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安娜胜利[90]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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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后,威尔·布朗温休了几周假,他们小两口儿独自在新房里尽情欢度蜜月。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觉得似乎天塌下来了,他和她就坐在一片废墟上。在这个新世界里,别人都被埋没了。只有他们两人是一对快乐的幸存者,想糟践什么就糟践什么。起初,他还为自己的放纵无度感到内疚:难道外面就没有什么要做的事在召唤他吗?

    到了晚上,门一关,黑暗包围了他们,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到此时他们就是这块看得见的土地上唯一的一对居民,其余的人都沉到洪水[91]中去了。既然如此,他们便无法无天了。他们可以享受,可以糟蹋,可以浪费,就像一对没有心肝的神那样。

    可一到早晨,当马车咣咣当当地驶过,孩子们在街上吵吵嚷嚷,小贩开始叫卖,教堂的钟敲响了十一点,他们却没有起床,没吃早点。他为此感到内疚,似乎他做了一件违法的事,他为自己没有忙忙碌碌而感到惭愧。

    “干吗?”她问他,“有什么可干的,你就闲溜达溜达吧。”

    可后来,甚至闲溜达也是可敬的了。一个人闲逛时还和世界发生点联系,可现在,白天的光线透过拉下的百叶窗隐约射进来,还这样纹丝不动地躺着,与世隔绝。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故意不去理会这个世界,这真让他感到苦恼。

    但是,这么躺着跟她闲扯是那么甜美,那么舒坦,比阳光还甘美,那甜劲儿老是不消。教堂的钟声甚至变得让人恼火,似乎时间没有间隔,只有静止金贵的瞬间。她用手指在他脸上摸呀摸,完全漫不经心地摸着,美滋滋地摩挲,他就喜欢她这么做。

    可他又对此感到陌生,不习惯。以前的一切一下子就消失了。昨天他还是个单身汉,跟世界在一起,今天却跟她到了一起,就像两颗埋在黑暗中的种子那样远离世界。突然,像一颗剥掉了壳的板栗那样,他闪闪发光的裸体掉到了柔软、丰腴的沃土上,把尘世的知识和经验这个坚实的外壳甩在了脑后。他从小贩儿的叫声、马车声和儿童们的呼唤声中听到了尘世的知识和经验,这就是那个被甩掉了的尘世的外壳。而在里面,在屋里柔美的宁静中,赤裸裸的栗核在无声地抖动着,沉醉了。

    屋里极为安稳,活生生不朽的核心就在这里。只是外面遥远的边缘地方才有噪声和烦恼,而在这里,在这个中心,巨大的车轮的轴心却纹丝不动。这里平静的程度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因为这平静总是一成不变的,不怕消耗的,无法改变,也消耗不尽。

    他们贴身躺着,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变迁,好像他们是处在缓慢旋转着的空间飞轮和疾速躁动着的生命的中心,深深地,在它们的内部深处,有放射着的光芒,有永恒的生命和沉浸在赞美中的静谧:这里是所有运动稳定的轴心,是所有醒着的万物之沉睡的中心。他们就在这里,静静地躺在各自的怀抱里;在这一刻韶光里,他们是在永恒的中心,时光咆哮着远去了,永远地去了,向着永恒的边缘去了。

    渐渐地,他们从这美妙绝伦的中心来到了赞美、欢乐和兴奋的圈子里,越来越远,靠近噪音和爆裂声。他们的心儿燃烧过了,受到了内在现实的冶炼,他们的欢乐是不会改变的。

    渐渐地,他们开始清醒了,外面的噪音变得更真实了。他们听懂了外面的呼唤,还答了话。他们数着钟声的次数,数到中午时,他们明白了,这是世界上的中午,对他们来说也照样是中午。

    她开始感到饿了,她早就饿好半天了。就是这样,她仍没有清醒。她听到远方的声音在说:“我要饿死了。”可她却一动不动地静躺着,出神地静躺着,这句话她说不出来,还要再待一会儿才行。

    不一会儿,她清醒了过来,平静地对他说:

    “我要饿死了。”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有点吃惊。

    “我也一样。”他无所谓地说。于是他们又陷入那温暖美妙的静谧中去了。窗外,时间在他们的忽略中一分一秒地飞逝着。

    “亲爱的,我要饿死了。”她突然对他说。

    清醒对他来说是有一点痛苦的。

    “我们就起床。”他一动也不动地说。

    她又把头埋进他的怀中。他们静静地躺着,忘却了一切。似睡非睡中,他听到了钟表打点的声音,但她没听到。

    “起来吧,”她终于低声说,“给我点吃的。”

    “好的。”他说着伸开双臂搂住了她,她的脸贴着他。他们有点奇怪:他们怎么还没有动窝儿?时光在窗口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让我去一下。”他说。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松开了他。他抽出身下床,取了自己的衣服,她把手伸向他说:

    “你太好了。”她这一说,招得他又转回来一会儿。

    他套上件衣服,扭头迅速扫了她一眼就出了房门。她躺着又进入了一种淡淡、清晰的宁静中。似乎她是个精灵,倾听着楼下他弄出来的声音,她似乎感到她不再属于物质的世界了。

    一点半了,他环视了一眼静悄悄的厨房,这里从昨天晚上至今还没有人来过,百叶窗的叶子还都关着,光线暗淡。他赶紧去拉起百叶窗,这样人们就不会以为他们还在床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是他自己的家,这有什么?他忙往炉架上塞些木头生火。他心里高兴死了,好像他在一座未被发现的岛上冒了一次险一样。火苗蹿上来了,他在炉上又坐上了水壶。他是多么幸福啊!这间房既宁静又隐蔽,这个世界只有他和她。

    当他拉开门,光着膀子往外看的时候,他感到见不得人,感到内疚了。世界还存在着。可他曾感到只有这座房子是洪水中的方舟,其余的都淹没了。门外才是世界,已经中午了。上午消失了,逝去了,这一天已进入暮年了,那清新明朗的早晨在哪儿呀?他自责着。早晨逝去了吗?他是拉下百叶窗后睡着的,就让它悄悄逝去了。

    看看外面,下午是料峭、灰蒙蒙的,可他自己却是温柔、热乎乎的。盖着牛奶罐的盘子上有两枝黄色的茉莉花,他猜不出是谁来放在那儿的。他提起罐子,赶忙关上了门,把白天和白天的光线关在外面。让它悄悄逝去吧,他才不管这一套呢,对他来说多一天少一天算什么?即使这一天没有被耗尽天光也会消失,那是它自己愿意消失的。

    “有人来过,吃了闭门羹。”他端着盘子上楼后说。他把两支茉莉花递给她,她从床上坐起来笑呵呵地接过花儿,像小孩子那样把花儿在她穿着睡衣的胸前蹭着。她褐色的头发披散着,像神像头上的光轮罩着她那透着微光的柔和脸庞。她黑黑的眼睛急切地盯着盘子。

    “多好呀!”她吸着冷空气叫道,“你干了不少事儿,我太高兴了。”她急切地把手伸向盘子,说:“上床吧,快点,太冷了。”她说着使劲搓搓手。

    他脱掉身上那点衣服,上床坐在她身边。

    他说:“看你,像头狮子,鬃毛乍着,鼻子直往吃的上凑。”

    她咯咯笑着,高兴地吃起早点来。

    上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下午也正在一步步地离去,他就这样听之任之了。一个大白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这样做有点不够男子汉味,这有点与老天作对的味道。他还不想就这样混,觉得自己应该起床,赶紧到外面的阳光中去,在下午的露天地里使劲地工作,抢夺这剩下的时间。

    可他没有走。其实,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算了。他既然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天就让它失去吧。他不要这一天了,他不去计较他的损失。她不在乎,她一点都不在乎,那他为什么要在乎呢?难道在满不在乎、自作主张上他还不如她?既然她什么都不在乎,他也要跟她一样。

    她干起事来总是漫不经心。茶水滴在枕头上,她就用手帕胡乱擦一下,然后把枕头翻过来用。要是他,他会感到内疚的,可她就无所谓。这倒让他感到满意,她对这些事毫不在意的态度让他非常高兴。

    吃完了,她用手帕擦擦嘴,心满意足、欢欢喜喜地又躺到了枕头上,手指插进他密实得像兽毛一样的头发里。

    夜幕开始降临了,暮色茫茫,天光垂铅。他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说:

    “我不喜欢黄昏。”

    “可我喜欢。”她说。

    他把脸埋在她怀里,她就像阳光一样温暖,似乎她的体内有阳光一样,她跳动的心就像太阳照耀着他。在她怀里,有一个比普通的日子更真实的日子,给予他的太多了,那么温暖、那么稳定、取之不尽。他把脸埋在她怀里,这时暮色降临了,她躺在床上,一双黑黑的眼睛漠然地凝视着窗外,似乎她是在朦胧境界内畅通无阻地漫游一样。这种朦胧扩大了她的视界,让她过得自由自在。

    她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脸,非常宁静、非常温暖,那么近,就像正午的阳光一样,让他兴奋,让他成熟,他的责任感——他的良心都随它去了。

    天黑很久后,他们才起床。她匆忙把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不一会儿就穿好了衣服。他们走下楼来,挨着火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地搭讪几句。

    她爸爸要来了。她把盘子收拾了。转来转去飞快地整理房子,好像变了一个人,然后才坐下。他在构思他的木雕“夏娃”。他喜欢让他的作品在头脑里先过一遍,每一刀、每一根线条都过过目。他现在多么喜欢它呀!等他上班再刻造物主题的镶板时,他要完成“夏娃”,把她刻得既温柔又浑身放射异彩。现在他对这个作品还不太满意。主在创造夏娃时应该是沉浸在默默的激情中的。亚当应该是紧张的,像是在做一场长生不死的梦。而夏娃成形时应该浑身微微闪光,身影朦胧,好像上帝都要为她绞尽脑汁一样,她要光彩照人。

    “想什么呢,你?”她问。

    他感到难以启口,一想要说出来就害羞。

    “我想我刻的夏娃太生硬、太有活力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应该更——”他说着打了一个表示无限温存的手势。

    他只是有点暗自感到快乐,但表达不出来。他为什么不向她多说两句?这让她感到很扫兴。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向他偎依过去。

    她父亲来了,他发现这小两口儿都像盛开的花朵那么精神。他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坐坐,在有爱情芬芳的地方,谁来了都要吸一口香气的。他俩都生气勃勃,超凡脱俗的生活让他们喜不自禁,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了不起的体验,让他们能与任何别人共处。

    可威尔·布朗温还是感到有点别扭。他有一副有条不紊、循规蹈矩的头脑,可现在他感到那已经墨守成规的东西彻底消失了。按说,一个人应该早晨起来洗漱一番,打扮成一个体面的社会成员。可他俩却赖在被窝里到晚上才起来。她还没洗脸就坐在那儿跟她父亲说话,那红光满面、寡廉鲜耻的样子倒像一朵沾着露水的雏菊花。她要么十点起床,三点或四点半又兴高采烈地上床。光天化日之下把他脱得一丝不挂,高兴得什么似的,对他的不安不屑一顾。她愿意把他怎样他就让她怎样,他感到出奇地快活。她任意摆布他,而他也情愿当她的玩物,于是,他心头的不快消失了,他的准则、他的规矩,还有他那小小的信仰都云消雾散了。她像一个玩九柱戏的里手把他这一切都撞得七零八落,面对此情此景,既惊奇又高兴。

    他呆呆地伫立着,甜美地微笑着凝视着那刻着“十诫”的石碑跌跌撞撞、粉身碎骨,滚下山去了,永远离去了。[92]人们说得太对了: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是一个没有出生的人。真的,婚后变化太大了。

    他纵观这大千世界的表面:房屋、工厂、矿车,这是被遗弃的表面;人们在这上面来去匆匆忙忙碌碌地工作着。这块地表是一场地震后从地球内部迸裂出来的。世界的表面似乎是支离破碎的,伊开斯顿、街道、教堂、人群、劳动、一天的法规都互不相干;可如果深入进去,把假的表皮剥去,袒露出内部的真实来,个人的存在,奇怪的情感、欲望、信仰和抱负一下子就展示在面前了。这永恒不变的基石[93]与他爱着的女人成为一体了,真令人费解,事情并不像它表面上那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是女人,仅仅是看她是否穿着裙子和衬裙。现在嘛,整个世界都可以被剥去外衣,它的外衣可以离它远远的,一个人可以赤身裸体站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一个新的地球上,一个赤裸的宇宙里。太令人震惊,太不可思议了。

    而这就是婚姻!以前的事情变得再也无关紧要了。午后四点钟起床,吃茶点时喝肉汤,大半夜做乳脂糖,有时不穿衣服,有时穿。他还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犯罪,可他有了一个发现,那就是,一个人可以得到如此大方的宽恕。要说有什么要紧的,那就是他应该爱她,她也要爱他,他们应该在生活中互相点亮对方,好像有上帝存在于两堆燃烧不尽的丛林中一样。[94]他们此时就是这样生活的。

