宽的翅膀,飞快地翱翔着。一会儿,他又想起哥哥打死的鸟儿,一身软羽毛是土灰色的,软塌塌的一团,像睡着了一样,那玩意儿可真是个怪物,死猫头鹰。

    他把茶杯举到嘴边,看着安娜玩玻璃珠。他头脑里想的全是猫头鹰,荡漾着儿时与兄弟姐妹在一起时的气息。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他和正在分娩的妻子在一起,一个孩子正在从他们共同的肉体中诞生。他和她是一体,生命必须从此产生。那种撕裂并没发生在他身上,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撕裂了。打击是落在她身上的,可其余波却传到了他的身上,直至每一根神经。为一个生命的到来,她非得给撕裂了不可。可他们仍然是一体[52],追溯回去,这个生命是他给她的。他还是完整的他,可他的手臂上却托着一块破碎的石头。他们俩的肉体就是一块石头,生命就从这里迸发出来[53],迸发自她受到击打和撕裂的肉体,迸发自他颤抖屈从的肉体。

    他上楼去看她,一进屋她就对他说起波兰话来。

    他忙问:“感到很不舒服吗?”

    她看了看他,天啊,她疲惫得都听不懂这种语言了,懒得听他说话了,无法顾及他了。她极力去辨别,辨别这位在床前看着她的黄胡子男人是个什么人。她明白一些他眼里透出来的目光,可她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她闭上了双眼。

    他转过身去,脸色苍白。

    “情况还不错。”接生婆说。

    他知道,他这样会让妻子紧张的,忙走下楼梯。

    安娜抬头看着他惊恐万分地说:“我要我妈妈。”她颤抖着。

    布朗温心不在焉地轻声说:“她现在正不好受哩。”

    她看了看他,露出失望、胆怯的神色。

    “她头痛吗?”

    “不,她要生一个孩子。”

    安娜四下张望了一下,他没注意她,她孤零零的,怕极了。

    “我要我妈妈。”她吓得哭起来了。

    “让蒂丽给你脱衣服上床,你累了。”

    屋里静了一小会儿,分娩的叫喊声又打破了沉寂。

    “我要我妈妈。”孩子退缩着发出了恐惧的叫声。她是感到孤单凄凉。

    蒂丽又走过来,她的心都碎了。

    “来,让我给你脱衣服,我的小羊儿。”她哄着孩子说,“明天早晨你就能见到妈妈了,别难过,我的小鸭子,别发愁,我的小天使。”

    可安娜仍旧背朝墙壁站在沙发上不依不从。

    “我要我妈妈。”她哭叫着。小脸儿抽动着,声泪俱下,这孩子痛苦极了。

    “她正难受哩,我的小羊。今天晚上她正难受,不过明天一早就好了。哦,别哭,别哭,小宝贝,妈妈不愿意你哭,是不是,心肝儿?对,她不愿意你哭嘛。”

    蒂丽轻轻地拉住孩子的裙子,安娜劈手夺回自己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别脱我的衣服,我要妈妈。”她脸上淌着痛苦的泪珠儿,浑身哆嗦。

    “唉,让蒂丽帮你脱衣服,蒂丽喜欢你,今晚上别任性啊。妈妈不好受哩,她不喜欢你哭。”

    这孩子发狂地哭着,她实在忍不住了。

    “我要我妈妈。”她还是哭。

    “你脱了衣服就可以去看妈妈——一定脱衣服,宝贝。让蒂丽帮你脱,你是一颗睡衣里裹着的小珍珠,心肝,别哭,别——”

    布朗温直挺挺地坐着,感到脑子都发僵了。他走到屋子另一边去,只听到安娜没完没了地抽泣着。

    “别出声。”他说。

    这句话又把孩子吓了一跳。她不住地哭泣,透过泪眼,她警觉地看着一切,生怕发生什么事。

    “我要——我——妈。”孩子自顾抽泣着说。

    布朗温气得两腿直打颤。这哭声没完没了,毫无道理,让人心烦意乱。

    “你一定要脱衣上床。”他忍着火轻声说。

    他伸手去抓她,感到她哭得浑身直哆嗦。不过,他也急了,不顾一切,带着气去解她的兜兜,她想躲又躲不成,全身让他抓得牢牢的。他胡乱解着扣子和带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他让她气坏了。她一直紧张地挣扎着,可他还是给她脱下了外衣和内衣,露出了白白的胳膊。她木呆呆的,让他给镇住了,他接着干他自己的,她一直在啜泣着喊:

    “我要妈妈。”

    他闷头不语,毫无表情。这孩子这会儿是不能理解他的,她已经成了一个小木头人了,任他摆布。她就会哭,浑身哆嗦,重复着一句话。

    “哎呀,我的老天爷!”蒂丽自己也发疯般地吼叫起来。

    布朗温吭哧了好半天,一个劲儿地忙,这才把她的小衣服都脱了下来。这孩子脱得光光的,在沙发上等着换衣服。

    “她的睡衣呢?”他问蒂丽。

    蒂丽拿来了睡衣,他把衣服披在孩子身上。不过,安娜可没照着他的想法做,胳膊腿都不动弹,他不得不硬给她套上。安娜死心眼儿地站着,不顺从他,浑身抖着抽泣,嘴里就那么一句话。他逐个搬起她的腿,脱掉了她的鞋袜。

    “喝水吗?”他问。

    她一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站靠在沙发上,握着的拳头半举着。她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泪眼婆娑地抬着头,抽抽搭搭地说:

    “我——要——我——妈妈。”

    “我问你要不要喝水。”

    没回答。他双手举起这直挺挺不屈的女孩子,她那犟劲儿真把他气得够呛,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折断。

    他把安娜放在他的膝上,又坐回到炉边的椅子里,耳边还响着安娜抽抽搭搭、吸吸溜溜的哭声。这孩子直绷绷地坐着,不服他,睬都不睬他。

    他越发气恼了。大人说波兰话、吼叫着分娩,孩子又不听话、哭哭啼啼。这又怎么样?干吗要把这些放在心上?让她喊她的,让那孩子哭闹去,她们愿意这样就由她们去吧,他干吗斗这份气,由它去吧。她们要怎么着就让她们怎么着算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着,不斗气了。孩子还在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有点麻木了。

    过了一会儿,他醒来了,忙去照顾孩子。他被那张哭得泪人儿似的脸吓了一跳。他胡乱把她的湿头发往后拢了拢。安娜像一尊悲哀女神的活雕塑,还哭个没完。

    “唉,不至于那样,不至于,安娜,我的孩子,来,干吗哭起来没个完?好了,别哭了,你会哭伤身子的。我给你擦干脸,可别再哭湿了。别再哭了,别哭了,没那么可怕。哦,哦,就哭到这儿算了。”

    他的声音漠然、平静得出奇。他看着这孩子,她正气得什么似的,他要让她停止哭泣,让一切都停下来,恢复正常。

    “来呀,”他站起来转过身说,“我们去给牲口喂晚饭。”

    他拿起一块披巾裹上她,抱着她到厨房里去找马灯。

    “这大黑天的,你别带孩子出去。”蒂丽说。

    “哦,出去一下她就安生了。”他说。

    外面下着雨,黑咕隆咚的,安娜猛然被打在脸上的雨点子吓得一惊,不闹了。

    “在老牛睡觉前,我们要给它们点吃的。”布朗温把她抱得紧紧的,跟她说着话。

    雨水哗哗流进储水罐里,雨点子“劈劈啪啪”打在她的披巾上,马灯摇晃着,在一条潮湿的小路和墙基上洒下灯光,不然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开了上下门,他们进了牲口棚,这里又高,又干燥,就是不暖和也让人觉得暖融融的。他把马灯挂在钉子上,关上了门,他们就在另一个世界里了。灯光柔和地照着木头棚子,照着雪白的墙壁和一大堆干草,一件件工具投下一片片偌大的阴影,一架梯子直通黑乎乎的阁楼。外面雨声阵阵,棚里灯光柔和、气氛安谧。

    他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开始给牛备料,填满了一锅铡好的草、酒糟和一点粮食。这孩子惊奇地看着他。在新的环境下,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哭了,偶尔抽泣一下,耸耸肩,那是刚才哭得太厉害,余波未止。她吃惊地睁大眼睛,恬静不语,那样子怪招人疼的。

