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中,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慢慢地过去了。斯克里宾斯基肯定已乘船去印度,她对此兴趣索然。她呆滞得很,没有气力也没有兴趣。
突然,她大为震惊,这一下非同小可。她怀孕了吗?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一直在为自己也为他感到极度的痛苦。现在,这个念头如一团火焰蹿遍她全身。她怀孕了吗?
刚这么怀疑的那一阵子,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感受,仿佛被绑到了火刑柱上。火焰烧上身,吞噬了她。不过有火焰也好,把她烧尽便安息了。她让火焰裹住自己,烧毁自己。心里怎么想,子宫有什么感觉,她不知道,晕厥一般。
沉重的心情逐渐使她恢复了知觉。她在干什么?怀着孩子了吗?怀孩子?怎么了?
她的身体激动得一阵阵战栗,精神上却很懊丧。这个孩子似乎就是一纸否定她自己的封条。然而在肉体上,她又为怀了孩子而高兴。她开始考虑,要给斯克里宾斯基写信,说要到他那儿去,和他结婚,做他的好妻子,简简单单地过日子。自我及生活的方式有什么关系?只有一天天过日子才要紧,体内这个可爱的小东西,生命力旺盛、宁静、完满,没有什么能超过它,再没有苦恼及麻烦。她过去错了,傲慢又刻薄,还想追求其他的东西,追求异想天开的自由。那个自己想象出来的虚幻自负的目标,她不可能与斯克里宾斯基一同去实现。她指望与谁去追求她生活中异想天开的目标?她有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在天底下有一块自己的藏身之地还不够吗?既然这些对她母亲足够了,对她就不够吗?她要结婚,爱她丈夫,做个本分的妻子算了。这就是理想。
突然,她从一个公正的切实的角度来看她母亲。母亲单纯而且完全真实,生活是怎么样的就怎么过,没有狂妄地自以为是,没有坚持按自己的想法来创造生活。母亲是对的,完全正确,而她自己则错了,充满奇想,毫无价值。
一下子她感到很谦卑,谦卑中包含着苟且求安。她把手脚伸出来就缚,喜欢受缚,称之为安宁。在这种状态下,她坐下来给斯克里宾斯基写信。
自从你离开我以后,我忍受了不少痛苦,因而醒悟过来了。对自己任性的恶劣行为我说不出有多懊悔。是上天的恩赐,要我爱你,并且懂得你对我的爱。可是,我没有跪下来感恩,接受上帝赐予我的恩惠,而是一定要自己守着月亮,一定要坚持自己拥有月亮。因为我不可能得到它,其他的一切都要放弃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原谅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最后那段时间我对你的行为,真是羞煞人。不知道我是否还敢望着你的脸。确实,我最好是去死,把我的怪念头永远埋葬。不过,我发现我已怀孕了,死是不可能的了。
这是你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尊重这个小生命,为了他的幸福毫无保留地奉献我的身体,摒弃死的念头——这个念头又是一个奇想。因为你曾经爱过我,还因为这是你的孩子,我请求你,要我回到你身边。如果你给我打一份哪怕只有一个字的电报,我将尽快赶到你身边。我向你起誓,做一个尽职的妻子,一切都听候你的吩咐。现在,我只是恨我自己,恨我自高自大的愚蠢。我爱你,喜欢思念你,你的一切都自然得体,而我却是如此虚伪。一旦我又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求别的,只要在你的荫庇下过一辈子……
这封信是她一句句写的,似乎发自内心深处。现在,她觉得是表达心底里的感情了。这就是她真实的自我,永远如此。在最后的审判日,她将带着这份书面材料去见上帝。
一个女人不顺从还能怎么样?她的肉体难道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吗?她的力气难道不就是为了照料孩子和丈夫——给予生命的人?她终归是个女人。
