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玛斯与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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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杉与玛斯的两家之间倒是常来常往,但他们又各自为营,界线分明。

    安娜嫁出去后,家里就成了汤姆和弗莱德这两个男孩子的天下了。汤姆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就是个子矮了点。他长着黑色的鬈发,黑睫毛很长,眼神温柔,若有所思。他很聪明,中学毕业后就到伦敦上学去了。他天生能够吸引有个性、有能力的人。他对别人能忍让,同时又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但不跟别人在一块儿,他就无法生存。他孤单时,就没了主意。一跟别人到了一起,他似乎就成了人家的陪衬,让人家显得高大起来。因此,有些人喜欢他,从他这儿有所得。他谨慎地选择这少数的几个人做朋友。

    他细致,聪慧,爱挑毛病,那头脑像秤一样准确平衡,这有点女人气。

    在伦敦,他在一位精明的工程师手下学习,很受赏识,汤姆·布朗温结束学业时,那人已成了一位名人。通过他的老师,这位年轻人结识了各类名人。他从来不自我表现,他跟别人在一起似乎就是去估量他们并树立人家的威信。他的存在就是让我们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因此,当他还年纪不大的时候,他就跟伦敦最富有活力的科学界和数学界人士有了交往。他们对他平等相待。他沉着,有悟性,又有理智,他保持着自己的地位,懂得怎样公正地衡量别人,就像一份判决书那样。除此之外,他相貌很出众。中等身材,身架匀称,皮肤黝黑,气色很好,总是很健壮。

    他父亲给了他一大笔零用钱,另外他谋得一份给他的老师当助手的工作来挣钱。这小伙子时常回到玛斯来,衣着入时,仪态文雅,加上举止天生来得细腻高雅,所以特别引人注目。他给玛斯带来了变化。

    弗莱德弟弟是个典型的布朗温家的人,骨骼粗大,蓝眼睛,这是典型的英国人特征。他最像父亲,这父子俩相互之间极默契。弗莱德是继承父业干农活的。

    这兄弟俩很有感情,彼此相爱。汤姆像女人一样专心地关注着弗莱德,无私地关心他。弗莱德觉得汤姆很神奇,很崇拜他,恨不得自己也像汤姆一样有本事。

    就这样,安娜出嫁后,玛斯开始奏起了新的乐章。男孩子们是很有绅士派头的。汤姆性情不同于一般人,出人头地了。敏感的弗莱德喜欢读书,罗斯金的作品及不可知论方面的书他都细读了。像所有的布朗温家的人一样,他也洁身自好,不过他喜欢别人,宽容别人,对别人怀有过分的敬意。

    他跟哈代府上的一位少爷关系挺僵的。这两家不是一类人,不过两家的年轻人还算平等相待,尽管存有戒心。

    是小汤姆·布朗温提高了玛斯的优越地位,令人想起这家子的外国味儿。他长着黑黑的眼睫毛,神采奕奕,性情温厚,举止出众,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气派,加之他又在伦敦供职,这就给玛斯增了光。当他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但又对人敬而远之地出现在玛斯时,人们感到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在考塞西和伊开斯顿人看来,他属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他跟母亲很亲。他们虽然沉默,淡泊,但感情很深。他父亲在大儿子面前总是不自在,对他有点敬畏。汤姆同时还跟斯克里宾斯基家建立起了真正的联系,斯克里宾斯基家在那个地区现在变得举足轻重了。

    玛斯就这样奏起了新曲。父亲汤姆·布朗温随着年事的增高,变成了一个乡间绅士。他的体型很好,粗壮、健美。他脸色还是那么好,蓝眼睛仍然目光炯炯,浓密的头发和胡子渐渐变得银白。他习惯会心的放声大笑。世间的事情让他感到很莫测,于是他就干脆听之任之了。他并不在乎发生什么事,但他害怕生活中的未知世界。

    他日子过得挺富裕。他老婆跟他朝夕相处,跟他完全不一样,但与他血肉相连,他才不要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何必呢?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了绅士。他们跟他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独立的人格,但他们跟他密切相连。这都是一场冒险,让人说不清道不明。不管他的后代们怎么样,反正他自己的生命充满了生机,这就够了。

    就这样,他健美,迷惑,微笑着恪守着自己,他只能恪守自己。他几乎仍然那么年轻、那么奇特。但他变懒了,图安逸、享清福了。弗莱德管大部分农活,父亲则负责更重要的买卖交易。他骑着一匹优秀的母马,但有时也骑骑他的矮脚马。他去旅馆和酒馆里跟富裕农民及业主们一起共酌,交了一批有钱人。但他哪个阶级的人也不算。

    他老婆与从前一样,没有朋友。她头上已生出一些银丝,面相显老了,但表情依然如故。她看上去跟二十五年前来玛斯时没什么两样。就是健康不如从前了,弱了。她似乎像幽灵在玛斯飘荡,而不是生活在那里,她从来都不是这里生活的一部分。她代表着某种外乡的东西,在家里她仍是个外乡人,既一成不变、无动于衷,又过分精细。她使得玛斯人互相疏远,人人有个性,使得家庭关系很松散。

