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十分注意保留这笔最后的财产。应该先尝试其他办法。可以到神秘的男人世界去冒冒险,在这个世界里要承担日常的工作和责任,作为社会的一名工作人员生存。对此她有点难言的怨恨。她还想征服这个男人的世界。
所以她苦学不倦,从不放弃,有些功课她也喜欢。她学的课程有英文、拉丁文、法文、数学和历史。她刚能阅读法文和拉丁文的文章,可那句法又使她感到厌烦。最乏味的是仔细钻研英国文学。为什么要去记住读过的东西?数学的某些东西,如那些客观的绝对性,使她着迷,但是具体的演算又使她厌烦。历史上一些人物让她感到迷惑,促她思考,可是涉及政治的地方又激怒了她,她恨那些政府官员。偶尔,她也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在学习中得到充实提高,扩展了眼界。一天下午,她在读《如愿以偿》[173]时,曾听到了一段拉丁文的话,是血管中的血液感觉到的,而且她知道血液怎样在一个罗马人的身体内流动。所以从此以后,她觉得自己是通过接触来了解罗马人的。她喜欢英语语法中的变化无常,这给了她去探讨词和句子的灵活变化的乐趣。她还喜欢数学,一看到代数中的字母,她就感到了一种真正的魅力。
在这一段时间,她的感受是如此丰富如此杂乱,以至于她脸上带上了一种古怪、惊奇又受了点惊吓的表情,好像她拿不准有什么东西随时会把她从这种未知的状态中拉出来。
一点点细微的信息就可触动她深邃无底的情感。秋天褐色的小树芽中,蕴含着细微完整的花蕾,包裹着在那儿等待,九个月以后的夏季才开放。她得知的时候,心头激起了一阵喜悦和爱恋之情。
“只要还有一棵树,我就不会死。”她虔敬地站在一棵大白蜡树前,充满激情又不无庄重地说。
不知怎么地,是人,人走动着,对她像是个直立的威胁。她的生活这时还未定型,突突地跳动,本能地避免一切接触。她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了别人,但她从来就不是她自己,因为她没有自我。面对树木、小鸟和天空她不感到害怕也不羞涩。但是,在人们面前她极力退缩,她感到羞耻。别人都有固定的、特定的形体,而自己则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而已,无形无体。
这时,戈珍成了她最大的安慰和庇护。这个比她小的女孩子是个乖巧、怕生的小东西。她不相信任何人的接近,也不去分享悄悄话啊妒忌啊这些女同学的亲昵。她不愿和这些驯服了的小猫打交道,不管是好是歹,她相信她们都不过是一群野猫子,带着一种恶意的、不可信赖的顺从习性。
这对厄秀拉来说是个强大的后盾。当她认为有人不喜欢她时,她会感到痛苦,尽管她是多么瞧不起这个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厄秀拉·布朗温?这个问题使她感到震惊,找不到答案。她在戈珍天生的、高傲的冷漠中找到了庇护。
戈珍绘画的天资得到了发现。这解决了她对各科学习都不感兴趣的问题。人们说:“她画得棒极了!”
厄秀拉意外地发现,她和她的班主任英格小姐之间存在着奇异的默契。英格小姐二十八岁,相当漂亮,看上去什么也不怕,完全是现代女青年的类型,她的独立正好暴露了她的悲哀。她聪明,办事老练,准确,迅速,威严。
厄秀拉总是觉得英格小姐清晰、果断而又优雅的外表使她愉快。英格小姐昂着头,脑袋稍向后倾,厄秀拉看着,觉得她盘在头上的棕发显得很高雅。她总是穿着洁净合体、引人注意的衬衣和一条做工精细的裙子。她身上的一切都如此和谐,展示了美好清新的精神风貌,坐在教室里听她的课真是件乐事。
她的声音圆润清脆,调子平稳柔和。她的眼睛蓝蓝的,明亮,自豪,让人感觉到她是个容光焕发、细心修饰的人,同时又具有坚强的意念。她锋芒毕露,却又有深厚的同情挂在她孤傲紧闭的嘴边。
斯克里宾斯基走后,女教师和女孩子之间这种奇怪的默契才油然而生,然后又萌发了不可言传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有时会把两个甚至还不认识的人连在一起。以前,她俩的关系就挺好,不过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教室里老师和学生之间通常的教学关系。然而现在,出现了另一种关系。当她俩都在教室时,她们彼此感到了对方的存在,几乎把其他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了。厄秀拉来上课,温妮弗雷德·英格在课堂上就感到非常高兴;英格小姐一走进教室,厄秀拉就觉得她的整个生命由此开始了。然后,有这位敬爱的、心心相印的老师在,厄秀拉就像坐在温暖的阳光下,那令人陶醉的热量直接进入她的血管里。
有英格小姐在身边的狂喜是这女孩最大的欢欣,但是她还经常处于渴望之中。回到家,厄秀拉一心想着那位女教师,不断地想象着她可以送给女教师的东西,想着她怎么样才能博得比她年长的女教师的欢心。
英格小姐是位文学学士,曾在纽南上学。[174]她是一位牧师的女儿,出身门第高。但是厄秀拉最敬慕的是她美好、正派、活泼的举止和她自强的性格。她像男人一样地自尊、自由,又有女人的细腻。
早上去上学,女孩子心中激情荡漾。朝着心爱的老师走去,她的心中那么热切,双腿那么欢快。啊,英格小姐,她的背多么挺直俊秀,腰肢多么健美,四肢多么镇定从容!