她把信寄到斯克里宾斯基的俱乐部,由俱乐部转递到加尔各答给他。到印度不久,在三个星期之内,他就能收到这封信。一个月就能接到回音了,那时她就走。
对斯克里宾斯基她相当有把握。她只想到准备衣服,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直到再次与斯克里宾斯基在一起,她的历史就永远结束了。这段平静的日子似乎有点反常,久违了。不管怎么样,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烦躁,内心的骚动就要来临。她试图逃避这场内心的混乱,希望能够得到斯克里宾斯基接到她信后的回音,那么她的事情就能定下来,就要忙着去做命中注定的事了。正是这无所作为的状态使她更害怕突变。
以前,她都不怎么计较斯克里宾斯基不给她写信,自己的信寄出去就完了,真是不可思议。她会得到信中所要求的回音,这就行了。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成了一锅粥,就悄悄地冒着雨走出来,在外面散步,不然,在房里会把她憋死。到处都被雨淋湿了,没有人,那些讨厌的房子都是单调的红色,毗邻的房屋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绯红,顶上盖着暗紫色的石板瓦。厄秀拉朝着威利格林走去。她仰着脸,走得很快,看见横过低洼山谷的光线,不时还隐约见得到在雨雾朦胧的远处有一片光亮,那是煤矿,还有它冒出来的一团团白色蒸汽。一会儿,雨幕又遮住了一切。雨很亲切地把她隐蔽起来,她高兴极了。
正朝着树林走去的时候,她隔着云雾看见下面有星星点点的微光,那是威利沃特。山楂树长成一片,密密麻麻地随风摆动,一丛丛的灌木精灵鬼怪似的出现在眼前,她绕到空旷的地方走。真是好极了,又自由又混乱。
不过,她还是赶紧到林子里躲雨。头顶上呼呼作响的风声震颤她,包围她,无数的树干支撑起了这巨大的声响。这些被雨水冲成一道道黑的树干,就是戳入头顶怒吼的风声,插进脚下这块风扫荡着的土地的支柱。她在树干间悄悄地行走着,真害怕在这威严的沉默中行走时它们会移过来把她关在里面。
因而,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幻想着她没有被注意到。她觉得真像一只鸟儿从窗子飞进一间大厅,里面庞大的武士们围桌而坐。她急急掠过他们庄严齐整的行列,假定她没被注意到,心儿怦怦直跳地从另一边窗子飞出去了,飞到外面葱绿湿软的草地上。
她转到一个避雨处,眼前一片大地上巨大的雨幕慢慢地荡起一层层水浪。她身上都湿透了,被封在这雨幕中,在这水浪漂动的旷野中,离家还有很长一段路。她必须冲过飘摇的大雨,回到稳定安全的地方。
她孤独地踏上直穿过荒地的小径,往回走。这小路是一条草地里的小槽,两边有高高的枯草丛,比兔子踩出的道宽不了多少。所以,她眼盯着脚下,沿着这条路走得飞快,犹如一只风中的鸟儿,什么也不想,就是快走。不过,一边在空旷的洼地里走着,她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害怕的种子。
突然,她发现还有什么东西——雨中隐约出现了几匹马,还没走近,不过,正在往这边走过来。没法躲避,她继续走她的路。几匹马站在那边树下的背风处,地势比她这儿高。她低着头赶路,不想看它们,不想知道它们在那儿。她继续沿着这条荒野小径走。
因为想到那些马,她觉得心情沉重。不过她会避开它们。她要承受住这种负担,逃离这儿,一直往前走,就能过去。
突然,心理负担又加重了,她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她吃力地呼吸着,不过这点精神压力她还能承受得了。不用看,她就知道那几匹马走近了。它们到底是什么?她感觉得到地面沉重的马蹄声。这越来越近的是什么?压在她心头的重负又是什么?她不知道,也没看。
可是现在,她的路都截断了:它们堵住了她。她知道那几匹马正聚集在一座木桥上,木桥横跨过长满蓑衣草的水渠;那是黑暗又非常沉重的一大群。然而她的双脚还在不停地走。它们会在她面前突然跑开,它们会在她面前跑开。她的双脚不停地走,神经越来越紧张,脉搏越跳越快。它们会被激怒,非常凶猛地跑过来,会受惊,那她就必死无疑。
