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安娜·兰斯基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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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布朗温从来没有像爱继女安娜那样爱自己的儿子。当他听说生的是个男孩子时,他大为激动。他可当上爸爸了,有了儿子真让他心满意足。可他不觉得对这小娃娃特别喜欢,他是他爸爸,这就够了。

    他的妻子是他儿子的母亲,这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她平静,有点阴郁,似乎是一棵刚移植的树。生个孩子后她看上去跟换了个人似的。现在,她是个真正的英国人,真正的布朗温太太了,不过她好像不那么生气勃勃的了。

    在布朗温眼里,她仍然风采依旧。她依然激情满腔,燃着一团生命之火,当然这团火并不炽烈,也没有燃烧在表面上。她目光炯炯,容光焕发,却像一朵树荫里的花,受不了强光的照射。她爱孩子,可就是这样的母爱也笼罩着一片阴影,她仍然有点心不在焉。布朗温一看到她照料孩子时那幸福、沉醉的神情,就像让微火烧了一样痛心,他明白,他必须克制住自己不去接近她,他又想找回那热烈的、极度的爱与激情的交融,就像他们最早时那样。曾几何时,他俩都热烈得不能再热烈了。他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现在还需要这个,永远渴求这个,从来不为此后悔。

    她回到了他身边,像原先一样,抬起下巴,嘴唇凑了上来,令压抑着激情的他晕头转向。这次她又回到了他身边,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正巴不得呢。他拥有了她,这回跟以前差不多一样。

    也许跟以前就没两样,反正这让他懂得什么叫完美了,这成了他长久、永恒的感知。

    可在他不想结束的时候,它就结束了。她结束了,不能接受得更多了,可他还没有疲倦,还想继续,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他不得不从此尝尝苦头,有所节制,不能随心所欲了。她对他来说就是所有的女人,其他女人都是她的影子。她已经满足了他,可他还要继续。可这已经不可能了。不管他怎么生气,不管他怎么窝火,怨恨她不需要他,不管他怎么发脾气、灌醉自己、骂大街,这都是白费力气。他得明白,她不是不想如他希望的那样对他充满欲望,而是她不能那样了。她需要他,但只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掌握分寸。要知道,在成为一个接受他并满足他的女人之前,她早就是过来人了。她接受他并满足了他,她现在仍要这样,只是她要自己选时候,按自己的方式来。在她面前他要控制自己,节制自己才行。

    他意欲把自己全部的爱、全部的激情和一身力气都献给她,可这不可能,他必须找点别的事干,以转移自己的生活中心。她已经和孩子紧紧地连在一起了,于是他嫉妒起这孩子来。

    可他是爱她的。是时间给他受阻的生活之流开辟了一条航道,所以这股激流没有在受阻时泛滥成灾。他转向了她的孩子安娜,安娜成了他另一个爱的中心,渐渐的,他的生活之水分流了,流向了这孩子,对他妻子来说这等于是分洪。他还与别的男人结伴相聚,时常酗酒作乐。

    娃娃出生后,安娜不再像以前那样为妈妈担心了。看到妈妈跟小男娃在一起时那么愉快、安详,安娜先是感到纳闷儿,然后渐渐开始气恼,最后便我行我素,不再为妈妈而苦自己了。她变得更孩子气了,不像以前那样承担自己不懂的责任了,那时她表现得有点不正常。以前她要听妈妈的话,讨妈妈喜欢,现在用不着了。这孩子渐渐地自由了,变成了一个独立、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了,要爱谁全由她自己。

    按她的意愿,她最爱布朗温,或者说对布朗温的爱最明显。这两人到一起就痛快多了,他们两人总有共同的事可干。他到晚上就教她数数,教她识字,这令他快活。他还把忘了个一干二净的儿歌都搜肠刮肚地抖搂出来,教给她。

    起初,她觉得这些儿歌挺没趣儿的,可他一笑她就跟着笑,儿歌也就随之成了笑料。她觉得老科尔王[56]就是布朗温,哈巴德老妈妈[57]就是蒂丽,而她自己的妈妈就是那位住在鞋子里的老婆婆,这一套胡说八道让安娜喜欢得不行。可跟妈妈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听到的那些动人心弦的民间故事却总是让她这小人儿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的。

