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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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正是午后四点。天气闷热,城里人就像在被慢火烘烤一般。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遮阳帘,马路上已见不到行人。柯塔尔和朗贝尔在带拱廊的大街上走着,好久都没有一句话。现在正是鼠疫隐身匿迹的时刻。这样的寂静,这样的毫无色彩、死气沉沉可以说是夏天的景象,也可以说是瘟疫肆虐时期的景象。谁也说不清是灾难的威胁还是灰尘和灼热使空气如此沉闷。必须进行观察和思考才能把这一切同鼠疫联系起来,因为这种疾病只通过负面的迹象显露出来。比如,那位与鼠疫有缘分的柯塔尔就提醒朗贝尔注意,当前狗已在城里绝迹,而通常在这样的时刻,它们应当侧卧在走廊的进出口处,喘着粗气,妄想寻点凉爽。

    他们走上棕榈大街,穿过阅兵场,再往海军街区的方向走去。左边,一家漆成绿色的咖啡馆斜撑起一张黄色粗布的遮阳帘。柯塔尔和朗贝尔一边揩着前额一边走了进去。他们在绿铅皮桌子前面的花园的折椅上坐下。店堂里空无一人。苍蝇飞来飞去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在台脚长短不齐的柜台上放着一只鸟笼,里面的鹦鹉羽毛下垂,沮丧地停在架子上。墙上挂着几幅陈旧的表现战争的图画,上面积满了污垢和厚厚的蜘蛛网。在朗贝尔面前和所有的铅皮桌子上都有发干的鸡粪,朗贝尔正在纳闷,不知这些鸡粪来自何处,忽然出现了一阵骚动,之后,一只漂亮的公鸡从一个阴暗的角落跳了出来。

    到这一刻气温似乎还在上升。柯塔尔脱下外衣,敲敲桌上的铅皮。一个仿佛消失在长大蓝围裙里的矮小男人从店堂尽里头走出来,他远远地一瞧见柯塔尔便同他打招呼,随即猛踢一脚把公鸡赶走,并在咯咯咯的叫声中问两位先生要点儿什么。柯塔尔要了白葡萄酒,同时打听一个叫加西亚的人。据矮人说,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人见他来咖啡馆了。

    “照您看,他今晚会来吗?”

    “嘿!”矮人说,“我又没钻进他的肚子!这么说,您熟悉他常来的时间?”

    “是的,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想给他介绍我一位朋友。”

    堂倌在围裙前沿揩揩潮湿的手。

    “噢!先生也在做买卖?”

    “不错。”柯塔尔说。

    矮人用鼻子吸了一口气。

    “那么,您今天晚上再来。我这就让孩子找他去。”

    出门时,朗贝尔问他究竟是什么买卖。

    “当然是走私。他们通过各个城门把商品运进来,然后高价倒卖出去。”

    “好哇,”朗贝尔说,“他们有同伙吗?”

    “对,有同伙。”

    晚上,遮阳帘已卷了起来,鹦鹉在笼里学舌,一些穿衬衫的男人围坐在一张张铅皮桌前。其中有一个人草帽往后戴,白衬衫敞开,露出焦灰色的胸膛。他一见柯塔尔进来便站起身。他五官端正,脸色黝黑,有一双小小的黑眼睛,一口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大约三十岁,手上还戴了两三个戒指。

    “你们好,”他说,“咱们到柜台去喝酒。”

    酒过三巡,大家仍然沉默着。于是加西亚建议:

    “要么咱们出去说话?”

    他们朝港口的方向走下去,加西亚问两位想让他干什么。柯塔尔对他讲,确切说,他向他介绍朗贝尔并非为了买卖,而只为他所谓的“出去一趟”。加西亚一边吸着烟,一边径直往前走着。他提出一些问题,谈到朗贝尔时管他叫“他”,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也在场似的。

    “出去干什么?”

    “他妻子在法国。”

    “噢!”

    片刻之后:

    “他干的是哪一行?”

    “记者。”

    “干这个行当太爱说话。”

    朗贝尔没有吭声。

    “他是朋友。”柯塔尔说。

    他们默默地走着,来到码头,见那里有大栅栏挡住不准出入。于是他们朝一家卖油炸沙丁鱼的小酒店走去,沙丁鱼的香味扑鼻而来。

    加西亚作结论说:

    “怎么说这事也与我无关,是拉乌尔在管。我得找到他才行,这可不容易。”

    “噢!”柯塔尔活跃起来,他问道,“他藏起来啦?”