厄秀拉一直渴望知道英格小姐是否注意到了她。到目前为止,她俩之间还没有交换过明确的表示。可是英格小姐毫无疑问也是爱她的,喜欢她的,至少对她要比对班上其他的学生更喜欢一些。不过她从来不敢肯定。也可能英格小姐根本没注意到她。不过,不过,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厄秀拉觉得要是能和她说话,摸到她,就能知道。
夏季这个学期到了,有游泳课。英格小姐要给大家上。厄秀拉激动得直哆嗦,轻飘飘的。她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她就要看到穿着游泳衣的英格小姐了。
这一天到了。大池子里碧绿的水面闪烁着白光。一汪波光粼粼的绿色被泛白的大理石似的池边包围着。头顶上阳光柔和地照着,阳光下,随着站在池边的人跳入,明净的池水那宽阔的绿色身躯颤抖着。
厄秀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哆嗦着把衣服脱下,穿上紧身的游泳衣,打开更衣室的门。有两个女学生到了水里。女老师还没露面。她等着。一间更衣室的门开了。英格小姐走出来,穿着一件像希腊姑娘穿的铁锈红的游泳衣,紧箍着腰,头上缠着一条红色丝巾。瞧她多可爱!她雪白的双膝那么壮实,令人自豪,她的体格像狄安娜[175]一样矫健。她径直走到池边,漫不经心地一下投入水中。厄秀拉望了一会儿那白皙、圆滑、健壮的肩膀和那怡然自得地游着的双臂,然后,她也跳下了水。
现在,啊,现在她正和她亲爱的老师在一个池子里游泳。她心花怒放地划动着四肢,美滋滋地自己游着,却又带着一个未得到满足的热望。她想碰到那一位的身体,碰到她,摸一摸她。
“厄秀拉,我来和你赛一赛。”响起了音调美妙的声音。
厄秀拉猛地给吓了一跳。她回过头一看,老师那张热烈、富有表情的脸正对着她,朝她看着。她被注意到了。伴着她惊喜、悦耳的笑声,她向前游去。老师就在前面轻松地游着。厄秀拉看得见老师的头朝后一仰,水在白皙的肩上一闪一闪的,两条健腿模模糊糊地在水中踢蹬。她充满激情,盲目地游着。啊,结实、洁白冰凉的肤肌!啊,健美的四肢!真想把它们握在手里,抱在怀里,贴在她自己尚未丰满的胸脯上!啊,要是她不那么瞧不起自己瘦削、黝黑的身板该多好,但愿她也是那么无所畏惧,也是那么能干。
她急切地朝前游,并不是想赢,只是想靠近她的老师,和她比着游。她们游到了池子的另一端,深水那一头。英格小姐摸到了管子,掉过头来,在水中抱住厄秀拉的腰,抱了一会儿。两个女人的身体触碰了,互相紧贴了一下,才分开。
“我赢了。”英格小姐笑着说。
厄秀拉愣了一下。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她抓住栏杆,动不了啦。她容光焕发,流露出兴奋神情的脸转向老师,犹如转向她心目中的太阳。
“回见。”英格小姐说着向其他学生游去。对他们感兴趣是出于职业上的关系。
厄秀拉的心醉了。她还感觉得到老师的身体紧靠在她身上——这是唯一的感觉。往后她一直像处于昏睡状态。召集上岸的时候,英格小姐在浅水中朝厄秀拉走过来。她那薄薄的、铁锈红的游泳衣贴在身上,厄秀拉觉得她的体型轮廓分明,结实,优美。
“我觉得我们的比赛真有意思,厄秀拉,你觉得怎么样?”英格小姐说。
女孩子只会忘怀地、兴高采烈地笑。
两人之间的爱被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但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进展。厄秀拉一直挂虑着,一直处于炽热的幸福中。
一天,她一个人的时候,老师走近她,用手指摸摸她的面颊,有点难以启齿地说。
“厄秀拉,你星期六来和我一起喝茶好吗?”