    她跟她爸爸一样不管不顾、无忧无虑,会寻开心。他喜欢把她逗得高声叫喊、笑着跟他作对。小弟像妈一样长着黝黑的皮肤、黑头发和淡褐色的眼睛,为此布朗温管他叫黑鸫鸟儿。

    “哈罗,”布朗温一听到小娃娃哭嚎着要出摇篮就会喊,“黑鸫鸟儿叫了。”

    安娜也会开心地叫:“黑鸫鸟儿唱歌儿呢!黑鸫鸟儿唱歌儿呢!”

    布朗温俯在摇篮上说:“馅饼一切开,鸟儿开始唱。”[58]他低沉的声音嗡嗡作响。

    安娜叫道:“这小东西不正是国王的一盘好菜吗?”她说着俏皮话,眼睛兴奋地闪着光芒,看着布朗温,想要得到他的肯定。他坐在娃娃身边大声说:

    “唱起来呀,我的宝贝儿,唱呀。”

    娃娃又大声嚎起来,安娜则开心地叫着,疯狂地跳着:

    唱支歌儿,六便士,

    采鲜花儿,满袋子,

    啊——嚏,啊——嚏。[59]

    ……

    唱着唱着她突然静下来,看看布朗温,眼睛扑闪扑闪的,快活地大喊:

    “我唱错了,我唱错了!”

    “哦,我的天哪!”蒂丽走过来说,“吵吵什么!”

    布朗温要孩子静一静,可安娜偏偏要蹦起来接着跳舞,她就喜欢跟她爸爸闹。蒂丽讨厌她这个,不过布朗温太太倒不在乎。

    安娜从来不把别的女孩子放在眼里,她对她们称王称霸,好像人家都是小不点儿,什么都不行,比不上她似的。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在农庄上跑来跑去,对帮工的、对蒂丽和女仆撒娇,没完没了地疯跑。

    她喜欢和布朗温一起乘马车,在里面坐得高高的,车子疾驰着,让她大出风头,好不威风,这样虚荣心就满足了,她骄傲极了、疯极了,她觉得她爸爸挺了不起。他挥舞着鞭子赶着马车沿着高大茂盛的树篱笆飞驰,安娜高高地坐在车上看着周围的田园景致。当人们从车下冲他们打招呼,布朗温快活地回话时,她那细小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还一个劲地“咯咯”笑。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着爸爸,父女俩会对着脸笑上一阵子。路人按老规矩问候他们:

    “你可好啊,汤姆?哟,小姐!”“早上好,汤姆!早上好,小丫头儿!”“你们一块儿去呀?”“你们爷儿俩在一起可是少见哟。”

    安娜会跟爸爸一起回答:“约翰,你好啊!威廉!你早啊!对,我们去达比!”她一个劲儿扯着嗓门喊。别人对她说:“你们出双入对儿呀?”她会回答说:“哎,就是!”这回答逗得大伙儿都高兴。她不喜欢人们只冲爸爸打招呼而把她给冷落了。

    只要爸爸去酒馆,她就跟着去,他喝啤酒或白兰地时,她就在一边坐着。女老板冲她献殷勤,显出一副老板娘们那特有的拍马溜须的样儿。

    “哟,小姐,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安娜·布朗温。”她马上就做了傲慢的一答。

    “嘿,说得是哩!喜欢跟你爸爸一块儿坐马车吗?”

    “嗯。”安娜羞羞答答地应付着。她讨厌这些蠢话。

    大人们一这样无聊地东问西问,她就爱答不理的。

    “我觉得,这小姑娘是个小机灵鬼儿。”老板娘对布朗温说。

    “噢。”他哼一声,他不希望别人评论这孩子。

    一会儿老板娘又送给安娜饼干或蛋糕什么的,安娜一一收下了,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后来她问:“她说我是个小机灵鬼儿,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伶牙俐齿。”

