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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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到了中午仍没有什么变化。到晚上,可以认为格朗已经得救了。但里厄对这种起死回生的现象莫名其妙。

    不过,大约与此同时,有人给里厄送来一个女病人,里厄当时也认为她的病情不可救药,所以病人一到医院就被隔离起来。那位年轻的女病人成天高烧谵语,表现出肺鼠疫的一切症状。但翌日清晨,姑娘却退烧了,里厄以为那又是和格朗一样的早晨的暂时缓解,而且根据他的经验,他认为这种缓解不是好兆头。然而到了中午,姑娘的体温并没有回升上去,到晚上也只升了十分之几度,到第二天早上,热度竟然全退了。姑娘虽然还很虚弱,躺在床上却可以自由呼吸了。里厄告诉塔鲁,那姑娘死里逃生完全不符合规律。然而,就在那一个星期里,有四个相同的病例出现在里厄的诊所里。

    那周的周末,患风湿病的老人接待里厄和塔鲁时显得格外激动。

    “好了,”他说,“它们又出来了。”

    “谁出来了?”

    “嘿,老鼠呗。”

    从四月份到现在,没有发现过一只死老鼠。

    “是不是又要流行起来了?”塔鲁问里厄。

    老人搓着手说:

    “真该瞧瞧它们奔跑!那是乐趣。”

    他曾看见两只活老鼠经过大门回到他家里。几个邻居也告诉他,他们家也一样,又见到老鼠了。从一些人家的房梁上,又传出了好几个月没有听到的闹声。里厄等着每周伊始发表的全市统计总数,数字表明,鼠疫势头正在减弱。

    第五部

    尽管疫病的突然消退是始料未及的,同胞们仍没有急着庆幸。过去的几个月虽然增强了他们得到解脱的愿望,但也教会了他们小心谨慎,何况他们已习惯于越来越不指望短期内结束瘟疫。不过,大家都在谈论这个崭新的现象,而且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产生了迫切而又难以明说的希望。其他的一切都退到次要地位了。死亡统计数字下降了,在这个压倒一切的事实面前,那些刚死于鼠疫的人就算不了什么了。种种迹象显示,虽然没有人公开表明希望重睹健康时代,但人人都在悄悄等待,迹象之一:从那一刻起,同胞们虽然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都很乐意谈论鼠疫结束之后如何重新安排生活的问题。

    大家得出的共识是,疫前那种舒适的生活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得到恢复,因为破坏容易重建难。不过谁都认为,食品供应可能会得到些许改善,那样一来,人们就可以从最窘迫最操心的问题里解脱出来。然而,事实上,在那些不疼不痒的谈论背后,一种毫无理性的愿望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奔了出来,显得那么一致、那么强烈,有时连我们的同胞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急忙断言说,无论如何,解脱并不是明天就可以实现的。

    果然,鼠疫并没有在第二天停止,不过,表面看来,它消退的速度还是超过了人们合情合理的期望。元月初那几天,严寒以不寻常的态势持续下去,而且仿佛在城市上空凝结起来了。但天空却从未有过的湛蓝。连日来,晴朗而冰冷的天空使我们的城市沐浴在从不间断的阳光里。这样的新鲜空气似乎使三周以来接连打退堂鼓的鼠疫精疲力竭了,这瘟神把尸体一字排开,数量却越来越少。在短短的时间里,它几乎耗尽了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全部力气。眼看鼠疫没能抓牢它本已猎获的牺牲品,如格朗或里厄诊所里那位姑娘;眼看它在一些街区变本加厉地再肆虐三两天,同时在另一些街区彻底绝灭;眼看它周一繁殖了更多的尸体,而周三又放走了几乎所有的病人;眼看它如此这般地气喘吁吁,或气急败坏,人们会说,是它的神经紧张和厌倦情绪使它乱了方寸,它在自我失控的同时,正在失去它力量之所在的极为灵验的精确效率。卡斯特尔血清陡然获得一系列的疗效,而此前却得不到这类疗效。过去,医生采取的每项措施都毫无结果,如今,那些措施却似乎突然弹无虚发了。如今好像已轮到瘟神受围剿了,它的骤然衰弱似乎成了过去抵抗它的钝刀子变得锋利的力量源泉。不过,鼠疫时不时也会咬牙顶住,它胡乱鼓鼓劲便能夺去三四个有望痊愈的病人的生命。这些人都是在瘟疫中不走运的人,因为他们是在充满希望的时刻被鼠疫杀死的。预审法官奥东就是其中的一例,人们只好把他撤出隔离营。塔鲁谈到奥东先生时,说他命途多舛,不过,不知塔鲁指的是他的死亡,还是他的生活。