女孩子感激得脸都红了。
“我们到索尔山上一幢可爱的小平房去好吗?我有时在那儿度周末。”
厄秀拉欣喜若狂,她简直不能忍耐到星期六,她的思念炽热如火。要是今天是星期六多好,要是今天是星期六多好。
星期六到了,她去了。英格小姐在索利和她碰头,然后她们大约走了三英里到那栋平房。那天天气多云,温暖湿润。
那是一幢很小的有两间房的简陋小屋,坐落在陡峭的岸边。里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小巧玲珑的。幽然独处,两个姑娘烧了茶,就谈了起来。厄秀拉可以在十点钟左右再回家。
谈话不知不觉地被引到爱这个话题上。英格小姐给厄秀拉讲了一个朋友,她怎么在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受了些什么苦。然后她又讲了一个妓女,还讲了一些她与男人们交往的经验。
她们坐在门前的小走廊上,谈着谈着,夜幕降临了,还下了一阵温暖的小雨。
“真闷。”英格小姐说。
她们望着一列火车飞驰而过,车灯在延宕的暮色中显得惨白。
“要打雷了。”厄秀拉说。
天空还在一闪一闪,夜色更浓,她们被笼罩在黑暗中。
“我想下去洗澡。”英格小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说。
“晚上去?”厄秀拉问。
“晚上去最好。你去吗?”
“我想去。”
“挺安全的——这一片是私人领地。我们最好在房子里脱掉衣服,免得被雨淋湿,然后跑下去。”
厄秀拉羞怯拘谨地走进小房,动手解开衣服。灯光拧得挺小,她站在暗处。温妮弗雷德·英格正在另一张椅子旁脱衣服。
很快,年龄大的那位姑娘赤裸、阴暗的身影走到了小的面前。
“好了吗?”她问。
“马上就好。”
厄秀拉几乎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光着身子的女子站在旁边。站得很近,一言不发。厄秀拉脱完了。
她们冲出房门,走进黑暗中,皮肤马上感觉到了夜晚柔和的空气。
“我看不见路。”厄秀拉说。
“在这儿。”一声应答,一个摇晃、苍白的身影在她身旁,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大的把小的紧紧拉在身边,她们一路走下去,靠得紧紧的。到了水边,她用胳膊揽着小的,吻了她。她把小的抱起来,抱得紧紧的,轻声对她说:
“我把你抱进水里。”
厄秀拉不动地躺在老师的怀里,额头挨着心爱的、令她疯狂的胸脯。
温妮弗雷德说:“我把你放进去了。”
但是厄秀拉蜷起身子缠住了老师。
过了一会儿,下雨了,雨点打着她们热乎乎的四肢,一激灵,真舒服。突然一阵冰凉的雨点哗哗地打来,她们高兴地淋着。厄秀拉的胸脯、肚皮和四肢沐浴着雨水,使她觉得冷。一阵深深的静默涌上她的心头,好像无边无际的黑暗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热量消退了,她感到冷飕飕的,就像刚醒来。她跑进屋里,她要离开一个冰凉的、不存在的东西,离得远远的。她想要灯光,要和其他的人在一起,要和许许多多的人有一种外在的联系。总之,她希望自己淹没在自然的环境中。
她和老师分手回家了。在车站,她很高兴和一大群度周末的人们在一起。高兴坐在有灯光的拥挤的车厢里。只是她不想遇见她认识的人。她不想说话。她孤孤单单的,谁也不理。
这骚动、乱哄哄的灯光和人群只不过是无限的黑暗和空虚的外围和岸边,她非常想到沸腾的、有灯光照得半明半暗的岸边,因为她的内心是黑暗空间的一片虚无。
她的老师英格小姐一度离开她身边,只是一个黑洞洞的虚无。厄秀拉解脱了,像个影子漫步在被遗弃被忘却的阴间。老师消失了,离开了她,厄秀拉感到高兴,一种没有情感没有生命的高兴。
可是,第二天早上,爱又在她的心中熊熊燃烧。她想起了昨天的事,还想再来一次,想总是这样。她想和她的老师在一起,把她和老师分开就像是与生活隔绝。为什么她不能今天,就在今天去找老师?为什么她要在考塞西边踱步边回想而老师却在别处?她坐下来写了一封感情炽热的情书——她按捺不住了。