    小汤姆·布朗温二十三岁那年跟他的上司之间发生了点无法解释的摩擦,为此他出走意大利,然后又去了美国。他回家来住了些时候,又去了德国,总是那么漂亮,衣冠楚楚,身体健康,总是那么迷人,但总有点超脱。他的黑眼睛里满含着悲苦,他眼含着悲苦轻松自在地生活着,就像他穿着合体的衣服那么轻松自在。

    在厄秀拉看来,汤姆是个浪漫而迷人的人。他很会送漂亮的礼物:在考塞西从未见过的贵重盒装糖果;或者送她一把头刷和一面镶着珠母的细长镜子,这些礼物都是浅绿色的,精巧,闪闪发光;或者送她用粗宝石、紫水晶石、蛋白石、钻石和石榴石串成的一串小项链。他熟练流畅地讲外国话,性情极高雅,讨人喜欢。尽管如此,他还是局外人,也不知这是为什么,反正他没有根,哪个社会里也没他的位置。

    安娜出嫁后,就不再跟父亲亲近了,一结婚就没这回事了,父女俩之间变拘谨了。从此安娜更和母亲亲。

    后来,父亲突然死了。

    厄秀拉八岁那年春天,一个星期六早晨,老汤姆·布朗温驾车上诺丁汉市场,走时留下话说他可能晚点回来,因为他要看一场专场表演,还要再参加一个会。家人明白他是要好好消遣一下。

    正是淫雨绵绵、天气晦暗的季节。晚上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弗莱德·布朗温习惯性地待在屋里,有点不安。他一边抽烟一边看书,屋外哗哗的雨声让他焦躁不宁。这黑暗的雨夜似乎将他与世隔绝了,弄得他心神恍惚,他感到自己需要点别的什么,似乎自己像没活着一样。似乎他的生活没有根,生活中没有让他满足自己的地方。他想要到国外去,但他本能地感到,换个地方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的生活需要一种深刻、重大的变化,但他又不知何以取得变化。

    蒂丽已成老媪,她进来告诉他喂完牲口的雇工们说院子里全是水了。他听了无动于衷。但他着实讨厌潮湿恶劣的世界,他要离开玛斯。

    他母亲已经上床了。他终于合上书本,头脑里一片空白。他走上楼去,只感到无限的沮丧和恼怒,沮丧加恼怒中,他蒙头睡了。

    蒂丽把拖鞋放到厨房的火炉前烘上,没有插门就去睡了。玛斯庄笼罩在黑暗的夜色和大雨中。

    夜里十一点时雨仍然没停。汤姆·布朗温站在诺丁汉的“天使”啤酒馆院子里,扣上了衣扣。

    “哈,好啊,”他兴奋地说,“我以前就让雨浇过。喝下去吧,杰克,我的孩子,你就喝下去。你真是只少见的老公鸡,杰克,瞧你那肚子就知道你能喝,也能吃。来,孩子,离开这儿回咱老房子去。噢,我的天,这雨可真大!下这么场雨,火山都不会爆发了。嘿,杰克,漂亮、苗条的小伙子,咱俩谁是诺亚方舟?好像水库崩了吧。这么大的水,鸭子和水鸟要在城堡上占山为王了,只有鸽子和橄榄枝了。[128]起来,天使,起来,我们可不能在这儿待一宿。你想待也不成。这雨要是没让大伙儿都觉得醉了,我就撞南墙去。嘿,杰克,你说这雨是把人给下聪明了还是下糊涂了?”

    他开着玩笑,自个儿笑了。

    喝了酒以后驾驶马车,他总感到惭愧,总感到对不起马。这种负疚的心情促使他开玩笑。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能稳稳地朝前走路了,可他仍然蹒跚着竭力保持身体挺直。

    他驾着车爬上坡,飞快地出了酒馆院门。他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车上,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沉重的躯体压在马车上一动也不动,如同熟睡了一般,只有心儿还在热烈地燃烧着,其余的全陷在黑暗中。他集中精神驾着马车沿着他熟悉的路行驶着。他了解这条路,全神贯注地盯着,靠的是一股意志力量。

    他自己大声地同自己聊着,焦虑地唠叨着,似乎他十分清醒。马车疾驶着,雨点不停地打在脸上和身上,马车上的灯光穿透了雨幕,他看到黑暗中马的身上闪着一层微光,马车掠过一道道黑糊糊的篱笆。

    “这么黑的夜,不能把狗牵出来”,他自言自语道,“这时候应给它弄弄干净,我发誓,要不是这样,我就不是人。这时候弄他几车灰渣子来倒在路上顶有用了。要不然,可就都让雨水冲上西天了。对了,这是我家弗莱德说过的话,没准儿是。按说他可算得上高级木匠了。它们上不上西天,回来不回来关我什么事?没准儿哪天它们又会让雨水冲回来。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嘛。雨水哗哗流下来,又会爬到云彩上去,人们都这么说。一年里都没有这么多的水。故事就是这么说的,我的孩子,你能懂吗?今天的雨水可不如几千年前多,不过也不算少。你没办法把雨水弄走,不能,我的孩子,它才不理你呢。你要想把它弄走,它就躲进蒸汽里去,让你看不见。它变成云彩,再变成雨落下来,它对好人坏人一个样,都落在你头上。[129]我真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马车深深地陷在路上的车辙里,歪了,他被惊醒了,醒得正是时候。从他醉过去至今马车已载着他走了好远。

    终于来到了大门口,他摇摇晃晃下了车,手紧紧地抓住马车,站在几英寸深的水里。

    “他妈的!”他气愤地叫道,“这倒霉的脏汤子!”