    然而,总的说来,这传染病是在全线退却,省政府的公报起初使人产生一种胆怯的、隐秘的希望,最后终于在公众的心里肯定了他们的信心:疫病已放弃阵地,幸存者已稳操胜券。实际上,还是很难断定那就是胜利,但也应该看到,疫病的确像它来到时那样退去了。人们采取的对策并没有改变,但那些对策以前毫无效果,今天看上去却疗效喜人。不过在大家的印象里,鼠疫是自我衰竭的,或许可以说,它是在大功告成之后自动退隐的。应该说,它扮演的角色已经结束了。

    可是,也有人会认为城里并没有起什么变化。街面上,白天还是那么安静,到了晚上,才有跟以前一样的人群拥上街头,只不过大都穿上了外衣,围上了围巾。电影院和咖啡馆照常营业。但仔细一观察,就不难发现,人们的面容显得更轻松了,有时甚至露出些许笑意。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在此之前,大街上找不出一个人面带笑容。事实上,几个月来一直蒙住这个城市的不透光的帷幔已出现了缝隙,每周周一,人人都可以通过广播新闻得知,这个缝隙正在扩大,到最后大家便可以自由呼吸了。不过,这种宽慰还只是消极的,还没有人公开而又充分地表达出来。但如果在过去听到有火车出城或有船到港,或汽车又将获准通行之类的消息,恐怕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然而在一月中旬宣布这类大事却不会有任何惊诧的反响。当然,这还算不得什么,但这种极细微的差别事实上表明了我们的同胞在希望的道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此外,我们还可以说,从当地居民有可能怀抱最微小的希望那一刻起,鼠疫的实际淫威业已结束。

    但也还有这样的情况:在整个一月份,同胞们对那一切的反应都充满矛盾。确切地说,他们经历了兴奋与沮丧交替的心路历程。因此,有必要记载以下的事实:甚至在疫情统计数字最令人振奋的时刻,也有人重蹈覆辙,企图逃亡。此事令当局大为震惊,由于大多数逃亡者都获得成功,所以连守卫的士兵也颇为震动。但实际上,那个时期的逃亡者是受正常感情支配的。其中有的人被鼠疫吓得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怀疑情绪,希望早已与他们无缘了。甚至在鼠疫时期已经过去时,他们仍然按照疫期的规则生活。他们显然跟不上形势了。另外一些人则相反,他们属于此前一直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的群体,经过如此长时间的幽禁和心灰意冷,那平地刮起的希望之风便使他们狂热、急躁到无法自控的程度。他们一想到自己可能功败垂成,先行死去,再也见不到至爱的人,长期吃的苦头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惶惶不可终日。在鼠疫肆虐的那些月份里,他们不屈不挠,不惧监禁和流放,苦苦等待,如今,一线希望的曙光便足以摧毁连恐惧和绝望都未能毁损的一切。为了抢先,他们来不及跟随鼠疫的步伐直到它的末日,就像疯子一般急急忙忙冲在前头。

    此外,有些自发的乐观主义迹象也同时显露出来,因此而出现了不可忽视的降价风。从纯经济学观点看,这种波动是无法解释的:困难照样存在,本市依旧被隔离为孤城,食品供应还远远没有改善。看来这纯粹是一种精神现象,仿佛鼠疫的消退到处引起了回响。与此同时,乐观主义也感染了那些过去一直过着集体生活但鼠疫迫使他们分居的人们。市里的两座修道院重新组建起来,又可以恢复集体生活了。军人也一样,他们又回到了人去楼空的军营,重新开始平时的守备生活。这些微不足道的现象乃是重大事件的征兆。

