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快四十岁时,妻子去世了,从此他变成了一个满口胡言、郁郁寡欢的人。丽蒂雅带着安娜拜访过他,那时安娜十四岁,从那以后安娜一直没再见过他。记得他是个矮个子、出言不逊的牧师,他的喊叫声和说话声让她感到害怕,她妈妈却令人奇怪地在一旁用外国话安慰她。
这位小个子男爵对安娜总有那么点不满,因为她不会说波兰话。不过,他仍认为自己是代表兰斯基当她的监护人的。他送给她一些古旧沉重的俄国珠宝,这些珠宝是他妻子的收藏中最便宜的。后来,他就从布朗温家的生活中消失了,尽管他住在仅仅三十英里以外。
三年后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他娶了一位英国良家女儿。这消息令每个人都惊叹不已。后来他寄来一本书,书名叫《布里斯威尔教区史》,署名:“卢道夫·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布里斯威尔教区牧师。”这本书文字上没有什么条理,满篇陈旧的趣闻,怪里怪气的。献辞是这样写的:“献给我的妻子米丽森·默德·佩思,在她身上我领会到了英国的宽容精神。”
“如果他领会到的只是英国精神,”汤姆·布朗温说,“这说明他没什么前途。”
汤姆·布朗温陪妻子正式拜访斯克里宾斯基一家时,发现这位新男爵夫人的皮肤奶油般光滑,头发是棕红色的,是个阴险的人。一看到她,他就忍不住要盯住她的嘴巴看,她一笑起来嘴巴就渐渐向后咧开去,露出凸现的牙齿来,那副奇怪的笑容令人难以理解。她并不美,可汤姆·布朗温立刻就迷上了她。她像一只小猫那样蜷伏在他身边取暖,同时又躲着他,嘲讽地露出坚硬的爪来。
男爵对她很客气,很关心,几乎有些溺爱她。而她则愚弄他,乐意让他溺爱自己,尽管她并不很快乐。她是个奇特的小东西,像雪貂那样柔软、光滑、暧昧、美丽。汤姆·布朗温感到迷惘,听任她的摆布,她则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像别人引诱她做什么残酷的事情一样。她确实够让老男爵头疼的。
数月之后她生下一个儿子,这让斯克里宾斯基大为高兴。
渐渐地,她在乡下有了一个熟人圈子。她出身于良好的家庭,有一半威尼斯血统,在德累斯顿受过教育。而这位矮个子外国牧师则获得了足以使那发狂的自尊心得到满足的社会地位。
安娜和她年轻的丈夫接到邀请他们访问布里斯威尔教区的邀请信时,布朗温夫妇吃了一惊。人家斯克里宾斯基家现在富起来了,而米丽森·斯克里宾斯基还有一笔私房呢,怎么会邀请他们去府上呢?
安娜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重振起当年读高中时的最佳风度,同丈夫一起去了。威尔·布朗温脸色红润,他四肢修长,头有点小,就像一只鲁莽的鸟儿,一点儿也没变样。娇小的男爵夫人冲他们启齿笑笑。她的确很迷人。那是一种冷淡的欢快相儿,笑起来像黄鼠狼。一见面,安娜就对她尊重起来,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她本能地被男爵夫人那奇特、孩子般的自信心所吸引,尽管不相信她,但还是对她着了迷。矮小的男爵现在头发白了一片,人显得挺脆弱。他变得干瘪,满脸皱纹,但脾气暴躁,很倔。他坐着谈话时,安娜看着他瘦弱的身躯,短小、枯瘦的腿和干枯的手,脸就红了。她承认他有一股内在的男子气,尽管上了年纪,干枯、萎缩了,可他见多识广,有激情,深思熟虑,反应敏锐。他太超然,纯粹公正无偏见。女人是根本与他无关的,什么也不能扰乱他。所以他才能做到深思熟虑,反应敏锐。
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很有趣。他那固有的顽强天性由于年老而衰颓,人变得很直率,很残酷,在行动上毫不动摇,充满信心。她就被这一点所吸引,迷上了他。她观察着他那冷漠、别致的热情之火,被迷住了。她会选择这团火而放弃她丈夫散发出的热能和他那盲目、火热的青春吗?
她的呼吸似乎急促而又强烈,好像刚刚从温室里出来一样。这奇特的斯克里宾斯基一家人让她意识到了另一种更自由的因素,这里每个人都是超然而孤独的。这难道不也是她天生所具有的因素吗?难道布朗温家那密切的人际关系不是在窒息她吗?
