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秀拉喜欢到贝尔寇特去住,玛琪的两个哥哥把她当作一位尊贵的小姐来招待。他们都长得挺英俊。大的有二十六岁了,是种菜种花的,个子不算很高,可是魁梧健壮,棱角分明的棕色脸庞上一双褐色的眼睛,显得开朗随和,他一边和厄秀拉说话一边用手去拽那留长的金色小胡子。
她一走近,这两个男人就注意她,厄秀拉为此感到兴奋。她可以使他们两眼放光,闪烁不已;还可以使安东尼——那位老大,拽着他的胡子绕了又绕。她知道自己可以随意用轻快的笑声和谈话声打动他们。他们喜欢她的各种想法,望着她,听她激昂地谈论政治和经济学。而她在谈话的时候,看见他们在望着她,安东尼淡褐色的眼睛像森林之神[188]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并不是听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在听她的声音。厄秀拉激动不已。
厄秀拉跟他到暖房去看那些绿色的可爱的植物。粉红色的樱草花在叶丛中点头,紫的、深红的、白的瓜叶菊在摇摆,安东尼像个农牧神[189]似的,高兴极了。厄秀拉什么都问,他非常准确详细地告诉她,一副卖弄学问的样子。厄秀拉真想放声大笑。不过,她对他所做的解释确实感兴趣。而且,他一脸好奇的神色,就像被挡在栅栏门外的山羊眼里流露的神情。
她和安东尼一起走进温暖的地窖。在这黑洞洞的地方,淡黄色的大黄节芽已经冒出来了。安东尼举着灯下到了漆黑的窖底。她看见大黄那发亮的芽端从粗壮的红色茎秆上伸出来,像一团火苗从柔软的土壤中冒出。他昂起头看厄秀拉,光线一照,他两眼闪亮,笑起来牙齿也是亮闪闪的,那笑声犹如轻轻的,悦耳的马嘶声。他挺英俊的。他的胡子往上翘,充满笑意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冷静,稳重。同时,她耳边还响着这从来没有听过的轻微悦耳的安东尼的笑声。他行走起来迈着胜利者欢快的阔步,厄秀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欢快地移动,认可了他的举止。他仍是那么恭顺,声音里流露出爱意。厄秀拉要爬上矮墙时,他就伸出一只手来给她做踏板。厄秀拉踏上他这坚实的活踏板,感觉得到那只手因受力而微微颤抖。
厄秀拉好像在催眠的状态中意识到他的存在。在她感觉正常的时候,与安东尼什么事也没有。不过,他走进房间那种特有的悠闲和不声不响,他看她的时候那冷静焕发的容光之威力,这一切都使厄秀拉心醉神迷。从他那双眼睛里似乎看得到从容燃着的月光之火,与白天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眼中之光就像从山羊的淡灰色眼里看到的一样。这目光唤醒了厄秀拉,而她的头脑里却像是万念俱灰了。她只有感觉,她所有的感觉都激活了。
星期天她见到安东尼。安东尼穿着星期天才穿的正式服装,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他看上去真可笑。厄秀拉对他始终有一种穿着僵硬的正装的印象。
在安东尼这件事上,厄秀拉常常感到有点对不起玛琪。可怜的玛琪好像受了背弃,站在一边。玛琪和安东尼生来就是冤家对头。厄秀拉不得不充满柔情蜜意,带着强烈的同情感回到她朋友的身边。玛琪则以有点生硬的态度接受她的温柔和同情。然后,诗歌、书籍和学习取代了安东尼,以及他的山羊动作,他微露的幽默。
厄秀拉在贝尔寇特的时候,下了雪。早晨,雪花厚厚地压在杜鹃花枝子上。
玛琪说:“我们出去玩好吗?”