两位女子成了亲密的朋友。她们的生命好像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了。厄秀拉跑到温妮弗雷德的住处,只有在这里她才感觉到充满生气。温妮弗雷德非常喜欢水——喜欢游泳,喜欢划船。她加入名目繁多的体育俱乐部。两个姑娘在河里的一叶轻舟上度过了许多个美妙的下午,总是温妮弗雷德划着小船。确实,温妮弗雷德看来挺乐意照管厄秀拉,挺乐意给她点东西以此充实和丰富她的生活。
因而,厄秀拉在和老师关系密切的几个月里长进很快。温妮弗雷德受过系统的教育。她认识许多有才智的人。她想把厄秀拉的观点见解提高到她那样的水平。
她们接受了宗教思想,摒弃其中的教条和谬误。温妮弗雷德把宗教的一切都赋予人性。厄秀拉渐渐认识到她所知道的宗教都不过是一件罩在人类理想上的独特的外衣。理想才是实在的,衣服几乎就是民族的情趣或需要。希腊人有一位赤裸裸的阿波罗神,基督教有一位披着白袍的耶稣,佛教有王子,埃及人有他们的地狱判官。宗教因地而异,而宗教信仰却是全世界共有的现象。基督教是一个区域性的分支。区域性的宗教还没有同化成为全世界的宗教。
宗教有两个重要的主旨:怕与爱。怕的主旨与爱的主旨同等重要。基督教接受了钉在十字架上的刑罚就摆脱了恐惧。“有什么最可怕的尽管对着我来,这样,出现什么恶境我也不会害怕了。”但是为人们所惧怕的并不一定就是邪恶的,为人们所爱的也并不就是善的。恐惧将会变为敬畏,而敬畏是对身份的屈服;爱将会变为胜利后的得意,而得意是对鉴明身份的喜悦。
关于宗教她就谈这么多,抓住了许多文章的要旨。哲学将她引至一个结论:人类的愿望是真与善的标准。真理不寓于人性之外,而是人们思维和感觉的产物之一。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宗教恐惧的主旨是根本,而且这种恐惧必然在古代权力的崇拜者心中留下印记,崇尚摩洛克神。[176]在我们有识见的心灵中,不崇拜权力。权力已经蜕变为金钱和拿破仑的愚蠢。
厄秀拉忍不住要想摩洛克神。她的上帝不是温和宽厚的,既不是耶稣也不是圣灵[177],而是狮子和鹰。这倒不是因为狮子和鹰有力,而是因为它们骄傲、强壮。它们就是它们自己,不是牧羊人手下被动的隶属,也不是慈爱的妇人们的宠物或牧师的祭品。她对温顺的羔羊和乏味的鸽子感到厌烦死了。如果羔羊能和狮子躺在一起,羔羊会感到万分荣幸,而狮子强有力的精神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她爱狮子的尊严和沉着。
她看不出羔羊怎么能爱,它们只能被爱。它们只会害怕,战战兢兢地甘受恐惧,成为牺牲品;它们或许会顺从于爱,成为他人的心爱之物。这两种情况它们都是被动的。那些狂热的、有破坏性的情人们,寻求恐惧达到极点,胜利的喜悦也达到极点,这时,恐惧并不比喜悦更为强烈,喜悦也不比恐惧强烈。这样的人既不是羔羊也不是鸽子。她像一头狮子或一匹野马似的伸开四肢,这些愿望使她的心变得冷酷无情。这颗心也许会死去千万次,但是一旦从死亡中复苏,它还会是一颗狮子的心。她要成为一头勇猛的狮子,一个有自信心的人,知道她自己与这个广袤的充满矛盾的世界格格不入,毫不相干。
温妮弗雷德·英格也对妇女运动感兴趣。
“男人干不了什么——他们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稍为年长的姑娘说,“他们夸夸其谈,其实肚里却空空如也。他们干什么事情都要符合陈腐僵化的观念。爱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死板的概念。他们不是冲着某个人去爱,他们是冲着一个理念而来。他们说‘你就是我的理念’,所以他们拥抱的是他们自己。好像我是哪个男人的理念似的!好像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某个男人有我这个理念!好像我要被他诱骗,把我的躯体借给他作为实现他理念的工具,只是他僵死的理论的装置似的。但是他们太能咋呼,干不了什么,他们都是无能的,不能接受一个女人。他们每次都是冲着自己的理念来的,只能接受这个理念。他们就像由于饥饿试图把自己也吞噬下去的蛇。”[178]
这位师友向厄秀拉介绍了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都是些有教养、不满于现状的人。他们还在褊狭守旧的体面社会里周旋,看起来他们就像外表的举止那样驯顺,其实怒火中烧。
