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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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高烧达到了顶点。一阵阵出自脏腑深处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子不停地摇动,就在这一刻,他开始咯血。淋巴结已停止继续肿大,但仍然存在,硬得像拧在关节上的螺帽,里厄断定已不可能动手术切开治疗了。在高烧和咳嗽的间歇,塔鲁还偶尔看看他的两个朋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便越来越睁不开了,他那遭到病魔蹂躏的面容每次经日光照亮都变得更加惨白。暴风雨般的高烧使他时而惊跳,时而抽搐,但间歇中清醒的刹那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慢慢漂流到风暴的谷底。里厄眼前的塔鲁只剩下了一个再也没有生气的面具,微笑永远从那里消失了。这个曾与他那么亲近的人的形体现在正被瘟神的长矛刺穿,被非人能忍受的痛苦煎熬,被上天吹来的仇恨的风扭曲,他眼看着这个形体沉入鼠疫的污水,却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次险情。他只能停在岸边,两手空空,心如刀绞,没有武器,没有救援,在灾难面前再一次束手无策。最后,竟是他那无能为力的眼泪使他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仿佛体内某处的主弦断了似的,低沉地哼了一声便与世长辞了。

    接下来的夜晚已没有斗争,只有肃静。在这间壁垒森严的房屋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吃惊的静谧笼罩着这业已穿好衣服的尸体,好多天以前的一个晚上,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正是这样的静谧重新降临在躲过了鼠疫的那一连串平台上边。在那个时期,他已经想到过这种静谧气氛,当时,也是这种静谧笼罩着他无法拯救的人们的灵床。到处都是同样的暂时缓解,同样庄严的间歇,战斗之后同样的平静,那是战败的肃静呀。然而,现在包围着他朋友的静谧却那样深沉,这种静谧和街上的安静,和摆脱了鼠疫的城市的安静是那样珠联璧合,因此里厄深切感到这一次是最后的失败,是结束战争的失败,这个失败使和平本身成了永远治愈不了的伤痛。里厄不知道塔鲁是否终于找到了安宁,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自己跟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掩埋了朋友的成人一样,永远不可能再找回安宁了。

    外面,寒夜依旧,群星在晴朗冰冷的天空仿佛冻僵了。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里厄和他的母亲感到窗外寒气袭人,像极地之夜那样的朔风凄楚地呼啸着。老太太以大家熟悉的姿势坐在床边,床头灯照着她的右侧。在远离灯光的房间中央,里厄坐在扶手椅里等待天亮。他不时想到自己的妻子,但每次都立即打消了这种思念之情。

    在夜幕初临时,寒夜里还能听见清晰的行人脚步声。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吗?”老太太问。

    “安排好了,我已经打了电话。”

    说罢,他们继续默默地守灵。里厄老夫人不时望望自己的儿子,儿子一遇上母亲的目光便对她笑笑。大街上熟悉的夜声此起彼伏。虽然还没有正式允许车辆通行,街上已经又出现车水马龙的景象了。车辆飞快地掠过路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说话声、呼叫声过去后,安静了一会儿,又传来马蹄声、两辆电车转弯时吱嘎刺耳的声音、模糊的喧闹声,接下去又是夜风的呼啸。

    “贝尔纳。”

    “噢?”

    “你累吗?”

    “不累。”

    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这会儿她是在心疼他,他也明白,爱一个人算不了什么,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确切的表达方式。因此他母亲和他今后也只能默默地相濡以沫。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离开人世,可是在生前他们之间谁也未能进一步倾诉母子之爱的衷情。同样,他曾生活在塔鲁身边,但这天晚上塔鲁去世了,而他们却没有来得及真正体验他们之间的友谊。正如塔鲁自己说的,他输了。但他里厄呢?他赢了什么?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在鼠疫和生活两种赌博中,一个人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也许这正是塔鲁所谓的“赢了”吧!

    又有一辆汽车驶过去了,里厄老夫人在椅子上动了动。里厄对她笑笑。她对他说,她不觉得累,紧接着又说:

    “你应该去山里休息休息,就去那边。”

    “当然要去,妈妈。”

    不错,他要去那里休息。为什么不去?兴许这也是充实记忆的机会呢。但如果“赢了”就意味着自己能了解和回忆一些事物,同时却被剥夺了自己愿意得到的东西,这样活着该有多苦!塔鲁一定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意识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么枯燥无味。没有希望就没有安宁,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判别人死刑,但他也知道,任何人都禁不住去判别人的刑,连受害者有时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因此他一直生活在极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从不知道希望为何物。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寻求神圣,试图在为别人服务中获得安宁?其实里厄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点也无关宏旨。今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塔鲁唯一的形象将是他双手紧握汽车方向盘为他开车的模样,或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他的魁梧的躯体。生活的热情和死后的形象,这就是认识。