她现在已经丧失了一部分领导者的自信,谨慎地试探性地问着她的朋友。
她们拿来大门钥匙,步入猎园。这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黑乎乎的树干和一片片的树林子耸立在寒峭的天空中。两个姑娘走过关闭着的清静的庄园,她们的脚印留在铺满雪花的车道上。远远地在猎园的那一边,一个男人抱着一大抱干草踏雪而行。只见一个黑色的矮小身影像一只动物埋头在走着。
厄秀拉和玛琪探着路往前走,到了一条寒气逼人的潺潺小溪边。溪水把积雪冲成一坨一坨的,在白雪间流动。她们看见一只知更鸟,鸟儿明亮的眼睛一闪,长着猩红色和灰色羽毛的身子钻进了树丛,惊动了一些羽毛别致的蓝山雀。而小溪在旁边平静地流动着,自己在轻声欢笑。
两个姑娘穿过积雪的草地,来到了结着薄冰的人工鱼池。池边有一棵大树,爬满了常春藤的粗壮树干伸展出去,几乎与池水面平行。厄秀拉兴冲冲地爬上去,坐在凸起的明晃晃的常春藤和干浆果之间。有一些伸出去的常春藤像是绿色的长矛,沾着星星点点雪花。冰层就在下面。
玛琪拿出一本书,坐在大树干的低处,读起柯勒律治[190]的《克里斯托贝尔》来了。厄秀拉不经意地听着,激动得全身颤抖。这时,她看见安东尼迈着自信、神气活现的大步子踏雪走来。在白雪的映衬下,他的脸呈褐色,显得坚硬,还挂着非常自信的笑容。
“喂!”她朝安东尼大喊一声。
他脸上的表情做出了应答,头也猛地一抬,做了个回答的姿势。
“喂,”他说,“你在那儿像只小鸟。”
厄秀拉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是对安东尼那特有的,带着土音的尖亮声音的回答。
她并没有想过安东尼,不过她生活在与他有关联的环境之中,生活在他的世界中。一天傍晚,她在小路上遇见他,两人肩并肩地走着。
她大声说:“我觉得这个地方是那么可爱。”
“你真的这么认为?”他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儿。”
他的口气有一种难以理解的自信。
“哦,我喜欢这儿。住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在你的园子里种植,就再也不想更美的事了。这儿就像是伊甸园。”
“是吗?”他笑了笑,接着说,“是的,喔,是不错——”他犹犹豫豫没往下说。他眼里微微的闪亮变强烈了,目光沉着地望着她,野兽看人一般地望着她。厄秀拉的心里咯噔一跳。她知道,他就要提议让她也来过这种生活了。
他试探性地问:“你和我一起住在这儿好吗?”
这份向她奉献的特许一提出来,她感觉紧张,害怕地退缩了。
他们走到了大门前。
“这怎么行呢?”她说,“你又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儿。”
他答道:“我们可以结婚。”他那奇怪的、暗示的又是冷冰冰的语气能把阳光冷却成月光。一切事物似乎都转化了。影子和晃动的月光,以及所有冰冷的、非人性的、闪闪烁烁的感觉都成了真实的。她带着恐惧意识到,她将接受这个事实。她将不可避免地接受安东尼。安东尼一只手伸向了他们面前的大门。她站着不动。他的肉体呈棕色,坚硬,说一不二。厄秀拉好像受了侮辱。
她言不由衷地说:“这不行。”
他同样简短地发出了马嘶一般的笑声,这回是悲伤苦涩的了。他把门闩拉开,但没有开门。他们俩都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着在紫色的树枝后颤动的火红的晚霞。厄秀拉看见他那轮廓分明的冷酷的棕色脸庞上流露出愤怒、羞辱和屈从。他成了一只自知被征服了的野兽。厄秀拉心里点燃了对他的激情,向往他提出的迷人计划,又感到懊悔和无可慰藉的孤独。她的心灵是黑暗中哭泣的婴孩。[191]安东尼没有灵魂。哦,她又为什么要有呢?安东尼是扫除灵魂的清洁工。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看到东方呈现出奇妙的玫瑰红,黄色的月亮在玫瑰色的天空中升起,下面是变暗变蓝了的雪地,真可爱。这景色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安东尼没有看到这景色,他是置身其中的一人。可是厄秀拉看见了,她也置身于其中。她所看见的景色使他们相隔遥远。
