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晚些时候就不得不另找地盘并拓宽原有的空间。省府的一纸命令剥夺了永久性出让墓地占有人的所有权,挖出来的遗骸被运往火葬场。不久,死于鼠疫的人自己也不得不被送去火化。这一来就得起用位于东城城门外的焚化炉。防疫小分队因此分布得更远,市府的一位公务员建议利用原先跑沿海峭壁道路而目前无用武之地的有轨电车来跑这段路,这就大大方便了当局的工作。为此,人们将电车的拖车和车头收拾出来,撤去了座位,并把轨道转向焚化炉附近,那里便成了终点站。
在整个夏末那段时间,秋雨绵绵,每到深夜,都能看见一列列无乘客的奇怪的电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沿海峭壁轨道上。居民们到最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尽管巡逻队禁止上峭壁道路,还是有一群一群的人经常溜到俯瞰大海的岩石之间,趁电车经过时将花抛进拖车里。那时,在夏夜里,总能听到满载鲜花和死人的车辆还在那里颠簸。
每到清晨,起码在头几天,一种令人作呕的浓烟笼罩着东城的街区。医生们一致认为,这种烟雾虽然让人不舒服,却并不会危害任何人。然而,这一带的居民立即威胁说要逃离这些街区,他们相信鼠疫会乘烟雾从天上袭击他们,于是不得不通过一种复杂的管道系统转移烟雾的方向,居民们这才安静下来。不过,在刮大风的日子里,一股从东边吹来的淡淡的臭味仍然提醒他们,他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情况之下,鼠疫的火焰每晚都在吞食着他们纳的税。
瘟疫最严重的后果正在于此。幸好后来瘟疫没有继续蔓延,否则可以设想,政府各部门的精明、省府采取的预防措施,甚至焚化炉的焚化容量总有一天会应付不了局面。里厄知道,上头因此而在考虑诸如抛尸大海一类的不顾一切的解决办法,他很容易想象出蓝色的海水将溅起怎样可怕的浪花。他也知道,如果统计数字继续上升,再优秀的组织都将无法抵御,人们会不顾省府的禁令,跑过来死在人堆里,腐烂在大街上,全城的居民都会看见,在公共场合,垂死的人紧紧抓住活着的人,表情里透出合情合理的仇恨,以及愚蠢的希望。
无论如何,正是这种现实的明白无误性,或曰对现实的感知使同胞们保持着流放感和别离感。在这方面,笔者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在此报道一些真正戏剧性的东西该多么令人遗憾,比如报道人们在老故事里常见到的某个鼓舞人心的英雄或某个辉煌的壮举。原因是灾祸比任何东西都更不壮观,而且,巨大的祸患时间之长本身就十分单调。在历经灾害的人们的记忆里,鼠疫期间的恐怖日子并不显得像无休无止的残酷的火焰,却更像没完没了的重重的踩踏,将它所经之处的一切都踩得粉碎。
不,鼠疫与在瘟疫伊始时一直触动着里厄大夫的那些崇高的令人振奋的图景毫不相干。它最初体现出来的乃是一套谨慎的、无懈可击的、运转良好的行政措施。正因为如此,顺便说说,为了不背弃什么,尤其不背弃自己,笔者才倾向于客观描写。他几乎不想通过写作技巧的作用来改变任何东西,除非关系到这个结构大致紧密的叙述本身的基本需要。正是客观性本身迫使他此时此刻这样讲:如果说那个时期最大的痛苦,最普遍也最深切的痛苦是关山阻隔,如果说将瘟疫的那个阶段重新描写一番在良心上是责无旁贷的,那么,这一点也同样真实:在那时,那种痛苦本身正在失去它哀婉动人的一面。
我们的同胞,起码是那些最受离别之苦的同胞对那种景况是否已习惯成自然了?要肯定这一点并不完全正确;说他们无论在精神上或肉体上都饱受枯竭之苦倒更确切。鼠疫伊始时他们还能清楚忆起他们失去的人儿并思念再三。但,如果说他们能清晰地回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回忆他们俩事后才意识到是很幸福的某一天,他们却很难想象,当他们回忆往事的那一刻,在天涯海角的亲人能做些什么。总之,在那一刻,他们拥有记忆力,但却缺乏想象力。在鼠疫的第二阶段,他们连记忆力都失去了。并非因为他们忘记了亲人的面容,而是因为——这也一样——那已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面容,他们在体内已感觉不到亲人的存在。头几个礼拜,他们还想抱怨,在他们做爱这类事情里,他们接触的只是些影子,后来,他们发现,那些影子还可能变得越来越干瘪,连记忆里保存的最淡的色彩都会无影无踪。经过这漫长的别离期,他们再也想象不出自己亲身经历的那种亲情,也想象不出怎么可能有一个人曾在自己身边生活,而且自己随时可以用手抚摩那个人。
