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这姑娘既腼腆又泼辣。她对普通的老百姓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藐视,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慈悲样子来。她很腼腆,可别人要是不喜欢她,她又会感到痛苦。除了妈妈,她很少在乎什么人。对她妈妈她是敬而远之。对爸爸,她爱他,可又要对他摆架子。可归根结底她还是要依靠他的,她父母能牢牢地管住她,可别人却拿她没办法,对他们她基本上表现出一种慈悲的态度。她最恨丑陋,最恨别人打扰或傲慢无礼。她小小年纪,就像一只老虎那样高傲、郁郁寡欢、孤独。她可以施舍,可除了她的父母外,她却得不到别人的任何好处。她嫉恨别人太接近她,像野兽,她需要跟人保持一段距离。她总是误解别人对她的亲近。
在考塞西和伊开斯顿,她一直是个陌生人。她有许多熟人,可没有一个朋友。她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让她看得上眼的,他们好像芸芸众生,分不清谁是谁。她从来不把别人当一回事。
她有两个弟弟。汤姆,黑头发,小个子,感情易冲动。她跟他很亲,但从来没产生过手足情。弗莱德,皮肤白净,人也机敏,她非常喜欢他,可从来没把他看作是一个真正、独立的人。她有点太唯我独尊、旁若无人了。
她遇到的第一个让她觉得真正有生气、实实在在的人是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她母亲的朋友。他也是位流亡的波兰人,从格莱斯顿先生[68]那里接受了一个小村庄的牧师职位,就住在约克郡。
安娜十来岁时,跟妈妈去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家住了些日子。他那时正闷闷不乐地居住在他的红砖牧师住宅里。他是一座乡间教堂的牧师,靠一年两百镑多一点的钱过日子,可他管着的却是个大教区,包括几个煤矿,煤矿上住着些新来的野蛮异教徒。他到英国北部去,期望赢得普通老百姓的敬重,因为他是个贵族。可他却遭到粗暴、残酷的待遇。他一直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他还保留着暴躁的贵族气,只是他不得不学着躲避他教区里的人了。
安娜很喜欢他。他矮矮的个子,不修边幅,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的妻子是个细高挑儿,有着波兰贵族血统,傲气十足。他讲起英语来仍旧结结巴巴的,这是因为跟妻子形影不离的缘故。在这个陌生排外的国度里,这两口子真够可怜的,所以他们俩总是在一起讲波兰话。他听到布朗温太太很自然地讲一口柔声细气的英语,为此感到很是扫兴。而她的孩子竟然一句波兰话都不讲,这更令他大为失望。
安娜喜欢见到他。她喜欢山上的这座新建的牧师大宅子,它是那么杂乱无章、荒芜、凄惨,跟玛斯比,它可以说是毫无遮拦、荒凉、粗犷。这个男爵,用波兰话和布朗温太太没完没了地聊着,边聊边打手势,蓝眼睛里充满怒火。安娜觉得他那剧烈的手舞足蹈挺有意思。她的天性使得她能跟他豪爽、奔放的举止产生共鸣。她觉得这人很了不起,她在他面前挺腼腆的,不过她喜欢他跟自己说话,在他身边她感到自在。
她说不上来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她知道他是个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69]她记不清是否见他戴过什么星、十字架或勋章,可这些的的确确像符号一样在她头脑里闪现过,留下了印象。说来说去,他是在这孩子面前代表着一个真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国王、贵族和王子们业绩辉煌,女王、贵夫人和公主们一个个居高显赫。
她认为这位斯克里宾斯男爵是个真正的人,因为他对她挺尊敬。可当她再也见不到他时,他的形象就淡漠,化作一个记忆了。他永远活在她的记忆中。
安娜长高了,变成一个笨拙的姑娘。她的双眸依然很黑,目光仍然机敏,不过变得淡漠了,不那么警觉、透着敌意了。她一头蓬松的鬈发变成了褐色,越长越茂实,她索性把头发在脑后扎起来。家里送她上了诺丁汉的一所女子学校。
这时,她一心一意要做一个淑女。她十分聪明,可就是对学习不感兴趣。起初,她觉得学校里的女孩子们都像大家闺秀那么好,她也想跟大家一个样。可很快她就失望了:她们一个个都是小气包和自私鬼,这真要把她气疯了。她家是慷慨大方之家,习惯了不拘小节,可这里的人却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真让她别扭。
她很快就变了。她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周围的世界。她不想这么下去,不想进入这个世界,一步也不想走进去。
“我才不搭理那帮女孩子们呢。”她常常带着蔑视的口吻对她爸爸说,“她们算老几?”
可让人烦恼的是,这些姑娘们不按照安娜的法子跟她相处,她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跟她相处,否则就不搭理她。所以,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段时间内她被她们勾引去了,跟她们合群了。可后来,她又反感了,对她们恨之入骨。
她爸爸问她:“你为什么不请些女孩子来咱家呢?”
她大声叫道:“是她们不来嘛!”
“为什么不来呢?”
“她们都是些无名鼠辈。”这次她用了她妈妈不怎么常说的一个词。
“鼠也好,猫也好,人家反正都是些好姑娘嘛。”
安娜是不会被说服的。她就是要脱离普通人,她特别跟她的女同学们不投脾气。她不合群,一跟别人到一起她就感到不自在。她也说不清这是她的错儿还是别人的错儿。她对这些人有几分尊敬,可不断的失望又让她恼火。她还想尊重别人,因为她觉得她不认识的人都是好人,而她认识的那些人似乎总在约束她,搞点小动作欺诈她,这真让她忍无可忍。因此,她宁可待在家中,避开世界上的别人,把他们都留在想象中。
在玛斯,生活的确是相当自在和舒畅的。没有拮据之忧,没那么多礼数,更没谁小心眼儿要占便宜,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你。布朗温太太和布朗温先生对外人的看法都满不在意,他们太与世隔绝了。
所以,安娜只有在家中才自在。在家里,人之常情和父母之间的良好关系让人活得自由自在,这些,在外面她是见不到的。在玛斯以外的地方,哪儿才能寻找到她成长的环境中那种互谅互让的气氛呢?她的父母一如既往,毫不在意谁说他们什么。而她认识的外面的人似乎嫉妒她,还贬低她。她非常不愿意跟这些人在一块儿。她依赖父母,可又想走出去。
在学校,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常常出错儿,常认为自己没脸见人。她从来都说不准是自己错了还是别人错了。她完不成功课,唉,她不懂,要是她不愿意做功课的话她为什么非做不可?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理由非要她去做呢?难道这些人,这些女教师们代表着神秘力量和更高级的好人吗?她们自己似乎是这么看自己的。可她不明白。一个女人凭什么要辱骂她,仅仅因为她弄不懂三十行《如愿以偿》[70]的台词。话又说回来了,她懂不懂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什么也不能让她相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女教师粗鄙的工作,所以,她总是抗上。她们一次又一次教训她,让她几乎要承认自己不行,承认自己天生不如别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就应该处处矮人三分。可她不服,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差。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些吹毛求疵、小题大做的人。她蔑视她们,她想报复。她恨她们。可她是在人家手心里呀。
她心目中有一个偶像:一个潇洒、高傲、雍容大度的贵妇人,完全不受卑微琐碎束缚的人。她尽可以从画像上看到这样的贵妇人,如威尔士公主亚历山德拉[71]就是她的榜样之一。安娜暗自思忖:这位贵妇人曾如此高傲、庄严,把一切低级趣味的欲望都踩在脚下。于是这姑娘把自己的发型做得高高的,再戴上一顶小帽子。她的裙子也打上了流行的裙褶,她还穿上了高雅的紧身儿呢。
她爸爸见此大为高兴。安娜趾高气扬,对伊开斯顿的小市民气的清规戒律不屑一顾,这些清规戒律还真要把她搞得名声扫地呢。布朗温可不这样想,他认为她愿意高贵就让她高贵去呗。他像介于她和这个世界中间的一块石头。
像他们家族的人一样,他长得粗壮、漂亮。他的蓝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灵气,举止稳重但不失诚挚和热情。他行事低调的习性赢得了乡邻们的敬重,他们肯为他做任何事。他虽不为他人着想,可也慷慨大方,所以别人为他效力总能捞一把回去。只要人们不打扰他,他还是爱他们的。
布朗温太太一直我行我素。她有丈夫、两个儿子和安娜,这一切就给她划定了界限和视线,其余的人都成了外人。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如梦如幻,逝者如斯,她就在这流逝的生命中忙忙碌碌、紧紧张张,可总是快乐的。她很少注意外界的事物,外面的就是外面的,跟不存在一样。她才不管男孩子们是否在斗架呢,眼不见心不烦。可要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开仗,她就会大发雷霆,他们都怕她。就算是他们打碎了火车的玻璃或是把表卖了换钱去“鹅市”大集[72]上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她也不在乎。布朗温也许对这些看不下去。可作为母亲,她觉得这些算不了什么。
倒是一些小事会惹她生气。要是男孩子们在屠宰场周围打转,她就会大为光火,学校的成绩单如果不好她也会不高兴。只要她的儿子们不笨、不比别人差,不管他们干多少坏事她也不在乎。要是他们忍气吞声,她就会恨他们。还有惹她生气的就是安娜身上的一些笨拙的地方,有时她笨拙、粗野的样子会把她气得眼里直冒火。只要没这些,她就会气儿顺,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
追求着做贵妇人的梦想,安娜长成了一位二八少女。可家里的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把她折磨得够呛。她对她爸爸很敏感。她爸爸一喝酒她就知道,只要一沾点儿酒,她就不能容忍。他喝了酒,酒劲儿就上了脸,脑门子上就暴起青筋来,目光一闪一闪的,露出一股傲慢的暴躁气,目空一切,一副嘲弄人的样子。这可把她气坏了。她一听到他高声狂叫着挖苦人,心里就又气又反感。他一进来她就迅速地先发制人制止他。
她大叫:“你真是活现眼,看看吧,喝了个大红脸。”
他回答说:“哼,我的脸还没发青呢,青了更难看。”
“准是去伊开斯顿撒酒疯了吧?”