    她不像他有那么多的束缚,她比较快地成熟了,很快就要重返外部世界了。她准备开一个茶会。他的心沉下去了,他还想保持本来的样子,与外界隔绝,永远跟它断绝关系。他焦虑,渴望仍然和她忘情地停留在那自由自在的由四肢和不朽的胸乳组成的永恒宇宙里,从而断言外部世界的旧秩序完蛋了,他们要将自己的新秩序坚持到底。他们活生生的生命震颤着,它来自那闪光的核心,付诸行动时不需要外壳,不需要掩饰和对外撒谎。可是不行,现在他守不住她了,她又怀念那个逝去的旧世界了——她想再一次走出去,她就要开一个茶会了,这让他胆战心惊,愤怒、痛苦。他怕他刚刚得到的会全部失去,就像童话中的一个年轻人,一年之中只当了一天国王,其余时间里都是任人鞭打的牲口—就像盛会上的灰姑娘辛德瑞拉一样。他闷闷不乐,可是她却兴致勃勃地为茶会做准备。他太担心了,他为此担忧,他恨她这浅薄的盼头和欢乐。难道她为了那些浅薄无价值的东西就置现实——这唯一的现实于不顾了吗?她完全可以和他一起在亲昵无间的土地上过得极为和美并让他生活得尽善尽美,可她却要去请别的矫揉造作的女人来吃茶,难道这不是轻浮地摘掉头上的桂冠也变成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吗?现在他毋庸置疑是被冷落了,他的欢乐破灭了,他必须像一个浅薄庸俗的人一样过表面上的日子,那等于死亡。

    他不安,担心。她对家务事变得非常热心起来。她移开家具去拿笤帚时,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去。他闲待在她身边时,痛苦极了。他想要她回来。恐惧、盼望她跟他在一起的心情、因为对她的依恋而产生的羞愧,这些都导致了他的愤怒,他都快气糊涂了。美妙的境界开始消失了,所有的爱、那辉煌的新秩序就要失去了。她为了外边的事情会置这一切于不顾的。她会重新接受外部世界,她会为外在的壳子而抛弃活生生的果实。他开始恨她这一点。他在屋里踱着步子,唯恐她会陷入孤立无援、几乎是愚蠢的境地。

    她撩起裙子,在屋里打着转,专心致志地干她的事。

    “你要是晃来晃去闲得慌,就去抖抖地毯吧。”她说。

    他忍着心头的反感去抖地毯。她兴高采烈,一点儿都没在意他。他又转到了她身边。

    “你不能做点什么吗?”她不耐烦地对他说,好像他是个孩子,“你不能干你的木雕吗?”

    他生硬、痛苦地问:“让我在哪儿干呢?”

    “哪儿都行。”

    这真让他恼火。

    “要不,就出去走走。”她说,“到玛斯去,别晃来晃去没个着落。”

    他愤愤地让步了,去读书了。他感到他从来没有被这样训斥过,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有一种未被上帝创造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又下楼来找她。他围着她打转,想跟她在一起。他无所事事地垂着手,那样子气得她忍无可忍。她胡乱地指责他,这下他气坏了,满腔怒火,脸色发青,心头涌上一股风暴。他黑眸子里闪着凶光,瞪着她,受到挫折后变得如同恶魔一样。

    这以后的两天中,他们都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她生他的气。而他则感到他是生活在一个黑暗、狂暴的阴间,他的手抖得厉害。她跟他较着劲儿。他好像是个阴沉、可恶的东西,追逐她、逼近她、压抑她。她说什么也得把他撵走。她说:

    “你得干点事,你应该工作,你不能干点什么吗?”

    他情绪更低落了。他现在就这样,精神上完了。一切都离去了。他的意志完全处于一种紧张和沮丧的状态中。他现在不去理会她了,她不存在了。他那莫测的、充满激情的灵魂收缩了,盘桓在仇恨之上,靠自己的力量挺着。他的脸苍白得出奇,苍白得发丑,一丝表情也没有。她战栗着躲开了他,她怕他,他的意志似乎控制了她。

    她让步了,到玛斯去了,重又回到了父母的疼爱中去躲起来,而他则待在紫杉村舍中,闷闷不乐,头脑僵死了。他没办法干他的木雕,只好到花园里干点单调的活儿,像只鼹鼠那样盲目。

    她回家来了。登上山顶,远眺朦胧中蓝色的城市,她的心情舒畅了,有盼头了。她不想再跟他斗气了,她需要爱,啊,爱。她加快脚步,她要回到他身边去,她满心眼儿地渴望见到他。

    他一直在修整花园,修修草皮的边角,给小径铺上石块,他是个能干的好把式。

    “你干得多好呀!”她说着试探着走上小径。

    可他没注意到她来,也没听到她说话。他的头脑僵硬了,死了。

    “你这不是干得很好吗?”她怨怼地重复了一句。

    他抬头看看她,他那僵化、没表情、漠然的眼神让她吃惊,让她惊呆了,她眼前一阵发黑。他转身走了。她看到他瘦长的身子弯着腰摸索着走了。她心里有些别扭,就进屋去了。

    在卧室里,她摘下帽子,伤心地哭了,有些像小时候那样恼怒、凄凉。她坐着,默默地垂泪。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害怕看到他那粗鲁、恶狠狠的样子:倔犟地低着头、弯着腰。她怕他,他似乎是要伤害她那敏感的女性的心,似乎要让她心肝欲裂,而他好像是以折磨她为快。

    他进屋来了,沉重的靴子发出的声音让她恐惧:沉重、残酷、恶毒的脚步。她担心他会上楼,可他没有上来。她惴惴地等着他,可他又出去了。

    他专门伤害她致命的地方,天啊,她把温柔的女性的心献给了他,可他偏偏就伤她这颗心,辱没她。她气得直揉肚子,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呢?

    她猛地擦干泪水。她要准备好茶点。她走下楼摆好桌子,准备好了吃的,然后招呼他:

    “茶点好了,来吧,威尔。”

    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哭腔,她又哭了。他不回答,继续干他的活计。她痛苦地等了好一阵,她怕了,像小孩子那样吓坏了,她再也不能跑回家找爸爸去了,她让这个娶了她的男人管住了。

    她进了屋,这样他就看不到她哭泣了。她在桌子旁坐下来,不一会儿,他进了洗涤间,他弄出来的响动让她听着刺耳。他汲水的声音越来越大,多么可怕呀!她是多么不愿意听到这声音呀!而他又是多么恨她呀!他恨她,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呀!想着想着,泪水又涌上来。

    他进来了,脸上显得麻木、没有生气,一副倔强的样子。他坐下来喝茶,那低着头的样子很难看。他的手都让冷水冻红了,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巴。他不停地喝着茶。

    他对她消极以待,漠然处之,这让她难以忍受,感到肮脏。他的智慧全用在自我陶醉上了。跟这样一个自我陶醉的人坐在一起就像跟一个消极不露面的冤家坐在一起一样。什么都不能触动他,他就知道自我沉醉。

    泪水淌下面颊。他似乎被什么惊醒了一样,抬起那双恶狠狠、强横的眼睛,像一只扑食的鸟那样死死地盯着她。

    “你哭哪门子?”他暴怒地问。

    她的心都缩紧了,她忍不住要哭泣。

    “你哭哪门子?”他又像刚才那样问道。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吸吸鼻子。

    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不怀好意。她退缩了,像一只被击中的鸟,闭上双目不理他。她感到孤立无援。她跟他不是同一类人,她不能保护自己。在他面前,她只能是被伤害的,她不抱任何希望。她认输了。

    他站起来走出房子,心情坏极了。这种心情一直在折磨他、摧毁他,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斗争着,只是在黄昏时分干着活时他才暂时得以解脱。他突然发现,他伤害了她。可以前她总是胜利者呀。于是,一种可怜她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可怜她,他的心都碎了,同情心让他变得有生气了,他不忍心看她哭泣,不忍心。他想走到她跟前,把满腔的热血都倒出来,他要把一切都献给她,他全部的热血和生命,一点不剩地都献给她。他渴望把自己的全身都献给她,全身。

    夜幕降临,繁星闪烁。她没有点灯。他的心被痛苦和忧伤焚烧着,他战栗着走向她。

    他最终犹豫着走向她,要给她以巨大的馈赠。他已经不再是一具僵硬的躯体了,他现在微微颤抖着的全身都是敏感的,他的手更是敏感得出奇,在关门时竟然回缩了一下,几乎是轻柔地插上门闩。

    厨房里只有火光,他没有看到她。他吓得浑身抖起来,深怕她走了,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他一路哆嗦着来到前厅,来到楼梯脚下叫道:

    “安娜。”

    没有回答。他走上楼去,他怕这空旷的房子,这种可怕的空虚让他的心都要狂叫起来。打开卧室的门时,他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她肯定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是,他发现她在床上,背对着他静静地躺着,几乎难以发现她。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动作极为轻柔,犹豫着,心里害怕,可又想向她赔不是。她不动,他就等她动。抚摸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感到被刺痛了,似乎她正在推开他的手。他懵懂地站立着,很是痛苦。

    “安娜。”他叫道。

    她还是纹丝不动,就像一只蜷曲了身子避人耳目的动物一样。他的心一阵阵发痛。他的手感到她的身子在动,他知道那是她在哭泣,哭泣时她使劲忍着,为的是不让他看到泪水。他等待着。气氛依旧紧张,也许她不是在哭。可随着一声剧烈的哽咽,她又哭了起来。他爱她又心疼她,为了不让沾满泥的靴子蹭到床,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她。一声接一声,她痛苦地抽泣着,不过不是冲着他哭,她还跟他保持着距离。

    他把她拥到胸前,她则抽泣着挣脱他,他全身都颤抖起来了。

    “别哭,别哭。”他的话简单得出奇。这会儿,他的心可是平静如水,充满了纯真的爱。

    她还哭着,不去理会他这一套,让他抱着去。他的嘴唇有些发干。

    “别哭,我的爱。”他仍然这样干巴巴地说。他胸中一颗苦苦的心像火炬在燃烧,他受不了她凄楚的哭泣,他真恨不得用自己的血来抚慰她。他听到教堂的钟声,似乎这钟声触动了他,他六神无主地等着钟声的逝去。一切重又安静下来。

    “我的爱。”他说着俯下身去吻她那张哭湿了的脸。他怕触到那张脸——真湿啊!他搂着她时,浑身都颤抖了。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他的心、他所有的血管都要迸裂,意欲用他那能够愈合创伤的热血去淹没她。他知道他的血能够愈合她的创伤并能使她康复。

    她平静多了。感谢上帝的怜悯,她总算静下来了。他感到他的头脑在奇怪地燃烧着。他仍然用颤抖的双臂把她愈搂愈紧,他那旺盛的血似乎要把她淹没。

    最终,她开始凑近他,依偎着他。他的四肢,他的全身都被这团火引着了,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她依偎着他,陷入他的怀抱。这股烈火烧遍全身,他用那燃烧着的强健肌体拥抱着她,这时她要是吻他该多么好啊!他把嘴唇低下去,她那柔软、湿润的双唇接收了他的双唇。他感到他的血管在感恩中几乎要迸裂,他的心都要发狂了,他真想把自己永远喷洒在她身上。

    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夜已经深了,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他们静静地躺着,浑身暖洋洋、软绵绵的,就像一对新生的婴儿。可他们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又像是还未出生一样。痛苦之后,他的心在幸福地流着泪。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竟顺应了她,服从了她。用不着明白,只有默契、服从和完美的战栗。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外面下雪了。他惊奇地看着那灰白的天空,呼吸着那雪天特有的气息。雪覆盖着草地,落满了窗棂,压弯了黑色杉树上参差不齐的枝丫。雪使得教区墓地里的坟墓看上去光滑了许多。

    不一会儿,雪又下起来,他们出不了门了。他很高兴,因为他们处在不受任何干扰的静谧阴影之中,世界和时间都不存在了。

    雪一下就是好几天。礼拜天,他们去教堂做礼拜,花园里的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在翻墙时他又在墙上留下一个宽大的巴掌印。然后,他们穿过教堂院子里的雪地。三天了,他们俩恩恩爱爱,没人打搅他们。

    教堂里人不多,这让她高兴。她对教堂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她从来不过问什么信仰,她不过是按习俗常做早祷,但对祈祷并不抱什么希望。今天,享受完美的爱情之后又下了一场瑞雪,这让她感到有盼头儿,精神劲儿也就上来了。她还留恋那个永恒的世界呢。

    进了中学以后,她总想成为一位淑女,以此实现一个神秘的理想。她听布道并总想从中获得启发。有一段时间,这样挺不错。牧师教她如何这样那样做一个好人,于是她感到她的最高目标就是去完成这些使命。