这个女孩子被卷入的是一个新奇的世界,犹如一片混沌,犹如世界的尽头。她太年轻了,不能理解所有这一切。但是这一切通过她对老师的爱被灌输给了她。
期末考试到了,学期结束了。假期很长。温妮弗雷德·英格离校到伦敦去了。厄秀拉独自留在考塞西。一阵可怕的、被遗弃的、伤心的失望占据了她的心。没有必要再做什么事或成为什么人了。她与其他的人没有联系,她的命运是与世隔绝的,无指望的。除了这暗淡的崩溃,对于她来说,什么也没有了。然而,在这崩溃的打击下,她还是她。她总是她自己,这就是她全部痛苦的核心所在。这一点她总也摆脱不了,她不能放弃作为自我而存在。
她还是追随着温妮弗雷德·英格。不过她已经感到了一种厌恶。她爱她的老师。可是从跟这个女人的接触中,她开始产生了沉重的、受阻塞的呆滞感。她有时觉得温妮弗雷德丑陋,黏乎。她具有女性特征的臀部显得肥大难看,她的脚踝和胳膊都太粗了。她想看到的是纤巧精悍,而不是这湿泥般笨重的一大坨,本身毫无活力地粘在一起。
温妮弗雷德仍然爱厄秀拉。她非常喜爱这女孩子那美好的激情,没完没了地为她服务,什么事都愿为她做。
“和我一道去伦敦,”她恳求厄秀拉,“我会为你安排好的——你可以做许多你喜欢的事。”
“不,”厄秀拉执拗地、郁郁不乐地说,“不,我不想去伦敦,我只想自己待着。”
温妮弗雷德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知道厄秀拉对她开始有了抵触。这位年纪较轻的姑娘那热烈的不可遏制的激情再也不愿与这位比她年长的女人这种不合乎常情的生活搅在一起了。温妮弗雷德知道这种情况会发生的。但是她也有自尊心。她的内心深处绝望极了。她很清楚地知道厄秀拉会摆脱她的。
她感到简直活够了。可是她已经绝望得发不起怒来。明智些,不要再浪费厄秀拉对她还保留着的一部分爱,她让可爱的姑娘独自留下,到伦敦去了。
两个星期以后,厄秀拉给她的信又变得亲切了,充满了爱。她的舅舅汤姆邀请她到那儿住一段时间。他在约克郡经营一座新的大型煤矿。温妮弗雷德也一起去吗?
因为这时厄秀拉在为温妮弗雷德的婚事着想。她希望温妮弗雷德和她的舅舅汤姆结婚。温妮弗雷德也知道。她说愿去威金斯顿。既然已无别的办法可想,她现在愿意让命运来安排她的将来。汤姆·布朗温也看出了厄秀拉的用意。他对这些事已不抱什么希望。他想做的都去做过了,均以心灵受重创的沉沦而告终。这些都被他那能包容一切的乐天性情掩盖过去了。对什么事他都再也不管不顾,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上帝也好人类也好,他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他对肉体或灵魂都不在乎。他只要保持生命的完整性。只剩下生活这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他的身体还健康,他还活着,因此每一分钟他都要过得充实。这是他的一贯信条。这倒不是由于他向来无所谓,而是他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在他绝对不受干扰的个人生活中,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小心谨慎,用不着考虑别的。他既不相信善也不相信恶。每时每刻都如一座孤独的小岛,与时间隔绝,为时间所取消,不受时间的影响。
他住在一幢又新又大的红砖房里,这幢房子坐落在一大片类似的红砖住宅旁,这就是威金斯顿。这个镇只有七年的历史。原来这里只是一个有十一幢房子的小村庄,附近是繁荣的半农业区。后来,大片的煤矿层被开发了。一年之内就出现了威金斯顿,大批五间房一排的、不结实、像闹着玩儿似的粉红色房子盖起来了。街道简直不像样,一条黑灰夹杂的碎石路,沥青路面的人行道给一排排单调的墙和门窗夹在中间,成了一条不知何处起不知何处止的新砖槽。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然而一切又都是没完没了的重复。唯一的点缀只是间或看到有一间房的窗子上摆着蔬菜或小杂货出售。
