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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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厄秀拉从少女时代跨入成年,心中逐渐形成了自我责任感。她开始意识到了自我:意识到自己是混混沌沌的雾霭中一个独立的实体;意识到她必须去一个地方,要做点事情。同时她也害怕、担忧。为什么,哦,人为什么要长大?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沉重僵硬的责任感,去过一种未知的生活?要超越无所作为,超越庸庸碌碌的人群,去干出点自己的成就来!什么成就?要在一片迷茫、无路可循的情况下定出个方向!通往何处?怎么迈开这头一步?又怎么能站稳脚跟?要承担起自己生活的责任,这可真是折磨人。

    宗教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壮观的游乐世界。她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和小矮人一起爬树[147],像耶稣的门徒那样颤颤悠悠地在海上行走[148],像耶稣那样把大麦饼分成五千份,给五千人来个大型的聚餐。这种事在现实中已不复存在,已变成个故事,成了神话、幻想。[149]不管人们怎么宣称这些是真实的历史事实,人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至少在我们今天看来是这样。就现在生活条件的局限,我们知道,不可能有“给五千人吃饱”这样的事情。这个姑娘得出了她的结论: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的事情,就是不真实的。

    那么,古老的生活两重性观念,这个不被人怀疑的观念一下子破裂了。这个观念就是认为有一个由乘车通勤、责任和报告组成的人们的工作日的世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由绝对真理和逼真的神秘故事组成的礼拜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人可以在水面行走[150],在主面前有眼无珠[151],随着云柱穿过沙漠[152],看得见劈啪作响但还没烧尽的灌木丛。[153]工作日的世界战胜了礼拜日的世界。礼拜日的世界是不真实的,至少是不现实的。人在行为中生活着。

    只有工作日的世界才是切身相关的。她自己,厄秀拉·布朗温,必须懂得怎样去过工作日的生活,她的躯体必须是工作日的躯体,受这个世界的评价标准约束。她的心灵必须具有工作日的价值,就这个世界所知的价值。

    好啦,那么,要过的就是一种拿出实际行动的工作日生活。因而就有必要去选择自己的活动和行为。你自己干的事得对这个世界负责。

    不,不止要对这个世界负责,你还得对自己负责。她的内心还有一些费解的、烦人的礼拜日世界的残余,礼拜日在她的印象中就是和已被抛弃掉的梦幻世界联系起来的。已经被否认了的东西,怎么还能与之保持联系?现在她的任务就是要学会过工作日的生活。

    问题是怎么行动?往何处去,又怎么实现自我?一个人还不能说是他自己,只是个回答了一半的问题。一个人是还没有定型的不足道的东西,像天空中的风那样没个准儿地流动,这时,怎样才能实现自我,怎样才知道他自己的问题及答案呢?

    她转向从幻想中寻求。想象中的话语就像看不见的风荡起的涟漪,随着她的血液流动,她又听到了那些话语。因为她要做一个现实中的人,她拒绝承认这种幻象,这对现实中的人来说不是真的。她只想知道这些话在现实中的意义。

    确实有在幻想中听到的话。既然话是现实的东西,它就有实在的意义。现在让它们来说吧,让它们自己用现实的词语来说出自己的意思。幻象应当将自己转换成现实的词语。

    “将你所有的一切卖掉,并送给穷人。”[154]这是她礼拜日上午听到的一句话。到了星期一上午,这还是简单极了、普通极了的一句话。去学校的路上,她一边走下车站前的山坡,一边在想着这句话。

    “将你所有的一切卖掉,并送给穷人。”

    她想不想这么做?她想不想把她背面嵌珠的梳子和镜子、她的银烛台、胸饰和可爱的小项链这些东西卖掉?想不想穿着褐布衣,像那些划舢板的人一样?在她的印象中,那些蓬头垢面、讨人嫌的舢民就是“穷人”。她可不想那样。

    这个星期一上午,她面临着痛苦的抉择。她确实想做正当的事,但是她又不想照着《福音书》里说的去做。她不想当穷人,不想变得真正的贫穷。当穷人的想法对她来说太可怕了:过舢民那种生活。那么丑陋,谁见了都觉得可怜。

    “将你所有的一切卖掉,并送给穷人。”

    现实生活中谁也不可能这样做。这使她感到气馁绝望。

    也没有谁能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155]特丽萨打了厄秀拉一个耳光。出于基督教的谦卑精神,厄秀拉默不作声地把另一边脸转向她。特丽萨给这示威似的行为激怒了,照着那边脸又给了一下。于是,厄秀拉带着一腔怒火,忍气吞声地走了。

    然而,怒火和缠人的奇耻大辱在折磨着她。直到她又跟特丽萨吵了一架,把特丽萨妹妹的头差不多摇掉了,她心里才舒服。

    她恶狠狠地说:“给你一点教训。”

    说完她就走了。虽然违反了基督教教义,心里却舒畅极了。

    基督教的谦卑也是不干不净、卑劣低下的。厄秀拉突然转向另一个极端。

    “我讨厌舢民,希望他们都死尽。我爸爸为什么不管我们,让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又穷又不起眼。为什么他不是个有点地位的人?如果我们有个像样的爸爸,他会是威廉·布朗温伯爵,而我就该是厄秀拉小姐了。怎么就该我穷?该我像只虫子似的在小路上爬?如果我手中有权,我就穿着绿色的骑装坐在马背上,后边跟着马夫。来到别墅门前停下,管别墅的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我问她,她那伤了脚的丈夫怎么样了。我会从马背上弯下腰,拍拍那孩子长着亚麻色头发的脑袋。我会从钱包里掏出一个先令给那女人,叫她把营养丰富的食物送到别墅来。”

    她就是这样靠自尊自大过日子。有时,她冲进大火中,去救一个被人遗忘的孩子,或是从运河水闸边跳下去救一个抽筋的男孩,再不就是把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从奔驰的马蹄下拉出来。当然,这些都是想象中的事。

    可是到了最后,又回到了对礼拜日世界强烈的向往中。早晨,她从考塞西走来,看到伊开斯顿的小山坡上笼罩着袅袅烟雾,她的心情随着遥远的声音而激动:

    “哦,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我会常常把你的孩子们召集到一起,如同母鸡把雏鸡庇护在羽翼下,你们将不……”[156]

    对耶稣的热爱,对得到安全和温暖的庇护的热望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可是这怎么应用于现实世界?就是耶稣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母亲抱着她的孩子,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哦,热爱耶稣,热切盼望一个能把她抱在怀里,使她忘掉一切的人。哦,渴望男人的胸膛,一个她能够永远得到庇护和幸福的地方!对情感的渴望使她所有的神经都颤抖起来。

    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耶稣不仅仅就意味着这些:在想象的世界里,他提到耶路撒冷,一些日常生活的世界并不存在的事物。他托在胸前的并不是房屋、工厂,也不是房子里的住户、工厂里的工人及穷人,而是一些工作日的世界里并没有的事物。劳作日的双手摸不着,眼睛看不见的事物。

    然而,她必须以现实的形式得到这种情感,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她的生活就是现实的生活。现在,情感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因而,要有一个男人把她揽在宽厚壮实的怀里,听到他胸膛里发出的心的跳动声,她分享着那里散发出的温暖的生命气息。这是一种热情激荡的生命。

    她如此热切地渴望能躺在人子的怀里。[157]在灵魂深处,她又感到羞愧,难言的羞愧。耶稣为想象中的世界说的话,她却从现实中来应答。这是离经叛道,把来自想象世界的意思挪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来。她为自己的宗教热情而羞愧,生怕有人识破她。

    新年伊始。小羊羔生下来了。麦秆棚子搭起来了。在她舅舅的农场,男人们晚上提灯带狗守护着。她在感情上对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错位又在她心中卷起了波澜。她又一次感觉到耶稣基督在乡间。啊,他会举起羊羔![158]啊,她自己就是那只羊羔。早上,走在那条小路上,她听到母羊一叫,小羊羔们带着新生的快乐,摇头晃脑地跑来。她看到小羊羔俯下身,用鼻子摸摸索索地挨近乳房,找到乳头,羊妈妈庄重地掉过头来,使劲地吸了吸气。小羊羔在吸吮着乳汁,细长的小腿一边在欢快地抖动,脖子伸得长长的,带着体温的香甜乳汁一流入,那刚出胎的身子就微微地颤动。

    啊,多么幸福,多么醉人!她简直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到学校去。那些小鼻子摩挲着乳房,充满欢乐的小羊身子稳当地靠在那儿,小黑腿弯曲着,母羊站着不动,让小羊羔吸吮,完了,就平静地走开了。

    耶稣——想象的世界——普通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都搅合成了痛苦和幸福的混乱状态。可以说这就是极度的痛苦,慌乱,解脱不了的困窘。耶稣,这个幻象,在对她这个并非幻想中的人说话!她听取耶稣精神的教诲,并把这些话用来迎合自己肉欲的需要。

    这是她的耻辱。在她的心灵中,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混淆不清,使她堕落了。她以直接的、凡世的欲望来回答精神的召唤。

    “辛勤劳作,身背重负的人,到我身边来,我要让你好好休息。”[159]

    她做出的是凡俗的回答。她带着感官上的渴望来应答耶稣基督。要是她能够真的走近耶稣,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舒舒服服地,尽情地享受爱抚,那该多好!

    一路走着,她一直沉浸在迷惘热烈的宗教渴望之中。她想要耶稣甜美地爱她,要耶稣接受她的奉献。做出感官上的应答。她几个星期都处于陶醉的沉思默想中。

    在心里,她也一直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为了满足自己肉体上的需要而热爱耶稣。然而她是那么迷乱,那么困惑,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状态?

    她恨自己,她想作践自己,毁掉自己。怎样才能摆脱这一切?她恨宗教,因为宗教是导致她陷入混乱的因素。她诅咒这一切。她想变得对一切事物都是一副铁石心肠,冷漠淡然,残酷无情,只关心即时的需要,即时的满足。她对耶稣的思慕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勾起自己的柔情,以此对自己产生反作用力,最后达到疯狂的程度。那时就没有什么耶稣,没有什么多愁善感了。她讨厌多愁善感,这会带来她更为痛恨的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来了年轻的斯克里宾斯基。厄秀拉将近十六岁了,是个身材纤细、郁积着青春之火的姑娘。她沉默寡言,时而又开怀畅谈,滔滔不绝。她有时好像是在倾吐自己的全部心事,而实际谈的只是另一番虚假的内心表白。她极为敏感,总是在折磨自己,总是装出一副冷漠淡然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内心。

    这段时间,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消沉地忍受着内心的痛苦。她在这个世上是个多余的人。她好像把满腔热情倾注于苦苦地思念着一个人。而她在心底却始终孩子气的怀着不信任的敌对感。她认为,她爱每一个人,也相信每一个人。可是因为她不能爱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她就带着一条蛇或是一只笼中鸟那样的疑虑,谁也不相信。她反感和仇视的开启比她爱的冲动来得更为自然。

    她在对付着度过这段混乱、丢魂落魄、尚未成人、尚未定型的日子。

    一天晚上,她正在起居室学习,两手托着脑袋。她听到厨房里有不熟悉的声音在说话。马上,她精神一振,竖起耳朵来听,冷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她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放出光芒,又遮遮掩掩的,不愿显露。

    有两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一个坦率,声调柔和,带着宽厚爽直;另一个听着则轻松流畅,变化灵活,说得很快。厄秀拉心情紧张地坐着,震惊得停下了学习,不知所措了。她一直呆坐着听那两个男人的声音,几乎没留心他们说了些什么。

    第一个说话的声音是她舅舅汤姆的。厄秀拉知道,在这真诚坦率之下掩盖着他内心的嘲笑和剧烈的苦楚。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如此流畅地吐出的声音,却又带着激情,是谁呢?这个声音好像在催促她,驱使她向前。

    “我还记得你,”这是那年轻人的声音,“我第一次见你就记住了。你有一双黑眼睛和美丽的容貌。”

    布朗温太太羞怯又高兴地笑了。

    她说:“那时你是个一头鬈发的小男孩。”

    “是吗?对,我知道。他们为我的鬈发感到很骄傲。”

    一阵大笑之后又没声音了。

    她爸爸说:“我记得,你那时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哦,我叫没叫你留下来过夜?我那时总是爱留人过夜。看来,那时我可是给我妈妈出够了难题。”

    又一阵笑声。厄秀拉站了起来。她不得不走过去。

    门闩咔哒一响,厨房里的人都掉过头来看。她倚在门边,一下子慌乱极了。她本想显得好看一些。她停在门边那一下子,肩膀都不知怎么放才好,那腼腆的样子很迷人。她的黑发束在脑后,闪闪发亮的黄褐色眼睛不知在望着哪儿。她身后的起居室里,有一盏灯,柔和的光束照在打开的书本上。

    她做出大方的样子,走到汤姆舅舅跟前。汤姆吻了吻她,热情地问候她,显得和她很亲热,同时又明显地流露出一副超然独立的神情。

    厄秀拉心里想着的却是和那陌生人说话。他站在稍后的地方,等待着。他是个长着一双清澈的灰眼睛的年轻人,那双眼睛还没有表情,在等待着召唤。

    年轻人沉着的等待表现出来的气质打动了她。厄秀拉把手伸给他时,发出了一阵慌乱又挺动听的笑声。继而,像个非常兴奋的孩子一样屏声静气地等着。年轻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离得很近地向她鞠了一躬,很认真地盯着她看。她感到骄傲,心中又充满了活力。

    “厄秀拉,你还不认识斯克里宾斯基先生吧。”这是她舅舅汤姆亲切的声音。她一阵冲动,抬起头来,面对着那陌生人,似乎要宣告他们的相识,发出激动颤抖的笑声。

    他的眼睛闪着激动的亮光,有点慌乱。他由心不在焉变成关注着厄秀拉。他二十一岁,身材颀长,松软的褐发由眉毛上方笔直向上梳成德国发式。

    她问:“你打算多住些日子吗?”