    安娜犹豫了一会儿。她虽然听不懂,可她觉得这话怪可笑的。

    以后,每星期他都带安娜去赶集。

    每逢星期六或星期四早晨,他衣冠楚楚地打扮成个乡间绅士样,她就会问:“我也去,行吧?”他立即就面带难色。

    可最后,他还是豁出去,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坐下,驾起马车驶向了诺丁汉,然后就住在黑天鹅旅店里。情况还算不错。他想把她留在店里,可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可使不得,于是他鼓足勇气,拉起她的手一块儿去牛市。

    她惊奇地看这看那,在他身边默默地打转,可一到牛市上她又让人群吓得直躲。到处都是男人,他们穿着笨重的脏靴子,缠着皮裹腿,路上满是牛粪。她更怕见关在牛栏里的老牛,那么多犄角,那么小的牛栏,而人们个个儿都像疯子。听听,牛贩子们在扯着嗓子叫喊。她还感到爸爸让她搞得很不自在。

    他从小吃摊上给她买了一块糕,给她找了个座儿坐下。一个人打招呼说:

    “早上好啊,汤姆!那是你的孩子吗?”这位胡子汉说着还向安娜点点头。

    “呣。”布朗温很不自在地支吾着。

    “都这么大了,还没见过呢。”

    “不是我的,是我老婆的。”

    “说的是呢!”这人看看安娜,好像她是一头奇怪的小牛,她的黑眼睛怒视着那人。

    布朗温要出去看看牛犊的行情,就把她托给伙计照看着。她本能地躲避着这些肮脏、粗野的农夫、屠夫和牛贩子们,可他们都盯着坐在那儿的她,一边买喝的一边大声小气地议论她,那话粗野极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他们问伙计。

    “是汤姆·布朗温的。”

    这孩子干坐着没人理,两眼直盯着门口盼爸爸回来。可一拨又一拨的人都来过了,就是他没回来,她只好孤孤单单地坐着。她知道一个人是不能在这种场合下哭鼻子的。别人疑惑地看着她,她干脆理都不理他们。她感到特别孤独,浑身发冷,可爸爸还不回来。她一动不动地继续坐着。

    她坐了很久,脑子一片空白,这时布朗温回来了。她从座位上滑下来去迎他,就像一个刚起死回生的人一样。他用最快的速度卖了他的牛,但生意上的事还没完呢。他又带上她走进了熙熙攘攘的牛市里。

    他终于办完了事出了牛市的大门。一路上他总是冲这个那个的人打招呼,时不时停下脚步跟人家聊聊地里的事,聊聊牛啊马啊什么的。这些她都听不懂,只能站在脏乎乎的地上听他们说话,周围全是男人们的腿和大靴子,臭哄哄的气味熏着她。不过她总是听人们问这样的问题:

    “这丫头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你都有这么大的闺女了?”

    “是我老婆的。”

    安娜十分清楚自己是妈妈的孩子,因此感到孤独。

    最终他们总算离开那儿了,布朗温和她一起进了“笼头匠”大门里一家黑洞洞、古色古香的小餐馆儿。他们点了牛尾汤和肉、卷心菜与土豆。别人一进这个黑暗的拱顶餐馆来吃饭,安娜就会睁大眼睛暗自好奇。

    随后他们又去了大市场,到了谷物交易市场,然后去逛商店。他在一个小摊上给她买了本书。他就喜欢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认为有用的他就买。买完东西他们进了“黑天鹅”酒馆,她喝牛奶,他喝白兰地,喝完就套上马赶着车上了达比路。[60]

    她幻想着,想累了,都懒得再想了。可第二天再想起来,她会蹦蹦跳跳,悠着小腿跳起稀奇古怪的舞蹈来,还会没完没了地讲她的所见所闻,能说上一星期。到了下一个周六,她又会渴望再去。

    牛市上的人们都熟悉了这个坐在小摊上看热闹的小女孩。不过她最喜欢去的是达比,她爸爸在那边的朋友更多。她喜欢那个小点的城市,对那里更熟悉,那个城市离河更近,虽然也让她感到奇怪,但不让她害怕,因为它比诺丁汉小多了。她喜欢那个有顶棚的市场,喜欢那个老太太。她喜欢乔治客栈,爸爸就在那里歇脚。客栈老板是布朗温的老友,很宠安娜。她经常在舒适的大厅里坐着和红头发胖老板维金敦聊天。中午十二点农夫们回来吃午饭时,她就成了个小英雄了。