    可这东西很快就对她失去了吸引力。不久,她就对当好人不感兴趣了,她的灵魂在寻求什么,这不仅是当好人或尽力行善的问题,不,她需要别的什么——一种不是现成的义务的东西。任何东西似乎都是一种社会义务,而不是她的自我。大家谈论她的灵魂,却不知道这为什么从来没有唤醒或从来没有牵动过她的灵魂,根本就得不到她的灵魂。

    所以,尽管她喜欢牧师拉沃西德先生[95],并且她还有一种捍卫考塞西教堂的感情,总想帮它做点事儿、保护好它,可它在她的生活中算不了什么。

    她岂止是对教堂不满,在丈夫被教堂的思想唤起热情来时,她简直要敌视起教堂来了。她讨厌这虚伪的教堂,恨它不能满足自己的任何愿望。教会嘱她做好人,不错,她并不反对这样做。教会谈论她的灵魂,论及人类的幸福,她听到了,也确信说得不错。能否拯救她的灵魂取决于她是否对人类幸福有所贡献。没错,是这样。

    可是,她坐在教堂里,脸上的表情却是哀苦和悲伤的。难道她就是来听这些的吗?干这或不干那她就能拯救自己的灵魂吗?她虽然对此没有表示异议,可她脸上的哀苦相却露了馅。她要听些别的什么,她要从教会这里得到的是别的什么。

    话又说回来了,她算老几能够决定这些?她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可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感到羞愧。她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求置之不顾,能不理会就不去理会。这些渴求让她感到恼怒,她想像其他人一样得到相应的满足。

    他比以往更让她生气,教堂对他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引力。他对她心目中的教会并不怎么关心,他倒是关心自己是否是一个坐在那儿的天使,是否是一头传说中的动物,他其实对布道和礼拜的含义根本就不重视。他显出深沉、阴沉、紧张、强势的样子,这股劲头把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其实教堂的教义本身对他来说等于零。“饶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饶恕那些对我们犯了罪的人。”[96]——这句话根本就不能触动他,可能就是耳旁风吧。他不愿意什么都能让人懂。他对自己的罪过不在乎,对邻人的罪过也不在乎,操那份心是平时的事,到教堂里就不再注意自己的日常生活了。才不管天天如此的那一套呢,至于人类的幸福,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还有那样的事,只有在平常日子他感到气儿顺的时候才会想到那东西。进了教堂,他想的是一种冥冥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和了不起的激情的神话。

    他对他或她的思想从来就不感兴趣。天啊,这可把她气坏了!他不理会牧师的布道,他忽视人类的伟大,他不承认人类对他的直接重要性,不理会作为一个人的自己。他不把自己在设计室里的生活看得很重,也不把生活在别人中间看得多重,这些不过是一篇经文边上的空白,实在的东西是他和安娜及他跟教堂的联系。他真实的生命在于他对于造物主冥冥的情绪感知中。这篇经文神秘而彰显的重要内容就是他对教堂的感情。

    他这样都快把她气疯了,她不能获得他从教堂里得到的满足。对她来说,对灵魂的思考和对自我的思考是紧密相关的。真的,她的灵魂和她的自我在她的内里是同一的。可他简直是忽视了他的自我,对自我置之不顾。他有一个灵魂,一个冥冥中的非人的灵魂,这个灵魂对人类根本不屑一顾。在她眼里他就是这种人。他的灵魂活在教堂的幽暗和神秘中,自由自在,就像一个奇特、抽象的地下的物件。

    他在她看来非常陌生:他凭着这种教会精神认为自己是一个精灵,似乎不受她的约束。而她则有些妒忌他这种冥冥中的自由自在和灵魂上的欢乐,妒忌他身上这种奇怪的东西,这东西让她好奇,让她恨之入骨。她是看不起他,想消灭他身上这个毛病。

    在这个雪花飞舞的早晨,他坐在她身边,阴沉的脸上透着些生气。他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可她似乎感到他正向奇怪的神秘处倾吐着内心激荡着的对她的爱。他聚精会神、略显欣喜地看着一扇有彩色玻璃的小窗子。她看到红宝石色的玻璃,玻璃外面的窗台上堆起的雪在窗上投下了阴影,玻璃上画着一幅熟悉的黄羊抱旗杆的图案,虽然现在图案有点暗淡,可在朦胧的窗内侧却是出奇得亮堂、丰满。

    她一直喜欢这扇半红半黄的小窗子。窗子上那只羊画得挺呆头呆脑的,忸怩羞涩地抬起一只前蹄,蹄缝里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杆带有红十字的旗子,而这只浅黄的羊儿的影子却是浅绿色的。从小至今,她一直喜欢这个小动物,对它可有感情了,喜欢它就像喜欢孩子们每年都从集市上带回家的那些毛茸茸绿腿儿的小羊一样。她一直喜欢那些玩具,对教堂窗子上的这只羊她同样怀着儿时那种喜爱。可她为这小羊感到不安,她从来就说不准这只擎着旗子的耶稣[97]会不会比它的表面的含义更多一些。她不相信它,不怎么喜欢它。

    他奇怪地眯起眼睛时,脸上显出一丝淡淡的喜悦,这让她感到不舒服——他在跟窗上这只羔羊交流思想呢。她浑身感到一阵寒冷——她的灵魂都变得困惑了。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一坐下去就忘记了时间,神采奕奕的脸上透着点紧张。他这是在干什么?他和窗上这头小羊有什么关系?

    蓦地,这头擎着旗子的羔羊的光芒四射,她猛地感受到一股强有力的神秘体验,传统的力量钳住了她,把她送入另一个世界。她恨这股力量,抵抗着。

    不一会儿,它又只不过是玻璃窗上一只傻呆呆的羔羊了。对丈夫的一股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恨在她心头升起。他这是干什么,精神抖擞地坐在那儿,魂儿都被牵走了。

    她剧烈地摇晃着身子,装作去拾自己的手套,在他脚下摸着,借此机会碰了碰他。

    他醒过神儿来了,露出一脸的迷惑神情。他出丑了,除了她,谁都会同情他的。她想让他难堪。他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也不知道自己曾做了什么。

    回家后在饭桌旁坐下,他被她那股阴森森的敌意惊得瞠目结舌。她也说不清她干吗动这么大的气,反正她是火了。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牧师布道?”她火冒三丈。气呼呼地质问他。

    “我听了。”他说。

    “你才没听呢——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沉默了,又自我陶醉去了。他有点深沉,似乎他心里藏有一个地下避难所。他一显出这副样子来时,安娜就不愿意跟他在一间屋子里待。

    晚饭后,他躲到前厅去了,还是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这真让她心头感到压抑得受不了。然后,他走到书架前取下几本书来浏览,她是极少光顾这些书的。

    他坐下来入迷地读着一本关于旧祷告书的装饰,然后又迷上一本有关教堂绘画的书,有意大利的、英国的、法国的和德国的教堂。十六岁那年他就发现一家罗马天主教的书店里藏有这类书。

    他着迷地翻着书,只是看得入迷,并不去思考。他呀,就像一个眼睛长在肚子里的人一样,她后来这样说他。

    她走过来跟他一起看起书来,这些东西她不那么感兴趣。她感到迷惑不解,对这些书时而兴致勃勃,时而又有些生厌。

    当她看到那幅圣母马利亚抱着基督尸体的画像时,她脱口大叫:

    “难看透了。”

    “什么?”他惊奇不解地问。

    “不就那一身的伤口吗,摆出那种姿势要我们去崇拜。”

    “你知道,这意味着圣餐的饼。”[98]他慢吞吞地说。

    “得了吧!”她大吼道,“那更要不得。我才不想看到你的胸脯上裂口子,也不愿意吃你的尸首。你白送我吃我都不吃。你不觉得这怪吓人的吗?”

    “这又不是我,这是基督。”

    “是你又怎么样?太可怕了,你吞下你自己的死尸,还觉得是在吃圣餐呢。”

    “你应该理解这画到底是说什么的。”

    “它就是,人的身体被割裂,杀死了让人们来祭拜。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他们都沉默了,他的灵魂愤怒了,对她冷漠以待。

    “我又想起教堂的那只羔羊来了,”她说,“那是教区里最大的一个笑料。”

    说着她“扑哧”一声不无嘲讽地笑了。

    “那很可能——对那些看不出门道的人来说是这样。”他说,“你知道,那象征着基督,象征着他的纯洁和牺牲精神。”

    “不管是什么意思,那只是一只羊!”她说,“我只是一个心眼儿地喜欢羊,不希望它们还意味着什么。至于说圣诞树上的旗子,没——”

    她又嘲讽地笑了。

    “这是因为你狗屁不通,”他暴怒厉声地说,“你嘲笑就嘲笑你懂的东西,不懂就别嘲笑。”

    “我什么不懂?!”

    “你就不懂那些东西的意思。”

    “什么意思?”

    他懒得去回答她,也不容易回答。

    她坚持要问:“意思是什么?”

    “就是耶稣的胜利复活。”

    她感到犹豫、迷惑不解。恐惧攫住了她。这都是些什么呀?某种黑暗的、强有力的东西似乎在她面前伸展开来,难道这真是了不起的事?

    不,她拒绝承认这等事。

    “不管它假装说明什么,它只是一只傻呆呆可笑的玩具羊,蹄子上还夹着一株圣诞树的旗子。要是它想说明别的什么,就应该是另一副扮相。”

    他让她给气昏了头。他为自己喜欢这些东西而感到害臊,他只得把这股子喜欢劲儿全掩盖起来。他为自己竟对这些象征性的东西爆发出忘我的狂热感到羞耻,有一阵他竟然痛恨起那只羔羊和那幅神话般的圣餐图来[99],那是强烈的恨。他心头的热情之火被熄灭了,这是她往上泼凉水的结果。一切都让他觉得恶心,他觉得嘴角上沾满了灰。他气坏了,冷漠地走了出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他恨她。他头顶铅云密布的天空,脚踩皑皑白雪,走着自己的路。

    她又哭了,还像以前那么伤心、忧愁,不过她的心平静了,真的,平静多了。

    他一回来她就主动要跟他和好。他满脸阴沉相,不过不那么可怕了,她打碎了他心中的一点什么。最后他心甘情愿地甩掉他灵魂里的那些象征符号,去接受她的爱抚。他喜欢在他没有要求或不想的时候,她把她的头放在他的膝盖上;喜欢她张开双臂抱住他对他大胆地如此这般一番,而他却没有爱抚她。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四肢里血运旺盛。

    她爱他那双深邃的凝眸,这双眼睛望着她时,既聚精会神,又显得幽远,并没有跟她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意欲使这双眼睛与自己的眼睛相遇,她想让这双眼睛了解自己。可是他并不这样,他双目仍然是幽远的凝眸,像鹰眼那么高傲,又像鹰眼那么纯真、无情。她爱他,她抚摸他,把他挑逗得像鹰一样急迫地渴求她。不过他一点也不温存,他对她狂暴、粗野,就像一只鹰那样袭击她、占有她。他不再神秘了,她是他的最终目标,他的猎物,她被他抓走了,他满足了,到最后甚至腻了。

    于是她马上就开始报复他,报复起来她也是只鹰呢。如果说她曾学着可怜的鹆鸟的样子向他凄凄地爬过去的话,那只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他一得到满足,就变得懒洋洋、美滋滋的,身子没精打采地移动着,头颅有些轻蔑地垂着,尽兴之后理都不理她,忽视她的存在。于是她的灵魂发怒了,她的翅膀变得钢铁般坚硬,她开始袭击他了。当他坐在他的窝里,孤傲、目光尖锐地向四周打量的时候,她一下子猛撞过去,就让他挪窝了,打消了他那股子大男子的威严劲儿,打乱了他骄矜和泰然自若的神态,这下他气得要死,浅褐色的眼睛气得直冒火星儿,这双眼睛看见她就像两团愤怒的火在烧燎她,他把她看作是一个敌人。

    很好,那她就当敌人吧。他围着她打转,她就死死地瞪他。他打她一下,她就还一下手。

    他发怒了,因为她漫不经心地把他的工具推到一边去,于是工具生锈了。

    “别把这些东西摆一地挡我的路。”她说。

    “我乐意放哪儿就放哪儿。”他叫道。

    “那,我愿意扔哪儿就扔哪儿。”

    他们俩怒目相视,他气得攥紧了拳头。她呢,打心眼儿里高兴,她胜利了。他俩势均力敌,非决一雌雄不可。

    她去做针线活了。茶具一收拾走,她就把活计拿出来,他的火气就跟着上来了。他十分讨厌她撕布时的声音,她好像是在撕着玩儿似的。最后,缝纫机转动的声音让他气急败坏。

    “你不能不弄出那声音来吗?”他叫道,“不能白天干吗?”