    “我有一个月的假期,”他一边说一边望望汤姆·布朗温,“不过我还得到其他的一些地方去,各处逗留几天。”

    他给厄秀拉带来了外面世界的强烈气息。她就像被带到了山顶上,朦朦胧胧感觉到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延伸。

    她问:“你从哪儿得到这一个月的假?”

    “我在部队,工兵部队。”

    “哦!”她高兴地喊了一声。

    她舅舅汤姆说:“我们打搅你的学习了。”

    她马上回答:“哦,没关系。”

    斯克里宾斯基笑了,显得年轻,有激情。

    她爸爸说:“她还用得着别人来打搅?”

    看来,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她真希望爸爸能让她说点自己的事。

    “你喜欢学习吗?”斯克里宾斯基掉过头来问她。他问这个问题与自己的情况有关。

    厄秀拉说:“我喜欢一些课程,我喜欢拉丁语、法语,还有语法。”

    斯克里宾斯基望着她,全部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到了她身上。然后,他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喜欢。人们都说军队的智慧在工兵部队。我想这就是我加入工兵部队的原因——沾点别人智慧的光。”

    他用调侃的语气说着这些,还带点儿懊恼。在他面前,厄秀拉变得活跃起来。他的话引起了厄秀拉的兴趣。不管他有没有智慧,这人很有趣。他的直率,我行我素,吸引着厄秀拉。她感觉到斯克里宾斯基生活中的变动就在她面前。

    她说:“我认为智慧无关紧要。”

    “那你认为什么才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她舅舅亲切的、半哄半逗的声音。

    她把脸转向舅舅。

    她说:“重要的是有没有勇气。”

    她舅舅问:“哪方面的勇气?”

    “各方面的。”

    汤姆·布朗温尖声地笑了。她爸爸妈妈一声不响地坐着,一副注意倾听的神情。斯克里宾斯基在一旁等着谈话继续下去。那些话厄秀拉都是说给他听的。

    她舅舅笑着说:“什么事都无关紧要。”

    此时此刻,她真讨厌她舅舅。

    “她所鼓吹的,自己并没有去做。”她爸爸说着,一边动了动身下的椅子,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她就是有勇气去做不值一提的事。”

    她并不想答话。斯克里宾斯基静坐在一边,等着。他的脸长得并不怎么端正,甚至可以说是难看,有点扁平,还长着个大鼻子。可他的眼睛却出奇地清澈明亮,浓密的褐发绸缎般地柔软,他还留着淡淡的胡子。他的皮肤光洁,身材瘦削优美。他旁边的汤姆舅舅看上去人到中年,她爸爸则像乡野俗人。不过厄秀拉看到他还是想到了爸爸,只是他更优雅,显得更出色。当然,他的脸不好看。

    长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自己默认了,似乎这不成问题,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就是他自己。他带有的宿命感迷住了厄秀拉。他没有费劲去向别人证实自己。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他就是这样,既不找理由也用不着向别人解释。

    因而,他好像是完美无缺的,命中注定就是这样的。他并没有要求改变一下才能生存下去,才能与其他人交往。

    这一点强烈地吸引着厄秀拉。她对缺乏信心的人已经很习惯了。这种人每遇到一种不同的影响,他们就变成一个新的样子。她的舅舅汤姆总是或多或少地按别人的意愿来造就自己。因此,没人知道真正的汤姆舅舅是什么样的,知道的只是有着一副相对不变的外表的、变来变去的不能令人满意的流动体。

    让斯克里宾斯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把自己的本来面目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总是自己负责。他不允许对自己有什么疑问。他的自我独立是不可改变的。

    所以,厄秀拉认为他好极了——他的性情那么好,那么独特,不易冲动,能自我平衡。厄秀拉在心里说,这才是绅士风度,他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气质,贵族的气质。[160]

    她马上就把斯克里宾斯基作为她梦幻中的人了。这个人正像那些上帝的儿子,他们看上了人间的女子,上帝的儿子们都是俊美的。他不是亚当的儿子,亚当缺乏独立性。亚当不是窝窝囊囊地被赶出了自己的出生之地吗?[161]自从诞生以来,人类不是像个乞丐似的在乞求自己的生存吗?可是安东·斯克里宾斯基却不会去乞求。他占有了自己,仅此而已。别人不可能真正地给予他或从他身上取走什么。他的灵魂是独立的。

    厄秀拉知道,她妈妈爸爸认可了斯克里宾斯基。这个屋子里的气氛变了。有客人拜访。从前,有三个天使站在亚伯拉罕门口[162],向他问好,留下来与他一起吃饭。他们走后给他的家庭留下了永远的富足。

    第二天,她应邀到玛斯庄去。两个男人还没回家。她从窗子往外望,见一辆单匹马车驶来,斯克里宾斯基从车上跳下来。斯克里宾斯基做好了准备,一跃,冲她那正赶着车的舅舅笑笑,然后就朝着她这个方向走进屋来。他的动作舒展自如。他是那么平静地停留在自己洁净美好的气氛中,似乎命运早已为他安排好了。

    他安于自己的命运,表面显得懒洋洋的,几乎有些萎靡不振,举手投足间看不出精力充沛的迹象。他一坐下来,就松松散散,无精打采的。

    他说:“我们来晚了一会儿。”

    “你们到哪儿去了?”

    “我们到德比去看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了。”

    “谁?”

    直截了当地发问并得到坦率的回答,这对她来说还是一种冒险。她知道,对这个男人,她可以这样做。

    “噢。他也是个牧师,是我的监护人,我的监护人之一。”

    厄秀拉知道了斯克里宾斯基是个孤儿。

    她问道:“现在哪儿是你真正的家?”

    “我的家?我也难说。我很喜欢我们的上校——赫伯恩上校,再就是我的姑姑们。但是我真正的家,我看还是军队。”

    “你喜欢独自生活吗?”

    他清澈、灰色带点儿绿的眼睛望了厄秀拉一会儿。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他就视而不见了。

    他说:“我想是这样。你看我父亲——呃,他一直都不服这里的水土。他想要——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我知道,这是秉性。还有我母亲,我总认为她对我太好了。我感觉到她对我太好了,我的母亲!然后,我很早就离家去上学了。我得说,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比一个教区牧师的住宅更像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像一只越过疆界的鸟儿?”她用自己见过的词来发问。

    “不,不。我觉得一切都和我所喜欢的差不多。”

    他给了厄秀拉越来越多的外面那个广袤世界的见识,一种距离感和大多数人的感觉。这些吸引了她,犹如花香把远处的蜜蜂招引过来。但是这也伤害了她的感情。

    正是夏天,她穿着棉布衣裙。斯克里宾斯基第三次见她,她穿了一件蓝白细条相间的连衣裙,领子是白的,还戴了一顶白色的大帽子。这身打扮与她暖色调的金黄皮肤很协调。

    他说:“我最喜欢你这身打扮。”他站在那儿,头稍稍朝一边歪,带着审视的眼光欣赏着她。

    她一阵激动——新的生活开始了。她第一次爱上了自己的美好形象,这是她从斯克里宾斯基眼睛里看到的她自己的细小映象。她必须符合这个形象,她应该是美丽的。她的念头很快就转到了衣服上:她热衷于以美丽的形象出现。家里的人都很惊奇地看着厄秀拉突然的变化。她变得讲究了,漂亮了,穿着她自己做的合身的棉布连衣裙,帽子也随心所欲地弯成自己喜欢的式样。有一股力量在鼓舞着她。

    斯克里宾斯基神形恹恹地坐在她外祖母的摇椅上,厄秀拉一边跟他说话,他一边慢悠悠懒洋洋地、一前一后地摇动着。

    厄秀拉问:“你不算穷,对吗?”

    “你是说钱少?一年我自己大约有一百五十英镑——我算穷还是算富,就由你说吧。事实上,我是够穷的了。”

    “可是,你将来会挣钱吧?”

    “我将来会得到薪水——我现在就拿着薪水。我还有军衔津贴,又是一个一百五十英镑。”

    “不过,你还会挣得更多吧?”

    “将来十年之内,我挣的都不会超过两百英镑一年。如果我靠自己的薪水过日子,就总是穷的。”

    “你在乎吗?”

    “在不在乎穷?现在不,不是很在乎。以后可能会在乎的。人们,我是说那些军官们,对我很好。赫伯恩上校挺喜欢我。我猜想,他是个挺富有的人。”

    厄秀拉心里一凉。难道他要以某种方式卖身投靠上校?

    “赫伯恩上校结婚了吗?”

    “结了,有两个女儿。”

    她突然觉得,要是打听赫伯恩上校的女儿是否打算嫁给斯克里宾斯基,那就太掉身价了。

    停了一阵,谁也不说话。戈珍进来了,斯克里宾斯基还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摇晃。

    戈珍说:“看你那样子真懒。”

    他应道:“我是懒。”

    她说:“你看上去软不拉耷的。”

    他应一声:“我是软不拉耷的。”

    戈珍问:“你就不能停下来不摇吗?”

    “不,这是永恒的运动。”

    “看你好像身上一根骨头也没有。”

    “我就喜欢这种感觉。”

    “我可不敢恭维你的爱好。”

    “这就是我的不幸了。”

    他还是在摇着。

    戈珍坐在他后面,他摇到后方,戈珍就用两个指头捏住他一绺头发。待他向前一倾,那绺头发就拖住了他。他就当没这回事。屋里只有摇来摇去的椅子跟地面接触发出的声音。戈珍像只螃蟹,一声不响地在他往后摇时就抓住他一绺头发。厄秀拉涨红了脸,如坐针毡。她看得出斯克里宾斯基面带怒容了。

    他终于蓦地跃起,恰似一根钢丝弹簧蹦起,站到了壁炉前的地毯上。

    他气急败坏地骂道:“该死!为什么不让我摇?”

    厄秀拉喜爱他从懒洋洋一下子变得火暴火暴的样子。他怒气冲冲地站在炉前地毯上,两眼直瞪瞪的。

    戈珍发出了深沉圆润的笑声。

    她说:“男人都不这么摇晃。”

    他说:“女孩子都不扯男人的头发。”

    戈珍又笑了。

    厄秀拉觉得挺有趣,但她坐在那儿等着瞧。斯克里宾斯基知道她在等着看他怎么办。这一来惹起了他的火气。他不得不跟着走,听从她的召唤。

    有一次,他赶着单匹马车带厄秀拉去德比。他在工兵部队是管马的。他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午饭,就到市场去逛,看什么都挺喜欢。他在一个书摊给厄秀拉买了一本《呼啸山庄》。再走,他们看到一个正在开着的庙会,厄秀拉说:“我爸爸以前经常带我去坐船型秋千。”

    他问:“你喜欢坐吗?”

    厄秀拉答:“哦,挺好玩的。”

    “你现在想去坐吗?”

    虽然她有点害怕,嘴里还是说:“我太喜欢了。”一想到要去做一件不寻常的、有刺激的事,她就按捺不住了。

    斯克里宾斯基径直朝秋千架走去,付了钱,就在一边帮着厄秀拉爬上去。除了他正做着的事以外,他好像什么都不注意。其他的人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厄秀拉很想蹭到后面去不坐了。可是,她情愿在众多的人面前抛头露面,壮着胆爬上秋千,不愿在斯克里宾斯基的面前退回去,这样做她觉得更丢脸。斯克里宾斯基两眼含着笑意;他那轮廓分明的身体兀立在厄秀拉面前;他把秋千船荡起来了。厄秀拉这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地颤抖起来了。斯克里宾斯基脸色通红,两眼炯炯闪亮。厄秀拉抬起头来看看他,自己的脸也变得像太阳下的花朵儿,光彩夺目。他们在明净的空中荡着,一下好像被弹射到高空中,一下又掉得极低极低。在空中荡着她高兴极了。这一上一下地荡得他们热血沸腾。他们大笑着,胸中燃烧着激情。

    从秋千下来,他们走到旋转木马那边休息。他两腿分开,骑上一匹面朝着厄秀拉的木马。他看上去总是那么悠闲自在,自得其乐。一阵与习俗对抗的冲动使他成了个不受任何约束的人。他们坐在旋转着的木马上,耳边响着手摇风琴奏的乐曲。厄秀拉感觉得到站在外面的人群,就好像他们俩骑在木马上漫不经心地从人们的眼前闪过,总是那么轻快活泼,那么得意,那么勇敢地在人们仰着的脸庞面前闪过,一下又升得高高的,不把那些普通人放在眼里了。

    他们该下来了,不得不离开。她一下变得不高兴了,觉得如同一个巨人突然被削降到一般的高度,由那一群下民摆布。

    他们离开庙会,朝他们的马车停放处走去。走过那座大教堂,厄秀拉总要朝里边望望。可是,现在那里面搭满了脚手架,地板上到处都是掉下来的石头和杂物,一走过,脚下嘎吱嘎吱地踩着小块的灰浆。整个教堂回荡着世俗的声音和锤子的敲打声。

    厄秀拉有一阵子陷入忧郁沉静的状态,渴望能安静一下。刚才在庙会那边不顾一切地在众人面前骑完木马后她就想静下来。得意之后,她想得到安慰,得到平静,因为傲慢和藐视破坏了她心头的宁静。

    她发现在这悠久郁闷的教堂中充满了点点坠落的灰浆,悬浮在空气中的灰泥尘,带着一股陈旧的石灰味,还有脚手架和一堆堆的垃圾,圣坛上扔着抹布。

    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在阴暗的最后一排长椅上坐了下来。她望望泥水匠们干的脏兮兮、乱糟糟的活儿。工人穿着笨重的靴子嘎嘎地走过通道,带着粗俗的口音大声喊:

    “嗨,伙计,他们的角模板拿来了没有?”