与此同时,那位矮小的男爵夫人棕色眼睛里闪着微妙的光焰,正同威尔逗趣。他不够机敏,无法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但是,他那明亮的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感到她是个怪人,但她没有驾驭他的力量,她脸红了,被激恼了,可她又不住地打量他那黧黑、生气勃勃的脸,奇怪地打量他,像蔑视他一样。她看不起他那毫无鉴别能力和没有讽刺能力的本性。这本来跟她毫无关系,可她却为此生气,似乎是在妒忌他。他怀着敬意很有兴致地看着她,像在观看一只玩耍着的鼬,但他本人并没有受到她的影响。他同她不是一类人。如果说她浑身闪烁着耀眼的火焰,他则是一团徐徐燃烧着的红火苗。她从他这儿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就要摆出一副咄咄逼人、难以形容的阶级优越感,让他暗暗自惭形秽。他脸红了,但仍不反抗她,他跟她太不一样了。
她的小儿子跟着保姆进来了。这孩子瘦小机灵,很懂事,对什么感兴趣时也很冷静。他一进来就把威尔·布朗温当成了一个局外人。他在安娜身边停一下,认识了她,然后就离开她,东瞅西瞅起来,见着什么都感兴趣。
父亲爱儿子,跟儿子用波兰语说话。这幅景象真奇特:父亲对儿子表现出那种生硬的贵族气派,他们之间保持着距离,一面是古老的父权,另一面则是晚辈对长辈的服从。他们两人在一起玩,但他们之间保持着不同程度的距离,他们是两个绝不相同的人,他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关系,而是等级不同。而这位男爵夫人却在微笑着。微笑着,总在微笑着,露出凸现的牙齿来,身上总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和魅力。
安娜意识到她的命运或许会很不一样,她自己的生命或许会很不同于现在。她的灵魂迷乱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同丈夫之间的亲昵已变成过去,布朗温家那种奇特的、密不透风的人际关系太火热、太亲密、太令人窒息了,在这种关系下,一个人似乎总要同另一个发生联系,就像血缘关系一样。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她否定了与她年轻的丈夫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他和她不再是一体,他的热量不再总能融化她,不再总能融化她的头脑和个性直到让她与他同此凉热,直到她不再有单独的自我。她需要自己的生命。可他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覆盖她、融化她,用他火热的生命,直到她连她是自己还是别个什么都搞不清。他要把她统一到一个亲密的血液交融的世界中去,把她封锁起来,让她与冷静的外界隔绝。
她需要自己以前那机敏的自我,超然的自我,活跃但不融合,活跃是为了自己,索取或奉献,绝决不融合。可他需要这样的融合,她仍然在抵抗着。但她有点抵挡不住了。而她从前是在汤姆·布朗温的爱中生活得太久了。
离开斯克里宾斯基家,他们又去了威尔喜欢的林肯大教堂,那儿离此地不远。他对她许诺说,他们要一个一个地参观全英国的大教堂。林肯大教堂是第一个,他说他了解它。
临上路前,他开始变得激动起来。这事为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从斯克里宾斯基家出来后,她几乎要生气了。可他却只顾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路。他的心儿似乎敞开了大门,等着看到那座俯瞰着小城的大教堂。他的心早就飞到那儿去了。
当他看到远处耸入云端、俯视大地的藏青色教堂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教堂是天空上的一个标记,是圣灵,像一只鸽子、一只雄鹰一样俯视着大地。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转向她,奇怪地、兴高采烈地笑了。
“就是她。”他说。
这个“她”字让她恼怒。干吗说“她”?应该说“它”。[122]这教堂有什么?不过是一座大建筑,一处孤单的古迹罢了,却值得他这样激动不已。她开始让自己振作起来,准备参观教堂了。