    他牵着马淋着雨穿过大门。现在他已经醉得烂泥一般,全靠惯性盲目地朝前走着。脚下到处都是水。

    通往房屋的路垫得高高的,没有水,农舍里也是干的。可布朗温还是奇怪地大叫一声,夜空中这声长啸似乎发自醉后的快感。他摇摇晃晃,几乎失去意识般地盲目走着,把包袱、毯子和垫子抱进屋里扔在地上,然后出去安顿马匹。

    他这是在家中,在睡眠中行走着,只是在等待着行动停止的那一刻,他细心谨慎地牵马下坡走向车棚,马受到惊吓,后退着。

    “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儿?”他打个嗝儿,继续缓慢沉重地朝前走。他又一次走入水中,马蹬着水,水花四溅、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车灯在泛着涟漪的水面上洒下些儿光芒。

    “哈,好一通折腾。”他说着往车棚走着,趟着六英寸深的水。什么让他看上去都很有意思。他一想到车棚里有六英寸深的水,就笑了起来。

    他牵着马倒退进车棚,马歇息了。他感到卸下马鞍时脚下有那么深的水真有意思,不禁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他感到好笑,是因为这水惊动了母马。“出什么差错了,怎么了?一滴水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卸完马,马就迅速地离开了。

    他抬起车把,拎起马灯,离开了车棚,离开他熟悉的那一大堆车辕和车轮,这时外面的水已涌起些小浪,猛烈地冲撞着他的腿。他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了。

    “真他妈倒霉!”他说着,眼睛扫视着黑夜中汩汨的流水。

    他迎着洪水走了出去,在水中越陷越深。他的心中感到特别惊讶。他要去看看这水是打哪儿来的。可他脚下的土地却在下陷着。他继续朝前走,走向那个水池,浑身颤巍巍的,他喜欢这么着。水已经有膝盖深了,沉重地曳着他的双腿。他蹒跚着,有点恶心地摇晃着。

    他感到一阵恐惧,抓紧马灯,摇晃着看看四周。洪水冲着他的双脚往前走,他感到头晕目眩。他不知道走向何方。洪水打着漩,打着漩,黑暗旋转着扑向他。他经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摇摆着,惊恐万状。他心里明白,他要栽倒了。

    他在水中挣扎着,有个什么东西撞了他的腿一下,他倒了下去,立即栽进旋转着的水涡中。他恐怖地挣扎着,想逃脱洪水的窒息,挣扎着,扭动着,但无可奈何地下沉着,下沉着。他仍然扭动着,无言地在窒息中奋挣着,可他愈挣扎陷得愈深。有什么东西撞到他头上,一阵痛楚的惊悸掠过心头,黑暗猛地笼罩了他。

    在黑暗中,这个失去意识的躯体随着水流漂泊着。大雨滂沱,冲刷着大地,地上积满了水。牛惊醒了,站立起来。狗在狂吠。这个失去意识的躯体任凭黑糊糊的、打着漩的水冲荡着,毫无抗拒的力量。

    布朗温太太醒了,听着外面的动静。凭着她超自然的敏感,她听到了黑暗中流动着的一切。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前,她听到了激烈的雨声和洪水流淌的声音。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外面。

    “弗莱德!”她叫道,“弗莱德!”

    黑暗里,远处一股洪水咆哮着涤荡而下。

    她走下楼来。她不明白这聚合着的水流是怎么一回事。她下到厨房里,把脚伸进水中去试探。厨房里积满了水。她不明白这些水来自何方。

    原来水是从洗涤池中溢出来的。她光脚涉水走过去一看才看到水正从门下疯狂地往里翻漾。她害怕了。然后有什么东西冲过来缠住了她的脚。那是一支马鞭,桌子上有毯子、垫子和从车上卸下的包袱。

    他回家来了。

    “汤姆!”她叫着,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怕。

    她打开门,随着一声可怕的咆哮,水涌了进来。四下里全是积水,响着汩汩的声音。

    “汤姆!”她身穿睡衣,手执蜡烛冲着黑夜和门外的洪水大喊。

    “汤姆!汤姆!”