    想必正因为如此,里厄大夫那天清晨才以平静的心态接受了他妻子去世的噩耗。他当时还在他的诊所,他母亲几乎是跑过来把电报交给他,然后又赶快出去给邮差付小费。她回来时,见儿子手上还握着打开了的电报。她看看他,他却固执地在窗口出神地观赏海港壮丽的晨景。

    “贝尔纳。”老太太叫他。

    大夫心不在焉地端详着她。

    “电报呢?”她问道。

    “是那事儿,一个星期前。”

    里厄老夫人把头转到窗户那边。大夫静默片刻之后,劝他母亲不要哭,说他早已料到了,但这毕竟难以忍受。不过他知道,在谈及此事时,自己虽然痛苦但并不感到意外。几个月以来,尤其是两天以来,同样的悲伤一直在折磨着他。

    在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各道城门终于在黎明时分打开了,这个举措受到本市居民、报纸、电台以及省府公报的欢呼致意。尽管像笔者这样的人大多不能全身心投入欢庆的行列,我仍然应该把开放城市之后的狂欢时刻记入编年史。

    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分昼夜。与此同时,火车站的列车开始冒烟,远航的船只也已朝本港驶来,并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表明,对那些天涯海角望穿秋水的离人而言,这个日子乃是大团聚的日子。

    说到这里,谁都不难想象折磨了多少同胞的离情别绪如今该是怎样的情景。白天,进城的列车与出城的列车同样拥挤。在暂缓撤销禁令的两个星期里,人人订的都是这一天的火车票,因为他们提心吊胆,生怕省府的决定在最后一刻又被取消。有些回城的旅客在火车接近本市时,还没有完全摆脱他们的惧怕心理,因为,虽然他们大体了解亲人的命运,对其他人的情况和这座城市本身,他们却一无所知,他们以为阿赫兰一定还面目狰狞呢。不过,这种心态只属于那个期间没有被情欲煎熬过的人们。

    事实上,那些多情的人始终执著于他们固定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只有一样东西起了变化:在离别期间,他们多么想推动时间,让它朝前赶;在这个城市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时,他们还热切盼望时间加快脚步;但在火车到站前开始刹车时,他们却反而愿意时间放慢脚步,乃至终止前进。对几个月的爱情生活遭到损失的模糊而又敏锐的感觉,使他们隐隐约约产生一种要求补偿的愿望,通过补偿,他们相聚的欢乐时间也许会比苦苦等待的时间流逝得慢两倍。那些在房里或在火车站等候的人们,比如朗贝尔(他的妻子几个星期前就得到了通知,已经作好到达这里的一切准备),也同样心急火燎,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正诚惶诚恐地等着与有血有肉的亲人——爱的支柱——共同检验被几个月的鼠疫化成抽象概念的爱情或亲情。

    朗贝尔真希望重新变成鼠疫初期时的自己,那时,他曾想一鼓作气跑出城外,飞奔着迎接心爱的人儿,但他明白这已不再可能。他已经变了,鼠疫已使他分了心,他曾试图摆脱,但这种心态却像隐忧一般纠缠着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使他摸不着头脑。幸福来得太快,这样的结局超过了人们的预想。朗贝尔明白,他会一下子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这样的欢乐是烫人的,是无法细细品尝的。

    此外,所有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与朗贝尔相似,所以应该谈谈大家的情况。这些人在火车站上开始了他们的个人生活,但大家在以目光和微笑互致问候时,还留有原来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然而,当他们看见冒着白烟的火车时,他们的流放感就在如痴如醉的快乐骤雨般的冲击下倏忽之间消失了。列车一停,那通常也在这个站台开始的遥无尽期的分离便在瞬间结束,在这一瞬间,他们在狂喜中伸出手臂贪婪地拥抱那已经有点生疏地身体。至于朗贝尔,他还没来得及看看那奔过来的人儿的体态,她已经扑到他的怀里了。他伸出双臂搂着她,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前,但他只能看见熟悉的头发,这时,他听任自己热泪奔流,却不知道哭的是眼下的幸福还是压抑太久的痛苦,但他至少可以肯定,眼泪能够阻止他去核实,埋在他心窝上的是他望眼欲穿的伊人的脸,还是什么陌生女人的脸。他过一会儿便能释疑。但此刻他要和周围的人一样行动,那些人看上去似乎相信鼠疫可来可去,但人不会因此而变心。

    于是,亲人们紧紧依偎着回到家里,他们已无暇瞻顾外面的世界,只沉醉在战胜鼠疫的表面现象里;他们忘记了所有的苦难,也忘记了还有同车到达的人没有找到亲人,正准备回家核实长期的杳无音信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恐惧。那些只能与新愁做伴的人,还有此刻正在缅怀亡人的人,他们与前者情况之差异,何止于霄壤,他们的离愁已达到了顶点。这些人——母亲、夫妻、情人——如今已没有欢乐可言,因为他们的亲人已散落在无名的墓坑里,或混融在大堆的骨灰里,无法辨认,对他们来说,鼠疫依然没有过去。