他们越过了陡峭的山坡,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真像一位即将到达圣地的朝圣者一样。当他们挨近教堂领地时,但见一边是教堂,一边是城堡,这时他的血管似乎像怒放的花蕾,欣喜若狂。
他们穿过大门口,迎面而来的是大教堂的西侧,宽阔的墙壁上满是装饰。
“这一面是假的。”他看着金色的石头和双塔说,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它们。一阵狂喜中,他来到了回廊里,他就要看到那未曾见过的东西了。他仰视着渐渐展现出来的石柱,他就要穿过这里走进完美的母腹中去。
他推开门,矗立着大石柱的内部漆黑一团,他的灵魂颤抖着要跳出来了。他的魂跳了起来,飞入这宏大的教堂中。他被这高大的教堂迷住了,却步不前。他的灵魂跃进了黑暗中,被黑暗所攫取,灵魂离开自己、昏厥了,这灵魂就在静谧、黑暗、丰沃的母腹中振颤,如同种子在狂喜中创生一样。
她也由于惊讶和敬畏而不能自已,尾随他前行。在这里,薄暮是生命的本质,这为色彩所掩映着的黑暗是一切光明与白昼的萌芽。在这里,天正破晓,最后一缕余晖正在西沉,永恒的黑暗中生命的白昼将会花开花落,重复着平静与永恒隽永的沉寂。
远离时间,永远超越时光!在东西之间,晨暮之间,教堂矗立着,如同一颗沉寂中的种子。发芽前的黑暗,死后的沉寂。这沉寂的教堂,融生死于一体,载着所有生命的喧嚣与变幻。像一颗硕大无朋的种子,它会开放出难以想象的辉煌的生命之花。但它自始至终都在沉寂中轮回。在彩虹的衬托下,这装饰着宝物的黑暗教堂里,沉寂中弹奏着乐曲。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死亡中孕育着生命,就像一颗种子里,叶子紧叠着叶子,沉静笼罩着根须,花儿将所有的秘密都珍藏在自己的花蕊中。它挣脱了死亡,投向生命。它不朽,但它仍会再次拥抱死亡。
在这座教堂里,“过去”和“未来”交织融为一体。威尔·布朗温心满意足了。他从母腹的大门里出来,推开门扇,走入光明。他穿过日光,日复一日地走过来。一重又一重的知识,一重又一重的经验都经历过了,但他忘不了母腹中的黑暗,在那儿他就预知到了死后的黑暗。他偶然推开教堂的门,走入双重的薄暮中,走入双重的沉寂中,在此,破晓即是夕照,始末融为一体。
这里,石柱从地面上拔地而起,带着各种聚合着的欲望,每一次都向上跳起,离开地平线,穿过曙光和暮光,穿过所有的欲望,迂回着下落,哦,达到狂喜,相储,相逢,满足,相遇,拥抱,紧紧拥抱,中和,完美而令人晕眩的满足,超越时光的狂喜。他的灵魂就停留在那里,停留在穹顶上,牢牢地停留在那超越时光的狂喜中,满足了。
没有时间,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只有这超越时光的完美。地面上无数冲动腾起来在空中相交,汇成狂喜的拱顶。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最终,他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自己是在拱顶下的尘世。然后,他又聚集全身的力量,跳跃,跃入高空的黑暗中,跃入丰饶的生命和奇特的神秘中,去感触,去拥抱,跃入奇妙的境界中,跃入永恒的高峰,跃上拱顶。
她也受到了震撼,但是她沉默着,不去向往那个地方。她喜欢它,是因为这个世界与她自己的世界不太一样,但是她讨厌他的那种忘我的狂喜。他对大教堂的激情最初让她生畏,后来让她气愤了。归根结底,外面还有一重天呢。而在这里,在这神秘的昏暗光线中,当他的灵魂与上升的石柱一起上升时,这灵魂不是上升到群星和清澈的夜空中,而是去和昏暗神秘屋顶下那上升的石柱的冲动相会合,相拥抱。那遥远的拱与拱的相会,石柱的跳跃与冲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屋顶,这东西令她畏惧,让她沉默了。
可是,可是,她牢记着,那辽阔的天空并非蓝色的穹顶,那上面并没有悬着许多闪烁着的明灯,那只是一个群星自由旋转的空间,群星上方总是自由。
这座大教堂也很令她激动,但她永远也不会愿意让这些由拔地而起的石柱交织成的屋顶把她封盖住,而屋顶外则是虚无,虚无,这屋顶纯粹是限制。他的灵魂希望教堂是这样的:这里,这里就是一切,完整,永恒:运动,相聚,狂喜,没有时间和日夜消逝的幻象,只有这完美相称的空间和运动在纠缠、在更新,激情的洪波向着祭坛奔涌,狂喜的潮水不断涌来。