    她听着动静。弗莱德穿着衬衣和裤子出现在她身后。

    “哪儿呢?”他问。

    他先看看水,又看看妈妈。妈妈瘦小的身体裹在睡衣里,显得怪模怪样的不可思议,像个精灵。

    “上楼去吧,”他说,“他肯定在马厩里。”

    “汤姆!汤——姆!”这老女人喊叫着,那悠长、奇怪的叫声,令她的儿子寒冷彻骨。他赶忙穿上靴子和上衣。

    “上楼去吧,妈妈,”他说,“我去看看他在哪儿。”

    “汤——姆!汤——姆!”小个子女人的声音都变调了,令人胆寒。可是只有水声、牛群不安的哞哞叫声和黑暗中的狗吠声回应她。

    弗莱德·布朗温手提马灯蹚水走了出去。他妈妈站在门道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四下里汪洋一片,水,在灯光下流淌着,反射着光芒。

    “汤姆!汤姆!汤——姆!”黑夜中又一次回荡起她悠长、奇怪的叫声,令她儿子感到打心里往外冷。

    那具失去意识的溺死者的躯体在房屋下面顺水漂流着,被黑色的水冲向公路。

    蒂丽出来了。睡衣外加了一条裙子。她看到她的女主人站在敞开的门道里的一把椅子上,桌子上燃着一根蜡烛。

    “天啊!”老女佣叫道,“运河崩了,大坝塌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布朗温太太看着她儿子手拎马灯顺着甬路向马厩走去。随后她看到一匹马的黑色身影,然后看到儿子把灯挂在马厩里,马灯微弱的灯光照着他卸马鞍。妈妈看到柔和的灯光下,母马把脖子伸向马厩的门。马厩在高处,很安全。可雨水却猛烈地涌进屋里。

    “水更高了,”蒂丽说,“主人还没回来?”

    布朗温太太没听见蒂丽的话。

    “他没有在那——儿吧?”她那可怕的声音传了很远很远。

    “没有。”黑夜中传过来一句简短的回答。

    “去,找、找找他吧。”

    妈妈的话几乎令这小伙子发疯。

    他把缰绳扔在马背上,关上马厩的门。他又蹚着水提着晃晃悠悠的马灯走了出来。

    那具溺水者的尸体早冲过房屋,冲到深水中去了。弗莱德·布朗温回来对妈妈说:

    “我到车棚那儿去看看。”

    “汤——姆!汤——姆!”妈妈又用力地叫起来,喊得声音都变了,不是人声儿了。弗莱德·布朗温听到这叫声,血都要凝固住了。他气疯了,血管都缩紧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号叫?他一看到妈妈那身穿白色睡衣,站在椅子上的身影就受不了,她像个可怕的精灵。

    “他卸了马,这说明他没事儿。”他抱怨着说,装得若无其事。

    可当他下到车棚时,他陷入一英尺深的水中。他听到远处哗哗的流水声,他料到这是运河决口的缘故,水越来越深了。

    马饰还在,可没有父亲的踪迹。于是小伙子涉水下到水池里。水没膝盖深,打着漩儿冲撞着他,他后退了。

    “他在那、那儿吗?”妈妈发疯般地叫着。

    “没有。”他厉声回答。

    “汤姆——汤——汤姆!”那鬼也似的叫声,划破了夜空。这声音很高,不是人声。没有一点杂音。弗莱德·布朗温憎恨它,它几乎令他发疯,可这声音却可怕地响着,像唱歌一样。

    水还在往屋里灌。

    “你最好去比贝家,把他和亚瑟叫来,告诉比贝太太去找威金森。”弗莱德对蒂丽说,然后他强迫妈妈上楼去。

    “我知道你爸爸给淹死了。”她出奇沮丧地说。

    黑暗中水势在上涨,厨房里的水壶都被从炉架上冲了下来。布朗温太太独自一人坐在楼上的窗前,她不再喊叫了。男人们忙着救猪和牛,然后驾一条船来接她。

    天快亮时,雨停了,星星开始在天际闪烁,地上一片汪洋,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哗哗水声。然后东方露出鱼肚白,天破晓了。微微红熹中,她看到大水悠缓地漫延,水中露出一座座建筑物来。鸟儿开始昏昏然歌唱,叫声有点儿沙哑。天更亮了。另一片地那边,运河堤坝上裂着一个巨大的豁口。

    布朗温太太从一扇窗口挪到另一扇窗口,向外观望水情。有人划来一条船。天色更亮了,微红的熹光从水面上消逝了,白天到来了。布朗温太太从屋前走到屋后,凝视着外面,精神仍然没有放松,目不转睛地看着春天那苍白的晨景。

    她看到她丈夫那件浅黄皮上衣在水面上一闪,洪水把丈夫的躯体冲向园子篱笆墙。她立即招呼船上的人们。她很高兴,总算找到他了。大伙儿把他拽出篱笆墙,可怎么也无法把他拖上船。弗莱德·布朗温跳进齐腰深的水中,拖着父亲的尸体涉水到路上来。父亲的胡子和头发上沾满了草棍、树枝和脏东西。小伙子划着水像一头受惊的动物一样哭叫着,但没有泪。窗边的母亲哭了,但没有吵闹。

    医生来了,可是人早已死了。人们把尸体抬到考塞西安娜家。

    安娜·布朗温听到这个死讯后,向后仰起头,眼珠一个劲儿打转,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咬她的喉咙似的。她仰起头,神智进入休眠状态。自从她结婚、当了妈妈,她就忘记自己的少女时代了。现在,这个打击要来扰乱她,将这段婚后的生活一扫而光,让她再次成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一个爱着父亲的少女。于是她仰起头,躲避这个打击,紧紧贴近她现在的生活。