    教堂的屋顶上传来了粗鲁的大叫声作答,空荡荡的教堂里响起了回声。

    斯克里宾斯基紧挨着她坐。在厄秀拉看来,一切都好极了,世界坍塌成一片废墟,他们俩安然无恙地爬出来,在此之上可以无法无天。也许她心里还有点害怕。斯克里宾斯基紧挨着她坐,触到了她。厄秀拉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影响,很高兴。这促使她去感受斯克里宾斯基对她的紧逼,似乎他的存在就促使自己去干点什么。

    他们乘马车回家的路上,斯克里宾斯基坐在她旁边。随着车子摇摆,他情欲荡漾地、缠缠绵绵地朝着她摆过去,靠着她,直到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摆开身子。他一言不发地从盖毯下面把厄秀拉的手拉过来。虽然他的脸抬起来望着路,并不看手,却是全神贯注地用一只手解开她手套上的扣子,把手套拉开,小心地把她的手裸露出来。他手指的准确动作以及出自本能地在厄秀拉手上的细腻触摸,把这年轻的姑娘弄得神魂颠倒,情窦大开。他的手是那么奇妙、专注,就像一个活灵灵的尤物,在黑暗的底层灵巧地操作,把她的手套解开除掉,露出了手掌,又露出了手指。然后,他把手合在厄秀拉的手上,合得那么紧,似乎两人手上的血肉已经交融,合而为一了。同时,他脸朝着道路和马耳朵望,稳稳当当地赶着马车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子。厄秀拉就坐在他旁边,欣喜若狂,被这一道新的光芒照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俩都没说话。从外表看,他们的注意力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是在他们俩中间,通过紧紧握着的手,两个人的肉体坚实地连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装作没事,声音不自然地对厄秀拉说:

    “坐在教堂里那一阵子我想起了英格拉姆。”

    她问:“谁是英格拉姆?”

    她也是故作镇静,不动声色。其实她知道某种受禁的事就要发生了。

    “他是和我一起在查塔姆的,一个中尉,比我大一岁。”

    “那教堂怎么会使你想起他呢?”

    “噢,他在罗切斯特有个情人,他们总是在那个大教堂的一个特定的角落谈情说爱。”

    她冲动地喊了一声:“多好啊!”

    他们俩互相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这也有不好。守教堂的人为这大吵大嚷了一顿。”

    “太不像话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坐在教堂里?”

    “我想大概他们都认为这是亵渎神灵。只有你、英格拉姆和那位姑娘不这么认为。”

    “我不认为这是亵渎,我认为这是对的,在教堂里谈情说爱是对的。”

    她几乎是用挑衅的口气说这些话,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想。

    斯克里宾斯基没作声。

    “她好吗?”

    “谁?爱米丽?是的,她挺好的。她是个卖女帽头饰的。她不能在街上让人看见和英格拉姆在一起。这可是糟糕透了,真的。因为那看教堂的暗中监视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然后就经常吵吵嚷嚷的。后来这都成了众所周知的事了。”

    “她怎么办呢?”

    “她去了伦敦,进了一家大商店,英格拉姆还去看她。”

    “英格拉姆爱她吗?”

    “他和那姑娘好,到现在已有一年半了。”

    “她长什么样?”

    “爱米丽吗?一个小巧娇羞的姑娘,眉毛长得挺美的。”

    厄秀拉在沉思着这件事。这似乎就是外部世界的一桩真实的风流韵事。

    “所有的男人都有情人吗?”她脱口问出,暗自惊诧自己的鲁莽。可是她的手还是被斯克里宾斯基的手紧紧握着;斯克里宾斯基的脸也还是原来的样子,表面上挺镇定的。

    “他们经常谈到这个或那个令人惊异的漂亮女人,喝得醉醺醺地谈论她们。一放假,大多数人都急急忙忙地跑到伦敦去。”

    “去干什么?”

    “去找这个或那个令人惊异的漂亮女人。”

    “什么类型的女人?”

    “各种各样的都有。一般来说,她的名字经常变换。他们之中的一个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狂热分子。他身边总是准备好一个小提箱,一有空,就带着提箱急急奔到车站,到火车上再换衣服。不管车厢里有什么人,他一下就脱掉上衣,至少是把上半身的衣服换好。”

    厄秀拉一阵颤抖,又感到奇怪。

    她问:“为什么他这么着急呀?”

    她的喉咙发硬,很难发出声音。

    “我猜他是心里惦着个女人。”

    她心里一凉,又麻木了。然而,这个情感的世界和不受约束的行为使她着迷。这不顾一切的行为在她看来好极了。

    这一天她在玛斯庄待到天黑以后,斯克里宾斯基送她回家。她不愿离开斯克里宾斯基。她在等待,等待着再发生些什么事。

    天刚黑,还挺暖和的。他们俩的影子在脚下。厄秀拉感觉到是在另一个更坚实更美好而又不仅仅是个人的世界。眼下,一个新的情况要出现了。

    斯克里宾斯基走近她,同样是一言不发,热切地用胳膊揽着她的腰,温柔地,非常温柔又不易觉察地把她拉近自己,直到把胳膊僵硬地按在她的身上。厄秀拉好像被带着走,漂浮着,双脚几乎不着地,倚靠在他那坚实的、移动着的身体上,似乎要在醉人的眩晕中移动,倒向那身体的一侧。正当她处于眩晕状态中,斯克里宾斯基俯身把脸对着她,她就势把头靠在了斯克里宾斯基的肩膀上。厄秀拉的脸感觉得到他呼出的温暖气息。然后,斯克里宾斯基的嘴唇轻柔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哦,轻柔的吻,那么轻柔,她好像要晕过去了。她漂移过一阵阵热流和黑暗。

    她还在等待着,在她的眩晕和漂移的状态中等待,宛如故事里的睡美人。她在等待,斯克里宾斯基的脸又俯向了她的脸,温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脸上。他们的脚步慢慢挪,停住了,站在树下。他的嘴唇贴在厄秀拉的脸上,像一只蝴蝶停在花儿上一动不动。厄秀拉的胸脯朝他挨得更近一点,他动了一下,两条胳膊将厄秀拉环抱着,紧紧地抱着。

    在黑暗中,斯克里宾斯基俯向她,用自己的嘴轻轻地触她的嘴。厄秀拉还在他的怀抱里,感到害怕,感觉得到斯克里宾斯基的嘴唇在自己的唇上。她不动,没办法动。斯克里宾斯基的嘴贴近,把她的嘴压开。她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流,把嘴唇张开,在痛苦的、强烈的情感涡流中,她把斯克里宾斯基抱得更紧,让他再吻。他的双唇又贴上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热吻,多温柔,多么温柔啊,然而,又像水中的巨浪不可抗拒。直到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才挣脱。

    厄秀拉听见他在身边喘着粗气,没见过他这样。由他这不正常的现象而产生的一种可怕而又绝妙的感觉占据了厄秀拉的心。但是,她退缩了一小步,把情感藏在心里。犹豫了一下,他们又往前走,像是白蜡树下的两个影子在颤抖。在这个山坡上,她的外祖父曾拿着黄水仙求婚;她母亲也曾和年轻的丈夫在这里漫步,紧紧地靠在丈夫的身上,和厄秀拉现在靠在斯克里宾斯基身上走一个样。

    厄秀拉感觉得到黑黝黝的大树枝披着树叶在头顶上伸展,细碎的树叶装点着夏夜。

    他们走着,两人的身体紧挨着,结为一个整体。斯克里宾斯基抱紧厄秀拉,他们沿着路边的弯道走,以延长路程。厄秀拉总是觉得她不是靠两条腿支撑的,腿轻飘飘的似一阵微风在摆动。

    斯克里宾斯基还会吻她的,但不是在今天晚上再来那么一次深深的吻。她现在知道了,知道吻是什么滋味的了。所以,斯克里宾斯基就更不容易再进入这种状态。

    她睡觉时浑身热乎乎的,通了电流似的,好像拂晓前喷薄而出的光亮积蕴在胸中,涌动着。她睡得又沉又香,哦,睡得香极了。早上醒来,她感觉良好,像一穗麦子,芬芳、结实、饱满。

    在这头一次遇到的奇妙但不可能实现的世界里,他们继续相爱着。厄秀拉对谁也没有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了。

    但是,奇怪的虚情假意却促使她去寻求自欺欺人的知己。在学校她有一位文静、爱沉思、生性严肃的朋友叫埃塞尔。厄秀拉肯定要向她吐露这段心事。厄秀拉在诉说这个秘密时,埃塞尔低着头,注意地听着,愿为她保守秘密。啊,他谈情说爱时那温柔体贴的方式是多么令人迷恋!厄秀拉像个情场老手似的说着。

    厄秀拉问:“你觉得,让一个男人吻你是不是太不正派了?我指的是真心的吻,不是调情。”

    埃塞尔说:“我想,这得看情况。”

    “在考塞西山坡上的白蜡树下,他吻了我。你觉得这事对还是不对?”

    “什么时候?”

    “星期四晚上,他送我回家的时候。不过这可是真心的吻,真的……他是个军官。”

    埃塞尔故意问:“那是几点?”

    “我不知道,大概是九点半。”

    有几分钟谁也不说话。

    “我认为这是不对的,”埃塞尔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说,“你并不了解他。”

    她的话里带着轻蔑。

    “了解,我了解他。他的血统有一半是波兰人,还是个男爵。在英国,他相当于贵族。我的外祖母是他父亲的朋友。”

    可是,两个朋友从此成了仇人。似乎厄秀拉一表明她和安东的关系——她现在对他是直呼名字了——就是想和自己的熟人绝交。

    斯克里宾斯基到考塞西去得很勤,因为厄秀拉的母亲喜欢他。安娜·布朗温和他在一起就像个贵妇人似的,心平气和,什么事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厄秀拉和那位小伙子一进门,就没好气地大声问:“小家伙们还没睡?”

    她妈妈说:“他们过半小时就睡。”

    厄秀拉嚷嚷道:“那就没个安宁。”

    她妈妈说:“厄秀拉,孩子们也要过日子呀。”

    斯克里宾斯基也反对厄秀拉这样做。她为什么要这么过分?