他们一言不发地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各自有着不同的命运。树木变得越来越黑,白雪只是给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增添了一点朦胧。白天像影子一样过去了,到了一个光线昏暗的雪夜。这时,她正在和安东尼漫无边际地谈话,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又使他靠近一些。安东尼步履沉重地走着。他不声不响地为厄秀拉打开园门,厄秀拉进了自己的游乐园,把他撇在门外。
第二天,正当她在摆脱,或者说试图在摆脱这种痛苦的情感时,玛琪来了。她说:
“厄秀拉,如果你不想要安东尼,我会叫他不爱你。你这样做不好。”
厄秀拉又惊愕又难受地大声说:“可是,玛琪,我从来没有要他爱我。”她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不过,她是喜欢安东尼的。在她的一生中,她不时想起安东尼和他的求婚。但她是一个旅行者,在大地上漂泊游荡;而安东尼则是一个以满足自己的感官为生活目的的与世隔绝的尤物。
她是个旅行者,对这一点自己也毫无办法。而她知道安东尼不是这种人。哦,但是最终,她必须不断地往前走,去追寻那她认为是越来越接近的目标。
在圣菲利浦学校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学年,她折腾得精疲力竭了。月份过去一个她就划掉一个,先是十月,再就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她总是很注意从剩下的月份里减去一个月,那是暑假的时间。她在看着自己沿着一个圈子环行,只是还有一段弧要走完。那时,她就不受限制了,像一只抛在半空中的鸟儿,好歹学会了飞行。
再过一段时间就上大学,这是她的未知的天空,非常广阔。上大学将使她从已知的生活范围里走出来。她爸爸也打算要搬家。他们都要离开考塞西。
布朗温对自己的境况一直漫不经心。设计花边的工作对他个人来说没多大意思,他很清楚这一点,做这工作是为了拿工资。什么才有意思,他不知道。和安娜·布朗温住在一起,他的脑子里总是充满了自然的冲动,做什么事都是凭直觉,摸索着干,再摸索下一步。
有人向他建议,他可以申请一个手工艺教员的职位。诺丁汉教育委员会将要设立这种职位。这么一来就好像已经给了他一个职位,他可以从这又热又黑的地方搬出去了。他满怀信心地寄出他的申请,并且期待着回音。对自己超自然的命运他是相信的。他干的日常工作不可避免的劳累已经僵化了他的一部分肌肉,并给他红润机灵的脸上抹上了一层暮气。现在他可以摆脱了。
他有许多新的潜力,他妻子也默认了。她也厌倦了考塞西,愿意现在就改变一下。对正在长大的孩子们来说,这房子太小了。鉴于她已将近四十岁,她开始从做母亲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精力更多地转向外界了。正在成长的生命发出的喧闹声把她从淡漠的状态中唤醒。她也要用自己的手创造生活。她做好了搬迁的准备,带着所有的孩子一起走。现在给他们挪个地方更好。她已经生下了最后一个孩子,也要长大的。
因而,她和丈夫谈起搬家的计划和安排,心平气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既然要改变一下,那么她对这改变的方式真的无所谓,不是这种方式就是那种方式。