    只有当人们把他的尸体抬到她的住处时,这打击才真正地进入她的心灵,她吓坏了。他的衣服湿漉漉的,衣服上全是泥,这是他去集市穿的那身衣裤,可全沾上了泥水,浆在身上。这个高大、让水浸泡过、毫无感知的人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力量与旺盛生命的象征。

    几乎怀着恐怖的心情,她开始为他脱去湿衣服,这身赶集穿的衣服对于一位富裕农民来说有点太不相称了。孩子们都给送到牧师住所去了,尸首就停放在前厅的地上。安娜迅速地为他除去衣服,他的表袋和表坠湿乎乎一堆放在桌子上。她丈夫和女佣帮助她洗净擦干他的尸体,把它放在床上。

    他看上去肃穆而庄严。死亡令他彻底地平静下来了,他笔挺地躺着,神圣不可侵犯。在安娜眼里,他庄严,是无法接近的男性,代表着死之庄严。他令她肃穆,令她恐惧,那几乎是一种快感。

    她妈妈丽蒂雅·布朗温也来了,看到了这具令人难忘、神圣的躯体。看到了死亡,她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他无法改变,无法让人理解,与上帝在一起。她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庄严的上帝,神圣、绝对,只有这一会儿能被人看到。谁能要求占有他?谁能评说他?他在赤裸的这一刻从生走向死,变得昭然若揭。生与死都不能占有他,他既是生也是死,神圣,无法接近。

    “我跟你分享了生命,我认为我属于永生。”丽蒂雅·布朗温说,她的心是冰冷的,她知道她是孤独的。

    “活着时我并不了解你。你让我无法理解,现在你死了,变崇高了。”安娜·布朗温畏惧地说着,为他感到庆幸。

    可是儿子们却无法忍受这种场面。弗莱德·布朗温脸色苍白、神情严峻,握紧拳头在屋里走来走去,父亲的遭遇真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他的心滴着血,一定要再一次夺回爸爸,再看看他,再听他说话。他无法忍受了。

    直到葬礼那天小汤姆·布朗温才回来,他一如既往那样沉静,克制着自己。他吻了妈妈,妈妈仍然阴沉着脸,令人不可思议。他看也不看弗莱德,只跟他握了握手。他看到了那口装有黑色把手的大棺材,他甚至念着棺材上刻有人名的牌子:“汤姆·布朗温,玛斯庄。生于……卒于……”

    小伙子漂亮沉静的脸一时间露出苦相,然后又恢复了沉静。灵柩抬到了教堂里,丧钟不时响着,致哀的人们带着白花扎成的花圈来了。母亲——波兰女人让儿子挽着,表情阴沉、茫然。小汤姆·布朗温还是那么漂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很文雅。弗莱德和安娜一齐走着,安娜令人感到陌生、迷人,而弗莱德则表情木然、僵固、倔强。

    而后,厄秀拉飞快地从覆盆子丛中跑出来下到花园里,她看到她的汤姆舅舅穿着笔挺时髦的黑衣服站在那里。他举着拳头,脸都扭曲了,龇着牙,可怕地咧着嘴,就像一头痛苦的动物,一脸凶相,浑身因呼吸过快而颤动着,像一条大喘粗气的狗。他面对着开阔的远方,急促地呼吸,然后又停下来,再急促地呼吸,他的脸一直像一头痛苦中的动物的脸,露出满口的牙齿,鼻子纵着,目光茫然无神。

    看到舅舅这副样子,厄秀拉被吓跑了。当她的汤姆舅舅又一次出现在屋子里时,他那肃穆的神态似乎显得有点做作,是装出来的沉痛。厄秀拉看着他那张安详漂亮的面庞,又一次想起当它扭曲时的样子。她发现他皮肤光洁,鼻子丰厚,很像俄国人。她记得,他那细心修剪过的胡髭下牙齿又小、又尖,排列得稀稀疏疏的,透过他高雅的举止,她可以看出他的兽性和几乎堕落的一面。她为此感到恐惧。从此以后,她总忘不了寻找他身上的兽性,可怕的兽性。

    他告别母亲就走了。厄秀拉几乎是在躲避他的吻。她想要他来吻她,可又有点厌恶。

    在葬礼上和葬礼之后,威尔·布朗温疯狂地爱起安娜来。老汤姆的死让他感到震惊。可是这一切却似乎让他疯狂、激情地爱起妻子来。妻子似乎那么陌生,那么迷人,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对她的欲望。

    她接受了他,似乎她早有准备,她需要他。

    老外祖母在紫杉农舍住了几日,直到玛斯恢复了原样。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变得沉寂起来,似乎她什么也不需要。弗莱德投入了恢复家园的工作。父亲死在这里,这一点似乎让他觉得这儿更亲切,更是他的地盘儿了。

    人们常说,布朗温家的人总是遭横死。其实,也许除了老汤姆以外,都死得很顺乎自然。可是弗莱德却很固执,死心眼儿。他永远也不能原谅那杀害了父亲的未知力量。

    父亲死后,玛斯变得沉寂了。布朗温太太心绪不安,无法安安定定地坐上一晚,而以前她可以。白天她总是犹豫地站立着,似乎她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又不知去哪儿一样。