那几匹马在她走到之前跑开了。知道她靠近了,它们就从她身边飞快地跑过,震颤、紧张、强壮有力的马身疾驰过时带着冲力。奔驰过去后它们又从远处慢慢地朝这边移动。
厄秀拉知道它们没走,还在等着她。但她还是过了那座它们的蹄子捣过敲过的木桥,继续朝前走,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她觉察到,它们的前胸紧夹,缩得窄窄的,不放松,通红灼热的鼻孔显示出有持久的耐力,又圆又厚实的腰臀部在挤压着,挤压着,要挤压得前胸不再紧夹,挤压得发狂,没时没日地狂跑,永远也无法挣脱时间的控制。它们巨大的腰臀部给雨淋得又滑又黑。可是雨淋出来的黑色和湿滑不可能浇灭封闭在两肋之间的急促强烈的大火,绝不可能。
她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近了。她又觉察到了马蹄飞驰而过的声音,一道淡蓝色的闪光绕着漆黑的一圈。马蹄铁闪出的淡蓝光圈似乎很大,大得就像罩在这一群黑马身上的光环。这些强壮的马身上发出了闪电一般的马蹄急驰之光。
它们又在等着她了。在一棵橡树下,一群可怕、鲁莽、得胜了的马聚在一起,等待着,等待着,等着她走近。她好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走向这一排枝叶茂盛的橡树。它们聚在这小山坡上形成了一道漆黑的屏障。
她必须走过去。它们又逃开了,在旁边散开一大圈慢慢地跑,免得招呼她。它们慢慢跑回她背后山脚下的开阔处。
它们在后面了。前面不远就围着一道高高的树篱,她面前的路开放着,一直通向大门。她可以走进这块耕地,穿过去就是大路,到了人类有秩序的世界。路畅通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可是,她心底隐藏着恐惧,一直隐藏着恐惧。
突然,就像被闪电慑服,她迟疑一下,以为自己倒下了,其实却在迈着细碎的步子踉踉跄跄向前走。那几匹马在她身后顺着小路疾驰而下,发出的巨响震得她发抖。她又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几乎要给压死了。她不敢看旁边,那几匹马雷鸣般地向她压过来。
残酷极了,它们跑到跟前突然转弯,从她左边冲过去了。她看到凶猛的马匹两肋起皱,还不大明显;巨大的马蹄如闪电流星,当时只是在她身边舞动;一匹匹马一股劲儿地冲过去,疯狂极了。
它们冲过去了,轰隆轰隆地掠过她身边,包围了她。它们放慢这一阵突发的急冲,在她前面慢跑着,到大门边几棵树旁又聚成了一团。它们在不安地走动着,活动着,那些骚动的身子结成了一个群体,为了一个目的。它们在和她作对。
她给吓得魂不守舍,惊恐万分,再也不敢走上前去了。这些齐心协力抱成一团的马群征服了她。它们在骚动着,等着她,知道得胜了。它们带着等待胜利的焦急动来动去。她吓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四肢松软,全身化成了一摊水。坚硬和短兵相接的力量都聚在这群马的身上了。
她双脚发软,停了下来。这是决定性的时刻了。那几匹马不安地骚动着。她没办法了,望望远处。在她左边,下坡二百码处,宽厚的树篱与山坡平行延伸。有一个地方长着一棵橡树。她可以爬上去,攀着树枝,跳到树篱的另一边。
她浑身战栗,四肢软绵绵的,时刻担心会跌倒,但还是开始尽力寻路走,好像要绕一个大弯避开马群。那几匹马移动身子集成一群挡着她。她恍恍惚惚,颤抖着往前走。
突然,一股怒气爆发,她飞快地冲过去,抓住橡树干上突起的节疤往上爬。她的身子软弱无力,可是,两手却钢铁一般坚硬。她知道自己还很坚强。尽了最大的努力,她终于攀到树枝上了。她知道那几匹马也觉察了,就把脚也挂到树枝上。马群在散开、移动着,试图弄清怎么回事。她正在奋力地爬到树枝的另一端。当马群开始朝她慢跑来的时候,她已跌落在树篱的里边了。
好一阵子她动弹不了。从树篱下兔子钻来钻去的空隙,她看见慢跑过来的马群巨大的蹄子。她受不了这个,爬起来快步斜穿过那块地。马群在树篱的那一边疾驰到拐角处,被挡住了。她急匆匆地穿过那块光秃秃的田地时,一直觉得它们还在那儿,聚成一团。它们现在真是可怜啦。只有意志在支持着她往前走。大路边上一棵挂着野草的歪脖刺树下,有一道栅栏,她颤颤抖抖地爬上去就耗尽了气力。她干脆就坐在栅栏上,背靠树干,一动不动。