“伊,伊顿,怎么了?”
她一跺脚愤愤地走了。他看着她,眼睛一闪一闪的,很有些开心,可又情不自禁地为遭到她蔑视感到悲哀。
这家人真怪,他们自成一体,闭关自守,俨然是一个无形中的小国家。母亲压根儿就不把伊开斯顿和考塞西放在眼里,外人对她有所求,她睬都不睬。见到外人她就害羞,那客客气气的样子可迷人了。可等来访者一走,她就笑起来:总算把人家打发走了,就跟这人再也不存在了一样。她把所有这一切都当儿戏。她终究是个外国人,心里没个底。可跟自己的子女和丈夫住在玛斯,她就成了一个小国家的女主宰,这里什么都不缺。
她始终怀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信仰。她本是罗马天主教教徒,加入英国国教是为了求得庇护。披件什么外衣倒无所谓,她有她根本的信仰。似乎她是把上帝当成神秘物来崇拜的,从未试图去弄清上帝是个什么样子。
在她心目中,她对寄托自己生命的上帝的感觉是异常强烈的。英国的教义从没有对她起什么作用,因为这种语言太陌生了。她凭感觉知道掌握生命的大神浑身闪着光,近在咫尺,可怕极了。大神就在身边,这种感觉难以言表。
她向神发出自己的光芒。她是通过自己全部的感官感觉到神的。她身上闪烁着奇妙的神秘之光,她的神秘感觉无法用英语来表达,从来没有通过英语变成思想。可她就是这样活着,活在一个强烈、美好的信念中,她的家人和她的命运都包含在这个信念中。
她让她的丈夫也服从这个信念。他跟她共同生活,对世俗观念全然不顾。她的举手投足和蹙眉都成了对他发出的信号和示意。就在这儿,在这块农田上,他经历了神秘的生、死和创新,经历了奇妙、开怀的狂喜和难以言表的惬意。这些。外人是无从知道的。他们还很富有。这些使得这两口子在这座英国的村落里显得卓尔不群、德高望重。
可安娜却对妈妈那毫无思想的感知将信将疑。她有一串珠母做成的念珠,那还是生父留下来的。这串珠子有什么意义她说不清。可每当她的手指捻着这串银白如皎月的珠子时,她就感到一股难言的激情充满胸臆。在学校她学过点拉丁文,会两句“Ave Maria”(万福玛丽亚)和“Pater Noster”(我们的父亲)。[73]她学会了念珠子,不过念得不好。“万福,玛利亚,慈悲的玛利亚,主与你同在。保佑女人中的你,保佑你孕育的果实,这果实就是耶稣。万福,玛利亚,神圣的玛利亚,祈求你立即消除我们的罪孽,保佑我们好死。阿门。[74]”
她似乎念得不大对,当把这些词翻译过来后,那意思和苍白的珠子上的意思不一样了,矛盾,而且是骗人的。每念到“主与你同在”或“主保佑女人中的你”时她就恼火。她喜欢“万福,玛利亚,神圣的玛利亚”这样神秘的字眼儿,她被“保佑你孕育的果实耶稣”和“祈求你立即消除我们的罪孽”这样的句子感动了。可这当中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怎么也不能令人满意。
她不去理这串念珠了,尽管它是用奇怪的情感来打动她的,但那不过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罢了。她把念珠束之高阁了。她的本能让她抛开这些玩意儿,她的本能就是逃避思想,逃避,以此来挽救自己。
她十七了,变得精力充沛、爱生气、郁郁寡欢,说红脸就红脸,老是心绪不宁。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跟爸爸亲近,跟妈妈作对,她妈妈那颜色发暗的嘴巴和鼻子,让人捉摸不定的阴险的样子,那稳坐钓鱼台、信心十足的架势,无缘无故的心满意足甚至胜利感,嘲笑什么时的笑声,过分让人为难的要求,更要紧的是她那当家做主的优越感,这些把姑娘气得直发疯。
她心血来潮、飘忽不定。她常站在窗前眺望,似乎要出去的样子。有时她出去和别人待在一起,可总是怒气冲冲地回家来。好像她让人瞧不起、被人污辱了一样。
全家都笼罩在一种沉闷、紧张的气氛中,在这种气氛中激情会导致其不可避免的后果。这屋里那么强烈、深沉、于无声处进行的交流使得其他人家相形之下显得贫乏、不够味儿。布朗温坐在椅子里抽闷烟儿,为人母者则默默地里里外外干她的事,心里自有她的主意。这两个人不言不语,但他们的气场确是那么强烈。他们不用讲一个字,然而他们交流了思想,他们的思想离得那么近。
可安娜却不自在了。她想离开这里,可不管到哪儿,她都会感到不如别人,似乎在那里她变得渺小了,低人三分了,于是她又赶紧往家里走。
一到家,她就闹气,搅乱了家中司空见惯的那种交流。有时她妈妈会一怒之下,对她大发一通火,丝毫没有留情、给她面子的意思,于是安娜就吓得退却了,去找她爸爸求援。
他还是听她唠叨的,可她妈妈睬都不睬她。有时安娜要跟爸爸谈,想跟他议论议论别人,还想知道点什么。可她爸爸会不安起来,他才不想硬往脑袋里塞东西呢。只是看在她的分上,他才听听这些。屋子里稀里哗啦地响着什么声音。猫爬起来,伸个懒腰,不安地向门边走去。布朗温太太一声不吭,她让人觉得怪不吉祥的。安娜说什么也不能继续吹毛求疵地发牢骚了,她觉得甚至爸爸也在跟她作对,他跟妈妈被无形地紧紧连在一起,他们两口子之间有秘而不宣、狂热的亲昵,有他们自己的路数,打搅他们、戳穿他们就会惹怒他们的。
可布朗温真为这姑娘不安。全家都让她搅乱了。她的请求是多么可怜呀,可却碰了一鼻子灰。她敌视她的父母,即使是和他们住在一起、感受着他们的魅力,她也是这样。
为了躲避他们,她试了好多种办法。她去教堂去得很勤,可那儿的语言对她来说却毫无意义:那仿佛是虚伪的,她讨厌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宗教的情感在她内心里狂奔,可是一旦这些让牧师讲出来,就变得虚伪、做作了。她试着读,可是读出来的字词也是枯燥和虚伪的,让她受不了。她于是去和女伴们待在一起,起初还觉得挺不错,可过不了多久又打心眼儿里感到厌烦。什么都那么空虚,她总觉得低人三分,好像她永远也不能舒展四肢、昂首阔步地走路一样。
她头脑里闪现出某个法国主教的刑室,在那里面,受刑者既不能站也不能舒展四肢,永远也不能。倒不是她觉得自己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感到好奇:这样的刑室是怎么建成的?她可以身临其境地感觉到,那种束缚的滋味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她刚十八岁那年,在诺丁汉的阿尔弗莱德·布朗温太太来信说,她儿子威廉要来伊开斯顿的花边厂当小制图员,也就是比学徒稍高一点。他今年二十了。来信希望玛斯的布朗温一家照顾他。
汤姆·布朗温立即写信表示给这年轻人在玛斯安排住处。诺丁汉的布朗温两口子没接受这份好意,但表示了感谢之情。
诺丁汉和玛斯的这两家亲戚从来就没有怎么相互爱护过。这也情有可原。阿尔弗莱德太太继承了三千英镑遗产,对她丈夫还心怀不满,当然对其他的布朗温家人就更淡漠了。可对“汤姆太太”她还装出些尊敬,她就这么称呼她,说这波兰女人不管怎么样也算得上一位上等妇人。
威尔[75]堂哥要来伊开斯顿的消息并不怎么让安娜激动,她见年轻人见多了,可没一个让她动情的。她一会儿喜欢这个献殷勤的小伙子的鼻子,一会儿喜欢那个的漂亮胡子,一会儿喜欢这个会打扮,一会儿又喜欢那个头发好玩或者喜欢那个说话风趣。他们不过是她开心猎奇的对象,跟哪个她都没真的。这些小伙子们!