    但见她身穿小小的短毛衣在园子里漫步消磨时光。她常常坐马车出游,坐在儿子身边,看着乡村和城内街道上的风光,那眼神纯洁得像孩子的眼神,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很陌生。

    厄秀拉、戈珍和特丽萨这三个孩子上学从园子门口经过时,每次她都把她们招呼进来,她要招待她们在玛斯吃饭,她喜欢有孩子陪伴。

    她几乎怕自己的儿子们。她可以看出他们心里憋着一股火儿,有什么愿望没实现,心怀不满,她再也不想看到这些。甚至弗莱德也瞪着一双蓝眼睛,沉着脸,让她心烦。家里没个安静的时候。他需要什么,需要爱,需要激情,可他无法实现这些。可是他为什么非让她心烦不可呢?他为什么偏偏用发脾气、痛苦和不满来惹她烦恼呢?她年纪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磨了。

    汤姆则很有节制,较为缄默,人也冷静。可他更令她烦恼。她从他眼中看到的只是忧郁和精神的崩溃,他突然看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他要向她揭开自己的秘密,她可以拯救他。

    年老的怎么能救年轻的呢?年轻人要找年轻人才行。总是这么闹腾!难道这些年她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平静度日,不能遁迹吗?不,不能。汹涌的浪潮非要咆哮着卷向她,要推着她去冲撞障碍物。她总要被卷入没完没了的大发雷霆与激情的宣泄中去,总是这样。她要避开这些,她想保持住自己的天真和安宁。她不想让她儿子们强迫她听那些古老的、交织着欲望与奉献的故事,不想听男人对女人积怨如仇的倾诉。她想超越这些,想享享老年的清静。

    她从来不是一个惯于操劳的女人,现在更是这样。她常常站在园子门口,看这个吝啬的世界。一看到孩子们她就打心眼儿里高兴。她衣袋里常装个苹果或几块糖果什么的准备给孩子们吃。她就喜欢孩子们冲她微笑。

    她从未去过丈夫的墓地。她谈起他来,口气很坦率,似乎他还活着。可是有时她会在悲伤中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然后又恢复了老样子,变得快活起来。

    阴天时她卧床休息。她的卧室就是她的避难所,在那儿她可以躺下独自畅想。有时弗莱德会读些东西给她听,可这对她来说没多大意思。她有太多的梦要做,她有取之不尽的梦,她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里她的主要朋友是厄休拉。这小姑娘同这位喜欢沉思的虚弱花甲老人似乎懂得同一种语言。考塞西充满了活力与激情,一切都充满着激情。厄休拉下面还有四个弟妹,凑了一群,任何时候生命都与生命相撞击着。

    所以,外祖母宁静的卧室对长女厄休拉来说可算是个绝好的去处。厄休拉就像来到了一块静谧、天堂般的土地上,在这儿她的自我存在变得单纯、美妙,似乎她是一朵花儿。

    每到星期六,她就到玛斯来,每次来都要带一件小礼物,一只用纸条编成的彩色小席垫儿,或是在幼儿园学会编成的小篮子,或者是用蜡笔画的一只小鸟儿。

    当她出现在门道里时,蒂丽会伸长瘦瘦的脖子看是谁来了。蒂丽尽管老了,可还在管家。

    “啊,是你啊!”她说,“我就知道我们会见到你的。我敢说,你带来了一朵特漂亮的花儿!”

    奇怪的是,蒂丽怎么能在玛斯保留住已经去世的汤姆·布朗温的精神?厄秀拉总把蒂丽跟外公联系在一起。

    这天厄秀拉带来的是扎得紧紧的一束石竹花,中间是白花儿,外面一圈是粉色的花儿。她为自己的花儿感到自豪,可又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自豪感。

    “你外婆上床了。你要是上楼去,就擦干净你的鞋子,别像火箭一样猛一下子冲过去。我敢说,那是一束漂亮的花儿,全是你自个儿做的吗?”

    蒂丽蹑手蹑脚地把厄秀拉引进卧室。厄秀拉迟疑地往里走着,样子很怪,她受感动时总是这个样子。外祖母身穿一件小小的灰毛短上衣,坐在床上。

    这孩子手捧花束默默地在床前迟疑着,孩子气的眼睛炯炯有神,外祖母的灰眼睛也这么有神。

    “真好看!”她说,“你做的这花儿可真好看,多么可爱的花束啊!”

    厄秀拉高兴地把花儿递到外祖母手中,说道:“我这是为您做的。”

    “农民们在家都是这么扎花儿的。”外祖母一边用手指摸着石竹花一边闻着。“就得扎这么紧!他们还把花杆编起来,做了花冠戴在头上呢,再穿上最漂亮的围裙,转来转去。”

    厄秀拉听着听着,自己也进入故事中去了。

    “外婆,你以前头上也戴花冠吗?”

    “我小的时候,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有点像凯蒂的头发。我常戴上一个蓝花冠。嗬,那么蓝,刚下过雪它就开了。马车夫安德烈总是把雪后的第一茬花儿给我采来。”

    她们说着话儿,蒂丽就把两个人的茶点送来了。玛斯这里专门给厄秀拉准备了一只镶金边儿的绿杯子。这顿茶点有抹黄油的薄面包片,还有水芹。这些吃的真是太美妙了。厄秀拉吃得津津有味,很有样儿地一口一口地吃着。

    “外婆,你怎么有两个结婚戒指?一定要两个吗?”厄秀拉盯着外祖母放在茶盘上的那只透着青筋的玉一般的手说。

    “要是我有两个丈夫,就有两个戒指。”

    厄秀拉想了一会儿说:

    “那你就得两个戒指一块儿戴吗?”