    她抬起头敌视地瞪了他一眼。

    “不行,白天不行,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再说,我喜欢做缝纫。你少管我。”

    说完,她又回过头去比比划划地缝起来。随着缝纫机哒哒哒嗡嗡嗡地响,他的神经就一蹦一蹦地跳。

    可她正做得快活。机针沿着一条边哒哒哒飞舞般地走了一趟。把布料不可抗拒地收拢在跳跃的针下。她在把这机器弄的嗡嗡响。然后她很威风地停住了机器。她的手指灵巧、机敏,很专业。

    他要是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干生气的话,她就会变得更有生气,更有干劲儿,接着干她的活计。最后他憋着一肚子气上床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躲开了她。她也调过身去不理他。到早上,除了冷冷地寒暄一下,他们再没说话。

    晚上他回到家中。当他感到自己错了并且希望她也认错时,他的心变得宽宏大量,升起了一股爱的暖流。她却坐在缝纫机旁,屋里尽是剪下来的白洋布条,炉子上甚至连水壶也没坐。

    她被惊动了,故作关切地问:

    “很晚了吗?”

    他生气地绷起脸,走到前厅又走了回来,然后又走出屋子。她的心沉了下来。赶忙去为他准备茶点。

    他心情沉重地上路,去了伊开斯顿。每当他心情变成这样的时候,他就不想什么了,他的思想之门插上了门闩,把他像个囚犯一样关住了。他走回伊开斯顿喝了一杯啤酒。他要什么呢?他谁也不想见。

    他要去他的老家诺丁汉城,于是来到火车站,乘上一趟去诺丁汉的火车。到了诺丁汉他照样无处可去,在熟悉的街上走走倒是更惬意些。他焦躁不安地在街上走着,好像是在疯跑一样。他走进一家书店,发现里面有一本关于本博格大教堂[100]的书,这真是一个发现呢!这就是为他准备的嘛!他走进一家安静的饭馆去读这本宝贝书。他一页接一页地翻着图画,激动不已。最后,在那些木刻中他发现了什么,他的灵魂得到了满足。多亏他出来寻找才找到啊!他陷入得到满足的激情中。这些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木刻和雕像。手中的书就像一个门道,周围的世界不过是一座围起来的房屋,他要从这里走出去。他对那些栩栩如生的妇女塑像流连忘返。他再看看这些皇冠、鬈发和这些女人的面孔,他感到他被一个做工精细、别致的精彩世界包围了。

    他更喜欢那些难懂的德文字。他喜欢那些头脑弄不懂的东西,喜爱那些未被发现的或不可能被发现的东西。他认真地研读着所有的图画,这些是木雕像!他认为“Holz”当“木头”讲。这些木雕竟打动了他的心啊!这太让他高兴了。这个没有被人发现的世界,对他的心灵展示出了自己的面目!他的生命操在自己的手中,这多么美好,多么激动人心的生命!难道本博格大教堂不就是他的世界吗?他庆幸自己有能力、有力量、有把握去获得这个世界,他拥抱着这一堆他要继承下来的财富。

    该回家了,他最好去赶火车。他的灵魂深处一直隐隐有一丝伤痛,不过那伤痛很平静,他尽可以忘却它。他赶上了一趟开往伊开斯顿的火车。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他手里拿着那本软软的写本博格大教堂的书,登上了去考塞西的那座小山。他还没有想到安娜,一点也没有。在他心上烙下创伤的那只黑手令他毫无想法。

    他离开家之后,安娜感到内疚了。她一直忙着准备茶点,盼望他回来。她烤了些面包,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却没有回来。她气恼、失望地哭了。他为什么走了呀?他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他们之间为什么有这么一场斗争?她爱他,确实爱他,可他为什么不对她和蔼一点、好一点呢?

    她沮丧地等待着,然后心一横,不去想他了。她气恼地想,他凭什么要阻挠她做针线?她气愤地否定了他对她的干涉,他没有这个权力。她不许别人干涉,难道她不是她自己,他不是一个局外人吗?

    她全身恐惧地颤抖了一下。如果他要离她而去呢?那她就毁了。她可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她就是不喜欢他这种没有定准的样子。但要是他真离开她呢?她坐在那儿,自寻恐惧与痛苦,不禁落下自怜的眼泪来。她不知道要是他离她而去或者跟她反目的话她该怎么办。一想这问题,她就直打寒颤,心头感到孤寂、麻木。不过,在这个陌生人、局外人、这个想称霸的人面前她仍然坚强不屈。难道她不属于她自己吗?一个跟她不是一类的人怎么能对她称霸呢?她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不会,她不为自己担心,她只是害怕那些异己的东西,这东西以一个大丈夫的形式从四周向她压过来,压向她,成为她的一部分,这个广漠、强有力的、陌生的世界,这都不是她自己。对了,他有那么多的武器,他尽可以从那么多的方面向她进攻。

    他走到门口时,看到她那么六神无主、怅惘、渺小,他的心软了,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恐惧地朝上翻一下眼皮,吃惊地发现了神采飞扬的他。他动作机敏、优雅,似乎他的头脑清醒了。她大吃一惊,又害怕又觉得内疚。

    他们都等待着对方先说话。

    “想吃点什么吗?”她问。

    “我自己来。”他不想让她伺候。

    可是她为他端出了食物,这是她为他做的,这下他高兴了,又变成一个快活的主子了。

    “我到诺丁汉去了一趟。”他柔声细气地说。

    “到你妈妈那儿去了?”她轻蔑地问。

    “我——没回家。”

    “那你去看谁了?”

    “我不是为看谁才去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诺丁汉?”

    “我想去就去了。”

    他又生气了,因为在他如此头脑清醒、精神焕发的时候她又跟他过不去。

    “那你都见到谁了?”

    “谁也没见。”

    “谁也没见到?”

    “没有——我会去见谁呢?”

    “你没见到你认识的人吗?”

    “没有,我没有。”他恼火地回答。

    她信他的话,冷静下来了。

    “我买了一本书。”他说着把那本书讨好地递过来。

    她懒洋洋地瞟了这些图画一眼。那些纯洁的、穿着洁白的拖地长衣的女人们很美。她的心变凉了:这些对他都意味着什么?

    他坐等着她。她低头看画。

    “这些不好吗?”他提高嗓门兴冲冲地问。

    她的血直往头上涌,不过她没有抬起头来。

    “好。”她情不自禁地说,他在驱使着她,他很神奇、迷人,对她施加着某种魔力。

    他走过来,轻柔地抚摸着她。她的心头充满了激情,奔腾不羁的激情。不过,她在抗拒着这激情。总是那样不可名状,总是这样。于是,她拼命依赖自己所了解的自我来进行抵抗。可是,升腾上来的热血又把她载远了。

    他们又狂喜地彼此相爱了,充满激情,彻底冰释前嫌了。

    “难道这不比以往更美好吗?”她问他。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蕾那样光彩照人,眼里的泪水像两颗露珠儿。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他出奇地忘情、忘我。

    “总是越来越美好。”她用她那兴冲冲、孩子气的声调断言。不过,她还没有忘记她的恐惧,这种感觉还没有消除。

    他们之间一阵恩爱、一阵冲突,就这样一阵一阵的。今天似乎什么都破灭了,生活也毁灭、废弃、荒芜了;明天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太美好了。今天她觉得看到他在身边就发疯,连他喝水的声音都是可憎的;明天她又喜欢他,看他走过地板的样子她都喜欢得不行。他在她心目中成了太阳、月亮和明星的集大成者。

    最终,她为这种飘忽不定的日子感到烦恼。当那美妙绝伦的韶光回到他们身边时,她的心没有忘记:这还会逝去的。她感到不安。稳定,内心的稳定和对爱的持久性的信心,这些才是她所需要的,可是她没有得到,她知道,他也没有得到这些。

    不管怎样,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她十有八九是沉醉在这美好之中了,就是极大的痛苦对她来说也是美好的。

    她能高兴,她愿意高兴,每当他让她不痛快时她就怨恨,她甚至可以杀了他,把他扔出去。有些日子,她等待着他出去工作,到那时候,似乎被他阻拦着的生活之流的堤坝就开放了。她于是自由了。她自由了,充满欢乐,什么都让她高兴。她掀起地毯,抱到花园里去抖土。地上点缀着片片残雪,空气是清爽的。她听到鸭子在水塘里叫着,它们冲锋般地游过水面,好像是出征进攻这个世界一样。她看到一群剽悍的马匹,其中有一匹马的肚皮被剃光了,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棕色的毛坎肩和长筒袜子。在冬日的早晨,这些马在教堂的墙根下相互用嘴巴蹭来蹭去。事事让她高兴。他,这个粗鲁的家伙不在家,障碍搬开了,世界是她的了,跟她都有了缘分。

    她快活、勤快地把洗好的东西挂出去在强风中吹着。强烈地吹打着小山的风把衣物从她手中夺去。载着它们飘啊,一个劲儿地飘舞。再没有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她笑着,跟风打斗着,甚至生风的气,可是她喜欢过这种孤独的日子。

    晚上,他回来了。她皱起了眉毛,因为他们之间总有没完没了的争斗。他在门口一站,她的心境就变了,变得冷酷了,白天里她的欢笑和激情都消失了,她变木然了。

    他们无意中打着一场莫名的战斗。他们仍然互相爱着,仍怀着一腔激情,可这股激情却在战斗中消耗掉了。这场莫测、激烈、无可名状的战斗仍然没完没了。在他们周围,一切都闪耀着炽烈的光芒,世界剥下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可怕、罕见、原始的裸体来。

    礼拜天到了,他用奇怪的咒语迷住了她。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她变得越来越像他了。一周的六天中,天气晴朗,田野上洒满了阳光,整个上午小教堂似乎都向村舍传来絮语。可一到礼拜天他待在家里时,田野上却似乎聚集了一层凝结着的厚重颜色,教堂似乎充满了阴影,在她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宇宙。她周围燃烧着绿色和红宝石色,响着祷告声。当大门开启,她走到尘世中来时,她发现这是个新创造的世界,她进入复活了的世界,于是跳动着的心又回忆起那黑暗和激情。[101]

    如果他们像往常一样礼拜天去玛斯吃茶点,她就会再获得一个轻松的世界,这个世界从来不知道教堂的阴暗,不知道什么彩色的玻璃和唱圣诗的狂喜。这时,她早把她丈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又跟她爸爸在一起了。爸爸是那么精神焕发,潇洒自如,开朗快活。让她丈夫阴着脸去吧,她才不管他呢,她离开他,忘了他,她要爸爸。

    但,当她跟这小伙子一起回家时,她试探着、有点羞涩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请求他不要跟她过不去,不要与她的反抗作对。可他让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似乎他变成了一个瞎子,似乎他没有跟她在一起。

    于是,她怕了。她需要他。当他对她不理不睬时,她几乎要吓坏了。她自己一点也不加掩饰,是那么容易被伤害。她与外界事物的关系是那么密切,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亲切,她觉得它们离她那么近,那么可爱,就像一些精灵在她头上盘旋。可要是它们都变得生硬、跟她分开、变得可怕起来怎么办呢?她了解它们,她应该乞求它们的怜悯吗?

    这想法让她感到恐惧,她丈夫对她来说总是个摸不透的人,可她却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他。她是一朵被引逗才绽开的花朵,想缩回都不行。他手心里掌握着她赤裸裸的肌体。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一个盲目的东西,一个不可知的黑暗力量。她要保护自己。

    她又把他拢到自己身边来,暂时得到了满足。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愈来愈意识到,他没有改变,他是黑暗陌生的。可她以前却认为他是她光辉的反射。随着时间一周一月地过去,她意识到他是个阴沉的对头,他们两人是对立的,不能相互补充。

    他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是独立的自己,同时他似乎期望她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为他意志的引申。她觉得他在不了解她的情况下就要控制她。他想干什么?他要欺压她吗?