    本市的居民就生活在这种悄悄地兴奋状态之中,一直到1月25日。在那一周,死亡统计数字大幅度下降,因此在咨询了医疗委员会之后,省政府宣布,可以认为瘟疫已得到了控制。公报补充说,当然,出于市民可以认同的谨慎,各城门还须再关闭两周,现有的预防措施还须维持一个月。在此期间,一旦发现鼠疫有死灰复燃的险情,“就应继续维持现状,诸项措施也应实行更长的时间”。不过,全体市民都一致认为,补充说明无非是官样文章,因此1月25日晚上,举市欢腾,热闹非凡。为了配合狂欢的气氛,省长命令恢复疫前的照明。在寒冷晴朗的苍穹之下,同胞们成群结队拥向灯火辉煌的大街小巷,喧嚷、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诚然,许多房屋还紧闭着门窗,有些家庭正在静默中度过这欢声雷动的夜晚。但是很多沉浸在哀伤中的人内心深处也同样感到宽慰,或者因为他们再也不必惧怕看见亲人被鼠疫夺去生命;或者因为他们再也不必为自身的安全而忧心忡忡。然而,同这种举市欢腾的气氛最格格不入的家庭,毫无疑问,乃是尚有病人住院,或尚有亲人住隔离营或在家被隔离的家庭,他们此刻都在等待这场疫祸真正离开他们,就像离开其他家庭一样。这些家庭当然也怀抱希望,但他们把这种希望储藏在心底,在证实自己真正有权实现它之前,他们禁止自己去从中吸取力量。他们感到,这种等待,这种处于死亡和欢乐之间的默默的夜守,在万众欢腾的气氛中格外令人痛苦。

    然而,这些例外的情况对其他人的满意心情毫无影响。当然,鼠疫还没有销声匿迹,而且它还会证明这一点。但所有人的思想都已超前了几个星期,在他们的头脑里,列车已在没有尽头的铁路上呼啸着频频远去,轮船已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破浪前行。也许再过一天大家的头脑会冷静一些,还可能会重新产生疑虑,但就当前而言,整个城市都动起来了,它已走出了它曾经打下石头地基的封闭、阴暗、毫无活力的地方,同劫后余生的人们一道迈开了脚步。那天晚上,塔鲁、里厄、朗贝尔等也在人群中步行,他们也有踩不实地面的感觉。离开林荫大道很久以后,塔鲁和里厄沿着家家都关门闭户的僻静小巷往前走,就在这一刻,他们还能听见那普天同庆的声音。由于他们十分疲劳,所以无法辨别这紧闭的窗户后面无尽的愁云惨雾和远处大街上那凫趋雀跃的情景。解脱的时刻临近了,但解脱带来的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欢声笑语越来越响亮时,塔鲁停下了脚步。一个黑影在阴暗的路面上轻快地迅速跑动。是一只猫,是从春天疫情发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只猫。它在街道中间停下来,犹豫着,舔舔爪子,再用爪子飞快地挠挠右耳,随即静静地奔跑起来,刹那间消失在黑夜里。塔鲁微微一笑。那矮小的老头一定也很高兴。