    “对。”

    “哪个是我外公的戒指?”

    外祖母犹豫了一下说:

    “你说的是你认识的这个外公吗?这个,这个红的是他的。这个黄的是另一个外公的,你从来没见过他。”

    厄秀拉很有兴趣地看着那戴着两个戒指的手指头说:

    “他在哪儿给你买的?”

    “这个?我想是在华沙吧。”

    “你那时不认识我自己的外公吗?”

    “不是这个外公。”

    厄秀拉思考着这个诱人的问题。

    “他也有白胡子吗?”

    “不,他的胡子是黑的。我觉得你的眉毛长得像他。”

    厄秀拉明白了,不说话了,有些害羞。她明白了。她想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眉毛。她立即就把波兰那个外公认作亲的了。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吗?”

    “对,颜色可深了。他聪明,像狮子一样聪明,他从来没个安定的时候。”

    丽蒂雅仍然怨恨兰斯基。一想到他,她总觉得自己比他小,总是个二十或二十五岁的姑娘,听他的摆布。他用他的理想同化了她,似乎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似乎她仅仅是他的随从,一件行李或是他外科器械中的一件。她对此仍然怨恨。她总觉得他才三十岁:他死时年仅三十四岁。她并不怜悯他。他比她年长。可一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的心就痛。

    “你是不是最喜欢我第一个外公?”厄秀拉问。

    “他们俩我都喜欢。”外祖母说。

    沉思中她又成了兰斯基的小新娘。兰斯基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比她的家境还要优越些,因为她自己有一半的德国血统,是一个财产不那么稳定的家庭里的小家碧玉。他是个知识分子,一位聪明的医生,内外科全通,他竟然会爱上了她。她是多么崇拜他呀!她记得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时她是多么的为他倾倒。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胡子黑极了,他看上去那么奇妙,简直是个权威呢。她的家中气氛很轻松,因此他的严肃沉稳、顽强的信心和坚定的权威性对她来说简直有点像上帝。这些东西她从前还从未领教过,她的环境一直宽松、毫无秩序、杂乱无章。

    “丽蒂雅小姐,嫁给我吧。”他用德语对她说,他的语调沉稳,但声音却颤抖着。她真怕他看她时的那双黑黑的眼睛,那不是在看她,而是钉在了她身上。他很顽强,也很自信。她感到销魂荡魄,接受了他的求婚。追求她时,他的吻对她来说真是奇迹,令她无时不想,常常回味。可她从来不想回吻他。她认为,男人应该去吻,而女人则在心中检验她接受的吻。

    她总也忘不了婚后的日日夜夜她是如何拜倒在他脚下的。他把她带到维也纳,她完全单独同他在一起,完全单独地处于另一个世界中,一切,一切都那么陌生,连他也显得陌生。然后才是真正的婚姻生活,她有了激情,成了他的奴隶,他是她的主人,主人。她是新娘,也是奴隶,她吻他的脚。她认为触摸他的肉体是一种荣耀,为他脱靴子也是一件幸运的事,一连两年,她都拜倒在他脚下,拥抱着他的双膝,做他的奴仆。

    后来有了孩子,他仍追求他的理想。她是他的,她要保养好他的身子。对他来说,她是他得以实现自己的民族主义、自由与科学思想的必要的基础与物质条件之一。

    只是渐渐地,到了二十三岁和二十四岁时,她开始意识到她也应该思考这些思想了。他让她处于从属地位以后,耗尽了她的感情。他的一些朋友倒是同她谈论些思想,但他自己并不愿意这样做。她介入别的男人的理想。他兰斯基的思想对她来说已经不是唯一的男人的思想了!她不再以他的附属品的身份存活于世了!她开始发现别的男人在注意她,这让她十分兴奋。现在她还记得在华沙时都有哪些男人在她婚后向她求爱。

    后来起义爆发了,她也很受起义的鼓舞,她要随丈夫一起参加起义,当个护士。丈夫发疯般地工作,耗尽了心血。她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但她并不相信他,他太与众不同,他忽视的东西太多了。他对自己期待太高了。他的工作、他的思想,除此之外难道别的就不算什么吗?

    孩子们死了以后,一切对她来说都变得渺远了。他变遥远了。当他听到孩子的死讯时,脸一下就变白了,然后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想着:“为什么他们在我没有时间悲哀的时候死去呢?”