镇中间有一大块说不出形状的踩得黑糊糊的泥地,或叫市场,周围排列着式样单一的房子,新红砖变得邋邋遢遢,长方形的小窗,长方形的门,不断地重复着,只有一个角落有一栋高大漂亮的酒馆,再就是广场的某一边,有一扇不透光的墨绿色大窗,这就是邮局了。
这地方有一种奇怪的败落了的荒凉。矿工们三五成群地游荡,或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沥青路面人行道去上班。他们看上去不像活人,像幽灵。空荡荡的大街上那种呆板,整个镇上千篇一律的、杂乱无序的不景气使人联想到的是死亡,而不是生气。没有集会场所,没有镇中心,没有主干道,没有整体的排列。它在那儿,像是新出现的迅速延伸的红砖地基,像是一块皮肤病。
汤姆·布朗温的大红砖房就在这旁边,一座小山坡上。从它的正面看得到镇中心的一侧,那地方就是片肮脏的灰坑和小房,还看得见一排排杂乱的房子的背面,每一排房子里琐碎的活动与其他的卑微活动无益地连在一起,搞得乌烟瘴气。再过去就是最大的矿,昼夜开采。周围是碧绿的乡间,两道弯弯的溪流,溪边长着荆豆、石楠,远方暗绿的是一片小树林。
这整个地方只是虚幻的,不像确有其地。甚至现在,汤姆·布朗温到这儿已经两年了,他还不相信它确实存在。这好像是令人厌恶的梦境,或是烦躁、呆板无趣、杂乱无章的心境变成的有形的实体。
在那草草盖成的小车站上,有一辆汽车来接厄秀拉和温妮弗雷德,然后载着她们驶过小镇。这地方对她们来说犹如什么可怕的胡乱的开端。这地方是无限延长了的一阵混乱,这种状态持续下来,定格了,不变了。厄秀拉被这儿许许多多的人吸引住了——一群群的人站在街上,四五个人一伙走着,他们的狗脚前脚后地跟着跑。他们都穿得挺整齐,大多数人干瘦干瘦的。他们的举止中那可怕的无精打采的安详使厄秀拉感到迷惑。这些芸芸众生已不再抱什么希望,在他们完全死去了的躯壳中,却还有生命,还有情感的存在。他们毫无意义地在街上行走着,带着奇怪的、与世隔绝的威严。正像是有一个坚硬的角质外壳罩住了他们所有的人。
一路上感到震惊和诧异,厄秀拉给带到了她舅舅汤姆的住处。他还没回来。他房子里的陈设简单,却相当不错。他打掉了一堵隔墙,把整个房子的前半部分弄成了一间大书房,有一头用来搞科研。这间房挺大,用作实验室和阅览室。可是它同样使人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机械似的活动,一种机械似的却又还未搞出个样子来的活动。往外望去,看得见小镇丑陋的全景,远处绿色的草地和高高低低的乡村。另一边是大片确凿无疑的煤矿。
她们看见汤姆·布朗温从弯曲的车道走上来。他比以前矮胖。可是,他戴着一顶圆顶硬礼帽,恰压在眉毛上,看起来英俊,男子气十足,不知怎的还挺像个实干家。和往常一样,他的气色很好,身体向来都是棒极了。他一路走着,好像陷入专心致志的沉思。
看到他走进书房,温妮弗雷德吃了一惊,他的外衣整整齐齐地扣着,头发秃到了头顶,但还没发亮,挺像是一件看惯了被遮盖着的东西裸露出来,他的黑眼睛明亮灵活。似乎他站在阴暗处,像是害臊。握着他那么柔和然而又是那么有力的手,她的心一紧。她怕他,被他击败了,也给吸引住了。
他看着这位健壮的、似乎什么也不怕的姑娘,从她身上发现了与他自己心中隐隐的某种联系。他马上就知道他们是同路人。
他的举止彬彬有礼,几乎不合时宜,而且还冷冰冰的。他还是以他那种奇特的、动物的方式大笑,猛然皱起他的阔鼻子,露出他的利牙。他光滑的皮肤和面容,有些部位近似蜡质,掩盖住那奇怪的、讨厌的臃肿,遮住了那轻微的腐烂感和他肥胖的腰腿显露的粗俗。
温妮弗雷德马上就看出了他对厄秀拉带点低三下四又带点逗弄的顺从态度,这使得厄秀拉一下子就洋洋得意又不知如何是好。
“这地方就没个像样的角落吗?”厄秀拉问,眼神有点紧张。
“它看上去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他说,“没遮藏。”
“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忧伤?”
“他们忧伤吗?”他答道。
“他们看上去非常非常地忧伤。”厄秀拉用动情的声音说。
“我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觉得什么理所当然?”