从这个角度看,他们已进入了鼠疫时期的正常生活秩序,这种秩序越是不好不坏就越有效力。我们当中已不再有人满怀豪情,谁的感觉都同样平淡。“这一切该结束了。”同胞们说,因为在灾害肆虐时期,希望集体的痛苦早日结束是很正常的,也因为他们的确在希望苦尽甘来。然而,谈论这一切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最初那种激烈的愤懑情绪,只有大家还保持着的一点儿清醒的头脑,而这清醒的头脑也很贫乏。头几个礼拜那种猛烈的激情被一种沮丧的情绪替代,把这种沮丧情绪看成逆来顺受可能犯错误,但它却真是一种临时性的认同。
我们的同胞已循规蹈矩,就像有人说的,他们已适应了,因为他们别无他法。当然,他们对不幸和痛苦还有自己的态度,但谁也感觉不到最尖锐的痛苦了。此外,比如里厄大夫就认为,上述这种情况才是真正的不幸,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从前,远隔天涯的人们并非真不幸,在他们的痛苦里还有一线使人感悟的光明,但这一线光明已然消逝了。如今,只见他们待在街角,待在咖啡馆或朋友家里,平静而又心不在焉,眼神显得那样无聊,以至整个城市因为有了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座候车大厅。那些有职业的人也是照鼠疫的样子在干活,小心翼翼,不露声色。所有的人都显得谦虚谨慎。受别离之苦的人们第一次不忌讳谈起远隔天涯的亲人,第一次不厌烦用众人的语言讲话,并从瘟疫统计的角度来审视他们的离别。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怯生生地避免把自己的痛苦和集体的不幸混淆起来,如今,他们已接受了这种混淆。没有记忆,没有希望,他们在现时里安顿了下来。事实上,他们的一切都变成了现时。很有必要提一提,鼠疫已夺走了所有人谈情说爱甚至交友的能力。因为爱情要求些许未来的曙光,而对我们来说,只存在当前的瞬间。
当然,那一切都不是绝对的。因为,如果说所有的离人都难免落入这种状况,也应该公允地补充一句,他们并非同时到达这种境地,而且,一旦采取了这种新的态度,也还存在一时间的灵机一动,改变主意或突然清醒都可能使有毅力的人重新得到一种更新鲜也更痛苦的敏锐感觉。要那样就必须有一些分心消遣的时刻,这时,他们拟订着某个计划,而且计划包含着鼠疫可能停止的内容。还需要他们在好心情的作用下意外地感到被一种毫无目的的忌妒心攫住了。还有些人也会突然产生一种新生的感觉,一周之内的某几天,当然是星期天、星期六下午,他们骤然脱离了迷迷糊糊的状态,因为亲人在家时,那两个日子总是用来参加某些宗教仪式的。或许还有这种情况:黄昏降临时,攫住他们的惆怅心情提醒他们(这种提醒并非总能得到证实)说,他们即将恢复记忆。傍晚的这个时刻正是信徒们反省的时间,这个时刻于囚犯或被放逐之人却十分难熬,因为他们除了空虚别无反省的内容。这个时刻会使他们紧张一会儿,随即再回到原来的麻木状态,躲进鼠疫里闭门不出。
谁都明白,这意味着放弃他们纯属私人的一切。在鼠疫伊始的日子,他们老为一些他们认为十分重要的小事而激动,在生活中从不注意别人——他们就那样体验个人生活——如今恰恰相反,他们只关心别人关心的事,他们只想众人之所想,在他们看来,连他们的爱情都只有最抽象的一面了。他们陷进鼠疫陷得那么深,有时竟只在睡梦中怀抱希望,无意中发现自己在想:“淋巴结炎,该结束了!”实际上他们正在酣睡,而这整个时期都无非是一次漫长的睡眠而已。城里到处是醒着的睡梦中人,实际上他们只有很少的几次能够逃脱这样的命运,那就是夜间。当他们已愈合的伤口突然重新崩开的时刻,他们骤然惊醒,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摸摸轻度发炎的创口边缘,刹那间重新陷入猛然更新了的痛苦之中,与痛苦相伴的,还有他们所爱之人惊慌的面容。到清晨,他们再回到灾难里,即是说,回到老一套里去。