她唯一了解的男人是她的爸爸。他威严高大如同神,对她来说他就集全部男性特征于一身了。别的男人不过就那么回事儿罢了。
她还记得威尔堂哥呢,他一身城里人打扮,瘦瘦的,头生得奇特,头发乌黑油亮,但不够密实。他这奇特的脑袋让她想起了什么,对,是一种动物,一种神秘的动物,它在树叶遮盖下的黑暗处,虽然不出来,可它活得快活,动作迅速、紧张专注。一想到他,她总会想到他那乌黑的头发和敏感盲目的头颅。她觉得他有点怪。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他来到了玛斯。这小伙子身材颀长、消瘦,很精神。他待人挺羞涩,但有分寸。他天生不注意别人,只注意自己。
安娜穿好衣服准备去教堂做礼拜,下楼时,他站起来照常礼跟她打招呼,还握了手。他的风度比她强多了,她脸红了。她发现这会儿他的上唇上已长出了一层黑黑的嫩胡须,在他宽宽的嘴巴上划出一道漂亮的线条。这真让她有点生厌。她又想起了他薄薄的、细毛绒样的头发。她感到他有些怪。
他的声音偏高,中音的共鸣也很响,这倒够奇怪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讲话。他坐在玛斯的客厅里自在着呢。他有着布朗温家族的那种粗放和稳重性情,来到这里倒是宾至如归了。
安娜看爸爸对这位年轻人亲热得出奇,心里很不是滋味。爸爸对他彬彬有礼,自个儿谦卑躬让,反倒让那小伙子神气起来。这让安娜气不忿儿。
“爸爸,”她突如其来地说,“给我些钱,我去捐款。”
布朗温问:“捐什么款呢?”
“你别装了!”她红着脸叫起来。
“你说吧,捐什么款?”
“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一个礼拜天?”
安娜感到困惑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在这个生人面前让她出洋相啊?
她又重复说:“我要点钱去捐款!”
“不就这事儿嘛?”他心不在焉地说着,看看她,又转向了他侄子。
她一步上前,把手插进爸爸的马裤兜儿里。他跟侄子谈着话,吸着烟纹丝不动。她的手在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他的皮钱包,白净的脸上泛起红光,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布朗温一个劲儿眨着眼,把坐在那儿的威尔搞得不好意思起来。衣着漂亮的安娜坐下,把钱包里的钱一股脑儿都倒在腿上:有银币,还有金币。威尔禁不住向她这边看来。安娜弯着腰俯身在这一堆钱上,手指摸索着这些不同样式的硬币。
她抬起头,黑眼睛里闪闪发光,对爸爸说:“我就想要半镑。”她看到堂哥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她,她吃了一惊,赶紧笑着冲爸爸说:“爸呀,我就要半镑。”
“行,瞧你那小手多灵巧,拿走你那一份吧。”
“安娜,你去不去呀?”她弟弟在门口叫她。
她马上恢复常态,把爸爸和堂哥都忘在了一边。
“哎,来了。”她说着拿了六便士,把其余的钱都放回钱包中去,再把钱包放桌子上。
“放这儿。”她爸爸说。她急忙把钱包揣进他的口袋里就往外走。
“你最好跟他们一起走,孩子,好吗?”布朗温对侄子说。
威尔·布朗温踌躇地站起身,不过他那金褐色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像鸟、像鹰一样迅速和稳重的目光说明他一点也不胆怯。
“威尔堂哥要跟你们一块儿去。”父亲说。
安娜又扫了这怪小伙子一眼。她觉得他总在等她去注意他。他总在她意识的门边跳动,随时都会钻进来。她才不想看他呢,跟他不对眼。
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堂哥拿起帽子跟她一起走了。这正是夏天,弟弟弗莱德从房角的灌木丛中折下红醋栗花枝插在衣扣里,她没去理会,堂哥正跟在身后呢。
他们走在公路上。她觉得心里别别扭扭的,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一眼看到弟弟扣子上别着的红醋栗花就大叫起来。
“哎呀,我的弗莱德,不能戴那东西上教堂!”
弗莱德有所戒备地看看自己胸上那粉红的装饰品说:
“为什么?人家喜欢嘛。”
“哼,我敢说,就你自己喜欢。”
说罢她问堂哥:“你喜欢这股味吗?”
他站在她身边,傻大个儿一个,却自作矜持,这真让她受不了。
“我说不清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说。
“给我,弗莱德,别让这东西到教堂里去放味儿。”她冲着小童仆似的弟弟说。
长着一张小白脸的弟弟顺从地把花递过来。她闻了闻,一声不吭地又把它递给堂哥让他作评。他好奇地闻了闻这当啷着的花儿说:
“这味道好怪呀。”
她立即发出一阵大笑,几个人的脸色马上开朗起来,小弟走起路来也活蹦乱跳的了。
教堂的钟声响了,他们穿着礼服登上了夏天的山冈。安娜穿着褐色和白色的线条相间的绸连衣裙,紧裹着她的身体和双臂,裙子后面打着优雅的衣褶。安娜穿上这件衣服可真叫漂亮。而威尔·布朗温则有点骑士风度,他穿得也挺讲究。
威尔用手指夹着微颤的红醋栗走着,他们谁也没有讲话。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堤下的朵朵金凤花,田野里芫荽花开如荼,翘首骄耸在如茵的绿草丛中时隐时现的万花之上。
他们到了教堂,弗莱德第一个走向长椅,随后是堂哥和安娜。安娜觉得自己非常引人注目,很是庄重,其实是威尔这小伙子给她长了威风。他站在一旁,让她过去找到自己的位子,然后坐在她身边。坐在他身边,她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彩色玻璃窗子的反光直向她射下来,这光芒洒在黑木椅上、石头上和破旧的通道上,洒在堂哥身后的柱子上,洒在他放于膝盖的手上。她坐在闪烁的光圈里,周身被光线和光影包围着,她的灵魂是欢快的。她坐着,忘却了这光芒,反倒总注意到堂哥的双手和静止不动的膝盖。某种奇特的东西进入她的内心世界,这东西全然陌生,跟她过去知道的东西一点也不一样。
她莫名其妙感到兴奋,她坐在一个令人兴奋的、灿烂的幻境里。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来,好像她在欢笑。她知道,某种陌生的东西正闯进来影响自己,她是多么欣喜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前从来没有过。她没去想堂哥,可他的手一动她的心就跟着一颤。
她希望,在跟牧师轮流作答时[76]堂哥的回答别太简单,否则就会转移她那淡淡的沉醉感。他为什么要强迫别人来注意他呢?这最倒胃口了。不过,她一直感觉不错。该唱颂诗了,他在她身边起立吟唱起来。这让她满意了。可突然,就在第一个字上他的音量变大了,唱起了男高音,全教堂都听得见。她为此心惊肉跳起来。他的声音响彻全教堂啦!这声音就像号角,一遍又一遍吹奏着。她抱着她的圣歌本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他还在沉稳地唱着,声音忽高忽低,自顾唱着。她忍俊不禁,惊得大笑不止,笑得浑身颤抖。她停了一阵又笑起来,直笑得流出眼泪。她惊奇,又很欣赏这歌声。颂歌还在继续,她不停地笑着,笑弯了腰,局促得脸绯红,笑得直颤,忙假装嗓子眼儿里卡着东西,咳嗽起来。弗莱德抬起头,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凝视着她。她马上恢复了常态。可她身边这粗犷、五音不全的声音一响,又让她忍不住狂笑起来。
她弯腰去祈祷,暗自对自己狠狠地责备起来,可她人跪下了,笑的余波却还没有结束。一看到他跪在祈祷垫子上的双膝,这笑的余波就又传遍了全身。
她努力使自己板起脸。这张淳朴的脸,白里透红,冷峻淡漠,就像一朵圣诞玫瑰,她戴着缎子手套的手搭在膝上,她那双黑眼睛迷茫、无神,对什么都置若罔闻,似乎是在做梦一样。
牧师的布道还在隐隐约约进行着,充满了平和的气氛。堂哥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他似乎对这布道着了迷,他把手帕贴向面颊时,什么东西掉在了腿上,原来是那枝开花的红醋栗!他低下头,惊呆地看着这玩意儿。安娜忍不住大笑起来,人人都听到了这笑声,那简直是折磨人的笑。他一把捏烂了这朵花,把花攥在手里,抬起头又聚精会神地听起布道来了。安娜又笑出声来,弗莱德忙捅捅她让她注意。堂哥虽然坐着一动也没动,可安娜注意到他的脸红了,她可以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紧攥着花儿,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安娜胸中又产生了一阵冲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身子前倾,笑得浑身直抖。这回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弗莱德不停地捅她,她气急败坏地把他搡了回去。然后她又憋不住要笑,她忙装作咳嗽忍住笑,这一忍不要紧,让她喘得要死。教堂里的人都听到了,她恨不得去死。他紧握着的手慢慢向口袋里滑去。她忍着笑,一见他在袋里乱摸索着往外掏花朵,她又要笑。
最后,她感到虚弱、疲惫、沮丧、失意、怅惘。她恨有别人在场,于是她高傲地扬起脸来,连堂哥也不去理会了。
唱最后一首颂诗时,开始募捐了,堂哥又有板有眼儿地唱起来了。她还是感到好笑,尽管她寡廉鲜耻地自我出洋相,她还是开心,有一种愉快的魔力仍驱使着她去倾听。募捐的口袋拿到面前时,她的便士攥在手套里,往外拿的时候太急了,钱滚了出来,掉在前面一排的长椅上,硬币叮当作响。她站在那里咯咯地笑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开怀笑起来,颇为丢人。
走出教堂的时候,弗莱德问:“安娜,你为什么一个劲儿地笑呀?”