这所房子里骚动不已。厄秀拉兴奋极了。她爸爸终于要成为在社会上有一席地位的人了。这么长时间他在社会上无足轻重,没身份没地位。现在他将要成为诺丁汉郡的手工艺美术教员。这可是有地位的,是个要人啊。他不是个平凡的人,会成为那个方面的专家。厄秀拉认为,最终他们都会有一个立足点。她爸爸就要站住脚跟了。其他的人谁能做出她爸爸制作的那么漂亮的东西?她认为她父亲肯定能得到这份新的工作。
他们就要搬迁了,要离开考塞西的这所小屋,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太小了;要离开考塞西,孩子们都是在这儿出生的,他们总是在这同一个范围里生活。那些从小就认识他们的人,还有其他村子的孩子们不会也绝不可能明白这一点:布朗温家的孩子长大是要成为另一种人的。他们认为“厄脱拉·布朗温”[192]是他们中的一员,在她出生的村子给了她一席之地,就像是家庭中的一员。这条纽带很牢固。而现在,她要成为超乎考塞西能够允许和理解的人物,这条把她和老熟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就成了束缚。
他们遇见她就这么招呼:“喂,厄西拉[193],过得好吧?”这要求她用老一套的声音做出老一套的回答。而且她自己的某些方面必须响应和属于她所认识的人们,而另一些方面则痛苦地否定了。十年前对她适用的现在并不适用了。她成了而且必须成为另外一种人,这是他们不能看到也不会允许的。不过他们还是感觉出来有些方面是超出他们的范围之外的了,这触怒了他们。他们说她骄傲自负,说她摆架子。他们还说,她用不着装模作样,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她一出世他们就认识她了。有关她的这件事那件事,他们传来传去。她也为自己与生活在周围的人不同而感到羞愧。使她感到痛心的是,她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与他们相处了。然而——然而,一只风筝总要随风飘上天空,那根线绳有多长就飘多高。风筝飘啊飘,总要往上升,它升得越高,放风筝的人就越高兴,就是其他的人都损它也无所谓。所以,考塞西妨碍了她,她就想一走了之,自由地去放她的风筝,想放多高就放多高。她想离开,这样才能够站直身子,自己有多高是多高。
因而,当她知道父亲有一个新的职位,她家要搬迁了,她就高兴得好要在地球上蹦蹦跳跳,唱着欢快的赞美诗。考塞西那陈旧封闭的外壳就要甩掉了,她要手舞足蹈升入蓝天,真想跳舞,真想歌唱。
她在幻想将要去居住的新地方。在那儿,那些趣味高雅的有身份有教养的人们将会成为她的朋友。她将和高贵的人住在一起,搬到一个感觉非常自由的地方。她梦见了一个富有、骄傲又单纯的女朋友。这个朋友从来不认识哈比先生这类人,也从不像玛琪那样语气里带着受压抑的轻蔑和恐惧。
同时,她也感情充沛地沉湎于考塞西几处她所喜爱的地方,因为她要走了。她到最喜欢的几个地方散步。有一个地方她擅自走进去,发现那儿的雪花莲长得很茂盛。那时是傍晚,冬季变黑了的草地充满了神秘色彩。走进林子,她看到小山谷里有一棵刚被砍倒的橡树。榛子丛下,发白的花瓣很显眼,飞溅四处的金黄色的尖利木屑周围,分布着不起眼的灰绿色的雪花莲叶片。默默地耷拉着脑袋的小花也不引人注意。
厄秀拉欣喜地摘了些小花。金色的木屑在阳光下显得黄灿灿的,夕阳下的雪花莲就像是夜空中最早升起的星星。独自置身其中,厄秀拉非常喜欢走进了这余晖映照的薄暮中,有亲切的小花儿,还有溅得到处都是的木屑,像是阳光洒在黄昏的地上。她在放倒的树干上冷冷清清地坐了一会儿。
回家的路上,她离开暗淡微紫的树丛,走到了空旷的小道上。路上的小水洼宝石似的闪亮,周围的土地都变黑了,头顶上的天空就是一大块宝石。哦,在她眼里,这一切是多么奇特!真是美不胜收。她想奔跑、唱歌,疯狂地把强烈的情感大声喊叫出来。但是她不能跑不能唱也不能这么喊叫,这样也无法宣泄她内心深处的感受。所以她静静的,差不多要为孤独而悲伤了。