她的灵魂也被卷向祭坛,被携到永恒的边缘,感到敬畏,感到狂喜。可她在被卷向祭坛的过程中每每都退却着,她不相信祭坛是至高无上的。她决不要让激情把她携去,被甩到祭坛的阶梯上就像被甩到未知世界的彼岸一样。这当中固然有巨大的欢乐和真理,但是,即便是在大教堂炫目的光辉迷住她的时候,她仍然要求着另一种权利。祭坛光秃秃的,上面的灯光已熄灭了。上帝已不在那片丛林中燃烧[123],他死了,尸体就躺在那里。她要求自由的权利,要求超越这屋顶的自由权利,她总感到被封盖着。
于是她关注一些微小的东西,这些小东西挽救了她免于被激情的潮流裹挟着随大流儿奔向上帝。她胜利地走着自己的路。她要摆脱这固定的、一直向前的运动,飞出来,就像一只鸟,柔弱的小爪沾着水从大海中腾起;就像一只鸟那样挺起胸膛跃起,摆脱那裹挟它涌向一个违反它意愿之目的的汹涌波涛;就像一只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向开阔明朗的天空,高高地俯瞰这死板、负担过重的运动,离开它,悬在空中回应它,东飞西飞,在选择好或找到了方向后,再落下去让海涛载去。
似乎她一定要抓住什么东西,似乎她的翅膀太虚弱,无法将她一直拖出这奔涌着的运动。于是,她看到了石柱上雕刻的那些可憎、奇特的小脸谱,她在这些小脸谱前站立着,着了迷。
这些狡猾的小脸儿从大教堂巨大的潮流中向外窥视,好像一些懂事的小东西一样。他们很明白,他们这些小精灵反驳着人的幻觉,大教堂并不是上帝。他们眨着眼睛斜视着,示意着大教堂的伟大概念所遗漏的许多东西。“不管这里有多少东西,还是有许多东西它没有容纳。”这些小脸谱讽刺地说。
这些小脸有着与那些涌向祭坛波澜起伏的巨大冲动相悖离的意志、相悖离的动向和知觉,它们挑战般地泛着涟漪向后退却,并且为自己的渺小之胜利而欢笑着。
“啊,看啊!”安娜叫道,“看啊,这些小脸谱多可爱,看她。”
威尔·布朗温不情愿地看了看。这声音发自他心中伊甸园中的蛇。她指着石墙上刻着的一张胖乎乎、狡猾、恶气的小脸儿说。
“他懂得她,刻她的那个男人懂这女人。”安娜说,“我敢说她是他的女人。”
“那不是个女人,是个男人。”布朗温简短地说。
“你这么想吗?才不是呢!不是男人,那压根儿不是男人的脸。”
她的话极有嘲弄味儿。他笑笑,继续前行,但她不情愿随他走。她还在这些雕刻画前徘徊流连,没有她相伴他也无法前行,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个与他作对的人。她破坏了他与教堂精神上的交流,为此他皱起了眉头。
“啊,这个才好呢!”她又大叫道,“又一个这样的女人,看啊!他让她生气了!多好看啊!他让她变得挺可恶,不是吗?”她高兴地笑道。“他不是恨她吧?”他一定是个好男人!看她,太好了,像个精明的女人。他把她弄成这样,一定很开心。他从她那儿找补回来了,不是吗?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不是女人的,一个僧人,脸刮得很光。”他说。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不愿意认为他把他老婆放进了你的教堂,是吗?”她哧哧笑着嘲讽道。说完她恶作剧般得意地笑起来。
她摆脱了教堂,自由了,她甚至毁掉了他的激情。她很高兴,他可是气坏了。他跟她斗着,因此无法保持住对教堂的奇妙感了。他失望了:那对于他来说曾经是绝对、包容天地的东西,现在对他来说变成了一堆形状整齐的死东西——死的,死的。
他的嘴唇呈现出死灰色,他的灵魂都愤怒了。他恨她毁灭了他另一个活生生的幻觉。很快他就会变得一无所有,无处存身,没有可供他栖身的信仰。
但是他心中的某个地方却更深刻地回应了那些懂事的小脸谱,比他以前回应教堂的冲动更为深刻。
但此时,他的灵魂很悲惨,无家可归。他不忍心去想安娜把他从自己喜爱的真实中驱赶出来了。他需要他的大教堂,他要满足自己盲目的激情。可他再也不能了,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
他们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两个人都变了。她对他所渴求的东西有了新的尊敬,而他则感到他的大教堂对他来说再也不同从前了。以前他认为那是些绝对的东西,但现在他觉得它们蜷缩在天际下,里面是现实的黑暗和神秘世界,那是世界中的世界,一场幻灯片表演。而从前他却认为那是混乱中的世界:毫无意义的混沌中的一种真实,一种秩序,一种绝对。
以前他曾想,他要是能穿过那扇伟大的门,俯瞰通向远方极点那奇妙祭坛的黑暗该多好啊。四面高悬的窗户、就像镶满珠宝的诫碑在闪闪发光,能达到那个地方该多好啊。他渴望得到的满足就在这里,这里是未知世界的廊檐,所有的真是在这里聚集,而那边的祭坛是神秘的门,一切都要通过这扇门走向永恒。