她坐在那儿,筋疲力尽,时间和不停的变化在身边流过。靠在树干上的她宛如一块躺在小河床的石子,毫无知觉,没有变化,不可能变化。而万事万物则倏忽而过,把她留在那儿歇息。躺在河床的石子,她不可改变地被动地沉到了一切变化的底下。
她背靠树干静静地躺了很久,消磨她最后的孤独时光。有一些矿工走过,沉重的脚步踏在潮湿的路上,说话声音很响,耸肩缩脖,身上给雨水弄得斑斑驳驳、星星点点的。有些人没看见她。他们走过的时候厄秀拉懒洋洋地睁开了眼。一个独行的人看见了她。当他惊讶地看着厄秀拉的时候,黑黑的脸上眼白特别明显。他犹犹豫豫放慢脚步,出于关心,怕出了什么事,想和厄秀拉说话。厄秀拉真担心他开口,担心他问话。
她从座位上滑下来,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沿着小路走了。离家还很远。她产生了一个念头:以后这一辈子,她都必须疲惫不堪地走,走。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总是沿着树篱间雨淋湿的路走。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这单调的运动使她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这憋在心里的厌恶多么强烈,多么深切!深得触到了底。今天她好像注定要探及一切事物之底,发现一切事情的根底。噢,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走在最低的地方,挺安全的。如果她必须永远不停地向前走,也挺安全。既然这是最低处,就没有什么更低的了。没什么更低,你瞧,处在这种境地的人只会感觉到安全稳妥,消极被动。
终于,她到家了。爬上山到贝多弗真费劲。为什么一定要爬山?为什么一定要爬上来?为什么不待在下面?为什么要强行爬上山坡?在低处的人为什么要竭力往上爬,往上爬?哦,这真是太费劲,太累人了,负担太重了。总是有负担,一直有负担。然而,她还是必须爬上山顶,走回家上床睡觉。一定得上床了。
进了家门,她在昏暗中走上楼,没人看见她淋得全身湿透。太累了,她没有力气再走下楼,就上床躺下了。她冷得全身发抖,又懒得爬起来或者喊一声帮忙。这样,她的病情就逐渐加重了。
整整两个星期,她病得很厉害,说胡话,打颤,难受极了。但是,就在神志昏迷的痛苦中,她始终隐隐约约而坚定地相信自己还活着,那是一种永存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像是河底的一块石头,不可侵犯,不能变动,不管她身上刮起多么凶猛的风暴。她的心灵静静地,长久地栖息着,虽然充满了痛苦,却保留着本色。在病中她还存留着深沉、不可更改的认识。
她很清楚,也不在乎那么多。她生病期间,模模糊糊之中,她和斯克里宾斯基的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仿佛是持续的皮肉之苦,尚未触及她孤独的、坚定不移的现实内核。可是,她心中有关斯克里宾斯基的那块锈蚀之物已经烧成了灰烬。
她一定得属于斯克里宾斯基,一定得依附他吗?有什么事情迫使她那么做,然而那是不真实的。总是有痛苦,幻想引起的痛苦,她属于斯克里宾斯基的痛苦。她没有和斯克里宾斯基结为一体,又是什么要把他们绑在一起?为什么还有虚假之情?虚假还在啮啃她、折磨她、消耗她。为什么她就不能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中?只要她能够醒悟过来,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梦幻的虚假,她和斯克里宾斯基之间不现实的关系就会消失。然而,沉睡和神志昏迷把她给压住了。甚至在平静和清醒的时候,她也受到沉睡的诱惑。
不过,她从不被迷住。是什么外来的东西要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连在一起?有某种加在她身上的纽带。为什么她不能挣断这纽带?是什么纽带?到底是什么?