    那时,正如厄秀拉所知,他身上并没有小孩子那种没完没了的霸道。他对厄秀拉的母亲彬彬有礼,布朗温太太对此报以宽容、友好的招待。母亲由此而来的宁静样子也使厄秀拉高兴。看来,布朗温太太的地位是无法降低的。在与其他人的关系上,她是从来不在人之下的。布朗温和斯克里宾斯基两人之间保持着无法克服的沉默。有时,两个男人交谈几句,但没有交流。看到她爸爸自己退避,不理这年轻人,厄秀拉很高兴。

    在这个家里,她很为斯克里宾斯基感到骄傲。厄秀拉恼火他那一副无精打采、什么也不感兴趣的懒散样子。可是这一点又使她着迷。她知道,这是放任自由的精神和勃勃的青春活力合为一体的结果。然而,这一点还是使她非常恼火。

    尽管如此,斯克里宾斯基在她家以巧妙的方式闲混日子,她却为他感到得意。斯克里宾斯基对她母亲和她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彬彬有礼,殷勤周到。有他在这个屋子里多好。一想到这,厄秀拉就感到充实了,高大了。似乎她自己是个确定的吸引力,而斯克里宾斯基则是朝着她而来的流动体。他的礼貌、随和也许都是冲着她妈妈来的,可那飘忽不定的身体却是她的,她抓住了。

    她一定要证明一下自己的魅力。

    她说:“我想给你看看我的小木雕。”

    她爸爸说:“我敢肯定,这可不值得看。”

    “你想看看吗?”她一边问,身子就朝着门边倾斜。

    斯克里宾斯基已经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子,虽然面子上还想顺着她父母的意思办。

    她说:“在这间工房里。”

    不管感觉怎么样,他还是跟着厄秀拉走出了门。

    在工房里,他们做亲吻游戏,真的是玩一玩。这是个有趣的、激动人心的游戏。厄秀拉满脸笑容,转向他,像是在挑战。他马上接受了这个挑战。他一只手缠满了厄秀拉的头发,然后轻轻地,用绕着头发的手托着她的头,慢慢地送到自己面前。厄秀拉挑逗性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则两眼放光,回望着厄秀拉,非常喜欢这个游戏。他吻了厄秀拉,向她表白了自己的心愿;厄秀拉也回吻了他,表明了对他特别的喜爱。他们知道这个大胆的游戏是不顾后果的、危险的,两人都不是出于爱,而是由于火热的激情。在这场游戏中,占据厄秀拉心头的是藐视一切,只要她想吻斯克里宾斯基就吻。而斯克里宾斯基呢,心里的念头则是大胆妄为,好像玩世不恭,与他假装恭顺相待的一切一刀两断,来一次报复。

    这时,她非常美丽,敞开了心胸,容光焕发,心儿突突直跳,极度脆弱。她过于冲动地、错误地把自己推去冒险。这又引起了斯克里宾斯基的狂热。犹如阳光下怒放的一朵花儿在摇曳,厄秀拉引诱他,向他挑战。他接受了挑战,暗自做出了某个决定。在她的笑意和强烈的忘情举动后面是颤动着的泪滴。看到此情此景,斯克里宾斯基欲火中烧,几乎要发狂,受不了了。欲念只有一个,就是要占有她的肉体。

    这一下,他们俩震惊了,害怕了,又回到厨房,回到厄秀拉父母的身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他们俩都多了件心事,一下还不可能摆脱。这件事加强并深化了他们的感觉。他们更加朝气蓬勃,更有力量。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倏忽即逝的感觉。从他们双方各自看来,这是一个绝妙的自我肯定的时机:他在厄秀拉面前表现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男子汉,完全不可抗拒;厄秀拉也在他面前表现了自己,知道了自己有无穷的魅力,因而,也是无比地强壮。除了各自最大限度地证实了自我,从这样的激情中,他们各自究竟还得到了什么与生活的其余部分截然不同的东西?生活的其余部分有有限和悲哀的东西,而人的情感到了最高点需要一种无限的感受。

    不管怎么说,这种激情已经开始了,就得发展下去。厄秀拉热切地要知道自己的极限自我,受限制的自我,这样界定是为了与他抗衡。厄秀拉可以限制和界定自我来与他,这个男性抗衡。她可以成为她的极限自我——女性。哦,女性,一时间以反男性的微妙主张以及优于男性的截然不同之处获得了胜利。

    第二天下午,他悄然而至,厄秀拉和他一起到教堂去了。她爸爸对斯克里宾斯基渐渐看着有气,她妈妈则是生厄秀拉的气。但是父母亲在行动上自然都是宽容的。

    厄秀拉和斯克里宾斯基一起穿过教堂的院子,跑进教堂躲起来。里面比起照耀着午后阳光的外面要暗一些,可是那些弓形石块间的柔和光线非常美妙。窗玻璃燃烧着红宝石色和蓝色,给这神秘的石头砌成的精致房子挂上了一块华丽的花毯。

    “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他悄声说道,一边四下打量。

    厄秀拉也在到处打量着这熟悉的教堂内部。暗淡的光线和寂静使她觉得凉飕飕的。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怕,双眼闪闪发亮。在这里,就在这里,她将要表现她那不屈不挠的灿烂的女性自我。在这里,她那女性的花朵将像一团火焰一样怒放。在这昏暗的地方,这朵花比光线更为热烈。

    他们分开站了一会儿,然后,都有意地转向对方,渴望身体的接触。厄秀拉双臂环抱着他,把身体紧贴在他身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背上,厄秀拉似乎摸透了他,完全懂得了他这年轻的紧绷绷的身体。如此美好,如此坚实的躯体,又是那么微妙地受她支配,在她的控制之下。她的嘴朝斯克里宾斯基的靠拢,大口吸吮着他的深吻,深深地吸了又吸。

    这滋味真好,好极了。她感到好像全身充满了斯克里宾斯基的吻,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强烈灼人的阳光。她的胸腔发热了,阳光好像直射在心上。她吸进去的东西美极了。

    厄秀拉放开他,容光焕发地望着他,心满意足,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宛如美丽的云霞。

    她那么容光焕发,那么满意,斯克里宾斯基看了泛起苦味。她朝着斯克里宾斯基笑,不管他怎么样,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以为他也同样高兴,根本就没怀疑这一点。她光彩照人,犹如一位天使,和斯克里宾斯基一起走出教堂。她的双脚似两道光,行走在花间。

    他走到厄秀拉旁边,精神上感到压抑,肉体上不满足。厄秀拉是否就要这样轻而易举地战胜他?对他来说,只有痛苦和莫名的愤怒,没有自己的欢乐。

    时值盛夏,干草收获已近尾声,星期六就能结束了。斯克里宾斯基星期六无论如何都得走了。他不能再住下去了。

    决定了要走,斯克里宾斯基对她就非常温柔非常亲热,轻轻地吻着她。他们俩都为这温和、甜蜜、不知不觉的亲近而陶醉。

    在他逗留的最后那个星期五,他去等着厄秀拉放学,带她在城里吃茶点。然后,他开汽车带她回家。

    厄秀拉坐在车上,兴奋到了极点。斯克里宾斯基也非常得意最后露的这一手。他看着厄秀拉为这浪漫的情景激动,欢闹。她把头昂起来,像匹小马在撒欢,在使劲吸气。

    车在一个拐角急转弯。厄秀拉身子一晃,靠着了斯克里宾斯基。身体的触碰使她意识到斯克里宾斯基的存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厄秀拉摸到了他的手,把它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他们像两个孩子,手握得那么紧。而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风儿吹进来,拂在厄秀拉的脸上。车轮下溅起的泥土在狂翻。乡间一片墨绿色。新割下的干草这儿一堆那儿一垛,泛着银光。银白的天空下有一片片的树林。

    厄秀拉的手有意识地又握紧了他的手,感到了不安。他们好一阵子都没说话,坐在车上,紧紧地握着手,兴奋得发亮的脸儿都避开不望对方。

    随着车子的摇晃,厄秀拉不时地靠着他。他们都在等车子颠簸把他们俩晃到一起。可是,他们都一声不响地盯着车窗前方。

    她看到熟悉的田野掠过车窗。可眼下,那不是熟悉的乡村了,那是一片奇境。耸立在杂草丛生的小山坡上的石块叫汉洛克石。在这潮湿的夏季傍晚,它看上去很古怪,模模糊糊地竖在一片魔幻的土地上。树林里飞出几只白嘴鸦。

    啊,如果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能够下车,走进这片从来没人到过的神奇土地该有多好!那么,他们就会心醉神迷,摆脱沉闷、守规矩的自我。要是她能在这儿漫步多好啊!不断变幻的银白色天空下,有一个小山坡,许许多多的白嘴鸦在天空中化作了急匆匆的黑点。要是他们能够走过那刈完草的潮湿土地多好!呼吸着傍晚的空气,走进林子里,凉爽的空气中弥漫着金银花的香气,一碰着树枝,水滴就掉下来,掉到脸上真是冰凉惬意!

    她却和他坐在车里,紧挨着。风儿撞在她昂起的、热切的脸上,把头发吹得往后飘。斯克里宾斯基掉过头来看她,看到她的脸儿洁净得如同一尊雕塑,风儿把她的头发塑到了后边,她小巧的鼻子尖尖地翘着。

    看到她敏捷、轮廓分明又纯洁,斯克里宾斯基感到痛苦,真想杀了自己,把那讨厌的尸首扔在她的脚下。想把自己改换一新的欲望在折磨着他。

    突然。厄秀拉看了他一眼。斯克里宾斯基似乎拜倒在她的脚下,向她靠拢,似乎又眉心一蹙。但是,一看到厄秀拉那双闪亮的眼睛和容光焕发的脸,他的表情马上变了,对她露出了惯用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厄秀拉欣喜地按紧了他的手,他忍着没动。突然厄秀拉低下头,十分崇敬地把那只手送到嘴边,吻了吻。斯克里宾斯基热血沸腾。但他还保持镇静,一动不动。

    她吃了一惊:他们已经摇摇晃晃地进入考塞西。斯克里宾斯基就要离开她了。然而,这一切是那么神奇,她的杯子里已经装满了明亮的酒液,她的眼睛只能是闪闪发亮的了。

    斯克里宾斯基轻叩几下门,和家里的男人搭了腔。车子贴着紫杉树拐了过去。厄秀拉把手伸给他,像一个女中学生那样天真简洁地道了声再见。她脸上亮光光地站在门口看着斯克里宾斯基走。他开着车越走越远这个事实与她无关,她的全副身心已被欢乐喜悦占据了。她没有看见斯克里宾斯基走,因为他的光辉已经照在她身上。像她那样兴高采烈地沐浴着一束奇异之光,怎么可能想念斯克里宾斯基呢?

    在卧室里,她伸出双臂,明显地感觉到了极为撩人的痛苦,哦,她脱胎换骨了,超越了自己。她想纵身扑向空中一切隐藏着的光明。在那儿,就在那儿!要是她能遇见就好了。

    不过,到了第二天,厄秀拉知道他已经走了。她的荣耀消失了一半,但永远不会从她的记忆中抹去。这件事来得太真切了。可是这一切已经过去,留下的是惆怅的怀念。深深的思念之情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她回避接触和探问。她为此感到很骄傲,可是她太不老练,太敏感了。哦,谁也别来招惹她!

    她最喜欢的是自己一个人来来去去。沿着小巷走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但又和这些事物在一起,可真是有趣。这就是孑然一人又感到充实的乐趣。

    放假了,她自由了。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独往独来:蜷着身子缩在花园里松鼠才去的地方;在小树林里拴个吊床躺着,鸟儿飞得很近,很近,飞得近极了。再就是,阴雨天,她到玛斯庄去,在堆干草的顶棚上埋头读自己的书。

    这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想念着斯克里宾斯基,有时具体确切,而在她最高兴的时候,却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斯克里宾斯基给她的梦境涂上了一层暖色调,是使她的梦想炽烈的热血。

    当她不大高兴、不舒服的时候,她就在反复回想着斯克里宾斯基的外表、衣服、有军队标志的徽章——他给过厄秀拉那种徽章。要不,她就是在想象着斯克里宾斯基在军营里的生活,或者想象她在斯克里宾斯基眼里的形象。

    斯克里宾斯基的生日在八月。她费了一番苦心为他做一个蛋糕。她觉得,要是送给斯克里宾斯基一件礼物,显得不大合适。

    他们之间的往来信件很简短,差不多就是互寄明信片,而且还不频繁。但是,送蛋糕她要附上一封信。

    亲爱的安东:我想,在你的生日来临之际,阳光特意为你而照耀。

    蛋糕是我自己做的,祝你生日愉快。如果蛋糕变质了,就别吃了。妈妈希望你在离得近的时候来看看我们。

    你诚挚的朋友

    厄秀拉·布朗温

    她厌烦写信,即使是写给斯克里宾斯基也一样。在纸上写字毕竟与他和她无关。

    天气晴朗了,收割机从黎明干到日落,哒哒哒地在田里开来开去。厄秀拉收到了斯克里宾斯基的信。他在乡间执行任务,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他现在是野战骑兵队的少尉。很快他就有几天假,要到玛斯庄来参加婚礼。

    谷物收割很快就要结束了,弗莱德·布朗温将要娶一位在伊开斯顿以外的小学教员。

    芳香炎热的秋天一片淡蓝色,一片金黄色,收割结束了。在厄秀拉看来,世界盛开着最柔和最纯洁的花朵,开着菊苣花、番红花。天空碧蓝悦目,小路上的黄叶子看上去像是自由漫步的花朵,在脚边颤抖,奏起刺耳的尖声,令厄秀拉的心灵无法忍受。而且,秋天的气息对她就像夏天的狂热。她像个受惊吓的林中仙子从一簇紫红色小菊花旁跑开。另一种鲜黄的小菊花散发的味儿那么浓,熏得她脚步晃晃悠悠地似喝醉了酒。

    前面走来了她舅舅汤姆,总是一副画上的酒神巴克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将要把快活的婚礼、丰收的晚餐和婚宴合而为一:在自己家附近搭个帐篷,请个乐队来伴奏跳舞,露天办个盛宴。

    弗莱德对此犹豫不决,但汤姆肯定会感到满意的。而且劳拉,那位新娘,一个端庄聪明的姑娘,她肯定也要举办一个盛大欢乐的宴会。这与她受过教育的观念很合拍。她曾就读于索尔兹伯里师范学院,会唱民歌,会跳莫利斯舞。

    准备工作开始了,由汤姆·布朗温来指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搭了个大帐篷,准备了两大堆营火。请来了乐师。宴会准备停当了。

    斯克里宾斯基要来,在宴会的当天上午到。厄秀拉穿一条柔软的绉纱白裙,戴顶白帽子。她喜欢穿白色。配上她的黑头发和金色的皮肤,她看上去带点儿南方或者不如说是热带情调,像个克里奥耳人。她的穿着不带一点儿彩色。

    那天准备到婚礼去的时候她直颤抖,她要去当女傧相。斯克里宾斯基要下午才能到。婚礼两点钟开始。

    参加婚礼的人们回到家时,斯克里宾斯基正站在玛斯庄的客厅里。从窗子望出去,他一眼就看见了汤姆·布朗温。他是男傧相,穿着燕尾服、白内衬和鞋罩,沿着花园小路风度优雅地走过来,满面笑容的厄秀拉勾着他的手臂。汤姆·布朗温的脸色像女人的一样红润,黑眼睛,剪得短短的黑髭,显得很英俊。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些不易觉察的粗俗及可以引起这方面的联想之处:那奇特的、野兽般的鼻孔张得很大很刺眼;他发型很好的头差不多要让人感到焦虑了,前边有些秃顶,露出了滑润饱满的前额。

    斯克里宾斯基看到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和他同行的女子。她很快活,和汤姆舅舅在一起,总是感到一种奇异的、难以表达的、令人心神不定的兴奋,常常是连她自己也闹不清。

    可是,她一遇到斯克里宾斯基,一切都消失了。她只看得见那颀长不变的年轻人神秘莫测地站在那儿等着,正像她的命运那样不可测。斯克里宾斯基已经超越了厄秀拉。像匹马儿似的,他一副懒怠散漫的样子,使他看上去很有大丈夫气概,也带点儿异国派头。他的脸庞可是光洁柔滑又敏感的。厄秀拉和他握握手,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被黎明惊扰的鸟儿的叫声。

    她大声喊道:“参加婚礼可好了,对吗?”