    加西亚没有回答。走近小酒店时,他停下来,第一次转身朝着朗贝尔。

    “后天,十一点,在海关营房拐角处,在城市的高坡上。”

    他做出要走的样子,但又朝他们两人转过身来。

    “这得付费。”他说。这是在验证对方的态度。

    “那当然。”朗贝尔同意说。

    片刻之后,记者向柯塔尔表示感谢。

    “噢!别谢,”柯塔尔快活地说,“为您效劳我感到高兴。再说,您是记者,有朝一日您也可能还我的情呢。”

    过了两天,朗贝尔和柯塔尔沿着一条条毫无树荫的街道朝城里的高坡攀登上去。海关的一部分营房已改成了诊疗所,这时有一群人正站在大门前,他们来此是想探望病人,但不可能获准;或为打听消息,但消息是瞬息万变的。总之,有人聚集就可能有频繁的人来人往,可以设想,加西亚和朗贝尔相约在此见面与这样的考虑不无关系。

    柯塔尔说:

    “真奇怪,您竟执意要走。总的说,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是蛮有意思的。”

    “对我来说并不如此。”朗贝尔说。

    “哦!当然,在这里有危险。但在鼠疫发生之前,大家穿过热闹的十字路口也同样有危险呀。”

    这时里厄的汽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是塔鲁在开车,里厄仿佛正半睡半醒。为给他们作介绍,他才完全醒了过来。

    “我们认识,”塔鲁说,“我们住同一个旅馆。”

    他主动请朗贝尔搭他们的车回城里。

    “不必了,我们在这里有个约会。”

    里厄注视着朗贝尔。

    “不错。”记者说。

    “哦!”柯塔尔吃惊地问,“大夫也知情吗?”

    “预审法官来了。”塔鲁一边望着柯塔尔一边提醒他说。

    柯塔尔神色大变。果然,奥东先生正顺着街道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他步伐有力而匀称。他经过这一小群人面前时摘了摘帽。

    “您好,法官先生!”塔鲁说。

    法官也向车里的两人问好,随即看了看站在后边的柯塔尔和朗贝尔,一本正经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塔鲁给他介绍了年金收入者和记者。法官望望天,然后叹口气说,这真是个十分可悲的时期。

    “塔鲁先生,有人对我说,您在操持预防措施的执行工作。对此我不大敢苟同。大夫,您认为疫病会蔓延吗?”

    里厄说,但愿不会蔓延,法官却一再说,应当永远抱有希望,因为上帝的意旨是难以识透的。塔鲁问他,当前的情况是否给他带来了额外的工作。

    “恰恰相反,我们称为普通法的有关案件正在减少。我现在只需预审严重违犯新规定的案件。大家还从没有像现在那样遵守老法律。”

    塔鲁说:

    “那是因为,相比之下,老法律必然显得更宽容。”

    法官一反他适才作出的凝望天空的沉思神态,用冷峻的眼光审视着塔鲁。

    “哪又能怎样?”他说,“重要的不是法律,而是判决。我们对此却无能为力。”

    预审法官一走,柯塔尔便说:

    “瞧那家伙,他可是头号敌人。”

    汽车开动了。

    片刻之后,朗贝尔和柯塔尔看见加西亚来到这里。他朝这两人走过来却不打招呼,只以这句话代替问好:“得等一等。”

    在他们周围,以妇女占大多数的那群人鸦雀无声地等待着。女人们几乎都拎着篮子,妄想请人转交给她们生病的亲人,她们更荒唐的想法是亲人们能够享用这些食品。一些武装哨兵把守着大门,时不时有一声怪叫穿过营房和大门之间的院子传到外面。于是,在场的人们当中有的人转过忧心忡忡的脸来望望诊疗所。

    这三个人正在观看那场景时,背后一声清晰而低沉的“你们好”使他们转过身来。尽管天气很热,拉乌尔仍穿得整整齐齐。他身材高大,体魄强健,穿一身双排扣的深色套装,戴一顶卷边的毡帽。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呈棕褐色,嘴唇绷得紧紧的。他说话快而准确:

    “我们进城吧。加西亚,你可以走了。”

    加西亚点上一支香烟,任他们远去。朗贝尔和柯塔尔随着夹在他们中间的拉乌尔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

    “加西亚对我说清楚了,”拉乌尔说道,“这事办得到。但无论如何您得为此花一万法郎。”

    朗贝尔回答说他可以接受。

    “您明天去海军驻地的西班牙饭店同我一起吃午饭。”

    朗贝尔说,一言为定,拉乌尔握握他的手,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拉乌尔走后,柯塔尔抱歉说,他明天没空,再说,朗贝尔现在已用不着他了。

    翌日,当朗贝尔走进西班牙餐馆时,里面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瞧他走过去。这个阴暗的地下室在一条被太阳晒得很干的发黄的小巷旁边的低处,来这里用餐的都是男人,其中大多数属于西班牙人那一类型。坐在店堂最里头一张桌子前边的拉乌尔向朗贝尔一打手势,朗贝尔一朝他那里走去,那些人脸上好奇的表情立即消失,他们重又就着菜盘进餐。在拉乌尔那张桌旁还坐了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满脸胡楂,特宽的肩膀,马脸,头发稀疏,又细又长黑毛茸茸的双臂从卷起的衬衫袖口伸了出来。把朗贝尔介绍给他时,他点了三下头。拉乌尔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谈到他时只叫他“我们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认为有可能帮助您。他即将让您……”

    拉乌尔停下来,因为女招待正走过来问朗贝尔点什么菜。

    “他即将让您同我们的两个朋友取得联系,这两个朋友再介绍您认识几个对我们很忠诚的哨兵。但认识了还并未解决全部问题。还得要哨兵亲自判断哪一刻有机可乘。最简易的办法是您在他们哪位家住关卡附近的哨兵家里住上几夜,但事先必须由我们的朋友介绍您接触那些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也由他与您结算费用。”

    这个朋友再一次点点他的马头,一边不停地切碎西红柿和甜椒拌的生菜,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一会儿他用略带西班牙口音的法语说话了。他建议朗贝尔在后天早上八点去天主教堂门廊下见面。

    “还得等两天。”朗贝尔提醒他说。

    “那是因为这事情办起来不容易,”拉乌尔说,“还得找到那些人才行。”

    马脸再一次点头称是,朗贝尔却并不热切地同意了。在这顿午餐余下的时间里,大家都在找别的话题。但朗贝尔一发现马脸是个足球运动员时,一切都变得容易了。他自己也经常从事这项运动。于是,大家谈论法国锦标赛、英国职业球队的才华和“W”字形的战术。午餐结束时,马脸异常活跃,他用“你”称呼朗贝尔,硬要他相信,一支足球队的最佳位置是中卫。“你明白,”他说,“中卫,那是安排进球的角色。安排进球,那才叫踢足球呢……”朗贝尔同意这种看法,尽管他一直是踢中锋的。但他们的议论被电台的广播打断了,先播送的是用八音琴轻声奏出的几首令人伤感的乐曲,播音员接着宣布,昨天死于鼠疫的人数为一百三十七人。餐厅里没有谁作出反应。马脸人耸耸肩站了起来。拉乌尔和朗贝尔也跟着起身。

    临走时,中卫有力地握住朗贝尔的手,说:

    “我叫冈萨雷斯。”

    朗贝尔觉得这两天时间真是长得没完没了。他去里厄家里一一道出了他进行活动的细节,然后陪里厄去一个病人家里出诊。来到一座住宅门口,见那里有一个可疑的病人在等大夫,他便向里厄告辞。此刻住宅的走廊里响起了奔跑和说话的声音:有人在通报病人家属说大夫到了。

    “但愿塔鲁别来晚了。”里厄低声说道。他看上去很疲惫。

    “疫情发展很快吗?”朗贝尔问。

    里厄说不是这个问题,统计表上的疫情上升曲线甚至放慢了些,只是与鼠疫斗争的办法还不够多。

    “我们缺少物资,”他说,“世界上所有的军队一般都用人来代替物资的不足。但我们也缺少人力。”

    “不是从外地来了一些医生和防疫人员吗?”