神志不清时她一直都放不下这个问题。最后,在疲倦中,她得出了答案——就是那个孩子。孩子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连在一起。这孩子就像套在她脑袋上禁锢她头脑的纽带。是孩子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绑在一块儿。
然而,为什么孩子就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连在一起?她就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难道孩子不是她的事,不完全是她的事?这与斯克里宾斯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非得百般痛苦,备受约束地与斯克里宾斯基和斯克里宾斯基的世界连在一起?安东的世界,在她发热的头脑中,已成了一个禁锢她的浓缩的世界。如果她不能从这个世界走出来,就会疯狂。这个安东和安东的世界,不是她曾占有的安东,而是她从未占有的安东,这个安东为其他势力所占有,为众人所占有。
患病期间,她挣扎、搏斗,极力摆脱斯克里宾斯基和他的世界,撇开它,甩开它,放到它该去的地方。然而,这个世界对她又重新占了支配地位,又控制住了她。哦,肉体上难言的疲乏,她无法摆脱,还没有解脱。假如她能解救自己就好了。假如她能摆脱情感,摆脱躯体,摆脱世间与她有关联的巨大障碍,摆脱她的父亲、母亲和情人,摆脱所有的熟人,那该多好。
在极度的倦乏折磨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情人,我在物质世界中没有固定的位置,我既不属于贝多弗也不属于诺丁汉,不属于英国,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地方一个都不存在,我被套在束缚在这些地方,而它们都是不真实的。我必须脱离这些地方,犹如栗子破壳而出,壳是虚假的。”
在她发热的头脑里,又一次出现了活生生的现实:二月,林子里的地上躺着一颗颗橡树子,橡实壳被胀破遗弃了,橡实仁裸露出来,绽开胚芽。她就是赤裸、光洁的橡实仁,抽出光洁、强壮的幼芽。这个世界是过去了的冬天,被抛到后面去了。她的母亲、父亲和安东,学院和她所有的朋友,像过去的一年一样,全都被抛弃了。而赤裸的橡实仁自由自在地努力扎下新根,在时间的变化中创造出对永恒的新认识。只有橡实仁才是现实,其他的都被抛弃埋没了。
这种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强烈。当天下午,她睁开眼就看到窗子和窗外烟雾弥漫的模糊景色,这些都是平摊着的皮壳。除了皮壳,她不见其他东西。她还被关在这儿,不过很松动,与外壳之间有空隙。外壳有一条裂缝,要破裂了。很快,她将把根扎在一个新生的日子,她赤裸的身体将躺在新的天空下,新的空气中。这个陈旧腐朽的纤维外壳将消失。
她逐渐进入正常睡眠,带着对新现实的信心睡着了。在沉睡中,她的灵魂呼吸着新世界的空气,非常平静,非常丰富。她的根扎在新的大地上,吸收着养分,逐渐成长起来。
终于,她醒了,仿佛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为了这新的黎明,她与尘埃和昏暗搏斗了多久?她感到自己多么脆弱多么纤细多么清晰,宛如冬末开放的娇弱花朵。然而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就要到了。
过去的经历——和斯克里宾斯基在一起的日子,以及他们的分手,这些事已经非常久远,非常遥远了。其中有一些事是真实的,那就是富有魅力的头几个星期。以前,那几个星期就像是幻觉,现在,则像是最平常的现实,其他的事就是不真实的了。她知道,斯克里宾斯基最终不可能成为真实的。那几个热情荡漾的星期,斯克里宾斯基和她在一起是迎合了她的热望。那时,是她造就了斯克里宾斯基。但到后来,他就垮下来了,没能成为她期待的形象。