“嗨,我没办法不笑。”她大大咧咧地自我解嘲说,“我说不清为什么威尔哥唱歌会让我发笑。”
“我唱歌怎么会让你发笑呢?”威尔问。
“你声音太大了。”
他们谁也没看谁。可他们都笑了,脸都红了。
大弟弟汤姆吃饭时问道:“我们的安娜,你为什么一个劲儿嘿嘿地笑呢?”他褐色的眼睛快活地扑闪着。他是唱诗班里的歌手。“惹得大伙都停下来看你。”他又说。
她感到威尔明亮的目光在盯着她,等她讲话。于是她回答说:
“都是威尔哥的歌声闹的。”
一听这话,堂哥立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露出一排整齐、尖尖的小牙,紧接着又闭上了嘴巴。
布朗温问道:“这么说他有一副好嗓子喽?”
“不,才不是呢。”安娜说,“只是那声音让我浑身发痒——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饭桌上随之响起一阵欢声笑语。
威尔·布朗温一张黝黑的脸猛伸过来,眉飞色舞地说:“我是圣尼克莱斯唱诗班的人。”
布朗温说:“噢,你们做礼拜呀。”
“妈妈做,爸爸不做。”小伙子说。
就是这些诸如一举一动或新奇的声音的小事情让安娜觉得重要。那些正经事让他一说反倒显得荒谬。爸爸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意义,白开水似的。
下午,他们坐在飘溢着天竺葵幽香的客厅里边吃樱桃边聊天。大家要听听威尔的见解,于是他就讲了一通。
他对教堂和教堂建筑感兴趣。罗斯金[77]的影响激励着他从中世纪的款式中吸取快感。他讲话有些不太利索,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他一座教堂接一座教堂地讲,什么早期教堂、中殿、圣坛、十字架锦屏、洗礼盘啦,什么雕刻、塑像和窗格啦,具体东西、具体地方细数个没完,可起劲儿了。听他这一讲,安娜的脑海里随之闪现出教堂、神话、发人深思的沉重的圆形石头,透过一道昏暗的彩色光线能看到模糊的什么东西,它隐入黑暗中。哦,那是一张高悬着的令人愉快的神秘帷幕,更为渺远处是一座祭坛。这是一次真正的经验,她被带去游历了一趟,游历的这块土地似乎被一座宏伟的教堂所覆盖。这是一块冥冥中的土地,它因着一个无名的神灵而颤抖着。
她扭头向窗外望去,和煦的阳光下枝繁叶茂的丁香让她心里很不是味儿,或者这就是镶了宝石的玻璃吗?
他谈起了哥特式[78]的、文艺复兴式的和垂直式[79]的建筑,还谈到早期的英国式和诺曼式。他的谈话让她震惊了。
“你去过南威尔[80]吗?”他说,“我有一次中午十二点在那儿的教堂的院子里吃饭,教堂里的铃铛正奏着颂歌。”
“啧啧,南威尔的教堂真美。粗重的,哦,有一个粗重的大拱门,低低的,架在粗大的柱子上。那拱门伸出来的样子太雄伟了。”
“还有,那个祭司席怪小巧的。不过,我还是喜欢教堂的主建筑。还有,嗯,还有那儿的北廊——”
那个下午他很激动,屋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说话。他周身烧着一团火,激情满腔,过去的经历都在他眼前实实在在地闪着光。
他叔叔眨巴着眼听他说话,有所触动。婶婶伸着脖子谛听,一张肤色暗淡的脸凑了过来,也有所触动,不过她还被别的东西分着心,只有安娜的脑子在随着他转。
晚上,他迈着快步儿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泛着红光,似乎刚结束了一场销魂荡魄、充满激情的幽会。
光仍然在心中闪烁,火依然在燃烧,心就像熊熊烈烈的太阳。他为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生活和内心自我得意起来。他随时都准备着再去玛斯。
安娜不自主地盼望他来。是他使她得到了解脱。是他拆除了她经历中的墙界。他是墙上的一个窟窿,透过这个窟窿她看到了外部世界灼热的阳光。
他来了,有时,不是经常,重又提起那陌生遥远的真实生活。有时他也谈起他爸爸。他恨爸爸,恨到说不清是恨还是爱的程度;谈到他妈妈,他爱妈妈,爱到说不清是爱还是恨,还是跟她作对的程度。他说出来的话不成句,发音也含混不清,可他那美好的声音在姑娘的灵魂里回荡着,让她跟他的感情共鸣。他的声音时而火辣辣、硬朗朗的,时而带着奇怪的鼻音,像猫在叫,时而踌躇、局促,时而被笑声打断。安娜让他迷住了。她听他讲话时浑身像有火在烧燎,她爱这火。这个时候,父母对她来说成了生活中毫不相干的人了。
几个星期以来,这小伙子来得频繁,大家都欢迎他来。他坐在他们家人当中,黝黑的脸庞熠熠发光,宽阔的嘴巴上透着渴望和嘲弄,不时咧开嘴笑笑或嚅动一下。他的眼睛就像鸟儿的眼睛一样明亮,让你根本看不清眼睛的深度。布朗温愤愤地思忖着:要想管住这小子是不可能的,他就像一只龇牙咧嘴的公猫。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
起初,这小伙子说话时脸对着汤姆·布朗温,然后冲着婶婶,因为她比叔叔更能欣赏他的话,最后转向了安娜,从她那里他得到了自己想得到但从老两口儿那里却得不到的东西。
就这样,这两个年轻人原来听老人的,现在离开他们自成一个王国了。有时布朗温会生气,是侄子惹他生气的,这孩子似乎太特别、太有主意了。他的个性是够强的,可他太心不在焉,我行我素,就像猫一样。一只猫在主人于几步之外痛苦扭动时会默不作声地趴在地毯上,别人的事跟它毫无关系。那么,除了他自己本能要做的事以外,这孩子还会去关心什么呢?