复活节她又到玛琪家住了几天。可是这回她变得害羞,躲躲闪闪的了。她看见安东尼。看上去他是那么的富有挑逗意味,目光里恳求的神情是多么美好。她望了望他,又望一眼,让他在眼里变得真切。但这不过是她自己走了神,好像她还有另外一个实体。
她转向了春天和含苞欲放的蓓蕾。墙边有一株大梨树,无数朵细小淡绿的花蕾缀满了枝头。站在这株梨树前,她充满了喜悦,心里认清了一个道理。在这一簇簇淡绿发白的花蕾之后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有大量的阳光要倾泻下来。
孕育着新生命的几个星期仿佛一下过去了。考塞西的屋边,梨树盛开着花朵,好像一个浪头迸溅的泡沫。铃兰花也渐渐地开了,蓝得好像是一汪汪清水浅浅地积在树底下、灌木丛边。这一汪汪清水越积越多,直到成了一片蓝色的汪洋。淡绿色的叶子也热热闹闹地绿成了一片,小鸟儿唧唧喳喳地又唱又跳。蓝色的汪洋很快就退落、消失了,转眼到了夏天。
今年不到海边去度假了。假期就要从考塞西搬出去。
他们要住到威利格林附近的地方。对布朗温来说,这里是很中心的地区了。威利格林是密集的煤矿区边缘的一个古老、宁静的村庄。村子里的一幢幢古老村舍造型别致奇特,门前都有阳光灿烂的花园。所以,对于煤矿小镇贝多弗外延的一个区来说,这个村子是个歇凉处或小花园。星期日上午小酒店开门以前,这儿是矿工们漫步的好去处。
在威利格林有一所中等学校,布朗温在这学校里每周上两天课。学校进行着教学实验。
厄秀拉想住在威利格林偏僻的一角。那儿对着南威尔和舍伍德森林,那么可爱,那么富于浪漫情调。但是,离开了家乡就意味着走进了大千世界,威尔·布朗温一定要变得新派一些。
他用妻子的钱在贝多弗的一片红砖房新区买了一所相当大的房子。这是由已故矿区经理的遗孀建的一幢别墅,坐落在大教堂附近一条新辟的安静小街。
厄秀拉真沮丧。他们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镇的红砖房郊区,而不是到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布朗温太太很高兴。房间很大,极为令人满意——楼下除了一个大饭厅、客厅和厨房,还有一个非常合意的书房。一切都装饰得极好,那寡妇不惜花费把自己安顿得舒舒服服。她是贝多弗人,她要像个女王一样统治这儿。她的浴室用白色和银色装饰,楼梯是橡木的,壁炉架是厚实的橡木制的,还有凸出的圆形支柱。
“又好又结实。”这句话定下了基调。可是,厄秀拉讨厌这儿到处都示意着粗大厚实的兴旺。她要爸爸答应把那凸出的橡木壁炉架凿掉,凿成平的。这种大幅度隆起的形状很不对她的口味。爸爸的身材是细长松垮的,他与这么多的“又好又结实”有什么关系?
他们还买下了那寡妇的许多家具。这些家具都美观大方——威尔顿大地毯,大圆桌,盖着光滑的花鸟印花布的低靠背长沙发。屋子开着大扇的窗子,阳光充足,一切都显得非常好,望出去还看得到低平的山谷的那一头。
毕竟,像一位熟人所说的,他们将要成为贝多弗名流之一了。他们将代表文化。由于那儿没有比医生、矿区经理和药剂师的社会地位更高的人,布朗温一家会显得很出色的。他们有代拉·罗比亚[194]的美丽的《圣母玛丽亚》雕像的仿制品,有仿制多那太罗[195]作品的可爱的浮雕,还有复制的波提切利[196]的画。甚至,挂在通常用作会客室的饭厅里的大幅照片《春天的寓言》《阿芙罗狄蒂》[197]和《耶稣诞生图》就可以封住贝多弗人的嘴了。
在贝多弗当个公主毕竟要比在乡村当个粗俗的平民好。
布朗温全家,总共十个人,为搬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在贝多弗的房子收拾好了,在考塞西的房子清理了。学期一结束就开始搬家。