    起初,她只是看他们不起,觉得他们说话粗野。不过他们可是些好脾气的人呢。在他们眼里她可是个小稀罕物儿,一头浓密的金黄头发如同一根根玻璃丝围绕着红苹果花一样的脸和黑黑的眼睛,那黄发就像一圈灿烂的光环。那些人就喜欢这样的小稀罕儿,她把他们都吸引住了。倒是一个从琥珀门来的叫麦利奥特的乡下绅士[61]把她惹怒了,那人管她叫臭鼬。

    “哟,你是个臭鼬啊!”

    “我才不是呢。”她气坏了。

    “你就是。臭鼬就是你这样的。”

    她思付了一会儿说:

    “那,你就是,是个——”

    “什么?”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是个罗圈儿腿。”

    他真是个罗圈腿。人们立即大笑起来。他们就喜欢她这股子犟劲儿。

    “嗨,”麦利奥特说,“只有臭鼬才这么说。”

    “行,就算我是臭鼬吧。”她生气了。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他们就爱逗她。

    “唉,我的小姑娘,”布莱斯威对她说,“你看这羊毛怎么样?”

    说着他摸了摸她一缕微微发光的头发。

    “这不是羊毛。”安娜说着生气地扯回自己那缕被侵犯的头发。

    “那,这是什么呢?”

    “这是头发。”

    “头发!啥子地方长这样的头发?”

    “啥子地方?”她学着他的口音,感到好奇极了。

    他没回答,反倒快活地叫了起来。他让她讲了土话,这是个胜利。

    安娜有个对头,人们叫他“果仁儿耐特”,或叫他“耐特果仁儿”也行。他是个白痴,长着内八字脚,走起路来肩膀一翘一翘的,浑身晃悠。这可怜的家伙在酒馆里卖果仁儿出了名。他说起话来着三不着两,一张嘴人们就笑话他。

    安娜在乔治酒馆里第一次见到他,等他一走,她睁圆了眼睛问:

    “他为什么走起路来那个样子?”

    “他可没治了,小鸭子,天生就那个德性。”

    她想了一下,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又想了想,红着脸叫道:

    “他是个吓人鬼。”

    “不,他倒不吓人,他一走路就得那样儿。”

    当可怜的耐特摇摇晃晃地进来时,她就溜走。要是有人给她买耐特的果仁,她就不吃。要是农夫们用骨牌赌花生,她就生气地大叫:“那是脏家伙的果仁儿。”

    于是人们开始对耐特反感起来,不久他就被迫到贫民习艺所去了。

    现在,布朗温暗下决心要让安娜成为一个淑女。他在诺丁汉的哥哥阿尔弗莱德成了一位医生的遗孀的情人,那女人受过教育,是个淑女。这桩事成了一宗大丑闻。他哥哥常把自己的老婆和家人丢下,以朋友的身份到达比郡她的住处去,几天后再回家。偏偏没人敢说他一句。他脾气倔性子直,声称自己是这寡妇的朋友。

    有一天布朗温在车站上碰到了哥哥。

    “你这是去哪儿?”弟弟问。

    “去沃克斯沃斯。”

    “我听说你在那儿有朋友。”

    “嗯。”

    “我去那儿时我会去看你的。”

    “请便。”

    汤姆·布朗温对那女人极为好奇,第二次去沃克斯沃斯时,他就打听她的住处。

    他找到了一座靠峭壁而建的漂亮住宅,房子俯瞰着坐落在对面采石场那边盆地里的古老城市。福比斯太太正在花园里忙着,她高高的个子,花白的头发,顺着小径一边走来一边脱下厚厚的手套,放下剪刀。正值秋天,她戴着宽边草帽。

    布朗温脸都红到耳根子上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说:“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既然知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得来沃克斯沃斯一趟。”

    她马上认出他是布朗温家的人。

    “您请进吧,”她说,“我父亲正卧病不起。”

    她把他带进一间摆满了书籍的客厅,屋里还有一架钢琴和一个提琴架子。他们聊了起来,她的话言简意赅,娓娓道来,她的仪态更是庄重。这样的房间布朗温从来没见过。屋里的气氛显得坦率、舒畅,就像在山顶上那样畅快。

    他问:“我哥哥爱读书吗?”