尽管布朗温生气了,可是他还是喜欢这个侄子,让着他。布朗温太太可是让安娜气坏了,这个安娜,一受这小子的影响,马上就变了。母亲喜欢这小伙子,他毕竟不是外人,可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对他那么着迷。
就这样,这两个年轻人渐渐从老两口那儿脱离出来,自己去搞点名堂。为了讨好叔父,他就去花园帮忙;为了讨好婶婶,他就跟她大谈教堂。他跟着安娜,就像姑娘身后的一个长长的、执着、坚定不移的影子,这尤其招布朗温生气。一见他侄儿这龇牙咧嘴的笑,他就气得不行,他管这种笑叫猫咧嘴。
安娜又变得淡漠,自作主张了。她开始跟父母分道扬镳,这真把她妈妈气得够受。
可是追求继续进行着。安娜可会找机会晚上去伊开斯顿买东西呢。她总是由堂哥陪着回来,他稍稍错后一点走着,伸着脖子把头都伸到她肩膀上来了,真像传说中的魔鬼盯着林肯城[81]那样。布朗温嘴上话不好听,可心里欢喜。
威尔·布朗温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如此激情满腔。有一天晚上,当他们从伊开斯顿回家时,他在门口拦住安娜,吻了她。那时他似乎感到黑暗中有什么击了他一下,进门以后,安娜的父母抬起头审视着他俩,这可刺痛了威尔。他们有什么权利那样看他们!让他们一边去或者看别的什么地方去吧。
小伙子一路走回家,天上的群星在他头上旋转,他的心狂暴、执著,因为似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阻碍着他,他真想把这东西捣个稀巴烂。
姑娘呢,正着了魔。她在屋里踱着步,对她的父母置之不理。魔力驱使着她踱来踱去,似乎她成了个隐身人,她确实对他们视而不见,这让她父母恼火,可他们不得不顺着她。她就在屋里痴迷、旁若无人地溜达着,一溜达就是好半天。
他的心头也同样笼罩着黑暗。他似乎隐身在某种紧张、狂暴的黑暗中。他的灵魂、他的生命剧烈地躁动着,对此他完全无能为力。他的头脑里一片昏暗。他飞快地、机械地干着工作,搞出来一些漂亮的产品。
他最喜欢木刻,他为她做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枚往黄油上压花样的印模,上刻一只神话中的鸟——一只有点像鹰的凤凰。这只凤凰扑棱着一对匀称的翅膀从一圈微微燃烧着的美丽火焰中腾空而起。
他把这件礼物赠给她的那天晚上,安娜还没拿它当一回事,可到了早晨,待黄油一做好,拿出他的印模换下那只旧的刻着橡树叶和橡子的木头印模时,她极好奇地等着看结果。真神了,杯口样大的地方,线条奇怪地从光滑的边沿开始往里七扭八拐地勾画出一个粗笨的鸟儿来。她按了一下,怪呀,提起印模来,她看到那只鹰钩鼻子鸟挺起了胸脯儿,她欢喜地一遍又一遍地印着,每印一次她都觉得又有一个新东西诞生,每一块黄油都印上了这个奇怪的生机勃勃的图案。
她把这东西拿给父母看。
“还挺漂亮的。”妈妈说着,脸色开朗了一些。
“漂亮啊!”爸爸高声叫着,继而迷惑不解地问,“唉,这叫什么鸟?”
以后的几星期中买黄油的顾客也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黄油上是什么鸟呀?”
晚上他来了。安娜拉他到牛奶房里让他看。
“喜欢它吗?”他问道,他那洪亮奇特的大嗓门儿在她内心深处回荡着。
他们很少相互抚摸,他们只是愿意挨得近近的单独待在一起,他们之间还有距离。
冷清的牛奶房里,雪白的大奶油锅上方红光高照。他猛地转过头来,可他看到一切却是那么冷漠、那么遥远。他微微张开嘴巴,勉强笑了一下。她站着,低着头扭向一边。他想贴近她,他曾经吻过她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一块圆圆的黄油上。印上去的鸟儿在烛光下的阴影里挺起了胸脯。是什么在约束着他?她的胸挨近了他,他则像一只鹰一样扬着头。她一动也不动。突然,他以一个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轻轻地搂住了她,把她拢近了,这一切都做得迅速、利索,就像一只扑食的鸟,俯冲下来,越来越近。
他吻着她的脖颈。她把头闪向一边看着他,黑黑的眸子里闪着火一样的光。而他的目光则是坚定、明亮的,透着某种狂热的目的和喜悦,就像一对鹰的眼睛,她感到他在飞进她的火焰中,像一把火炬,像一只闪光的鹰。
他们互相凝视了一阵,都觉得对方陌生但又很近,就像一只鹰在下扑、俯冲直至跌进深不可测的火焰中去。她拿起蜡烛,他们又走回了厨房。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老是走到一起可又很少接触,更很少亲吻,常常是嘴唇一碰做个样子罢了。可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不熄的火焰,她常在半路停下来,像要回味什么,又像要发现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忧郁,神情专注,他没有准备去听她对他讲些什么。
一个八月的雨夜,他来了,夹克领子翻立着,扣子扣得紧紧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刚从冷雨中走来,他看上去是那样修长、轮廓清晰,她一下子爱他爱得不知所措了。她热血沸腾,可他却坐着跟父母闲扯,这不能不让她生气,她现在想抚摸他,一个心眼儿地想抚摸他。
她那容光焕发的奇特神情令她父亲发疯,她黑眸子凝视着那年轻人,那火样的眼神令他一时胆战起来。
她进了厨房的内间,拿出来一盏马灯,进屋时,父亲一直盯着她。
她对堂哥说:“威尔,跟我来,我想看看老鼠洞有没有堵上砖头。”
她爸爸嗔怪地说:“你用不着去看嘛。”
她理都不理爸爸。这可叫小伙子夹在中间作难了。爸爸的脸涨红了,蓝眼睛凝视着她。姑娘站在门旁,头稍稍后仰着像是在暗示这小伙子必须跟她去。小伙子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默默地、不动声色地跟姑娘走了。布朗温只感到血直往脑门子上涌。
雨正潇潇。马灯照亮了碎石子路和墙根。她来到一架小梯子前爬了上去,他把马灯递给她,然后也爬了上去。阁楼的鸡窝里,一大窝鸡抱团栖息在高处,红色的肉冠子就像一串串火苗儿,明亮的眼睛都大睁着。一只母鸡转了一下身子引得别的鸡都气愤地乱叫起来制止她。公鸡卧着观察动静,脖颈上黄灿灿的羽毛真像透明的玻璃。安娜从肮脏的地板上走过去。威尔蹲在鸡窝里望着她。在裸露着红瓦的房顶下,灯光显得很柔和,姑娘在另一个角落里蹲下身子。那边又传来一只母鸡跳离栖木时发出的哗哗的声音。
安娜走回来了,停在下面。他正在门边等她,蓦地,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整个身体靠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冲撞着他的身体,低声喃喃地说:
“威尔,我爱你,我爱你,威尔,我爱你呀。”她喊得肝胆欲裂。
他甚至不大吃惊。他双臂搂住她,骨头都酥了,渐渐朝后靠在墙上。鸡室的门开着,外面,黑暗中狂风以强劲的力量和神秘的速度卷着雨点子斜潲过来。他搂住她,似乎两个人都在剧烈地震颤摇摆着,黑暗中他们搂得更紧了。敞开的鸡房外面一片黑暗,大雨滂沱,拉开了一道雨幕。
“我爱你,威尔,我爱你。”她呢喃着,“我爱你,威尔。”
他搂着她。静静地,他们似乎成了一体。
汤姆·布朗温在屋里等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出来,来到院子里。他看到了从阁楼鸡窝的门里伸出的一根雾蒙蒙的棍子,他几乎弄不清那是雨中的光柱。他还往前走着,直到灯光依稀照在他身上他才抬头朝上看去,透过浑浊的光影他看到小伙子和姑娘在一起,小伙子背靠在墙上,头埋在姑娘的头发里。这位长者看到了他们,虽然雨幕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可毕竟灯在照着他们,他们以为在夜里还挺隐蔽呢。布朗温甚至看到灯光下他们身后干燥的鸡室,看到了屋里的阴影和憩栖着的鸡群,鸡棚上方的马灯在地板上投下了奇形怪状的影子。
在他心里,愤怒和自惭斗争着。安娜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她这是要把自己毁了呀。她还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浪费了自己多少青春。想到此,他感到忧虑、恼怒、痛苦。他难道老了,老到让她成家的年龄了吗?他老了吗?他还不老,他比那个搂着她的毛头小子要年轻。谁了解安娜,是他还是那个痴心的小子?如果她不属于他自己,那她属于谁呢?