    那么,她自己想做什么呢?她自己做出了回答:她想幸福,想活得自然些,就像阳光和忙忙碌碌的每一天。在她灵魂深处,她感到他想要她变得阴郁,变得做作。有时,当他似乎像黑暗的东西一样欺压她、窒息她时,她几乎恐怖地反抗他、回击他,直到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于是他又变得恶毒起来。因为她怕他,把他当成恐怖之物防着,所以他变得恶毒起来,他向往着毁灭,于是他们之间的斗争变得残酷起来。

    她开始战栗,他要凌驾于她之上啊。而他则感到胆寒,她想抛弃他,让他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猎物,让属于黑暗的那些肮脏的狗把他吃掉。他一定要打败她,非让她跟他在一起不可,而她则要奋力摆脱他。

    现在,他们流着血,阴郁地过着日子。他们感到世界太遥远了,不能帮他们。到后来她都感到厌倦了。超过一定限度后,她变冷漠了,彻底离他而去了。他动辄就冲她大发一通脾气,她的灵魂让她挺起胸,离他而去,走自己的路。可是,尽管她表面上兴高采烈,令他生气反目,实际上她却战栗着,似乎在流血。

    可纯洁的爱仍像阳光照耀着他们,到这个时候,她就变成一朵阳光下的鲜花儿,绚丽多彩,招人疼爱,真让他有点受不了。似乎他的灵魂长着天使的六个翅膀[102],他在赞美中陶醉了。他感到上帝发出的光芒像脉动一样传过他的身体,他站在腾腾上升的赞美的火焰中,传导着创世的脉搏。

    他对她来说是一团强大可怕的火焰。有时,他站在门道里,神采奕奕,像是天使加百列向圣母报告耶稣要降生那样,她的心急速跳起来。她凝视着他,心里犹豫不定。他既是阴郁的又是燃烧着的。她怕他,她反抗着他。可她又像服从天使那样服从他,服侍他,听从他的指挥,战栗地服侍他。[103]

    一切不快过去后,他又爱她,爱她的孩子气,爱她那新奇、奇妙、与自己不同的灵魂,这个灵魂能在他要变得虚伪的时候使他变得真实。而她也爱他,爱他坐在椅子里时那无拘无束的样子,爱他进门时开朗、热切的面孔,爱他洪亮热烈的声音。还爱他那不可言状的朴实样儿。

    可他们谁也不觉得很满足。他似乎觉得她不够尊重他。她尊重他,只是因为他跟她有关系,除了这以外他到底怎么样她才不管呢。她不在乎他的身份是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管他是什么吧,反正她看不起他。她对他这花边设计师的工作没尽过心,对他这个养家口的人也不尽心尽力。他天天要去设计室工作,这样就不能赢得她的尊重,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其实倒不如说她是看不起他的,也正因此,他才爱她,尽管起初这像侮辱他一样让他发疯。

    更要命的是,不久她就开始对他至深的情感挑战了。他对生活、社会和人类的看法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他的看法正确,但毫无意义。这让他恼火,她是要在判断上超过他。最后,他还是开始接受她的观点,好像那是自己的观点似的。棘手的事并不在于此。他恨她,根本原因是她嘲笑了他的灵魂。他的思想是无声的、蠢笨的,可对有些事他则怀有激情。他爱教堂,要是她想改变他的信仰,他马上就会跟她大闹一场。

    他不是相信在迦拿[104],水可以变成酒吗?她会让他相信这是一种历史性的传说:想想看,那么多的雨水能变成葡萄汁,再变成酒吗?他的头脑会明白一时,这时他会说不,以此来回答她。可不一会儿,他的整个灵魂都会疯狂地叫起来,恨她侵犯了他的自我。他认为这是真的。他又失去理智了,而热血则沸腾起来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需要的是那个场面,那场婚礼,从桶里倒出的水像红酒一样。耶稣对他的母亲说:“女人,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母亲对用人说:‘他告诉你们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布朗温[105]喜欢这句话,从骨子里喜欢。他忘不了这句话。可她则非强迫他忘掉这些,她恨他这股盲目的依恋情绪。

    水,自然中的水,它能够一下子就自己变成酒吗?它能偶然变样儿吗?哦,不,他明知道这种说法是不对的。

    她又变成了一个激动、嫉恶如仇、要毁掉一切的孩子了。他变得哑口无言,死气沉沉了。他自己的存在足以说明那是谎言:酒就是酒,水就是水,永远是这样,水并没有变成酒嘛,他知道的。这奇迹不是事实。她似乎是在毁灭他。他走出门去。一脸阴沉相,他算完了,他的灵魂在流血。他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因为他的生命就是由这些从未怀疑过的概念形成的。

    她又像儿时那样孤独,躲在一边垂泪去了。她不管,不管水是否变成了酒。他愿意相信就让他相信去吧。不过她知道她赢了。但她感到忧伤,万念俱灰。

    他们失望、痛苦了好久以后,又变得有些生气了。他这人就是死心眼儿。他又想起了有关《约翰福音》的那一章中的话,于是为之激动起来:“你一直把好酒留到今天?”[106]“最好的酒!”这小伙子的心灵急切、得胜般地响应着,虽然他知道实际上这并不是真的,这就像一只鼬鼠在咬他的心一样。哪一种情感更深刻呢?是被否定后的痛苦还是要得到承认的欲望?他很顽固,坚持这一欲望,但他不愿意再承认这种奇迹是真的了。

    好吧,这不是真的,水并没有变成酒。没有,尽管如此,他的灵魂似乎觉得水已经变成了酒。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可他的灵魂仍这样认为。

    “不管水是否变成了酒,我都不必为此发愁,它是什么我就认为它是什么好了。”

    “是什么呢?”她满怀希望地追问了一句。

    “是《圣经》。”他回答说。

    这个回答可把她气坏了。她看不起他了。她并没有故意对《圣经》发生疑问,可他就是让她看不起。

    不过,他倒是不在乎《圣经》上写的那些东西。尽管他不能使她满意,可她知道他还算真切,他不是个死教条,他实际上并不相信水变成了酒,他也不想把它当作事实。是的,他并没有批评的态度,那纯粹是他个人的私事。他把《圣经》上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照搬过来,附丽于自己的精神之上,反而让自己的智慧睡大觉。

    她怨恨他,因为他竟然让自己的智慧睡大觉。那属于人类的、只有人才有的东西,他并未发挥运用。他只顾他自己,可算不得是个基督教徒,耶稣可是标榜人类博爱的。[107]

    她几乎是在跟自己作对。她笃信人的知识。人的躯壳总是要死的,可人会在知识中永生。这就是她的信仰,尽管这信仰还模糊、不成形。她相信人的智慧是万能的。

    他则相反,像地下的一个瞎子,偏偏要忽视人的智慧,只顾按照自己盲目的意愿,靠一只探索的鼻子前进。她常常感到,自己憋闷得很,于是她就把他赶到一边去了。

    他知道自己是盲目的,肉体的恐怖使得他要反击。他干了些傻事,他坚持自己的权利,以一家之主自居。

    他叫道:“你应该按我的想法去做!”

    “蠢货!”她回敬道,“蠢货!”

    “我要让你知道谁是一家之主!”他叫道。

    “蠢货!”她回敬道,“你是个蠢货!我了解我的父亲,他可以把一打你这样德行的人塞进他的烟袋里,用他的手指尖就能把你们按下去。你是个什么样的蠢货我还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笨,为此他责备自己。可他仍然要驾驶他们的这艘两人生命的船。他把自己摆在了船长的位置上。船长和这艘船都让她感到厌恶。社会是一支大船队,每一个家庭就是一艘船,他要在一艘船上充当举足轻重的船长。可家对她来说是一艘荒谬的船,满船都是徒劳地碰撞作响的盆和桶。她感到自己根本就不相信这东西,嘲笑他这个一家之主,嘲笑他这个他们共同生活的主宰。这让他恼羞成怒。他感到羞耻,他知道,他父亲就是一个不能当家做主的人。

    他走上了歧路,感到很难回头。他心头一阵羞臊,让步了,放弃了当一家之主的想法。

    可他仍想要做某种形式上的主子。有时,他丢了面子时就会挺起腰杆儿来硬气一下,憋足劲重新开战,以大丈夫气去进攻,以此来发泄精神上深深隐藏的激情。

    开始还好,而结果总是他们俩干一架,直到两个人都气疯为止。他说她不尊重他,她装作看他不起的样子对此一笑了之。她觉得只要她爱他,这就够了。

    “尊重你什么?”她问他。

    他的回答总是牛头不对马嘴。让她绞尽脑汁也搞不清。

    “你为什么不接着干你的木雕了?”她问,“你为什么不完成你的亚当和夏娃雕像?”

    其实她关心的并不是亚当和夏娃的雕像,他一刀也没有再刻。

    她嘲弄夏娃的形象说:“她像个小木偶。为什么她这么小?你把亚当刻得跟上帝一样大,可夏娃却像个小玩具。”

    “说女人是从男人身上造出来的[108],这么说太不要脸了。”她接着说,“每个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男人们是多么没脸没皮,多么自以为是呀。”

    有一天,他赌气试图刻一会儿镶板,没刻成,他憋了一肚子气,抡起斧子就把镶板劈了,扔进火里烧了,对此她还不知道。打那以后好多天他都默默无语,心里窝着火。

    “刻着亚当和夏娃的板子在哪儿呢?”她问。

    “烧了。”

    “那是你的木雕啊。”她看着他。

    “我把它烧了。”

    “什么时候?”

    “星期五晚上。”

    “我在玛斯的时候?”

    “是的。”

    她没再说什么。

    等到他出门上班后,她哭了一整天,精神上变得缓和多了。随之,在痛苦的灰烬中生出一缕微弱的爱的火苗。

    直说吧,她怀孕了。因为好奇和渴望,她浑身颤抖起来。她想要个孩子了,倒不是因为她一见到小生命就动心或者说她很喜欢孩子,她只是想怀个孩子,她渴望用孩子把丈夫跟自己连起来。

    她想要个儿子,她觉得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她想把这事告诉丈夫,这可是件让人激动、暖人心田的事。可这时的他却是那么冷峻、毫无反应。于是她走到一边抹泪去了。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生中美好的一刻竟被他的冷酷扼杀在萌芽中了。她来回踱着沉重的步子,心中的秘密让她直发抖。她想抚摸他,哦,轻轻儿地抚摸,观察他那张阴郁敏感的面庞听到消息后的表情。她等待着,等他文雅、平静地对待她。可他总是粗鲁地欺负她。

    自信的蓓蕾凋落了,她寒心了,干脆下山到玛斯去了。

    “说说吧,”她父亲一看到她就说,“出什么岔子了?”

    父亲对她的关照和爱让她潸然泪下。

    “没什么。”她说。

    “你们俩合不来吗?”他问。

    “他太认死理。”她颤抖着说,可她的心倔强着呢。

    “哦,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父亲说。

    她不说话了。

    父亲说:“你们总不会无事生非,自找苦吃吧。”

    “他才不痛苦呢。”她说。

    “我可以拿性命打赌,你不会干别的,就会让他像条狗一样痛苦,你干这个可是里手了,丫头。”

    “我压根儿没干让他痛苦的事。”她反唇相讥。

    “没有,没有!你的嘴真好使,像一只装奶油糖的小口袋。”

    她微微一笑。

    “你别以为我想痛苦,”她叫道,“我才不呢。”

    “我们毫不怀疑这一点,”布朗温说,“可你并不想让他像池塘中的鱼儿那样欢快地打挺儿呀。”

    这话让她思索起来了,她也有些惊奇,她竟不愿意她的丈夫像池塘中的鱼儿那样欢快地打挺儿。

    她母亲进屋来了,大家都坐下喝茶闲聊起来。

    “记住,孩子,”母亲说,“什么东西你都不能要抓就抓、要弃就弃,别这么想。两个人之间,爱情是重要的。爱,既不是你也不是他,它是你们必须创造的第三样东西。你不应该期望它只是你想要的那种样子。”

    “嘻——我才不呢。跟你说吧,我要是那样做,我很快就会发现我错了。要是我伸手去抓什么东西,我的手马上就会被咬。”

    “那你就该留心你的手放在了什么地方。”她爸爸说。

    安娜很生气,他竟对她婚后悲惨的生活这么淡漠。

    “你很爱这个男人,”她父亲不高兴地皱皱眉头说,“这顶重要。”

    “我是真爱他,可他不配!”她叫道,“我想告诉他——这四天中我一直想告诉他——”她的脸开始抽动起来了,眼泪也下来了。她的父亲静静地看着她,她反倒不说话了。

    “告诉他什么?”父亲问。

    “告诉他我们要有个孩子了,”她啜泣着说,“可他总不、总不让我说。这不止一次了,每次我要说,他对我都摆出一副吓人的样子。我要告诉他,真的。可他不让我说,他对我太狠心了。”

    她哭得肝肠欲断,母亲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她,以此来安慰她。父亲奇怪地皱着眉头坐着,脸色比往常苍白得多,他心里恨死他的女婿了。

    安娜抽抽搭搭地讲完了,该安慰的话也说了,茶也喝了,大家都平静下来了,这时威尔·布朗温来这里可不那么令人愉快。

    蒂丽出去看他来没来,这时他刚好路过这里回家。茶几旁的人都听到了女仆尖声尖气的招呼声:

    “你应该进来,威尔,安娜在这儿呢。”

    过一会儿,这小伙子进来了。

    “你来坐会儿?”布朗温厉声地问。

    他看上去就像个恶棍,她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坐下,”汤姆·布朗温说,“坐下歇会儿。”

    威尔坐下了,他感到屋里的气氛有点奇怪。他眉毛浓黑,目光锐利,有一双凝眸,好像他只是在看远处的东西。这本来是他的一美,可却把安娜气得不行。

    “他干吗总跟我过不去?”她对自己说,“我怎么样为什么对他就无所谓呢?”

    汤姆·布朗温坐在这位年轻人的对面,蓝色的眼睛透着热情的光芒。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年轻的丈夫问他的妻子。

    “没多大工夫。”她说。

    “喝茶吧,孩子,”布朗温说,“怎么刚来了就要走呢?”