    她的黑发上还留着星星点点的五彩纸屑。

    斯克里宾斯基又一次感到困惑,他似乎看不见自己,变得模糊不清,不成形体了。然而他要不动感情,要有男子气,要像一匹马。他跟着厄秀拉走去。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着,喝着清茶。正规的宴席到傍晚才开始。厄秀拉和斯克里宾斯基一起走出去,穿过堆放干草的院子,到了地边,爬上堤坝,到了运河旁。

    他们走过新堆起来的一个个金黄色的大玉米秸垛,一大群白鹅大摇大摆地在旁边示威而过。厄秀拉轻盈得宛如一只白绒球。斯克里宾斯基飘忽不定地在她身边移动,他原来的形体松散了,剩下的是灰白、模糊,好像从一苞萌芽中逸出的另一个自我。他们随意谈着,没有涉及什么事。

    蓝色的河水在秋季长成的两排树篱间蜿蜒流动,流向一座青翠的小山。左边是黑糊糊一片躁动不安的煤矿、铁路和小山上的城镇,教堂的尖塔高高地耸立在这一切之上。黄昏时分,塔上大钟这个白圆点还清晰可见。

    厄秀拉觉得,这一条路,穿过讨厌却又诱人的闹哄哄的镇子,就是去伦敦的路。在他们的另一边,暮色柔和地笼罩着水边的青草地,罩着河岸弯曲的桤木树和远处大片发白的收割过的田地。这一边,暮色轻柔,连独自飞着的一只红嘴鸥也在平和地扇动着双翅。

    厄秀拉和安东·斯克里宾斯基沿着运河堤往前走。树篱中的浆果顶在叶片上,变成了绯红色、鲜红色。晚霞、盘旋的红嘴鸥和依稀的鸟鸣汇入那一边矿井杂乱的噪声和镇上黑糊糊、烟蒙蒙的紧张。他们俩走在河堤上,一条蓝色的水流,天空中的丝带,在旁边流过。

    厄秀拉心里想,他的脸和手都晒黑了,看上去很帅。他在告诉厄秀拉,他学会了给马打掌以及挑选适合宰杀的牛。

    厄秀拉问:“你喜欢当兵吗?”

    他回答:“确切地说我还不是个兵。”

    她说:“可你做的事都是为了战争。”

    “是的。”

    “你想去打仗吗?”

    “我?嗯,打仗是很令人兴奋的。如果有仗可打,我就想去。”

    她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心烦意乱的感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你为什么想去呢?”

    “我得做点事情,这可是真刀真枪的事。现在过的生活不过是儿戏。”

    “可是,要是去打仗,你做些什么事呢?”

    “我去铺铁路,去架桥,做苦工。”

    “但是你铺的路和造的桥军队用完了就拆毁了。这似乎也只是一场游戏。”

    “要是你把战争也叫作游戏的话。”

    “战争是什么呢?”

    “它是最严肃的事情,是战斗。”

    她感到了难以忍受的隔阂。

    她问:“战斗为什么比其他的事更严肃?”

    “你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我想,屠杀,够严肃的了。”

    她说:“但是人死了以后就无关紧要了。”

    斯克里宾斯基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结果有关系,”他说,“这关系到我们能否平息马赫迪[163]的问题。”

    “与你没关系,与我也没关系。我们不管喀土穆的事。”

    “你想有个地方住下来生活,就得有人给你腾地方。”

    她笑着把话顶过去:“可我并不想住到撒哈拉大沙漠去,你想吗?”

    “我不想,可我们得支持那些想住到那儿去的人。”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不就没国家了?”

    “可我们不是国家。有许多其他的人,他们才是国家。”

    “他们可能会说他们也不是。”

    “噢,如果人人都这么说,就不会有国家了。可我还是我自己。”她很高明地宣称。

    “如果没有国家,你就不会是你自己了。”

    “为什么不是呢?”

    “因为你成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掠夺的对象。”

    “这话怎么讲?”

    “别人可以把你所有的东西拿走。”

    “噢,即使那样,他们也拿不了多少。我不在乎他们拿走什么。我倒情愿有个强盗把我抢走,不愿要一个能给我买得到一切的百万富翁。”

    “这是因为你是个富有浪漫情调的人。”

    “是的,我是。我想浪漫浪漫。我讨厌永远不移动的房子,人们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一切都是那么呆板、乏味。我不喜欢当兵的,他们死板,呆若木鸡。真的,你为什么打仗?”

    “我要为国家而战。”

    “尽管如此,你也不是国家。你会为自己做些什么?”

    “我是属于这个国家的,我必须尽我对国家的义务。”

    “可是如果它不需要你们的特别服务呢?就是说不打仗的时候呢?那你会干什么?”

    斯克里宾斯基很恼火。

    “别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是什么?”

    “没什么。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做好准备。”

    这个回答带着一股怒气。

    “看来,”她应答道,“似乎你算不上个人物——似乎你所在的地方没有重要人物。真的,你是重要人物吗?我看,你好像算不了什么。”

    他们一直走到一个码头边,就在船闸的上方。那儿停泊着一艘空驳船,船舱的顶篷漆成了红色和黄色,长长的底舱却是漆黑的。一个瘦削肮脏的男人坐在舱门边的一个箱子上,抽着烟,抱着一个包在黄褐色披巾里的婴儿,两眼望着天空中的晚霞。一个女人忙乱地走出来,把一只桶放进运河里,提了一桶水,又急忙进去了。听得见里面有孩子的声音。船舱的烟囱冒出了一股淡淡的蓝烟,飘来一阵做饭的味儿。

    白得像只蛾子的厄秀拉停住脚步在看。斯克里宾斯基在她旁边停下来。那男人朝上看了一眼。

    “晚上好。”他朝他们打招呼,一半出于冒失,一半是因为他们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肮脏的脸上两只蓝眼睛唐突地望着他们。

    “晚上好,”厄秀拉高兴地说,“现在的景色挺好,对吧?”

    那男人说:“当然,很好。”

    他那沙褐色的、乱蓬蓬的胡子下嘴唇红润。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哦,可是——”厄秀拉结结巴巴地笑着说,“天气是挺好的。为什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天气并不好?”

    “正好带着孩子,什么也没有孩子好看。”

    厄秀拉问:“我可以进去看看你的船吗?”

    “没人拦你,你想看就来看吧。”

    船停靠在码头边。在对岸。这艘船叫安娜贝号,是住在拉夫伯勒的吉·鲁思的。那男人敏锐闪亮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厄秀拉。他那一绺一绺的金发垂到布满污垢的脑门上。两个脏兮兮的孩子走出来看是谁在讲话。

    厄秀拉瞧一眼那几扇大船闸门。闸门关着,水声作响,朦胧中看得见喷射、流淌出来的细流。这一边,清澈的水快涨到闸门顶了。她大胆地跨过船闸,走到码头边。

    她在岸上弯下腰,往船舱里看,里面有一团红色的火光,一个妇女的身影。厄秀拉真想走下去。

    那男人提醒她:“你会弄脏衣服的。”

    “我会小心的。”她答道,“我可以过去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她拢一拢裙子:把一只脚伸下去踩着船边,笑着跳下去,扬起了一阵煤灰。

    那个女人走到门口。她身段丰满,一头黄发,年轻,长着一个扁肥奇怪的鼻子。

    她吃了一惊,带着诧异大声笑着喊:“喔,你会弄得一身脏的。”

    “我就是想看看。住在船舱里舒服吗?”厄秀拉问她。

    那女人欣然答道:“我不完全住在船上。”

    她丈夫带着应有的骄傲说:“在拉夫伯勒她有自己的客厅,还有一套漂亮的房间。”

    厄秀拉瞥见船舱里几个平底锅煮着的东西开了,桌上摆着几只盘子。里面很热。然后,她就出来了。那男人正对着婴儿说话。这孩子蓝眼睛,细嫩的脸蛋,长着红黄色的细发。

    她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你是女孩吗,嗯?”他摇着头,对着婴儿喊。婴儿的小脸蛋绽出了非常奇特、非常逗人的微笑。

    “嗬!”厄秀拉大喊,“嗬,这可爱的孩子!哦,她笑起来多好看!”

    当爸爸的说:“她会笑得很起劲的。”

    厄秀拉问:“她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说:“她还没名字,她还用不着名字。”他大声对孩子说:“是不是呀?你这什么都不是的小东西呀。”

    孩子笑了起来。

    “不,我们一直很忙,我们还没带她到出生登记处,”这是那女人的声音,“她是在这船上生的。”

    厄秀拉问:“那你们知道今后怎么叫她吗?”

    当妈妈的说:“我们想叫她格拉迪斯·埃米莉。”

    当爸爸的说:“我们不想要这样的名字。”

    当妈妈的气愤地大喊:“别听他的!你到底想要个什么名字?”

    “她将叫作安娜贝,用她出生的这条船的名字。”

    妈妈很激烈地对抗:“她不叫这个,就是不叫。”

    爸爸坐在那儿故意捉弄地咧开嘴笑。

    他说:“好吧,等着瞧吧。”

    厄秀拉从那女人气得直哆嗦的样子看得出,那男人决不会让步的。

    她说:“这几个名字都挺好,就叫她格拉迪斯·安娜贝·埃米莉吧。”

    那男人答道:“不,就算是这样,这也太难叫了。”

    “你看,”女人大声说,“他就这么个死脑筋!”

    厄秀拉对着那孩子低声念叨:“她是个多好的孩子,她笑了,她连个名字还没有。”

    她又加上一句:“让我抱抱她。”

    他把这一身奶气的孩子给她。孩子的大眼睛长得那么蓝,像瓷一样,她笑起来又是那么的奇特,就像做怪相,厄秀拉很喜欢她。厄秀拉在和她喁喁细语。这可是个奇怪又令人兴奋的孩子。

    那男人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我叫厄秀拉,厄秀拉·布朗温。”

    他惊讶地叫起来:“厄秀拉!”

    她赶紧补充一句,作为说明:“曾经有个圣人厄秀拉。这是个很古老的名字。”

    他喊一声:“嗨,孩子妈!”

    没人答应。

    “喂!”他喊,“你听不见吗?”

    一声短短的回答:“干吗?”

    他咧嘴笑笑:“‘厄秀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应了一声,那女人就出现在门口,准备跟他争一争。

    他温和地说:“厄秀拉,是这位姑娘的名字。”

    那女人上下打量着年轻的姑娘。显然,她被那苗条的身段,姣好水灵的容貌和一袭白衣的素雅吸引住了,还有她温柔地抱着孩子的样子。

    当妈妈的问道:“呃,你的名字怎么写?”她也动心了,这使她感到有点尴尬。

    厄秀拉拼出了她的名字。那男人看看女人。孩子的妈妈一慌乱,脸上泛起了一抹红色,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好像经历了一场冒险,激动得大声说:“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名字,对吧!”

    他问:“那么你打算用这个名字了吧?”

    她口气肯定地说:“我愿意用这个名字,不愿用安娜贝。”

    他答一句:“我愿用这个,不愿用格拉迪斯·埃米莉。”

    一下谁也不说话了,厄秀拉抬头望了望。

    她问:“你们真的要叫她厄秀拉?”

    那男人答道:“叫厄秀拉·鲁思。”他傻笑着,高兴得好像他找到了什么东西。

    这回轮到厄秀拉觉得困惑不解了。

    她说:“这名字听起来确实非常好。我一定得给她一点东西。可我什么也没有。”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船上,思索着。那瘦削的男人坐在旁边望着她,似乎她是个怪人,又好像厄秀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含笑大胆地望着她,却是带着极为赞赏的神情。

    她说:“我能不能把我的项链给她?”