有人会问,这些关山阻隔的人看上去像什么?好吧,这很简单,他们什么也不像。或者,如果你喜欢这么说,他们像所有的人,彻头彻尾的一般神态。他们分享着城里的平静,分担着全城无谓的烦躁不安。他们不再有批判意识的痕迹,同时却赢得了冷静的表象。你可以见到,比如,他们当中最有智慧的人装得像所有的人一样,在报纸或广播里寻找理由,以此相信鼠疫即将结束;表面上看,他们怀着虚幻的希望,或一读某个记者闲得无聊、随便写下的评论便毫无根据地感到害怕。其他方面,他们喝啤酒或照顾病人,什么活也不干或忙得筋疲力尽,理理卡片或听听唱片,人人如此,不分轩轾。换句话说,他们对什么都不选择了。鼠疫已消灭了人们的价值判断力。这一点从人的生活方式可见一斑:谁都不在意自己购买的衣服或食品的质量了。大家都囫囵接受一切。
作为结束,可以说,那些咫尺天涯的人们再也没有最初起保护作用的那种奇特的与众不同之处了。他们已失去爱情的利己主义,以及从爱情利己主义中获取的好处。至少在目前,形势已很清楚,灾难关系到每一个人。在各城门响起的阵阵枪声里,在标志我们生死节奏的一下一下地印戳声里,在登记造册的屈辱性的死亡所经历的大火、填卡、恐惧和例行手续中,在令人不寒而栗的烟雾和救护车的铃声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吃着同样的流放饭,等待着同样毫无把握而又激动人心的团聚和太平。我们的爱情无疑还一直存在着,但老实说,这爱情业已毫无用处,沉重得难以负担,它滞留在我们身上,像犯了罪或判了刑一般毫无希望。只剩下了没有前途的、耐心而执著的等待。从这个观点看,我们有些同胞的态度让人想起全城各处食品店门前排的长队。同样的顺从,同样的坚忍,既无尽期,又无幻想。只是在应用到离情别愁上时,还应当把这种感情状态提高千百倍,因为那是另一种渴望,一种可以吞噬一切的渴望。
不管怎样,假如有人想对本市关山阻隔的亲人们的精神状态有一个准确的概念,就必须重新回顾笼罩着那无树城市的残阳如血、尘土飞扬的永无变化的傍晚,那时,男男女女都纷纷拥上大街小巷。奇怪的是,传到仍沐浴着阳光的各咖啡馆露天座的,已不再是通常组成城市语言的车水马龙和机器轰鸣声,而是异乎寻常的嘈杂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即由阴沉的天际传来的灾祸的呼啸标出节奏的千百双鞋底痛苦的嚓嚓声,总之,是那逐渐充满整个城市的无休无止、令人窒息的沉重脚步声,它夜复一夜,以最忠实最忧郁的音调呼应着那盲目的执著之情,这种情绪终于在我们心中取代了爱情。
第四部
在九月和十月这段时间里,本市始终屈缩在鼠疫的淫威之下。前面曾经谈到,那时的情况毫无进展,因此,数十万人仍旧周复一周地在原地踯躅,而且没完没了。轻雾、炎热和淫雨在天空轮番登场。一群群南来的掠鸟和斑鸠无声地翱翔在高高的天空,但总是绕过这个城市,仿佛帕纳鲁神甫描述的灭顶之灾,即那根怪异的长矛,正在千家万户上空旋转着、呼啸着,让鸟儿们远远离开此地。十月伊始,暴雨一次次冲刷着大街。而在这期间,除了那不寻常的停滞局面,没有发生丝毫更重大的事情。
里厄和他的朋友们这才发现他们疲惫到了什么程度。事实上,卫生防疫队的人员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疲劳了。里厄是在注意到朋友们和他自己身上正在滋长一种奇怪的冷漠态度时才发现这一点的。比如,先前一直极为关心涉及鼠疫的所有消息的人们对此再也不闻不问了。朗贝尔曾临时受命领导不久前设在他所住旅馆内的一间检疫隔离室,他对自己监管的人数了如指掌,对那些突然显现出疫病感染迹象的人们组织紧急撤离的方式方法的细节也胸有成竹,而且把为检疫隔离者注射血清有效率的统计数字铭记在心,但他却说不出每周死于鼠疫的人数,也不清楚鼠疫究竟在蔓延还是在消退。而无论情况如何,他自己却始终保持着有朝一日逃离此地的希望。
至于别的人,他们日日夜夜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所以既不看报,也不听广播。如果有人向他们宣布防疫结果,他们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心不在焉,冷漠对待,其冷漠和心不在焉的程度令人想起那些参加大战役的士兵,他们在修筑工事时累得筋疲力尽,只顾得着别在每日的本职工作里有所懈怠,再也无力去盼望什么决战、什么停战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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