“这——包括矿井和这个地方。”
“他们为什么不改变它?”她激昂地提出异议。
他说:“他们认为他们应该使自己适应矿井和这个地方,而不是使矿井和这个地方适应他们。这样比较容易办得到。”
“你也同意他们,”他的外甥女忍不住大声喊起来,“你想的和他们想的一样,那就是要活人忍受和适应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没有矿井我们也能行。”
他不自在地冷笑着。厄秀拉再一次对他感到憎恶。
“我猜想他们的生活并不真是那么糟。”温妮弗雷德·英格带着比左拉的悲剧还要高明的口气说。[179]
他礼貌周全,又保持一定距离地把注意力转了过来。
“他们的生活相当糟。矿井很深很热,有的地方还潮湿,常常有人死于肺结核。但是他们挣的工资挺高。”
“多可怕啊!”温妮弗雷德·英格说。
“是的。”他严肃地回答。正是他严肃、稳重、不易冲动的态度赢得了人们对这个煤矿经理的尊敬。
用人走来问在什么地方用茶。
“史密斯太太,把茶送到凉亭。”他说。
这位长得好看的金发年轻女人走了出去。
“她结了婚还来帮佣?”厄秀拉问。
“她是个寡妇。她丈夫不久前死于肺结核。”布朗温阴沉沉地轻轻一笑,“他躺在岳母家的起居室里,慢慢地死了,房里还有五六个人。我问女的,他的死是不是折磨得她挺厉害。她说:‘唉,到了最后,他烦躁极了,怎么也消除不了他的烦恼,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老是没完没了地烦,根本不知道怎么给他解脱。所以从这方面来说,了结了就解脱了——对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他们结婚才两年,她有了个男孩。我问她是不是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日子。‘哦,是的,先生。开始,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舒适,在他病情恶化以前——哦,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舒适——哦,是的——可是,你看,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我的父亲和两个兄弟也是这样离去的。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
“已经习以为常了,真是件可怕的事。”温妮弗雷德·英格不寒而栗地说。
“是的,”他说,还带着微笑,“但他们就是这样。她很快就要再嫁了。是这一个男人还是另一个,没多大关系。他们都是矿工。”
“你这是什么意思?”厄秀拉问,“他们都是矿工?”
“不论在我们眼里还是在那些妇女们眼里都是这样。”他答道,“她的丈夫叫约翰·史密斯,是个装煤工。我们把他看成个装煤工,他把自己看作个装煤工,因此她就知道他代表了他的工作。婚姻和家庭只是个过场戏。妇人们对这点知道得很清楚,不会把它看得很重。是这一个男人还是另一个,根本没什么关系。要紧的是矿井。矿井周围常有这种过场戏,多极了。”他环视着威金斯顿那红色的、呆板的、杂乱无章的一大堆,说:“每个男人都有他自己的过场戏,他的家,然而每个男人都为矿井所占有。女人得到的只是剩下的东西。这个男人还剩下什么东西,或者那个男人还剩下什么,完全无关紧要。矿井把最主要的东西都拿去了。”
“到处都一样,”温妮弗雷德喊起来,“那些事务所、商店、贸易行抓住了男人,女人只能抓到一点商店消化不了的东西。他在家里是什么,是男人吗?他只是没用的废物——一台站着的机器,一台下了班的机器。”
“他们知道自己给卖了,”汤姆·布朗温说,“问题就在这里。他们知道自己被卖给工作了。女人磨破了嘴皮地说,又能顶什么用?男人被卖给了自己的工作。所以这些女人也不找这个烦恼。她们能抓到什么就要什么。听天由命呗。”[180]
“他们这里的人很看重这些吗?”英格小姐问。
“哦,不看重。史密斯太太有两个姐妹都换过丈夫了。她们不算特殊的——也不引人注目。他们就是把井里留下的拖出来。他们对道德不道德并不感兴趣——道德和不道德都差不多一回事——只是个下井的工钱问题。英格兰一位最有道德的公爵每年从这些矿井获得二十万。道德就是这样完结了。”
厄秀拉心情抑郁,非常痛苦地坐在那儿听他们俩谈话。他们俩就是在为这些状况叹息时也如食尸鬼一般残忍。他们似乎从中得到一种残酷的满足。矿井是了不起的情人。厄秀拉望出窗外,看见那骄傲的、恶魔般的煤矿在半空中,轮子一闪一闪,旁边是那不成形的、邋遢的威金斯顿镇。这就是那一堆肮脏的过场戏。矿井是正戏,是所有这一切存在的理由。
这多么可怕!它有一股可怖的魅力,人的肉体和生命隶属于煤矿这个魔鬼。它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邪恶的满足。她感到一阵眩晕。
过了一会儿她好了,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这使她伤心却又觉得解脱了。她已经置身其外。她再也用不着和这个大煤矿、大机器站在一边,即使机器控制了我们所有的人。从内心来讲,她是反对它的,甚至否认它的威力。只有该抛弃的东西才是无用的,毫无意义的。而她却知道这个矿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对她来说,眼望着这个煤矿,还要保持她的这种看法,需要在意志上做出极大的努力。