厄秀拉七月底离开学校,暑假开始了。早晨,外面阳光明媚。在这最后的一天,自由也到了教室里面,好像学校的围墙也要消融了。看上去,它们已经模模糊糊不真实了。这是一个学年结束的早晨。学生们老师们很快就要出来,各走各的路。铁窗砸开了,判决无效了,监狱成了他们脚边瞬息即逝的影子。孩子们拿走了书和墨水瓶,卷起了地图。他们的脸上全都兴高采烈,友好和善。教室里忙忙乱乱,在打扫清除掉这个学期受监禁所留下的一切痕迹。他们都自由了。厄秀拉卖力地在忙着把出勤总数写在登记册上。她骄傲地写下了几千个出勤数。面对着这么几千张孩子的脸,她又上了一个学年的课。看来真不少。这些兴奋的课时在不安中慢慢过去了,终于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她站在孩子们面前。孩子们在做祷告,唱赞美诗。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孩子们再见,”她说,“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也不要忘记我。”
孩子们容光焕发,齐声喊道:“小姐,不会忘。”
他们鱼贯而出时,她站在那儿向他们微笑,受了感动。然后她给班长们这个学期的六便士,他们也离开了。橱柜锁起来了,黑板擦洗了,墨水瓶和掸帚拿走了。这个地方空了,人也走了。她在这儿取得了胜利。这教室现在是一个空壳了。在这儿,她打了一个大胜仗,这也不是完全不愉快的。她甚至还该感谢这个坚硬空荡的地方,它像个纪念馆或纪念品。在这儿她耗掉了生命的那么大一部分来战斗和取胜。这个学校的某些东西永远属于她,她的某些东西也永远属于这个学校,她承认这一点。现在要告别了。
在教师休息室,老师们正在闲谈消磨时间。大家兴奋地谈着要去的地方:马恩岛、兰度诺、雅茅斯。他们非常热切,而且互相依恋,像是一条船上要分手的亲密同伴。
到了哈比先生来对厄秀拉说几句话了。看上去他仪表堂堂,两鬓霜白,眉毛是黑的,具有男性的沉着、稳健。
他说:“噢,我们要和布朗温小姐道别了,祝她未来一切顺利。我想,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到她的,也能听听她的情况。”
厄秀拉结结巴巴地笑着说:“哦,是的,”她脸都红了,“哦,是的,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说完她又意识到这话显得太不合时宜了,傻乎乎的。
哈比先生说:“斯科菲尔德小姐提议送这两本书,”他把两本书放在桌上,“希望你喜欢。”
厄秀拉觉得很不好意思,拿起这两本书。一本是史文朋[198]的诗集,一本是梅瑞狄斯[199]的。
她说:“哦,我会喜爱这两本书的。非常感谢你,非常感谢大家。这真是太——”
她结结巴巴说完话,脸色通红,性急地翻着书页,装作先睹为快,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哈比先生两眼放光。他自己感到很自在,控制着局面。送礼物给厄秀拉,他很高兴,就这一次他向老师们表示了好感。已经成了个习惯,在他的管辖下,人人都神经紧张地处于不满的气氛中。
哈比先生说:“是的,我们希望你喜欢我们挑的这两本书。”
他带着独特的挑战似的微笑望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他的书橱前。
厄秀拉感到困惑极了。她抱着她的书,非常喜欢,还觉得她喜欢所有的老师和哈比先生。真是弄不明白。
终于,她走出来了。匆匆地望了一眼热辣辣的太阳下沥青院子里的校舍,又看了看熟悉的道路,她就转过身背对着这一切了。要走了,她心情沉重。
她在路口和最后一位老师握手,那位老师说:“好啦,祝你好运!我们等着你回来。”
他后一句说的是反话。厄秀拉笑着走了。她自由了。坐在阳光照着的电车顶层,她喜悦万分地到处看着。她留下了一些对她意义重大的东西。她再也不会到学校去了,不做那些熟悉的事了。怪哉!狂喜之中,她又感到一点害怕的痛苦,而不是懊悔。不过,今天上午她是何等欣喜呀!