可现在,他有点悲哀和失望,他意识到这座门道根本就不是门道,它太窄,是假的。教堂以外有许许多多飞翔着的精灵从来不用通过这嵌着宝石的阴暗地带。他失去了他的上帝。
他倾听着花园里画眉鸟的叫声,从中听到了大教堂里所没有的一个音符:自由、放任和欢乐。在他上班的路上,他穿过一片开满黄色蒲公英的田野,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这阳光辉煌而清新,他很高兴,因为他摆脱了阴暗的教堂。
教堂外是生机勃勃的,很多东西是教堂里所没有的。他想念上帝,想着蓝色的天穹,那是某种伟大而自由的东西。他想到古希腊礼拜的废墟,似乎一座寺庙不被毁掉,不与风、天空和草丛融为一体就不能变得完美。
他仍热爱教堂,把它当作一个象征来爱。他把它看作是它试图所代表的什么而不是它确实所代表的什么。他仍然爱它。他家花园墙外的那座小教堂吸引了他,他很喜欢它。于是他去看管它,照看它。在他心目中,它是一个古老神圣的东西。他照看石碑和木雕,修理风琴,修复一件破损的雕像,修理好教堂中的木器,后来他当了唱诗班的领唱。
他的生活中心变化了,变得更为表面化。他失败了,失去了真正的表达能力,找不到表达的方式,他不得不循规蹈矩。而在精神上,他形同虚设。
安娜现在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了,任丈夫我行我素。她现在宁愿退却,也不去未知的真实世界中去冒险。她现在有了孩子,孩子是她明确直接的未来。如果说她的灵魂无法发出声音的话,她的母腹则能发出声音。
他家隔壁的教堂对他来说变得非常亲切,非常宝贵。他珍惜它,承担了全部的维护工作。既然他没有新的事情要做,他就高高兴兴地珍惜着旧的、宝贵的崇拜物。他熟悉那粉刷过的小教堂,在它的阴影中,他回到了他自己的生命状态中。他喜欢陷入教堂的宁寂中,就像一块石头沉入水中一样。
他穿过自家的花园,踏着一级级小台阶上了院墙,来到教堂那宁静的环境中。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他的脚步声开始在通道上回响。他的心中也充满着温柔的激情和神秘的寂静,他也感到有点儿羞涩,像一个失败了的男人自寻满足。
他喜欢点燃风琴旁的蜡烛,独自坐在微微的烛光中练习为礼拜仪式唱的赞美诗。粉刷过的教堂拱顶没入黑暗中,风琴声和风琴的脚踏键发出的声音都消失在教堂那无法改变的静谧中了。教堂塔楼里先是飘散着微弱的幽灵般的声音,而后,音乐声又一次激越、凯旋般地震荡起来。
他不再为自己的生活发愁。他放松自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与妻子的关系如果说不是一切,也算是一件大事情。她胜利了,真的。那他就等待、忍耐吧。等待,忍耐。她、孩子和他可是一体的呀。风琴道出了他的抗议声。他弹着琴键,可灵魂却处在黑暗中。
这孩子给安娜带来了全部的幸福和满足,她的欲望断了,她的灵魂因着孩子而感到幸福。这孩子太柔弱,带起来很困难。但她从未想到她会死,这小东西太弱,她有责任让她长壮实些。她一心照看孩子,孩子就是一切,她的想象力全被孩子占据了,她是母亲,摆弄那小胳膊小腿和小身体,倾听静谧中新生儿的哭叫就够了,她在孩子的哭声和细语中听到了全部的未来,她照看着孩子,掐算着未来的生活岁月,心中萌发出对未来充满激情的满足感,这让她变得生机勃勃,力量倍增,全部的未来都在她这个女人手中掌握着。这孩子还不足十个月,她又怀孕了。她似乎处在旺盛的生命波浪中,对她来说每一刻都是繁忙的多产时刻。她感到自己就像大地——万物之母。
威尔·布朗温则把全副身心都扑在教堂上,弹风琴、训练唱诗班的男孩子们,还在主日学校里教着一班学生呢,他很是快活。整日教这些男孩子让他感到快活,他极渴望得到这种快乐。他总为自己接近了他摸不透的某种神秘感到由衷的高兴。
在家里,他伺候着自己的老婆,侍候着这个小小的母权制家庭。她爱他,因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同时,她对他总怀有一种肉体上的激情。所以,他就放弃了追求精神上的优越与精神上对她的控制。甚至放弃要求她尊重他的精神与社交生活。他仅仅靠她对他肉体的爱活着,为此他侍候着这个小小的母权制家庭,抚养孩子干家务,什么尊严、什么位置的重要都不在乎。但是,放弃自己的主见,把生活仅仅局限在自己的兴趣上,让他看上去变得不真实、不重要了。