奇怪得很,他们之间的隔阂多大!现在,她喜欢斯克里宾斯基了,如同喜欢记忆中的事,过去的自我。他是过去有限的几件事,已知的事。她感到对斯克里宾斯基和过去的事有非常亲切的感情。可是,她一抬起头朝前看,斯克里宾斯基又不在了。而且,再望远一点,望到前面尚未发现的土地,她能辨认出的只有一片明朗的阳光和烟云一般从地下冒出来的神奇的树木。[213]那儿是未知的,尚未探索,还没有被发现的。黑暗冲刷着新世界与旧世界,她跨越了新旧交替的空间后,曾独自踏上过那块未知的土地。
不会有孩子了,她感到高兴。假如有了孩子,也只是有一点儿不同。她要自己照管孩子,不会去找斯克里宾斯基。安东属于过去的世界。
斯克里宾斯基的电报来了:“我已结婚。”过去的痛苦、气恼和轻蔑又被勾起来了。他就那么彻底地属于被抛弃的过去?厄秀拉唾弃他。他就是过去的样子,这是件好事。根据自己的愿望,她想要的男人是谁?这不是由她来创造的,而是她去认识一个上帝创造的人。这个男人是从上帝那儿来的,她要为之欢呼。她庆幸她造不了这个人。她庆幸自己与造就此人没有关系。她庆幸这都是在一个巨大的权力范围之内,她最终将要在此安息。这个人来自厄秀拉自己所归属的永恒世界。
身体逐渐恢复了,她就坐起来观看新的创造。在窗前,她看到人们在下面的街道走,有矿工、妇女和孩子,人人都披着旧荚壳。但是,透过荚壳可以看到新的萌芽膨胀鼓起的轮廓。从矿工平静无语的外形她看出了犹豫不决、等待着重新获得解放的痛苦。从妇女虚伪强烈的自信中她也看出了这一点。妇女的自信是脆弱的。自信的外壳很快就要破碎,显露出新芽的力量和耐心的成就。
看见每一件事情,她都要紧紧抓住,摸索着找出上帝的创造物,取代过去的人们陈旧僵硬的枯槁形体。有时她又非常恐惧,失去了敏感,失去了知觉,只知道像过去那样害怕那束缚着她和全人类的荚壳。人们都被禁锢着,都要发疯了。
她看到矿工们僵硬的身板,好像已被盖在棺材里了;还看到他们呆滞不变的眼睛,与被活埋的人的眼睛一样。她看见轮廓线坚硬刻板的新房子,它们似乎要把没有生命的成就布满山坡,这些可怕的成就由乱七八糟的角和直线组成。那是腐败不受限制,获得胜利的显示。纯粹是腐败,因而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她还看见对面发黑的山上暗褐色的空气,一片片污渍般的房子盖着石板瓦,乱糟糟的;陈旧丑陋的老教堂尖塔耸立在粗糙的新房之上。这种乱七八糟、坚硬又易碎的新房子从贝多弗一直延伸,与莱瑟利的污浊的新房子相连,莱瑟利的房子延伸过去又与海诺的房子混成一片。这一片枯燥烦人、不堪一击的污浊在大地上蔓延。她感到恶心极了,坐在那儿就要冻僵了。接着,在漂浮的云层中,她看见一条淡淡的彩虹架在那座小山的一边。她吃了一惊,忘掉了一切,期待着天空呈现的五彩,看着彩虹自己慢慢地形成。虹云在一个地方显得耀眼,她带着强烈的期望搜寻着彩虹的拱形搭到什么地方。虹彩加深了,不知从哪儿来的,神秘极了,它自己呈现在天空——一弧朦胧巨大的彩虹。这个拱形的弯度和强度都精彩极了,是光、彩色在天空中的伟大建筑。它光辉灿烂的柱脚坐落在低矮的小山那一片新盖的污秽的房屋上,它的拱划到了天顶。
那道虹是拱架在大地之上的。[214]她知道,那些给硬壳包着在地上爬行的贱民们,各自都不动声色地活在世间的腐朽表层之中。但是这条虹扎根在他们的血肉里了,它会颤抖着在他们的精神中成活。她知道他们就要挣脱那蜕变中的硬壳甲,崭新、清洁的裸体会长出新的萌芽,在那从天而至的光明、劲风和洁净的雨水中得到新生。透过这虹,她看到了大地上的新建筑,那些陈旧的、不堪一击的糟朽房子和工厂被一扫而光,这世界将在生命的真实中拔地而起,直耸苍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