她因骄傲和高兴而颤抖。她喜爱这两本。这是给她的纪念品,相当于她两年工作的成果和奖品。感谢上帝,这两年过去了。
“送给厄秀拉·布朗温,致以美好的祝愿。你在圣菲利浦学校的日子给我们留下了温馨的记忆。”这是校长工整认真的字迹。她可以想象得出那只小心翼翼的手拿着笔,每一只粗大的手指背上都有一簇黑毛。
他签了名,所有的老师都签了名。她喜欢有大家的签名,并且认为她热爱所有的老师。他们都是她的同事。从学校她带走了一份骄傲,这是永远不会丢失的。老师们都给她签了名,把她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她自己的身份是同仁和学校工作的参与者。她也是劳动者之一,把自己的一小块砖放到了人类正在建造的建筑物上,取得了合作者的资格。
搬家的日子到了。厄秀拉早早起床,收拾剩下的东西。几辆马车来了,是她在玛斯庄的舅舅借给他们的,正好在收割干草和谷物的空隙时间。东西绑在了马车上,厄秀拉骑上她的自行车朝贝多弗飞奔而去。
这房子是她的了。她走进擦洗得干干净净又宁静的房间。饭厅的地上铺了一块厚厚的草席,是用晒干的净色芦苇编织的,硬实,美观,还有光泽。墙壁是淡灰色,门是深灰色的。太阳从宽大的窗子照进来,厄秀拉十分欣赏这所房子。
她推开门窗,让阳光照进来。路边的小草坪上盛开着鲜艳的花儿,再望过去,对面是一片荒地,过些时候也要盖房子的。还没有人来。她漫步到了后面的花园,又到了墙边。教堂里的八口钟在响着钟点。她可以听见周围镇上的许多声音。
终于看到马车绕着拐弯处过来了。上面不大雅观地堆着熟悉的家具。汤姆、她弟弟和特丽萨走在这一大堆东西旁边,为他们从电车终点站起步行了十来英里而自豪。厄秀拉倒出啤酒,男人们渴得在门口就喝起来了。第二辆马车来了。她爸爸骑着摩托车来了。家具被摇摇晃晃地搬上台阶,放在小草地上,阳光照着仓促地堆在一起的东西,看上去怪里怪气的,很不舒服。
和布朗温一起干活使人觉得很愉快。他兴致勃勃,又很随和。厄秀拉喜欢指挥他把重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焦急地看着人们搬东西上台阶、进门口所做的一番努力。大件东西都搬进来了,马车又走了。厄秀拉和爸爸继续把还放在草地上的轻东西搬进去放好。吃饭的时间到了,他们在厨房吃了面包奶酪。
布朗温高兴地说:“喔,我们快干完了。”
又来了两车东西。一个下午都在把家具搬进来,搬上楼。快五点钟的时候,最后一车东西到了,是弗莱德舅舅赶的双轮轻便马车,布朗温太太和年幼的孩子们也在上面。戈珍和玛格丽特是从车站走来的。全家人都到了。
他妻子从马车上一下来,布朗温就说:“好啦,现在我们都在这儿了。”
“是的。”他妻子高兴地说。
两句简短的话,两人之间无言的亲切之情,使围在他们身边到了新地方还不习惯的孩子们感到自在多了。
东西全都是乱七八糟的。不过,厨房里已经升起了火,炉前地毯铺上了,壶坐在了炉旁铁架上。将近日落时,布朗温太太开始准备第一顿饭。厄秀拉和戈珍在卖力地收拾卧室,点着蜡烛来来去去。一会儿,从厨房飘来了火腿、鸡蛋和咖啡的香味。在汽灯下凑合着开了晚饭,一家人挤在一起,好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搞野炊。厄秀拉感到有责任照管半大的孩子。最小的守在妈妈身边。
天黑了,孩子们困了,可他们上了床还很兴奋。过了很长时间才听不到说话的声音。真有那么一股子历险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大家都醒了。孩子们大喊:
“一觉醒来我不知身在何处。”
听得见陌生的城镇的声音和大教堂里一遍又一遍的钟声,这比考塞西的小钟声更刺耳更逼人。他们从窗子望出去,越过其他的红房子,就是山谷和长满树木的小山。他们都喜欢空间和自由,喜欢阳光和空气。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开始干活了。这家人随随便便,不讲究整洁。然而,一旦他们着手收拾屋子,东西很快就放得井井有条了。到傍晚,屋子基本上收拾好了。
他们不想要一个住在这所房子里的用人,要一个晚上回家的女佣就行了。甚至连这样的女佣也还没有。在自己家里,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想要一个生人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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