    然而,正当鼠疫似乎已启程回它悄悄出走的不为人知的老巢时,据塔鲁笔记的记载,城里至少有一个人为它的离去而惊慌失措,那就是柯塔尔。

    老实说,从统计数字开始下降那一刻,塔鲁的笔记就变得相当古怪了。也许是疲劳使然,笔记的字迹很难辨认,而且内容老是东拉西扯。更有甚者,那些笔记首次变得不够客观,而且字里行间充满个人的私见。在连篇累牍介绍柯塔尔情况的同时,也有一段关于玩猫老人的记述。据塔鲁说,无论是疫前还是疫后,他对这位老先生都十分敬重,十分关注,可惜今后他再也无法关心他了,尽管这并非因为他塔鲁缺乏善意:原来他曾设法寻找过他。在1月25日那个晚上过去之后几天,他曾在那条小巷的街角守望过,那些猫并未失约,已经回到原地,正在一片片阳光下取暖。但在老人平时出现的时刻,窗户仍旧紧闭着。在随后的日子里,塔鲁再也没有看见窗户打开过。塔鲁因此而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认为矮个儿老人在生闷气或者已经去世了。如果他在生闷气,那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有理,是鼠疫坑害了他;如果他已去世,那就应当像考虑老气喘病人的情况一样考虑他是否是一位圣人。塔鲁不认为他是圣人,但认为从他的情况可以得到一种“启示”。笔记里写道:“也许人只能成为亚圣,果真如此,那就应当满足于做谦逊而又仁慈的撒旦。”

    在笔记里还可以看见许多评论,但这些评论老和对柯塔尔的看法混杂起来,而且常常很分散,有些涉及格朗,说他业已康复,而且已若无其事地重新投入工作,另一些则涉及里厄大夫的母亲。塔鲁暂住在里厄家里,所以有机会同里厄的母亲聊天。他们之间的谈话、老太太举手投足的姿态、她的微笑以及她对鼠疫的看法都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塔鲁还着重描写了里厄老太太的谦让、她讲话时简洁的表达方式以及她对一扇窗户的偏爱:那扇窗户面朝宁静的街道,每到傍晚,她都坐在窗户后面,略微挺直身体,双手平平稳稳,目光十分专注,就这样一直坐到暮色袭入她的房间,把她的黑影从灰色的光线里衬托出来,灰色光线渐渐变成黑色,于是她那一动不动的剪影便融入黑暗里。塔鲁还谈到她在各房间来来往往时步履显得如何轻盈;谈到她的善良,她从未在塔鲁面前明确表现过这种善良,但塔鲁在她的言行中可以隐约体会出来;最后还谈到这样一个事实:他认为老太太能不假思索就弄懂一切,她虽然那样沉静、谦让,却能看透包括鼠疫在内的任何事物的本质。写到这里,塔鲁的笔迹显出了歪歪扭扭的奇怪痕迹。接下去的几行已很难辨认了。最后几行首次牵涉到他个人,但也歪歪扭扭,这再一次证明他已指挥不了自己的笔:“我的母亲也是如此,我喜欢她内心那同样的谦逊,我一直想再见到的人正是她。那是八年前的事,我不能说她已经去世。她只不过比平时更不愿出头露面罢了,可我一回头,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现在应该再谈谈柯塔尔。自从鼠疫统计数字下降以来,柯塔尔就以各种不同的借口多次造访里厄。但实际上,他每次造访都是为了请里厄对疫势进行预测。“您认为鼠疫会不会就这样不哼不哈一下子停掉了?”他对此表示怀疑,至少他口头上是这么说的。但他一再提出这类问题似乎说明他的信心比口头说的更不坚定。在元月中旬,里厄就相当乐观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每次的回答不仅没有使柯塔尔高兴,反而引出他各种反应,反应随日子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但却是从情绪不高变得心灰意冷。后来,里厄只好对他说,尽管统计数字说明有停止的迹象,但现在最好别欢呼胜利。

    “换句话说,”柯塔尔提醒道,“现在还弄不清楚,那东西什么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

    “是的,同样,治愈的速度也可能越来越快。”

    这种变化不定的局面对谁来说都值得焦虑,但柯塔尔却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当着塔鲁的面同他街区的买卖人聊天,竭力宣传里厄的观点。的确,他干这类事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对最初胜利的狂热过去之后,许多人脑子里又升起了疑团,这疑团停留的时间想必会比省府公告引起的激动心情更长。这疑虑再起的情景使柯塔尔大为放心。但跟屡次发生的情况一样,他也有泄气的时候。他常对塔鲁说:“对啊,城门迟早会打开。到那时,您瞧吧,谁也不会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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