    大家闲谈起来。透过敞开的门,柔和的夕阳照射进来,阳光洒在地板上。一只灰色的母鸡穿过门洞匆匆进来了,一边走一边啄着食。阳光照在她的冠子和垂肉上,看上去就像一面摇动着的军旗,每一走动,灰色的身子都像一个幻影在动。

    安娜看着母鸡,冲它扔着面包屑,她感到心中燃起了童年的火焰。她似乎又记起了那些被遗忘的燃烧着的遥远往事。

    “妈,我在哪儿出生的?”她问。

    “在伦敦。”

    “那我爸爸”——她谈起他,不过是在念着一个奇怪的名称。她永远也不会把自己跟他连起来——“他的皮肤黑吗?”

    “他生着一头深褐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脸色红润。很年轻时他就谢顶了,谢得很厉害。”她母亲回答着,似乎在叙述一个古老的幻想故事。

    “他漂亮吗?”

    “嗯,非常英俊。但个头不高。我从来没见过哪个英国人长得像他那样子。”

    “为什么?”

    “他呀,”母亲打了一个极快的手势说,“他身子灵活,姿态万变,从来没有固定的姿势。他一点也不稳重,就像一条奔腾的小溪。”

    小伙子心头一亮——安娜也像一条奔腾的小溪哩。他马上又爱上了她。

    汤姆·布朗温吓坏了。他的心总是被恐惧占据着,他怕那不可名状的东西。听到他的女人讲着她过去的男人,那口气就像与陌生人相遇后又分别了似的,这让他害怕。

    屋里人们的心头都笼罩着寂静和孤独感。他们是一些有着互不相关的命运的互不相关的人,为什么要找茬子互相伤害呢?

    小两口儿回家了。春日的黄昏,天边现出一弯新月。树梢在空中摇曳,山顶上的教堂影影绰绰的,地面笼罩在幽蓝的阴影中。

    她隔着很远就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胳膊上,他感到她在远远地抚摸他。他们在暮色中手拉手分开走着。深蓝的暮色中画眉鸟在鸣啭。

    “我觉得咱们就要有个娃娃了,威尔。”安娜远远地对他说。

    他一颤,手指更紧地捏住了她。

    “怎么?”他问,他的心突突跳着,“你还不知道么?”

    “我知道。”她说。

    他们手拉手无言地走着,他们还是两个分开的人,虽然拉着手,可中间仍有距离。他颤抖起来,好像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股强风在吹动着他似的。他怕,怕孤独,因为她在她那一半世界里过得很满足、自得其乐、很充实。他不忍想象自己被他人甩掉的滋味。他为什么不能永远跟她是一体呢?是他给了她孩子呀,她为什么不能跟他在一起,同他成为一体呢?她为何要让他处于这种孤独中?为什么她不能跟他在一起,近些,近些,成为一体呢?她必须跟他成为一体。

    他把她的手指紧紧攥在自己手中。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腹中的胎儿使得心上燃起了一团美丽耀眼的火焰。她洋洋自得地走着,画眉鸟的鸣啭,峡谷中的火车声,远处城里传来的微弱的喧哗声,对她来说都是一曲《圣母颂》。[109]

    可是,他心里却在沉默地斗争着,似乎他面前有一堵黑暗的墙壁阻挡着他,让他窒息,让他发疯。他想要她靠近自己,从而让他变得完整,他想要她站在他面前,那样他的眼就不会、也不总看到漆黑一团了。只要她靠近他使他完整,别的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他怕自己能力不足,似乎他还没有变完整就死去了,又似乎他是一个在黑暗中仍没有被创造出来的人。于是他希望她来,使他得到自由,让他变得完整起来。

    但她的内心是完整的,于是他为自己单方面的要求感到羞愧,感到孤立无援。他的需要,以及他为这种需要感到的羞愧使他心情沉重,简直要发疯。可他仍然很安静、文雅,这是看在腹中的孩子的份上才这样,也是因为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才这样。

    在阳光照耀下,她显得很幸福。她爱她的丈夫就像爱一个精灵,她对他很感激。现在,她的需要得到了满足,她只想美美地拉着丈夫的手,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味地高兴。

    他有各式各样的复制画,其中有一张是廉价买来的弗拉·安基里珂[110]的《有福之人升天记》,安娜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幅画。那些升天的有福之人手挽着手走向圣灵之光,是那么美丽、纯洁。那真切的天使般的旋律让她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图画上那斑斓的色彩和光线,人们手臂挽着手臂的纯洁样子让她看了受不了。

    一天又一天,明亮的光线透过天堂之门照射进来。一天又一天,她走进光环中。腹中的婴孩在闪光,直到她本人也变成了一束阳光。室外优哉游哉的阳光是多么可爱呀,花园尽头纷纷扬扬的柳絮带着耀眼的光环挂在高大的榛树上,一缕缕烟雾像火一样从紫杉树枝中升起,像一只小鸟落在枝丫上。蓝蓝的风信子顺着栅栏底爬了一溜,金黄轻盈的立金花在草地上盛开,就像闪光的吗哪。[111]她感到昏昏欲睡,她是多么幸福啊,生活是多么好啊——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解爱的激情,了解父亲如何播下生命的种子;多么好啊!她知道所有这些都活着,都等待着,在她周围不停地燃烧着,燃烧着一团净化人心的火焰。这一次,她带着腹中的婴儿,天真地,带着对丈夫的爱,同那么多天使一起携手通过这团火,达到了金光闪烁的宁静境界。她扬起脸来让田野上吹过来的柔风轻拂自己,她感到这风就像慈祥的姐妹们在抚摸她,她在立金花和苹果花的芬芳中沉醉了。

    可是这一切幸福中,有一个黑影,一个胆怯却又野蛮、正在扑食的动物在眼前游荡着,又消失了,就像眼前飘动着的一根纤丝,让她恐惧。

    她最怕他晚上回家来的时候。不过,她的恐惧并未挂在嘴边上,幽影也没有把她压垮。他表现文雅、谦逊,有所收敛,抚摸她的双手是温柔的,她喜欢他这样做,可她还是感到一阵恐怖传遍全身,就像一阵疼痛让她浑身发凉。她仍然感到,在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温柔的手里有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夏天,在奇特的沉寂中转来了,她几乎总是孤独的,总是感到无休止的昏昏欲睡,真好。花园中,红玫瑰花瓣儿落了,一场滂沱大雨把这遍地落红冲走了。夏去秋来,那漫长、恍惚、美好的日子就要过去了。西半天上烧着一抹绯红的晚霞,暮色沉下来时,整个天际云蒸霞蔚。这疾速蒸腾着的气流烘托着一轮雪白、朦胧的月亮。夜空躁动不安。忽地,月亮会在天上的一扇清澈的窗口中出现,从遥远的天上像一个囚犯那样扒着窗口朝下俯视。安娜睡不着。她丈夫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阴郁、紧张。

    她渐渐懂了:他这是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他阴郁、紧张地躺着,他是想干什么吧?一定是。她的心疲惫地叹息。

    一切都是那么朦胧、美好,可他却要让她醒来,要她面对艰难、敌意的现实。她抵抗着,退却着。他仍然没说什么,可她还是感到了他那咄咄逼人的力量,直到她觉得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时,她才大叫起来。他在强迫她,他在强迫她。可她要的是怀孕后的欣喜,一种朦胧和纯洁。她不需要他那苦涩、折磨人的爱,她不想让这种爱倾注进自己的肌体去燎烧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些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满意、不节制自己呢?

    在那些日子里,当他那阴沉、抑郁的意志压迫她时,她就坐到窗边去,一坐就是好久,看着雨水打在紫杉树上。她脸色苍白但不沮丧,只是沉思着,腹中的婴儿对她来说是永恒的温暖,她坚信这一点。压力只是来自外界,她的灵魂上没有鞭痕。

    可她内心总是如此地紧张和焦虑。她并不安全,她总是没有掩饰,总是遭到袭击。她渴望得到绝对的宁静和幸福,这种渴望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压力呀——太沉重了。

    她仿佛知道,他总是不满足,总是试图从她这里夺去什么。啊,她是多么希望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去得到他的喜欢呀!他就在那儿,躲是躲不掉的,她也在他心上,她想跟他和平共处,和平。她爱他,意欲把自己的爱、纯洁的爱都献给他。那天晚上,她几乎神魂颠倒地等待他回来。

    他回来了。她站起身,双手里都充满了爱,就像姹紫嫣红、纯洁无邪的花朵。他的脸阴郁地抽动了一下。她望着他,脸上神采飞扬,像一朵充满纯真爱的花朵。可他的脸色却阴沉地绷了起来,双眉中聚集着残酷,眼睛向旁边斜看过去。当他转开目光时,她看到他的眼白。她的手抚摸着他,等待着。可通过她的手从他身上传来的是他那苦涩、消磨人激情的震颤,这震颤把她毁灭在了欲望的花苞中。她缩回双手,挺直腰板,离开了他,以此保持自己的清高,可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痛苦。

    对他来说这同样痛苦。他看到了她脸上那闪光的、花一样的爱,可他的心却是阴沉的,因为他不需要她的爱。不,不是这样的爱,他不需要花一样的淳朴。他感到不满,不满造成的气恼和疯狂一直不停在折磨着他。为什么她没有让他得到满足?他可是满足了她啊。她感到满意了,在自己的天堂前显出一副平静纯洁的样子。

    可他却没有得到满足,仍然不满足,他被折磨得发疯,一个劲儿地渴望、渴望。她应该满足他,应该这样。少来鲜花一样纯洁的爱吧,他会把这些都抛到一边去,把它们踩得稀烂,从而毁灭她美丽、纯洁的幸福。难道他不配从她这里得到满足?难道他的心头没有激荡起欲望?难道他的灵魂不是因为不满足而遭受着冥冥中的折磨?让他得到满足吧,就像她得到了满足一样。他让她满足了,那就让她站起来尽她的责任吧。

    他残酷地对待她,可他一直为此感到羞惭,可越是羞惭他就越是残酷。他羞惭,因为没有她他就不能满足,不,他不能。可她偏不搭理他。他被束缚着,在冥冥中受着煎熬。

    她央求他重新干他的木雕。可他情绪那么低沉,把雕着亚当和夏娃的镶板全毁了。他不能重新开始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一点也干不起来。

    既然他不能从自己的情绪中解脱出来,那她就没有彻底宽心的时候。她感到陌生、茫然,她必须在苦恼中不断地渴望,就像一朵温暖闪光的云在风暴中震荡。她感到自己在温暖的朦胧中是那么富足,以至于她的灵魂都要冲他大叫起来,因为他干扰她,想毁掉她。

    她激动过,过去的激动劲儿反复出现过。她坐在卧室的窗前凝视着绵绵的细雨,想得很远很远。

    她骄傲,莫名其妙快慰地坐着,当没有共同欢度时光的人时,那得不到满足的灵魂就要跳舞,就要玩耍。于是一个人就要在那未知物面前跳起舞来。

    突然,她意识到这正是她想做的,尽管她怀着身孕,身子重了,可她仍然自己一个人在卧室里跳起舞来。她对着幽冥的世界抬起了双臂和身子,那里有选择了她的冥冥的造物主,她是属于造物主的。

    她谁也不让知道,秘密地跳着,她的灵魂在快乐中得到了升华。她在造物主面前秘密地跳着,脱掉衣服跳了起来,她为自己的身孕感到骄傲。

    跳完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恐惧地退缩着。她现在这是对谁脱掉了衣服?她有一点儿想告诉自己的丈夫,可又退缩了。

    她一个人无休止地畅想着。她喜欢大卫的故事,大卫就是在主面前快乐地脱去衣服跳起舞来的。他凭什么要在米甲这个普通的女人面前脱掉衣服?他是在主面前脱掉衣服的。[112]

    “你向我走来,带着剑戟和盾牌。可是我以上帝之名向你走去——这是主的战争,他会把你送到我们手中。”[113]

    她的心随着这些话震荡起来。她在自己的骄傲中徜徉着。她心中的斗争是她自己的主的斗争,她的丈夫被打败了。

    这些日子里,她没有去理会他。他是谁,凭什么跟她作对?不,他甚至连非利士的巨人歌利亚都不是,他却像扫罗王那样称王称霸。她暗自发笑:他是谁,敢来称王称霸?她的心骄傲地笑了起来。

    她要避开他,自己尽情地跳舞。他也在这幢房子里,她不得不避开他,才好在造物主面前跳舞。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在卧室里生起火来,脱掉衣服,缓慢、有节奏地举起手、抬起腿兴奋地跳了起来,他就在这幢房子里,所以她越发傲慢了。她要用跳舞来冷落他,她要对着自己冥冥的主跳。在主面前,她压他一头。

    听到他往楼上走,她退缩了。她踝骨和脚上辉映着火光,赤身站在下午的阴影里,头发挽了起来。他吃了一惊。他站在门道里,黑黑的眉蹙紧了。

    “你这是干什么?”他恼火地问,“你会着凉的。”

    她理都不理他,抬起手又跳了起来。她缓慢优雅地跳着走到屋子的远处。她通过炉边时,火光在她的膝盖上徐徐闪过。他远离她站在靠门口的黑影里,呆若木鸡地看着她跳。她拖着缓慢沉重的舞步前后移动着,就像一株饱满的玉米,在黄昏之时显得有点苍白。她在火光前荡着步子,忘记了他的存在,向着主而舞,达到了兴奋的极点。

    他看着她,魂都要冒火了。他转过身去,看不下去,这太刺眼了。她那秀美的小腿抬起来了,抬起来了,她的头发乍着,她硕大、惊人、可怕的肚子直向着主挺起。她欣喜若狂的脸是美的,她一个劲儿地在她的主面前狂热地跳着,不知还有男人存在。

    他看着她这样,他感到如同上了火刑柱那样痛苦,感到他正被活活烧烤着,她跳舞的怪样子和威力毁灭了他,他被烧着了。他琢磨不透,理解不了,被冷落一边,等待着。然后,他对她视而不见,透过他们中间这层看不见的纱帐,他用刺耳的声音冲她叫道:

    “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呀?”