安娜从不公开表明她为他感到骄傲。很快她就学会了漠视社会生活。他并不是那种有男子气的男人: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会吹牛,但他是她的男人,他对一切男人权力的放弃正好抬高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她在肉体上爱着他,他也满足了她。他总是孤独,把自己摆在次要的位置上,外部世界对他来说竟是那么不值钱。这一点最初激怒了她。用外界的眼光看他,她真想嘲笑他。但是她的嘲笑变成了尊敬,她尊重他是因为他如此简单而又完善地为她服务。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为他生孩子,她喜欢成为孩子的源泉。
她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他那莫名其妙的忧郁和愤怒,不能理解他对教堂为什么那样专心致志:他关心的是教堂这座建筑物,他的灵魂对什么充满了激情。他清扫石雕,修复木刻,修理风琴,尽力把赞美歌唱得完美。维护教堂建筑和教堂仪式的完整是他的任务,他的本分就是将那令人亲切的神圣建筑完全掌握在自己手心里并让礼拜的形式更完美。他闪着光泽的脸上现出一些儿痛苦与紧张,他的动作表明他感到紧张。他像一个情人,明知自己被出卖了,但仍然爱着,这爱反倒因为被出卖而变得更为强烈。教堂是虚假的,但他却因此为它服务得更加周到。
白天在工作间里他仍然安不下心来。他的心不在那儿。他机械地干着活儿,一直干到下班回家。
他喜欢黑头发的厄秀拉,爱她爱得心头发热,他等待着这孩子变得懂事起来。现在母亲则统治着这孩子。但他的心却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时机会来到的。
从长远着想,他学会了服从安娜。她强迫他服从她那套法律的精神,但只让他知道一点肤浅的意思。她在与他心中的魔鬼斗争着。当他怒火中烧时,她为这股无名火吃了不少苦头。那一刻,一股恶风似乎要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卷走,她可以感觉到一切都被他毁灭了。
最初,她跟他较劲。晚上,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跪下去祷告,她看着他跪蜷着的身影厉声问:
“你为什么跪在那儿装着祷告?你以为谁像你这样闹气发火时都可以祈祷吗?”
他仍跪在床边一动不动。
“太可怕了,”她继续说,“装模作样!你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你装着向谁祈祷呢?”
他仍然纹丝不动,他开始发火了,他的本性似乎都要变坏了。他似乎戴着锁链生活着,时不时地会来一阵这样阴郁、没头没脑的怒火。那火发自一种毁灭欲。她奋起与他斗争,这斗争是可怕的。而斗完了,他们又相互爱抚,那爱也是可怕的。
渐渐地,她学会了怎样才能爱他才更好。她躲他,而一旦感到他要发火时,她就不理他,让他一个人守着自己的世界去,而她也守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对付他很成功。他为了回到她身边,自己跟自己残酷地斗争着,他终于认识到,如果不回到她身边,他会痛苦死的,所以他力图向她屈服。她则害怕看到他眼里那难受的目光。于是她主动跟他做爱,接受他,为此他对她充满感激,在她面前显得低三下四的。
他为自己搭了一座木工棚,在里面修复教堂里损坏了的东西。这样他可有一大堆事要干了:照顾老婆孩子,管理教堂,木雕,还要挣工资。要是他不那么画地为牢,目光不那么阴郁该多好!可他不得不这样,对自己这个缺点他毫无克服的办法,这是他生来俱有的缺陷。他甚至不得不正视自己阴郁暴怒的脾气,想法克服它。不过,随着她对他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他的脾气也小了许多。
有时他呆坐着,脸上会容光焕发但毫无表情,但安娜可以看出他的痛苦。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意识到自己天性中某种没有成形的东西,意识到他身上有一些没有成熟的蓓蕾,有些黑暗蓓蕾在他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再绽放,而且也没有准备绽放。他身上某种没有绽开的东西限制了他,他心中有一种黑暗无法示人,这黑暗也不会自己变得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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