    “他没有时间悲哀,”她那遥远、可怕的心在说,“他没时间。他现在从事的事业太重要!就是说他太自命不凡,这个半疯子!什么也比不上他起义的工作重要!他没有时间悲哀。也没有时间去想想他的孩子!他真应该连给他们生命的时间也没有才对。”

    她不管他了,让他独来独往。可在混乱的时候,她又在他身边工作了。后来他们逃出了那混乱的局势,她随他来到了伦敦。

    他精神崩溃了,感情冷漠,对她没有感情,对谁都没有。他的事业失败了,所以一切也就都失败了。他先是没了生气,后来就死了。

    她不以为然。他失败了,一切都失败了,可是在失败的背后是不屈的生命激情。单个人的努力可以失败,但人类的欢乐仍旧存在。她就属于人类的欢乐。

    他死了,走上了黄泉路,可就在这不久前他又有了一个孩子。而现在这位小厄秀拉就是他的第三代。丽蒂雅为此感到高兴。她仍旧尊敬他,尽管他做错了。

    丽蒂雅·布朗温现在可怜他了。他死了——他压根儿就没怎么生活过。他从来不了解她,他与她同床共衾,可从来都不了解她。他从未接受到她给予他的东西,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她。因此可以说他从未生活过,他就这么死了,走了。可他一直是有力量的。

    他从未生活过,这一点她不能原谅。要不是因为有安娜,要不是有这个小厄秀拉长着跟他一样的眉毛,他就等于什么都没留下,不过是一只破旧的容器让人扔掉后只留给人一点记忆罢了。

    汤姆·布朗温对她很恭顺,他来了,从她这儿有所获。他虽然死了,上了黄泉路,可他通过与她的感知获得了永生。因为他把对她的了解带走了。所以她也在死中占有了一席地位。“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130]

    两个丈夫她都爱。对其中一个,她是赤裸坦诚的小娘子,忙来忙去为他操劳。对另一个,她由于从他那里得到了满足而爱他,因为他是个好人,赋予她生命,因为他对她举案齐眉,他成了她的男人,与她融为一体。

    在后一段生活中,她安居乐业,她清醒过来了。在第一次婚姻中,她只有通过他,自己才存在,他是实体,而她则是影子,时时尾随着他。现在她变成了她真正的自己,她太高兴了。她感激布朗温,她感恩戴德地伸出手去,把手伸向死亡中的他。

    在她心中,她隐隐为第一个丈夫感到怜悯,产生了些儿温存,因为他曾是她的主人。他到死都是错的。他从未生活过,从来都不是他真正的自己,对此她无法忍受。可他竟是她的主人!奇怪,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凭什么做她的主人?他现在显得离她那么遥远,跟她没什么关系。

    “是哪一个呢,外婆?”

    “什么?”

    “你最喜欢哪一个?”

    “两个我都喜欢。嫁给第一个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呢。当我成为一个女人时,我爱上了你外公。两次不同。”

    两人都沉默了。“我第一个外公死时你哭了吗?”

    丽蒂雅·布朗温在床上晃着自言自语道:

    “我们刚来英国时,他不怎么说话,他想得太多了,不怎么注意别人。后来他越来越瘦,两腮深陷进去,嘴巴都凸出来了。他不再漂亮了。我知道他忍受不住打击,这让我感到一切都那么绝望。只是因为当时你妈妈还是个小孩儿,我不能死。”

    “他用那双黑眼睛看着我,那样子好像他恨我一样。他病了,对我说:‘准得这样。准得这样不可,等我死了,你和这个小孩准得在伦敦挨饿。’我对他说,我们不会挨饿的。可是他知道,我既年少又傻乎乎的,我害怕。”

    “他很痛苦,但他从来不屈服。他绞尽脑汁想对策。‘我不知道你将做什么,’他说,‘我无能,从始至终都是个失败者。我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

    “可是你瞧,我们并不需要他养活。尽管他的生命停止了,可我还继续活着,我又嫁给了你外公。”

    “早知道的话我就该对他说:‘别这么难过,不要因为这事儿失败就死。你既不是始,也不是终。’[131]可我那时还太年轻,他又从未让我有主见,我真觉得他就是始终的神。所以我任他承担了一切。可并不是一切全靠他。生活必须继续下去,我必须嫁给你外公,生下你的汤姆舅舅和弗莱德舅舅。我们不能承担得太多。”

    听着这些话,厄秀拉的心跳得很快。她无法理解,可似乎她能感受到那遥远的东西。她知道她来自遥远的波兰,还知道了一位长着黑胡子的漂亮男子,这真让她高兴万分。她的祖先很奇怪,她感到她的命运在她两边都是可怕的。

    厄秀拉几乎每天都见到外祖母,每次她们都在一起说说话儿。外祖母的话和故事都是在玛斯庄那十分宁静的卧室中讲的,这些故事因此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对这孩子来说就像《圣经》一样。

    厄秀拉向外祖母提出了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

    “外婆,将来会有人爱我吗?”

    “许多人都爱你,孩子。我们大家都爱你。”

    “可我长大后会有一个人爱我吗?”

    “会的,会有个男子爱上你的,孩子,因为你这天性。我希望,这个人爱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他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不过,我们有权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听到这话,厄秀拉害怕了。心一沉,她感到脚下没了根基,赶忙靠近外祖母,这里静谧、安全。从这里,从外祖母宁静的房间,屋门向更广阔的空间敞开着。过去,那包罗万象的巨大的过去,显得那么渺小;在那广阔的地平线上,爱,生与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在伟大的过去中,个人的重要性是微乎其微的,懂得这一点可以令人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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