    “读一些,他一直在读赫伯特·斯宾塞的著作[62],有时我们读勃朗宁的诗。”

    布朗温打心眼儿里感到佩服,简直是敬畏。当她说“我们读”时,他的眼睛亮了。最后,布朗温环顾一下房间脱口而出说:

    “真不知道我家阿尔弗莱德喜欢这一套。”

    “他可是个不寻常的人呢。”

    他惊奇地看着她,很明显,她对哥哥有了新的看法,她明摆着是喜欢哥哥的。他又打量了这女人一下:她四十岁上下,身板挺直,稍有点刚愎,是个奇特、独立的人。不过,他并没因此而爱上她,因为她身上总散发着些寒气,可他毕竟对她崇拜极了。

    用茶点时,她介绍他认识了她父亲。他病着,要人照顾,但气色不错,保养得好。头发都白了,可一双蓝眼睛却是明亮的,彬彬有礼中透出些天真,这些对和蔼、快活和淳朴的布朗温来说有些新奇。

    他的哥哥是这女人的情人,真不可思议。布朗温回家了,为自己可怜的生活方式感到自卑,他是个乡巴佬,一个粗人,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摆脱出来,爬到这个亦真亦幻的体面世界中来。

    他富足,跟哥哥一样富足,阿尔弗莱德一年最多赚六百镑,而自己能赚四百镑,要想多赚还能赚;另外,自己的投资一天天收益好起来,为什么自己不干点什么呢?自己的妻子也是个淑女呢。

    可他一回到玛斯,他就感到每件事都变不得,另外一种生活离他太远了,于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留在农场上继承父业感到后悔,他感到自己是个在押犯,干坐着无忧无虑地混日子,一点险都不冒,他本来是可以冒点险干出更多业绩来的。可他既读不懂勃朗宁也读不懂赫伯特·斯宾塞,连福比斯太太那样的房间都没有进过,那种生活跟他没关系。

    可他又说他不想这样,这次拜访所带来的激动开始减弱了。第二天他又恢复了老样子,如果他要是想那女人,他就想她身上或她的住处里他不喜欢的那些东西,有点冷酷又陌生,好像那不是个女人而是个非人的东西利用人的生活来达到她冷酷、葬送生命的目的。

    夜幕降临了,他跟安娜玩了一会儿,然后就单独跟妻子坐在一起。她做针线活儿,他纹丝不动地坐着抽烟,显得很不安。他觉得出来妻子在静静地低头做针线。太寂静了,太平淡了,他真想拆掉这几堵墙让黑夜闯进屋里来,那样的话他妻子就不会这么四平八稳地坐着了,他希望空气不要这样窒息。他的妻子跟他毫不相干,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动声色、四平八稳,不被注意,也不去注意别人,他让她搞得动弹不得。

    他起身向外走去,他再也不能这么闷坐着了,他必须离开这个让人感到压抑窒息的女怪物。

    他的妻子抬起头来看他。

    “你出去吗?”她问。

    他朝下看去,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睛黑得不能再黑了,很深邃。当她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他时,他感到自己在她面前退却了,自己是在自卫。

    “我就是上考塞西去一下。”他说。

    她还在盯着他。

    “你为什么要去呢?”她问。

    他心跳得很快,慢慢地坐下了。

    “不为什么。”他说着又木然地往烟锅子里装着烟。

    “你为什么常出去呢?”她问。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我啊。”他回答说。

    她沉默了。

    “你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她说。

    这把他吓了一跳。她怎么知道这事的?这本是他的秘密呀。

    “唉。”他支吾着。

    “你想干点什么别的事儿。”她说。

    他没回答。“会吗?”他自己问自己。

    “你不应该要求更多的关照了,”她说,“你又不是小孩子。”

    “我也没抱怨呀。”他这样说,实际上是在抱怨。

    “你觉得你得到的不够多。”她说。

    “这话怎么讲?”