    这是一条含金的细链,缀着紫晶、黄玉、珍珠和水晶,是汤姆舅舅给她的。她非常喜欢这条项链。当她从脖子上取下来时,目光爱抚着它。

    那男人好奇地问:“这条项链贵重吗?”

    她回答:“我想挺贵重的。”

    斯克里宾斯基在码头上说:“那上面的宝石和珍珠都是真的,它值三至四英镑。”厄秀拉看得出他不同意她这么做。

    她对船上的人说:“我一定要给你的孩子这条项链,可以吗?”

    他脸红了,把视线移开,望着夜色。

    “不,”他说,“这不该由我来说。”

    那女人好奇地从门洞里大声喊:“你爸爸妈妈会怎么说?”

    厄秀拉说:“这是我自己的。”她拿着那串发亮的项链在婴儿的面前摇晃。孩子张开了小手,却抓不住。厄秀拉把宝石项链放在小手上,帮她抓紧。孩子挥动着露出来的一小段亮闪闪的链子。厄秀拉把自己的项链给出去了,很伤心,但她并不想要回。

    宝石项链在孩子的手里晃了晃,落到积满煤粉的舱底。那男人崇拜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去拾。厄秀拉注意到那几根粗糙矬钝的手指摸到了珠宝堆成的小小山丘。他手背上的皮肤晒红了,直愣愣的金色汗毛闪着光。不过,厄秀拉喜欢这双瘦削、结实有力、能干的手。他拾起项链,仔细地把粘上的煤粉吹掉,捧在手心。看上去他平静又专注。他把手伸出来,结实的黑手心里是一小撮闪闪发光的金链。

    他说:“把它拿回去吧。”

    厄秀拉闻之一喜,更坚决了。

    “不,”她说,“这是小厄秀拉的了。”

    她朝孩子走过去,把项链挂在孩子温暖柔嫩的小脖子上。

    一阵慌乱之后,当爸爸的俯身对着他的孩子说:“你该怎么说?是不是说谢谢?厄秀拉,是不是说谢谢?”

    当妈妈的在门边,带点讨好的神情笑着说:“现在她的名字就叫厄秀拉了。”她走出来,仔细打量着孩子脖子上挂的项链。

    厄秀拉·布朗温说:“这是厄秀拉,是不是呀?”

    当爸爸的既是献殷勤,也是出于直率,以亲切又向往的神情抬头望着她。他被征服了的心灵热爱厄秀拉,而他清楚这一点:他的心灵被征服了,常常是这样。

    厄秀拉想走了。他支起一架小梯子让厄秀拉爬上码头。厄秀拉吻了吻抱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就转身去了。当母亲的热情极了。那男人沉默不语地站在梯子旁。

    厄秀拉和斯克里宾斯基站到了一起。两个年轻的身影跨过水闸,下方是闪耀着粼粼波光的水面,那船上的人望着他俩走去。

    “我喜欢他们,”厄秀拉在说着,“他是那么彬彬有礼,哦,多么彬彬有礼呀!那个小宝宝真可爱!”

    斯克里宾斯基说:“他彬彬有礼?那女人当过用人,我敢肯定。”

    厄秀拉退让了。

    “可是我喜欢他的直率——实际上这说明了有教养。”

    她急急忙忙地把话说完,很高兴遇到了这个又脏又瘦、胡子拉碴的男人。这个男人给了她一种愉快温暖的情感。他使厄秀拉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而斯克里宾斯基,不知怎么地,在她身边制造了一种死气沉沉、乏味无聊的气氛,好像这个世界是一堆灰烬。

    他们赶回家参加盛大的晚宴,一路上很少说话。斯克里宾斯基妒忌那个长得瘦削、有三个孩子的父亲,妒忌他不加掩饰的直率,以及体现在对厄秀拉的态度上的他对妇女的崇敬,这种崇敬是包括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那个男人的肉体和精神向往着、崇敬着这个姑娘的肉体和精神,带着一种愿望——虽然知道这个对象是不可能到手的,但却高兴的知道有完美的事物存在,高兴享有短暂的交流。

    为什么他自己就不能这样去想望一个女人?为什么他从未真正地想过一个女人、没有用全副身心去想过?他从未爱过她,从未崇敬过她,仅仅是生理上需要她。

    然而,他会以自己的肉体去要这个姑娘的,让自己的灵魂去做该做的事吧。一股生理的欲火逐渐在玛斯庄燃烧起来了,是被汤姆·布朗温点燃的,是被那个羞怯、白皙、死板的农民弗莱德和漂亮、有点文化的姑娘的婚礼点燃的。似乎是汤姆·布朗温以他全部的神秘力量,煽起了正在升起的火焰。新娘子被汤姆强烈地吸引住了。而且他还在对一个白肤金发的漂亮姑娘施展魅力。他逗得这姑娘像磷光似的不停闪烁,情绪如同海水忽起忽落,讲些汤姆挺欣赏的俏皮话。姑娘的绿眼睛里好像转动着一个秘密,她的双手看上去如同珠母贝闪闪发亮,是透明的,似乎那秘密就显现在手上。

    晚宴进入尾声。上过甜食后,小提琴和长笛合奏的乐声响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大家一下子都兴奋起来。简短的祝词结束了,没人再要葡萄酒了,想去户外的人被邀请到外面喝咖啡去了。天气很暖和。

    明亮的星星在闪烁,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星光下有两大堆看不到火焰的通红的篝火,火堆旁悬挂着灯。大帐篷支在火堆旁,里面点着灯。

    年轻人成群地拥到神秘的夜色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还闻得到咖啡的香味。农舍在夜幕下黑黝黝的。灰白的漆黑的身影掠过去晃过来,搅成一片。红色的火光闪耀在白裙子绸裙子上,灯光照在婚宴来宾们攒动不停的头上。

    在厄秀拉眼里,这一切妙极了。她觉得自己换了副新貌。一团团黑影像是巨大的野兽的身躯,一起一伏地在呼吸;一个个干草垛半隐半现,背后是漆黑多产的兽窝。令人眩晕的黑暗一阵一阵地袭向她的心灵。她想放开自己,到达天空,置身于闪烁的群星之间。她想放开双脚猛跑,摆脱这块土地的限制。她想离开这儿,就好像是一只拴在链子上的猎狗,随时准备冲向黑暗,去追逐不知名的猎物。她既是猎物,也是那只猎狗。黑夜是热情的,正在以感觉不到的巨大起伏呼吸着。黑夜等着她出逃,等着接纳她。怎样才能开始,怎样才能放开自己?她必须从已知世界跳到未知世界。她发疯似的跺着脚,拍着手,胸膛好像被束缚住了。

    音乐开始了,束缚就挣脱了。汤姆·布朗温和新娘跳着舞,动作迅捷连贯,似乎不受空气阻隔,又似水中游动着的生物难以企及。弗莱德·布朗温和另一个舞伴跳。乐声如波涛起伏,一对对舞伴被冲刷着,卷进了跳舞的浪潮。

    厄秀拉对斯克里宾斯基说声:“来。”把手搭到了他的臂膀上。

    接触到她的手,斯克里宾斯基的意识一下子全没了。他用双臂抱住厄秀拉,好像要抱在他的意志的可靠又微妙的力量之中。他们动作一致,成了双人运动,在滑脚的草地上跳着舞。这个运动将会没完没了,永远继续下去。他们各自的意志禁锢在同一运动之中,两个意志囿于一个动作,却永不融合,永远不会一个屈从于另一个。这是掺杂在一起的,白中带蓝的美妙的流质,是流质中两股在竞争的力量。

    他们俩都深深地沉浸在缄默不语中,沉浸在心底潜藏的能赐予他们无穷力量的活力之中。舞场上所有的人都被卷入音乐的激流中。一对对模糊不清的舞伴川流不息地经过火堆旁,跳着舞步的脚沉默地又迈到了黑暗中。此情此景在洪荒时代地狱的底层可以看得到。

    黑暗中一阵奇妙的晃动,整个夜晚缓缓地大幅度地摆动,乐声浮在面上轻轻地演奏着,舞场上空荡起了奇异迷狂的涟漪,而在此之下只有一股洪流缓慢地向后翻腾着,到了被遗忘的边缘;又向前翻腾着到另一端的边缘。每一次那颗心儿都跟着移动,将至尽头又痛苦地紧缩了。那颗心在面临危机时移动,掉转头,又移回了原处。

    随着舞会进入狂欢的高潮,厄秀拉意识到有某种影响正在关注着她,有什么正在注视着她。某个强有力的、闪闪发光的景物正窥视着她,不是朝着而是正对着她。这个强有力的、势不可挡的东西与她遥遥相距,可是却逼近地在注视着她。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跳啊跳,而那巨大的白色的物体还在注视着她,目睹着它的光照下所展现的一切。

    安东说:“月亮升起来了。”乐声一停,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像被冲到海滩上的弃物,搁浅了。厄秀拉转过身,看见在山顶上的又大又白的月亮在望着她。她的胸怀向月亮敞开。她像一块被月光切开的透明的宝石。她站在那儿,全副身心充盈着满月,呈献出自己。她两边胸脯都为之敞开,身体大张,似颤动着的海葵。这是由月亮引发的柔软膨胀的邀请。她想要月亮来充实自己,想与月亮进行更多更多的交流,直至完美。可是,斯克里宾斯基用胳膊揽住她,带她走了。月光泻在燃烧的火堆上,斯克里宾斯基给她披了一件黑斗篷,握着她的手,坐在旁边。

    厄秀拉心不在焉。披着斗篷,一只手握在斯克里宾斯基的手里,她耐心地坐着。然而,她赤裸的身体已经离开了那儿,在扑打着月光,胸脯腹部大腿和双膝碰撞着月光,与它相会,与它交流。她几乎要一跃而起,真的走开,甩掉身上的衣服逃离,离开这黑糊糊乱糟糟的人群,奔向小山,奔向月亮。但是,站在她旁边的人群如一块块石头、一块块磁石,实际上她没法走。斯克里宾斯基犹如一块天然磁石在坠着她,他在身边就把厄秀拉给留住了。她感觉到斯克里宾斯基是个累赘,一个盲目的、固执的、呆滞的累赘。正因为是呆滞的,就坠着她。她痛苦地叹了口气。哦,叹息月亮那凉意,那完完全全的自由,那光明。哦,为了那冰凉的自由能成为她自己的,为了她能完全随心所欲而叹息。她想立即就离开。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块闪亮的金属,被那漆黑不纯的磁力拉下来了。而斯克里宾斯基就是那杂质,人们就是那杂质。要是她能离开这儿去和纯净自由的月光在一起该有多好!

    “今晚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这是斯克里宾斯基低低的声音,来自她肩膀上方的影子。在纯洁明亮的月光下,她发疯似的握紧双手。

    “今晚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那温柔的声音又重复问了一遍。

    她知道,如果转过身,她就会死去。一股无名怒火,她恨不得把一切都撕个粉碎。就像金属片要断裂,她的双手有破裂的感觉。

    她说:“让我自己待着。”

    一阵阴郁,斯克里宾斯基的犟劲儿上来了,很固执的犟劲儿。他呆坐在厄秀拉身边。厄秀拉脱下斗篷,朝着月亮——那银白色的她自己的化身走去。斯克里宾斯基紧跟着她。

    音乐又响起来了,人们又跳起舞来了。他霸占着厄秀拉做舞伴。一阵极为冷漠的情感在她心中郁积。但是斯克里宾斯基把她抓得紧紧地一起跳舞。在她眼前跳着舞的是斯克里宾斯基的身体,挨着她,像一块压在身上的柔软的重物,把她压倒。他把她拉得很近,厄秀拉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身体。他那下坠的重量压在身上,压倒了她的生命和活力,变得和他一样毫无生气。她还感觉得到斯克里宾斯基贴在她背后的手。然而她体内抑制住的情感还是冷漠的,不驯服的。她喜欢跳舞,这样可以放松,进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不过,这种状态只是一种等待,消磨掉介于眼前的她和纯洁的她之间的时间。她就让自己紧挨着斯克里宾斯基,让他用尽全力。似乎这样斯克里宾斯基就可以从她身上获得力量,把她压垮。她接受了斯克里宾斯基全部力量的作用,甚至还希望能被他征服。她像根盐柱[164],冷漠淡然,无动于衷。

    他决心已定,便极力使自己全神贯注地去罩住她,制服她。要能够制服她就好了。似乎他已经被干掉了。犹如月亮把自己的光华聚拢,厄秀拉冷漠、不为所动,把他拒之于外,如同月光离他很远,永远也抓不住,摸不透。要是能定个契约把她管住,把她制服,该多好!