    梦一般的,他表面上尽管很平静,可心里却很沉重,他手提着满满一锅食料站起身来,另一只手还小心地抱着孩子。披巾的绸子边儿轻轻摆动着,食料溢出来流到了地上。他沿着食槽后的一条昏暗过道走着,母牛都从黑暗中伸出头来。孩子赶紧缩回身去。他用力保持着平衡,把锅放在食槽边上,给两头牛一边倒一半。母牛的脑袋上下使劲儿动着,拴牛的链子发出一阵阵哗哗声。牛静静地吃着草,吃得舒服而满足,就发出悠长的鼻响。

    他得来回走这么几趟才行。棚子里响着有节奏的铲子铲饲料的声音。布朗温就在这两头大家伙之间来回走动着。孩子从披巾里探出头张望着。第二次他猫下腰时,安娜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轻柔、温暖的身体贴在他身上,这样他干起活来就容易多了。

    牲口都喂完了。他放下锅,坐在一个箱子上照顾孩子。

    “老牛现在就去睡吗?”她屏住呼吸问。

    “对。”

    “它们得先把东西都吃光了才睡吗?”

    “对,你听。”

    他俩静静地坐着谛听阴影里老牛吃草时发出的鼻响和呼哧声,它们像是在跟这小牲口棚说话。墙上的马灯洒下微弱的灯光。外面还在下雨。他低头看看这块佩兹利披巾[54],这使他想起了母亲,她习惯披着它上教堂。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他无忧无虑。

    他俩静静地坐着,他的头脑恍恍惚惚的,越来越朦胧。他把孩子抱紧了,感到她哭泣时的战栗一直传到四肢上,于是他把她抱得更紧了。慢慢地,她全身放松,黑亮、警觉的双眼开始合上了。她沉入梦乡了,布朗温的头脑变得空荡荡的了。

    他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了。他刚才倾听什么来着?他似乎是在倾听远方的一个声音,那声音发自生命的彼岸。他想起了妻子,他必须回到她身边去。这孩子睡熟了,眼睛没全合上,缝隙里露出浅淡的黑瞳孔。她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呢?她的嘴巴也微微地张着。

    他轻轻地站起身朝家走去。

    蒂丽轻声问:“她睡了?”

    他点点头,这女仆走过去探视睡在披巾里的孩子,她两颊热得发红,眼圈却是苍白的。

    “上帝可怜可怜她吧。”蒂丽晃着头轻声说。

    他脱掉靴子,抱着孩子上了楼。他感到自己的心都揪紧了,为妻子捏着一把汗。不过,他还算镇静。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屋外的风声和雨水滴在储水罐里的“哗啦”声。妻子的房门下透出一丝灯光来。

    他把孩子安放在床上,没给她解开披巾,深怕她在冰凉的被褥上着凉。又怕她不便活动自己的胳膊,他又给她松了松披巾。她的眼睛睁开了,漠然地看了看他,又闭上了。他给她盖好被子,她又抽泣了一声就睡着了。

    这儿是他的房间,结婚前他就住在这间房里,对这儿他太熟悉了。他还记得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时的那副样子。

    他心绪不宁。熟睡的孩子从披巾里伸出小拳头来。他想告诉女人说她的孩子已经睡下了,那他必须到另一层楼去。他去了,那里响着猫头鹰的声音——女人的呻吟。这声音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这不是人的声音——至少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

    他下到她的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他的心都快跳到喉咙里来了,真怕她死了。可他知道,她没有死,他看到她的头发散披在前额上,嘴痛苦地咧着。在他看来她是美的——但不是人的美。她躺着,他却怕她,她跟他有什么关系呢?[55]她跟他完全是两码事呀。他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摸她攥着床单的手指,她睁开灰褐色的眼睛看了看他,她不理解他的心思。但她知道他是她的男人。她看着他,女人分娩时都这样看她的男人,看着这个在她身上创造了一个孩子的人,那目光淡漠索然,只是这一时刻中女性对男性的一瞥。随之她的眼睛又闭上了。他感到身上掠过一股寂静的火,烧着他的心,烧着他的肺腑,随后变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阵剧痛,她被疼痛撕裂了。他扭过头去不忍心看她了。但是他那颗苦煎苦熬着的心平静下来了,舒畅了。他走下楼,出了门。在屋外,他迎着雨水扬起脸来,感到黑暗正渐渐向他袭来。

    黑暗中雨水的疾速抽打使他镇定下来,他踏实了。他转进屋,怪可怜的。有一个茫茫无垠的世界,永恒不变,生命的世界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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