    “你觉得你在我这儿得到的不够多,可你是怎么了解我的?你让我爱你,可你做了些什么?”

    他大为惊奇。

    “我从来没说过我在你这儿得到的不够多,”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让我做什么你才会爱我。你需要什么?”

    “你已经不能让我们之间好起来了,你对这个不感兴趣,你不能让我需要你。”

    “你也不能让我需要你,现在你能吗?”

    一阵寂静。两人竟是如此陌生。

    “你是想要别的女人了?”她问。

    他睁大眼睛,如坠云里雾中。她,他的妻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可那明明是她呀,一个矮小、陌生、跟他有隔阂的女人。除了现在这种认可的关系,她甚至不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她感觉她没有跟他结婚。这他才开始明白真相。说来道去,她是认为他可能想别的女人了,他们之间产生了一条鸿沟。

    “没有的事。”他慢吞吞地说,“我会想什么别的女人呢?”

    “跟你哥哥一样。”她说。

    他沉默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怎么了?”他说,“我没喜欢过那女人呀。”

    “你喜欢,你喜欢她。”她坚持这样说。

    他惊诧地看着妻子,她竟这样冷酷地揭他内心的想法,这让他感到愤懑,她凭什么坐在那儿对他讲这些!她是他的老婆,她凭什么像个路人那样对他讲话?

    “我不爱她。”他说,“我没想过什么女人。”

    “你想过。你想学阿尔弗莱德的样子。”

    他沉闷,生气,窝火,还感到惊诧。他原来觉得自己不过是随随便便对她讲过去沃克斯沃斯的事,就那么几句寡淡无趣的话。

    她坐着,那张陌生、阴沉的脸对着他,费解地凝视着他,盯得他坐立不安。他开始感到反感了,她又成了一个他面前活生生的陌生人了,他必须接受她么?他不情愿,坚持不那样做。

    “你为什么要去找一个女人,把她看得比我还重?”

    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我没有。”他说。

    “你为什么?”她重复道,“你为什么不认我?”

    他忽然看出来,她可能是感到孤独,与世隔绝,心里没底儿,可他以前总觉得她极有主心骨、极为满足,好像没他也行。她会需要什么吗?

    “你不满意我?我还不满意你呢。保尔总是像个男子汉那样待我,可你要么离开我,要么就把我当你的牛,很快就把我忘了——你是想再把我忘了吧?”

    “我能记住你什么呢?”布朗温说。

    “我想让你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一个人呢。”

    “嗬,难道我不懂这个吗?”

    “你来到我身边好像是不为什么似的,好像我一钱不值。可保尔总拿我当成一回事,当成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可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是一头牛,或者什么都不是。”

    “你让我觉得好像是你不拿我当一回事。”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她坐在那里看他,看得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心潮翻滚,思绪万千。她又回头去做针线活儿了。一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埋头做活儿,他就不知所措。她是一个怪人,敌视他,又想当家做主,当然并不是很敌视。他坐着,感到自己浑身四肢很强健、硬朗,很有力气。

    她缝,静静地缝了好半天。他强烈地感到她那圆圆的头颅是那么亲切、动人。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像一团火烧得他立即热血沸腾起来。

    “过来吧。”她试探着说。

    他好半天没有动窝儿,然后才慢腾腾地站起身从壁炉前走过去。这个举动需要极大的意志或心照不宣才能做得到,他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她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亮闪闪的双目里好像透着可怕的笑意,对他来说这笑是可怕的——她怎么变了?他不能看她,一看心里就火烧火燎的。

    “我的爱人!”她叫道。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面前的他,把他的腿紧紧地拥向自己的胸口。他觉得她抱住自己的双手似乎让他看到了一个赤裸裸的自己,他看到自己是那么狂热地爱着,他不敢看她。

    “亲爱的!”她叫道,他知道她这是在说外国话。此时他心中的恐惧就如同狂喜一样。低头看看她,她的脸泛着红光,目光炯炯,有些可怕。他被她强制住了,她是个可怕的陌生人,让他大受其苦。他弯下腰去,很是痛苦,既不能放任,又不能自己摆脱出来,反而被她拉着、驱使着。她现在变美了,变得可爱了,变得让他把握不住了。他想走开,他不能吻她,他是他自己,跟她分着。吻她的脚是最容易不过的了,可他觉得这么干挺难为情,那跟侮辱他差不多。她等着他来与她相会,而不是对她鞠躬作揖和巴结效劳。她需要他积极的投入,而不是服从。