    “不错,”里厄说,“十位医生和一百来个人。表面上看够多了,但这只能勉强对付目前的疫情。瘟疫再蔓延就很不够了。”

    里厄侧耳倾听着住宅里边的声音,随后向朗贝尔微微一笑。

    “对了,”他说,“您应该快点办成自己的事。”

    一抹阴影掠过朗贝尔的脸。

    “您知道,”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促使我离开的并不是这个。”

    里厄回答说他知道,但朗贝尔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我不是懦夫,至少在多数情况下不是。这一点我是经受过考验的。只是有些想法让我受不了。”

    大夫面对面注视着他。

    “您一定会和她重逢。”他说。

    “也许吧,但我一想到这种情况还要持续下去,这期间她会变老,我就无法忍受。人到三十就开始衰退,必须抓紧一切。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够理解。”

    里厄正低声说他相信自己能理解,塔鲁便到了,显得很活跃。

    “我刚去请帕纳鲁加入我们的行列。”

    “怎么样?”大夫问道。

    “他想了想,同意了。”

    “这让我高兴,”大夫说,“知道他本人比他的布道优秀,这让我高兴。”

    “大家都这样,只不过要给他们机会。”

    他笑笑,再向里厄挤挤眼。

    “在生活中给人提供机会,这正是我感兴趣的事。”

    “请原谅我,”朗贝尔说,“我得走了。”

    在约好的礼拜四,朗贝尔在差五分钟八点来到天主教堂的门廊下。空气还相当清新。天上冉冉飘动着几朵小而圆的白云,可是要不了多久,热气一升腾就会把云朵一下子吞没。草坪已经被晒干,但还在散发淡淡的潮湿气息。在东边房舍的背后,太阳只晒热了广场上全身镀金圣女贞德塑像的头盔。一座大钟敲了八下。朗贝尔在冷清的门廊下走了几步。从教堂里传来模糊的诵读圣诗的声音,随声飘来的还有人们熟悉的地窖和焚香的香味。突然,唱诗停了下来。十来个矮小的黑色人影从教堂出来,一路小跑,往城里的方向走去。朗贝尔开始不耐烦了。还有一些黑色的身影在攀登着长长的台阶,朝门廊走来。朗贝尔点上一支烟,随即想起这样的地方也许不准抽烟。

    到八点一刻,教堂里的管风琴开始低沉地奏起来。朗贝尔走到阴暗的拱顶下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正殿里瞥见那些从他面前经过的黑色的矮小身影。他们都聚集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有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祭坛一类的台子,台上安放了一座在城内一间雕刻室赶制出来的圣洛克[17]塑像。那些身影跪在那里,看上去仿佛蜷缩成了一团一团,隐没在暗淡的灰色中,有如一片片凝固的影子,散布在这里那里,略比他们周围模糊的颜色深一些。在他们上面,几架管风琴无休无止地奏着变奏曲。

    朗贝尔走出大殿时,冈萨雷斯已经在下台阶,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我原以为你已经走了,”他对记者说,“这很正常。”

    他解释说,他和几个朋友另外有一个约会,在七点五十分,离这里不远,但他白等了他们二十分钟。

    “他们肯定是不能分身。干我们这个行当是不会老那么顺心的。”

    他建议翌日的同一时间再约会一次,就在亡人纪念碑前。朗贝尔叹了口气,将毡帽向后推了推。

    冈萨雷斯笑了笑,作结论说:

    “这不算什么,你想想进球之前必不可少的所有那些计谋、进攻和传球吧。”

    “那当然,”朗贝尔又说,“但一场球只进行一个半钟头。”

    阿赫兰的亡人纪念碑坐落在唯一能看到大海的地方,那是个沿着悬崖散步的去处,距俯临海港的悬崖不远。第二天,朗贝尔首先前来赴约,他专心地读着战死沙场的亡人的名单。片刻之后,两个男人走过来,漠不关心地看了看他,然后走到散步的地方,靠在护栏上,瞧那神气仿佛在出神地观看空荡荡冷清清的码头。这两人的高矮一模一样,都穿了蓝长裤和短袖的海军蓝棉毛衫。记者稍走远几步,然后坐在长凳上,这样才能不慌不忙地观察那两个人。他发现他们肯定到不了二十岁。这时,他瞧见冈萨雷斯正一边抱歉一边朝他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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