    他们一直在一起,跳了四五个曲子。虽然斯克里宾斯基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撩逗着她,可还是没有得到她。同往常一样无动于衷,一样生气勃勃,厄秀拉还是和原来一样。但是,斯克里宾斯基要以自己来缠住她,包围她,把她罩在一张阴暗漆黑的网下,那么她就像在阴暗的网下闪烁的明亮的尤物,被抓住了。然后他要占有她,享有她。一旦她被抓住时,看他怎么样享有她。

    最后,跳完舞,她不愿坐下来,走开了。斯克里宾斯基揽着她一起走,以保持步子一致。她好像也不反对。她明亮似一束月光,如一刃钢刀,而斯克里宾斯基则像紧握着会割痛他的刀身。然而,即使这把刀会杀死他,他也要抓住。

    他们朝着堆干草的院子走去。在那儿,斯克里宾斯基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新堆起的大垛大垛的秸秆闪闪发光,变形了,在深蓝的夜空下显得银白一片,威严、朦胧,而地上则留下了它们一个个实实在在的黑影。这些发光的秸垛腾起冰冷的火苗,与淡蓝发白的空气融为一体。厄秀拉像微微发光的薄纱,似乎要在它们中间燃烧。冰冷的燃烧、微微白光、白色泛青的火苗,这一切都是飘忽无形的。斯克里宾斯基害怕这秸秆垛的月光大火在他头上燃起。他的心越缩越紧,越来越小,熔化成了一滴小水珠般大。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沐浴在笼罩一切的明亮月光中,厄秀拉站了一会儿。她宛如一道发光的动力。对自己的现状她感到害怕。看看斯克里宾斯基,看看他那模模糊糊的、不真实的、摇摇晃晃的样子,一阵突然而来的欲望攫住了她:要把他抓在手里,撕裂他,让他化为乌有。她的双手和手腕都感到无比的坚实强壮,犹如两把钢刀。站在她身边等着的斯克里宾斯基像个影子,她真想驱散它,像月光扫除黑暗似的扫除它,消灭它,了结它。望望斯克里宾斯基,她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她引诱了斯克里宾斯基。

    斯克里宾斯基固执起来,伸出胳膊揽住她,把她拉到黑影里。她顺从了:让他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随他去吧。他拉着她,倚在秸垛上。秸垛上无数冰凉尖利的火苗刺痛了他。他还是执着地拉着她。

    斯克里宾斯基的双手畏畏缩缩地摸她,摸着她那盐粒结晶的、凝聚着光华的身体。倘若能够得到她,他该怎么享有她!倘若能够用自己那软铁般的双手罩住她那明亮、冰凉、结着盐晶的身体,罩住她,俘获她,制服她,他会多么狂热地享有她!他稍稍挣动了一下,但还是用尽全力抱住她,要得到她。厄秀拉一直在灼烧,像盐粒坚硬发亮,难受极了。而斯克里宾斯基则感到自己的肉体难以抑制地在燃烧,在销蚀,似乎中了使人萎靡憔悴的毒。不过他还是坚持着,认为最终他可以制服厄秀拉。甚至在狂乱中,他还用嘴去寻找厄秀拉的嘴,虽然此举就像把脸伸入可怕的死亡之中。厄秀拉让步了。他猛地一下使劲贴着她,心灵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让我来,让我来吧。”

    在接吻中厄秀拉接受了他,并把自己硬邦邦的吻戳在他的脸上,月光似的生硬刺人,令人憔悴。她似乎要把斯克里宾斯基折腾得死去活来。斯克里宾斯基则眩天晕地的,振作起全身气力来吻她,并使自己一直处于接吻之中。

    然而,厄秀拉的冷酷和残忍紧缠着他,冷如月亮,却又似过量的盐一般灼人。渐渐地,他那温暖柔软的铁让步了,屈从了。旁边的厄秀拉猛烈地向他侵蚀,为他的溃败而激动,像一堆残忍的、有腐蚀性的盐包围着他剩下的最后一块骚动不已,搞垮他,在接吻中搞垮他。厄秀拉的得胜意识清晰明朗,而他的意识在痛苦中幻灭。是厄秀拉抓住了他——这个耗尽精力,被打垮了的牺牲者。厄秀拉胜利了;他算不了什么。

    厄秀拉慢慢开始清醒了。一种白天的意识逐渐地在她心中恢复了。蓦地,夜晚闪回到那个过去习惯了的温柔的现实。她逐渐地意识到夜晚是再普通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了,那个伟大的、突发奇想的、超乎寻常的夜晚实际上并不存在。她充满了后怕。这是在哪儿?她感觉到的虚无是什么?虚无就是斯克里宾斯基。他真的在那儿吗?他又是谁?他一声不响,他不在那儿。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她自己是不是疯了?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迷住了心窍?她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对自己的恐惧;充满了强烈的愿望——刚才的事不该是那样,不该有一个燃烧的、侵蚀的自我。一个急切的愿望占据了她的心:永远不要回忆刚才的事,永远不想它,一刻也不要让它出现。她竭尽全力去否认这件事,要极力摆脱这件事。她是个好姑娘,充满爱心,心是温暖的,血是深红暖人的,温柔的。她一只手抚爱地搭在安东的肩上。

    “夜色真可爱,你说是吗?”她柔声地说,带着哄劝和爱抚。

    他毫无生气了。她开始以爱抚使这个失去知觉的人复活。而且她还想要他根本不知道,永远也不要意识到刚才的事。她会把他从心如死灰的境地带回来,不留一丝能使他记起被挫败之事的痕迹。

    厄秀拉抚摸着他,施展自己平常多情的本性,向他表示爱恋之意。慢慢地,他恢复过来了,成了另一个人。厄秀拉温柔迷人地爱抚着他,是他的仆人,毕恭毕敬的奴隶。厄秀拉修复了他的整个躯壳,修复了他的身体和外形。可是那内核没有了。他的自尊又抬头了,血管里的血液重新骄傲地流动。不过,他没有核心了:作为一个堂堂的男性,他是没有主心骨的。男性固有的得意、自负、充满激情的心脏再也不会在他的胸膛搏动了。现在他是受支配的,他们是互惠的,再也没有那内心燃着一团熊熊不灭的傲慢之火的不驯的男人了。是厄秀拉把这团火扑灭的,她毁了他。

    她却在爱抚着斯克里宾斯基。她不愿让他记住刚才的事,她自己也不愿记住。

    她恳求着:“吻我,安东,吻吻我。”

    他吻了。不过厄秀拉知道他不会触动她。斯克里宾斯基两条胳膊环抱着她,但并没有得到她。斯克里宾斯基的嘴在她的嘴上面,她感觉得到,但并没有压上来。

    “吻我,”她急切忧伤地悄声说,“吻吻我。”

    叫他吻他就吻了,可他的心里却是空空荡荡的。厄秀拉表面上接受了他的吻,心灵上却什么也没得到,一切都结束了。

    放眼望去,她隐约看见闪着微光的燕麦在秸垛上摇曳,在月光下,是那么骄傲那么高贵,并非人间之物。她曾经与它们一同骄傲,也曾经与它们在一起。不过,在眼下这个普普通通的温暖世界里,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她渴望得到仁慈和爱,想做个和蔼善良的人。

    夜色发白,周围的一切受白色微光的辉映,这儿有黑影,那儿泛白,再者就是精灵鬼怪之类的。他们往家走。树篱底下的花朵厄秀拉看得清清楚楚,还看见一小扎一小扎耙出来扔在刺篱上发白的草。

    多么美,夜色多美啊!她隐隐作痛地想到,今天晚上,得到了吻之后,她觉得幸福到了极点。可是,斯克里宾斯基揽着她的腰往家走的时候,她又转过来把自己奉献给了闪耀着奇异之光的夜晚。在这个夜晚,神圣华丽的月亮洁白得如同新郎,树影下布满了泛着银光的变了形的花儿。

    在家门前的紫杉树下,斯克里宾斯基又吻了她,他们就分手了。进了家,她躲过父母亲的盘问,进了卧室。从那儿往外望月光下的乡村,她极力伸开双臂,在突然爆发的狂喜中,把自己奉献给皎洁欢快的夜晚。

    然而,她的心灵有一道不幸的伤痕,她伤害了自己。毁了斯克里宾斯基的同时,也挫伤了自己。她用双手捂着尚未成熟的乳房,对自己遮盖起来;又自己把自己遮盖起来,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睡了。

    早晨,阳光灿烂。她一起床,浑身是劲儿,手舞足蹈。斯克里宾斯基还在玛斯庄。他要到教堂去。生活是多么可爱,多么令人惊异啊,在这清新的星期日早晨,她走进花园,置身于秋天纷纭的黄花和摇摆的红叶之中,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伸手触一触蛛丝。对面的田野一片苍白,显得虚无缥缈,到处都是星期日早晨的寂静,又充满了陌生的声音。她吸一口大地胸膛的气息,似乎在她的脚下,大地要鼓动一下它强有力的肋腹。淡蓝的空气中渗出活力,这种宁静是强壮的、接近尾声的呼吸所固有的。那些红的、黄的,还有收割过的田里泛着白光的麦茬,是渐趋平息的最后激动的震颤,是圆满结束的按捺不住的欣喜。

    教堂的钟声正响着的时候,斯克里宾斯基来了。厄秀拉的目光热切地伴随着他走进来。可是他很烦恼,自尊心受了伤害。好像他穿得挺厚,厄秀拉注意到了他那身做工考究的西服。

    厄秀拉低声问他:“昨晚上很愉快吧?”

    他说:“是的。”不过他的面部表情既不开朗也不轻松。

    那天上午,教堂里的礼拜仪式和唱诗厄秀拉没注意到就过去了。她望着窗子上五颜六色的反光,望着礼拜者的形象。她只扫了一眼《创世纪》,这是《圣经》中她最喜欢的一卷。

    “上帝赐福给诺亚和他的儿子,对他们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布大地。”

    “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须惊恐、惧怕你们。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并海里的一切鱼,都交付你们的手。”

    “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做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你们如同菜蔬一样。”

    可是那天上午,厄秀拉并没有为历史所打动。生养众多,遍布大地,使她感到厌烦。看起来,这一切全都不过是些庸俗的牲畜饲养之类的事。对人们饲养牲畜时在兽类和鱼类面前主人派头十足的样子,她兴趣索然。

    “你们要生养众多,养育成人,遍布大地,再生养。”

    她在心里嘲笑这增殖,每头母牛都变成两头,每个萝卜都变成十个。

    “上帝晓谕诺亚和他的儿子说,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里的一切活物立约。”

    “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可以做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

    “我将记住我立的约,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165]

    “灭绝血肉”,为什么特别提到“血肉”?谁又是这血肉之躯的主人?这洪水究竟有多大?也许有一些林中仙女和农牧神刚跑进小山里,或者跑进更远一些的山谷和树林里,受了惊吓,不过大多数都快快乐乐地跑掉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洪水,除非居于水泽的仙女告诉他们。一想到小亚细亚的泉中仙女在溪流入海口遇见海中仙女,厄秀拉就高兴。在入海口,大海拍打着清甜的浪潮,泉中仙女向姐妹们传递诺亚洪水的消息。她们会引人入胜地讲述诺亚方舟。一些水泽仙女还会讲到她们怎样在方舟旁边逗留,窥视到诺亚、闪、含和雅弗[166]坐在大雨下的舟内,听到他们说,现在他们四个是世界上仅存的男人了,主把其他的人都淹死了,因而他们四人可以得到所有的东西,他们是每一件东西的主人,是伟大的所有者之下的占有人。

    厄秀拉希望自己是个仙女。那么,她会在方舟的窗外大笑,并且,给诺亚泼几滴洪水,再向着那些被他们的所有者和洪水视为低一等的人们漂移。

    上帝究竟是什么?如果一条死狗的身上布满了蛆[167],只不过是上帝在亲吻尸体,那么,什么又不是上帝?她对这个上帝感到恶心。这个为上帝而苦恼的厄秀拉·布朗温使她厌烦。不管上帝究竟是什么,他就是吧,用不着她厄秀拉为此烦恼费心。她这才觉得一身轻松了。

    斯克里宾斯基坐在她旁边听布道,听那法规制度的声音。“你的头发根数是定好了的。”[168]他不相信这句话。他相信他的事情由他做主。只要你不干涉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可以随心所欲。

    厄秀拉抚摸他,向他表示爱。然而,他知道厄秀拉想引起他的反应,然后搞垮他。厄秀拉并没和他一条心,而是与他作对。不过,厄秀拉在明里向他表示爱,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又使他感到高兴。

    他还浑然不知厄秀拉就拢住了他。他们是一对情人,是年轻浪漫,近乎异想天开的那一类。他给了她一枚小戒指。他们把戒指放在一杯莱茵白葡萄酒里,厄秀拉喝一口,他喝一口,直到那只戒指在杯底露出来。厄秀拉把这只简单的首饰拿出来,用一根线系着挂在脖子上。

    他快离开的时候问厄秀拉要一张照片。她兴高采烈地到照相馆,花五先令照了一张。结果拿到的是一张难看的小照,嘴巴歪到一边。她惊奇地看着这张照片,很喜欢。

    斯克里宾斯基看到的只是姑娘活生生的脸。这张照片使他难受。他收起来了,老是忘不了这张照片,可是看到它又难以忍受。照片上这张清晰的脸显得很大胆,有点儿心不在焉。这张脸刺痛了他的心。当然,这心不在焉的样子现在不在他身边了。

    英国在南非向布尔人宣战了。[169]到处都是兴奋和激动。他写了一封信说要走,还给厄秀拉寄了一盒糖果。

    一想到他要去打仗,厄秀拉就有点儿茫然,说不清有什么感受。这是她从小说里看到的多么熟悉的浪漫场面啊,到了现实中,她却很难理解。欢欣鼓舞的表面下掩盖着消沉、深深的悲凉的失望。

    不过,她还是把糖果藏在床底下,全都自己吃了,或是上床睡觉吃,或是早晨起床吃。她一直感到很内疚,很不好意思,可是她就是不愿分给别人吃。

    以后,这盒糖果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为什么她要藏起糖果,为什么要自己吃掉每一颗糖果?为什么?她并不感到内疚,只不过是知道应该感到内疚。她还接受不了。这盒糖果令人费解地成为纪念,现在盒子已经空了,又成了她的一个难题。她怎么看这件事?