    “走开,”她说,“让我跳我的。”

    “那不是跳舞,”他厉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又不是跳给你看的,”她说,“走开。”

    她那膨胀的令人吃惊的肚子里有他的孩子啊!难道他没有权利在那儿么?她感到他的存在是对她的冒犯,可他有权利在这儿。他走过去坐在床上。

    她停下不跳了。她跟他面面相觑,又举起纤瘦的胳膊去搅动自己的头发。向他裸露着的躯体让她感到受了伤害一般。

    “在我的卧室里我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叫道,“你凭什么要干涉我?”

    她穿上一件晨衣,蹲在火炉前。她穿上了衣服,这让他感到自在多了。她的幻影总在折磨他,她一直是一个陌生、高高在上、跟他没关系的人。

    从这天起,他心上的门似乎就关上了。他的眉头紧锁着,变得无动于衷了。他的双眼不再去看什么,他的双手僵住了。他的意志就像一只动物蜷曲了,藏在内心的黑暗处。不过,这意志一直在有力地运动着。

    起初,她还跟身边这位关上意志大门的人愉快相处着,后来,他的魔力开始攫住了她。他那冥冥中沸腾着的潜在力量,那种藏而不露的摧毁自由的力量渐渐控制住了她,就像一只藏在树林深处的老虎,随时都在清晨击倒并杀死在岸边饮水的小动物。虽然他阴郁地躺着,一动不动,但她知道他是在等她。她感到他的意志紧紧缠着她并把她击倒,即使是在他沉默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发现他进进出出的时候碍手碍脚的。渐渐地,她意识到,她被压倒了,被他压过来的沉重力量压倒了。他把她扑倒,就像一头豹子压向一头野牛那样,先让她筋疲力尽,然后扑倒她。

    渐渐地她意识到,她的生命、她的自由都沉陷在他身体意志沉静的控制中了,他想把她置于自己的力量之下,从容不迫地把她吞下去,占有她。最后她明白了,她的睡眠是一阵长时间的痛苦、疲惫和消耗,因为他在夜间躺在自己身边,他的意志纠缠着她。

    她全明白了。在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疾速运动着的生命中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停顿,是生命的停顿,她迷惘了。

    然后她对他发起怒来,跟他斗。他可不能对她这样,那是可怕的。他想怎样可怕地控制她的躯体呢?他为什么要拽倒她,还要在精神上扼杀她呢?他为什么否定她的精神呢?为什么他无视她的精神生活,只把她当作一具肉体呢?他是要她肉体的所有权吗?

    在她看来,他似乎代表着某种冷漠可怕的黑暗世界。

    她叫道:“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坏事?你对我施加压力,你让我睡不成觉,你不让我活。你每时每刻都对我干些可怕的事,要毁灭我。可怕,你骨子里阴险、野蛮。你想让我干什么?你想把我怎么样?”

    听她这么一说,他全身的血都被激怒了,变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他让她气晕了头,恨透了她,陷入一个黑暗的地狱而不能自拔。

    他恨她说的那些话。难道他没有把一切都给她吗?难道她不是他的一切吗?他心中的羞惭真是一股痛苦的火——她是他的一切,除了她以外他一无所有,可她却拿这个来伤害他,而他又偏偏无法解脱!这股火在血管里变成了怒火,他不管怎么试图摆脱也摆脱不掉。她是他的一切,她是他的生命,是他的源泉,他依赖她。要是她走了,他就会瘫痪,就像一幢房子的中心柱子被移掉了一样。

    她恨他,因为他是那么完全地依赖她,他让她害怕。她想把他丢开,推到一边去。多可怕呀,他会冲向自己。那么近,那么近,就像一只豹子跳到自己身上,紧紧地缠住自己。

    一天天地,他就在气愤、羞惭和挫败造成的阴郁中度过。他折磨自己,要离开她,可又离不开。她是他脚踏着的一块石头,而周围都是深深的、波涛起伏着的水。而他又不会游泳,他必须站在她的上面,必须依赖她。

    除了她以外,在生活中他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其余的是波涛翻腾的洪水。没有她,生活就是黑夜里翻腾着势不可挡的洪水,他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洪水,他拼命地、可怜巴巴地依向她。

    她却把他打退了,打退了。可是,让他转向何方呢?就像在黑魆魆的大海中被人从双手抓住的地方打落下来一样,他转向何方呢?他想离开她,他想能离开她,为了他的灵魂,为了保住他的大丈夫气概,他必须离得开她才行。

    可是让他到哪儿去呢?她就是方舟,其余的地方都是洪水。唯一可见的、保险的东西就是女人,离开了她,他只能去找另一个女人,可这另一个女人在哪儿?她是谁?他还会处于同样的状况中。另一个女人还是女人,情况会照旧如此。

    为什么她是全部,是一切?为什么他只有通过她才活着?为什么离了她他就会沉沦?为什么他像为了得到自己的生命那样疯狂地依恋她?

    离开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去死,这是唯一直截了当的办法。他阴郁、苦恼的心灵明白这一点,可他又不想去死。

    为什么他离不开她呢?为什么他不能奋不顾身地投入看不见的水中去死呢?他不能,不能。不过,假设他离开她,马上离开她,并找到一份工作,重新找到住处,他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日子的。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女人,他必须有一个女人。有了女人,还要不受她的控制。可他的地位还会如此,因为他离不开她。

    一个人,如果脚下没有什么保险的东西他怎么站得住?难道一生都在不保险的水中跋涉能叫站稳了吗?那还不如放弃,沉下去算了。

    可除了女人以外他还能站在什么上面呢?难道他就像那位摆脱不掉的海老人[114],不站在另一个生灵的背上就不能行动吗?他是不能动还是跛了?是有毛病还是一块碎片?

    让人发怒、发疯、发羞的折磨——极度的恐惧,极大的欲望——这可怕的、震荡着的羞耻的后遗症。

    他害怕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安娜生活似乎就一片混乱,一切都在毫无意义、黑暗莫测的洪水中翻腾?为什么如果安娜离开他哪怕才一个星期,他似乎就会像一个面临被洪水淹没的人那样疯狂地想抓住真实的彼岸?可他仍然会滑到非现实的洪水中去淹死,这可怕的下滑把他折腾疯了,他的灵魂在恐怖痛苦地呼叫着。

    而她正把他从自己的身边推开去,推到一边去,固执、无情地掰断他那抓住她的手指。他想要她怜悯他,有时她也会可怜他一下,可她一定要推开他,把他推到深深的水中,推入让他发疯痛苦的动荡的水中。

    她就像一个疯女人那样对待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她的眼睛明亮中带着一股冷峻的仇恨。他的心似乎要在最后的恐怖中死去。她简直要把他推进大海里去。

    她不跟他一起睡了,她说他搅了她的睡眠。于是恐怖和痛苦让他发疯了。她把他赶开了,他像一个胆小、躲躲藏藏的鬼那样被赶跑了。他绞尽脑汁对付她,对她使坏。可她还是把他赶开了。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觉得她似乎是难以捉摸的魔鬼,是残酷的源泉。

    她的怜悯心算是没了,她像宝石一样坚硬冷酷,她必须从她身边赶开他,她必须单独睡。她在小房间里给他支了一张床。

    他躺在那里,像被鞭子抽打了一样,他的灵魂几乎被鞭子抽打死了,但他的灵魂没有改变。他痛苦地躺着,被抛进了虚无中,像一个人被从船上丢进了大海,一直游泳,直到沉下去,在这浩瀚咆哮的海面上,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没有睡,只是当脑海罩上了一层薄纱时,似睡非睡地眯了一会儿,那不叫睡,而是似醒非醒。他不能孤单,他需要用他的手臂搂着她。他不能忍受胸前空荡荡的空间,那里本来是由她来填充的,他受不了这种空旷。他感到好像他被自己的意志悬在半空中了。要是他放松自己的意志,他就会摔下来,穿过无限的空间掉进无底的洞中去。一直下降,不受控制、毫无依助地下降。他是不存在的,只是掉入虚无中,下降,直到摩擦产生火焰,就像一颗殒落的星星。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早晨,他起床了,一脸阴沉相,晕乎乎的。她似乎又喜欢上他了,有点要跟他和好的意思。

    “我睡得很好,”她有点故作高兴地说,“你呢?”

    “还可以。”他回答说。

    他决不会向她讲真话的。

    一连三四个晚上,他都是单独在似睡非睡中度过的,但他的意志没有变,没有变。他仍然紧张、专注。后来,她似乎是缓过来了,让他的沉默和表面上的默认欺骗了,同时也是怜悯心打动了自己,又喜欢上他了,她重新把他接了回去。

    一到晚上,他就不知羞耻地等待上床的时候,看她是否要把他关在门外。当她装着愉快的样子说“晚安”时,他觉得必须要么杀了她要么杀死自己。可是她请求他吻她,她那样子又羞涩又可怜。于是他吻了她,可他的心是冰凉的。

    有时他会外出走走,有一次在教堂的前廊上坐了很久才回来睡觉。天漆黑,风萧萧。他坐在教堂的前廊里,感到有所躲避,有安全感。可是天凉了,他必须回到屋里去睡觉。

    然后有一个晚上她的双臂搂住他,爱抚地吻着他说:

    “今晚我们在一起吧,啊?”

    他没有反对就留下了。可他的主意并没有改变,他要让她对他的感情固定下来。

    不久,她再次告诉他说,她必须一个人睡。

    “我不是要撵你走,我想跟你一块儿睡,可我睡不着,你不让我睡。”

    他血管中的血都发怒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弥天大谎,我不让你睡——”

    “就是。我一个人时总睡得很香,可你一来我就睡不成了。你对我做些什么动作,你让我头脑发沉。可我又必须睡,孩子就要出世了。”

    “是你自己,”他说,“是你自己的错儿。”

    最最可怕的是夜间的战斗:当整个世界都熟睡了,只有他们两个相互反目,真令人难以忍受。

    他走开,独个儿躺下了,气得脸发青、发紫、惨白。等这段时间一过,他松了口气,心里让步了。他想开了,不管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他对自己、对她、对任何人都变得陌生、阴沉。什么都陷入朦胧,就像要沉没一样。沉没是无限的解脱,极大、极大、极大的解脱。

    他将不再坚持强迫她了,他将不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了。他将放任自流,自暴自弃。事情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

    可他仍需要她。他总是,总是需要她。在灵魂中,他像一个孩子那样孤独,那么孤立无援,就像一个依靠着母亲的孩子,他就靠她活着呢。他清楚这些,他知道他毫无办法。

    可他必须能够让自己孤独,他必须能够伴着身边空空荡荡的空间躺下。管它呢,他必须能够留在洪水中,淹死,生存,都随它去。他最终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性和自己力量的局限,他不得不屈服。

    他们相互间是平静、冷漠的。至少他们之间的斗争已结束了一半。有时她会抽泣着走来走去,她的心情很沉重,可腹中的婴儿总是令人温暖的。

    他们又重归于好了,成了一对新朋友,双方都克制着自己,可他们之间是淡漠的。他们又一起睡了,静悄悄的,若即若离,不像以前那样融为一体了。她像最初那样对他亲昵,可他却是沉静的,并不亲昵。他的灵魂是快活的,但他此时并不那么有生气。

    他现在可以跟她睡,听之任之,他也可以独自一个人睡。他刚刚懂得能够孤独是怎么回事了,这让他自在安宁,她给他新的、更大的自由。任这个世界是莫测的波浪,他可以是他自己了。他得到了自己的存在。他获得了第二次生命[115],离开了巨大的人体,最终成为自己。他最终得到了自己独立的身份,他独立地存在着但又不十分孤独。可以前呢?那时,只有他和另一个人连在一起时他才是存在的,现在他既是绝对的自我又是一个相对的自我了。