他又想起妻子生小汤姆的时候,他深夜里抱到这座谷仓里的那个孩子。他记得这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他怀里抱着她那柔软温暖的身体。现在她会说他不中用了,她要走了,用不着他了,她会在他心上留下他不能忍受的空虚,他受不了这个。他简直要恨这姑娘了,她怎么敢说他老了呢?他在雨中继续走着,他痛苦,他怕老,他为被迫抛弃他视为生命的东西而愤懑,想着,他出了一身冷汗。
威尔·布朗温没跟他的叔父告别就回家了。他抬起头,让雨水淋着自己发烫的面颊,神情恍惚地走着。“我爱你,威尔,我爱你。”他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这几句话。纱帐撕开了,他赤身裸体来到这浩渺的尘世,他战栗着。[82]墙壁把他与室内隔开了,让他浪迹在这漫漫的空间里。穿过这漫漫的空间他稀里糊涂地要走向何方呢?在这黑暗的尽头,全能的上帝在哪儿呀?他在什么地方正襟危坐,依然推动着他?“我爱你,威尔,我爱你。”每当这几个字敲击着他的心房,他就会吓得发抖。他不敢去想她的面孔和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他不敢去想她那张奇怪的变了形的脸庞。无形的上帝那火光闪闪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揪住了他。[83]他顺从地、恐慌地走着,他的心被攥住了,在上帝的触摸下燃烧起来。
日子一天天静悄悄地在冥冥之中过去了。他去看安娜,但他们再一次变得拘束起来了。汤姆·布朗温阴沉着脸,蓝眼睛里透着忧郁。安娜在表白自己的感情后变得难以捉摸了,她那白皙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极为木然。她妈妈低着头在她自己那秘而不宣的世界里游动着,内心里十分充实。
威尔·布朗温一拿起凿子干起木雕来就充满了激情,真的,是他胸中的激情激励着他用钢錾去雕刻。这时他正刻一幅“夏娃诞生”图,这是他的夙愿。这是他给一座教堂刻的浅浮雕镶板。亚当睡着,似乎很痛苦,而上帝——一个模糊的庞大身影正揭去纱帐伸出一只手向他扑过来。夏娃,一个娇小赤裸的女体正从亚当撕裂的半边身子上生长出来,像一团流火爬向上帝的手臂。
现在他正在刻夏娃。这是一个消瘦、有灵气、还未成熟的形象。一股激情驱使着他颤巍巍地操刀去轻轻刻她的腹部,刻出一个坚实但尚未成熟的小腹来。这个硬挺挺的小身体,线条清晰,正经受着诞生的痛苦、折磨和兴奋。他触到她时,手颤抖了。他还没有完成过一个形体的雕刻呢。上方,树枝上有一只鸟正展翅欲飞,一条蛇盘着树正向它伸过来,这幅图他还没做完。最后,他终于怀着一腔激情,颤抖着刻成了他的夏娃崭新、清晰的造型。
在夏娃的两侧和远处,两头都有两个用翅膀遮住面孔的天使[84],这些天使就像一棵棵树。当他在夕阳下走向玛斯时,他就感到这些遮住面孔的天使都向两边站开了,四周的黑暗就是他们把自己的面孔遮了起来投下的阴影。当他走过运河大桥时,夕阳正洒下最后浓烈的余晖,天空已呈深蓝色,天际上有星星在闪烁,星星从遥远的天际铺展到夜幕下纵横的阡陌上,铺展到天边模糊的水晶带上。
她像一盏闪亮的灯在等待他。好像他的脸被遮住了一样。他不敢抬起头去看她。
这是燕麦收割的时节。一天傍晚,他们穿过农家房舍走出村庄。灰色的天际上悬着一轮金黄的月亮。暮色中高大的树木婆娑婀娜,挺立在路边。安娜和小伙子沿着篱笆墙默默地走着,墙根下的草地上都是马车压出的黑糊糊的车辙。他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一片开阔地带,这里似乎还有一线天光辉映着他们的面庞。阴影里堆放着收割后的一捆捆麦子。很多麦捆像人一样倒在地上,还有的堆成了垛,就像傍晚朦胧的月光下一艘艘船只,渐渐驶远了。
他们并不想回转,可他们要走向何方呢?冲着月亮走吗?他们分开走着。
安娜说:“咱们把麦捆堆起来吧。”这样,他们就能在这旷野里待下去了。
他们穿过收割后的茬子地来到长长的麦垛的尽头。这块地可真挤,一捆捆麦子竖立着,还有一些没打捆的麦子铺了一地。
天空是银灰色的,她向四周张望一下,发现树木在远处若隐若现,像传令兵一样等待着前进的命令。在这朦胧的月色中,她的心像是一只响铃儿,她真怕别人听到这铃声。
“你捆这一行。”她说着跨过去,站在另一行躺着的麦捆边上,手插进麦捆里,一手提起一捆沉重的麦子。尽管沉重的麦捆直碰她的身体,她还是把它们都运到了空地上去。她猛地把两个捆往地上一摔,然后轻轻地把它们拢到一堆,这两捆就头顶头靠在一起了。暮色中他模糊的身影走了过来,他也提着两捆。她就等在附近。他轻轻地把他的两捆靠在她的麦捆旁边。他见麦捆有些不稳,就把它们往一起拢了拢。庄稼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哗哗的泉水声。他抬起头笑了。
她冲着月亮转过身,每当她面朝着月亮时,皎洁的月光就似乎穿透了她的胸。他顺从地走到对面去,那儿是一片朦胧中的空地。
他们弯下腰,抓住湿漉漉、柔软的麦穗儿,竖起沉重的麦捆儿,然后又走了回去。她总是先到,放下手里的麦捆,又把其余的都斜靠在一起,这时,他携着麦捆的模糊身影随后也到了。她转过身去,只听到他手中的麦子嚓嚓相碰的声音。她从月亮和他模糊的身影之间走了过去。
她又提来两捆径直向他走来时,他刚直起腰。他从不远处走过来。她放下麦捆,把它们码成跺,码得不稳当,她的手一直在抖。她猝然转过身去,面对着月亮。月光洒在她的胸脯上,她觉得似乎她的胸脯和月光一起起伏波动着。他不得不把她那掉下来的两捆重又码上去。他默默地干着,劳动的旋律又把他载远了。她正走过来。
他们一起干着,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的脚步和身体是随着同一个节奏和旋律移动的。她弯下腰提起沉沉的麦捆,扭脸看看黑影里的他,径直穿过茬子地走了。她踌躇地放下她的麦捆,她听到麦子在哗哗作响。他走近了,她必须转开。于是,皎洁如水的月光又洒在她的胸脯上,教她看上去像是在随波起伏。
他稳稳当当、专心致志地干着,穿梭般地在割后的秃茬地上来回忙碌着,把麦垛码得越来越长,渐渐向那模糊的树木逼近了,他的这一溜跟她那一溜慢慢接上了。
她总是赶在他来到之前离开,他一来她就走,他一走,她就回来。他们难道就永远不碰头吗?会的,渐渐地,他心中低沉的声音会传向她,与她共鸣,将她吸引过来跟他碰头,直到他们走到一起,就像麦捆一样窸窸窣窣,相依相碰。
他们继续干着活,月光更加清晰、明亮了。月光下的麦子在熠熠闪光。他弯下腰去提麦捆,麦捆离开地面时发出刷刷的声音,就像一具具沉重的人体碰撞他,他眼前闪过一片耀眼的月光,然后,他开始码垛,她这时正走过来。
他在等她,双手在麦捆里胡乱摆弄着。她来了,可她却后退站着,直等到他离开。他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他向她说话,她随口答应着。她看到月光掠过他满是疑问的面孔。但他们之间隔着距离。他转身走了。他们又有节奏地干起活来。
为什么他们之间总隔着一段距离呢?为什么他们不在一起呢?为什么她从月光中走出来要踟蹰、要躲着他呢?为什么他也躲着她呢?他的心在不停地打着小鼓,冥冥地,他的意志淹没了一切。
他劳动的节奏中这时注入一个休止符——一个坚定的目的。他弯下腰,提起一个捆儿向她那边挪过去,把麦捆放到月亮地里就像放到了她的怀中,然后又转过身去搬。他一个劲儿地憋足力气提起麦捆晃晃悠悠地把它们运到地中央,一个劲儿地赶着她跟自己打照面,一个劲儿地干着自己这一份,靠近她,终于超过了她。月光下,他们过来过去,默默地、专心地干着活计。一会儿麦捆刷拉拉响,一会儿又鸦雀无声,一会儿又是麦捆刷拉拉的响声。他的麦捆的声音响得快了起来,跟她的同步了。她的麦捆刷拉拉单调地响着,他的麦捆响得越来越近了。
最后,他们面对面站到了麦垛前,手里都提着麦捆。月光辉映着他,他全身银白。月光下,他那被阴影笼罩着的面孔把她吓了一跳。她在等他。
“放下你的麦捆吧。”她说。
“不,该你了。”他的声音有点苦涩,却是固执的。
她把麦捆靠在麦垛上。他看到了麦穗中她的手在闪光。于是他丢下手中的麦捆,颤抖着张开双臂去拥抱她。他够着她了,他要吻她,这是他的特权。她的气息带着夜气的氤氲与麦子的芬芳是那样的甘美。他的脉搏跳动着,催他去亲吻她,他用吻来求爱,可她却不那么顺从他。他盯着她鼻翼上的月光流连忘返!她浑身沐浴着月光,可她的内心却是黑洞洞的一片!他拥抱着整个夜色,黑暗和光明都在他的怀中,他拥有这一切!整个黑夜都待他去揭示,待他去冒险,待他进入所有的神秘境地中去发现所有的新大陆。
胜利在望,他颤抖了。他的心像一颗星,闪烁着炽烈的光芒!他的吻越来越深了。
“我的爱!”她低低地呼唤着,这细细的声音对他来说像是来自月光下遥远的地方。他对此根本感觉不到。他屏住呼吸,颤抖着、倾听着。
“我的爱!”又是一声低低的呼唤,带着哀怨。像是夜幕中一只看不见的小鸟儿在叫。
他害怕了,他的心颤栗着,都快碎了。他动不了了。