    战争使她感到忧虑,心神不安。人们在有组织的互相开战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的支柱似乎都要断裂了,一切都将陷入无底的深渊。她有一种恐怖的毫无着落的感觉。当然,还有一个臆想的战争的浪漫和光荣,甚至还有关于战争的宗教。她给搅得稀里糊涂。

    斯克里宾斯基很忙,不能来看她。她并没有要求什么许诺担保。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是不会也不可能通过下保证来改变的。她凭直觉懂得了这一点,相信固有的现实。

    然而,她感觉到了无依无靠的痛苦。没有办法。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世界的巨大力量在滚滚向前,互相撞击,黑暗,愚蠢,无聊,却极为庞大。因而,一个人被挟其中几乎就像一粒尘土,无依无靠,随风旋飞。而她又那么强烈地想要反抗,愤怒,战斗。但是,以什么去战斗?

    难道她能用自己的双手与地面战斗,把那些小山打得不敢动弹?她的胸中还是想战斗,向整个世界开战。而这两只小手就是她仅有的一切。

    过了几个月,到圣诞节了,有雪花莲了。考塞西附近的林子里有一块洼地,长满了雪花莲。她给斯克里宾斯基寄去了一盒子,斯克里宾斯基就给她写了一封短信表示谢意,似乎他很感激很怀念。她的眼睛变得孩童般天真又困惑。她一天天地感到困惑不解,无依无靠,被那些一定会发生的事情牵着走。

    斯克里宾斯基在干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全副身心投入工作。在他的心底深处,他的自我——那渴望、真心希望实现自我的心灵流产了,僵死了,成了郁积的一个死结。他是谁?为什么要把个人的关系看得如此重要?就个人而言,一个男人算得上什么?他仅仅是整个庞大的社会组织、整个国家、整个现代人类的一块砖。他个人的运动是渺小的,完全是次要的。整个社会体制应该受到保护,而不是分裂,不管有什么个人的理由都不行,因为任何个人的理由都不足以证明这种破裂是有道理的。个人的情感又算什么?一个人必须在整个社会、在人类详尽的文明大体系中担任一份工作,这才是重要的。整个社会是至关重要的,而团体、个人都不重要,除非他代表整个社会。

    所以斯克里宾斯基不考虑那个姑娘,走自己的路,该服役就服役,该忍受的就忍受,什么也不说。对他自己的内心生活来说,他已经死了。而且他不可能从死亡中复活。他的灵魂已经躺在坟墓里了。他的生命在于确立的制度。他也有五种官能,这五种官能都要满足。除了这些,他代表着伟大的、已确立的、现存的生活理念,而作为理念,毫无疑问,他是重要的。

    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170]所有人的、整个集体的最大利益就是个人的最大利益。因而,每个人都必须为国家奉献自己,为大家的最大利益工作。也许,有人可以改良国家,但总是以保持原样为目的的。

    不管怎么说,社会的最高利益不会给斯克里宾斯基的心灵带来勃勃的生机,他明白这一点。可是他并不认为个人的心灵有那么重要。他相信这一点:一个人代表了整个人类,他就是重要的。

    他看不到,也没有生就那本事去看透这一点:按照目前的情况,社会的最高利益再也不是一般人的个人最高利益了。他想,因为社会代表了千百万的人民,因而,它一定比任何个人都重要千百万倍。而他忘记了这一点:社会是许许多多人的抽象概念,而不是许许多多个这些人。那么,当这个抽象的社会利益的论述对具有一般理解能力的人来说成了毫无推动力、毫无价值的公式时,“共同的利益”就成了大家讨厌的东西,在一个低层次上代表了保守的庸俗唯物主义。

    绝大多数人的最高利益主要指所有各个级层的物质财富。斯克里宾斯基并不十分在意他自己的物质财产。如果他变得一文不名,那么就是碰上运气不佳了。因而,他怎么可能在为了他人的物质财富而放弃自己的生命中找到他的最高利益!自己的都不重要,他也不会认为,为了别人而做出的每一次牺牲都是值得的。而且,作为个人,他会认为自己非常重要——哦,他说,你不必从这个观点来考虑社会。不,不,我们知道社会需要什么。它需要的是实在的东西,需要的是优厚的工资、机会均等、优越的生活条件,这些就是社会所需要的。社会并不需要那些微妙的和困难的东西。责任非常简单——脑子里记着物质,记着每一个人的直接的福利,这就是一切。

    所以,一种毫无价值的感觉支配着斯克里宾斯基,厄秀拉对这一点越来越害怕。她感到不得不屈从于绝望,有强烈的灾难临头的意识。这灾难意识使得她一天比一天更迟钝。她变得病态地敏感,抑郁,忧心忡忡。看到一只白嘴鸦在天空慢慢地飞行她也会感到苦恼。这是个不祥的兆头。这个预兆在她看来如此不吉利,又对她如此地有影响,她几乎变得心如死灰了。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最坏的情况只不过是斯克里宾斯基离开了。她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害怕什么?她不知道。她就是被阴郁和恐惧缠住了。晚上走出去,看到天空闪烁着的星星,她会觉得这些大颗大颗的星星可怕;白天她老是在想着可能受到什么指控。

    三月份,斯克里宾斯基写信回来说,他很快就要到南非去。不过在他走之前,他会抽一天时间到玛斯庄来。

    如同在痛苦的梦境中,厄秀拉提心吊胆,不敢肯定地在等待着。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也不可能明白。她只是感觉到她那几根命运之绳全都因挂虑而绷得紧紧的。有时,她一边流泪一边没头没脑地说:

    “我多么喜欢他,我多么喜欢他。”

    他来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来?厄秀拉看着他,想找到点暗示。他没有示意,甚至连吻都没吻她。他的举止就像是个和蔼可亲的一般的熟人。这只是表面现象。但是这底下掩藏着什么?厄秀拉在等待,想要他示意一下。

    因而,整个白天他们俩都迟疑不决,回避接触。到了晚上,斯克里宾斯基笑着说,他要过六个月再回来,到时再告诉他们这次出行的事。他和厄秀拉的母亲握握手,就走了。

    厄秀拉陪他走到巷子。这天晚上有风,门前那片紫杉树一会儿哗哗摇动。一会儿沙沙作响。风好像从林立的烟囱和教堂尖塔刮过。天黑糊糊的。

    风吹着厄秀拉的脸,衣服被吹得紧贴四肢。这是一阵阵的劲风,充满了聚成一团的生命之活力。她好像看不见斯克里宾斯基了。在这刮着急迫的强风的夜晚,她找不到他了。

    她问:“你在哪儿?”

    “这儿。”他的声音答道,没有形体。

    厄秀拉摸索着,碰到了他。一团火焰像闪电窜遍了他们俩。

    她说:“安东?”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在黑暗中,她双手抓住斯克里宾斯基,感觉得到他们俩的身体又在一起了。

    她说:“别丢下我,你要回到我身边。”

    “好的。”他说着,双臂抱住她。

    然而,他的男子气已经受伤致残了,因为他知道,厄秀拉并没有被他迷住,也不受他的影响。他想离开厄秀拉。他就想着这一点:明天要走了,他的生活其实是在另一个地方。他的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他的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他生活的中心就不是厄秀拉所能企及的了。厄秀拉是另一种人,他们之间有一道缺口。他们是两个敌对世界的人。

    她又问一次:“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他说:“会的。”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这么说是答应这个约定,而不是像一个男人回来实现他的承诺。

    厄秀拉吻了他,然后走进门,消失了。他神不守舍地走回玛斯庄。与厄秀拉的接触刺痛了他,吓坏了他。他退缩了,要摆脱厄秀拉的精灵。不然,厄秀拉会站在他跟前,像巴兰先知面前的天使一样,拿一柄剑把他从路上驱赶回来,赶进荒野之中。[171]

    第二天,厄秀拉到车站去送他。厄秀拉望着他,把脸向着他,可他总是那么冷淡,没有表情,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他很专注,厄秀拉以为他思想集中就没有表情。奇怪的是,并非如此。

    站在他身旁的厄秀拉一言不发,脸色苍白,斯克里宾斯基真不愿意看见她。在生命的源头,他似乎感到羞耻,为她感到冰冷的、死一般的羞耻。

    在车站,他们这三人站在一起很引人注目。那姑娘戴着顶皮帽子,披着披肩,一身橄榄绿衣服,年轻而紧绷的脸显得苍白,一副孤独倔强的样子;那一身士兵打扮的年轻人戴着弄皱的帽子,穿一件厚实的大衣,紫色围巾上方的脸没有血色,很冷淡,他的身材中等;再就是那位年长一些的男人,一顶时髦的圆顶硬礼帽低低地压在浓黑的眉毛上,面色红润,表情镇静。很奇怪,他的整体形象表现了十足的淡漠。他永远是观众,是在一旁伴唱的合唱队,是戏剧的旁观者。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不会有戏剧性的事件。

    火车急驰过来了。厄秀拉的心颤动了,然而,她心头结起的冰块太坚硬了。

    她说着“再见”举起了手,脸上露出她特有的茫然的笑容。斯克里宾斯基俯身吻她时,她还在纳闷他干什么。他应该握握手就走。

    她又说了一遍:“再见。”

    斯克里宾斯基拿起了他的小提包,转身背对着地。火车前一阵忙乱。啊,这儿是他的车厢。他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汤姆·布朗温关上了车门。汽笛一响,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布朗温说:“再见,祝你好运。”

    “谢谢,再见。”

    火车开了。斯克里宾斯基站在车窗前招着手,实际上他并没有望着那两个人——那姑娘和那面色红润、几乎打扮得带点儿女人气的男人。厄秀拉挥动着手帕。火车越开越快,变得越来越小了。火车还在笔直地往前开。白亮的小斑点消失了,远远地还看得见越变越小的车尾。她还站在站台上,觉得周围空空荡荡的。她的嘴巴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并不想哭,心已冷如死灰了。

    她舅舅汤姆已经走到一台自动售货机前,在买火柴了。

    他转过身说:“你要不要来点儿糖果?”

    厄秀拉满脸泪痕,一副哭相,撇着嘴,使劲忍着。然而她的心并没有哭泣——已经心灰意冷了。

    她舅舅还在问:“你喜欢哪一种?要不要来点儿?”

    “我想要点薄荷糖球。”奇怪,她的脸变形了,发出的声音却还正常。过了一会儿,她控制住自己,变得很平静,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们到城里去。”汤姆边说边推着她上了一列开往镇上去的火车。他们到一家咖啡馆喝咖啡。厄秀拉坐下来,望着街上的人,心里受了重伤,脑子里却冷静沉着。

    她精神上的冷静沉着现在还持续着。在她的心头好像凝结着幻灭感,难以置信。她已经有一部分变得冰冷、毫无感觉了。她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可是年纪太轻,受挫太深,她无法理解,甚至还不知道这一点。她受的伤害太深,简直无法承受。

    她的痛苦是盲目的。她想斯克里宾斯基的时候,就需要他。但是从他离开的时候起,他就成了厄秀拉想象中的人了。厄秀拉把自己的烦恼、情感和思念全都对着他发。

    她坚持写日记,写下了自己冲动的想法。看到天上的月亮,她心中溢满情感,回去就写道:

    如果我是月亮,我就知道该在哪儿落下。

    这对她来说是意味深长的。她在这个句子里倾注了她青春的痛苦、青春的情感和思念。不管到了哪儿,她的心灵都向他呼唤;不管在哪儿,她的四肢都因由他引起的痛苦而颤抖。她心灵放射的力量似乎不停地、无穷无尽地传向了他,在想象中,她找到了他。

    然而,他是谁?他又在哪儿?只存在于她的愿望中。

    收到了一张斯克里宾斯基的明信片,她把它贴在胸口。实际上这张明信片对她没有那么重要。第二天她就弄丢了。除非将来哪一天提起,她甚至记不得曾经收到过一张明信片。

    长长的几个星期过去了。战场上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她觉得,从世界的那一头传来的这些消息都刺痛了她。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部分仍然是冰冷、漠然、没有变化的。

    这段时间,她的生活总是只有一部分,没有过完完整整的生活。她有一部分是冰冷、没有生命的。然而她却非常敏感,不能自持。在街上,一个两眼通红的邋遢老女人向她乞讨,她像躲避脏物一样跑开了。那老女人在后面大骂刻毒的脏话时,她又畏缩了,气得要发疯,四肢颤抖,不能自持。只要她一想起那红眼睛的老女人,全身就燃起了一股疯狂的烈火,差点儿要杀了自己。

    在这种状态下,她对性生活的热望成了心里的一块病。她那么敏感,那么神经质,以至于触摸到粗羊毛线都会使她神经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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