    可这个自我是一个极为沉默寡言、虚弱、孤立无助的自我,一个爬行的婴儿。他走来走去,脚步极为轻巧,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忍气吞声的。可说到底,他的自我是改变不了的,这是自由独立的自我。

    她得到了解脱,她挣脱了他,她把他还给了他自己。有时她会因为疲劳、无助而哭起来。他尽管是丈夫,可她却因为有了那即将出世的孩子把这事忘了。这孩子似乎让她温暖、昏昏然。她陷入长久的思忖中,懵懵懂懂,暖暖和和,朦朦胧胧的。她不愿意让人把她从这种朦胧中带出来。当然,她也依赖他。

    有时,她眼里会透出一种奇怪的目光,走到他跟前,那目光如此生动、可怜,好像在恳求什么。他看着她,不能理解她的目光。她是那么美,那么富于梦幻色彩,那目光倒像是从他的胸怀里射向她的。他为她着想,全都为她。她会抱住他,吻他的胸膛,吻了又吻,并且跪在他身边。她是一个等待分娩的人啊。他会躺下去看着自己的胸膛,直到看得他觉得这似乎不是自己的胸膛为止。是他把它扔在这里的,可那是他自己的胸膛,上面因着她的一个个吻而显得美好明亮。当她跪在自己身边,慢悠悠、如醉如狂、专心致志地吻他的胸膛时,他感到既高兴又莫名其妙的痛苦。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心里也渴望将这个给予她,他的心渴望得到她,当她抬起玫瑰云一样光彩照人的小脸儿时,他的心渴望得到她。不过现在是从远处敬慕她。她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精灵,看着她,他觉得自己是个远远而立的陌生人。

    数个星期过去了,产期越来越近了。他们都显得温存,那幸福感是微妙的。他那固执、激动、阴郁的灵魂和强烈的不满似乎平静下来了,他似乎驯服了,心中的狮子与小羊一起躺下了。[116]

    她确实很爱他,他就等候在身边。在她等待自己的婴儿的时候,她对他来说既宝贵又遥远。她的灵魂因着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而兴奋。她想要个儿子,啊,她非常想要个儿子。

    她看上去太年轻也太单薄了,事实上她还只是个女孩。她在火炉旁洗澡——她在这个时候洗澡,感到很骄傲。他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对她极度的柔情。多美呀,多么美的四肢。她那修长、圆滚滚的胳膊好像在闪光。而她的小腿,尽管是那么简单,像小孩子的腿,可是却那么骄傲,啊,她光着骄傲的腿站在那里。她那满不在意隆起的腹部很可爱,那圆滚滚的样子真招人疼爱,乳房也胀大起来了。顶美的还是她的脸,像一朵红红的玫瑰云在闪亮。

    她是多么自豪啊,她那年轻的身子是多么可爱、多么值得自豪呀!她喜欢让他把手放在她成熟、圆胀起来的腹部上。他为那里的冲动感到心惊,他怕了,沉默了,可她却带着一股自豪和兴奋劲没羞没臊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肚子痛起来了,啊,她嚎得没人声儿了!她要他跟她待在一起。号叫一大阵以后,她会含着泪微笑着看着他说:

    “我才不在乎呢。”

    情况糟透了,可对她来说还不算死难临头,哪怕是剧烈钻心的疼痛也令她兴奋。她尖叫着,受着苦,可她仍然出奇地生气勃勃。她感到那么有力量、有生气,是在生命的主宰力量的掌握中,她最深的感触是精神振奋。她知道她是在打胜仗、打胜仗,总是在打胜仗,每痛一次她就向胜利跨进了一步。

    也许他比她更难受,他既不震惊,也不感到恐怖,可他在苦难的钳夹中缩紧了身子。

    生的是个女孩儿。当人们说是女孩儿时,她脸上那一秒钟的沉默向他表明她失望了。于是他心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反感和抗议,也就在那一刻,他承认了这孩子。

    可当奶水流出来,婴儿吮吸着她的乳房时,她似乎高兴得要跳起来。

    “她吃奶了,吃了,她喜欢我,哦,她爱奶子!”她叫着,双手搂抱着孩子,热烈地用手护住孩子。

    过了一会儿,待她适应了这种兴奋之后,她双目火热、矇眬地看着小伙子说:“安娜胜利[117]了。”

    他战栗着离开她去睡觉了。对她来说,她的痛苦是胜利者的痛苦,她是骄傲的。

    康复后,她感到非常快活。她给这孩子起名为厄秀拉。安娜和她丈夫都感到他们必须给孩子起一个能满足他们秘密的名字。这孩子皮肤呈褐色,长着奇怪的细茸毛儿,头发是古铜色的,一双黄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后来又变成了父亲那样的金黄色,他们叫她厄秀拉,这是画像上圣人的名字。[118]

    起初,这孩子很细嫩,但不久后她就变得壮实起来了,像一条小黄鳝那样的很好动。安娜整日对付这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累得精疲力竭。

    她像爱一只小动物一样爱厄秀拉,很幸福。她爱丈夫,吻他的眼睛、鼻子和嘴,把他吻了个够。她说他的腿长得漂亮,她让他的身架迷住了。

    她真是个胜利的安娜,他再也斗不过她了,他是在旷野里,单独和她在一起。有暇去了一趟伦敦,回来后他惊奇地想,一座岛上赤身裸体、鬼鬼祟祟的野蛮人是怎么建成了庞大的牛津大街和皮卡迪利广场的?这些无援无助的野蛮人是怎样手持鱼叉在河边追赶鱼群,是如何建起伦敦这座沉重、庞大丑恶的建筑的?人的世界建筑在自然的世界之上!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害怕,人在他的作品中是多么可怕呀!人的作品比人本身还可怕,几乎令人恐怖。

    至于他个人,威尔·布朗温感到整个人的世界对他和安娜的真正生活来说是外在的、异己的。就是把今日世界上庞大的建筑都一扫而光——城市、工业、文明,只剩下长着植物、淌着河水的地球,他也不在乎。只要他是完整的,有安娜和孩子,只要灵魂里有新奇的信心就行。假如他赤身裸体,他会从某个地方找到衣服穿;他会搭棚子,会给他的妻子找食物。

    然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还有更多的需要么?人类所卷入的大规模的活动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从本性上说他跟这没关系。那他是为什么活着呢?只是为了安娜,是为活着而活着?他需要这个地球上的什么呢?只是安娜,他的孩子,以及他和妻儿一起的生活吗?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他感到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更深远的东西,是那些东西赋予他绝对的存在。现在,他似乎是存在于永恒之中的,让时间还其可能的本来面目了。外面是什么?是他根本不相信的伪造的世界吗?他应该从外面带给她些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吗?现在这种状况就够了吗?他为自己的默认感到苦恼。她没有跟他在一起,可离了她,他就几乎不相信自己了,尽管上帝和他同在。让整个世界都沉落下去,无影无踪吧,他可以独自挺立住。可他对她没有把握,可他又存在于她的机体中,所以他没有把握。

    他在她身边徘徊,总也忘不了那朦胧、萦绕情怀的疑虑,这种疑虑似乎在向他挑衅,不过他对此闻而不知其声。听到她跟孩子说话,他心头就似乎感到害怕,似乎那是内疚,又似乎是不满。她站在窗前,怀里抱着满月的婴儿,用富有乐感的、孩子般简单的声音说话,这声音是他以前不曾听到过的,它在他心头缭绕着像是来自远方的要求,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站在她附近听着,他的心翻腾着,翻腾着,要他站起来去服从这个声音。然后,心潮又退缩了,他又冷淡了下来。他动弹不得,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不过,他似乎不能否定自己,他必须,必须是他自己。

    “看看这傻乎乎的绿顶鸟儿吧,我的小美人儿。”她唱歌似的说着,把孩子抱到窗前。外面,雪白的花园内闪着银光,绿山雀在雪地上厮打着。“我的宝贝儿,看这些傻乎乎的绿顶鸟儿吧,它们在雪地上打架呢。看看,我的小鸟儿哟,翅膀扑打着雪,还摇头晃脑呢。哦,这些坏东西,坏东西!看,它们的黄羽毛都掉在雪地上了!等它们过后冷了,它们会想这些羽毛呢,是不是?”

    “咱们应该让它们别打了,告诉它们停战好吗,我的小鸟儿?它们调皮,真叫调皮!你看它们!”

    突然,她的声音提高了,变凶狠了,她把窗棂拍得山响,大叫: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这些小混蛋!停战!”她的喊声更大了,把窗棂拍得更响了,她的声音分明是凶狠专横的。

    “放聪明点儿。”她叫道。

    “瞧,它们走了。这些蠢家伙上哪儿去了?它们互相之间该说些什么呢?它们会说些什么呢?我的小羊,嗯?它们会忘记的,不是吗?它们会忘记这一切,它们傻呆呆的小脑袋和绿脑瓜会忘记这一切的。”

    过了一会儿,她兴奋的面庞转向她丈夫。

    “它们真是在斗架呢,它们真是恶狠狠地相处吗?”她的声音中带着激动。好像她是属于鸟的世界,是鸟的同类一样。

    “啊,这些绿头鸟儿会打仗的,不是吗?”她说道,声音里透着激动和惊奇,似乎她是鸟儿家族中的一员,认鸟儿为同类了。

    “嗨,这些绿顶鸟儿就是要掐架的。”他在她那明亮的眼睛从什么地方转向他时高兴地说。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看着雪地上鸟儿们斗架时留下的印记,看着紫杉树上黑白相间积雪的枝丫。这对他有什么吸引力呢?她那快活的脸儿提出的是什么问题?他要应付的是什么样的挑战呢?他不知道。可他站在那儿,他觉得有一种责任感让他既快活又不安,好像他必须熄灭自己的火焰。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动弹不得的。

    安娜非常喜欢这孩子,真是太喜欢了。可她仍然感到不满足。她微微有点期望,就像一扇半敞着的门。在考塞西,她既安全又平静,可她觉得她压根儿就没在考塞西,她在竭力向远方遥望。从她的毗斯迦山[119]上她能看到什么呢?看到淡淡闪着光的地平线,远远的,彩虹就像一座拱门,一扇影子门,门上色彩浅淡。难道她要去那儿吗?

    有某种东西,她没有,抓不住也够不着,这种东西与她相距很远。她为什么还要走上这条路呢?她站在毗斯迦山上本来是很安全的。

    冬天里,太阳初升的时候,她起床了。从后窗向外看去,东边绿得发亮的草地上方燃烧着橙黄和橘黄,挺立在草地和苍天之间的高大梨树幽暗、庄重,就像一尊偶像。在幽暗的梨树下,一层洒上去的水闪着黄色的光芒。她说:“它在这儿。”可到了晚间,夕阳透过大块云朵的空隙射下耀眼的红光时,她又说:“它在那儿。”

    晨曦和落日是横贯一天的彩虹的两端,她从中看到了希望和允诺。她干吗还要走得更远呢?

    可她总是提出这些问题来。当冬天的夕阳匆匆下落时,她看着一天熊熊燃烧着结束。她在这当中没有起到她充分的作用,于是她仍在追问:“你这是干什么呢?为什么这么晃眼?你为什么这么忙乱,不让我们清闲?”

    她没有请求丈夫来引导自己。她觉得他一会儿是与她分离的,一会儿又在一起。她可以举起这孩子,把她掷入火炉中,这孩子可以在炉中,行走在燃烧着的煤炭和熊熊烈焰中,他们三个见证人就与天使在火中行进。[120]

    很快,她就对丈夫放心了,她了解他阴郁的面孔上表露出的激情的程度,她了解他修长健壮的身躯,她说那是她的。她不会被忽视,她是一个富足的女人,享受着自己的财富。

    很快她又怀孕了,这让她心满意足,一切不满都驱散了。她忘记了,她曾目睹着太阳——一位向前挺进的庄严的旅行家升上来又消逝了。她忘记了,月亮曾从高远、漆黑的天幕上的窗口往下观看,魔术般地向她点头打招呼,发出要她追随的信号。太阳和月亮不停地旅行着,从她这位享受着财富的阔女人身边溜过去了。她也该走,可当它们招呼她时,她却不能走,现在她必须待在家中。一经心满意足,她就从对未知的探险中退回来了,她正生育自己的孩子们呢。

    又一个孩子要出世了,安娜朦胧地有些心满意足了,就算她不再在通向未知的路上旅行了,就算她已经达到了目的地,在她建成的房屋[121]里安营扎寨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她的门仍然会在彩虹下敞开着,门槛上依旧反映着太阳和月亮这些大旅行家们穿过的影子,她的房子里仍然充满旅行的回声。

    她,她本人就是门和门槛。另一个人通过她进来了,站在她身上,就像站在门槛上一样,看着外面,用手遮在眼上寻找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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