“安娜。”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似乎是从远方回答她。
“我的爱。”
他逼近她,她也逼近了他。
“安娜。”他带着惊奇和爱的剧痛叫了一声。
“我的爱啊!”她的声音变得狂热起来。
他们的双唇接吻了,这是热烈、意外、长久、真正的吻。月光下他们一直吻着。他吻她,她回吻,然后又一起接吻起来。这时,他又想起了什么,他真怪。他需要她,太需要她了。她是个新奇的东西。他们拥抱着站在夜色里,一动也不动。他全身震惊得直颤,好像遭到了一击。他想要她,他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可这么大的震惊让他承受不了,他以前从来没意识到。他颤抖着试探,恨自己是个废物,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轻轻地去拥抱她,轻柔再轻柔。内心的冲突过去了,他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只是想要她。他内心里坚定了一个信念——她是他的。他真是又喜又怕,在开阔的月亮地里有些手足无措。他透过她的发丝去看月亮,月亮好像一个透明的流体在游动。
她叹了口气,似乎清醒过来了,她又亲了他一下,然后从他怀里摆脱出来,拉着他的手。她离开了他的怀抱,这让他痛心、懊恼。她干吗离开他还要攥住他的手呢?
“我想回家。”她说。她看他的那眼神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他紧紧拥住她,如醉如痴,寸步难行,他不知道该怎么动弹。她拉着他走开了。
他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无助地走着,她只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突然,他的头脑里闪过一个简单明确的解决办法,他说:“咱们结婚吧,安娜。”
她沉默着。
“我们结婚吧,安娜,啊?”
她在田野里停下来吻了他,满怀激情靠在他身上,这副样子真让他摸不透,真摸不透,可他不管这些,结婚是迫在眉睫、势在必行。他需要她,他需要跟她结婚,他要彻底占有她,让她永远是自己的。他等待着,急切地等待着圆满的结局。可心里总有点恼火。
那天晚上,他对叔叔和婶婶说了这件事。
“叔叔,安娜和我想结婚。”
“啊?!”布朗温说。
布朗温太太说:“怎么结呢?现在你们没有钱呀!”
小伙子的脸“唰”地变白了,他恨这种话。他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鹅卵石那样透明、不可改变。他对此想都不去想,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但明镜样的心里却自有主张。
布朗温问他:“你跟你妈妈说过这事吗?”
“没有,不过我星期六会告诉她的。”
“你要回去见她?”
“是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寂。
“你拿什么结婚?靠你一星期挣来的一镑吗?”
小伙子的脸又变白了,似乎他的精神受到了伤害。
“我不知道。”他说着,眼里透出鹰一样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叔父。
布朗温气得跳了起来,说:
“你应该知道。”
“我以后就会有钱的,”侄子说,“我先筹一笔款子,将来还。”
“嚯!为什么这么急呢?她才十八,你才二十。你们俩这个年龄还不能随心所欲,要怎样就怎样还不行。”
威尔·布朗温低下头,尖锐疑惑的目光迅速扫了叔父一下,真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鹰。
“她多大,我多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我现在和我三十岁的时候会有什么不同呢?”
“会大不一样的,好好想想吧。”
婶婶问道:“你没经验,既没经验又没钱,这两样你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小伙子问:“婶婶,你说我缺少什么经验呢?”
要是布朗温没有被气坏,如果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就会答应让他们结婚的。
威尔·布朗温回到住处,特别无动于衷。他感到他不能从既定的目标那儿撤退,他铁心了。要改变主意毋宁被毁灭,他才不会被毁灭呢。是的,他没钱,但他可以从什么地方得到一些钱,这都不在话下。他睁着眼躺了好几个钟头,心里既坚定又敞亮,什么也不用去想,他的心越来越坚定,不可改变,然后,他呼呼地睡着了。
似乎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块坚硬的水晶石,他可以战栗、大受其苦,可这颗心没有变。
第二天一早,汤姆·布朗温憋着一肚子气恶狠狠地问安娜:
“你们干吗要闹着结婚啊?”
她站着,脸色有一点发白,黑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个野兽意欲保护自己时的敌意和警觉的目光,敏感地颤抖着。
“我就要结嘛。”她随口说道。
他的火气又上来了,他真想揍她。
“你要结、要结,你这是图的什么呀?”他嘲弄说。
于是,儿时的愤懑、六亲不认的毛病,一个粗野、孤单无援的小东西心中激荡着的敌意又回到了她身上。
“我要结,就是因为我要结。”她像小时候那样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你不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早就死了,你不是我父亲。”
她仍然是个外姓人,她并不认他。残酷的刀子砍下来,刀砍进布朗温的心灵深处,把他与她的关系砍断了。
“不是又怎么样?”他说。
他受不了。做她的爸爸,做她的爹爹,这是他一直视为珍贵的感情啊。
一连几天,他无所事事,像得了恐吓病似的。他老婆茫然不知所措。她不理解这些,她只是以为,安娜的婚姻受阻是因为威尔没有地位没有钱。
家里静得可怕。安娜尽量做到眼不见、心不烦,她可以一个人孤单地待上几个钟点。
在诺丁汉闹了几场笑话后,威尔·布朗温回来了。他也是脸色苍白、表情淡漠,可他的主意没有改变。他叔叔恨他,恨这个残酷、顽固的小伙子,可到头来他还得把给安娜的那笔股份交给威尔,那可是值两千五百镑啊。威尔看看他的叔叔,他把玛斯的一大笔资金都给了他们。不过这只能让这小伙子更冷静、更坚定。他有他的一定之规,让人难以捉摸。他把这股份交给了安娜。
收到股份后,安娜整整哭了一天,眼睛都哭肿了。晚上,她听到妈妈上床了,就溜下楼来躲在门洞里。她看到父亲像一尊石碑那样沉默地坐着。他慢慢地转过头来。
“爹爹,”她在门洞里喊着奔过去,肝肠寸断地啜泣起来,“爹爹,爹爹,爹爹。”
她双臂抱住他,面向他蹲在炉前地毯上。他身材高大,搂着他可真舒服。但是,有什么刺痛了她的心,让她难以忍受,她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抽泣着。
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沉默地坐着,心里一片凄楚。他不是她的父亲,她毁掉了这可爱的形象。那么他是谁呢?他离开了那些生活还没有进展的人,他离开了她。他们是两代人,他老了,从热烈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他心中的火焰中有那么多的灰烬,冰凉的灰烬。他感到自己的心不可避免地变凉了,他痛苦地忘却了这团火,他就在冷清的一大把年纪和孤独中闲坐着。可他是个有老婆的人呀。他谴责自己,嘲笑自己这种依恋年轻人、总想让年轻人属于自己的情思。
这个偎依着他的孩子,想她那位孩子气的丈夫了,这是很自然的。为此,她要从他汤姆·布朗温这里得到帮助,从而她才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可她不需要爱——不需要他这个臃肿的中年人对她的爱。他们之间为什么要有爱呢?他们之间除了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自愿相助还能有别的什么呢?他是她的卫士,仅此而已。他的心冷如冰霜,面孔冷漠无情,他比一尊塑像都更难感动。
她爬上床去,哭了。但她要嫁给威尔·布朗温了。到那时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布朗温怀着一颗冷酷的铁石心肠上床了,他咒骂着自己。他看看妻子,她还是他的妻子,黑亮的头发已依稀露出些银丝。岁月增长了,可她的面容还是那么漂亮,她整整五十岁了,看着她,他心里多么酸楚啊!他真想把自己那仍然放荡地追逐着青春生活速度的心割掉。他多么恨自己呀!