    她的手指放在了他身上,这简直是在折磨他,她这是要他积极地把自己交给她,融入她;他必须接受她,拥抱她,了解这个不同于自己的女人。即使在他欲望最强的时候,他仍在逃避着,不顺从她,抵抗着,不放松自己,拒绝跟她融合。他怕,他还想保全自己。

    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全身的紧张渐渐放松了,他开始亲近她了。她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但他放松了自己,交出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潜在的欲望力量驱使着他要和她融为一体,在寻找她的过程中失却自己并在她那儿找到自己。他开始亲近她了。

    情欲的血液在他周身激荡着。他要接近她,迎合她,她正等待着他,只等他的到来。这位真实、令他难以企及的女人迷住了他,他垮了,懵懵懂懂地压向她,近了,近了,去得到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在冥冥中让她接受自己。这黑暗会吞没他自己,会使他服从自己的意志。要是他真能陷入那燃烧的冥冥的中心,自己被摧毁、被燃烧,直到与她燃成一团,那该多么美好、多么美好啊!

    结婚两年后,这两口子又合拍了,这一次对他们来说比以往更美好。他们跨进了另一种生活的大门,对他们来说这是为进入另一种生活而进行的洗礼和坚信礼。他们的双足在认知的神奇领域里跋涉着,每一个发现都照亮了他们的足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美好,整个世界伴着发现在他们周围发出回响。他们尽情忘我地遨游着。一切都失去了,一切又都找到了。[63]一个新的世界被发现了,只是还待开发。

    他们穿过门道进入更广阔的天地,这里变幻更大,有束缚、有抑制和劳苦,但仍然完全是自由的。她是他的门道,他也是她的门道,最后,他们都各自向对方敞开了自己的大门,面面相觑地站在门道里,此刻光明从背后流泻到他们脸上,他们的容貌变了,获得了主的赞美和认可。[64]

    这改变容貌的火焰在他们心上继续燃烧着,他和她都像以前那样按自己的方式各行其是,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对他们俩来说,这改变容颜的奇迹确是永恒的。

    他大体上了解了她,但对她的了解并不很深、很透。波兰、她的丈夫和这场战争——他不了解她心中的这些。他不理解她的异国性情——一半德国、一半波兰血统,也不懂她讲的外国话。但他理解她,不用懂她的话也能懂她的意思。说些什么,讲些什么,那都是她盲目的姿态而已。她自己内心是强大、清楚的。他理解她,敬重她,他是和她在一起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串没有实现的可能性的记录。保尔·兰斯基对她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没有实现可能性的人罢了,可布朗温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填上了保尔的空白。安娜是保尔和丽蒂雅的孩子,这又有什么?上帝是她的父母,上帝从他们两口子中间走了过去,但没让他们两口子完全认出来罢了。

    现在,上帝对站在一起的布朗温和丽蒂雅·布朗温宣布了自己的到来,在他们最终握手言欢之时,这所住宅完工了,主在此有了自己的位置[65],于是皆大欢喜了。

    日子还像以前那样,布朗温到户外干活,他的妻子照看孩子,也适当地照看大田上的活计。他们并不相互想念——干吗要这样呢?只是到了她摸他的时候,他立刻知道她是跟他在一起的,挨着他呢,她是通向外界的门,她是不可及的。他就在她心里漫游,游向何方呢?管它呢——他总是这样回答。每当她召唤时他就召之即答;每当他请求时,她总是立即回应,或总会回应的。

    处在他们二人之间,安娜的心情平静了。她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打量到另一个身上,她发现他们安居乐业,这让她感到平安无忧、自由自在。她在火柱和云柱之间[66]自在逍遥。她的左、右两侧都让她心安神定,她不再被唤去用尽一个孩子的力气去支撑这个拱门断裂的一头了,因为她的父母在空中接头了,而她,身为孩子,则在他们这拱门下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玩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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