可是她舅舅汤姆和她的老师还置身于这些人群中,一边愤世嫉俗地诅咒这种怪异的现象一边又依附于它,就像是一个辱骂他的情妇的男子,又爱着她。她知道她舅舅汤姆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她更清楚地知道,尽管他批评谴责,他还是想要大机器。他唯一幸福的时刻,他唯一感到完全自由的时刻,就是他为机器服务的时候。那时,也只有在那时,机器把他吸引住了,他对自己才不憎恶,才能全副精力地做事,没有玩世不恭和幻想。
他真正的情人是机器,温妮弗雷德真正的情人也是机器。温妮弗雷德,她也崇拜这种不完全的抽象概念,物质机构。从机器,从机器的使用中,她才不受人类情感的障碍和人类情感的堕落的影响。这可怕的机器,在它的运转中,掌握了所有的一切,活着的或死去了的。她从机器中找到了她理想中的完善,高度的和谐和永恒。
厄秀拉的心中充满了憎恶。如果她办得到,她会把机器捣毁。她在脑子里采取的行动就是捣毁这大机器。如果她能摧毁这座煤矿,使威金斯顿所有的人都失业,她会这么干的。让他们挨饿,到地里刨树根,也比给这样一个摩洛克神干活好。
她恨她舅舅汤姆,也恨温妮弗雷德·英格。他们到凉亭去用茶了。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凉亭周围有几棵树,在一个小花园的尽头,一块田边上。她舅舅汤姆和温妮弗雷德像是在嘲笑她,贬低她。她感到痛苦,孤单。然而,她可决不退让。
她和温妮弗雷德再也热乎不起来了。她知道她俩之间的那种情谊结束了。她在她老师的身上看出了那迟缓难看的动作,她看到的是一个黏糊、呆滞、不活跃的肉体,使她联想起那些史前的大蜥蜴。一天,她舅舅汤姆从外面火辣辣的太阳下走进来,额头上冒着汗珠。他们握了手,他的手又湿又热又闷。他也有股黏糊湿软的劲儿——水分挺多,胀鼓鼓的,同那生命和腐朽合而为一的沼泽地一样气味难闻。令人作呕。
如此干爽,充满热情的她,对他挺反感。她从骨子里希望他离得远一点。
就是在这几个星期里,厄秀拉变得成熟了。她在威金斯顿待了两个星期,她恨这地方。一眼望去一片灰色:干煤灰,冷冰冰,死沉沉的,难看极了。但她还是留下来了。她留下来也是为了摆脱温妮弗雷德。女孩子对她老师和她舅舅的憎恶和反感似乎把这两人推到了一起。他们好像是联合起来对付她似的。
在她心灵痛苦悲伤的时候,厄秀拉知道温妮弗雷德成了她舅舅的情人。她很高兴。她曾爱过他俩。现在她想摆脱他俩。他们那黏湿的、难以形容的腐烂味朝她扑鼻而来,让她恶心极了,讨厌极了。不管怎么着吧,躲开这恶臭的空气。她愿永远离开他俩,永远离开他们那种奇怪、湿软、半腐的成分。不管怎么说,躲开他们。
一天晚上,温妮弗雷德带着火热的激情走到厄秀拉的床前,用胳膊搂着她,不管愿意不愿意,把她揽近自己身边,嘴里说着:
“亲爱的,我亲爱的——我要不要和布朗温先生结婚——要吗?”
这缠人的、沉重的、湿泥般的问题压得厄秀拉难以忍受。
“他向你求婚了吗?”她问,极力忍着。
“他求过了,”温妮弗雷德说,“厄秀拉,你想要我嫁给他吗?”
“是的。”厄秀拉说。
两条胳膊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你这么想,我亲爱的。我要嫁给他。你喜欢他,对吗?”
“喜欢得要命——从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喜欢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得出你喜欢他什么。他是个独立的男子汉,他具备与众不同的气质。”
“是的。”厄秀拉说。
“可是他不像你,我亲爱的——哈,他没你那么好。他有一点不讨人喜欢——他的大腿粗——”
厄秀拉默不作声。
“我还是要嫁给他,我亲爱的——这么着最好。好了,说你爱我。”
女孩子被迫说了句应景的话。不过,她的老师还是叹着气走开了,回到她的卧室抹眼泪去了。
两天以后,厄秀拉离开了威金斯顿。英格小姐到诺丁汉去了。她和汤姆·布朗温订了婚,这位舅舅看来会把订婚吹嘘成他能干的明证。
布朗温和温妮弗雷德·英格小姐的订婚又延续了一个学期,然后他们就结婚了。布朗温到了想要孩子的年龄,他想要孩子。婚姻或家庭的建立对他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他想给自己繁衍后代,他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他本能地感觉到越来越严重的惰性,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选择一个休息的地方,在那儿滑落到无感觉、安全的、极度的冷漠。他要让这部机器带动他:丈夫、父亲、煤矿经理。温暖的泥土被这部大机器通过日复一日的循环运动提升上来,由此导致了它的运动。至于温妮弗雷德,她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和他是同一类人。她会做一个好伴侣的。他俩才是一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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