    但又有谁会想到这些人的孤苦?中午,太阳战胜自清晨便在空中与它搏斗的寒气,向城市不断倾泻着恒定的光波。这一天仿佛静止下来了。山顶炮台的大炮在一览无余的天空下不住地轰鸣着。男女老幼倾城出动,庆祝这令人激动得透不过气的时刻,在这一刻,痛苦时光正在过去,而遗忘时节还没有开始。

    各个广场都有人跳舞。转眼之间,交通流量大增,越来越多的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艰难地行进。整个下午,城里钟声齐鸣,在金色的阳光下,悠远的泛音响彻蔚蓝的天空。原来各教堂都在举行感恩仪式。但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人满为患,咖啡馆已无后顾之忧,所以尽情倾销白酒的最后存货。在各咖啡馆的柜台前都挤满了同样兴奋的人群,在他们当中有不少搂搂抱抱的男女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人人都在开怀笑闹。他们把今天当做他们幸存的日子,所以准备在这一天把过去几个月里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生命力一股脑儿消耗出去。真正的、顾前顾后的生活明天才会开始。此时此刻,出身迥异的人们都亲密无间、称兄道弟,连死亡的存在都未能真正促成的平等,倒在解放的欢乐中实现了,至少有几个小时是如此。

    但这种普遍的热情洋溢的举动还不能说明一切,傍晚时分,大街上有一些走在朗贝尔身边的人就常常以冷静沉着的姿态来掩盖他们更微妙的幸福感。原来,许多成双成对的人,不少举家出行的人看上去都只不过正在安详地散步。实际上,其中大多数的人都在对他们受过痛苦的地方进行充满温情的朝拜。他们是在向新来乍到的人介绍鼠疫明明暗暗的正貌和它留下的肆虐历史的遗迹。在有些情况下,人们装作向导,或见多识广的人,或鼠疫的见证人,对别人大谈当时的险情,却从不提人们的恐惧。这样的乐趣当然没有害处。但也有另外的情况,那时,参观的路线更激动人心,一个情人沉浸在甜蜜而忧心的回忆里时,可能会对他的伴侣说:“当时就在这个地方,我好想和你睡觉呀,你却不在我身边。”这类情意缠绵的参观者很容易认出来:一路上,他们在喧闹的人群里总有自己的小天地,在小天地里喁喁私语,互吐衷情。他们比十字路口的乐队更生动地体现了真正的解放。那一对对心醉神迷的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话虽不多,却以他们得意扬扬、唯我独乐的神情在一片喧闹声中表明,鼠疫已经结束,恐怖时期已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疯狂的世界生活过:在那里,人被屠杀就像打死苍蝇一样天天发生;他们还否认我们经受过绝对意义上的野蛮行径和有预谋的疯狂行为的摧残,否认我们曾受到监禁并由此而目睹昔日的传统受到肆无忌惮的摧毁,否认我们闻到过使所有尚未被杀的人目瞪口呆的死人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是被吓呆了的百姓:我们当中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进焚尸炉,烧成浓浓的黑烟,而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无能为力和恐怖的枷锁等着厄运到来。

    总之,以上的情景是里厄大夫亲眼看见的,他在傍晚独自上路后,正在钟声、炮声、乐曲声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设法到达近郊区。他还在继续行医,病人是没有假日的。沐浴在纯净霞光里的城市,处处都能闻到昔日熟悉的烤肉和茴香酒的香味。在他周围到处都有仰天欢笑的人。男男女女,搂搂抱抱,面色绯红,欲火中烧。不错,鼠疫连同恐怖都结束了,那些紧缠在一起的手臂说明,在深层意义上,鼠疫本来就意味着流放和分离。

    几个月来,里厄看见路上的行人老有一种亲如一家的神气,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只须看看自己周围就足够了。人们熬到鼠疫结束时,由于生活艰苦,缺衣少食,他们不得不穿上在长期移民生活中穿过的衣服,首先是他们的脸,其次是他们现在穿的衣服说明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的祖国在遥远的地方。从鼠疫迫使城门关闭那一刻起,他们一直在离别状态下生活,他们已远离了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的人间真情。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这些男人和女人都程度不同地渴望过团聚,对每个人来说,团聚的性质不一定相同,但对所有的人来说,团聚都是不可能的。其中大多数人都曾全力呼唤远方的亲人,想望温热的肉体、甜蜜的柔情,或共同的习惯。其中有些人被排除在人的友情之外,他们再也不能通过诸如信件、火车、船只等正常途径与友人交往,他们为此而苦恼万分,虽然往往并不自觉。还有少数人,也许可以举出塔鲁吧,他们也曾希望重新得到某种东西,他们说不清是什么,但他们认为那似乎是他们唯一想得到的东西。既然没有别的名称,有时他们就管它叫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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