妻子很动人,正当年。她还年轻,还有些少女的鲜活和天真。可她不像他那样仍然管不住自己去要求更多的斗争和控制权。她是很遵从自然规律的,而他则是可恶的,他不顾自然规律硬逞能,不肯放手。这家伙真可恶,这个贪婪的半老头子,他非要像个恶魔一样在生活的路上当绊脚石不可。
他一生中失去了什么呢?难道他那贪婪的心没有得到满足?他不是在学校时有过一位朋友,他不是有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安娜吗?他尽做了些什么?朋友没交成,也不是个争气的儿子;不过,他经历了跟妻子在一起时得到的满足,这就够了;他不愿意对安娜那样,可他没得到满足,这真让他伤脑筋。
难道他的生活就一无是处?他难道没什么东西、没有什么成就可以示人吗?他不去计算自己的工作,谁都能干那个。他只知道跟妻子这漫长的婚姻是情谊深厚的,不知道别的。真怪,这就是他的生活,你就是说什么,这也该算点什么吧,这是不朽的。对谁他都可以说这话,他为此感到自豪。他怀里搂着妻子躺下,她仍使他感到满足,跟以前没两样,这就是一切的一切,没什么别的好说。是的,他为此而自豪。
可汤姆的内心是痛苦的,他仍然不满,他窝了一肚子气,因为一个姑娘竟对他毫不关心。他爱自己的儿子们,他们也是他的孩子。可跟这姑娘在一起,生活就成了一种更富有创造性的生活了,他同样需要这种生活。啊,他感到羞耻,他要先毁掉自己然后再消灭自己。
真累人啊!不管你长多大,总是没个平静的时候。一个人永远无法正确,永远无法体面,永远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似乎他的希望是在这姑娘身上。
安娜很快又陷入对那小伙子的柔情蜜意中去了。威尔·布朗温把婚期定在圣诞节前的那个星期六。他在等她,就这么兴高采烈、毫无疑虑地一直等到那个时候。他需要她,她是他的。在这天到来之前,他都生活在悬念之中。结婚的日子——十二月二十三日,对他来说已经绝对地到了,他就生活在这个日子里。
他没有扳着手指数日子,可他像一个乘船旅行的人一样,船不进港他是安不下心来的。
他搞雕刻,在工作间工作,去看望她,这些都不过是等待的形式,他什么问题也不去考虑。
她更加生气勃勃了,她要享受求爱的乐趣。他似乎来去如风,说不清为什么和到哪里去。可她就愿意他在跟前,对她来说他是生活的核心。仅仅抚摸他就够令人心里美滋滋的了。而对他来说,她是生活本身。当他在伊开斯顿自己的屋里雕刻时,头脑中她的形象就像在玛斯的厨房里她坐着凝视他时一样。他的心了解她,可他的外部感官却似乎失灵了,他看她不用眼睛,听她不用耳朵。
可是有时候,他拥抱着她时,会颤抖着神魂颠倒起来。他们有时会在粮仓里默默地站着拥抱起来。她的双手触到他年轻、富有张力的躯体,她欣喜若狂,简直受不了。一想到他是她的了,她就兴奋地想跳。他的身体是那么灵活、那么迷人,是她的世界中唯一的真实。在她的世界里,曾有过一个男人有如此这般有力动人的躯体,然后又有一些影子样的男人,但那都是不真实的。只有在他身上,她才触到了真实的核心。他们在一起,他和她,在秘密的心脏里。她把他拉过来,拉过他的身体——一切生命的中心,从这坚如磐石的躯壳里流淌出生命的泉水。[85]
而对他来说,她是一团烧燎他的火焰,这团火顺着他的四肢烧上来,烧过他的全身,直到把他烧成灰烬,直到他失去意识,成为她的火焰的黑暗导体。
有时,黑暗中一只母牛会发出咳嗽声,传来慢吞吞的反刍声。他们觉得这些似乎是在他们周围流动,从他们身上淌过,就像热血在母腹中流过,产下幼崽。
有时,在寒冷的日子里,这对恋人就站在马厩里,空气中弥漫着热烘烘浓烈的马尿味。乘夜晚值夜的当儿,他渐渐地了解了她,他们相依在一起,挨得愈来愈近,一个个亲吻越来越温柔、中意。于是,在漆黑的夜里,当一匹马突然蹬腿站起来发出烦人的雷鸣声时,他俩会像一个人那样去倾听,像一个人一样有所感知,他们都提防着这里的马。
汤姆·布朗温在考塞西为他们租下一座房子,租期二十一年。看到它,威尔·布朗温立即眼睛一亮。这座房子建在教堂旁边,屋旁和房前绿草茵茵的花园边长着墨绿的老紫杉树;方方正正的红房子,房子上铺着石板顶,房檐很低,窗户也开得靠下。屋里有一间细长的牛奶房兼洗涤间和一间铺着大石板的厨房,从厨房踏上一个台阶就到了一个低矮的前厅。横在天花板上的桁条都粉刷过了。墙角里摆着柜橱。透过窗口向外望去,可看到绿草如茵的花园,花园一边是一行墨绿的紫杉,另一边是爬满青藤的红墙,墙那边是公路和教堂的院子。这座方形塔座上矗立着小塔尖的古老小教堂真像在回首俯视他们家的窗口呢。
“嘿,不用买钟了。”威尔乜视着隔壁塔上洁白的钟表说。
屋后的花园毗邻着一片马场,有一座可以养两头牛的牛棚,还有猪栏和鸡窝。威尔高兴坏了。一想到就要成为自己地盘上的女主人,安娜也乐不可支的。
汤姆·布朗温现在成了童话中的教父了。他现在不买东西他就不高兴。威尔对任何木器家具都感兴趣,正在购置,留给他的任务是买桌子、圆椅子和梳妆台,虽说这些东西挺普通的,不过跟这屋子很相称。
汤姆·布朗温想得更细,给安娜挑了些方便的小用品。有一套新式的炊具,还买了一盏别致的吊灯(尽管房子不高),还买了好使的绞肉机、捣土豆泥的机器和打蛋机。
虽然安娜并不是对每件东西都喜欢,但只要是爸爸想买的东西她就对此感兴趣。尽管她对布朗温认为很精制的东西表示怀疑,可她总是感到有盼头,集市开集的日子里,她心里总是激动地盼望着什么。天一黑他就来了。一见马车上的铜风灯在闪亮,她就赶紧到门口去迎接。黑暗中他那高大的身躯弯腰护着车上的东西。
“你是喜欢东西才这么机灵的!”他说,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夜空中回响着,他挺激动。她手提风灯在他买来的一堆物品中边翻边看,把他给自己买的油和工具都扒拉到一边去。
她拽出一副结实的小风箱,过了过目就又去拉扯别的东西。这东西有一个长把儿,中间包着牛皮纸,像是穿着一只坎肩。
她捅捅这玩意儿问:“这是什么?”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瞟了她一眼,看见她走到马身边的灯下弯腰去看那件新物件。灯光下,她的头发金黄金黄的,白围裙让人看着心里怪舒服的。她扯下牛皮纸,从里面露出一个装有干净的橡皮滚子的绞拧器来。她挑剔地看来看去,就是不知道怎么用。
她抬头看看影影绰绰的汤姆说:
“这东西怎么个用法?”
“这个嘛,碾萝卜用的。”他回答道。
这副腔调让她不痛快。
她说:“别骗人,这是个小轧布机,你说怎么用吧。”
“你用螺丝把它铆在洗涤盆边上就行了。”说着他把机器递了过来。
“嘿!”她叫着轻快地蹦跳过来,她一高兴就爱这样。
她二话不说就跑回屋里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卸马套。等他到洗涤池边时,发现她早把轧布机安在带有搅衣棒的洗衣盆上了。她兴高采烈地摇着轧布机的把儿。蒂丽在一旁叫道:
“让我说呀,这小玩意儿真灵巧,省得你费劲了。这敢情是个顶时兴儿的玩意儿,说的是呢。”
安娜带着主人的热情摇着那把手。摇了好一阵才让蒂丽也试试。
蒂丽一个劲儿地摇着说:“瞧它,自个儿就会转,能拧一大溜衣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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